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从桂花岛返回老龙城,在那城外岛屿缓缓靠岸,此次归途,还算一帆风顺,让人如释重负。
魏晋一行三人离开圭脉小院,魏晋背剑在身后,米裕佩剑,腰系一枚酒葫芦,韦文龙两手空空,下船去往老龙城。
在岛屿和老龙城之间铺设有一条海上道路,桂花小娘金粟在师父桂夫人的授意下,一路为三位贵客送行,带着他们去往老龙城另外一处渡口,到时候会更换渡船,沿着走龙道去往东宝瓶洲中部。
在老龙城海上、陆地的两座渡口之间,是隶属于孙氏祖业的那条百里长街。
原本兼着桂花岛管事的范家首席供奉,金丹剑修马致,想要喊辆马车,给魏晋婉拒了,说步行即可。
金粟对风雪庙神仙台的这位年轻剑仙,打心底里十分敬仰,先是问剑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然后赶赴剑气长城杀妖,如今才返回。
魏剑仙作为东宝瓶洲历史上最年轻的上五境神仙,当之无愧。
金粟可以断言,魏晋此次从剑气长城游历归来,一回到风雪庙,肯定会为风雪庙赢得极大声势。
早年曾流传一些小道消息,不知真假,但是被传得很悬乎,说魏晋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得以结茅修行,潜心养剑,那可是独一份的待遇,与那剑气长城的剑术最高者,当起了邻居,大小两座茅屋,传闻魏晋经常会被那位老神仙指点剑术。
这可是为整个东宝瓶洲练气士赢得了好多的谈资,每次谈及此事,皆与有荣焉。如今一洲修士,每每谈及剑修,必然绕不开风雪庙魏晋。
我们东宝瓶洲是浩然天下九洲中最小者,可是我们的同乡人魏晋,在那剑仙如云的剑气长城,不一样是出类拔萃?
甚至有仙师开始觉得神诰宗天君祁真一旦飞升,或是长久闭关再不理俗事,那么下任一洲仙家执牛耳者,极有可能就是魏晋。
一旦魏晋跻身仙人境,成为东宝瓶洲历史上首位大剑仙,时来天地皆同力,等到一洲剑道气运随之凝聚在身,大道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至于魏晋那两个不知来历的朋友,金粟只能算是以礼相待,据说都是距离金丹地仙只差一步的得道之士。
在圭脉小院,金粟偶尔陪着桂夫人与三人一起煮茶论道,也发现了些细微差异,姓韦的客人比较拘谨,不善言辞,但是对东宝瓶洲的风土人情极感兴趣,难得主动开口询问,都是问些老龙城几大家族的经营方向、挣钱路线方面的,似是商家子弟。
反观那个皮囊极好,好似书上谪仙人的米公子,好像万事不上心。
道路两侧,被山上修士打造出一处类似荷花浦的形胜之地,故而道路熙攘,人头攒动,游客众多。
米裕行走其中,恍惚从天上走入人间的花间客,谪仙人。
金粟即便早已心有所属,对那孙嘉树是痴心一片,也不得不承认,只说姿容一事,这位米公子,真是神仙中的神仙。
路上多有少女、妇人,明眸流彩,忍不住多看几眼那米裕,不知不觉,看荷花浦美景的便少了,看那位翩翩公子的更多。
神仙何处,烧丹傍井,试墨临池。荷花十里,清风鉴水,明月天衣。
米裕呢喃着这两句从晏家铺子扇面上看到的语句,浩然天下的读书人,文采确实好。
而且这浩然天下,如果不谈人,只说各处风景,确实比剑气长城好太多了。
这还没到老龙城,就有此景了。
此刻走在路上,韦文龙以心声感慨道:“这里就是隐官大人和魏剑仙的家乡啊。”
无需魏晋如何提醒,“隐官”这二字称呼,都是个不大不小的忌讳,不宜放在嘴边时时念叨,韦文龙哪怕忍不住提起,也只能是心声言语。
魏晋笑道:“如果不是远游别洲,偌大个一洲之地,难谈家乡。”
而魏晋不但对东宝瓶洲无甚挂念,事实上就算是对风雪庙,也没什么归属感。
金粟伸手指向老龙城上空,为两个外乡人介绍道:“以前我们老龙城有座云海,传闻是不低于半仙兵品秩的远古仙人遗物,乘坐云上渡船,俯瞰可见,身在城中,便瞧不见了,只是不知为何,前些年云海突兀消失,如今成了一桩山上奇谈,好些山上练气士专程赶来确定消息真假。”
韦文龙下意识开始盘算一件半仙兵,在东宝瓶洲的估价。
米裕神色自若,以心声与魏晋笑道:“你们东宝瓶洲,有这么多吃饱了撑着的人?”
魏晋对米裕印象本就不差,加上与大剑仙米祜、岳青都是相逢投缘的好友,故而他与米裕相处,平时言语皆不见外,答道:“这种话,剑气长城任何一位剑仙都可以说,唯独你米裕没资格阴阳怪气,醉卧云霞,假扮神仙中人,糊弄外乡女修,一大堆的情债糊涂账。”
米裕哈哈笑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活该你魏剑仙打光棍。东宝瓶洲如今才几个剑仙?堂堂剑仙,还如此年轻,竟然没几个红颜知己,我真不知道是东宝瓶洲的仙子们眼神不好,还是你魏晋不开窍,难不成每次行走山上山下,都往脑门上贴一张纸条,上边写着‘不爱女子’四个字。来来来,魏剑仙休要腼腆,咱们都是自家人了,速速将那纸条取出,让我和韦兄弟都开开眼,长长见识……”
魏晋笑道:“真没有此纸条,让米剑仙失望了。”
金粟知道三人在以心声言语,只是不知聊到了什么事情,如此开心。
一辆马车停在道路中央,在桂花岛停岸之后,走下一位年纪轻轻的高冠男子,腰悬一枚“老龙布雨”玉佩。
是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
见到魏晋一行人之后,他低头抱拳道:“晚辈苻南华,拜见魏剑仙。”
魏晋点头道:“就不去城中做客了,要赶路。”
如果不是身边还站着桂花岛金粟,魏晋可能都不会开口言语半句,在江湖中,魏晋可以与那些武林莽夫相谈甚欢,但是唯独对山上人,从来不假辞色,懒得套近乎。
苻南华侧身让出道路,微笑道:“绝不敢叨扰魏剑仙。晚辈此次慕名而来,其实已经很失礼了。”
走出那条海上道路后,一行人御风前往下一处渡口。
米裕啧啧道:“魏晋,你在东宝瓶洲,这么有面子?”
魏晋笑道:“骂人?”
到了渡口那边,不知道谁率先认出了风雪庙剑仙,一时间喧哗不断,等到魏晋落地后,行人纷纷为这位剑仙让出道路。
在剑修不多的东宝瓶洲,一位地仙剑修,就足可被誉为“某某剑仙”了,更何谈魏晋这位名副其实的上五境剑仙?
所以远处的行人,在指指点点,离着魏晋近些的,都在主动行礼。
米裕又道:“骂你的人,有点多啊。”
魏晋无奈道:“米裕,消停点啊,不然登上渡船后,中途寻一处僻静山水,离了船,切磋剑术一场?”
米裕笑道:“我又不傻,同样是玉璞境,我只打得过春幡斋邵剑仙,可打不过风雪庙魏剑仙。”
韦文龙更无奈,你们两位剑仙前辈,切磋就切磋,扯我师父做什么。
三人与金粟告辞,登上一艘渡船。
不像那深居简出的魏晋,米裕依旧跟乘坐桂花岛远游一样,不太愿意缩在屋内,如今喜欢时常在船头那边俯瞰山河,与一旁韦文龙笑道:“原来浩然天下,除了岛屿,还有这么多青山。”
大雪时节,渡船路过一处山上门派。
高崖重楼,仙家馆阁,鳞次栉比,若是凭栏远望,奇松怪柏,几抹翠色在雪中,直教人挑起眼帘,这份仙家景致,几个私家能有?
对面山崖,有青衫长髯客,临崖而立,又有八九位神仙人,弈棋观棋,不知谁是主谁是客。
低头看着这份异乡独有的人间美景,剑仙米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魏晋难得走出屋舍,来到米裕身旁,说道:“你自己都说了,在这东宝瓶洲,没几个剑仙,你大可以游历一番,去饮过美酒,再跟上渡船便是。”
米裕已经恢复正常神色:“算了,都没有仙子女修,去了也无甚意思。”
魏晋点头道:“云霞山,清风城许氏的狐国,大骊京畿北边的长春宫,女修较多。”
米裕笑骂道:“老子是风流,又不是色坯!”
与年轻隐官相处久了,耳濡目染多矣的韦文龙,冷不丁小声道:“此事存疑。”
魏晋会心一笑。
米裕竖起拇指,心情大好,道:“这话说得……有咱们隐官大人几分风采!”
米裕突然问道:“‘种橘子去’,是什么典故?有故事可讲?”
魏晋一头雾水,摇头道:“不知。”
米裕摇摇头,道:“魏兄,学问不行啊。”
魏晋不以为意,返回屋内继续温养剑意。
韦文龙则去渡船那边购买山水邸报了。
米裕独自趴在栏杆上,一想到很快就可以去落魄山混吃等死,以后还有那传说中的镜花水月可看,心情就越发好了。
只是不晓得为何隐官大人要反复提及镜花水月一事,而且每次与自己提及此事,笑容都格外……真诚。
这是李槐第一次跨洲远游,先前在那牛角山渡口登上了渡船,英灵傀儡拖拽渡船于云海中,风驰电掣,每逢暴雨,电闪雷鸣,那些披麻宗炼化的英灵傀儡,如披金甲在身,照耀得渡船前方如有日月牵引大舟行进,李槐百看不厌,因为住处没有观景台,便经常去往船头赏景,每次都一惊一乍的。
裴钱住在隔壁,不爱出门,她至多是趴在窗户那边,看那些光怪陆离的天上异象,李槐几次劝她一起去船头,裴钱总说她走过了千山万水,什么稀奇古怪没见过,反而郑重其事地提醒李槐一人出门,小心点,不要主动惹事,可也不用怕麻烦上门,真要有意外,她会帮忙去苏管事那边知会一声的。
李槐看着老成持重的裴舵主,一边在略显狭窄的屋内走桩练拳,一边说着老气横秋的江湖言语,心中大为佩服,于是很是心诚地说了些好话,结果被要开始抄书的裴钱,打赏了个“滚”字。
披麻宗与落魄山关系深厚,元婴修士杜文思,被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庞兰溪,两人都担任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不过此事并未大肆渲染,而且每次渡船往返,双方祖师堂,都有大笔的钱财往来,毕竟如今骸骨滩、春露圃一线的财路,几乎囊括整个北俱芦洲的东南沿线,大大小小的仙家山头,众多买卖,其实暗中都跟落魄山沾着点边。
落魄山坐拥半座牛角山渡口,每次披麻宗跨洲渡船往返骸骨滩、老龙城一趟,会有将近一成的利润分账,落入落魄山的钱袋,一年一结,这是一个极有分寸的分账数额,需要出人出力出物的披麻宗、春露圃,以及双方的盟友、藩属山头,总计占据八成,北岳山君魏檗,分去最后一成利润。
所以落魄山和位于北俱芦洲最南端的披麻宗,双方可谓既有君子之交,也有实打实的利益捆绑,交情一事,若是能够落在账本上,并且双方都能挣钱,随着生意做大,还能不反目,那么这份交情就真的很牢靠了。
渡船老管事专门拿出了两间上等屋舍,款待两位贵客,结果那个姓裴的少女一问价格,便死活不愿住下了,说换成两间寻常船舱屋舍就可以了,还问了老管事临时更换屋舍会不会很麻烦,上等房间空了不说,还要连累渡船少掉两间屋舍。
老管事是做惯了买卖的,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见她心诚,并非客套,便直言不讳,说来东宝瓶洲做生意的山上仙师,因路途遥远,只要有好屋子可住,都不差那点神仙钱。
尤其是那大骊京畿附近的仙家子弟,如今都爱去北俱芦洲游历一番,一个比一个出手阔绰,所以不愁价格高的屋子没人住。
但是这种钱,披麻宗还真无所谓挣不挣。
然后那少女加了一番言语,说前辈好意真的心领了,只是差价实在太大了,如果他们占着两间上等房间,得害披麻宗少赚两枚小暑钱呢,她是出门来吃苦的,不是来享福的,若是被师父知晓了,肯定要被责罚。
所以于情于理,都该搬家。
老管事便笑着给了那少女一枚“小暑”木牌,说是凭借此牌,可以在那渡船上的仙家铺子虚恨坊,购买价值一枚小暑钱的物件。
老管事不给裴钱拒绝的机会,倚老卖老,说不收下就伤感情了,少女说了句“长者赐不敢辞”,双手接过木牌,向这位披麻宗辈分不低的老元婴,鞠躬谢礼。
原来这位渡船老管事姓苏,单名一个“熙”字,是披麻宗的一位老元婴,虚恨坊掌柜姓黄,名神游,双方是当了将近三百年邻居的老友。
其实裴钱和李槐登船没多久,两个闲来无事的好友,就聊到了两个孩子,老元婴说比起先前那个叫陈灵均的,裴钱年纪不大,却要老练多了,只是不知道价值一枚小暑钱的渡船木牌,她会如何使用。
黄掌柜乐不可支,一登船就能从渡船这边挣了枚小暑钱的客人,可不多见,关键还能再挣份人情。
顺便帮着那个陈灵均说了几句好话,觉得那小子不错,混熟了再跟那家伙聊天,挺得劲。
闲聊之外,黄掌柜还有个正经问题,询问老友那落魄山是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小本经营,不然为何自己说要在牛角山开设店铺,落魄山明明空着不少铺子店面,却说晚些再谈此事,只是口头答应,一定为自己留下一座地理位置最好的店铺?
苏管事笑着宽慰好友,说那个年轻山主不在山头,代为主持事务的朱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让虚恨坊在牛角山开设分店,肯定有他们自己的考量,可不是瞧不起你黄掌柜和虚恨坊,落魄山这点门风还是有的,绝非什么趋炎附势之徒,那朱敛,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更不是什么眼窝子浅的短视之辈。
好友话是这么说,道理其实也都知道。
可被拒绝一事,难免令黄掌柜心中郁郁,只说如今落魄山跟咱们刚认识陈平安那会儿相比,可是越发家大业大了,那年轻人又久不在自家山头,以后落魄山会不会变成那些骤然富贵便忘乎所以的仙家山头,不好说啊。
从北俱芦洲的春露圃,一直到东宝瓶洲的老龙城,这条财源滚滚的无形路线之上,除了最早四方结盟的披麻宗、春露圃、披云山和落魄山,逐渐开始有老龙城的范家、孙家加入其中,此外还有一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随后是三个大骊上柱国姓氏的将种子弟,大渎监造官之一的关翳然,大骊龙州曹督造、袁郡守,暂时也都只以个人名义,做起了只占据极小份额的山上买卖。
事实上,披云山原本可以获利更多,只是魏大山君匀给了落魄山。
黄掌柜也没想着真要在牛角山如何挣钱,更多还是相信那个年轻人的品性,愿意与蒸蒸日上的落魄山,主动结下一份善缘罢了。
北俱芦洲的修道之人,江湖气重,好面子。
这些年里,黄掌柜没少跟各路朋友吹嘘自己,慧眼独具,是整个北俱芦洲最早看出那年轻山主绝非俗子之人,这一点,便是那竺泉宗主都要不如自己。
所以越是如此,黄掌柜便越是失落。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神仙钱,都只是好像借住在人之钱袋的过客,对于一个大道无望的金丹境而言,多挣少挣几个,小事而已,可能不能跟人蹭酒喝吹牛皮,有比这更大的事吗?
没有的。
一天,两个好友又开始喝酒,虚恨坊一个管着具体生意事务的妇人,过来与二老言语,苏熙听完之后,打趣笑道:“那两个孩子是收破烂的吗?你们也不拦着?虚恨坊就这么靠黑心挣钱?亏得我只给了一枚小暑木牌,不然你虚恨坊经此一役,以后是真别想再在牛角山开店了。”
黄掌柜无奈道:“我这不是怕节外生枝,就根本没跟菱角提这一茬。主要还是因为坊里刚好到了一甲子一次的库存清理,翻出了一大堆的老旧物件,好多其实是糊涂账,老朋友还不上钱,就以物抵债,许多只值个五十枚雪花钱的物件,虚恨坊就当值一枚小暑钱收下了。”
那个被掌柜昵称为“菱角”的虚恨坊管事妇人,一下子就知晓了轻重利害,已经有了补救的法子,刚要说话,那位德高望重的苏老却笑道:“不用刻意如何,这样不也挺好的,回头让你们黄掌柜以长辈身份,自称与陈平安是忘年交,送出价值一枚小暑钱的讨巧物件,不然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是不会收的。”
说到这里,老人对着那菱角随口问道:“买了一大堆破烂,有没有捡漏的可能呢?”
妇人苦笑着摇头,道:“咱们坊里有个新招的伙计,挣起钱来六亲不认,什么都敢卖,什么价格都敢开。咱们坊里的几位掌眼师父,眼力都不差,那两个孩子又都是挑最便宜的入手,估计就这么买下去,等他们下了船,别说一枚小暑钱,能保住十枚雪花钱都难。到时候咱们虚恨坊只怕是要被骂黑店了。”
黄掌柜神色古怪。
妇人莞尔一笑,知晓俩老的关系,她也不怕泄露天机:“那新伙计,还被咱们黄掌柜誉为一棵好苗子来着,要我好好栽培。”
原来今天裴钱精神抖擞,手持那枚小暑木牌,带着李槐去了趟虚恨坊,李槐更加兴高采烈,说:“巧了,翻了皇历,今天宜买卖,让我来让我来!”
两人先去看了师父提过的那对法剑,一饱眼福,反正买是肯定买不起的,那雨落和灯鸣,是上古仙人道侣的两把遗剑,破损严重,想要修缮如初,耗资太多,不划算。
师父乘坐渡船的时候,法剑就是镇店之宝之一了,这不如今还是没能卖出去。
今天的虚恨坊物件格外多,看得裴钱眼花,只是价格都不便宜,果然在仙家渡船之上,钱就不是钱啊。
李槐言之凿凿,说自己只买便宜的,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裴钱,就干脆将那木牌交给了李槐,让他碰碰运气。
李槐双手合掌,高高举起,手心使劲互搓,嘀咕着:“天灵灵地灵灵,今天财神爷到我家做客……”
裴钱就比较放心了。
一只仙人乘槎青瓷笔洗。十枚雪花钱。
瞧着挺有仙气,这烧瓷功夫,一看就炉火纯青,不差的。
我李槐家乡何处?
岂会不晓得瓷胎的好坏?
李槐眼角余光发现裴钱在冷笑,担心她觉得自己花钱马虎,还以手指轻轻敲击,叮叮咚咚的,清脆悦耳,这一看一敲一听,眼手耳三者并用,频频点头,表示这物件不坏不坏,一旁年轻伙计也轻轻点头,表示这位买家,人不可貌相,眼光不差不差。
一幅古旧破败卷轴,摊开之后,绘有狐狸拜月。五枚雪花钱。在这虚恨坊,这么便宜的物件,不多见了!
年轻伙计在旁感慨道:“不出意外的话,客官应该又捡漏了。瞧瞧这幅蒙尘已久的画卷,虽然灵气半点也无,但是就凭这画工,这纤毫毕现、足可见那狐魅根根须发的落笔,就已经值五枚雪花钱。”
一只紫檀嵌金银丝文房盒,附赠一对小巧玲珑的三彩狮子。
十五枚雪花钱。
裴钱难得觉得这笔买卖不算亏,文房盒类似多宝盒,打开之后大大小小的,以量取胜。
裴钱对于这类物件,一向极有眼缘。
一捆用一根红绳捆得结实、再打结的黄纸符箓,一尺高,符箓太多,折叠多年,已经凹凸不平,只有首尾两张可以瞧见符箓图案、品秩。
按照虚恨坊那伙计的说法,只要里边的百余张符箓,其中半数都有首尾两张符箓的品秩,就稳赚不赔。
这还是早年一位落魄的渡客,囊中羞涩,不得已低价典当给了渡船,约好了百年之内,就会赎回,结果这都多少年了,前不久虚恨坊清理库存,这些符箓才得以重见天日。
按照掌眼师父的估价,光是那根不知材质的红线,光凭那绳子的韧性,就好歹能值个一枚雪花钱。
最后虚恨坊要价三十枚雪花钱,给李槐以一种自认为杀人不眨眼的架势,砍到了二十九枚,极有成就感。
裴钱在李槐身边,一直冷眼旁观,看着捧着一大捆符箓很高兴的李槐,和卖出了符箓有一笔抽成,更高兴的虚恨坊伙计。
李槐随便拎着那捆厚重符箓的红绳,轻声与裴钱邀功道:“一听就是有故事的,赚了赚了。”
裴钱没好气道:“故事?市井坊间那些卖狗皮膏药的,都能有几个祖宗故事!你要是愿意听,我能当场给你编十个八个。”
李槐一脸错愕。
裴钱将李槐拉到一旁,道:“李槐,你到底行不行?可别乱买啊。整整一枚小暑钱,没剩下几枚雪花钱了。我听师父说过,好些南边入手的山上物件,到了北俱芦洲大渎以北,运作得当,找准卖家,价格都有机会翻一番的。”
李槐一愣,心想我就没有不乱买东西的时候啊。
从来只看眼缘不问价格的,反正买得起就买,买不起拉倒。
得手之后,也从没想过要出手换钱啊。
李槐有些心虚,拍胸脯保证道:“我接下来肯定仔细瞅瞅!”
气得裴钱一巴掌拍在李槐脑袋上,骂道:“敢情之前你都没好好掌眼过目?”
李槐哭丧着脸,道:“那咱们把这几件还给虚恨坊?”
裴钱是个出了名的小气鬼,小心眼,喜欢记仇,真要赔钱,他李槐可担待不起,所以李槐说今天不如就这样吧。
不承想裴钱怒道:“你傻不傻,今儿咱们来虚恨坊买东西,靠的是自己的眼力,凭真本事挣钱,若是买亏了,虚恨坊那边若是不知晓咱们落魄山弟子的身份倒好说,如果知道了,下次再来花销剩余的雪花钱,信不信到时候咱们肯定稳赚?可是咱俩挣这混账的几枚几十枚雪花钱,亏的却是我师父和落魄山的一份香火钱,李槐你自己掂量掂量。”
所以裴钱按住李槐的脑袋,让他花完一枚小暑钱。
裴钱在这之后,一直双手环胸,板着脸冷眼看着李槐。
李槐战战兢兢,又买了几样物件。
回了裴钱屋子那边,大小物件都被李槐小心翼翼搁在桌上,裴钱摊开一本崭新的账本,一拍桌子,道:“李槐!瞪大狗眼看清楚了,你用什么价格买了哪些废品,我都会一笔一笔记账记清楚。如果我们返乡之时,都折在手里了,你自己看着办。”
李槐着急得双手挠头。
裴钱一斜眼,李槐立即放下手,默默告诉自己,千万不能露怯,不然万一买着了真货,也要被裴钱当成假的,自己这趟远游才刚刚出门,总不能一直被裴钱穿小鞋,所以李槐坐在椅子上,对着那青瓷笔洗轻轻呵气,仔细摩挲起来,对笔洗之上那位乘槎仙人偷偷言语道:“老哥老哥,争点气,一定要争气啊,可以不挣钱,千万不能赔本。一旦让裴钱赔了钱,你家李槐大爷就要完蛋了。有缘千里来相会,百年修得同船渡,其余的兄弟姐妹们,咱们都讲点江湖义气,好聚好散,善始善终,和气生财……”
李槐高高举起笔洗,底款极怪,不刻国号年号,而是一句古篆诗词,“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李槐说道:“这句诗词,在书上没见过啊。”
裴钱一边记账一边说道:“你读过多少书?”
李槐无言以对。
裴钱放下笔,公私分明道:“如果做亏了买卖,不全算你的过错,我得占一半。”
李槐如释重负。
裴钱想了想,拿过那捆符箓,开始试图解开那根红绳打着的死结,不承想还有点吃力,她费了老半天的劲,好不容易才解开结,将那根竟然长达一丈有余的红绳放在一旁,关于符箓材质,裴钱不陌生,她先抽出头尾两张黄纸符箓,都是最寻常的符纸,不是那仙师持符入山下水的黄玺纸张,不然光凭这一大捆黄玺纸,都不谈什么孕育符胆一点灵光的完整符箓,就已经很值钱了,几枚小暑钱都未必拿得下来,哪里轮得到他们去买。
不过符箓出自练气士手笔,倒是真。
结果裴钱再抽掉头尾两张符箓,一下子抹开那捆符箓之后,就开始目瞪口呆了。
一个晴天霹雳砸在李槐头上,大有出师未捷身先死之委屈,怎的这些外乡人,还是山上当神仙的,都没家乡人的半点淳朴呢?
一大捆符箓,除了先前四张画符了,其余全是一文不值的空白符纸。
裴钱小声念叨着果然果然,山上买卖,跟昔年南苑国京城大街小巷的市井买卖,其实是一个德行。
裴钱双手使劲揉脸片刻,最后哀叹道:“算了,说好了各占一半,记在我账上。”
重新摊开账本,虽然提笔写字,但是裴钱一直转头死死盯住李槐。
李槐小心翼翼问道:“去虚恨坊骂街去?”
裴钱咬牙切齿道:“人家又没强买强卖,骂个锤儿!”
裴钱合上账本,背靠椅子,连人带椅子一摇一晃,自言自语道:“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果然没有的。”
裴钱一说起馅饼,李槐就有些伤感,因为有些想念自家的猪肉白菜馅饺子了,还有水芹荠菜馅的,哪怕无肉,也好吃。
一想到自己这趟出门,还没到北俱芦洲呢,就已经背上了半枚小暑钱的天大债务,李槐就更伤感了。
裴钱说道:“行了行了,那枚小暑钱,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些物件,瞧着还凑合,不然我也不会让你买下来,老规矩,平分了。”
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笔洗,一幅狐狸拜月画卷,一只附赠一对三彩狮子的紫檀木文房盒,一张仿落霞式古琴样式的镇纸,一方仙人捧月醉酒砚,一只暗刻填彩的绿釉地赶珠龙纹碗。
说实话,能够在一条跨洲渡船的仙家店铺,只用一枚小暑钱,买下这么多的“仙家器物”,也是不容易的。
裴钱趴在桌上,端详着那古琴镇纸,李槐在看那幅狐狸拜月图,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咧嘴笑起来。
桌上这些兴许不太值钱的物件,当然不谈那捆已经被裴钱丢入书箱的符纸,他们其实都很喜欢啊。
到了骸骨滩渡口,下船之前,裴钱带着李槐去与苏管事和黄掌柜分别告辞。
黄掌柜笑呵呵地拿出了一份临别赠礼,说别推辞,我与你师父是忘年好友,理当收下。
裴钱却无论如何都没要,只说以后等虚恨坊在牛角山渡口开新店了,她先力所能及送份小小的开门礼,再厚着脸皮跟黄爷爷讨要个大大的红包。
黄掌柜笑得合不拢嘴,答应下来。
不但如此,裴钱还取出暖树姐姐准备的礼物,是用披云山魏山君栽种的青竹的一枚枚竹叶做成的精致书签,分别送给了渡船上的两位老前辈。
竹叶上边写有些诗词内容,不是大白鹅写的,就是老厨子写的,裴钱觉得加在一起,都不如师父的字好看,凑合吧。
所幸两位老人都笑着收下了,如出一辙,都是扫过一眼后还多看几眼的那种,裴钱原本还挺担心他们当面收下转身就丢的,看样子,不太会了。
上山下水,先拜神仙还是先烧香,师父没叮嘱过裴钱,但是她跟着师父走过那么远的江湖,不用教。
所以裴钱没有先去壁画城,而是直接带着李槐去了木衣山。
待客之人,还是披麻宗的那位财神爷,韦雨松。
竺泉这次凑巧在山上,就来见了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
同样是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先前那个叫陈灵均的青衣小童,瞧着鬼头鬼脑的,虽不讨厌,却也不算太过讨喜。
可是眼前这个微黑瘦瘦的少女,竺泉瞅着就很顺眼了。
女子也好,小姑娘也罢,长得那么好看做啥子嘛。
这个叫裴钱的少女,就很不错。
竺泉细致问过了裴钱与那李槐的游历路线。
按照少女的说法,与陈灵均前期大致相似,都是由骸骨滩往东南而去,到了大渎入海口的春露圃之后,就要截然不同了。
陈灵均是沿着那条济渎逆流而上,而裴钱他们却会直接北上,然后也不去最北端,中途会有一个折向左边的路线更改。
至于接下来去往春露圃的那段路程,裴钱和李槐不会乘坐仙家渡船,只徒步而走。
但是木衣山附近的骸骨滩一带风光,两人还是要先逛一逛的。
李槐对这些没意见,再说他有意见,就有用吗?舵主是裴钱,又不是他。
北俱芦洲雅言,因为周米粒的关系,裴钱早已十分娴熟。
比起别洲,北俱芦洲的雅言通行一洲,故而在言语一事上,让外乡人省心省力许多,只是北俱芦洲的某些风俗人情,又很不让外乡人省心就是了。
还有哑巴湖周边几个小国的官话,裴钱也早已精通。
真要用心学事情了,裴钱一直很快。
只是跟在师父身边,陈平安却要她干什么都慢些,抄书慢些,走路慢些,长大慢些。
竺泉难得这么有耐心听完一个小姑娘的言语。
哪怕在自家祖师堂议事,也没见她这位宗主如此上心,多是盘腿坐在椅子上,单手托腮,哈欠不断,不管听懂没听懂,听见没听见,都时不时点个头。
山上掌律老祖晏肃,披麻宗的财神爷韦雨松、杜文思这拨披麻宗的祖师堂成员,对此都习以为常了。
因着前些年做成了与东宝瓶洲那条线路的长久买卖,竺泉信心暴涨,大概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做生意的奇才啊,所以每次祖师堂议事,她都一改陋习,斗志昂扬,非要掺和具体细节,结果被晏肃和韦雨松联手给“镇压”了下去,尤其是韦雨松,直接一口一个他娘的,让宗主别在那边指手画脚了,然后将她赶去了鬼蜮谷青庐镇。
下山之前,竺泉一定要给裴钱一份见面礼。
跟在渡船那边一样,裴钱还是没收,自有一套合情合理的措辞。
如果是在师父身边,只要师父没说什么,收礼就收礼了。但是师父不在身边的时候,裴钱觉得就不能这么随意了。
竺泉便认了裴钱当干女儿,不给裴钱拒绝的机会,直接御风去了骸骨滩。
留下面面相觑的裴钱和李槐。
随后,两人下山去了山脚那座壁画城。
八幅神女图的福缘都没了之后,只剩下一幅幅没了生气、彩绘的白描画像,于是壁画城就成了大大小小的包袱斋齐聚之地,越发鱼龙混杂。
在这边,裴钱记得还有个师父口述的小典故来着,当年有个妇人,直愣愣朝他撞过来,结果没撞着人,就只好自个儿摔了一只据她说“价值三枚小暑钱的正宗流霞瓶”。
只是这次裴钱没能遇到那位妇人。
其实当年听师父讲这路数,裴钱就一直在装傻,那会儿她可没好意思跟师父讲,她小时候也做过,比那愣子妇人可要老到多了。
不过不能是一个人,得搭伙。
大的那个,得穿得人模狗样的,衣衫洁净,瞧着得有殷实门户的气派;小的那个,大冬天的最简单,无非是双手冻疮满手血。
一旦碎了物件,大的一把揪住路人不让走,小的就要马上蹲地上,伸手去胡乱扒拉,这里血那里血的,再往自己脸上抹一把,动作得快,然后扯开嗓子干号起来,得撕心裂肺,跟死了爹娘似的,如此一来,光是瞧着,就很能吓唬人了。
再嚷嚷着,这是祖传的物件,这是要跟爹一起去当铺贱卖了,换来给娘亲看病的救命钱,然后一边哭一边磕头,若是机灵些,可以磕在雪地里,脸上血污少了也不怕,再用手背抹脸就是了,一来一去的,更管用。
如果不是冬天,那就要吃点小苦头了,裴钱那会儿吃过一次苦头,就再不答应做那活计了,跑去别处讨生活了。
道理很简单,她那个时候,是真吃不住碎瓷割手的疼啊。
再说了,不是冬天就没积雪,磕头不疼啊?
有个原先管着那片腌臜营生的老师傅,在裴钱跑了之后,还怪惋惜来着,因为后来他有次遇到了裴钱,说她其实是块好料,哭的时候比较真,真跟哭丧似的,一双眼珠子又大,哭起来后,满脸假的泪珠子,混着手背冻疮抹在脸上的鲜血,那张小脸蛋,好像就只剩下那么双大眼睛了,能骗得人不忍心。
当时听着那家伙的夸人言语,裴钱脸上笑嘻嘻应承着,肚子里却在骂人,说破天去,有用吗?
能当饭吃啊?
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倒是给我几枚铜钱啊。
那个曾经将很多裴钱的同龄人打瘸腿脚的老家伙,裴钱最后一次遇到,却是真的死了。
就死在南苑国京城的一条陋巷里边,大冬天的,也不知是给人打死的,还是冻死的,也有可能是被打得半死,再冻死的,谁知道呢。
反正他身上也没剩下一枚铜钱,裴钱趁着京城巡捕收尸之前,偷偷搜过,她知道的。
记得当年自己还骂了句“做了鬼,也是穷鬼”。
李槐问道:“想什么呢?”
裴钱摇头笑道:“没想什么啊。”
只是想师父了。
想那个让当年的裴钱走到今天这个裴钱的师父了。
在风雪夜走入风雪庙群山之中,景色绝美。
夜深雪重,时闻松柏断枝、竹折声。
自始至终,魏晋都没有飞剑传信风雪庙祖师堂,至于风雪庙神仙台,就更没必要,因为魏晋是神仙台的一脉单传,山中旧有府邸建筑,只设置了一层象征性的山水禁制,只求一个不至于坍塌也无需外人打扫而已,根本不去聚拢灵气,不求藏风聚水。
先前哪怕到了风雪庙地界,魏晋依旧没有要与师门打招呼的意思,径直入山上坟,魏晋在神仙台敬酒之后,就会立即离开,自然不会想着去那祖师堂坐一坐。
风雪庙景色极好,神仙台更是冠绝风雪庙,是名动一洲的形胜之地,山中多千年高龄的古松巨柏,今夜雪满青山,就有数位高士卧眠松下,应该是风雪庙别脉山头的修道之士,来此赏雪,乘兴而来又不愿就此离去,便干脆开始就地修行。
遇到了魏晋,一位白衣胜雪的松下逸士,没有出声,只是起身遥遥行礼。
魏晋视而不见。
倒是米裕一个外乡人,笑着与那位松下神仙挥手作别。
这让后者很是吃不准这位风姿卓绝的年轻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与魏晋同行入山。
要知道魏晋来上坟,最厌烦路途中有人与他寒暄客套,更别提携朋带友一起来神仙台做客了。
魏晋不喜欢聊风雪庙旧事,没关系,米裕身边有个到处购买山水邸报的韦文龙,这位春幡斋账房先生,点检搜寻秘录,真是一把好手。
如今他比东宝瓶洲谱牒仙师都要了解东宝瓶洲的山上各家族谱了,所以米裕也就知道了风雪庙这座东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分出六脉,后来自立门户的阮邛,如今与隐官大人是同乡,就曾是绿水潭一脉,给风雪庙留下了那座长距剑炉,与旧师门属于典型的好聚好散,风雪庙算是龙泉剑宗的半个娘家。
阮邛是东宝瓶洲第一铸剑师,曾因为铸剑一事,与水符王朝的大墨山庄起了冲突,大墨山庄那位剑仙被风雪庙拘押五十年,如今还是阶下囚。
偶尔韦文龙与米裕聊起风雪庙文清峰和大鲵沟的众多小道消息,例如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与那长春宫的某位太上长老,年轻时候结伴游历江湖,很有说法,只是遗憾未能结成神仙眷侣。
魏晋实在忍不住,随口问一句,真有这回事吗?
韦文龙便有理有据,说历史上有哪几份山水邸报可以相互佐证,再者长春宫每次开峰或是破境典礼,风雪庙别脉多是派遣嫡传去往大骊恭贺,大鲵沟的秦氏老祖哪次不是亲自前往?
魏晋无言以对,他与那大鲵沟一脉所谓陆地神仙之流的修道之人,从没说过一句话,岂会知道这些。
更奇怪的是,那一摞摞几十几百年前的山水邸报,韦文龙每天在那边翻来翻去,也不厌烦,还要做些摘抄笔录,经常断言哪些山头是打肿脸充胖子,每次举办宴席都要硬着头皮,剐去一层家底油水,又有哪些山头明明日进斗金,却喜好韬光养晦,偷偷发财,一直在夯实家底。
山上还有几拨携带仙家瓷碗的文清峰童子童女,得了师命,专程来神仙台,以秘术、宝物拣选雪花,酿造寒酥酒,雕琢顷刻花,前者用来款待客人,后者可以作为赠礼。
这采雪一事,大有讲究,多拣选崖畔古松虬枝搁放瓶瓶罐罐,不同的时辰,又有不同的雪花采集之处。
山上仙家事,对于凡夫俗子而言,确实是一桩天上事了。
这些孩子,见到了那个在风雪庙辈分极高的魏晋,都没有打招呼,并非不愿,实不敢也。
不过人人一脸欣喜,这位大名鼎鼎的魏剑仙魏祖师终于返乡回山了。
魏晋先前面对那位松下地仙,好似眼高于顶,完全瞧不上眼,遇上了风雪庙这些孩子,却都会说一句差不多的言语,大致意思无非是记得莫要传信给你们长辈,神仙台此地多悬崖峭壁,采雪不易,多加小心。
等到魏晋一行人愈行愈远,就有采雪童子蹦跳起来,大声嚷嚷着“魏剑仙与我说话了”。
很快便有孩子与他争执,“魏祖师是与我言语才对”。
稚子争吵声,与风雪声做伴。
米裕转头看着魏晋,笑问道:“风雪庙的口碑风评,山上山下,不一直都挺好的,你为何怨气这么大?”
魏晋没有开口的意思。
浩然天下的仙家山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真要计较了,未必涉及明确的大是大非,可要让人半点不计较,终究心关难过。
米裕便说道:“文龙啊。”
韦文龙以心声言语道:“东宝瓶洲山水邸报所载内容,处处有讲究有规矩,不太敢肆意谈及风雪庙这类大山头的家事,风俗民情与我们剑气长城,很不一样。尤其是魏剑仙破境太快,又是神仙台的一棵独苗,而风雪庙的炼师,喜好云游四方,且抱团,与那真武山兵家修士的投军入伍,极有可能分属不同王朝、阵营,大不相同,所以山水邸报的撰写,只敢记录风雪庙修士下山历练之时的斩妖除魔,关于魏剑仙,至多是写了他与神诰宗昔年金童玉女之一的……”
魏晋咳嗽一声。韦文龙立即闭嘴。
到了坟头那边,魏晋上香之后,取出三壶酒,一壶剑气长城的竹海洞天酒,一壶倒悬山黄粱酒铺的忘忧酒,一壶老龙城的桂花酿。
魏晋蹲在坟头,喃喃自语,倒了三壶酒在身前。
一行人离开神仙台,下山途中,来了个御剑之人,貌若童子,正是风雪庙老祖。
魏晋抱拳致礼,那位老祖也未劝阻魏晋留在山中,只说了些与魏晋有关的宗门事务。
风雪庙老祖最后主动谈及当年一事,正阳山和风雷园的剑修之争,地址选在神仙台之巅,当时未曾与身在江湖的魏晋打招呼,是风雪庙做事不妥当了。
魏晋摇摇头,说神仙台终究是风雪庙一脉,这种事情,没什么妥当不妥当的,理当如此才对。
双方就此别过,毫不拖泥带水。
在一行三人离开神仙台后,稚童模样的风雪庙老祖,御剑来到一棵古松虬枝上,收起长剑,举目远眺,似有忧虑。
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现身在旁,轻声问道:“魏晋能够活着返回山头,一身剑仙气象更重,几乎到了藏都藏不住的地步,是天大吉兆,老祖为何不喜反忧?”
童子抬了抬下巴道:“魏晋身边两人,你看得出深浅吗?”
大鲵沟秦氏老祖说道:“那个相貌一般的,是位金丹地仙,不假吧?”
童子点头。
秦氏老祖说道:“至于那个长得比魏晋还好看许多的,恕我眼拙,可就看不出了。”
童子说道:“先前你离得远,对方见我御剑而至,瞬间流露出了一丝敌意,当时对方剑意十分惊人,不过收敛极快,浑然天成,这就更加不容小觑了。”
秦氏老祖疑惑道:“老祖是名副其实的剑仙,可不是正阳山那几个藏头藏尾的元婴,在自家山头,也需忌惮几分?”
能与剑仙为伍者,都简单不到哪里去。
童子沉声道:“且不谈对方是不是深藏不露的得道之人,我真正忌惮的,是此人流露出那一丝敌意之后,魏晋的态度是无所谓,很正常,不拦着。你要知道,魏晋不管表面上如何与风雪庙疏离,骨子里还是极其尊师重道之人。但是当那外乡人对我风雪庙展露敌意之后,魏晋的这种表现,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秦氏老祖小心翼翼问道:“莫不是从那边来的某位剑……仙?”
秦氏老祖随即啧啧称奇:“如此好看的剑仙,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啊。这魏晋也真是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不知道拉着朋友去我那大鲵沟坐坐。”
童子感叹道:“不管了,对方那份稍纵即逝的敌意,似是针对我剑修身份而来的,不是针对整个风雪庙,这就够了。关于此事,你听过就算。”
秦氏老祖点点头。
童子笑呵呵道:“小秦,我现在已经不关心那人身份到底如何,只是担心你这张大嘴巴会八面漏风啊。今天是与某位云游剑仙于风雪夜相谈甚欢,明天是与剑仙一见如故,成了拜把子兄弟,后天那剑仙就是你们大鲵沟的乘龙快婿了。”
大鲵沟秦氏老祖满脸悻悻然。
离开风雪庙山头之后,这场大雪委实不小,千里天地,皆风雪茫茫。
三人没有刻意拔高身形,选择御风远游风雪中,魏晋御剑,同是剑仙的米裕却喜欢更慢些的御风,美其名曰照顾韦兄弟。
天地大,神仙少,一路远游无人影。
韦文龙笑道:“咱们离着落魄山不算太远了。”
米裕嬉皮笑脸道:“你是隐官大人钦定的落魄山祖师堂人选,我却悬乎,到时候你记得罩着点兄弟啊,别当了供奉就翻脸不认人,对昔年兄弟每天吆五喝六的。”
韦文龙苦着脸道:“米剑仙说笑了。”
按照既定方案,魏晋会将米裕和韦文龙送到落魄山,然后韦文龙就在那边落脚了,米裕却应该乘坐跨洲渡船,去北俱芦洲太徽剑宗。
以米裕的境界修为,以及太徽剑宗与剑气长城、年轻隐官与新任宗主刘景龙的两份香火情,米裕在太徽剑宗成为祖师堂成员,合情合理。
只是米裕听说魏晋要去趟北俱芦洲,再次问剑天君谢实,就让魏晋捎个口信给太徽剑宗,他米裕厚脸皮讨要个不记名供奉,若是为难,切莫为难,答应了此事,是情分,不答应才是本分,他米裕还真没脸一定要太徽剑宗点这个头。
言语之间,不全是自称“绣花枕头”的米裕的戏谑言语,米裕对那太徽剑宗,确实敬重。
魏晋不太喜欢肯定或是否定他人之人生,米裕是位货真价实的玉璞境,所谓的花架子,那是与剑气长城战力拔尖的那拨剑仙比较,何况米裕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所以既然米裕如此坚持,魏晋就答应了下来。
韦文龙说落魄山与披云山各占一半的牛角山渡口,除了有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停靠,还有一条从事远游商贸的翻墨渡船,对外未曾泄露真正归属,暂任管事是昔年书简湖珠钗岛的岛主刘重润,她是一个覆灭大王朝的公主出身,那个王朝密库曾有龙舟、水殿,皆是山上重宝,想必那条翻墨渡船就是其中的龙舟了。
如果魏剑仙不嫌耽误赶路,他们三人可以乘坐这条渡船赶赴牛角山,韦文龙也希望多看几眼渡船的人流状况,以及沿路渡口的装货卸货情形。
魏晋没有异议,米裕当时更是摩拳擦掌,雀跃不已,到家了到家了,总算找着靠山吃喝不愁了。
那条翻墨渡船最南端的停岸渡口,位于东宝瓶洲中部偏北的黄泥坂渡,渡口名称实无半点仙气可言,名字由来,已经无据可查。
离着黄泥坂渡最近的一处相邻渡口,也好不到哪里去,名为村妆渡。
村妆渡有一座女修居多的仙家山头,渔歌山,修行水法,女修多貌美,渔歌山早已将村妆渡改名为绿蓑渡,只是所有山上修士都不领情,言谈之间,还是一口一个“村妆渡”。
所以渔歌山女修的出门历练,与那无敌神拳帮仙家弟子的下山游历,双方的心中悲愤,有异曲同工之妙。
临近黄泥坂渡,魏晋又遇到了一拨与风雪庙世代交好的仙师,魏晋没理睬,一位老仙师便扯开嗓门大声喊,魏晋只好停下御剑,不过三言两语打发了他们。
一位孑然一身的剑仙,从无任何开宗立派的想法,需要考虑什么人情世故?
何况那些只差没吃闭门羹的山上仙师,与魏晋分开之后,无论是师门长辈还是晚辈,都不觉得魏晋有半点不近人情,反而觉得魏剑仙这等做派,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