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无贵贫,月色登门做客不敲门,玉笏街也去,妍媸巷也去。
大日驱邪祟,尤其冬日温暖如棉袄,妍媸巷也穿,玉笏街也穿。
陈平安独自一人,在斩龙崖凉亭坐了一宿,晚上到底是没胆子去敲宁姚的院门,去他的酒壮人胆,屁用没有。
日上三竿时分,陈平安又御剑出城,去往避暑行宫。
愁苗和董不得这些本土剑修,除了庞元济都已经不在,邓凉这些外乡剑修,除了林君璧,也都去拜会各自家乡的剑仙前辈,或是与相熟朋友叙旧,所以到最后只剩下林君璧和庞元济在手谈,陈平安观棋不语,林君璧棋术要比庞元济高出一筹,胜负没有悬念,陈平安看了一会儿,就去档案库翻翻检检,结果林君璧跑来说大剑仙米祜指名道姓要见隐官大人,不过这位大剑仙还算讲规矩,没有进门的意思。
陈平安让林君璧继续下棋便是,自己去了大门口那边,见到了米祜,是自家隐官一脉扛把子米裕的兄长,剑气长城最新也是最年轻的一位仙人境。
陈平安抱拳笑道:“稀客。”
米祜没怎么客套寒暄,说道:“边走边聊。”
两人并肩而行,米祜开门见山说道:“陈平安,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既是公事,也算私事。”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
米祜说道:“我希望靠着我的那点战功,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如今身在倒悬山的弟弟,能够去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比如你们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战功应该够了。不过米裕毕竟是玉璞境剑仙,每一位剑仙的去留,按照不成文的规矩,都需要老大剑仙点个头,过个场,我们隐官一脉才好画押作准,这件事才算板上钉钉,到时候外人谁都说不了闲话。”
米祜说道:“老大剑仙点头了。”
陈平安笑道:“既然老大剑仙都答应了,米大剑仙其实无须与我商量,米裕退路无忧。在浩然天下,一位异常金贵的剑仙,处处都去得,只要自己愿意,山上仙家祖师堂,山下王朝金銮殿,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
米祜说道:“我那弟弟,在那外乡若是没人照应,我不还是不放心嘛。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到底不比我们剑气长城的练剑,具体怎么个德行,我虽未亲身去过,却一清二楚,钩心斗角,乌烟瘴气,整一个骗子窝。米裕与女子打交道,本事还行,一旦与修道之人起了狗屁的大道之争,他心思单纯,会吃大亏。”
陈平安知道这位仙人境大剑仙的意思,是要自己这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多上点心。
只是有些事情,比如与老大剑仙的约定,未来自己的处境,陈平安不好提前泄露天机,所以只能先酝酿一番措辞。
至于米祜言语之中,有无含沙射影自己这位隐官大人,陈平安大人有大量,就当耳边风了。
米祜说道:“只要你肯点个头,我必有重谢。说到做买卖,我相信二掌柜。”
被人误会了。
陈平安却没有解释什么:“重谢就算了,米裕在隐官一脉这两年,也积攒了不少战功,你不用额外付出什么。只是这种事情,成与不成,除了你我私底下的约定,其实米裕自己怎么想,才是关键。”
米祜皱眉道:“就凭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的香火情,就算我那弟弟不肯走,你随便找几个剑仙将他打晕了,带去浩然天下。”
陈平安问道:“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如果解不开心结,修行路上,会很麻烦。在那边修行,担着个剑气长城的剑仙身份,意外不会多,但只要有,就会很大。”
米祜斩钉截铁道:“活着比天大。能够多活一天是一天。何况你别小觑了我弟弟的道心,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陈平安点头道:“倒也是。”
陈平安说道:“那就让米裕去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或是郦采剑仙的那座浮萍剑湖,两地都需要一位剑仙供奉,又不用米裕如何厮杀。将来具体去哪里,让米裕自己挑选。”
米祜疑惑道:“为何不是去你的山头?”
陈平安摇头道:“我有一大堆旧账在身,米裕就算离开了倒悬山,到了落魄山,还是没几天安稳日子的,没必要。”
米祜却说道:“那就让米裕去你那落魄山担任供奉,敬香拜挂像上谱牒的那种。”
陈平安无奈道:“米大剑仙你是敞亮人,那我就与你说些敞亮话了。若只是买卖,傻子才会拒绝一位剑仙供奉,我正是将你弟弟当作了朋友,才不让他去宝瓶洲蹚浑水。在那与剑气长城香火情最多的北俱芦洲,米裕的身份,就是一张最好的护身符,其余八洲,都无此好处。”
米祜说道:“叽叽歪歪像个娘们,米裕就去宝瓶洲落魄山,少废话,你我说定了!”
好好跟你米祜大剑仙讲理,还骂人是吧?
陈平安刚要说几句“中正平和”的言语,不承想米祜这位大剑仙神色郁郁,已经低声开口道:“我那弟弟,总觉得是他丢了我这兄长的脸面,那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这兄长,侥幸练剑资质不错,此生唯一擅长事,就是练剑,那么他都已经成为一位玉璞境剑仙,又岂会丢脸?岂会被整座剑气长城看笑话?所以到底是谁亏欠谁,还想不明白吗?我米祜,此生唯恨剑道境界不高,跻身仙人境都要磕磕碰碰,一直无法让人不笑话米裕。”
陈平安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了口酒,轻声劝道:“这些心里话,与米裕当面说更好啊。”
米祜摇头道:“算了。心里话就搁心里,真要见了面,反而说不出口。”
话已至此,陈平安就不再劝什么。
米祜突然开始大骂:“一帮连娘们到底是啥个滋味都不晓得的酒鬼老光棍,也好意思笑话我弟弟,笑他个大爷,一个个长得跟被车轱辘碾过似的,能跟我弟弟比?这帮光棍,瞧见了娘们的大胸脯大腚儿,就挪不开眼睛的可怜玩意儿……”
陈平安转头望向米祜。你米祜好意思说别人?
米祜到底是大剑仙,一下子明白了年轻隐官的眼神意思,改口道:“有些人,不是光棍胜似光棍。我来之前,听说有人与阿良在谢姑娘的酒肆喝酒,没花钱。还听说谢姑娘今儿生意开张后,眉眼含笑,容光焕发,好像变了个人。”
陈平安报以微笑,假装听不懂,在心中默默掏出一本小账簿,把这笔账记在了这位米大剑仙的弟弟米裕头上。
一定要寄信回落魄山,让米裕在落魄山折腾一整年的镜花水月,不赚够一大笔谷雨钱就一直扣押在山头。
两人走到了一座剑仙私宅附近,私宅名为种榆仙馆,正是那座地基不寻常的宅子,旧主人剑仙炼化了一块明月飞仙诗文牌。
只是私宅已经荒废多年,剑气长城不在城内的剑仙宅邸大多如此,剑仙身死,若是嫡传弟子也都一并战死,彻底断了香火之后,就沦为无主之地,会被隐官一脉按例收回,租赁或是转赠给新的剑仙。
比如太徽剑宗的私宅甲仗库,就是凭借战功换来的,而女子剑仙郦采到了剑气长城,先是租下了剑仙遗留的私宅万壑居,结果她眼馋周边那座通体由一块仙家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愿意以一个天价购买下来,但是避暑行宫一开始没点头,毕竟不合规矩,把郦采气得不行,直接飞剑传信年轻隐官,把陈平安骂了个狗血淋头。
后来战事吃紧,神仙钱急缺,陈平安就让董不得去通知万壑居,只要价格再翻一番,就可以买下整座停云馆。
后来桂花岛渡船到达倒悬山,其中就有玉圭宗姜氏托运而来的一箱箱雪花钱。
米祜停步,因为远处有人御剑而落,看样子是来找身边的年轻隐官的。
来人是那个面容苦相的中土剑仙苦夏。
米祜便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今日托付之事,有劳了。”
陈平安答道:“我会尽力而为。”
米祜得了承诺,瞥了眼那个苦夏剑仙,便丢出一枚养剑葫给陈平安,说了句“古法炼制,品秩还行”后,直接御剑升空,远去城头。
陈平安拿着那枚质地冰糯的养剑葫,暂且收下,以后转交给米裕就是了。
苦夏剑仙来到陈平安身边,面有为难神色,便显得更加苦相。
陈平安将两枚养剑葫都悬挂腰间,好事成双,与这位邵元王朝的剑仙笑问道:“是要林君璧离开了?”
苦夏点头道:“自知不合时宜。所以不出半个月,中土神洲一艘跨洲渡船之上,就会与避暑行宫有些表示,是我们邵元王朝的一点心意。”
陈平安有些无奈。剑仙苦夏,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
说实话,林君璧如果不是自己选择留在隐官一脉,早就可以离开剑气长城。
林君璧要走,避暑行宫任何一位剑修,都觉得理所应当。
结果被剑仙苦夏这么一说,好像林君璧离去,就会成为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以至于邵元王朝那位国师、林君璧的传道之人,必须破财消灾,与剑气长城换取林君璧的返回家乡。
不过来自邵元王朝的天材地宝神仙钱,陈平安赚得很心安,多多益善。
所以陈平安没怎么欺负老实人,直接说去避暑行宫那边,把林君璧喊出来与苦夏剑仙见面。
苦夏却没挪步,望向种榆仙馆的大门,问道:“隐官大人,可知这栋宅子名字的由来?”
陈平安说道:“不太清楚。”
其实陈平安担任隐官这些年,喜好翻阅检索避暑行宫的众多尘封秘档,这已经成为他一件忙里偷闲的散心事。
将私宅更换名字为种榆仙馆的上任主人,是位女子,还是剑气长城难得有些文人习气的本土剑仙,与郭稼一样,喜好种植仙家花卉,曾经托付倒悬山,从扶摇洲购买了一株榆树,移植小庭,忽发一花,高迈屋脊,让其心生欢喜,就改了宅邸名字。
只是剑仙一死,又无弟子,宅子多年无人打理,种榆仙馆又有一层仙家禁制,外人不会擅闯,所以如今宅子里边的光景,榆树是枯死还是繁茂,是花开还是花落,已经无人知晓了。
苦夏说道:“我与好友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友爱慕这位剑仙的一位弟子,只是规矩不可更改,两人无法成为神仙道侣。”
陈平安说道:“你那朋友若是留下了,不就可以成为一对眷侣?”
苦夏苦相更苦,感慨道:“我们浩然天下的剑修,能有几个是无牵无挂的山泽野修?就算一开始是,就像皑皑洲的邓凉,最终还是会被大宗门祖师堂收纳的。何况我那好友,自幼便是被寄予厚望的谱牒仙师,师门恩重,如何是说割舍就割舍的?师门当中,又有好友极其敬畏的长辈。”
陈平安说道:“难两全。”
苦夏剑仙转头说道:“所以我与好友,都很佩服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苦夏剑仙,既然不会撒谎就别撒谎了。”
没什么好友,也不是什么剑仙的弟子,分明就是苦夏本人,就是那位女子剑仙。
苦夏剑仙无奈道:“先前那趟送行至南婆娑洲,一路上人人劝我,郁狷夫和金真梦、朱枚这些晚辈都劝我,好像我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壮举,我实在是心中愧疚,当不起他们的那份敬佩。”
陈平安说道:“若是苦夏剑仙说开了,信不信郁狷夫与朱枚只会更加敬重前辈?”
苦夏剑仙先是茫然,继而恍然,最后有些释然:“不说开好,还是不说开好。身为长辈,与晚辈说这些儿女情长,不合适。”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种榆仙馆的主人,当年是为了积攒战功,反而战死,你就不怨恨老大剑仙,不怨恨这座剑气长城?”
苦夏剑仙摇头道:“没有剑气长城的水土,我能遇到这样的她吗?”
这是苦夏剑仙的真心话。不恨剑气长城,恨什么,要恨的,也是自己的窝囊。
陈平安点点头。
先有林君璧,再有苦夏剑仙,陈平安对邵元王朝的印象,好转几分。
阿良昨天揭开一个谜底,今天苦夏剑仙又解开一个谜团。
苦夏剑仙突然问道:“隐官大人,你不是说自己对这里半点不熟悉吗?”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先前说‘不太清楚’。对于就在避暑行宫眼皮子底下的种榆仙馆,身为隐官,职责所在,多少还是有一点了解的。”
苦夏剑仙无可奈何。若是跟亚圣一脉的读书人打交道,肯定不会如此。
带着苦夏剑仙返回避暑行宫,陈平安喊了一嗓子,白衣少年林君璧飘然走出大门,仙气十足。
见着了苦夏剑仙,林君璧立即知道了来意,便与陈平安抱拳无言。
此时离开避暑行宫和剑气长城,卸去隐官一脉剑修的担子,终究会有一丝临阵脱逃的嫌疑,比如邓凉、曹衮诸人就会有此心理负担,不过林君璧却绝对不会有此想法。
陈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好聚好散,不是容易事。珍重。”
林君璧直腰而立,还是抱拳道:“在隐官大人身边的这些岁月里,学到了很多,受益匪浅,君璧铭记在心,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陈平安笑道:“客气话少说,实惠事多做。至于早年那桩约定,我肯定帮你做到。”
林君璧立即心领神会,满脸诚挚道:“隐官大人精通弈棋,那棋盘棋盒就留在避暑行宫了。”
陈平安一巴掌重重拍在林君璧肩头,微笑道:“看来君璧是学到几分真本事了的。”
苦夏剑仙如释重负。
他先前还担心因为邵元王朝国师,以及那帮年轻剑修的关系,年轻隐官会故意刁难林君璧,看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苦夏剑仙掏出一封密信,递给林君璧,与他说道:“君璧,不出意外,你明天就应该离开,刚好乘坐南婆娑洲一艘返程的跨洲渡船。这封信,你先生刚刚飞剑传信倒悬山春幡斋没多久,托我交给你。”
林君璧今天肯定会留在避暑行宫,何况城内剑仙孙巨源的那栋宅子里也没个熟人了。
再者孙剑仙如今对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印象极差,后来又有了边境一事,林君璧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何况林君璧与隐官一脉的所有剑修,关系都处得不错,尤其是与性情开朗的曹衮、玄参,如今更是关系莫逆。
郭竹酒一直怂恿他们三个斩鸡头烧黄纸,小姑娘说她都已经准备好一切物件了,万事俱备,只差三人磕头!
苦夏剑仙告辞离去,临行前叮嘱了林君璧一番,这趟归途,多加小心。
苦夏剑仙,没有直接返回城头,而是散步去了种榆仙馆。
一脸苦相的老人,看着宅子那边,神色恍惚之后,有了笑脸。
林君璧回了避暑行宫,和庞元济继续下那盘胜负已定的未完棋局。
庞元济笑道:“是不是我们下的最后一盘棋了?”
林君璧问道:“那就让你赢一次?”
庞元济说道:“让隐官大人帮你下棋,就不用让。”
陈平安双手笼袖在旁观棋,没好气道:“我跟人正儿八经下棋,还没输过一场。”
庞元济问道:“你下过几场棋?”
陈平安斜眼道:“你管我?”
庞元济将手中棋子轻轻放回棋盒:“余着。”
林君璧眼睛一亮:“行啊。”
陈平安也松了口气,摘下腰间那枚米祜赠送的养剑葫,端详起来,暂时自己还是它的主人嘛。
养剑葫底部,篆刻有“濠梁”二字。养剑葫材质不明,也不知一位大剑仙所谓的“品秩还行”,是怎么个还行。
庞元济转头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是米祜早年从战场上一位元婴境妖族的尸体上捡来的。米祜得手之后,从来没有让人帮忙勘验,品秩如何,不好说。”
陈平安死死盯着手中的养剑葫,只差没把脸贴上去了,随口说道:“好东西到底有多好,我不敢说,可是不是好东西,我入手一掂量就清楚,你不会懂的,这是一门看天赋的大学问。”
庞元济不想接茬,转移话题:“先前五人围杀,你怎么活下来的?愁苗剑仙都说自己未必能够脱困。”
背箧、离真、雨四、涒滩、流白,五个顶尖天才的围杀之局,还有一个王座大妖的事先铺垫。所以剑气长城的好奇之人,不会只有庞元济一个。
许多关于年轻隐官的事情,如果只知道个大概,哪怕是亲眼见亲耳闻,那一样等于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如今都猜测陈平安的那把本命飞剑,应该能够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但是仅是小天地,就还有个三六九等,神通各异。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重新别在腰间,林君璧收起棋子之后,就被陈平安收入咫尺物。
陈平安没有说具体过程,只是与庞元济和林君璧说了对方五人的飞剑和手段。
如果需要并肩作战,出城厮杀,陈平安也不介意和两人多说内幕,既然不用,多说无益。
毕竟与人坦诚相待,不是时时刻刻掏心掏肺,一方掏出去了,对方一个不小心没接好,伤人伤己。
林君璧问道:“如此说来,还是那个流白的本命飞剑,最为凶险?”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如果遇到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一旦跻身上五境,那把本命飞剑最要人命,麻烦得很。”
如果那场围杀纯粹比拼杀力大小,几个陈平安都交代在那边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不过我们暂时注定是遇不到她了。所以那笔买卖,我没赚什么,却也没亏太多。”
林君璧感慨道:“这么古怪诡谲的飞剑,我还是第一次听闻,以前至多是知道有些剑仙的本命飞剑,极其细微而已,不像流白的飞剑这么夸张。”
陈平安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缩地山河,陈平安直接从避暑行宫来到躲寒行宫。结果没瞧见教拳的白嬷嬷,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原来是背着竹箱的郭竹酒,不在家待着,反而一大早就跑到了躲寒行宫,此刻正在演武场上,与围成一圈的那些武道坯子,说那场惊心动魄的围杀之局。
郭竹酒没见过那场厮杀,陈平安先前一直在宁府养伤,也没和她说过一句半句,所以完全是她在胡说八道,纯属杜撰。
不过陈平安也没拦着,远远坐在廊道栏杆上,由着这位弟子当那说书先生。
先不说拳法,只说“说书”一事,郭竹酒是得了真传的。
郭竹酒一个金鸡独立,满脸肃穆:“形势险峻,五个杀红了眼的剑修,那五把品秩极高、最少得有元造化两个个头那么高的本命飞剑,齐齐而至,你们怕不怕?别说你们,我都怕!你们想啊,那离真是托月山的关门弟子,背箧还是刘叉的开山大弟子,至于那流白,也是通天老狐周密的嫡传,这仨多大的靠山,多大的来头?再说了,雨四和涒滩既然能待在那甲申帐,肯定都不简单,不然屁大年纪,就能跻身蛮荒天下的百剑仙之列?但是没事,毛毛雨的小事儿都没有,我师父当时临危不乱,就这么一下,气势就很吓人了,你们也算是学拳之人了,应该知道武学大宗师的每一个拳架,都是大有讲究的……”
陈平安是真听不下去了,何况自己弟子的姿势,真是半点高人风范、宗师气度都没有。
他赶紧起身,一步掠到了演武场,咳嗽一声,提醒这个帮倒忙的弟子,可以收工了。
郭竹酒扭头看到了师父,担心师父太高风亮节,不让自己说几句公道话,便有些着急,姿势不改,竹筒倒豆子,以极快速度说了好几百字的后续战况进展。
陈平安走到郭竹酒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脑袋,郭竹酒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不说了不说了,反正我也只能说出师父出拳万分之一的风采,惜哉惜哉。”
那个叫姜匀的孩子双手环胸:“陈平安,郭姐姐说你一拳就咔嚓了那个叫流白的女子剑修,是不是真的?你这人咋回事,对方五个剑修,四个男的,你不去一拳打杀了,结果专门挑女子下手,你是不是拣软柿子捏啊?”
说到这里,姜匀嘿嘿笑起来,一下又一下挑起眉毛:“捏软柿子,那一拳朝哪儿打的?我可听说了,当时战场,十分古怪,看不真切,跟盖了被子似的,外人瞧不出被子里边躺着谁……”
郭竹酒摇摇头,眼神怜悯:“姜匀,咱俩梁子算是结下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匀破天荒有些急眼了:“郭姐姐,别啊,咱们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弟,别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和气,就算伤了和气,你以后也千万别去我窗外敲锣打鼓啊……”
陈平安笑道:“行了,开始练拳。郭竹酒在一边看着。”
郭竹酒谨遵师命,去一旁站着。
陈平安经常会来这边,帮着这些孩子喂拳一个时辰。
所谓的喂拳,就是让孩子们只管对他出拳,不用讲究任何拳招。
姜匀瞥了眼隐官大人:“看你受伤不轻的样子,我怕自己一拳把你打趴下。你可悠着点,别逞强。你几天没见我,不知道吧,我如今拳法大成,出拳没个轻重的,一拳下去,天崩地裂。”
陈平安望向这个习武资质最好、嘴把式更是天赋异禀的孩子。
姜匀立即倒退数步,拉开拳架迎敌,一蹬脚,一退再一进,高高跃起,直接来到年轻隐官身前,就是一拳。
陈平安一手负后,歪过脑袋,一手按住姜匀脑袋,轻轻一推,后者重重砸在地上,几个翻滚起身。
在姜匀率先出拳之后,那个名叫元造化的假小子紧随其后,从年轻隐官身后,一腿扫去,陈平安侧过身,一肘砸下,将小姑娘直接摔在地上,又一脚踹在她的脑袋上,小姑娘整个人瞬间倒滑出去。
陈平安的喂拳,自然需要压境,也从无失手。
按照约定,什么时候陈平安挨上一拳,就算这些孩子出师了,可以各自回家一趟。
有孩子被陈平安按住肩膀,轻轻一推,撞在后来者身上,两人一起倒飞出去。
一个已经靠近陈平安的孩子被五指抓住脸庞,陈平安手腕一拧,孩子立即双脚悬空,横飞出去。
“形随意走,气走丹田,意贯全身,我辈武夫,顶天立地,拳出快如飞剑,拳意不输剑仙。”
陈平安缓缓而行,闲庭信步,一拳打在一个孩子的脖颈上,打得对方脑袋一歪。
陈平安变拳作掌,手心朝下,手背拍在那个孩子肩头,后者踉跄跌倒在地,陈平安轻轻抬脚,拳意寸劲从布鞋鞋底下透出,将那慌乱中仍要递出歪斜一拳的孩子一脚踢飞,同时挡住另一个孩子的出拳,后者两脚一线,劈拳而至。
“刚劲猛烈,无坚不摧,要思拳停。拳意化用,细密如针,当思拳进。”
陈平安挪步侧身,一拳打在那个孩子的后脑勺上,孩子直接扑倒在地,砸在演武场地面上,鼻血直流。
一个孩子几次转换轨迹,后肘前叠,手掌翻转极快,配合六步走桩,来到陈平安近前极快,拳法已经小有气势。
陈平安仍是以肘对肘,以掌对掌,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拆招,将孩子刚好推回原地。
姜匀鬼祟一脚踢向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率先一脚踹在胸口,躺在地上后,姜匀正要大骂陈平安个子高占便宜,不承想看到那个年轻隐官是身体后仰踹出的一脚,他一抹嘴角血迹,一掌拍地,翻转起身。
所有近身出拳的孩子,都被陈平安随意打退,一个被陈平安一记顶心肘打得满地打滚,一个被陈平安以肩撞飞,孩子起身的时候只觉得大半个身子都散架了,仍是咬牙起身。
一般而言,出拳难免慢上一线,但是不光是他们,所有在此习武的孩子,连同姜匀在内,都牢记年轻隐官的一个说法,武夫体魄受了点伤,就要伤及自身拳意,那就是自己求死,能够受伤出拳更快,才是入了门的武夫。
元造化脚起如箭矢。
有孩子大抡大臂,独自一人,愤然出拳。
也有相熟的几个孩子,相互配合,只求有人一拳落在陈平安身上。
一个个孩子近身又被打退,受伤都不重,但绝对不会好受。
陈平安始终缓缓而行:“只要拳意不活,就算你们在拳法里可以忘生死,还是个死。”
陈平安双膝微蹲,双手骤停于一个高高跃起的孩子下颌,轻轻一托,后者直接倒飞出去十数丈:“拳从低处起,再好的拳招腿法,立都立不稳,何谈离地。”
一炷香后,大多数孩子都躺在地上,只有极少数能够坐在地上,站着的,一个都没有。
陈平安站在原地,说道:“继续。拳脚可慢,意要更重。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孩子们几乎同时摇晃起身。
廊道那边,阿良与老妪一坐一立观看陈平安教拳。
阿良轻声笑道:“拳法实在,不难,实在又好看,就很难了,这以后要是到了浩然天下,一旦出拳,那就处处是百花丛中了。”
白嬷嬷微笑道:“姑爷的拳法,确实出彩得很。姑爷的出拳与姑爷的相貌,相得益彰。惹来姑娘喜欢,也属正常,反正姑爷不会搭理,姑爷的为人,更让人放心。”
阿良笑道:“这小子就没点缺点?”
白嬷嬷想了想,摇摇头。
阿良看着那些孩子,感慨道:“肩头挑担,吃力而已。心头挑担,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
白嬷嬷深以为然,轻声道:“姑爷就这一点不太好。”
又一炷香过后,孩子们这次全部躺在地上了。
有个眼尖的孩子趴在地上,刚好瞥见了廊道那边的阿良,而且猜出了对方身份,很快就一个个龇牙咧嘴地窃窃私语起来。
陈平安转头笑道:“阿良,接下来你来教拳吧。”
阿良跃跃欲试,我的拳法还是很可以的。
阿良一手撑在栏杆上,飘然站定,深吸一口气,双肩一晃,呼喝一声,然后直线向前,在廊道和演武场之间,打了一通自认为行云流水的拳法,脚法也顺便显摆了。
姜匀蹦跳起身,难得满脸认真神色,说道:“陈平安,我们继续,你来教拳就行了。”
其他孩子也都纷纷点头。
阿良站在原地,揉着下巴,不应该啊。我这拳法,又好看又结实,道老二都吃过大苦头的。
郭竹酒轻声安慰道:“阿良前辈你反正剑法那么高了,拳法不如我师父,不用羞愧。”
阿良问道:“你们是看出了我拳法不高?”
郭竹酒使劲摇头如拨浪鼓。
阿良又试探性问道:“是打得不好看?”
郭竹酒哀叹一声:“阿良前辈,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阿良说道:“假话!”
郭竹酒立即神采飞扬,阿良前辈这么聊天就得劲了,还不伤感情,不用挨师父的栗暴,所以双手都竖起大拇指,大声称赞道:“前辈的拳法,可了不得,了不得啊,与前辈相貌一般好看!”
阿良根本不在意,还是好听的话,便笑问道:“竹酒啊,想不想学剑法?阿良叔叔不是吹牛,拳法兴许不如你师父打得好看,可这剑术,啧啧啧。”
郭竹酒摇头道:“不学。”
阿良问道:“为什么?”
小姑娘在原地踏步,肩头一晃一晃,小竹箱一颠一颠:“我的师父,只有一个啊。”
演武场上,孩子们再次悉数趴在地上,个个鼻青脸肿,学武之初的打熬筋骨,肯定不会舒坦。该吃苦的时候享福,该享福的时候就要吃苦了。
既然生在了剑气长城,进了这座躲寒行宫,学了拳习了武,就得适应吃苦一事,学得一技之长。
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都能苦尽甘来的。
纯粹武夫的那颗武胆,就只能是从苦胆之中熬出真滋味。
一袭青衫长袍的隐官大人,依旧气定神闲,说道:“休息两炷香。”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叠放,掌心朝上,开始闭目养神。
所有孩子都挣扎着起身,围成一圈,坐姿与年轻隐官如出一辙,闭上眼睛,缓缓调整呼吸。
陈平安睁开眼睛,评点每个人的出拳,好坏优劣都说,不会因为姜匀出身太象街豪阀,武学根骨最重,就格外青睐,哪一拳递出得疲了,就骂。
不会因为铜钱巷张磐的先天体魄最孱弱,学拳最慢,就对张磐冷落半点,哪一拳打得好了,就称赞。
更不会因为玉笏街的孙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出拳就故意轻了力道。
总而言之,陈平安要让所有孩子牢牢记住一个道理:拳在当下,纯粹武夫,必须先与己为敌。
学拳先做人,传道授业之人,无论有无师父先生之名,一样需要先教人,教人不是空讲道理,哪怕是一个乡野学塾的教书匠,可能与富家翁低头哈腰的一句谄媚话,对贫寒孩子的某个斜眼、冷笑,然后被孩子们默默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结果就打杀了书上的千百句圣贤教诲。
书里书外都有道理,人人皆是夫子先生。
陈平安不再言语。按照规矩,就该轮到孩子们提问。
暮蒙巷那个叫许恭的孩子率先问道:“陈先生,拳走一线,肯定最快,如果说练习走桩站桩,是为了坚韧筋骨,淬炼体魄,可是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的拳招?”
陈平安抬起一手,一拳递出,骤然出拳,骤然悬停:“许恭,你的意思是说拳走直线,最快触敌,对不对?”
许恭有些怀疑自己了。
姜匀笑呵呵道:“一拳就倒。”
剑气长城谁不知道年轻隐官最“怜香惜玉”,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柜的绰号?
至于为何对蛮荒天下的流白就那么辣手摧花,一定是那女子剑修不如郁狷夫长得好看。
不过姜匀突然想起郁狷夫被按住脑袋撞墙的那一幕,哀叹一声,觉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柜了。
许恭神色慌张,他可没有这个意思,打死都不敢对陈先生有半点不敬,不敢,更不愿意。
在许恭心目中,陈先生的形象,神人一般,毫无瑕疵。
孩子私底下与两个好朋友闲聊,都仰慕得一塌糊涂。
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边说书,就数他们三个最坚信不疑。
出身暮蒙巷的许恭,自知自己不是姜匀这样的大族子弟,既然没有姜匀那样的天赋和身世,所以他与张磐、唐趣两个好朋友,经常晚上偷偷练习走桩站桩,往往可以碰到那个假小子元造化。
只是过犹不及,这些家伙一味苦练,差点伤了体魄元气。
陈平安始终保持那个出拳姿势,再抬起左手,以出拳右臂作为一条道路,指指点点,从右手拳头起始,手腕、小臂、肩头,再到背脊、腰膂,将一处处窍穴点明,详细解释了这直线一拳递出的纯粹真气流转“道路”,每一条筋、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的细微变化,全无遗漏,与孩子们娓娓道来,在这期间,再配合拳掌变化,将后肘前叠、顶心肘、肩撞在内的所有招式,各自拆解,阐述其中玄妙,如何发力,为何发力,都有一番深入浅出的翔实解释。
陈平安收拳之后,双手撑在膝盖上,笑道:“所以说,拳招为下,拳意在中,拳法在天。”
姜匀破天荒没有拆台,皱眉道:“拳招最次?可我觉得拳桩拳架都要从拳招中来啊,很重要的。”
陈平安笑了笑,抬起一拳,手腕拧转,变拳作掌,掌心离地不过寸余,瞬间落地,迅猛一拍演武场的地面。
大地震动,所有孩子几乎同时一弹而起,离地高度,各有不同,身形七歪八倒。
然后好像被压胜一般,砰然落地,一个个呼吸不顺畅起来,只觉得近乎窒息,背脊弯曲,谁都无法挺直腰杆。
“拳招为下,只是说位置,某个顺序,不是说不重要,恰恰相反,一切拳法都从低处起,层层拳架层层高,最终才能让我们的拳法高高在天。”
陈平安收起了那股无形的拳法真意,所有孩子立即如释重负。
陈平安对元造化和张磐说道:“学拳要时时用心,处处小心,这就是拳理所谓的师傅领进门,徒弟要留神。元造化、张磐,方才你们俩做得不错,说明休息之时,也在练习站桩,虽然离地不低,但是坐姿最稳。姜匀虽然离地最低,坐姿却散。”
姜匀翻了个白眼,老子早就习惯隐官大人说风凉话了。
性格腼腆的张磐神色激动。
假小子元造化眼神坚毅,紧抿起嘴唇。
学拳之后,小姑娘变化极大。
前些年在剑气长城,与尚未成为隐官的二掌柜初次相逢,是个孩子王的小姑娘,性格其实要开朗许多。
陈平安的视线扫过众人,他身体微微前倾,与所有人缓缓道:“学拳一事,不只是在演武场上出拳这么简单,呼吸,步伐,饮食,偶见飞鸟,你们可能一开始觉得很累,但是习惯成自然,人身一座小天地,宝藏无数,全是你们自己的,除了将来某天需要与人分生死,谁都抢不走。”
陈平安眯眼道:“那么问题来了,当你们拳高之后,一旦决定要出拳了,要与人正大光明分出胜负生死,当如何?”
姜匀大声道:“一拳干倒!”
陈平安微笑道:“你小子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姜匀双臂环胸,一本正经道:“隐官大人,这次可不是说什么玩笑话,武夫出拳,就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反正我追求的武道境界,就是与我为敌之人,我一拳将出未出,对方就先被吓个半死了。”
陈平安笑着起身:“行啊,那我教教你。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记起了一场问拳。我当时是以六境对峙十境,你现在就用三境对付我的七境。都是相差四境,别说我欺负你。”
姜匀立即起身。
陈平安指了指演武场靠墙处:“你先去墙根那边站着。”
姜匀大摇大摆走过去,背对众人,孩子其实在龇牙咧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只能默默告诉自己输人不输阵,输拳不输面。
陈平安走向演武场另外一边,突然改变主意:“所有人都一起过去,并排站着,不许背靠墙壁,离墙三步。”
这些孩子以后的人生,不会按部就班,只遇到境界相当或是只高出一两境的敌人。
自己也好,白嬷嬷也罢,压境教拳,能够帮着孩子们一点点打熬筋骨,一步步磨砺武道,但是修行路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没人愿意当谁的磨刀石,多是想着踩下一块块的垫脚石,步步登天,去往山巅。
三境到七境的巅峰出拳,到底是怎么个气势、拳架和精气神,陈平安曾经为他们一一演示过。
八境、九境和十境的出拳,白嬷嬷也亲身演练过。
只是姜匀在内的孩子,都觉得从十境跌到九境的白嬷嬷,当下境界更高些,但是只论出拳那点模模糊糊的“意思”,总觉得还是年轻隐官更让人神往。
先前的演武,就真的只是演练,孩子们只是旁观。今天陈平安想要让孩子们站在与自己为敌的立场上,亲身感受那一拳。
当年在北俱芦洲,前辈顾祐拦住去路,曾问拳于自己。
出拳毫无征兆,接拳毫无准备,顾祐那突兀一拳,倏忽而至,当时陈平安几乎只能束手待毙。
陈平安停步后,静心凝气,浑然忘我,身前无人。
与陈平安遥遥对峙的姜匀,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下意识就与所有人提醒道:“咱们都咬牙站稳了,谁都不能后退,谁都不要背贴墙壁,就算吓得尿裤子,也要站着不动!”
那个玉笏街的小姑娘孙蕖颤声道:“我现在就怕了。”
孙蕖最初与姜匀一样,是最不希望学拳的孩子,因为她有个妹妹,名叫孙藻,是剑修。
元造化低声道:“那你就一心站桩,什么都不要想!”
陈平安没有着急出拳。这对于那些站在墙根下的孩子而言,更是煎熬。既然早晚挨刀,不如给个痛快,总好过对方慢悠悠磨刀吓唬人。
阿良说道:“郭竹酒,你师父在给人教拳,其实他自己也在练拳,顺便修心。这是个好习惯,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全是贬义的说法。”
陈平安先前所学拳法太杂,需要借此机会,好好反省一番,熔铸一炉。
或者偶尔什么都不想,就跟平常人用睡觉作为休歇差不多,来这里静静心。
教拳,练拳,修心,隔三岔五的躲寒行宫之行,看似一件事,其实是在做三件事。
为剑气长城的这拨武夫坯子教拳喂拳,更重要的,还要尽量给所有孩子一条相对安稳的修行路,原本对于一位需要为战局走势负责的隐官而言,就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分心事。
可到最后,结果还是没亏。
郭竹酒早早摘下竹箱搁在脚边,然后一直在模仿师父出拳,从头到尾就没闲着,听见了阿良前辈的言语,一个收拳站定,说道:“师父那么多学问,我一样一样学。”
白嬷嬷站在一旁,轻声说道:“姑爷这一拳下去,估计不少孩子会当场崩溃。”
阿良笑道:“能够真真切切知道拳高何处,是好事。”
当时顾祐前辈,作为撼山拳的老祖宗,看到了陈平安这位来自别洲的纯粹武夫,恰好武道根基就在撼山拳之上,便以十境武夫递出九境巅峰一拳。
陈平安一步跨出,悄无声息。
以六步走桩前行,转瞬之间,快若奔雷,整座演武场都开始激荡起阵阵涟漪,四面八方皆是充沛拳意。
孙蕖这样希冀着以站桩来抵御心中畏惧的孩子,在演武场震动之后,就立即被打回原形,站桩不稳,心境更乱,满脸惊骇。
姜匀感受到那股遮天蔽日的拳意之后,轻喝一声,一脚重重踩踏而出,拉开拳架,以自身拳意抵御天地拳意。
眼见着身旁孙蕖就要跌倒在地,姜匀一咬牙,挪步横移,满脸痛苦之色,依然挡在了孙蕖身前。
毕竟是个小姑娘,他这个大老爷们得护着点。
许恭和元造化几乎同时喊道:“六步走桩!”
所有孩子竟是心有灵犀,几乎同时不退反进,要以走桩对走桩。
罡风扑面,拳意压身。哪里是他们想要不退反进就能成的,至多踏出两步,所有人便踉跄后退。
那孙蕖不知如何生出一点胆识,竟是绕开了身前姜匀,选择自己面对那一拳。
转瞬过后,连同姜匀在内,所有人都背靠墙壁,个个脸色惨白,汗流浃背,还有些体魄孱弱的孩子,早已靠墙跌坐在地。
陈平安站在演武场中央地带,一手负后,一手握拳贴在腹部,悠悠然吐出一口浊气。
陈平安赶紧转过头,抹了一下从鼻子中流淌出的鲜血,以当下的体魄递出这形似神似的一拳,哪怕最终只是出了半拳,还是很不轻松。
陈平安转头笑道:“都起来吧,今天练拳到此为止。”
所有孩子都没有回过神,有些呆滞。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拳过后,不得不说,我挑选武道种子的眼光,真是不错。以后你们哪天自己行走江湖了,遇到同辈武夫,大可以说,你们的教拳之人,是剑气长城十境武夫白炼霜,喂拳之人,是浩然天下陈平安,一旁观拳之人,曾有剑客阿良。”
与白嬷嬷告辞,陈平安和阿良带着郭竹酒,三人徒步离开躲寒行宫。
阿良说道:“竹酒啊,先前你师父提到观拳之人,只说了我,忘了你,伤不伤心?”
郭竹酒一脸疑惑道:“师父说了啊,阿良前辈你没听见?”
阿良愣了一下:“我怎么没听见?”
郭竹酒一本正经道:“我在自个儿心里,替师父说了的。”
阿良赞叹道:“竹酒你这份剑心,厉害啊。”
陈平安笑道:“阿良,那么剑气十八停能不能教给我这弟子?”
阿良无奈道:“我先前说要教,竹酒不稀罕啊。”
阿良捋了捋头发:“不过竹酒说我相貌与拳法皆好,说了这般肺腑之言,就值得阿良叔叔死皮赖脸传授这门绝学,不过不急,回头我去郭府做客。”
郭竹酒与陈平安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师父你懂的。师父我懂的。
郭竹酒不敢久留,今天还是翻墙偷溜出来的,得回家了。
与师父和阿良前辈道别后,小姑娘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一路飞奔。
阿良与陈平安去往叠嶂的酒铺。
阿良问道:“陶文剑仙死后,凭借战功兑换的那些神仙钱,是不是多了些?”
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说道:“我也拿了些出来。”
酒铺、坐庄,所有陈平安这些年在剑气长城从酒鬼赌棍那边挣来的神仙钱,再加上通过晏家铺子兜售贩卖那些印章、折扇的收入,一枚雪花钱都没剩下,全部都以剑仙陶文遗产的名义,还给了剑气长城。
当然不是陶文要陈平安这么做,而是陈平安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也是陶文愿意托付身后事给年轻隐官的原因所在。
想要入得一位剑仙的法眼,永远不可能是靠挣多少钱、说过多少漂亮话。
阿良又问道:“那么多的神仙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就那么随随便便搁在院子里的桌上,任由剑修自取,能放心?隐官一脉有没有盯着那边?”
大战暂时告一段落,剑修养剑一事,是重中之重,世间剑修的吃钱,那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这也是为何剑气长城会有那么多囊中羞涩的剑仙。
本命飞剑的品秩越高,以及随着剑修境界越来越高,除了太象街屈指可数的几个豪阀,没谁敢说自己嫌钱多。
只有不在修行关隘的时候,剑修手头才会有几个闲钱,喝酒押注都随意。
所以可能绝大多数剑修,去往陶文的宅子自行取钱,只取当下所缺钱财,但也注定会有某些剑修,偷偷多拿神仙钱。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人盯着那边。陶文不在意这些,我也无所谓。又不是什么买卖事,不用计较太多。”
阿良点头道:“是该这么想,轻松些。”
陈平安摘下别在发髻的那根碧玉簪子。
阿良接到手里,心神沉浸其中,然后哑然失笑:“好一个老秀才,当初连我都给骗过了。”
陈平安甚至都懒得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说道:“先前与离真那场捉对厮杀,靠着这支簪子,才扭转战局,不然我当时还不是剑修,赢不了离真。”
碧玉簪子已经打开禁制,阿良自然一览无余。
陈平安说道:“光阴流水的流逝,与很多洞天福地都截然相反,约莫是山中一月世上一年的光景。”
白玉簪子是一处极其古怪的洞天福地,疆域不大,至多容纳百余人居住其中,灵气也一般,根本算不得风水宝地,准确说来,根本不适合修道之人修行。
阿良叹息道:“老秀才用心良苦。”
老秀才为了弟子齐静春,可谓煞费苦心。
在此避难,当作一座书斋便是了,大可以安心读书,百年数百年之后,天地变色,说不定下一次重返浩然天下,便是另外一番光景。
老秀才最早的初衷,极有可能便是要拖到蛮荒天下攻打剑气长城,儒家开辟出第五座天下的通道,多出一座幅员辽阔的崭新天下,换了一张更大的棋盘,落子的地盘多了,弟子齐静春的立足之地,希望就可以更多些。
老秀才离开功德林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愿意用开辟出一座天下的造化功德,换取齐静春这名弟子在人间的立锥之地。
陈平安缓缓说道:“先生是这样的先生,那么我如今对待自己的弟子学生,又怎么敢敷衍应付。茅师兄曾经说过,天底下最让人如履薄冰的事情,就是传道授业,教书育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