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洲,大海之滨的一座寻常山头,名副其实的结茅而已,勉强算是有了个修行之地,哪怕是下五境的山泽野修,其实都不会如此简陋。
相邻的三间茅屋,却住着三位上五境:陆芝、邵云岩、酡颜夫人。
前两位还是剑仙。
桐叶洲太平山有人祭剑之后,陆芝起身走出茅屋,眯眼远眺东南。
在邵云岩和酡颜夫人纷纷走出屋子后,陆芝说道:“隐官回了。”
酡颜夫人脸色僵硬,邵云岩大笑不已。
容貌俊美的老剑仙齐廷济选择开宗立派的地点出人意料,既不是山河最为辽阔的中土神洲,也不是财神爷刘氏所在的皑皑洲,而是再无醇儒的婆娑洲。
齐廷济经常会来与陆芝闲聊几句,也不藏掖,明摆着是希望陆芝担任首席供奉,哪怕退一步,当个客卿都无妨。
陆芝自然不愿意当那供奉,至于没什么约束的客卿,其实在两可之间。
终究双方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齐廷济在浩然天下的一次次出剑也确实不曾让人失望,尤其是陈淳安离开婆娑洲去往大海的最后一程,还是齐廷济独自一人为那位醇儒仗剑护道。
最终陈淳安成功将大髯剑客刘叉留在了浩然天下,使得那只王座大妖未能返回蛮荒天下。
但是浩然天下,尤其是中土神洲,依旧对这位莫名其妙苟活、莫名其妙赴死的醇儒非议极多,觉得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连一只飞升境大妖都不曾打杀、肩挑日月如同摆设的陈淳安在该死的时候不死,在能活的时候不活,不会雪中送炭,偏要锦上添花,简直就是惜命怕死到了一定境界,爱惜羽毛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场大战,除了勉强算是护住了婆娑洲那一洲山河外,再无建树……如今的蛮荒天下,哪怕多出个刘叉,又能如何?
如果不是齐廷济在中土神洲为此出剑一次,只会更加怨声载道。
被齐廷济问剑之人在挨了一剑之后依旧骨头极硬,说就算刘叉在蛮荒天下收拢气运跻身了十四境又如何,那萧?不一样是十四境剑修,不一样被左右赶去了天外战场,至今未归,始终去不得蛮荒天下。
就算多出个刘叉,齐廷济真有本事,就重返剑气长城,再在城头上刻个大字……所以懒得多说的齐廷济就又赏了那修士一剑。
一个玉璞境,齐廷济却要递两剑,只能重伤,还不能杀,这让齐廷济返回婆娑洲找到陆芝后,破天荒没有劝她加入自己宗门,而只是默默喝酒。
如果换成陆芝,大概会一剑砍死那个玉璞境,然后就干脆返回剑气长城遗址了。
能让陆芝在浩然天下愿意多聊几句的人其实就俩,也就是当下她身边这两位。
其中酡颜夫人说话一贯拐弯抹角,大抵意思还是劝陆芝答应下来,当个客卿而已,又是同乡,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
邵云岩却坚决反对,有酡颜夫人在,邵云岩也不敢把话说得太过直接,担心自己独自出门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莫名其妙挨一剑。
所以邵云岩只说齐老剑仙剑术卓绝,自然不需要陆芝锦上添花,当什么客卿,若是当那首席供奉,倒是可以考虑。
“齐廷济说得对,他所在宗门得有个不太讲规矩的剑仙,我会答应他担任客卿。”陆芝说道,“邵云岩,你带着酡颜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再绕去俱芦洲,最后才去见隐官。”
邵云岩点点头:“如此最好,不然意图就太明显了。”
至于陆芝当不当那客卿,邵云岩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先前只不过是看不惯酡颜夫人的做派。
酡颜夫人试探性说道:“陆先生,我还是留在这里陪你好了?”
陆芝淡然道:“你们立即动身。”
酡颜夫人哀怨不已。她是真不愿意见那隐官大人啊,上次是少了一座梅花园子,这次呢?
邵云岩深吸一口气。
既然他们知道隐官终于重返浩然天下,那么皑皑洲谢松花、金甲洲宋聘、俱芦洲郦采……所有走过剑气长城的浩然剑仙,凭借太平山那场祭剑,就都该知道此事了。
皑皑洲。
早年突然就答应当了刘氏供奉的女剑仙谢松花从刘氏祖师堂议完事后返回雷公庙。
反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就能白拿一大笔钱,不拿白不拿。
谢松花甚至专门提醒刘氏,但凡有议事,甭管大小,千万记得飞剑传信,只要她在皑皑洲,就一定赶到。
她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供奉,得出力,哪怕没机会出力,也该建言献策。
按照一般的山上宗门,早腹诽不已了,但是皑皑洲刘氏,议事无论大小,还真就都会飞剑传信谢松花,次次变着法子给钱,多次过后,别说两位嫡传弟子练剑所需要的神仙钱,就连谢松花自己那份都不缺了。
谢松花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这次离开刘氏祖师堂前,就问刘聚宝,刘氏到底有没有那种想砍又不方便砍的仇家,她可以代劳,悄悄往返一趟就是了,刘聚宝却说没有。
如今师徒三人差不多是把雷公庙当半个家了,沛阿香也根本无所谓,不冷清,又不至于太喧哗,其实还不错。
就是那个女剑仙的有些话让人扛不住,什么阿香你长得这么俊俏,不找个男人真是可惜了。
今天谢松花御剑落在了雷公庙大门外,两个弟子正坐在台阶上翘首以盼呢。
沛阿香一见到谢松花,就立即起身返回庙内,谢松花玩笑道:“想不想师父帮你们找个师娘啊?”
朝暮恍然道:“原来师父不是女子啊?”
举形一脸无奈:“原来你是个傻子啊?”
谢松花不再开玩笑,以心声言语道:“师父带你们走趟宝瓶洲。”
竹海洞天,青神山。
纯青趴在栏杆上,双手托腮。
一名女子鬓发绝青,赤足行走,看着那个神游万里的唯一弟子,会心一笑。
曾经她也这般百无聊赖地趴在青竹栏杆上发呆,然后就蹦出一个更无聊的无赖,把脑袋搁在栏杆上,转头侧脸,眯起眼,一脸严肃,目不转睛,一开口就不是个正经人:“这位姐姐,小心压塌了栏杆啊。不过没事,青神山如果找你赔钱,只管报上我的名字。记住了啊,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等到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斜靠栏杆,笑脸灿烂:“你该不会就是那位青神山夫人吧,不然姐姐长得这么好看,我要是那位山神娘娘,肯定嫉妒得抓心挠肝,容不得你当邻居啊,每天大半夜都要蹲你床头,拿竹签戳你的脸。倒也不会真戳,毕竟,哪怕是女子,瞧见了你,一样都会喜欢的……我觉得你多半不是那位山神娘娘了,知道原因吗?哈哈,很简单,我与她其实关系……嘿嘿,你懂的。”那汉子抬起双手,挤眉弄眼,拇指对戳,“这个,老相好。”
她当时问他:“你找死?”
那汉子竟然满脸腼腆羞赧地瞥了眼廊道一侧的屋子,好像不敢正眼看她,微微低头,似笑非笑,欲语还休。
最后,那人御风逃窜时,抱着屁股。
纯青回过神,抬头问道:“师父,那个阿良怎么莫名其妙就去了西方佛国?”
她微笑道:“当了和尚才好。”
俱芦洲,彩雀府,山脚的茶铺。
掌律女祖师武峮对面有一个姿容俊美的白袍男子,姿态慵懒,坐没坐相,几乎是趴在桌上。
武峮无奈道:“余米,你能不能收敛点?”
余米打了个呵欠,委屈道:“武峮妹妹,咋个了嘛,我一句话没说,一个斜眼都没有,就在山上散个步,也不行啊?”
武峮递给他一杯茶,自己举起茶杯又放下,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你就是个祸害,再这么下去,我们彩雀府的名声就算毁了。就算你不招惹她们,可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又是个金丹剑修……”
说到这里,大概武峮也觉得怨不得这个来自落魄山的余米。
这家伙确实太过好看了些,就算不招惹谁,可只要一个稀松平常的临崖远眺,或是大雪赏景,一袭白衣手持绿竹杖,又或是大雨滂沱,撑伞缓行,手拈桃枝……他娘的,余米没说话也等于说话了啊,关键还是那种无声胜有声……
余米更委屈,趴在桌上,用手指撚动茶杯:“都说你们俱芦洲剑修如云,剑仙遍地都是,一抓一大把,我才斗胆用了个金丹剑修的名头,早知道就不打肿脸充胖子了,老老实实当我的观海境练气士。”
余米到了彩雀府之后,没有出手,所以武峮到现在为止,还是无法确定余米的真实境界。
不过她可以确定对方不是什么观海境,极有可能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元婴剑修。
余米好像对那个赵鸾很在意,却不是那种男女之情,反而就像一位长辈在为晚辈护道。
如此一来,府主的得意弟子柳瑰宝好像就有些不得劲儿了。
柳瑰宝与赵鸾原本关系极好,如今就有些小小的别扭了。
柳瑰宝冷着脸,从山下走来茶铺,将一封密信放在桌上。
余米眼睛一亮,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然后才拆开密信,差点当场热泪盈眶,一个没忍住,转头对柳瑰宝感激涕零道:“柳姑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谁敢欺负你——孙府主除外,武峮姐姐除外,俱芦洲所有地仙除外——你大大方方与我说一声,我保管打得对方……”
柳瑰宝就只是直愣愣看着他。最欠揍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余米知道这姑娘眼中的答案,却依旧装傻扮痴,只是不再言语,小心翼翼收起那封来自披云山的密信,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总算可以回了。
这余米不是旁人,正是用化名在彩雀府担任挂名客卿多年的米裕。
突然有三名剑修御剑而来,武峮和柳瑰宝赶紧起身。
来人竟是女宗主郦采,身边跟着她的两个嫡传——极其年轻的金丹境剑修陈李以及只好相对年轻的龙门境剑修高幼清。
陈李以心声笑道:“这不是米大剑仙吗,风采更胜往昔啊,都快闪瞎我的一双狗眼了。”
听听,多熟悉,不愧是剑气长城的小隐官,你都没办法回骂。
米裕还真就喜欢这些,太久违的感觉了。
郦采与那两个彩雀府女修打完招呼,聊完客套话,与米裕以心声说道:“我不去宝瓶洲,就有劳米剑仙护送他们俩去落魄山了。”
米裕说道:“我得先去趟云上城,带上赵树下。”
郦采摆摆手:“你就算带上彩雀府所有女修,我也不管你。但是事先说好,敢勾搭幼清,我砍死你。哪怕你不勾搭,只要幼清对你有想法,我一样砍死你。”
米裕笑道:“郦剑仙有所不知,有些姑娘,我一看她们看我的眼神,就知道她们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了。”
郦采啧啧道:“你这死不要脸说假正经话的样子,是你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吗?”
米裕微笑点头,然后问道:“真不见见那位周供奉?”
郦采大骂道:“死没良心的王八蛋,他滚来见我才对。”
米裕使劲点头:“在理!”
宝瓶洲。
大骊王朝的新科榜眼,一个姓曹的翰林编修突然告病,悄然离开京城,在一座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牛角山渡口。
除此之外,一个个落魄山谱牒嫡传、供奉、客卿,以及与落魄山交好的观礼之人都开始纷纷启程。
云舟渡船上,姜尚真坐在栏杆上笑道:“还以为你会连打两场架。”
陈平安摇摇头。
当时在齐渎祠庙内,他与王朱只是隔着窗户,屋里屋外远远闲聊了两句。
王朱问了个问题:“为何解契?”
陈平安反问一个问题:“你想好了,真要当这齐渎公?”
结果双方都没有给出答案。王朱重回大渎之水,继续闭关去。
云舟渡船缓缓停靠在牛角山渡口,但是陈平安已提早离船,落在了一条山间小路上,最终走到了那两座小坟头前,跪地磕头,然后取出一只只小袋子,开始为坟头添土。
已经不惑之年的青衫男人在坟前倒了一壶酒后,单膝跪地,弯着腰,低着头,在心中默默言语。
最后男人微微颤声,皱着脸,轻声笑道:“爹,娘,不要担心啊,除了离家有些久,在外边这些年,其实都很好。”
陈平安在原地沉默许久,等到他起身缓缓下山,已经是暮色四合。
他稍稍绕路,去了趟曾经的神仙坟,远远看了一眼,等再走路回到泥瓶巷一端时,已经是深夜时分。
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院门,再打开屋门,抬头看了眼门上贴着的“春”字,进入屋内,陈平安点燃桌上一盏灯火,趴在桌上,原本想要守夜,却一个不小心,就那么熟睡过去。
都不知道睡了几天几夜,等到这天的拂晓时分,陈平安坐起身,虽然有些睡眼惺忪,不过还是缓缓起身,发现门外只有一个裴钱在。
裴钱笑道:“我拦着暖树姐姐和小米粒,让她们在霁色峰山脚等着师父呢。”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是今天?”
裴钱使劲点头:“都到了,连小师兄都赶来了,这会儿估计还趴在地上打盹呢。”
如果不是魏檗施展了山水禁制,估计这会儿,整个北岳地界都察觉到自家霁色峰的异样气象了。
陈平安关好屋门和院门,站在泥瓶巷内,说道:“跟上。”
一袭青衫扶摇而起,一袭黑衣尾随其后,飘然落在霁色峰的山门口。
从莲藕福地返回的暖树施了个万福,喊了声“老爷”。周米粒一个咧嘴,笑得簸箕大了,怎么都合不拢。
陈平安眯眼而笑,一手一个小脑袋,轻轻揉了揉,微笑道:“走,上山去。”
当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现身台阶顶部,才发现霁色峰祖师堂外竟然站着数十人,有自己的学生、弟子,落魄山供奉、客卿,以及各自的再传弟子,当然,还有朋友们。
比起第一次,今天的霁色峰祖师堂多了太多人。
陈平安缓缓向前,最终停下脚步,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
裴钱带着暖树和周米粒快步向前,走向人群,再一起转身面朝陈平安。
山风阵阵拂过,一袭青衫背剑,大袖飘摇。
面对着眼前众人,山主陈平安猛然抱拳致礼,对面众人肃然回礼。
陈平安率先跨过祖师堂大门。
霁色峰祖师堂内悬三幅挂像:文圣、齐静春、崔诚。
一袭青衫站在最前方,双手持香。
陈平安身后,是他的学生崔东山,弟子裴钱,学生曹晴朗。
落魄山掌律长命,账房韦文龙。
山巅境武夫朱敛,远游境卢白象,金丹境瓶颈剑修隋右边,远游境魏羡。
陈灵均,陈如初,石柔。
落魄山护山供奉、右护法周米粒。
蒋去,张嘉贞。赵树下,赵鸾。
岑鸳机,元宝,元来。真名周俊臣的阿瞒。
仙人境剑修姜尚真。远游境巅峰种秋。玉璞境瓶颈剑修米裕。元婴剑修崔嵬。
记名供奉:
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披麻宗元婴修士杜文思,金丹剑修庞兰溪。
狐国之主沛湘,元婴水蛟泓下,棋墩山云子。
九个剑仙坯子:何辜,于斜回,程朝露,纳兰玉牒,姚小妍,虞青章,贺乡亭,白玄,孙春王。
观礼之人:
刘羡阳。李二,李柳,韩澄江。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北岳山君魏檗。
太徽剑宗刘景龙,弟子白首。
龙泉剑宗开山大弟子董谷。
鳌鱼背刘重润。
老龙城范二,桂夫人、弟子金粟,孙嘉树。
浮萍剑湖嫡传陈李、高幼清。
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倒悬山梅花园子酡颜夫人。
书简湖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
披麻宗财神爷韦雨松。
彩雀府府主孙清,弟子柳瑰宝。
云上城徐杏酒,记名供奉桓云。
皑皑洲剑仙谢松花,弟子举形、朝暮。
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指玄峰袁灵殿。
金乌宫元婴剑修柳质清。
中土神洲郁狷夫,邵元王朝林君璧。
今天的霁色峰祖师堂内,剑修极多,武夫极多,而那个站在最前方的山主,远游归来的陈平安,既是剑仙,也是止境武夫。
既是宝瓶洲落魄山的山主,也是曾经剑气长城的隐官,更是浩然天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很快,整个浩然天下就会知道,那个隐官陈十一,叫陈平安。
众人跟随山主陈平安敬香拜挂像,作揖三拜,然后各自按照礼敬顺序,插入香炉。
陈平安作为东道主,还需要与每一位观礼之人还礼致谢,光是此事,就耗去了足足三刻钟。
三幅挂像下,一桌两椅,一张空悬,一张属于陈平安。
陈平安始终没有落座,一袭青衫的男子背朝挂像,面朝祖师堂大门,与上香的众人一一还礼。
三十六位观礼客人,要么与陈平安微笑点头致意,哪怕言语也极为言简意赅,最多轻轻道贺一声,没有谁会在这种关头与他过多寒暄客套。
在谱牒上姓名为陈如初的暖树因为担任山水唱诵的香使女官,所以得以站在山主陈平安身边。
她需要喊出观礼上香客人的名字及宗门山头,最后跟随山主一起与那位客人还礼。
陈平安率先落座,主客双方随之纷纷落座,井然有序。
今天霁色峰祖师堂的座椅分为三种,第一种当然是有资格参与霁色峰祖师堂议事的,属于在落魄山祖师堂已经拥有了一张“雷打不动”的座椅,除了陈平安,还有崔东山、裴钱、曹晴朗。
此外,朱敛、周米粒,隋右边、卢白象、魏羡,周肥、种秋、郑大风,陈灵均、陈如初也在此列。
当然,这类椅子会在今天增添几把,例如长命、韦文龙,米裕、崔嵬、沛湘、泓下。
第二种是虽然列入祖师堂山水谱牒,但是按照辈分属于再传的嫡传弟子,例如岑鸳机、元宝、元来等人。
再就是一般的供奉、客卿,例如骑龙巷贾晟师徒三人以及披麻宗杜文思、庞兰溪等人。
而记名客卿,按照山上旧例,可以算是半个自家人。
只是在落魄山这边,旧例之外又有新规矩,半个就是一个了。
最后便是那三十六位来自浩然各洲的观礼客人。
后两种椅子,只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搬出,供人落座。
陈平安独自一人坐在挂像下的椅子上,望向刚刚从中土神洲赶回宝瓶洲的学生崔东山,点点头。
崔东山破天荒将一袭雪白法袍换成了儒士青衫,站起身,轻声道:“裴钱,曹晴朗。”
裴钱和曹晴朗同时起身。
陈平安一样站起身,崔东山将从文庙取来的玉牒、金书,分别递给裴钱和曹晴朗,刚要挪步前行,将一件从文庙请出的礼器交与先生,陈平安却轻轻摇头,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摞书。
崔东山会心一笑,也就无所谓这点规矩礼仪了,霁色峰祖师堂内都是自家人,没人会去文庙碎嘴。
金书玉牒,投书于天,化作一股清气,埋牒在地,与山水气运相融,分别用以昭告天地、一洲山河。
中土文庙赠送一件礼器,供奉在宗门祖师堂。陈平安也没有坏了这个规矩,只是却添了自家先生的著作,一并供奉起来。
曹晴朗从崔东山手中接过金书,朗声诵读内容。不过百余字,都是照搬一套古老礼制的文字。
裴钱接过玉牒后,有样学样,读了遍玉牒上边的文字内容。
无论是落魄山谱牒还是观礼之人,都早已再次起身,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繁文缛节。
宣读完毕,曹晴朗和裴钱并肩走出祖师堂,一个御风往高处去,一个去往山脚。
片刻后,两人在大门外碰头,一起返回祖师堂,先后说了一句“礼毕”,而后陈平安和崔东山分别将一摞书和文庙礼器搁放在桌子上,陈如初便嗓音清脆道:“礼成!”
宝瓶洲落魄山自即刻起,就已经跻身浩然宗门之列。
今天的祖师堂聚会,所有观礼之人所观之礼,当然就是落魄山的提升宗门之浩然头等大礼。
浩然天下的仙府山头想要跻身宗门,如果没有上宗的运作,一般流程,就是由祖师堂所在王朝的皇帝陛下先向中土文庙举荐,提升为宗门候补,在坐镇一洲天幕的某位陪祀圣贤认可之后,再交由中土文庙审查、勘验。
文庙正副三教主、三大学宫祭酒负责一同批复此事,最终交由礼圣决断。
七位儒家圣贤,只要其中有一人不点头,就休想跻身宗门。
当然,历史上也曾有六人都已点头,唯独礼圣不点头的情况,只不过这种情况在万年历史上只出现过两次。
书简湖真境宗因为上宗是桐叶洲玉圭宗,又有荀渊的巧妙筹划,就其实与大骊宋氏皇帝关系不大。
这是有些坏规矩的,所以姜尚真和韦滢先后两任下宗宗主,无论个人的性情、境界、手腕如何,在书简湖当家做主时都显得极为隐忍,重视与大骊铁骑的关系修缮,力求入乡随俗,将功补过。
而阮邛的龙泉剑宗以及昔年的宗门候补正阳山和清风城,三者就都需要大骊王朝皇帝宋和的举荐,最终也都顺利成了宝瓶洲的宗门。
据说正阳山甚至已经着手筹备下宗多年,只是中岳山君晋青对此事始终态度模糊,大骊宋氏庙堂那边,宋和与宋睦之间也好像有些异议。
宋和的意思,是正阳山的战功虽然不太够,但既然正阳山已经借来包括神诰宗、云林姜氏和老龙城在内的众多势力,就不妨顺水推舟,再扶持正阳山一把。
但是本该与正阳山关系更为亲近的宋睦却说正阳山哪怕缝缝补补,在大骊山水功劳簿上凑齐了足够的战功,依旧缺了一大笔功德,哪怕宋氏举荐给了中土文庙,一样极有可能被打回,批复以“再议”二字。
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是太平盛世了,不应该将正阳山喂得太饱,容易让其余宗门候补山头心怀怨怼,认为大骊王朝太过偏心。
宋睦在寄往京城御书房的那封密信的末尾写了一句话:除非正阳山的剑修敢去蛮荒天下开疆拓土,凭此战功积攒功德。
不管如何,落魄山终究是成了“宗”字头山门。
就当下这一刻而言,落魄山还会是浩然天下最“年轻”的宗门。
陈平安轻轻松了口气,抬手虚按两下,笑道:“都坐都坐,今天都是自家人,接下来我们都随意些,只要别袒胸露腹,或是脱鞋子盘腿坐,就没什么讲究了。”
在所有人都落座后,陈平安才坐下,笑望向落魄山右护法,轻声道:“米粒,端茶。”
“得令!”周米粒左右肩头一晃,赶紧滑下有些显大的椅子,挺直胸膛。
小姑娘满脸涨红:总算轮到自己露面了!
她今天可是又多出了一个官职,茶水官!
负责给祖师堂所有人端茶送水,多有面儿!
暖树姐姐和景清都只是帮忙打下手的茶水副使嘞。
周米粒这样想着,他们开始给所有人分发茶水,陈灵均负责从方寸物当中取出茶水,一手托一个茶碗,周米粒和陈如初负责递茶给人。
刘羡阳从周米粒手中接过茶水的时候,笑呵呵道:“哑巴湖的大水怪,名气真要比天大了。”
周米粒瞪了眼刘羡阳:我又不是那种计较虚名的。
只是小姑娘一个没忍住,满脸笑容。
刘羡阳伸手去揉她的脑袋,周米粒赶紧拿脑袋撞开,快步去给下一位客人恭谨端茶。
陈平安只是象征性喝了一口茶水,就放下茶杯。
落魄山的山水谱牒抬升一个大台阶,从原本的大骊礼部归档,变成了被中土文庙记录在册,显然有意无意绕过了大骊。
没有向大骊宋氏讨要那份举荐,落魄山只是飞剑传信京城礼部,算是与大骊朝廷说了有这么件事,打过招呼而已。
观礼一事,陈平安其实只能算不陌生,因为只有一次,就是他早年游历青鸾国,路过青要山的金桂观时,那会儿身为金丹地仙的老观主张果要收取九名谱牒弟子。
而登山之人,除了山泽野修,山上的谱牒修士观礼次数本都不该如此少。
相较于金桂观,霁色峰祖师堂哪怕是跻身“宗”字头这样的大典,都办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同样是跻身宗门的仪式,清风城和正阳山几乎都是从早办到晚,其间只是“请出”金书玉牒和文庙礼器这一件事听说就耗费了两个时辰。
那个祖师堂唱诵官每每还会用上类似道门青词宝诰的拖腔,极缓极慢,而那不过百余字的金书玉牒在礼官捧出诵读之前,都会有各类兴师动众的庆贺仪式作为铺垫。
例如正阳山剑修的联袂祭剑,用以祭奠祖师堂历代祖师,还要营造出六到九种不等的祥瑞气象,再通过山水阵法以及开启的镜花水月传遍一洲山上仙家。
此外,光是提供给观礼贵客的仙家茶水、山上瓜果,以及沿途栽种奇花异草,仙鹤灵禽齐鸣在天,祖师堂礼制处都精心筹备了月余光阴,为此消耗的神仙钱更是以谷雨钱计算。
而落魄山这边,就是清茶一碗待客而已。
刘羡阳莫名其妙跌了一境,但是无论本命飞剑、体魄神魂、气府经脉,都没有任何损伤,就只是一粒元婴,有等于无,极其古怪,阮邛才会答应让他留在铁匠铺子养伤。
他笑眯眯地望着陈平安,每次视线交会,陈平安都摆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表情。
北岳山君魏檗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如今又是首位等同于仙人境的大山君,所以前些年披云山又办了一场名正言顺的夜游宴。
大战落幕后,各有战功捞到手,大骊多有封赏,所以各路谱牒仙师、山水神祇原本干瘪的钱袋子又鼓了起来,北岳地界不至于砸锅卖铁,哀鸿一片。
太徽剑宗上任宗主韩槐子战死于剑气长城,掌律老祖黄童战死在宝瓶洲中部战场,以至于如今整座宗门就只有宗主刘景龙这一位上五境剑仙,他的弟子白首结丹后得以开峰,成为翩然峰新任山主。
白首今天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剑气长城的九个小屁孩里边有个叫白玄的小家伙总瞅自己,好像跟自己很熟的样子。
金乌宫柳质清、云上城徐杏酒都坐在刘景龙附近,两人都找刘景龙喝过酒,如今刘景龙享誉两洲的酒量,他俩功劳不小。
再加上之后女剑仙郦采、老武夫王赴愬等人的推波助澜,算是有了定论——刘剑仙要么不喝,只要开喝,酒量就无敌。
所以这次登门做客,刘景龙既是为落魄山道贺,也要与陈平安道谢。
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董谷,也就是刘羡阳的大师兄,如今是元婴境,却非剑修,他的师妹徐小桥则是金丹境剑修。
另一个师弟谢灵是元婴境剑修,同时精通符箓、阵法,跻身宝瓶洲年轻十人之列,而且这些年中,名次不断提升,如今已经超过了风雷园元婴剑修刘灞桥。
宝瓶洲年轻十人之首是真武山马苦玄,其他榜上之人除了谢灵、刘灞桥,还有隋右边,以及云林姜氏的元婴修士姜韫和观湖书院那个当过三次君子、在“君子”“贤人”两个头衔上来来回回乐此不疲的周矩。
剩下的四人,则是在大战当中崛起的新面孔,例如马苦玄的师伯、兵家修士余时务。
宝瓶洲还有候补十人,其中有正阳山的一个少年剑修,是个剑仙坯子,名为吴提京,在正阳山跻身宗门之时被正阳山山主收为关门弟子。
董谷坐在魏晋一旁,毕竟风雪庙算是龙泉剑宗的“娘家”,而魏晋如今又是当之无愧的宝瓶洲剑修第一人,董谷在魏晋面前自然十分恭敬。
而在山上一向清高到孤僻的魏大剑仙对这个山泽精怪出身的龙泉剑宗大弟子也算破例了,言语虽然不多,但是带着几分笑意。
要知道,魏晋是出了名的不会与人客气,哪怕是回到风雪庙,他也一样只去神仙台。
先后两场问剑天君谢实,在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战场问剑大妖都是一言不发,唯有递剑而已。
孙氏家主孙嘉树和桂夫人的唯一嫡传金粟已经结为夫妻,也是一对山上道侣了。
趴地峰火龙真人的爱徒张山峰正在闭关,所以未能出席观礼。
按照指玄峰袁灵殿的说法,小师弟张山峰此次是洞府境跻身观海境——当年青鸾国一别,张山峰都还不是中五境修士。
除袁灵殿外,张山峰的几个师兄,连同师父一起为他“护道”。
也就是说,一位飞升境的火龙真人,以及白云一脉祖师,还有桃山一脉、太霞一脉,都在洞窟外为一个洞府境修士护道……这种事情,估计也就趴地峰做得出来。
不过所谓的护道,其实也就是几个师兄弟陪着师父他老人家一起唠嗑,摆好桌子,备好酒水,佐酒菜来几碟,瓜果一大盆,赏赏月色,看看风雨,静待师父的诗兴大发,打油诗来那么几首,然后一个个眼神真挚,拍案叫绝……袁灵殿看不惯那两个溜须拍马的师兄很多年了,尤其是这次,原本他都备好了笔墨纸砚,总觉得肯定可以扳回一局,不承想师父要他来落魄山观礼,没能派上用场。
李希圣带着书童崔赐正在游历流霞洲的天隅洞天;钟魁与骸骨滩鬼蜮谷的京观城城主高承在从蛮荒天下托月山重返浩然的亚圣护送下,跟随那个鸡汤老和尚一起去了西方佛国;白帝城城主的关门弟子顾璨如今身在扶摇洲,据说因缘际会之下,被他找到了一处小洞天秘境,正在闭关炼化;披麻宗宗主竺泉去了中土上宗;邵云岩与酡颜夫人联袂云游,来到了宝瓶洲。
邵剑仙当年让刘景龙和水经山卢穗一起帮忙带走春幡斋那串葫芦藤,结出的十四枚小葫芦最终瓜熟蒂落,春幡斋运道极好,其中竟然有十枚养剑葫。
预期的七枚早已预定出去,如今邵云岩手上还有额外三枚品秩极高的养剑葫,此次来观礼的贺礼就是其中一对,寓意好事成双,同时算是帮了囊中羞涩的穷光蛋酡颜夫人一个大忙。
不然酡颜夫人这一路走得惴惴不安,登山之前差点就要转头就走,打死都不敢见那位隐官大人了。
邵云岩临时送她一枚养剑葫,她这才有胆子登山恭贺。
林君璧和郁狷夫是被崔东山“顺路”带来落魄山的,落魄山这次没有邀请春露圃修士。
趁着所有人都喝茶的间隙,陈平安与崔东山快速以心声言语,才知道这位学生这趟中土文庙之行确实很忙。
崔东山从桐叶洲大泉王朝动身,跨洲远游,先是去了趟功德林,见到了先生的先生,祖师老秀才,好得很,在那边与一个被誉为“天下儒者宗”的董老夫子,还有俱芦洲旧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仨臭棋篓子经常下棋。
然后崔东山得了祖师爷的授意,先留下了那方藏书印,再得了祖师爷的口信,以及董老儿的一封书信,去礼记学宫找大祭酒。
而茅小冬辞去大隋山崖书院的副山长一职,进入三大学宫之一的礼记学宫担任司业一职,仅次于大祭酒。
按照山上好事者以山水官场的算法,学宫司业一职低于大祭酒,却要略高于七十二书院的山长。
贤人君子,再“正人”君子、书院山长、学宫司业、学宫大祭酒、陪祀圣贤、文庙副教主、文庙教主,这就是儒家文庙相对比较按部就班的“官场进阶”了。
茅小冬带着李宝瓶、李槐,还有一拨学宫儒生一路南下,先后游历婆娑洲、雨龙宗、剑气长城,如今一行人应该身在剑气长城了,山水迢迢,所以错过了这场观礼。
崔东山与那学宫大祭酒一合计,就以礼记学宫茅司业的名义举荐落魄山提升宗门。
崔东山还七弯八拐地找到了一位文庙老圣贤,辈分极高、功德极大的伏胜,于是手中就又多了一封举荐信。
最后加上即将赶赴桐叶洲担任一座书院山长的周密,山长、司业、陪祀圣贤三封举荐信在手,再跑去中土文庙找到了副教主韩老夫子。
最终,三位正副教主和三位学宫大祭酒在文庙聚头议事,其中有两人希望“再议”,理由是既然落魄山的山主按照你崔东山的说法就“只是元婴剑修和九境武夫”,提升宗门,于礼不合,气得崔东山差点撒泼打滚,结果礼圣现身,只说了句“不用再议了”,那么自然就是不用再议了。
等到周米粒三个端茶,所有人又都喝过了茶水。
裴钱和曹晴朗已经搬了一套桌椅摆放在陈平安和长命的位置中间,是为提笔记录谱牒一事而准备,因为包括长命、米裕和韦文龙在内的一大拨谱牒修士,由于陈平安太多年不曾返回家乡,其实尚未真正记录在霁色峰祖师堂的山水谱牒上,是以今天就要补上。
陈平安起身走向那张书案,笑道:“山水谱牒记录名字一事,按照山上规矩,本该是掌律执笔。我们落魄山小门小户,先前都没来得及设置掌律一职,所以今天我先代劳,等到我亲自为长命在谱牒上记名,再让长命坐在这儿。”
虽然包括裴钱在内的陈平安三名嫡传在敬香之时的所站位置仅次于山主陈平安,但是落魄山的座椅安置,最为靠近陈平安那张“头把交椅”的却是长命和韦文龙,然后才是裴钱他们三个。
这就是山上规矩。
长命站起身,先与山主作揖拜礼,再与众人作揖致礼。
其实所有离着落魄山比较远的观礼之人都很好奇这位身穿一件雪白长袍、笑容和煦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脱颖而出,一举成为落魄山的掌律。
落魄山的掌律祖师分量到底有多重,在座观礼之人,哪怕是像老龙城女修金粟这样找了个好师父又找了个好丈夫、始终不太需要理会山上事的人物,一样心里有数,很有数。
陈平安本来就是一个出了名喜欢讲道理的人,而落魄山的掌律祖师就意味着是落魄山上唯一一个在名义上“道理”与山主陈平安一样大,甚至某些关头还要更大的超然存在。
陈平安在落魄山谱牒第一页写下“掌律,长命”,然后笑着搁笔起身,换成长命接替落座掌笔,写下“泉府府主,韦文龙”。
韦文龙起身先与陈平安抱拳致礼,然后与众人行礼,最后抱拳不放,望向那位传道恩师——春幡斋剑仙邵云岩。
邵云岩大笑着站起身,执平辈礼,与昔日弟子韦文龙抱拳还礼。
按照山上规矩,霁色峰祖师堂内,与双方今天出了大门,礼数可以分开算。
邵剑仙是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修行资质一般的嫡传能够成为落魄山的账房先生,隐官大人的左膀右臂。
酡颜夫人瞥了眼满面红光的邵云岩,有些不是滋味。同样是倒悬山四大私宅,春幡斋大概是取名取得好,如今倒是最为春风得意了。
她立即收敛视线,正襟危坐,原来是那位年轻隐官笑眯眯望向了自己。
浩然天下四位夫人,如今落魄山祖师堂内竟然就有两位,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和桂花岛的桂夫人。
长命、韦文龙之后,是前不久刚刚从披云山辞去客卿职务的剑仙米裕。
之后是元婴剑修崔嵬,账房一脉的张嘉贞,符箓修士蒋去以及赵树下、赵鸾,还有裴钱的开山大弟子、绰号阿瞒的周俊臣。
再之后是这些年都身在莲藕福地修行的元婴狐魅沛湘、元婴水蛟泓下、刚刚结金丹的云子,以及九个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
在这之后,又有三桩礼仪。
第一桩,是将剑修郭竹酒的名字记录在祖师堂谱牒第二页,使她正式成为山主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第二桩,一样是拜师,年轻武夫赵树下正式成为山主陈平安的又一位嫡传弟子。
即刻起,陈平安的嫡传弟子总计五人。
第三桩,周俊臣拜师裴钱,其实就等于同时成了陈平安的再传弟子。
拜师礼,需要弟子磕头,师父喝茶。
与裴钱各自收徒后,陈平安先后喝过了赵树下的拜师茶和周俊臣的拜祖师茶,放下茶杯笑道:“诸位,我们落魄山聘请客卿一事,不如趁热打铁,今天都敲定下来吧?”
如果不是碍于山水规矩,陈平安这会儿已经让崔东山去关上大门了。
有些是身在文圣同一文脉之内的读书人,无须锦上添花,比如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魏檗是北岳山君,刘景龙是一宗之主,刘重润是一岛之主,孙清是彩雀府府主,徐杏酒是云上城城主,于礼不合,只能作罢。
有些是生意往来的盟友,不用画蛇添足,免得混淆不清,难以明算账,例如范二、孙嘉树、韦雨松。
所以最终成为落魄山记名客卿的人选分别是邵云岩、酡颜夫人、桓云、谢松花、柳质清、李芙蕖。
魏晋和袁灵殿本来对担任客卿一事并无想法,结果都被陈平安给说服了。
说服魏晋不难,你魏大剑仙好歹接受过我师兄左右的剑术指点,这点面子都不给的话,说不过去。
至于袁灵殿,是看在小师弟张山峰的面子上,加上本身就与陈平安相熟,就答应下来。
最后一个,是以心声与隐官大人言语,主动请求担任客卿的浮萍剑湖“小隐官”陈李。
陈李与白首是差不多的感觉,不明白为何那个名叫白玄的剑仙坯子的眼神里边透着一股十分没道理的亲近。
而白首又要比陈李更加识趣些,更有危机意识,觉得那个裴钱金字招牌一般的脸色和笑意越发让人毛骨悚然了。
白首打定主意要离白玄远一些,免得被殃及池鱼。
要知道,裴钱第二次游历中土神洲去与曹慈问拳之前,再次路过俱芦洲太徽剑宗的时候,白首刚刚跻身金丹剑修,在翩然峰走不开,就刚好遇到了登山做客、久别重逢的裴钱。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知怎的,裴钱与姓刘的聊着聊着就扯上了他。
当时白首掂量了一下自己,又见她裴钱个儿挺高,可惜瘦竹竿似的,不像是个拳重的,就觉得自己不敢说稳赢,一战之力终究该有了,就大摇大摆与裴钱切磋了一场,结果就是裴钱负责一拳,他负责倒地不起、口吐白沫。
等他晕乎乎躺床上醒过来,裴钱跟姓刘的随便找了个由头,已经跑路了。
他当时悲从中来,卷起被子,继续蒙头装睡。
在陈平安已经心满意足的时候,李柳突然笑着以心声言语,说她也要担任落魄山的客卿,陈平安当然没法拒绝。
李柳虽然脸色惨白,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越发显得柔柔弱弱,可她哪怕跌境,依旧是一位仙人。
崔东山曾经说过,同境修士,李柳、姜尚真都是那种最为难缠的仙人。
当然,还要加上一个当年的稚圭。
比起一般意义上的大剑仙,比如许弱、魏晋,只会更加难缠。
沛湘的惴惴不安大概丝毫不输酡颜夫人,她担心今天这么大的一场观礼过后,人多眼杂,明天清风城就知道了她和整个狐国的踪迹。
她不是害怕许浑来兴师问罪,一个玉璞境的兵家修士,就算来了,又能如何?
落魄山要留客,估计许浑就不用走了。
她只是担忧那许氏妇人的幕后之人的手段。
走江化蛟的泓下是第一次正式见到那位年轻山主,面对对她极为和善的陈平安,她的内心深处却泛起一种天然的敬畏。
都是堂堂元婴境大修士,座位相邻的沛湘和泓下发现对方好像都比自己更紧张,心境反而逐渐平静起来。
谈妥了客卿一事,落魄山观礼就告一段落。
接下来,祖师堂还需要关起门来议事,涉及宗门机密,陈平安就送客到祖师堂大门,所有观礼客人都下榻在霁色峰半山腰的一大片仙家府邸当中,等到议事完毕,陈平安肯定还需要一处处宅子拜访过去。
落魄山拥有三座山峰,主峰集灵峰,也就是竹楼、山巅祠庙所在之处,这座建造有祖师堂的霁色峰其实是次峰。
因为是祖师堂议事,许多落魄山再传弟子、一般供奉一样需要离开,跟随观礼客人们一起下山。
哪怕是陈平安嫡传的赵树下,因为资历不够,今天依旧无法留下。
但是对于一个如今才四境的年轻武夫来说,依旧如梦游一般,直到现在还没有回神还魂,因为事先根本没有人告诉他,今天自己会成为陈先生的嫡传弟子。
赵树下转头对一旁的赵鸾轻声道:“鸾鸾,我不是在做梦吧?”
赵鸾身穿一袭彩雀府仙家法袍,笑道:“你打自己一拳,吃疼就不是做梦。”
赵树下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就该与陈先生说一声的,把我换成你多好。你如今都是龙门境了,我练了两百万拳,才跌跌撞撞跻身四境武夫。”
不承想赵鸾的一双漂亮眼眸却眯成了月牙儿,好像自己没有成为陈先生的嫡传弟子,她更开心些。
刘羡阳自然要与大师兄董谷同行,带上个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桂夫人和酡颜夫人联袂而行,说着些女子之间的悄悄话。
邵云岩找到了刘景龙,自然而然就认识了柳质清、徐杏酒和老真人桓云,一行人其实都算俱芦洲同乡,谈笑风生。
陈李带着高幼清,还有举形和朝暮,这四个更早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以及其余九个跟随隐官大人一起来到落魄山的孩子走在一起,还是一大拨同乡。
林守一在内的四名同窗并肩而行,走在他们前边的是李二、李柳和韩澄江。
刘羡阳与魏晋聊完,快步跑到林守一和董水井身边,一手搭住一人肩膀,然后笑嘻嘻地喊了声韩澄江。
韩澄江脸色僵硬,身体紧绷,转过头,与刘羡阳挤出一个笑脸,目不斜视。
林守一眯起眼,董水井扯了扯嘴角,韩澄江的额头立即渗出汗水。
其实花翎王朝是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大王朝,而韩氏又是花翎王朝的“太上皇”,地位有点类似中土郁氏。
韩澄江作为韩氏嫡出,其实也算出身浩然天下的头等钟鸣鼎食之家,只是人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心里难免没个着落。
他倒是半点不介意吃腌菜喝劣酒,每天做些挑水砍柴的活计,反而乐在其中,只不过委实是被小镇唯一结识的好朋友刘羡阳给吓跑了。
按照刘羡阳的说法,那林守一和董水井打小就是家乡的混世魔王,喜欢半路给人套麻袋,拽农田里拳打脚踢一顿。
韩澄江不怕吵架,但是怕打架啊,要是鼻青脸肿地回了宅子,就算自己不觉得丢脸,可是丈母娘最好面子,街坊邻居更是一个比一个长舌,他能咋办?
说是路上摔的?
等到李柳微微转头向后望去,林守一与董水井立即云淡风轻,移开视线。
孙清带着嫡传柳瑰宝,李芙蕖带着嫡传周采真,四人一起走在刘景龙那一行人的身后。
白首知道这里边的玄机。
身后孙府主与那水经山的卢穗都是俱芦洲十大仙子之一,又都鬼迷心窍爱慕姓刘的。
春幡斋邵剑仙又与卢穗的师父是有缘无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