第408章 春山花开如火

        陈平安坐直了,转头望去,魏檗从披云山赶来此地,一身雪白长袍,耳边坠有一枚金色耳环。难怪宝瓶洲五岳,就数披云山女官数量最多。

        陈平安笑问道:“郑大风如今酒量这么差了?魏山君竟然还没喝饱,要来找我喝第二顿。”

        郑大风估计是喝高了,都没有返回落魄山的宅子,就在山君府那边直接找了地方睡觉。

        魏檗揉了揉眉心:“有两件事,一公一私。如果不是公事,我不会大半夜跑来打搅山主的清修。”陈平安疑惑道:“你我之间还有公事?”

        魏檗气不打一处来,说道:“禺州将军曹戊,有事找你商议。按照大骊军律,他可以凭借秘制兵符直接与我沟通,现在他就在山君府礼制司做客,估计喝过茶就会来落魄山找你。”

        陈平安奇怪道:“禺州距离我们处州又不远,按例一州将军是可以配备私人渡船的,何必叨扰山君府?再说曹戊真有紧急军务,你们北岳的储君之山就在将军府附近,可以让这位储君山神直接送信到落魄山的山门口。怎的?故意兜了个大圈子,这位曹将军是想要用魏山君的名头来压我?”

        魏檗笑道:“我只是帮忙捎话,曹戊担心你找理由婉拒,说他刚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见过新官上任的林正诚了。”

        曹戊的真实身份,北岳山君府这边是有记录的。

        曹戊本名许茂,正是早年石毫国那位横槊赋诗郎。

        当年大骊铁骑南下,即将大举进攻旧朱荧王朝,石毫国作为朱荧的主要藩属之一,立场极为坚定。

        为了拖延大骊铁骑的脚步,两国交战,战况惨烈。

        曹戊由于护主不力,导致皇子韩靖信暴毙,不得不转而投靠大骊巡狩使苏高山。

        一开始谋了个斥候标长的身份,这些年凭借战功,一步步成为大骊禺州将军,早年又迎娶了上柱国袁氏嫡女。

        在边军和官场,曹戊口碑都不错。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我跟你走一趟礼制司,主动见一见这位大驾光临的禺州将军。”

        魏檗笑道:“这么给面子?”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如今整个大骊朝廷才几个一州将军,半个父母官!”

        曹戊没有去往蛮荒天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坐冷板凳,在大骊官场的高升之路已经走到头了;一种是曹戊已经简在帝心,被皇帝宋和视为未来主掌兵部的人选之一,逐渐脱离大骊边军体系,曹戊只需在地方上积攒资历、人脉,将来就有机会成为上柱国袁氏推到朝廷中枢位置的那个人。

        陈平安跟着魏檗来到披云山,在一座雅静别院内,见到了那位正在喝茶的禺州将军,一旁坐着个焚香煮茶的女官。

        陈平安抱拳笑道:“曹将军,昔年风雪一别,我们得有小二十年没见了吧?”

        曹戊早已起身相迎,抱拳还礼,爽朗笑道:“禺州将军曹戊,石毫国旧人许茂,见过陈山主。多年不见,陈山主风采依旧。”

        魏檗笑着让那个礼制司女官不必忙了,由他亲自招呼两位贵客。

        大骊旧北岳地界江水正神出身的女官略有失望,她与第一次见到的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

        披云、落魄两山距离如此之近,山君又与陈隐官是一洲公认的关系莫逆,但是不知为何,陈隐官极少做客披云山,礼制司内诸多官吏,对此都是深感遗憾。

        她甚至数次与山君“请命”,务必邀请年轻隐官来礼制司坐一坐,可惜魏檗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陈平安落座后,从魏檗手中接过茶杯,问道:“不知曹兄今夜找我何事?”

        曹戊说道:“皇帝陛下即将秘密南巡,其间会驻跸豫章郡采伐院,我作为兼领洪州军务的禺州将军,必须保障陛下此行的安全。如今将军府的那拨随军修士多是年轻人,经验丰富的随军修士,都已经抽调去往蛮荒天下战场,所以我担心万一遇到某些突发状况,难免应对不当,就斗胆想请陈山主走一遭洪州豫章郡。”

        陈平安答非所问:“关于此事,林院主怎么说?有无建议?”

        曹戊说道:“林院主亦是觉得他的采伐院受限于本身职责和成员配置,难以照顾到方方面面,需要禺州将军府多出力。”

        典型的打官腔,措辞含糊,看似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陈平安笑了笑,点头道:“明白了,劳烦曹兄回头给我一个确切日期,我就算无法亲自赶往豫章郡,也会让山中剑修暗中护卫。此事毕竟涉及朝廷机密,我又只有一块大骊兵部颁发的末等太平无事牌,照理说,没有刑部命令,我和落魄山是无法参与此事的,所以许兄可以与山君府联名告知刑部和那个礼部祠祭清吏司,免得出现不必要的误会。有了朝廷那边的确切答复,我这边才好早早安排人选和行程。”

        这位禺州将军顿时如释重负,双手举杯:“曹某以茶代酒,敬谢陈山主!”

        陈平安也跟着喝完一杯茶,再与曹戊聊了些石毫国的近况,不久后曹戊告辞离去。

        将这位禺州将军送到门口,魏檗再施展山君神通,曹戊得以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将军府密室。

        魏檗笑道:“显而易见,曹将军是打算拿你来做人情了。毕竟宝瓶洲如今请得动隐官大人的人,就没几个。不管你是否亲临洪州豫章郡,就算只是一两位落魄山谱牒成员在那边现身,相信皇帝陛下都会对曹将军刮目相看。我现在比较好奇曹戊是怎么跟林正诚聊的,要不要我帮你探探口风?免得被曹戊钻了空子。”

        陈平安摇头说道:“算了,我本来就犹豫要不要去一趟豫章郡。”

        不用陈平安主动询问,魏檗就说起了那桩所谓的私事:“郑大风说他现在有三个选择。留在落魄山,不当看门人,寻一处藩属山头,以后给人教拳;再就是去桐叶洲那边跟崔东山厮混;第三个选择,是他去齐渡那边,但是想要做成这件事,就需要你我联袂举荐,所以他比较为难。”

        陈平安怒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你郑大风一个纯粹武夫,当什么大渎公侯?!

        确实,如今宝瓶洲中部大渎只有长春侯杨花和淋漓伯曹涌,还缺少一位拥有“公”字爵位的水君。

        对此,大骊朝廷当然是有举荐权的,虽说还需要文庙那边点头许可,但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这跟宝瓶洲想要多出一座“宗”字头仙府,情况大不相同。

        因为这条大渎是大骊王朝一手开凿而出,文庙在这件事上,不会指手画脚。

        这个位高权重、一直悬而未决的大渎神位,说是各方势力抢破头都不夸张。

        郑大风如果真打算去齐渡“捡漏”,除了需要魏檗帮忙牵线搭桥,真正能够一锤定音的,还得是拒绝担任大骊国师的陈平安。

        魏檗斜靠房门,无奈道:“我当时也是这么骂他的,结果他说是师父的意思,我还能怎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郑大风最是尊师重道。”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魏檗瞥了眼脸色郁郁的陈平安,笑道:“为何这般失态?你们修道之士长生久视,我们文武英灵成就神位,不也算是一种殊途同归?”

        先前在乐府司那边喝酒时,郑大风醉眼蒙眬,抹着嘴,笑着说他如果真能当上这么个大官,披云山再跟上,岂不是山水两开花?

        好兄弟果然是共患难同富贵,都有机会拥有神号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郑大风跟你不一样。”

        如果说这单纯只是一桩好事,无非是消耗人情而已,陈平安当然不会犹豫。

        即便需要落魄山跟大骊宋氏做些利益交换,为了郑大风,都是小事。

        问题在于郑大风走上这条神道,其中缘由极其复杂,而且影响深远,陈平安至今还不清楚郑大风是否记起“当年事”。

        总而言之,在陈平安看来,这件事是可以“等等看”的,毕竟桐叶洲也会出现一条崭新大渎,郑大风真要谋取一个神位,将来肯定不至于有那“人间没个安排处”的唏嘘。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跟你喝酒的时候,言谈之间,他有没有流露出某种倾向?”

        魏檗笑道:“怪我没把话说清楚,根本没你想的那么糟心。我们大风兄先前在酒桌上,已经开始盘算自家水府二十司,要邀请哪些暂未补缺的女子山水神灵了。请我列个单子给他,反正绝对不能比披云山逊色。”

        陈平安憋屈不已,忍不住骂了一句娘。不知是骂郑大风心宽,还是骂魏檗“谎报军情”。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魏檗微笑道,“陈山主事务繁忙,难得来一趟我们披云山,今夜必须借此机会,小酌几杯。”

        陈平安说道:“就咱俩关系,喝什么酒?君子之交淡如水!”

        先前郑大风登山,不停暗示魏山君今夜酒水不能少,多多少少再整几个荤菜,别弄得太清汤寡水了。

        只不过魏檗假装没听懂郑大风的暗示,好在最后郑大风喝了顿素酒也没抱怨什么。

        魏檗伸手抓住陈山主的胳膊,拽着他重新入屋落座,再打了个响指,很快就有环佩叮当的宫妆女官走入屋子,端酒送菜,光是负责拎食盒的女官就多达三个。

        而且她们布置酒具、搁放菜碟的时候,动作尤其轻缓,凝眸含睇,美目盼兮。

        陈平安面带微笑,以心声道:“魏山君,你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魏檗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想必自家礼制司最近半年之内,是不会再抱怨半句案牍繁忙了。下次陈山主再造访山君府,饮酒地点,可以挪去监察司那边?

        等到她们都撤出屋子,魏檗也懒得劝酒,夹了一筷子腌笃鲜里边的春笋,细嚼慢咽,问道:“宝瓶洲五岳,有机会‘封神’,是你的意思?”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想啥呢?我连个书院贤人都不是,哪有这么神通广大?”

        魏檗说道:“根据中土神洲那边传出的消息,好像是你家先生亲自抛出这个建议的,礼记学宫那边亦是十分坚持,茅司业还给出了一份十分详细的方案,阐述此事利弊。三位文庙正副教主,一赞成一反对,还有一位暂时没有表态,所以文庙还需要召开一场七十二书院山长都到会的正式议事,再来敲定此事的最终结果。据眼下的形势推测,还是通过的可能性比较大。”

        陈平安点点头:“既然包括穗山在内的中土神洲五岳,早就拥有神号,那么此事至少在礼制上是合乎规矩的。可能定下来后,你们几个在文庙山水谱牒上的神位,大概率还是维持不变。毕竟其余七洲,暂时都无大岳山君。这些年文庙重启大渎封正仪式,再加上陆地水运之主和设立四海水君,又有水神押镖一事,可以帮助水神捞取功德,想必浩然山神肯定是有一些意见的,搁我也会唠叨几句。送给宝瓶洲五个山君‘神号’,对文庙来说,就是惠而不费的事情,既可以帮助宝瓶洲稳固山河气运,也能安抚天下山神一脉。如此一来,别洲诸多山神还能有个盼头,等于凭空多了一条晋升通道。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魏檗笑着打趣道:“茅山主转任礼记学宫司业,真是一记神仙手。”

        陈平安埋怨道:“放你个屁,这叫光风霁月,秉公行事,你少在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

        魏檗说道:“那份谢礼,下次你再去五彩天下,记得帮我跟宁姚道声谢。”

        陈平安点头道:“一定带到。”

        魏檗试探性问道:“听郑大风的口气,你好像当下也急需金精铜钱,披云山这边还有七八十颗金精铜钱的库藏,本来是打算慢慢凑出个家当,靠着大骊的供奉,蚂蚁搬家,积攒个大几百年一千年的,说不定八字就有了一撇。现在反正用不着了,不如你拿去?”

        陈平安摆摆手:“老子不稀罕你那点破铜烂铁。”

        魏檗立即双手持杯:“山主大气,必须敬一杯。”

        好家伙,敢情你就在等我这句话呢?陈平安摆摆手:“别磨叽了,先连敬三杯,聊表诚意。”

        魏檗果真连喝了三杯酒,打了个酒嗝,打趣道:“按照如今处州这边的习俗,办喜事,酒桌得摆两场,飞升城一场,落魄山那边要是位置不够,我们山君府可以帮忙腾地方。”

        陈平安朝魏檗竖起大拇指,脱了布鞋,卷起袖子,看架势是打算跟魏山君在酒桌一分高下了,刺溜一声,饮尽一杯酒。

        魏檗突然说道:“林守一闭关有段时日了,就在长春宫那边。按照近期北岳地脉的迹象,他跟龙泉剑宗的谢灵,极有可能差不多时候跻身玉璞境。包括袁化境在内五人,如今帮着林守一护关。”

        陈平安说道:“既然答应了曹戊要走一趟豫章郡,那咱俩就先去一趟长春宫?”

        魏檗没好气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去长春宫,人家欢迎还来不及,有我没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伸出手:“还我。”

        宁姚喜欢翻阅陈平安的山水游记,还说这个好习惯,陈平安可以保持。

        自家山头,小米粒就是个耳报神,况且如今白发童子还司职编撰年谱一事,想瞒都瞒不住。

        一想到以后游历中土神洲,还要去一趟百花福地,陈平安就一个头两个大。

        魏檗哈哈大笑:“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遭长春宫。”

        柳外青骢,水边红袂,风裳玉佩,彩裙飘带,处处莺莺燕燕。

        自家山君府诸司的女官,不管是旧山水神灵,还是山鬼精魅,都对这位云遮雾绕的年轻隐官充满好奇。

        魏檗笑眯眯道:“我就奇了怪了,宁姚那么大气的女子,你偏偏在这种事情上如此斤斤计较,是不是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嫌疑啊?”

        陈平安冷笑一声:“你这是小山神与大岳山君显摆缩地法吗?”

        论男女情爱一事的纸上道理和书外学问,我是敌不过朱敛和周首席、米大剑仙这几个下流坯子,但是打你魏檗、小陌和仙尉几个,完全不在话下。

        魏檗哑口无言,满脸无奈,早知道就不帮礼制司攒这个酒局了。

        喝酒喝酒,暂凭杯酒长精神。

        陈平安喝完杯中酒,大手一挥:“这么喝没劲,咂巴嘴呢,赶紧地,酒杯换成大白碗!”

        长春宫这座水榭外,一条处处花鸟相依的道路上,来了一个姿色远远不如周海镜和改艳的妇人,身边带着个少女姿容的女修,后者端着一只果盘。

        妇人名为宋馀,是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少女是她的嫡传弟子,名叫终南。

        整个宝瓶洲,都对大骊宋氏王朝如此器重那位首席供奉阮邛,以及如此厚待至今还只是宗门候补之一的长春宫,不太理解,都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

        宋氏再念旧,以大骊王朝如今的国势和底蕴,也该换一位至少是仙人,甚至是飞升境的首席供奉,作为一国脸面所在。

        宋馀道号“麟游”,是长春宫内境界、辈分最高的修道之人,她更是长春宫开山鼻祖的关门弟子。当代宫主都只是这位女修的师侄。

        宋馀是一位道龄极长的元婴境,驻颜有术,却只是中人之姿。

        由于大骊宋氏太过优待、礼遇长春宫,故而外界一直揣测,大骊,最初是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藩属国,在内忧外患中逐渐崛起,最终反过来吞并宗主国,一跃成为宝瓶洲北方霸主,在这个风雷激荡的过程里,与国同姓的宋馀,和她一手创建的长春宫,是帮助大骊宋氏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幕后推手。

        正因为有她的从中斡旋,与卢氏王朝历代皇帝说好话,大骊宋氏才等来了袁、曹两位中兴之臣,再熬到一百年前,终于迎来了那头绣虎,再往后,才是邀请兵家圣人阮邛担任首席供奉……

        宋馀亲自赶来,袁化境便移步走到水榭北边的台阶下边,抱拳致礼。

        多半是长春宫修士先前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生怕出意外,就劳驾这位太上长老亲自来此地一探究竟。

        宋馀其实早就发现水榭顶琉璃瓦的异样,昨天得到禀报后,她只是故意拖着不来而已,小打小闹,这点钱财损耗不算什么,稍有动静就闻讯赶来,显得自家长春宫太过小家子气了。

        她不动声色,微笑道:“辛苦诸位了。”

        改艳接过果盘,巧笑嫣然道:“半点不辛苦,都是职责所在,这地儿风景还好,既养眼又养神。”作为京城那家仙家客栈的掌柜,她打定主意,痛改前非,要让客栈的生意好起来。

        眼前这座水榭,刚好名为“昨非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周海镜这婆娘,说话是难听了点,可偶尔还是会说几句人话的。

        少女从师尊赐下的那件方寸物中,按照老规矩,又取出六壶长春宫酒酿。

        改艳心中窃喜,又得手五壶,至于属于周海镜的那一壶,就别想了,这婆姨就是个掉到钱眼里的财迷,臭不要脸,一门心思想要从袁化境几个手里骗那几壶酒。

        周海镜靠着柱子,双臂抱胸,微笑道:“我们毕竟职责在身,喝酒容易误事。再说了,水榭里边,书画都好,都说人生失意时,只需借取古人快意文章读之,足可心神超逸,须眉开张,无须用酒浇块磊。好意我们心领了,下次宋仙师真的不用再送酒来了。”

        改艳以心声怒道:“周海镜!缺不缺德,你不是财迷吗?为何要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损法子?!”

        周海镜笑嘻嘻道:“一壶对五壶,你挣大钱,我挣小钱,我就不开心。所以你要是一颗钱都挣不着,我就当赚大钱了。”

        宋馀有点意外,只是她到底是老于世故的老元婴,笑道:“周宗师说得在理,不过待客之道还是得有的。以后酒水,我们照送,若是诸位担心影响到护关一事,放着就行了。哪怕攒着,忙完正事以后带走,也算是我们长春宫的一点心意。”

        改艳刚刚松了口气,结果又听到周海镜聚音成线:“听到没,学到没,腰缠万贯的改大掌柜,你要是有宋馀为人处世的一成功力,你那仙家客栈的生意,也不至于好到门可罗雀。”

        宋馀与袁化境沿着湖畔道路一起散步闲聊,她与上柱国袁氏关系极好,很有渊源,交情可以一直追溯到远祖袁瀣,所以袁化境对宋馀是极为礼敬的。

        上柱国袁氏子弟,是等到骊珠洞天开门后,才知道那座小镇的二郎巷有一栋真正的袁家祖宅,这就使得袁氏有世系可考的族谱又多出一部。

        这就是许多古老世族共同的麻烦所在了,想要确定本家的始封之君与得姓之祖都不容易,一洲各国豪门,多是将那位得到君王“天眷”者作为始祖。

        像云林姜氏这么传承有序的家族,整个浩然天下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宋馀幽幽叹息一声:“师尊当年未能破开瓶颈跻身玉璞,兵解离世,留下一道法旨,大意是让我们循规蹈矩,心无杂念,抱朴修行,‘守拙’。”宋馀故意说漏了二字,“守拙”之后,犹有“如一”。

        袁化境说道:“长春宫能有今天的成就,全凭后世修士愿意严格遵循开山祖师的教诲。”

        其实袁氏也有类似的家训格言。

        一个家族,建功立业难,福祉绵延更难,想要逃过“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从士族变成世族,保持长久的生命力,就需要有规矩和体统,默默影响着后代子孙,看似无形,实则不可或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家风。

        那个名为终南的女修,因为不善言辞,被师父单独留在水榭这边。

        女子容貌,只能说是秀气,算不得美人。

        她本名依山,所以经常被昵称为“衣衫”,因为是红烛镇船家女的贱籍出身,至今尚未获得大骊王朝的赦免,所以上山修行后,她就被迫弃用姓名了,最终在长春宫谱牒上改名为终南。

        传闻大骊太后还是皇后娘娘时,在长春宫修养,就对这个少女极为喜爱,打算将来小姑娘跻身金丹境,赐姓再改名,去掉一个终字,姓宋名南,国姓之宋,太后名字“南簪”中的南。

        又据说也有可能是赐姓南,名宋。

        如此一来,洪州豫章郡出身的太后南簪,就将少女收为纳入族谱的同族了。

        不管是哪种选择,对于出身乡野贱籍的少女来说,都是莫大殊荣。

        她显得十分局促,既想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就有点冷场。

        所幸有改艳帮忙暖场,与她问了些有的没的,再邀请她以后路过京城入住自家客栈,可以打折,十分优惠。

        周海镜忍不住拆台道:“打折,怎么个打折,打十一折吗?”

        双膝横放行山杖的少年苟且,咧嘴一笑。

        这个周海镜虽然惹人烦,不过偶尔蹦出的几句言语让少年觉得有些熟悉和亲近,因为与陈先生说话的口气,有点像。

        隋霖是一个精通阴阳命理和天文地理的五行家,所以他看待长春宫的视角最为“内行”。

        相传长春宫开山鼻祖的祖辈,皆是禺州渔民。

        她并无明确师传,是山泽野修出身,白手起家,创立了这座长春宫。

        长春宫的看家本领,表面是数脉水法,内里却是一门极为高明的五雷正法,而且据说与龙虎山一脉雷法并无关联。

        按照那位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解字,龙乃鳞虫之长,幽明兼备,于春分时登天行风雨,秋分之际潜渊养真灵。

        先前崔东山带着姜尚真,还有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崔花生,一起走了趟正阳山的白鹭渡。

        白衣少年蹲在岸边,曾经吟诵一首颇有山上渊源的游仙诗,只是流传不广,略显冷僻,后世偶有听闻,或许与一位云游宝瓶洲的道门真人、卢氏王朝的开国皇帝,以及长春宫的开山祖师有关。

        游仙诗的内容类似谶语,多是玄之又玄之言,“帝居在震,龙德司春”,“仙人碧游长春宫,不驾云车骑白龙”,“南海涨绿,酿造长生酒”。

        隋霖当然也听说过这篇类似歌谣的游仙诗,所以此次为林守一护关,他刚好借机仔细勘验长春宫的地脉形势。

        周海镜聚音成线,密语道:“都说宋馀与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年轻时就是旧识,很是有些故事?在宝瓶洲,你们消息最灵通,此事是真是假?”

        改艳没好气道:“假的!一个习武练拳的,吃饱了撑的,每天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山上传闻,难怪会输给鱼虹。”

        周海镜笑得合不拢嘴,不跟这个金丹境女鬼一般见识,鱼虹这种武学宗师,打你一个落单的改艳,还不是跟玩一样。

        终南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她就只是站在廊道,望向那处山头。

        少女与林守一初次相见,宛如一场萍水相逢。

        她只觉得岸上青衫少年郎,衣衫洁净,气质风雅,他置身于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红烛镇,就像浑浊水面漂过一片春叶。

        终南腰间悬有一枚龙泉剑宗铸造的关牒剑符,因为是恩师赠送的礼物,又瞧着心生喜悦,就一直作为饰物随身携带了。

        当年她曾经偷偷游历旧北岳山头,不算是那种正儿八经的下山历练,更像是散心,游山玩水。

        反正与师门离得近,又在京畿之地,然后她在一条山路上,偶然撞见一个满身泥泞的撑伞小姑娘和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

        她们一起走了段路程,那个一直没说姓名的马尾辫女子,教给终南一篇晦涩难懂的火法道诀。

        终南始终不敢修行,毕竟长春宫是以水法和雷法作为立身之本的仙家门派,也不敢与师尊隐瞒此事。

        宋馀听到那篇道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弟子在跻身龙门境后再去钻研这篇无根脚的火法道诀。

        湖对面的山头上空,晴天碧色却隐约有雷鸣震动,是林守一即将出关的成道迹象。

        片刻之后,一位襦衫男子走出洞府,每次呼吸之间,林守一的面门七窍,便有丝丝缕缕的细微金色雷电如龙蛇垂挂山壁。

        宋馀和弟子终南,包括袁化境在内五人,立即御风去往对岸。

        宋馀掐诀行礼,微笑道:“林道友,可喜可贺。”

        林守一与这位长春宫太上长老作揖还礼。

        林守一与宋馀,双方第一次见面,是多年前在那红烛镇,一人在画舫,一人在岸。

        宋馀虽然年长,又在山上身居高位,不过她言语风趣,并不古板。

        她当年一眼就看出林守一是个极好的修道坯子,还曾与少年半开玩笑,故意将自己说成那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并提及“五雷正法”一语,反正就是以“不够素淡”的言语,很是炫耀了一番仙师风采。

        当初林守一在棋墩山,得到一部《云上琅琅书》,初涉雷法。

        这本道书内容又写得佶屈聱牙,那会儿才离乡没多远的少年,还不理解“五雷正法”四个字的真正分量。

        水榭这边,被两个神出鬼没的外人给鸠占鹊巢了。

        陈平安斜靠柱子,双手插袖,一脚脚尖点地,笑呵呵道:“真要说起来,还要归功于你送出的那本秘籍?”

        魏檗意态慵懒,坐在美人靠那边,双手扶住栏杆,跷起二郎腿,笑道:“我可不敢贪这份功。”

        当年在棋墩山,一个自称一手剑术泼水不进的剑客,带着那些少男少女一起“坐地分赃”。

        当时的场景,用红棉袄小姑娘的话说,就是连林守一都跑得飞快。

        结果林守一是第一个挑选宝物的,一路上话最少心思最重的清秀少年,一眼相中了那部用金色丝线捆系的《云上琅琅书》。

        而林守一在书院求学时,曾经跟随一位大隋王朝的夫子,专门去往大隋北岳地界观看雷云,在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修行数月之久。

        那位夫子还赠他一只专门用来搜集雷电的雷鸣鼓腹瓶。

        陈平安早年有次返回家乡,与马尾辫少女一起登山,因为想起林守一是他们当中第一个修行的人,又是修行雷法,所以陈平安就与阮秀请教过关于雷法修行的注意事项,她就说了一些“道听途说”而来的东西。

        事后陈平安就一一记录在册,再送给林守一。

        陈平安都不奢望查漏补缺,就只是想着林守一能不能多些灵感。

        再后来,白帝城郑居中秘密造访槐黄县,找到偷偷栖居在某个目盲道士心宅内神魂中的那位斩龙之人,再收顾璨为徒。

        其间郑居中用一部由他亲自补齐的《云上琅琅书》,从林守一那边换取一物,是陈平安得自目盲道士贾晟,再转赠给林守一的那幅“祖传”搜山图。

        原来这部《云上琅琅书》正是出自中土白帝城。

        郑居中曾经问道龙虎山,而郑居中只要与人切磋道法,一般来说,对方就别想藏私了。

        果然,郑居中很快就撰写了这部《云上琅琅书》。

        关键是龙虎山那边与白帝城“借阅”此书过后,天师府诸位黄紫贵人都是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明知对方是借鉴、偷学了自家五雷正法,一部道书,字里行间,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处处都与天师府秘传雷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好像真要计较起来,又很有郑居中自己的道理,甚至天师府这边可以反过来借鉴一番。

        林守一手上那部本是残篇,只有上卷,只适宜下五境修士修行雷法,郑居中帮忙补上了适宜中五境和上五境修行的中下两卷。

        最后崔东山又写满了自己的注解心得,这就使得林守一的修行,不但势如破竹,极为神速,而且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关隘、瓶颈。

        陈平安问道:“山崖书院那位老夫子的大道根脚?”

        魏檗点头笑道:“就像你猜的那样,正是大骊京城那个老车夫的分身,差点跟你练手的那位神道老前辈,他显然早就相中了林守一的修道资质。”

        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林守一、马苦玄、谢灵这几个,他们跟陈平安、刘羡阳和顾璨还不太一样,都是异于常人的顺风顺水,从踏足修行道路,直到跻身上五境,几乎就没有遇到什么关隘,更别谈什么凶险的斗法厮杀了,就两个字:命好。

        陈平安又问道:“你听说过《上上玄玄集》吗?也是一部品秩很高的雷法秘籍。”

        魏檗迅速回忆一番,摇摇头:“前所未闻。”

        有篇游仙诗的末尾,是一句“唯愿先生频一顾,更玄玄外问玄玄”。

        而遗留在宝瓶洲的《云上琅琅书》,一路辗转,落入林守一之手。

        其实北俱芦洲犹有一部《上上玄玄集》,最终归属于浮萍剑湖的隋景澄。

        上次林守一跟董水井一起参加落魄山典礼,陈平安还与林守一说起一桩秘事,提醒林守一有机会可以游历北俱芦洲,拜访凌霄派趴地峰和浮萍剑湖两地,因为隋景澄恰好也有三卷道书,亦是雷法,名为《上上玄玄集》。

        如果真有山上缘法,林守一和隋景澄可以交换道书,这在山上并不罕见,甚至有些关系好的宗门,都会互相赠送、交换各自珍贵道书的摹本,充实家底,宗门越大,此举就越是频繁。

        配合那部《上上玄玄集》,隋景澄还有三支看似“雷同”的金钗。

        每当金钗相互敲击时,就会激荡起一圈圈光晕涟漪,其中蕴借着极其细微的雷法真意。

        三支金钗分别刻有四字铭文:灵素清微,文卿神霄,太霞役鬼。

        这部雷法道书同样分三册,与《云上琅琅书》不同的地方,在于其第一册只是阐述大道宗旨,练气士光有这册秘籍,几乎毫无用处。

        就像道祖所传五千言,数座天下人人皆知,人人可读,但是万年以来,又有几个山下的市井凡俗,能够单凭此篇道书就走上修行之路?

        而隋景澄却硬生生靠着反复阅读第一册,仅凭自己的瞎琢磨,就读成了一个二境瓶颈的练气士,也难怪浮萍剑湖的大师兄荣畅,会觉得时隔多年重归宗门的师妹隋景澄,简直就是一个让他望尘莫及的天纵奇才。

        当年陈平安就总觉得隋景澄的这部道书,好像原本就在等着林守一。

        所以等到郑大风这次返回落魄山,与陈平安揭开那个谜底,谜底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修行之人,道心坚韧,抱朴守一。得道之士,自成天地,内景澄澈。

        陈平安说道:“走了。”

        魏檗疑惑道:“不见见林守一?”

        陈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未雨绸缪,早就备好了两份贺礼,我就去见他。”

        魏檗立即站起身,看了眼湖对岸那边的身影,笑着点头,与陈平安一并悄然离开长春宫。

        果然如陈平安所料,与林守一几乎前后脚的工夫,龙泉剑宗那边,谢灵成功炼化了那件玲珑宝塔,成为宝瓶洲最新一位玉璞境剑修。

        而在禺州境内地脉极深处,包括宋续在内的五位地支一脉修士,即将得手那件秘宝之时,见到了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说话疯疯癫癫的,说这件东西是她藏在此地的旧物,她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家,淑女得很,但是她可以搬救兵,找自家夫君来帮她讨要公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心疼媳妇怕老婆,打死你们几个没商量的。

        貂帽少女见对方一行分明已经被震慑住了,她自顾自满意点头,再朝那件充满一层层古老禁制的悬空重宝抬了抬下巴:“亏我赶来及时,不然你们要是傻了吧唧打破了禁制,后果严重得一塌糊涂,估摸着小半个宝瓶洲就得塌陷了。不信?呵,银河高哉,大火炎炎,龙蛇起陆,大道走风马,日月山川添壮观,天地收来入宝瓶。听着厉害不厉害?有没有学问?我刚编的,反正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早年那场惊天动地的水火之争,你们这些小娃儿如今连地仙都不是,能掺和?不知天高地厚嘛!”

        她一边瞎扯,一边喊道:“小陌小陌,小陌在吗?”谢狗环顾四周,看来小陌是真的没跟来,她心里边一下子就暖洋洋了。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浩然九洲,时过境迁,一地有了一地的压胜之物,比如那棵万年梧桐树之于桐叶洲。

        而一洲山河版图状若水瓶的宝瓶洲,亦是同理。

        地脉深处,是一处禁制重重的太虚境界,茫然无垠,除了对峙双方,空中悬有一只布满远古篆文的正方形铁匣,木匣下方又有一层木板模样的简陋托盘,将那铁匣虚托而起。

        谢狗盘腿坐在这处太虚境地内,双臂抱胸,目露赞许神色,老气横秋道:“解开两层山水禁制,靠法宝和蛮力打破三层,你们能够走到这里,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战绩啦。书上不是有个雪夜访友的典故吗?你们可以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了。看,下雪了,好大一场鹅毛雪。”她说下雪,果真就下雪了。

        敌友未分,宋续以心声提醒其余五人不着急动手。

        面对一个能够隐匿气机、一路尾随的大修士,哪敢掉以轻心。

        地支一脉五位修士严阵以待,腰悬“戌”字腰牌的少女余瑜,双手合掌结阵,宝光焕发,手心手背布满了云纹古篆,她一侧肩头随之出现一个少年姿容的上古剑仙阴神,袖珍身形,头戴芙蓉道冠,佩剑着朱衣,雪白珠串缀衣缝。

        “午”字阵师韩昼锦,无须掐诀念咒,便造就出一座山土皆赤、紫气升腾的仙府宫阙,内有灵宝唱赞宛如天籁。

        小和尚身穿素纱襌衣,悬“辰”字腰牌,双手结法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起雷池,脚下出现一座莲池。

        谢狗啧啧称奇道:“以缝衣人的手段,行僭越之举,胆敢敕令一尊上古剑仙的阴魂,又炼化了一处上古仙真统辖山河的治所,小和尚的念净观想,睁眼闭眼间,凭此串联阴阳与幽明,一个修习佛法的,竟然连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学到手。你们一个个的,都很厉害啊,人才,都是人才,当之无愧的年轻俊彦!”

        余瑜以心声说道:“麻溜地,赶紧算一卦,试探深浅,看看是什么来路,打不过就跑路,反正回头咱们也可以搬救兵。”

        无法确定这个貂帽少女的真实年龄,境界肯定是上五境起步了,而且还是一个大骊刑部不曾记录在册的修士,难道是刚刚潜入宝瓶洲的外乡修士?

        小和尚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佛祖保佑今日无事,即便有惊也无险,大伙儿都平平安安的。回头我就去庙里捐香油钱,可不是买卖,就是个心意。”

        那个两坨腮红的不速之客好像听到了他们的心声,咧嘴笑道:“小道士别算卦了,白耗心神而已,反正是自家人,弯来绕去都算亲戚哩,肯定打不起来。”

        小和尚再次双手合十,默念道:“佛祖保佑。”又踢到铁板,碰到世外高人了。早知道出门就该翻翻皇历的。

        余瑜笑呵呵道:“亲戚,自家人?前辈不会是说笑话吧?”

        谢狗微笑道:“信不信由你们。”

        察觉到道士葛岭的异样,余瑜疑惑道:“算个卦而已,要说吐血都算正常的,但是你闭上眼睛作甚,咦,咋个还流眼泪了?”

        葛岭眨了眨眼睛,眼眶布满血丝,无奈道:“很古怪,就像一轮大日近在咫尺,只是看了一眼就遭不住。”

        余瑜苦哈哈道:“得了,那就还是砍瓜切菜的结果呗。”

        葛岭苦笑点头。

        对方极有可能是一位仙人。

        如今有周海镜这个山巅境武夫补上最后缺口,若是十二人都在场,他们还有一战之力,可惜袁化境六人身在长春宫,不曾一起探宝。

        谢狗叹了口气:“这就是不听劝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话说得准不准?”

        “暂时无法与袁化境他们联系,陈先生也不在,咋个办?”少女一跺脚,“难道真要喝酒吗?!”

        先前在改艳的客栈里边,陈先生为他们每个人“传道”,消除隐患,免得将来修道遇到心魔,只有余瑜这边,陈平安给了她三个字:多喝酒。

        他们这个小山头,领袖是剑修宋续,智囊和军师,则是看似大大咧咧的余瑜。

        谢狗意态闲适,伸手指了指那只匣子:“劝你们千万千万别打开这只铁匣子,一个不小心,就要连人带魂魄瞬间积雪消融喽。别觉得有点旁门左道就不当回事,这种魂飞魄散,是实打实的化作灰烬。哪怕飞升境大修士,或是那几个神通广大的老古董,一路找到酆都那边去,一样救不了你们。接不住匣子里边的东西,它就会坠地,先砸碎那层失去阵法支撑的木板,就跟铁块砸薄纸差不多,再一路轰隆隆洞穿宝瓶洲陆地,坠入位于深海中的山根,大水沸腾,导致整个宝瓶洲就像个蒸笼,一洲山河处处生灵涂炭。单凭你们几个,境界不太够,兜不住的。”

        得亏自己来得早,若是再晚一步,被这帮娃儿将匣子收入囊中,那么此物真正的归属,可就是一笔掰扯不清的糊涂账了。

        何况谢狗还真不觉得他们能够带走铁匣。

        她方才这番言语,并非完全危言耸听,匣内禁锢的那只新生金乌属于太古异种,是极其罕见的火精之属,自然天生桀骜不驯,一旦打破桎梏,这些修士又无收拾烂摊子的手段,真会被金乌一口气撞穿宝瓶洲陆地山根,留下个大窟窿的“地缺”,然后消失无踪,遁入天外太虚,再想将其捕获,就难如登天了。

        宋续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件瓶状宝物:“我们并非全无准备,晚辈有此物能够接引匣内异宝。”

        此物是钦天监袁先生交给宋续的,是从一处大骊朝廷刚刚发现的崭新福地内开掘而出。

        发现福地,入内得宝,再来此处禺州地脉接引匣内“金乌”,环环相扣,都归功于袁天风的大道推衍和缜密演算。

        皇天对后土,地神掣水瓶,井下辘轳急,水瓶无破响,火树有低枝。

        谢狗眯眼一看,小有意外,有点道行啊,还真是一件针锋相对的宝物,看来他们背后有个高人。

        如果换成当年的白景,哪管其他,这昔年火殿坠落人间的旧物,本就有她的道痕烙印,她只会一剑劈开铁匣子,将那只刚刚生出灵智的年幼金乌拘拿入袖,至于是否会引来一洲地脉震动,与她何干。

        只是她此次离开落魄山,小陌对她如此放心,都不曾跟随“监视”,才让谢狗多出一分耐心。

        谢狗揉了揉下巴,小有为难,想要证明这轮坠落大地的大日是有主之物,她就得出剑斩开匣子,才能服众。

        而这拨不知轻重的娃儿,显然对这只金乌志在必得。

        若是在蛮荒天下那边,再简单不过,砍几个连上五境都不是的蝼蚁,不费吹灰之力,至多递三剑的事情。

        一来不愿在浩然天下惹是生非,二来不愿辜负了小陌的信任,谢狗思来想去,只得拗着性子,给出一个不符合她以往作风的折中法子:“就当是以物易物好了,我送给你们一件仙兵品秩的宝贝,不让你们白跑一趟,回去好交差。”

        宋续摇头道:“就算前辈拿出再多的仙兵,我们也不会答应,并非晚辈得寸进尺,更不敢有待价而沽的想法,实在是此物于我们大骊王朝有重用,不可或缺。”

        谢狗站起身,咧嘴笑道:“我觉得你们还是不太了解情况,才觉得有选择的余地,你们觉得呢?”

        余瑜以心声说道:“要不要搬出陈先生的名头,吓一吓对方?”

        经过上次大骊京城那场变故,如今地支一脉修士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有事就找陈先生。

        大骊王朝刚刚找到一座无据可查的崭新福地,最古怪之处在于这座福地有月无日,大道有缺,故而急需这一轮大日补缺。

        “我早就说了,我们双方是沾亲带故的,不然你以为我浪费这么多口水做什么?要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就我这脾气,呵。”谢狗抖了抖手腕,“我的道侣,就是跟在陈平安身边的那个小陌,道号‘喜烛’,名为陌生,去过大骊京城皇宫。你们肯定反复研究过他的身份履历了,他比陈平安英俊帅气多了。”谢狗双臂抱胸,笑道,“至于我,刚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梅花,原名谢狗,不是特别好听哈。”

        书上不是有句诗,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嘛。

        谢狗最后一次申明道:“这件事,你们找陈平安也没用。东西是我的,就是我的。再跟我叽叽歪歪,就别怪我下狠手了。”谢狗当然不会下死手,那只会让小陌难做人。

        就在谢狗准备递出第一剑的时候,这处太虚境界内凭空出现了一位襦衫文士。

        层层禁制好像形同虚设,这位文士如入无人之境。

        瞧着是个读书人,却有一身浓重到扑面而来的佛法气息。

        此人莫不是刚刚从西方佛国返回?

        宋续一行更觉得震惊,怎么会是骊珠洞天福禄街李氏的那个李希圣?

        其实他们早先得知李希圣受邀参加三教辩论,就足够意外了。

        在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李希圣是很不起眼的存在。

        关于此人,大骊刑部档案只有几个内容很简单的条目,其中两条:曾经在泥瓶巷与外乡剑修曹峻打过一架;曾在落魄山竹楼之上画符。

        而那场架的胜负如何,以及在竹楼上画符的效果,都无记载。

        “还好赶得及。”李希圣望向比自己早到的两拨人,微笑道,“此物与我妹妹大道牵连,不管是前辈凭借卓绝剑术强开铁匣也好,还是你们以钦天监袁先生亲手仿制的古瓶装载大日也罢,我都觉得不是特别稳妥。在这之前,恐怕需要先做个切割。”

        谢狗咧嘴笑道:“听口气,换成你来,就一定安稳?”

        李希圣点头道:“我会几手符箓,恰好能够派上用场。”

        谢狗开始傻乐,扶了扶貂帽,这次是真有点生气了。她唯独见不得别人在自己跟前显摆,跟她比修道天赋。

        李希圣笑着解释道:“前辈不要误会,我对此物并无觊觎之心。等我打开了匣子,再将那头金乌驯服,你们大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决定此物归属。”

        宋续率先与李希圣主动示好:“宋续,见过李先生。”

        少女咧嘴一笑,跟着自我介绍道:“马粪余氏,余瑜。”

        “句容人氏,暂任京师道录,葛岭。”

        “旧山崖学子,陆翚。”

        “清潭福地,韩昼锦。”

        小和尚双手合十,赧颜道:“京城译经局,后觉。尚未具足戒。”

        李希圣与众人作揖还礼,微笑道:“龙泉郡李希圣,是李宝瓶的大哥。”

        谢狗试探性问道:“你从西方佛国返回这边多久了?一个月,还是几天?”

        李希圣以心声道:“刚从歙山火霞寺赶来此地。”

        如果不是察觉到此地异象,李希圣不会这么快返回浩然天下,而且返回浩然天下肯定是先去往白帝城。

        谢狗对此将信将疑,你当自己是十四境吗?

        林守一离开长春宫后,先跟随袁化境六人去了一趟京城,其实破境跻身玉璞一事,并不需要他亲自去刑部录档,只不过林守一与大骊朝廷素来关系不错,否则他当年也不会答应担任齐渡庙祝,而林守一处处恪守规矩,为人处世滴水不漏,是公认的谦谦君子,他在大骊礼、刑两部风评极好,在刑部那边“点卯”时,皆是道贺。

        此后林守一御风去往洪州采伐院。

        采伐院如今无事可做,林正诚坐在冷冷清清的公署内,官员当值期间不可饮酒,桌上只有几碟盐水花生之类的佐酒菜。

        见着了林守一,这个男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丢了颗花生在嘴里细细嚼着。

        林守一从袖中摸出几坛长春宫仙酿,放在桌上,说是太上长老宋馀送的,以后爹想要喝这种酒水,只需与长春宫打声招呼,就会直接送到采伐院,酒水钱会记在他林守一的账上。

        林正诚瞥了眼如今在宝瓶洲山上一壶难求的珍稀仙酿,不太领情:“自己喝嫌贵,又无人可送,拿回去。”

        林守一笑道:“听说爹在京城捷报处的上司傅瑚,如今就在屏南县当县令,可以送他。”

        林正诚想了想,没有拒绝。

        傅瑚能够外放为官,担任上县主官,当然是他与兵部武选司和礼部清吏司那两位郎中打了招呼的缘故。

        这两位郎中也没直接帮忙讨官,就只是帮着傅瑚说了几句好话,大骊朝廷就闻弦知雅意,顺水推舟给了傅瑚一个实缺,属于平调里边的头等重用了。

        要说识人之术,林正诚当然是极有功力的,否则怎么当骊珠洞天的阍者?

        林正诚朝门口那边抬了抬下巴,林守一心领神会,父亲这是要小酌几杯了,就一挥袖子,将房门关上。

        林正诚微微皱眉,林守一立即神色尴尬起来。林正诚也没有掰扯什么为人道理,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林守一就取出酒杯,主动起身倒酒。

        林正诚抿了一口酒水,回味片刻,说道:“是玉璞境了,就等于跨过了一道大门槛。你今年四十多岁,老大不小了,搁在山下市井,结婚早的话,说不定都有孙女了,有些事,也该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林守一喝酒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