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疑总觉得此人有点眼熟,只是她仔细检索一番心湖记忆,偏偏没有谁对得上号。
崔东山与她挤出个大大的灿烂笑容,然后压低嗓音,恳请宋老前辈挪步,随他稍远观战,免得两位止境武夫的这场山巅问拳施展不开手脚。
崔东山带着汪幔梦他们远离城门,打算挑选一座高门大宅的屋顶作为观战场地。
只是今夜雪大风饕,视线受阻,钱猴儿几个境界太低,是注定看不清双方出拳了。
先前先生与韩万斩的那番对话,崔东山动了点手脚,汪幔梦都未能听得真切,等到将来知道了今夜问拳双方的身份,悔死他们。
问拳双方在大街上遥遥对峙,都并不着急出手。
韩光虎站在原地,只是提了提靴子,再次落脚之时,整条积雪厚达一尺有余的大街就像被滚烫热水一冲而过,雾气升腾。
等到老武夫放缓呼吸站定,如铺设出一条地龙,道路干燥异常,落雪不等洒落地面就自行消融,最终只有陈平安脚边四周依旧留有积雪。
宋雨烧跟着崔东山撤出街道,于拐角处回看一眼,笑了笑。谁说我辈武夫不神仙?
崔东山很清楚先生为何要领拳,当然跟那位韩万斩做事情不地道有关系,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一份私心,想让宋前辈放心。
如何放心?很简单,老人只需亲眼看过昔年背剑少年如今的拳法,就可以真正放心。
宋雨烧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问身边白衣少年:“崔宗主,你家先生能不能赢?”
先前吃火锅,听陈平安说过几个学生、弟子,崔东山如今已经是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了。
老人与陈平安单独相处,从来言语无忌,直呼其名算什么?但是在崔东山面前,宋雨烧却是更换了称呼。
一个晚辈,学业有成,能写几副春联,能说几句圣贤道理,或是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老人肯定会欣慰,却未必能够彻底放心。
宦海沉浮,仕途云谲波诡,公门修行钩心斗角……同样的道理,行走江湖,人心险恶,尤其拳高者与善恶无关,而且不得不承认,越是恪守江湖道义的年轻人越是容易吃亏。
宋雨烧是老江湖不假,却不迂腐死板,所以看待陈平安脚下的江湖路就更加为难,既希望陈平安大道直行,登高顺遂,又希望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不至于因为信奉道义、循规蹈矩而受伤……大概这种矛盾心理,有了晚辈的长辈才会有。
“宋前辈喊我东山即可。”崔东山再皮实,敢在韩万斩面前胡说八道,都不是暗戳戳恶心人,而是明晃晃挑衅对方,却也不敢在宋雨烧面前嬉皮笑脸,“先生不会输的。哪怕是跟曹慈问拳,表面上看,确实是连输四场,可我家先生有自己的想法,无非是输拳在外,赢拳在己。只是这种心境不足为外人道也,曹慈明白就可以了。当然,宋老前辈也肯定是心里有数了。”
宋雨烧说道:“我是担心这场突如其来的切磋,你家先生既要堂而皇之赢拳,还需掌握好分寸和火候,难上加难,太吃亏。”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宋雨烧的武学境界是不高,但是这辈子走惯了江湖,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熟谙人情世故,故而此中三昧,了然于胸。
崔东山低头搓手笑道:“没事。宋老前辈你还不知道吧,先前在仙都山谪仙峰,先生曾经为桐叶洲黄衣芸教拳一场,打着打着,她就打破了十境气盛一层的瓶颈。先生出拳极有分寸,非但没有伤了和气,如今蒲山云草堂反而是与青萍剑宗正式缔结盟约的山上盟友了,再过个一两百年,两家谱牒子弟相互往来频繁,大概就算是世交了。”
当年宋雨烧金盆洗手,那位在松溪国声名鹊起的青竹剑仙苏琅不依不饶,坏了江湖规矩,执意要与宋雨烧比试,刚刚跻身金身境就急不可耐地登门拜访,打算踩着梳水国剑圣的肩膀坐实自己宝瓶洲中部数国剑术第一人的名头,结果被一位货真价实的年轻剑仙一招打回小镇。
之后,陈平安为了取回那把竹黄剑鞘,在文庙议事途中找到了马癯仙,更是大打出手,不惜与女武神裴杯一脉和中土大端王朝交恶。
可惜陈平安先后两次出手,宋雨烧都不曾亲眼见过。
老人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当年在家乡与背剑少年初次相逢,早就肯定陈平安未来的武学之路走得不会慢,更不会差。
但是宋雨烧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早,这么……先声夺人。
街上,陈平安环顾四周。一座空城,看客寥寥。
昔年在剑气长城,每逢二掌柜与人问拳,都是很热闹的。
韩光虎提醒道:“老夫还是那个意思,动手别藏私,否则这场问拳,陈宗师就是打人又打脸了。”
陈平安微笑道:“早点打完这一架,晚辈就请前辈喝酒。”
韩光虎哑然失笑。年轻人倒是会说客气话。
秦不疑一行人纷纷御风去往城头,简明从腋下抽出法刀名泉,拨去身边城墙上的积雪,咧咧嘴:“无冤无仇的,又不算狭路相逢,才刚见面,这就打起来啦?”难道所有上了境界的纯粹武夫都是喜欢见面就干架的武痴吗?
简明难免担忧几分:韩老儿不会有事吧?
江湖上都说拳怕少壮,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韩老儿如今跌了境,落了病根,每天都咳嗽,随身携带的那几瓶来自山上的灵丹妙药始终治标不治本,要不是曾先生提醒自己不可任性妄为,自己都想要去清境山青虎宫偷几颗羽衣丸了。
反观那位年轻隐官,青壮岁数,崛起极快,又是见过大场面的,如今可是正值如日中天的光景,气象、境界、体魄、气势都在巅峰。
韩老儿真会挑对手,这怎么打?
松脂说道:“不用担心,双方杀气不重,会点到即止。遇见了,机会难得,武学宗师的切磋不比仙师斗法,后者很难查漏补缺,武夫问拳,只要不下狠手,不一门心思奔着分生死去,即便受伤,长远来看,裨益不小。”
一洲版图才几个止境宗师?
像那武运稀薄的皑皑洲就只有雷公庙沛阿香一人是武道十境,沛阿香想要切磋拳法,就得跨洲远游,俱芦洲是肯定不会去的,有王赴愬这个嘴巴极臭的老匹夫,偏偏流霞洲的武学第一人又是女子,再加上沛阿香本人不太远游,喜欢清净,故而跻身止境后出拳次数寥寥,导致沛阿香至今未能跻身归真一层。
曾先生笑道:“这是因为两人都无杀心,至于他们身上那股杀气,是各自拳罡过于浓郁使然,在门外汉眼中,就成了杀意。”
皆无杀心,这一点毋庸置疑。
广义而言,他俩都能算是并肩而立的战友,说不定双方内心深处多少会有点惺惺相惜,只是韩老儿脸皮薄,说不出口罢了。
毕竟,若非蛮荒妖族大军在剑气长城被阻滞多年,尤其是比起最早推衍结果的那个预期,蛮荒妖族被拦在剑气长城之外的时间要多出至少两到三年,这就等于让中土文庙和金甲洲山上山下多出了两三年的准备时间,否则金甲洲伤亡只会更加惨重,动辄多死几千万人。
不过,两位止境问拳到底不是儿戏,只要有一方想着分出个明明白白的胜负,就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况且韩老儿那几手压箱底的拳法的确分量不轻。
秦不疑耐心解释道:“简明,武夫练拳,淬炼体魄,之所以要不断与人问拳,就在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人身小天地,筋骨如山川龙脉,血气似大渎江河,一场好的问拳,如同搬山徙水,破而后立,开辟坦途,能够让一口纯粹真气流转更快。浩然历史上据说曾有几位武学造诣极其深厚的大宗师,除了自身拳法之外,为人教拳喂拳更是绝顶,不但能够为晚辈搬山倒海,甚至可以帮人养伤。当然,只是传闻。”
曾先生说道:“秦道友所谓的这种高人,我倒是有幸见过两位。”
简明好奇问道:“哪两位?”
曾先生缓缓道:“中土神洲张条霞,宝瓶洲崔诚。”
简明说道:“我当然听说过张条霞,裴杯之前的天下武学第一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这崔诚又是何方神圣?竟然还是宝瓶洲本土武夫,为何没什么名气?”
曾先生说道:“山下武夫不是山上修士,寿命有限,断头路本就不是修道之人刻意贬低武夫的措辞,故而往往百年光阴一过,人与事迹就是些可以称为掌故的老皇历了。再加上此人一直以读书人自居,后来还有过一场家族变故,都被家族祠堂谱牒除名了,如今你们宝瓶洲的年轻人不曾听说这个名字并不奇怪。”
秦不疑恍然道:“张师兄当年曾经偶遇一位游历中土神洲的外乡儒衫文士,当时老人显得失魂落魄,只是自称姓崔,不愿吐露真名,而且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好像有点走火入魔的迹象。一场萍水相逢,因为相见投缘,师兄便也不愿探究对方身份,只是专程为此人护送了一段山水路程,每当此人清醒时,便谈吐不俗,学问醇厚,其中一语让张师兄至今记忆犹新。此人曾说,大丈夫为人处世,言语要真,待人要诚,立身要正,治学要严谨,出拳要有理。”
曾先生笑着点头道:“崔诚毕生所求,其实说来也简单,不过是‘行之有道’。”
秦不疑看了眼一身青色棉袍的男人:难不成此人境遇坎坷,也是你们赊刀人的手笔?
洗冤人三脉在浩然八洲都有不同程度的布局,唯独在宝瓶洲,好像由于西山剑隐一脉碰过壁,吃过一次大苦头,很快就全部退出去了,秦不疑的那位师兄据说之所以能够带着几位嫡传弟子一同活着离开宝瓶洲,还是某人念旧情,破例放了他们一马。
曾先生以心声笑道:“我胆子再大也不敢与崔诚赊刀买卖,否则就是活腻歪了,注定走不出宝瓶洲的。”
即将出拳之际,陈平安猛然抬头望向城头,挥了挥手。
韩光虎不明就里,出拳也不是,收拳也不对,又不能傻乎乎转头望去,要是陈平安借此机会突然出手,自己岂不是被几拳撂倒的下场?
陈平安这家伙的问拳名声如今在浩然山顶一小撮止境武夫当中广为流传,可不太好。
崔东山幽幽叹了口气,立即顺着先生的视线望去,瞧见了一位站在城头上的高大女子,无声无息出现,孤零零站在风雪中,正眯眼而笑。
只要她不愿人知,便是崔东山这种自认可以一只手随便打两个仙人境的仙人也是毫无察觉的。
她对自家先生是一如既往的好啊,只是她怎么从天外返回人间了?
宋雨烧也瞧见了女子的身形,疑惑道:“这位是?”
崔东山小心翼翼说道:“算是先生的剑侍。”
宋雨烧笑道:“只要不是那种关系就好。”
崔东山好似冻成一只鹌鹑,绝对不敢搭话。
秦不疑下意识按住刀柄,如临大敌,转头望向那位不速之客。没有先前大剑仙米裕的排场,却让秦不疑觉得这位女修就是……天地本身。
松脂转身,想要挪步前行,尽量护住所有人,却惊骇地发现自己如同深陷泥淖,竟是连抬脚都难。
刹那之间,这位洛阳木客发现自己已是道心凝结,灵气冰冻,一身可谓驳杂的术法神通就像暂时悉数归还给了前来讨债的老天爷。
曾先生依旧保持原先眺望大街的姿势纹丝不动,不转身不挪步,甚至强行让自己不起念。
白衣女子从城头飘落,与韩光虎擦肩而过。
韩光虎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没有半点道理可讲的错觉:若是此时不出拳,必将终生遗憾,以后再想重返归真一层就是痴人说梦。
除此之外,他在冥冥之中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大道压胜之感,宿命死敌、天生大敌在此,当为天下武夫递出此拳!
陈平安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头示意,然后笑问:“怎么来了?”
白衣女子笑道:“等得有点无聊。”
好像等到双方一开口叙旧,整个风雪天地就恢复了正常的大道运转。
白衣女子路过韩光虎身边的时候,故意放缓脚步,转头看着那个想要出拳的老武夫,没有开口言语,但是韩光虎心湖中已经激荡起惊涛骇浪,可以清晰地听到她的清冷嗓音,略带讥讽之意:“还是有点能耐的,小小年纪就能够体察武道顶点的那道破碎敕令,可惜受限于庸碌资质和命理阳寿,注定登顶不成了,地上俗子见不到真神。”
“你,是……”
“铆足劲说句全乎话,我就告诉你答案。”
韩光虎竟然再无法多说一个字。
陈平安笑着与韩光虎介绍道:“韩宗师,她是我家中长辈。”
白衣女子转过身,倒退而走,在陈平安身边停步,盯着韩光虎,笑容温柔,纠正道:“错啦错啦,身边这位是我的主人。”又道:“那个陆沉,难杀是有点难杀了,不过只需狠狠心,不是不可以杀的。”
万年以来,一条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当中,其实存在着几道不为人知的分水岭,对她来说,就是渡口,有实力出现在这几座古老渡口的道士屈指可数。
这还只是说能够现身渡口的修道之人不足双手之数,那么,能够拦下剑光的只会更少。
当然,她也不愿意占这个先天便宜,欺负陆沉或是余斗这些年轻修士。
她一旦如此行事,牵扯太广,很容易让光阴长河凭空出现一两条支流。
岔路一起,前途难料,实在是没有必要。
齐静春在生前就曾两次溯流而上,凭借两座光阴渡口,一次是作为旁观者亲眼看过了那场“天下道官青鹤成群,联袂共斩化外天魔”的一洲陆沉之役,一次是在所有世人的当下,只是他跟道祖的两百年前,在那莲花小洞天的道场,与道祖有过一场别开生面的问道。
陈平安摇摇头,白衣女子就点点头。
确实,甲子光阴,甚至三五百年,对她来说确实可有可无,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待在天外再无聊,耐心等着就是了。
作为持剑者,在昔年天道犹存的巅峰时曾经一剑斩却三百年光阴,导致整条光阴长河出现一截断流,皆化为虚无。
万年之前的远古天庭五至高,除了那一位,其余四尊神灵便是如此各行其道,不然也不会有那场天塌地陷的水火之争了。
白衣女子笑眯眯道:“年轻人,以后跟我主人说话,客气点。”
韩光虎别扭至极,既不言语,也不点头。打不过,风骨还是得有的。
白衣女子伸了个懒腰:“回了回了,主人记得早些去天外。炼剑一事,宜早不宜迟,不能再耽搁了。”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下一刻,城内光阴长河就出现了倒流之势,除了街上两人如中流砥柱,不被流水袭扰,就只有屋顶崔东山、城头曾先生同样成为例外,其余众人就像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见过那位白衣女子一般。
她已经重返天外,来去匆匆,无迹可寻。
陈平安神色尴尬道:“韩宗师,咱俩继续?”
韩光虎抖了抖袖子,没好气道:“还打个屁。”老夫被一个娘儿们口口声声称年轻人,关键还不敢还嘴,跟你这个她的主人还打什么打?
他娘的,这辈子不曾如此憋屈过。
一个恍惚工夫,陈平安只见那韩光虎就变得满脸呆滞,继而朝自己竖起大拇指,说了句让陈平安摸不着头脑的言语:“是我误会你了,等我们各自重返归真,再好好问拳一场,今天先喝酒,陈山主请客!”
崔东山站起身,可惜自己为韩万斩准备了好些金句,什么“好个用脸接拳,再不出拳就要赢了”之类,都派不上用场了。
宋雨烧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崔东山胡诌了个自己都不信的蹩脚理由:“韩万斩与我家先生看似站着不动,其实文斗了一场,韩老儿甘拜下风。”
宋雨烧当然不信,只是一笑置之,也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崔东山带头领路,来到汪幔梦落脚的宅子,再使唤钱猴儿几个搬来了两张桌子,备好酒水,不忘让钱猴儿好好表现,去灶房炒几个拿手好菜。
简明在来时路上以心声问道:“韩老儿,怎么不打了?”
韩光虎神色无奈道:“临时翻了翻皇历,今日不宜问拳,只宜喝酒吃菜。”
简明问道:“明天呢?”
韩光虎瞪眼道:“自个儿翻皇历去!”
简明不再继续开玩笑了。
不打好,韩老儿你老胳膊老腿的,逞什么威风打什么架,上了岁数的老江湖,一场架打输了,可能一辈子辛苦积攒下来的名声就搭进去了。
秦不疑心事重重,松脂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曾先生笑容如常。
崔东山拍手笑道:“屋外大雪中,座上皆豪客。好好好,不打不相识,以后就是朋友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韩光虎绷着脸,自顾自干了一碗酒。
陈平安双手持碗,与众人先干为敬。
简明放下酒碗后,忍不住问:“陈平安,剑气长城的剑仙真有外界传闻的那么多吗?”
“简明,不可对陈山主直呼其名。”曾先生笑着提醒徒弟一句,然后与陈平安问道,“陈先生如今可有字、自号、道号?”
陈平安不以为意,摇头笑道:“并无这些。只有几个行走江湖的化名,不提也罢。没事,你们直呼其名就好了。”
在家乡,年幼时,好像被人喊个名字都不容易。
自己逗留最久,以至于渐渐就成了半个家乡的剑气长城,除了避暑行宫,其实在酒铺那边,也经常被直呼其名,不是喊陈平安,就是戏谑一声二掌柜。
崔东山一本正经说道:“剑气长城那边,要说上五境剑修的人数,其实也没有外界传闻说得那么夸张,可如果按照浩然天下的规矩,金丹、元婴两境也算剑仙,那就还真有不少。但是,若将剑气长城视为一座屹立万年的剑道宗门,假如每一位上五境剑修都能在祠堂里边挂像,那么祠堂得很大才行,巨屋高墙。”
陈平安轻轻点头。崔东山的这个说法,其实没有半点夸张。
简明说道:“以后一定要去五彩天下的飞升城看看。”
陈平安笑道:“好好修行,有机会的。”
简明忍不住说道:“陈平安,如果没记错,我们岁数差不多的,你这说话口气怎么跟我长辈差不多?”
陈平安打趣道:“看来这个好为人师的习惯不太好,是要改改。”
简明咧嘴一笑:“听说你跟大泉女帝关系很好?”
陈平安无奈道:“那些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听过就算了。”
崔东山如小鸡啄米道:“谁当真谁就是傻子。”
秦不疑直截了当问道:“陈先生,可曾听说洗冤人三脉中的西山剑隐一脉?”
陈平安笑道:“惭愧,是刚听学生说起,之前不曾耳闻。”
秦不疑看着这位气韵温和的青衫男子,很难想象之前就是此人用下三滥的拳脚手段打得曹慈鼻青脸肿离开文庙。
宝瓶洲的陈平安一直寂寂无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是名动天下,都不是什么墙里开花墙外香了,而是墙外开花。
所以落魄山和陈平安与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关系这些年一直让有心的外人捉摸不透,好像雾里看花。
秦不疑依旧快人快语,毫不藏掖底细根脚,径直说道:“我的师兄刘桃枝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与我和松脂一般,亦是鬼仙之流。他希望陈先生能够担任西山剑隐一脉的首席客卿,如果陈先生愿意担任总堂的太上客卿当然是更好,我会与刘师兄尽力促成此事。”
“洗冤人三脉分别是散修、武将、剑客,数量都不多,曾遍布浩然九洲,在其余天下亦有死士。”曾先生转头看了眼屋外的大雪纷飞,轻声笑道,“沉冤得雪。”
崔东山憋了半天,等到这个赊刀人插话,终于有机会开口:“应景应景。”
陈平安问道:“前辈可知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颗脑袋是被谁割走的?”
秦不疑神色淡然道:“是我师妹做的。”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就要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你们有完没完,韩万斩是来挖我大师姐的,秦姑娘你倒好,直接挖我家先生来啦?!
察觉到先生的视线,崔东山虽气势做足,最终也只是轻轻抹了抹桌子,说道:“秦仙师,别劝了,我先生不会答应的,事情茫茫多,这类纯属身外物的虚衔不要也罢。”
秦不疑笑道:“陈先生可以慢慢考虑,不着急,我与师兄慢慢等着消息就是了。”
崔东山又开始打岔,转头望向那个闷葫芦汉子:“松脂道友,你与那个真名叫张直的家伙熟不熟?”
松脂摇摇头:“不熟,张直下山早,早年在山中只是打过照面,印象不深。”
“祠堂辈分怎么算?”
“他喊我师伯。”
崔东山点点头,恍然道:“一个村子的,沾亲带故,穷人辈分高。”
松脂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理儿。”
“松脂道友,你们是打算出山了?”
松脂也爽快,嗯了一声,竟是将洛阳木客一脉的打算和盘托出:“老祖师闭关前回心转意了,撂下话来,说总躲在山里不像话,让我们下山找三个落脚点,除了中土神洲已经确定选址,其余两洲待定,需要实地考察。我负责宝瓶、桐叶二洲,你们宝瓶洲中部那条大渎附近,还有最南边的老龙城,都是不错的选择。桐叶洲这边,大泉蜃景城外的桃花渡、最南边的驱山渡、北边的清境山都是我心目中的候补选址。其余浩然六洲也有六拨洛阳木客正在游历,这也是我们内部的一场竞争,谁赢了,就相当于可以开山立派。”
崔东山笑问道:“是谁说服你们那位老祖师的?张直这个叛徒胆子这么大了?难道是如今腰缠万贯财大气粗的缘故?”
松脂摇头道:“张直不敢回山,是范先生的建议。”
崔东山也不觉得意外。
这位商家老祖师前途远大啊。
现在的天下修士还没有意识到一点,先前文庙议事,按照礼圣的授意,封禁一开,诸子百家老祖师们的各自大道登高可就再无顾虑和禁忌了。
崔东山问道:“松脂老哥,你觉得我们青衫渡如何?”
松脂依旧直言直语:“不如何。”
之前遥遥看过几眼仙都山,地盘太小,底子太薄,主要还是一看那青萍剑宗就不像是个愿意把宗门搞得喧闹纷杂的门派,天下剑道宗门一向如此。
再者,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谁愿意靠近?
只要起了冲突,明摆着要吃亏的。
钱财往来,清清爽爽为上,做买卖就怕碰到蛮不讲理的货色。
崔东山赶紧抬起两只手掌晃荡起来:“松脂兄,眼光看得长远些,把胸襟打开来,这才是开门迎客做买卖应有的气度。”
松脂直截了当道:“你就算说破天去我也不选青衫渡。我们山上有规矩,其余两处选址,不管在哪个洲,都不得靠近顶尖仙府,尤其是剑道宗门。”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桐叶洲有个历史悠久、人才辈出、民风淳朴的山上仙府,名为灵璧山,算不得顶尖门派。他家附近又有座仙家渡口,叫野云渡。你说巧不巧,算不算缘分?又是山又是野的,山客野民,跟你们可不就是王八瞪绿豆,相互间一下子就瞧上眼了?”
松脂皱眉道:“灵璧山野云渡?具体在什么方位?”
不等崔东山继续坑蒙拐骗,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松脂道友别选此地,即便愿意砸钱扩建渡口,停靠一艘跨洲渡船就很吃力了。”
松脂点点头,提起酒碗一饮而尽。选址,必须最少可以同时停靠三艘跨洲渡船。
崔东山说道:“那么燐河畔呢?”
松脂想了想:“燐河那边勉强可以,两岸地界广袤,但还是不如大泉王朝的桃叶渡和南边的驱山渡。”
崔东山嘿嘿笑道:“那就先不着急,拭目以待便是。”
陈平安端起酒碗,轻轻摇晃,顿时愣住,以心声说道:“就知道。”
下一刻,陈平安就坐在了一座金色长桥的栏杆上,手中依旧端着那碗酒水。
白衣女子微笑道:“无聊嘛。”
陈平安环顾四周:“不是真的吧?”
白衣女子摇头道:“万年之前的光景,只是我心中所想。大概就像后世人间书上所说,风雪旧曾谙,登门又翻书,明月常团圆,故人难重逢。对了,想不想去看看郑大风、范峻茂他们的前身?与他们聊几句都是可以的,真真假假,不好说的。”
陈平安摇摇头,想了想,好奇问道:“两座飞升台距离此地远不远?”
白衣女子笑道:“路途距离是后世给的说法,心之所向,剑光所及。”
陈平安喝完酒水,提了提手中白碗,身体前倾,问道:“我要是将酒碗丢下,中途若无任何阻碍,白碗触地之际,约莫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白衣女子笑道:“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就将手中酒碗轻轻丢出桥外,笑道:“碎碎平安一万年,一万年岁岁平安。”
白衣女子伸手揉了揉陈平安的脑袋:“希望主人永远是少年。”而后收回手,双手撑住栏杆,“终究是不一样了。”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轻轻摇晃着桥栏外的双腿,轻声笑道:“这可不容易。”
沉默片刻,陈平安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当初为何要天下术法如雨落?”
如果没有那场剑术与神通的大雨滂沱落在大地人间,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人族崛起。
白衣女子眨了眨眼睛,道:“自问自答。”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说我们所处的这个天地世界其实已经循环往复运转了无数次,而且是一种不做任何更改的重复。所有生灵死物都在一劫中,劫起天地生,劫落天地灭,然后重新开始,循环往复,丝毫不差。只是关于这一劫的光阴年数各有说法,有说三万年的,也有说十万年甚至更长的,故而后世就有了‘难逃一劫’的说法,先贤早已说破,看不破而已。果真是这样吗?”
白衣女子安安静静听着陈平安的言语,等到后者询问,这才微笑道:“想法不错,新颖有趣,不过离题万里,错得离谱了。”
陈平安松了口气,轻声道:“不是就好。”否则一个人的言谈举止,整个人生轨迹路数,大到天外浩瀚无垠的星辰运转,小到大地上的草木枯荣,甚至每一片雪花落地的轨迹都是定数,那么所谓的今世今身算怎么回事?
白衣女子笑问:“是由‘神灵无错’与‘造命在天’一说衍生出来的猜测?”
陈平安站起身,走在栏杆上,缓缓出拳,笑道:“杞人忧天,都不知道是好是坏。”
停下脚步时,陈平安穷尽目力也未能看到任何一颗天外星辰,只有脚下的金色长桥置身于茫茫云海中。
白衣女子好像看出了陈平安的心中遗憾,一挥雪白袖子,刹那之间,陈平安视野中,璀璨星辰如棋子分布罗列,风景壮阔。
众多繁密攒簇在一起的星辰汇聚成一条绚烂长河,如剑光拖曳,另有诸多星辰汇聚如一座座瑰丽宫阙。
陈平安怔怔出神片刻,好奇问道:“天下武运流转,好像三教都不管,是因为不好管,还是根本不能管,以致三教祖师早就达成了某种约定,听之任之,静观其变?”
白衣女子反问:“主人已经去过某处古怪山巅了吧?”
陈平安心中瞬间了然,疑惑道:“此山难道不在地上,而是天外?”
“天外日月无数,洞天福地人人有份,但是某些拥有特殊寓意的星辰就都是一个个孤例了,一旦破碎即再无。当年那场登天一役就曾打碎了很多这类神灵的行宫宅邸,但是也有一些得以保留下来,因为当初道祖与那个首创符箓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曾经有过一番缜密推演,哪些需要留下,是有点讲究的。”
言语之间,白衣女子笑着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某处太虚境地。
顺着她的指引,陈平安好像临时被授予某种类似佛家无漏尽的天眼通,一眼就看中了一颗其实并不陌生的星辰。
它在人间视野中是五行中的金星,每逢天亮时分,唯有此星独明,好像一星逐退群星,故而又名长庚或是启明。
根据《天官书》记载,古星长庚一旦运转轨迹出现偏差,就是“变天”,意味着天下兵戎将起。
世俗王朝的钦天监都会安排精通天象的天师负责盯着这颗古老星辰在不同节气、时辰的位置和去势。
白衣女子言语略带戏谑,双手轻拍栏杆,缓缓说道:“这个下场可怜的兵家初祖,很大程度上还曾为天下武学开辟出一条登天道路,只是走到了一半,未能真正接引天地,如果成了,他的存在本身就相当于第三座飞升台了。这桩功德,人间得认,就又有了三教祖师跟他的那场万年之约,只是秘而不宣,不见记载。如今万年期限将至,人间大大小小的钦天监就有的忙了。”
“所以追本溯源,严格意义上来说,武学与术法的区别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同源不同流,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归根结底,还是一脉而生的渊源。为何主人当年明明是纯粹武夫,却能够修行符箓?就在于寇名看到了这一点,然后经过白玉京大掌教的改良,变得适宜武夫修炼,就像取巧,得以从侧门走入一座大宅子。桐叶洲蒲山这样的山头,纯粹武夫可以兼修仙家术法也是同理,之所以无法推广开来,还是因为门槛高了点,对资质要求比较高。所谓的大修士,往往执迷于证道长生不朽,必须心无旁骛,位置越高,越需要割舍外物,自然没必要习武,久而久之,就成了鸡肋。”
“可事实上,纯粹武夫脚下的那条武学道路才是最有希望肉身成神、真灵不朽的,就是难走了点,需要在两三百年内跻身十一境。对现在的人来说,稍微有点修行资质的,既然能够走捷径,走坦途,何必涉险走一条像断头路一般的羊肠小道?能够看穿此事的,陆沉得算一个。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陆掌教,除了白骨真人,还藏着一个分身,始终在偷偷摸摸修炼武学。他去闰月峰看辛苦,其实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说不定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里边,紫气楼姜照磨的武学造诣还不如陆沉,远远不如。”
陈平安眯眼笑道:“原来陆沉也学武?那正好。”
城内大堂的那张酒桌上,陈平安就像只是阴神远游出窍天外,并不妨碍他与秦不疑一行人正常交谈。
他看似随意地问道:“秦前辈与西山剑隐一脉对我了解颇多?”
秦不疑摇头道:“不多,也不需要太多,比如当年俱芦洲游历途中,陈山主曾经遇到了一支北燕国骑卒队伍,还藏有几位割鹿山刺客,狭路相逢勇者胜。”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否认。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开杀戒,即便是少年时第一次出手,那也是与宋雨烧并肩作战,面对一支梳水国精锐骑军。
当年陈平安在战场出手也会刻意绕开那些寻常骑卒。
曾先生微笑道:“一叶落而知秋。”
崔东山笑嘻嘻道:“不需要?是不能够吧?宝瓶洲地盘小,就有小的好处,稍有风吹草动,就藏不住龙蛇痕迹。”
秦不疑点头道:“崔宗主此说,确是实情。”
西山剑隐一脉早年确实想在宝瓶洲落地生根,只是后来与绣虎治国理念不合,一行人就都被礼送出境了。
说是礼送,其实就是驱逐出境,只不过崔瀺还算给刘师兄留了面子,既没有对外宣扬,也没有动用大骊朝廷修士,从头到尾不曾伤人。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秦姐姐快人快语,你这个朋友,东山交定了!”
秦不疑一笑置之,问道:“陈山主为何不愿担任大骊国师?”
此话一出,就连简明都竖起了耳朵,等待陈平安给出的答案。
既为大骊王朝雪中送炭,又为自己和落魄山锦上添花,何乐而不为?
无论是从师承、事迹、名声、实力还是山上香火情等方方面面来看,陈平安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笑了笑,没说话。
难不成洗冤人三脉也要与洛阳木客下山一般,打算浮出水面了?
莫不是与某些诸子百家的老祖师有了秘密约定,打算共襄盛举,试图在接下来三教祖师的散道之中走出屋外,拎着水桶与天接水?
陈平安不言语,大堂内便陷入略显尴尬的氛围。
崔东山打破沉默:“我要是不开口说话,这不得冷场半个时辰?”
见陈平安不愿意多说,秦不疑就当自己没问。
松脂问道:“崔宗主好像精通各类秘史?”
自家洛阳木客一脉是不入流的避世野民,在山外毫无根基,但是这个少年模样的年轻宗主甚至就连包袱斋祖师爷的真名都可以一语道破。
而且看架势,他们不管聊什么,此人都能接得上话。
浩然九洲,奇人异士何其多,山野逸闻和仙家事迹更是不计其数,尤其是一些从无邸报记录的秘事,只能是小范围的口口相传,外人想要获悉内幕,无异于大海捞针,偏偏此人好似精于史海钩沉,总能轻而易举如数家珍,就像一个无比熟稔稗官野史的掌故大家,要想做到这点,道龄、境界、人脉,缺一不可。
崔东山双手掌心贴住酒碗,轻轻旋转,笑呵呵道:“田地里边捡麦穗,晒谷场里择豆苗,不务正业,不值一提。”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松脂兄,既然都走到仙都山地界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今夜喝完酒,你们接下来可以先去仙都山休歇片刻,回头我亲自带着你们走一趟燐河,看看有无合适的地盘可以开辟出一座规模冠绝桐叶洲的仙家渡口。我今儿就当着自家先生的面把狠话撂在这里,只要松脂兄看上眼了,我就算舍了脸皮不要,豁出性命去,也要为松脂兄谋一个开枝散叶的千秋大业!”
木讷汉子闷声道:“崔宗主,你喊我名字就好了,庞超,脸庞之庞,超然之超。”实在是对方一口一个松脂兄,喊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崔东山沉声道:“那不行,互喊道友太生疏,庞老哥要是不喊我一声东山老弟就是瞧不起我,庞老哥瞧不起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高攀庞老哥了。”
自己与庞超称兄道弟,拜了把子,那么以后张直见了自己,可就得喊崔叔了。
那可是一个无利不起早、雁过拔毛的王八蛋,如今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叔侄相逢,张直你好意思在商言商?
庞超不善言辞,碰到崔东山这种油子,更是不知如何应付,只得默默喝酒,不搭话不接茬。
他当然是觉得自己婉拒了对方,只是对方却当他是默认了。
风雪夜里,偶然相逢,酒已喝过,事也聊完,就此分道,各有去路。
曾先生要独自北游,孤云野鹤,习惯了四海为家。
那把简明从姚岭之手边窃来的法刀名泉,韩光虎会转交给姚近之,至于要如何处置这把大泉前朝用来镇压国运的神兵,就是姚近之的事情了。
韩光虎要带简明重返蜃景城。
方才在酒桌上,老人已经有了决断,通过密语答应曾先生,承诺自己会去大泉王朝的庙堂寻个职位,倾力辅佐姚近之最少三十年。
如此一来,这些年始终缺少一位山巅战力坐镇山河的大泉王朝就等于凭空多出一位止境武夫。
何况韩光虎如今虽非武道巅峰状态,但是人的名树的影,一位曾经拳压金甲一洲长达百年光阴的武夫,对如今的桐叶洲来说,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而对大泉姚氏而言,就更是名副其实的“新年大吉”了。
秦不疑和庞超无须崔东山领路,动身御风去往密雪峰,然后在青萍剑宗待上一段时间,再跟着崔东山走一趟位于桐叶洲中部的燐河。
宋雨烧就跟着相逢投缘的韩光虎一同南下,打算去看看那座久负盛名的蜃景城,然后就在桃叶渡等着风鸢渡船,先南至桐叶洲驱山渡,再一路北归,跨海至宝瓶洲,在老龙城下船,走过半洲之地,慢悠悠返回梳水国。
陈平安想要将宋雨烧送到城门口,老人摆摆手示意不用,所以陈平安只是送到了宅子门口的街道上。
韩光虎停下脚步,说道:“陈宗师下次来蜃景城,再补上今天欠下的这场切磋。”
陈平安笑道:“压境问拳,晚辈擅长。”
韩光虎一时语噎。年轻人说话就是不中听。
简明挤眉弄眼打趣:“陈平安,这次我跟着韩老儿一起去大泉,肯定能见着某人,你有没有话让我帮忙捎带的?”
陈平安板起脸摆长辈架子:“你小子酒品差了点,以后在酒桌上记得多喝酒,少说话。”
简明吃瘪,曾先生笑着提醒徒弟:“贵人语迟,记着点。”
宋雨烧一行三人在积雪深重的道路上缓缓远去。
简明突然转身,倒退而走,望向一身青布棉袍的曾先生,大声喊道:“师父保重!”
曾先生笑着点头:“各自珍重。”
崔东山蹲在台阶上捏雪球,曾先生与陈平安并肩而立,说道:“陈先生,昔年初次相逢,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先前那位白衣女子现身城头,称呼陈平安为主人,再随意逆转光阴长河,连秦不疑和庞超两位鬼仙都毫无察觉。
曾先生游历天下数千年,还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但这种手笔,他也还是第一次遇到,大开眼界。
至于人在屋檐下,说几句低头言语,算不得委屈。
陈平安拱手抱拳:“曾先生言重了,萍水相逢不曾结怨,江湖重逢还能同桌饮酒,谈笑风生,就是善缘。何况简明心性不错,就像曾先生自己说的,一叶落而知秋。”
曾先生会心一笑,抱拳还礼。
陈平安说道:“曾先生,恕不远送,将来有空就去落魄山做客,以后我会在家乡多待。青萍剑宗都是崔东山在打理,我也放心,何况他才是宗主,我不算当那甩手掌柜。”
曾先生笑道:“无须相送,风雪路途,独自游行,别有韵味。”
崔东山双手捧着那颗雪球,眼神幽怨道:“先生何必在学生心口上又洒落一场大雪,寒了众将士的心。”
曾先生笑道:“路上文章已满耳,自然是殊为不易之事,可一个人只要名满天下,往往毁誉同行,极少有例外。”
陈平安说道:“众善奉行,不求人知。诸恶莫作,不怕人知。”
曾先生点头道:“陈先生已在修行路上。”
陈平安转头,抱拳而笑:“那晚辈就与曾先生共勉。”
曾先生手心抵住剑鞘刀柄:“身份使然,不得不藏藏掖掖,让陈先生见笑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江湖不止剑客,但剑客一定是江湖人。”
曾先生笑道:“此语堪称祝酒词第一。”
与这位曾是徙木者的墨家赊刀人分别后,陈平安就被崔东山拉着去了宅内一间屋子,说这个钱猴儿有点意思,一定要见一见。
屋内有个小火盆,钱猴儿正在搓手取暖,打着哈欠,有些困意,可又觉得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太怪,舍不得早睡。
他突然听到一阵震天响的敲门声,连忙起身跑去开了门,发现门口除了言语风趣的崔仙师,还有那个差点跟人干架的青衫客。
正酝酿着措辞,对方已经笑容真诚地主动开口:“打搅了。”
钱猴儿一愣:跟崔仙师半点不像啊。
崔东山咳嗽一声,钱猴儿回过神来,赶忙侧身让路,点头哈腰道:“请进请进,不打搅,怎么会打搅。”
屋子不大,但是椅子不少,都是喜欢木作的钱猴儿搜集而来,老物件,木工极好。
崔东山一手拎着把椅子,再用脚勾来一把,三人围坐火盆:“先生,钱猴儿虽然没读过书,但是很好学的,典型的自学成才,还能跟我掰扯道理呢。这不,他前不久在这间屋子里就跟我说过,一日不读书,百事皆荒废。”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有见地。”
钱猴儿给整蒙了,怯生生说道:“我好像没有说过。”
崔东山斩钉截铁道:“你好像说过。”
钱猴儿看了眼满脸严肃的崔东山,赧颜道:“崔先生说我说过,那就算我说过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
崔东山可不跟钱猴儿见外,一招手,将桌上那本炭笔绘画册子抓到手中,递给先生:“恳请先生过目,看看钱猴儿算不算可造之才。”
陈平安笑望向钱猴儿,钱猴儿赶忙说道:“随便看随便看,鬼画符的东西,贻笑大方,只怕污了仙师的眼睛。”
崔东山瞪眼道:“没念过书就少文绉绉说话,这不就露马脚了?瞎显摆学问,这才叫台笑大方,是台笑大方。”
钱猴儿将信将疑。他在书上见过这个成语的,还曾专程与小舫姑娘请教过。
陈平安接过册子,说道:“钱兄,别听东山胡说八道。”
之后闲聊,陈平安才知道钱猴儿本名钱俊,家乡亦有窑口,算是半个同行,如此一来,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的用心,所以就顺水推舟,又邀请钱俊去仙都山看看,如果觉得气味相投,就干脆落个脚,先捞个山上身份,以后再想挪窝,有个底子在,就不愁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了,毕竟英雄莫问出处这话只能听一半。
钱俊依旧婉拒,心中难免犯嘀咕:行事古怪的崔仙师,再加上这位言行和煦的陈先生,他们家山头得是多缺人才会这么……饥不择食啊,连自己这种货色都瞧得上眼。
见那青衫男子被拒绝也没动怒,钱俊便松了口气。浪荡江湖这么多年,学武练拳的本事稀烂,但是自认看人脸色还是有几分功力的。
之所以如此不识抬举,不是钱俊不想大富大贵,只是亏吃多了就长了记性,也晓得江湖水深的道理,就算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肯定落不到自个儿那只小破碗里。
归根结底,就是钱俊苦哈哈日子过惯了,已经不信自己命好。
要是他钱俊是汪幔梦那样的山上神仙,或是洪稠这种到哪儿都被以礼相待的宗师人物,估摸着方才早就开始与对方讨价还价了:每年给几个供奉钱啊,山中有无备好的私宅?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告辞离去,跨过门槛后,崔东山转头朝钱俊竖起大拇指:“钱猴儿,能让我家先生主动邀请上山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被邀请了还能拒绝的更是凤毛麟角。厉害,厉害!”
出了宅子,陈平安走在街道上,风雪弥漫,夜幕沉沉,反而没来由想起与此时此景恰好相反的一句话:天地大窑,阳炭烹煮,万物烧熔,人不得免。
最早这句话是刘羡阳从窑口师傅姚老头那儿听来,然后来陈平安跟前“摆阔”的。
陈平安跟着姚老头一起寻找瓷土,往返一趟可能都说不上三句话。
陈平安在游历俱芦洲途中,身边曾经跟着个拖油瓶隋景澄,她也曾有感而发……
今夜,陈平安缓缓走在雪地里,转头望去。
崔东山跟着转头,疑惑道:“先生,有古怪?”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手腕轻抖,陈平安从袖中滑出一把曹子匕首。
它与那把至今尚未弄清楚根脚的短刀都是隋景澄当年帮忙搜刮的战利品,就连刘景龙瞧见了都要忍不住感慨真是好手气。
刘景龙认出了这把被正史记载的曹子匕首,另外那把就被陈平安取名为割鹿,总觉得要比刀身铭刻的旧名暮霞更好几分。
不得不承认,取名一事,得靠天赋。
陈平安手腕拧转,耍了一连串雪亮刀花,皆绕过片片雪花。
崔东山不忍心打破先生的祥和心境,只是实在憋不住了,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大鱼咬钩了,先生何时提竿?”
陈平安停下动作,重新将匕首收入袖中,没好气道:“明知故问,装什么傻?”
先前是谁听墙根来着,倒是跟刘羡阳一个德行,难怪会以兄弟相称,热乎得很。
崔东山委屈道:“先生心思如海,水深无声,先前与宋老前辈打哑谜似的,没有亲耳听到先生的确切答案,学生不敢放心。”
陈平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