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南下。
月涌大江流,危樯独夜舟。
抬头是月,低头人间。
此夜千秋月,清光百万家。
贾老神仙与陈灵均兄弟二人正一边赏月小酌,一边谈心呢。
贾晟抚须沉吟道:“有机会得赶紧寄封信给周首席。”
陈灵均疑惑道:“干啥,缺钱花了?回头小张账房发供奉薪水,你将我那份一并拿去。”
我的钱就是兄弟的钱,兄弟的钱就是酒水钱。
贾晟唏嘘不已:“周老弟要是再不回来,估摸着首席位置不保。”
陈灵均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咱们这位小陌兄弟确是周老哥的一位同道,劲敌!”
两兄弟对视一眼,放声大笑。
莫怪咱们兄弟二人不讲江湖义气,实在是小陌太厚道。
陈平安比较意外,因为自己这么快就见着了魏羡的那名弟子,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姓柴名芜。
魏羡马上要跟随一支大骊精锐边军赶赴蛮荒天下,就在新老龙城那边,临时半路把小姑娘送到了渡船上,还将一封书信给了柴芜,让她亲手交给山主陈平安。
小姑娘长相秀气,文文静静的,个子不矮,就是比起同龄人略瘦些。
不知为何,陈平安总有一种错觉,眼前姑娘小小年纪,脸上就像写了四个字:我想喝酒。
陈平安打开信封,看完信上内容,就觉得自己的那种错觉是有理由的。
魏羡只说让陈平安帮忙找几个高人为柴芜传授几门山上仙术,要是山主愿意亲自传道就更好,不用担心什么贪多嚼不烂的,教什么她就学什么,学不学得成,看她自己的造化。
魏羡只有一个要求:柴芜的拳脚功夫得由他这个当师父的亲自来教。
魏羡在信的末尾还专门提及一事:柴芜每天都要喝酒,落魄山别亏待了。但也不白喝酒,他回头会补上钱。
跟陈平安这位山主对话,小姑娘也没什么怕不怕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搁放在膝盖上,既不拘谨,也不懒散,就跟一个不谙世事的市井小姑娘没啥两样,陈平安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大概是因为身形瘦削的关系,显得一双眼眸尤其大。
陈平安拿出一壶酒水递给柴芜,笑道:“你师父说了,你每天喝半斤酒,自己记得注意控制酒量。”
柴芜终于露出几分腼腆神色,笑了一下,有点难为情的样子,接过酒壶后,保证道:“只喝两碗,一共四两,到不了半斤。”
按照魏羡在信上的说法,柴芜酒量随他,很不错。
她一般喝半斤烧酒,喝多了会吐,但是吐完再喝,一斤烧酒也是能拿下的,还不会头晕,可喝少了就会不尽兴……
怀捧酒壶到了门口,柴芜转头问道:“山主,要关门吗?”
陈平安笑道:“随意。”
柴芜就帮着关上房门。
小陌一直坐在桌旁暗中观察柴芜,在小姑娘关门离开后开门见山道:“公子,我打算将那把本命飞剑剥离出来赠予柴芜。”
又补了一句:“立即就做此事。”
实在是柴芜的修道资质太好,就算是见过了无数山巅风采的小陌,第一次瞧见柴芜,还是备感惊艳:简直就是得天独厚的仙材,老天爷赏饭吃不说,还像是担心柴芜吃不饱,又送了她一只大碗。
一般入山修道,下五境修士炼气,想要汲取天地灵气,得凭借一座长生桥勾连两座天地,再抽丝剥茧,分出个清浊有别,颇为艰辛。
此外,还需要开辟本命窍穴,作为人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又是一桩难事。
小陌难得如此坚决,解释道:“想必公子已经看出来了,柴芜汲取灵气不存在任何障碍,就算直接丢给她一堆神仙钱,她都能吃得一干二净,几乎没有任何损耗流失。这种修道坯子,修行越早越好,砸钱越多越好,要是落在皑皑洲刘氏手里,估计柴芜的修道之地就会在那位财神爷的财库里边了。”
如果柴芜得了小陌的那把飞剑,再被她成功炼化为本命物,汲取灵气的速度就会更加惊人,如龙汲水。
陈平安有些为难。
小陌笑道:“公子多想了,我就是白送她一把本命飞剑,不要任何传道名义,绝不会与魏将军抢徒弟。如果可以的话,公子都不用说是我送的。”
越早给出那把飞剑,越早炼化,柴芜的大道裨益就会越大。
陈平安皱眉说道:“这只是其一,你的境界修为怎么办?”
即便小陌有十足把握不会跌境,可终究会折损修为,影响到小陌出剑的杀力。
就像小米粒说的那句无心之语,天底下谁挣钱都不容易。
那么修行更是。
小陌不是一般的心大,笑道:“就像米裕的玉璞境瓶颈不是一般的境界瓶颈,小陌的飞升境圆满巅峰亦是不一般的巅峰。”
为人处世,小陌与自家公子已经学到不少,比如既不妄自尊大,又不妄自菲薄。
再比如出门在外,跌境为敬,与那酒桌上的先干为敬你随意是一个道理。
其实些许修为折损,对小陌而言确实影响不大,真要有什么递剑分生死的机会,无非是祭出那把胜负手飞剑的事情而已。
所以赠剑此举还真不是小陌托大,小觑了浩然山巅修士的杀力。
连同自己在内,蛮荒天下的那拨长眠修士注定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小陌肯定自己不是杀力最大的那个,也不是防御最强的那个。但小陌可以笃定一事:自己绝对是攻防都在前三甲之列的修士。
反正不用去蛮荒天下掺和什么了,而浩然天下能够让小陌去分生死的山巅修士本就不算太多,约莫是双手之数,何况相当一部分都与自家公子关系不错,比如白帝城郑居中、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刘聚宝。
陈平安正色问道:“小陌,你真想好了?”
小陌点头道:“就有劳公子转赠此剑了。”
他双指拈起,好似虚握一物,随后出现了一道剑气流转的鲜红色彩,如一条火龙。
竟然是那把大炼的本命飞剑,就这样被小陌从本命窍穴当中硬生生剥离扯出,最终凝为一枚长约三寸的火红剑丸……
陈平安忍不住骂道:“小陌你大爷。”
剑修剥离本命飞剑一事伤及大道根本,哪有小陌这么轻描淡写不当回事的。
陈平安不得不第一时间祭出笼中雀帮忙遮蔽天机气象,不然估计整艘风鸢渡船都要误以为遭遇了大修士的术法轰砸。
然后陈平安取出一只自己亲手制造的槐木剑匣,小心翼翼收起那把如今都没个名字的本命飞剑,气笑道:“这么一份天大的见面礼,具体怎么送,该怎么跟小姑娘说道此事,容我先想一想。肯定是要说清楚的,我可没脸贪功瞒报。”
小陌难得玩笑道:“公子不要贪墨此物就行。”
陈平安直愣愣看着小陌。跟谁学的?
之前朱敛私底下找到自己,对小陌赞不绝口,因为小陌与他说了一句“落魄山中,多赤子之心,约莫是近朱者赤的缘故”。
小陌尴尬一笑。自己果然不适合这么轻佻地聊天,还是得本色做人,与谁学都不如与公子学来得事半功倍。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飞剑名字就叫薪火吧。”
薪火相传,希望柴芜得此福缘,此后修行路上能够多加珍惜,将来若是遇到类似的有缘者,也能如今天小陌这般,继续将这把飞剑传承下去。
小陌笑道:“有点憧憬未来了。”
风鸢渡船在中岳附近一处名为苦葫芦的仙家渡口停岸,因为有大小两座湖泊相连,形若葫芦而得名。
其实湖水极为清冽,至于为何名字中会有个“苦”字,山上一直没有明确说法。
渡口那边,山君晋青和一个文气浓郁的青衫文士并肩而立,此外还有卢白象和元宝、元来两名弟子。
只不过苦葫芦渡人多眼杂,师徒三人已经悄然登船。
卢白象如今是中岳某座储君之山的供奉,元来还曾在山中得到一桩仙缘。
有周米粒在,就没有陈平安不知道的小道消息,所以这次元宝去往桐叶洲见着曹晴朗时,陈平安就得多瞧几眼,看看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
旧朱荧剑道双璧之一的元白最终还是没能离开正阳山,跟随晋青来中岳修道,而是去了一处被正阳山祖师堂命名为篁山的地方,负责筹建正阳山下宗事宜。
一旦摘掉宗门“候补”的二字后缀,元白就会成为一宗之主。
只不过元白的境界多半会在元婴境停滞不前了,这也是正阳山放心让他来主持未来下宗事务的根源之一。
可晋山君还是很念陈山主的这份情,所以爽快答应落魄山,以后风鸢的停岸费用一律打五折。
上次崔东山坐镇渡船南下桐叶洲,中途停歇苦葫芦渡时,渡船之上还有个化名邵坡仙的剑修,晋青并未与之见面。
但是等到这位大山君下船返回祠庙后,就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与那条倏忽间没入白云中的渡船遥遥作揖拜别。
陈平安带着小陌下了渡船,笑着快步前行,抱拳行礼道:“见过晋山君、吴郡守。”
青衫文士正是老熟人吴鸢,当年在龙州槐黄县碰了一鼻子灰,仕途上布满了福禄街、桃叶巷那些大姓丢下的软钉子,最终黯然离开龙州,被贬谪到了中岳山脚处的一个小郡,如今成了个大骊偏远边境的官员,官身依旧是郡守。
作为国师崔瀺的记名弟子,又是龙州槐黄县的首任县令,仕途简直是高开低走得无以复加了,在当地官场看来,吴郡守最多就是去陪都的小九卿衙门捞个闲职养老。
谥号?
追封?
做梦呢?
但是陈平安知道,吴鸢很快就会被回调,破格升任为旧龙州、新处州的“新任”刺史。
晋青抱拳,朗声笑道:“见过陈山主。”
吴鸢作揖还礼,微笑道:“吴鸢拜见陈师叔。”
被吴鸢称呼为小师叔,让陈平安哑然失笑。
陈平安今天来,是与晋青商议开建采石场、砍伐木材、购买河砂三件事。
当然,都不是什么寻常的木石,只说中岳一座储君之山独有的古檀木,在宝瓶洲的名声就仅次于豫章大木,是早年中部各国宫殿栋梁廊柱和卤薄仪仗的首选。
朱荧王朝专门在山脚设置了采办处,一直被皇室垄断开采,都不是什么按棵售卖,而是论斤卖的,寸檀寸金。
先前崔东山跟晋青谈妥了意向,却没能谈拢价格,就只好让先生亲自出马了。
南边的桐叶洲几乎处处是遗址废墟,陆陆续续复国,对于出自山上的仙家大木、石砂需求巨大。
地大物博的桐叶洲本地当然也有,只是一来开采不易,二来各个仙家一样需要恢复祖师堂,总要先紧着自家的仙府重建。
再加上桐叶洲山上山下,比阔一事蔚然成风,争抢着当那冤大头,哪怕拴紧裤腰带,或是与人赊账借债,都要将皇城宫殿、地方城池建造得比战前更加气势恢宏。
小陌就在旁安静看着自家公子与一位山君和一位郡守谈笑风生,价格一事,都没什么好事多磨的,好像晋青就只是等着自家公子露个面而已。
三件事甚至无须落魄山派人监工,晋青只让陈山主放心便是,细水长流的买卖,没必要为了几枚神仙钱丢了自家中岳的脸皮。
陈平安笑着点头称是,没来由想起一个可能是出门没翻皇历的仙家门派,好不容易从魏檗的北岳地界搬迁到了中岳,结果就碰到了山君晋青大办了一场夜游宴,真是个足可令人热泪盈眶的意外之喜……
风鸢渡船继续南游。
种秋和卢白象,两个出自福地的同乡人久别重逢,就相约对弈几局。
小陌在旁观战,观棋不语真君子。
凝伫久,闻棋子落枰声,一声声静。
一间屋内,于斜回盘腿而坐,正在吐纳炼剑,崔嵬就在一旁观察弟子的气机流转,寻找细微处的瑕疵。
裴钱在船尾给赵树下教拳,有那么点代师授业的意思。
赵树下练拳专一,只在撼山拳上边下苦功夫,如今是五境武夫瓶颈。
境界不低,却也不高。
不低,是相对于一般的纯粹武夫;不高,是相较于师父的落魄山。
无论是前辈朱敛、种秋、卢白象、魏羡,还是同龄人裴钱、岑鸳机、元宝、元来他们,赵树下这么多年的武学之路都显得极为平常,毫无悬念的垫底。
尤其是面对同为师父嫡传弟子的大宗师裴钱,赵树下难免自惭形秽。
教拳不喂拳,等于白忙活。
切磋一场,裴钱出手极有分寸,不仅压境,不管是拳头还是肘击、脚踹,都点到为止。
可即便如此,看似蜻蜓点水,还是让赵树下没少吃苦头。
等到裴钱收拳停步,赵树下脸色微白,手臂颤抖,摇摇欲坠。
双方各自后退一步,抱拳相向。
裴钱轻声说道:“赵师弟,你的拳脚有点死板了,递拳之人敢死,可是拳意不活,终究差了点意思。”
毕竟是同门,所以裴钱说话还是很克制了,措辞谨慎,免得伤了这个师弟的自尊心。
赵树下又不是什么笨人,其实知道裴师姐的良苦用心。
裴师姐给他喂拳,就是浪费师姐的时间。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赵师弟,你的拳意气象其实很好,得了个‘正’字之意,再接再厉。”
赵树下的六步走桩早已炉火纯青,但是武夫问拳终究不等于比拼拳法桩架,所以赵树下即便是跟同境武夫打擂台,也远远算不得有什么优势,与人越境问拳就更是奢望了。
但是裴钱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师父好像故意不传授赵树下一些高明拳法?
柴芜今天喝完两碗酒,将两只白碗叠放在桌上,打了个酒嗝,开始修行,继续炼化那把名为薪火的飞剑。
之前山主亲自传授给她一个炼物仙诀,但是学问太高深了,字数还多,而且都是些没听过的生僻词汇,她就像喝高了,头晕……
最后山主就让那个赠送飞剑的小陌先生过来跟自己聊天,聊了一会儿,她就大致听明白了,只需要用点心,将那口气像蛛网一样散开,大不了就是分心同时走七八条路,就成了,反正那些路线,小陌先生都说得真切。
有人帮忙指路,柴芜只需要照做就行了,跟在香烛铺子跟老师傅学折纸没啥两样。
陈平安坐在张嘉贞的账房内,纳兰玉牒在帮忙打杂。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一手翻动账本,一手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
从韦文龙到张嘉贞,再到纳兰玉牒,只说账房先生,落魄山确实人才辈出,都没有什么青黄不接的忧虑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无奈。先前传授柴芜炼物之法,反复说了两遍口诀,一问一答。
“听明白了吗?”
“听不懂。”
“记住内容了吗?”
“记不住。”
最后陈平安只能搬救兵,喊来小陌帮忙。
陈平安坐在一旁,看着小陌与柴芜一个问话一个点头,又被震惊得只能默默喝酒,压压惊。
终于懂了,只有修道天才与修道天才才能聊。
就像早年宁姚教陈平安拳法,不同的立场,一样的无奈。
纳兰玉牒好奇问道:“隐官大人,中岳的檀木很占地方啊,这也就罢了,毕竟檀木值钱,可是采石场和河床出产的石砂两物又重又占地方,价格也很难上去。风鸢是艘跨洲渡船,从宝瓶洲中部一路运到桐叶洲,成本太高了,咱们会不会亏钱啊?为何不让短途的翻墨渡船做这笔买卖?”
陈平安笑了笑,转头望向张嘉贞:“你帮玉牒解释一下缘由。”
张嘉贞说道:“如今桐叶洲各国百废待兴,什么都缺,但是最迫在眉睫的肯定不是那些清供雅玩、古董字画,而是一国京城的土木重建。所以我们挣的不是当下钱,而是一笔未来钱。此外,我们要是跟那些皇帝君王处好关系了,建立起长久的商贸往来,做好铺垫,这对风鸢渡船来说,就不愁未来没有挣大钱的机会。我们甚至可以现在就以一个极低的价格从各国将相公卿手中大肆购置那些宝瓶洲和俱芦洲愿意高价入手的‘无用之物’,故而风鸢渡船的一南一北是各有倾斜的。玉牒,你要是将这些因素计算在内,就会发现隐官大人和崔宗主的这笔中岳买卖不但划算,而且极其挣钱了。”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此理。买卖一事,真金白银当然重要,但是同时也需要明白一个道理——在账簿外边见大钱。”
纳兰玉牒听得眼神熠熠:“学到了学到了!”
陈平安笑道:“桐叶洲山下缺金银,山上缺神仙钱,所以下宗少不了要用借钱一事挣人情。”
纳兰玉牒问道:“放高利贷?谁敢不还钱,就让米大剑仙找上门去砍人剁手?!”
张嘉贞其实也想知道答案,因为如今不少别洲势力就都在桐叶洲做这种事情,是一桩堪称暴利的生意。
陈平安摇摇头:“别人都这么做,我们不这么做。”
纳兰玉牒想了想,忧心忡忡道:“树大招风呢,会不会惹来仇视,被孤立啊?”
陈平安笑道:“所以需要米大剑仙坐镇下宗嘛。”
张嘉贞突然站起身,正衣襟,与隐官大人默默抱拳。
一国君主与山上神仙借了高利贷,到时候如何偿还?自然是均摊到百姓头上。
陈平安朝张嘉贞虚按两下,然后开始翻阅账本:“我们继续各忙各的。”
自家藕花福地的一些出产,比如狐国的符箓美人,因为如今狐国三方势力之间再无血腥厮杀,都是一些寿终正寝的老狐兵解离世后的遗蜕,数量稀少,但是品秩高出不少。
而且崔东山在信上说起,机缘巧合之下,被他找到了三个桐叶洲玉芝岗的淑仪楼修士,年纪不大,都是百来岁。
当初玉芝岗宗门覆灭之时,三人刚好在外游历,侥幸逃过一劫,使得淑仪楼冠绝一洲的符箓美人没有就此香火断绝。
虽说这三名弟子的手艺比那两位淑仪楼道侣师尊的丹青圣手要逊色不少,但是问题不大,三人只需要绘制美人,他和老厨子都可以完成最后的“点睛之笔”。
此外,采购家乡小镇民窑烧造的瓷器,以及去彩衣国洽谈的斗鸡杯、地衣等物,具体的数量,就需要根据后续的售卖情况进行一次次的细微调整,比如有些货物利润高,但是占地大,或是容易积压。
对这些相对琐碎的细节,陈平安是门儿清。
毕竟关于此事,倒悬山春幡斋的账房里边个个是行家里手,就连桌子靠门的米大剑仙,避暑行宫的扛把子,都不算门外汉。
做生意,其实就是翻山与蹚水两事。所谓翻山,无非是打破当地商贸壁垒,蹚水则是试探一条条流水财路的深浅。
桐叶洲那些四处流散的孤本善本,陈平安在驱山渡就已经见识过了。
还有不少昔年被誉为一片千金的名贵官窑,跟那些书是差不多的下场,都是一麻袋一麻袋售卖,各大渡口随处堆积,铺子都不稀罕还价。
不过这样的捡漏机会最多再过个一二十年想必就会逐渐消失,重新变成那个“乱世黄金盛世古董”。
这天清晨时分,一轮红日跃出海面。
风来水面,坐看云起。
懒散二字,立身之贼。
赵树下在屋内六步走桩,突然响起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师父。
陈平安笑道:“走,陪我一起走桩。”
师徒一起去往船头,陈平安笑道:“这么多年,除了撼山拳,也没教你更多拳招,今天补上。”
他教了张山峰自创的那套拳法,赵树下依旧是有样学样,可惜学了个形似神不似。
陈平安帮忙查缺补漏,赵树下神色愧疚,轻声道:“师父,我资质差,给你丢脸了。”
要是搁在任何一个山上仙府或是江湖门派,肯定少不了几句碎嘴闲话,或是玩味视线。
在落魄山,没有谁在背后嚼舌头,因为都是……当面说的,比如陈灵均和白玄。
每次见了面,喜欢把袖子甩得噼啪作响的青衣小童就会老气横秋地告诫几句:“树下啊,练拳一事不可懈怠啊。你瞧瞧咱们裴钱,那境界,嗖嗖的。无妨,我今儿传你几手绝世拳法。蜈蚣蹦晓得不?看好了……”
至于白玄,赵树下每次路过那个行亭摊子,白玄都要招呼他进去落座喝茶,然后闲扯几句:“树下啊,你跟某人作为同门,竟然打不过一个娘儿们,让我很是失望啊……别愣着啊,喝茶喝茶。我这茶水,与隐官大人家乡铺子的酒水有异曲同工之妙,喝了可以涨境界的……”
其实被陈灵均和白玄两位大爷这么一闹,赵树下心里反而好受很多,平时练拳也不那么着急了。
陈平安气笑道:“说什么混账话。”重重拍了拍赵树下的肩膀,“你可以不相信自己的习武天赋,但是一定要相信师父收徒弟的眼光。”
采芝山的花朝渡,风鸢渡船在此停泊。
无巧不成书,山君范峻茂和山神王眷的待客之地就是那座凉亭。
陈平安带着小陌,还有陈灵均和贾老神仙在此处落脚。
大骊旧南岳,曾经是货真价实地积土而成。如今的新南岳,亦是如出一辙。
由大骊王朝牵头,南岳旧址周边十数个大小国家合力促成此事——毕竟需要一座大岳帮着稳定一洲南方的山河气运。
浩然天下自古有一条“改京城不改五岳”的不成文讲究,一洲即一国的大骊王朝失去了半壁山河后,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一洲五岳依旧,在谁的国境内,就由谁去祭祀。
所以如今的南岳范峻茂就成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脱离大骊宋氏管辖的大岳山君。
用范峻茂的话说,就是一个字:爽!
一场大战过后,其实整座南岳都给打没了一半,再被搬空一半。
而南岳数座储君之山中,也只有采芝山作为妖族大军临时设置的仙家渡口之一,得以侥幸保全大半。
如此一来,采芝山作为整个宝瓶洲南方为数不多的大山,越发显得一山之下万山之上。
凉亭里,一身墨绿长袍的范峻茂盘腿而坐,见着了陈平安一行人,也只是抬手抱拳,意思一下。
采芝山的山神王眷却是头戴冠冕、紫衣象简的华贵装束,冠冕之上缀宝珠,大如青梅,一看就是件山上至宝。
一般人若是不知真相,第一眼瞧见了这两位,肯定会误以为王眷才是大岳山君,而范峻茂就只是个祠庙的女神侍。
王眷也参加了正阳山的那场观礼,下榻于拨云峰。
当时一洲山神齐聚,与邻近一峰的水神酒宴遥遥对峙。
正阳山祖山传信飞剑如花开,王眷就收到了陈平安的一封密信,还得到了一枚篆刻“峻青雨相”的玉牌,托请转交给范山君。
得到密信末尾的“提醒”,王眷就火速离开了正阳山。
范峻茂背靠栏杆,开门见山道:“说吧,怎么偿还这笔恩情?”
陈平安笑道:“真不是讨债来了,就只是叙旧,大不了以后渡船路过渡口,你这个山君与王山神多多照拂就是了。”
范峻茂说道:“少来这套。你不登门找我,我也会找你,总归得有个章程,不然以后咱俩就别叙旧了,难道见着你,还得先给恩公磕个头?再说我可不想分心‘照拂’一艘渡船百年千年,没个尽头的混账事。”
陈平安点头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南岳各路神灵辖境内的一切天材地宝,只要是可以兜售并且愿意买卖的,我落魄山得分一份,最少三成,而且必须价格公道,以最低的市价入手。”
范峻茂大手一挥:“就这么说定了。喝酒就算了,留在下次我那山上的夜游宴,管够。”
一旦范峻茂跻身玉璞境,就得按例举办夜游宴。
陈平安笑道:“还有一事,我想要与王山神求购采芝山的幽壤,约莫三千斤,当然多多益善,价格好商量。”
采芝山的幽壤是万年土的一种,在宝瓶洲极负盛名,是英灵阴物开辟道场小天地的根本奠基之物。
故而王眷的金身神主撤离采芝山之时,大骊王朝专门帮忙将所有幽壤搬迁一空,绝不留给妖族大军。
范峻茂又要大手一挥,王眷赶紧以心声提醒道:“范山君,采芝山的幽壤,大骊宋氏前些年陆陆续续已经拿走大半,如今所剩不多了,我这边只有两万斤,范山君是清楚的。这幽壤若是少于万斤规模,就不成气候了,极难培育出新土,反而可能会年年递减。”
范峻茂犹豫了一下,还是大手一挥,与陈平安说道:“我那边还有一万斤,都拿去。没什么价格不价格的,幽壤再珍贵,都比不上那块玉牌。”
此物正是让范峻茂有望重新跻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机所在。
王眷先前返回采芝山,立即上贡了一万斤幽壤给南岳。
其实前些年,这位采芝山的储君山神挺尴尬的。
因为一场大战过后,南岳都被彻底打没了,就有了个大储君小山岳的格局,这让王眷的金身品秩重返元婴境后,都没敢举办夜游宴,不然提升品秩一事,对于一座大岳储君山头而言,能算小事?
只能等着山君范峻茂恢复境界,再一起办夜游宴了,所幸范山君马上就可以重返玉璞。
陈平安再看淡修士境界一事,也不由得羡慕几分。这些地位显赫的五岳神灵,真是不用如何修行。
范峻茂都不给陈平安说客套话的机会,问道:“你跟魏檗是穿一条裤子的,所以我也有一事求你,请北岳送些熟门熟路的管事婢女过来。我那场夜游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能办得太差了,这种事情,就数北岳经验最丰富,是一洲公认的。陈平安,这种事情,总不至于为难吧?”
还真不是范峻茂开玩笑,仙家庆典最为麻烦,谱牒仙师和山水神灵,还有将相公卿的座位安排、下榻之地、酒水蔬果,乱七八糟一大堆琐碎事。
陈平安笑着点头答应下来:“这种事情半点不为难,我们魏山君可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
范峻茂看了眼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目盲老道士,转头对采芝山山神说道:“以后你与这位风鸢渡船的二管事多多往来。”
王眷笑着点头。
至于范山君今天送出去的一万斤幽壤,问题不大,等到南岳举办夜游宴庆典,采芝山再送出去一万斤就是了。
随后范峻茂拗着性子,陪着陈平安他们一起登山游览风景。
贾晟与王眷相谈甚欢。
老龙城遗址,重建一事如火如荼,随处可见的大兴土木,尘土飞扬。
陈平安与孙嘉树和董水井相约在大海之滨,陪同的除了小陌,还有难得现身渡船之外的米大剑仙。
聊完了正事,当然是老规矩,拉他们入伙,一起跨洲挣钱。
这里曾经有一处荷花浦,是米裕在浩然天下第一次踏足陆地第一眼所见的风景,尤其记忆深刻。
于是他试探性问道:“能不能重新种上十里荷花?”
孙嘉树点头说可以,只是一听神仙钱数目,米裕大吃一惊,要远远高于自己的预估,一下子就没了与隐官大人借钱的念头。
孙嘉树笑着解释道:“海上植荷不比寻常,荷花又是仙家种,维护起来,花钱更多。”
以前都是苻家带头,其余几个家族共同出钱,也就是个花钱争脸的门面事。
米裕叹了口气。钱是英雄胆,自己兜里还真没几个神仙钱,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
陈平安笑道:“这笔钱,我们落魄山来出好了。”
米裕有些难为情,立即以心声说道:“隐官大人,别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千万别花这个冤枉钱。”
孙嘉树点头笑道:“买荷种荷可以由米剑仙出钱,之后的养护就让新老龙城几个大姓负责,我去找人商议,相信不会有什么异议。”
剑气长城的米拦腰要种植荷花,重建仙迹,老龙城除了苻家之外的那些个墙头草谁敢说个“不”字?
到时候老龙城估计还得立碑撰录此事:植荷人,米裕。
孙嘉树知道陈山主的用心。一举两得,让自家的次席供奉米裕遂愿,同时也算帮了孙家一个不大不小的忙。
不同于以往的苻家一家独大,如今老龙城几个大家族各有靠山,都跟大骊朝廷的官场攀附上了关系,故而相互间的勾心斗角愈演愈烈,由孙嘉树提出此事,可以帮孙家省去许多麻烦。
道理再简单不过:如今孙家的山上盟友是落魄山,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前些年,与落魄山的合伙买卖,孙家始终藏掖,如今不用了。
一艘渡船,跨洲泛海。
两洲之间的广袤大海皆是战场遗址,离开陆地数千里的海面之上,时不时就会有修士施展辟水术法入海打捞法宝。
此事之前被大骊王朝禁绝,朝廷专门派遣一拨随军修士和青乌先生在此寻觅海中遗落的宝物,任何收获都必须上交宋氏国库。
前不久才刚刚解禁,宝瓶洲和桐叶洲两洲修士浩浩荡荡数百人之多,闻风而动,更有不少消息灵通的,早就在老龙城遗址附近趴窝了。
虽说注定捡不着大漏,毕竟已经被大骊修士反复搜刮了几遍,可不乏有人发横财。
老龙城几大姓氏专门有修士购买这类宝物,随便转手一卖,就挣了个盆满钵盈。
米裕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身边的隐官大人。
这种勾当的真正宗师,就站在自己身边呢。
下边那些碰运气捡破烂儿的练气士得认个祖师爷,若是先来敬个香,说不定真会有些意外收获。
隐官大人立即斜眼看来,米剑仙悻悻然。
海上有几个修士瞧见了风鸢,就急匆匆御风赶来。
是一拨桐叶洲修士,还真在这儿挣着钱了,就想要搭船南归家乡,不然御风跨海太过辛苦,意外还多。
修士开口说话,却是宝瓶洲雅言,也就是大骊官话。
没办法,今时不同往日了,要是不会说大骊官话,在老龙城根本混不开。
一听说是落魄山的私家渡船,二话不说,得罪,告辞。
陈灵均瞧见这一幕后,捧腹大笑:哎哟喂,笑得大爷肚子都疼了。
人的名,树的影。
一个喜欢拆人家祖师堂的山上门派,美其名曰观礼道贺,实则是一场气势凌人的问剑。
宝瓶洲独一份的,与那俱芦洲真心没啥两样了。
问剑别家宗门,这在宝瓶洲历史上好像是首例。
这大海之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搭船?主动上贼船入匪窝不是?小心有命登船,没命下船。
这让毫无用武之地的贾老神仙既欣慰又遗憾,欣慰的是自家山门的威名远播,遗憾的是对方都未领教自己的待客之道。
已经可以依稀看到桐叶洲陆地的轮廓了。
很快,在一天夜色中,渡船来到了位于一洲北方的清境山渡口,陈平安带着裴钱一行人登山拜访天阙峰青虎宫。
先前祖师堂都搬去了宝瓶洲,老元婴陆雍更是成了大骊王朝的二等供奉,传说跟大骊藩王宋睦更是关系不浅,有份私谊。
上次陈平安送了一方底款是“清境”的印章,同行的玉圭宗姜老宗主、落魄山的周首席也送了老神仙一句话:“桐叶洲有个陆雍,等于让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门。”
在那之后,陆雍就挑了个好时辰,消耗了一份清境山的山水气运,最终运道相当不错,成功炼出两炉子坐忘丹,一股脑儿送给了叶芸芸的蒲山云草堂。
老真人破例没有藏私,不曾按照老规矩,偷偷昧掉两三颗。
其实叶芸芸那边,按照预期,能够花重金买到一炉就已经算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结果白送了两炉,并且是青虎宫一名宫主嫡传弟子亲自送到蒲山云草堂的。
一向不太喜欢待人接物的叶芸芸亲自待客,想要按照事先跟曹仙师的约定,以山上的市价购买这两炉子价值连城的羽衣丸。
不料那位青虎宫的金丹道人执意不收钱,也不管这位被誉为黄衣芸的女宗师是什么止境武夫,只是咬定要么蒲山云草堂白拿,要么自己就带回去了,反正自家青虎宫的坐忘丹还真不愁卖。
坐忘丹极难炼成,因为除了青虎宫那门秘不外传的师承炼丹术,还需要至关重要的一味炼丹材料,正是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
不愧是昔年一洲地仙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不然也无法成为桐叶洲祖师堂的“御用”赏赐之物。
陆雍早年每次炼丹成功,都会故意偷偷克扣下一两颗白送给太平山,反正被那些宗门预定的一炉子丹药,颗数历来是没个定数的。
卖给一洲各大宗门那是图钱,外加挣份香火情,白送给太平山,那是仰慕老天君和山主的侠义之风。
因为一桩陈年恩怨,陆雍被公认是最反感江湖武夫的陆地神仙,所以叶芸芸才会那么意外。
陈平安今天与老神仙一番叙旧过后,破天荒有些难为情:“陆老哥,我可能需要与你预定一炉坐忘丹了,十年之内都可以。”
因为此丹能够帮助练气士温补心窍,祛除人身山河的各种细微隐患,对于如今跌境极为惨重的陈平安来说,刚好对症下药,绝不是什么锦上添花,是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不然陈平安还真开不了这个口。
自家一洲,玉圭宗、小龙湫、金顶观、大泉王朝等都纷纷求丹,更不谈北边的宝瓶洲,大骊陪都藩王府邸、神诰宗、老龙城苻家、仙君曹溶的道观也都有预定。
按照既定安排,别说一两百年,三百年之内,陆雍都不得闲。
但是陆雍却爽朗笑道:“巧了不是,贫道手上还剩下几颗,这就给陈老弟拿去。”
本来是打算送给几名嫡传和再传弟子作为未来开峰礼物的。
他们前些年跟随自己一路颠沛流离,受尽白眼,之后风水轮流转,不少宝瓶洲仙府都想要招徕他们,却始终没有任何一人想要脱离青虎宫祖师堂谱牒。
早知道陈公子自己想要坐忘丹,上次就不该那么实诚,白送给叶芸芸两炉。
陈平安刚要说话,老真人抬起一掌,埋怨道:“打住,见外话就休要提了,白白伤了自家人的情谊。”
陈平安笑道:“青虎宫重建事宜,有任何需求,陆老哥只管列出一份清单,风鸢渡船都可以帮忙购买。这桩买卖,落魄山就一个宗旨,不亏钱不挣钱。”
陆雍哈哈笑道:“唯独此事涉及师门颜面,我就不与陈老弟客气了。”
随后陆雍主动邀请落魄山一行人出门赏景。
暮秋山行,天风澹澹月,泠泠玉磬声。
一行人下山登船,渡船继续南下,终于在立冬这天到了崔东山亲自选址的那座未来下宗。
崔东山、曹晴朗、隋右边、程朝露、邵坡仙、蒙珑、石湫已经等候多时。
附近还有一大帮符箓力士、机关傀儡正在孜孜不倦地扩建渡口。
下宗的名字还是悬而未决,而崔东山挑选的也不是什么山水形胜之地,位于两国接壤的边境地界,方圆六百里也没有什么山水神灵,离得最近的是一座有千年悠久历史的土地庙,余杭郡导社。
好像崔东山故意选择了个一穷二白的地方——他要白手起家。
得了先生从大骊京城寄出的书信提醒后,崔东山就更加笃定了。
因为按照一开始的推衍谋划,下宗选址是要打乱金顶观“七现两隐”的两重谋划,不但要守住已无一人在浩然天下的太平山不被小龙湫占据,还要尽可能阻拦金顶观与青虎宫结盟。
只不过前者是当务之急,后者属于可有可无。
避暑行宫里边藏书极多,其中有道家云笈七签二十四卷,当中又有日月星辰部。
一座不过是宗门候补山头的道观,观主杜含灵不过是一个元婴境修士,所谋甚大,手笔之大,可谓通天。
一旦这座北斗七星加辅、弼两隐的大阵构建完毕,金顶观就等于囊括小半个桐叶洲的天象地理和山水气运。
但是这其中有中土阴阳家陆氏的谋划,崔东山就干脆放弃了从中作梗的打算。
他倒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看,已经没有了太平山和清境山的金顶观杜含灵,到底能折腾出一份多大气魄的法天象地。
两拨人相聚,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与陈平安一揖到底,起身后再次弯腰作揖,抬头而笑:“诚心诚意,谢过小陌供奉。”
小陌作揖还礼:“小陌见过崔宗主。”
众人一起走向一座高山,陈平安与崔东山闲聊。
崔东山笑道:“金顶观不可谓不小心谨慎,对太平山和青虎宫没了非分之想,收手极快。只留下个小龙湫还不知道轻重利害,继续想着收拢太平山附近的残余道韵,炼化成那面太平山祖传的明月镜。结果黄庭莫名其妙从五彩天下返回,问剑一场,祖师堂都给拆掉了。那位女冠姐姐犹不罢休,竟然就在那处祖师堂废墟旁结茅住下了。”
太平山女冠黄庭其实是与郭竹酒一起从五彩天下来到浩然天下的,只不过一个去了宝瓶洲,一个回到了家乡桐叶洲。
陈平安自嘲道:“是我打草惊蛇了。”
之前陈平安去了趟太平山,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更做成了一桩秘事,打杀了三山福地的万瑶宗宗主、仙人韩玉树,之后还跟姜尚真去了趟青虎宫。
杜含灵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一番权衡利弊后,金顶观只能退而求其次,大为降低那座法天象地大阵的品秩。
如果撇开已成定局的敌对关系,杜含灵确实称得上是一方枭雄。
大泉王朝的那场桃叶之盟,北边的金顶观,中部的白龙洞,南边的蒲山云草堂,三方都是发起人,最终总计十六个雄踞桐叶洲一方的山上仙家,加上三十四家藩属势力,共同缔结盟约,名义上一起对抗别洲势力。
因为叶芸芸不管事,只是顶着个虚衔,所以金顶观和白龙洞的两位仙师在那场桃叶之盟后分别被誉为山上君主和山中宰相。
崔东山站在山脚,指了指,说道:“先生,必须等着你来才能竖起山门,到时候可能还需要剪彩。”
陈平安哭笑不得。落魄山当年都没这么麻烦。
他突然道:“下宗庆典就选在明年立春这一天好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
立春,四时之始,一岁之首,阳气升发,万物始生。
崔东山轻声说道:“先生,挂像一事怎么说?找谁画?”
因为是下宗,那么祖师堂挂像就得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开始悬挂上宗开山祖师爷的画像了,而且必须是居中悬挂。
陈平安有些无奈,望向崔东山:“咱们真不能破例?”
崔东山使劲摇头,斩钉截铁道:“先生,真不能破例!”
山门口临时搭建了几间茅屋,搬出几张桌子。
上下两宗将近三十号人,崔东山就像个掌柜兼店小二,带着石湫在灶房忙碌。
立冬时节,一碗饺子,一碗补冬汤,又名地根汤,由各色草木根熬制而成,也就是图个吉利,就近取材,不是什么仙家物。
每张桌上还有一碟碟酱醋佐料及一大盘霜降时分腌的菘菜。
至于酒水,对不住,要喝就自己变出来,咱们下宗如今穷得叮当响。
主桌上边坐了五人:陈平安、长命、崔东山、种秋、崔嵬。
作为下宗掌律,崔嵬原本不愿落座主桌,想把位置让给即将担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但是山主大人拉着他的胳膊不松手,崔嵬只得认命。
坐在别桌的于斜回看了眼崔嵬,撇撇嘴:哟,都能与隐官大人同桌饮酒了。在剑气长城不是什么稀罕事,到了浩然天下可就不多了。
不过于斜回好像心情好转几分,夹了一筷子饺子,再端碗喝了一大口补冬汤。
崔嵬敏锐察觉到嫡传弟子的这一丝变化,望向年轻隐官,难得笑了笑。
陈平安点头致意,小事。天底下哪个孩子不会希望自己的父辈或是师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出门在外有牌面?
陈平安的那拨嫡传弟子坐一桌,其实就是比先前渡船上多了个曹晴朗。
崔东山最后一个落座,拱手抱拳,说道:“承袭正朔,庶事草创,人物固乏,夙夜营造……”
陈灵均轻声问道:“米次席,啥意思?”
米裕反问道:“问我?你啥意思?”
俩活宝大眼瞪小眼。
一旁贾晟抚须笑道:“崔宗主的大致意思,是说这下宗是继承上宗,也就是落魄山香火的正统出身,如今正值筹建初期,人手不多,物资贫乏,故而待客一事,有心无力,难免马虎几分,希望各位见谅。自然是咱们崔宗主过于自谦的说法了,只说桌上这盘腌冬菘,皇宫里边的御厨手艺也不过如此。”
米裕好奇问道:“贾老哥还进过宫?”
陈灵均咧嘴笑,米大剑仙这个问题问得好。
贾晟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也罢,何况贫道那点过往,说出来只会贻笑大方。”
陈灵均嘿嘿笑道:“贾老哥年轻那会儿可是有科举功名在身的斯文人,是个吃过那啥琼林宴的进士老爷,还曾出过诗集,后来弃笔从戎,投身边军行伍,在沙场上待过好些年,立下不小战功,按照周首席的说法,都可以得个美谥了。只是贾老哥等到山下的世道太平了,觐见过皇帝老爷,就什么都没要,深藏功与名,云游四方了。再后来,就收了登高和酒儿两位高徒,再与咱们老爷一见如故,成了落魄山的供奉仙师。”
贾晟呵呵笑道:“被揭了老底,让米次席见笑了。”
陈平安转头笑问:“贾供奉还有这些不俗气的过往事迹?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贾晟连忙双手持碗,以汤代酒:“贫道哪有脸皮在山主面前吹嘘什么功业,家丑不可外扬。”
由此可见自家山主是何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好个“不俗气”,山主这个评论,筋道老练,寥寥三字,胜过花团锦簇的千言万语。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那条山路,依稀可见是那烧香礼敬的神道形制,问道:“我们脚下这座山的前身是某国五岳遗址?”
崔东山点头笑道:“先生慧眼如炬。确实是学生先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此山一路搬迁过来。沉得很,山头是旧北晋国的旧南岳,山君祠庙和神灵金身都在那场战事里边给妖族打没了,还被蛮荒天下狠狠搜刮地皮一通,山中就没留下半点值钱的天材地宝,所以如今就只剩下个空架子,想要恢复到昔年的山岳风采,我除了砸钱再砸钱,别无他法。”
“这也是那位北晋新帝出手爽快的原因,当时我凑巧路过此山,觉得眼缘不错,后来就请大泉姚氏帮忙牵线搭桥。礼部尚书李锡龄李大人,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姑父,不辞辛苦,亲自陪着我走了趟北晋京城,花了我五十枚谷雨钱。新君大气,暗示我是否愿意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