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递出,诸多横亘在前方道路上的心魔幻象皆消散。
负责坐镇托月山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元凶,不但是一位纯粹剑修,其本命飞剑上甚至摹刻了两尊高位神灵想象者、回响者的一部分神通。
城隍沈温的一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满脸悔恨神色,似乎后悔当年交出那颗文胆。
白衣僧人侧过身,微微后仰,撚动手上那串佛珠,以眼角余光打量那位年轻隐官,笑容玩味,似乎在说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不躲不避,任由剑光一斩而过。
托月山被从当中劈开,一分为二,出现了一道巨大沟壑,竟是久久未能恢复原样。
与此同时,持剑的大妖元凶身躯法相也被一剑斩开,相距极远的半张脸庞上第一次流露出讶异神色。
显而易见,陈平安这一剑与先前递出的三千余剑有着天壤之别,再不拘泥于剑术层次,而是剑意盎然,甚至有那自成某个剑道的雏形,以至于在那条经久不散的剑光轨迹上硬生生阻滞了元凶合道托月山的光阴年轮手段。
这条开山“道路”两侧,千里山河的天地灵气,甚至山水气数和天时气运,皆被疯狂牵扯而至,如汹涌潮水般填补那条沟壑带来的大道缺陷,仿佛一剑造就出一处天外太虚境地,大道运转,界限分明。
相较于元凶的处境,山中那三只仙人境大妖才叫惨不忍睹。
那只先前裹缠山尖数圈的蜈蚣下场最为可怜,身躯连同托月山一起被斩开,还试图裹挟金丹逃离,仍是被遮天蔽日的剑光搅碎成数截,滚落山脚,就此身死道消。
坐在七彩蒲团上的那只大妖身形在一片剑气洪水中摇摇欲坠,座下蒲团已经黯淡无光,模样从一个精力充沛、相貌古意的中年男子变成了一个皮包骨头的瘦削老人。
另外那只女妖身上那件金丝绣铜钉纹甲胄,连同那仙人抬灯盏一并崩碎,一张依旧精致的脸庞上出现了无数条裂缝,就像一块干涸多年的田地。
她那人身小天地内的山河气象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处境,算是油尽灯枯了。
若是与那隐官捉对厮杀一场,落败而亡,也就罢了,可今天这桩祸事却像是那年轻隐官与元凶合伙打杀他们这些上五境,教她如何能够心甘情愿?
故而这只在蛮荒天下割据一方的女妖心中大恨,恨那隐官的出剑狠辣,更恨托月山大祖开山弟子的阴险手段,故意将他们囚禁在此。
即便自家祖师堂有续命灯可以帮她重塑身形体魄,可毕竟还是折损了相当一部分。
况且续命灯可以点燃,修士至关重要的金丹与元婴却带不走,故而靠续命灯重新修行,在山上一向被视为最下乘的尸解,几乎都要跌境到地仙以下。
尤其是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一旦失去先天强横坚韧的妖族真身,大道折损要比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更大。
这只道号繁露的仙人境女妖当下如一株野草,身姿随风摇晃不已,被那道剑气罡风吹拂得神魂痛苦不堪,脸庞和身体的崩碎声响如一连串细微爆竹,随手一抹,皆是大道消亡的那种死灰之物。
她心生绝望,咬紧牙关,死死盯住山外那个托月山大祖首徒:“今天这场灾殃,连累十数位上五境同道死在此地,全部拜你所赐!元凶,好个元凶,真是取了个好名字,你就是蛮荒天下的罪魁祸首!”
元凶置若罔闻,只是遥遥看了眼曳落河方向。
繁露状若疯癫,蓦然大笑起来,抬起那条灰烬不断飘散的胳膊,拍了拍自己的头颅:“来,隐官,再给你一笔战功便是!只求你一定要做掉元凶,打崩托月山!能够死在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手上,也不算太亏……”
一道金色雷电从雷局中迅猛降落,将繁露的身躯彻底打散。
仅剩下的那个仙人境妖修从蒲团上站起身,环顾四周,苦笑道:“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死法,有点憋屈啊。”
一个都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妖族修士竟然会死在托月山,尤其是死在隐官剑下,传出去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元凶收回视线,看了眼两座天地禁制之外的某地。山中这些先后身死的妖族修士逃还来不及,不承想还有个主动闯入托月山地界的剑修。
来者是个元婴境的妖族老剑修,驾驭一把本命飞剑,分出数以千计的长剑,试图从山水禁制处凿出一扇门。
可惜在这座战场,依旧只像一条水流有限的纤细溪涧冲撞在一座巍峨通天的山岳之上,注定徒劳无功。
老剑修始终无法破开托月山和笼中雀的内外两重禁制,在外边叫嚣不已。
元凶望向陈平安:“有个剑修想要拿命换命,怎么说?你要是答应,我就放行。”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一个元婴境,哪怕是剑修,换个仙人境?是不是想多了,天底下有这样的买卖?
陆沉唏嘘不已:咱们隐官大人,果然小心驶得万年船。
元凶笑道:“那个剑修名叫蕙庭,来自红叶剑宗。”
直到这一刻,元凶的法相身形才合拢,托月山随之再次恢复原貌。
不承想那道剑意轨迹竟然无视光阴长河的逆流,依旧贯穿托月山,虚实变幻不定,绽放出一种令人目眩的七彩颜色——那是光阴长河与中流砥柱相撞激起的璀璨道韵,不断有光阴凝聚而成的琉璃碎片,在剑路和托月山附近四溅而出,一块块快若流星,小如指甲盖,大若铜钱,流散天地四方,直接掠出托月山千里大阵地界,撞向笼中雀小天地的无形壁障之上,最终砰然而碎,不得不重新归于光阴长河。
这足见陈平安方才一剑杀力之大,同时意味着这一剑已经在元凶人身天地山河中留下了一条不可修补的剑气长廊,就像陈平安一剑劈出了类似曳落河的剑气江河。
元凶继续说道:“你应该听说过蕙庭这个名字,曾经也是个玉璞境剑仙,只不过在战场上跌境两次,最近一次是在百年前,碎了那把本命飞剑脂粉,一直养伤,所以错过了上次大战。”
元凶倒是不担心陈平安会违约反悔,若是存心使诈,方才直接开门就是了。
听到红叶剑宗和蕙庭的大名,陈平安眯起眼,点点头。
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鼎鼎大名的妖族剑修,避暑行宫记录得很详细。
不单单是因为这位妖族剑修喜欢跑到剑气长城凑热闹积攒战功,以致两次跌境都是在战场上。
而且他一直喜欢偷袭女剑修,并借此炼剑,温养某种飞剑神通。
曾经被他袭击过的一名女剑仙叫宋彩云,就是那个让赵个簃、程荃两位老剑修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女子。
其实宋彩云当时原本可以撤出战场,但是她在半路遇到了一拨身陷绝境的年少剑修,为了救下他们,才被伺机而动的蕙庭一剑斩杀。
那拨剑修当中有个曾经阳光灿烂、性格随和的少年,名叫殷沉。
很好,既然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这笔买卖,做了。
陈平安率先将笼中雀小天地打开一条道路,之后元凶就跟着打开托月山大阵,让蕙庭赶赴战场。
那个原本已经束手待毙的仙人境妖族看见了那道熟悉的剑光,无奈道:“蕙庭,你傻不傻?”
肯定要白送一颗头颅给年轻隐官了。至于老友死后的那点灵气和剑道气数,当然就会被元凶收下。
虽说蕙庭确实欠他一条命,准确说来是一条半——早年他救过蕙庭一次,后来又帮过一次大忙——可是换命一事,岂可当真?
蕙庭却不理睬好友,只是御剑悬停在小天地边界,仰头望向那个头顶莲花冠的万丈法相,笑问:“你就是萧?的继任者,新任隐官陈平安?”
陈平安这个土了吧唧的名字,他这些年真是听得耳朵起茧了。
红叶剑宗有个被寄予厚望的晚辈剑修跻身了托月山百剑仙之列,位次不高,但是有幸去过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只是在桐叶洲受了伤,很早就返回宗门养伤,每每提及那位年纪轻轻的隐官,都颇为仰慕,以双方未曾有机会真正问剑一场当作那趟远游的最大遗憾之一。
自家山头如此,山外访友也是差不多的情形,烦得很。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小如芥子的剑修身形。
蕙庭感知到年轻隐官的浓重杀意,放声大笑道:“我的这条命,是不是还值点钱?”
陈平安淡然道:“不值钱,你只是该死。”
元凶笑了笑。如果没有记错,这是陈平安现身托月山后第二次正式开口言语,而且比起简简单单的“可以”二字,字数多了不少。
陆沉笑道:“尊重强者,怜悯弱者。这个元凶,其实挺有意思的。可惜你们处于敌对阵营,不然一场别处的江湖偶遇,说不定还能同桌喝酒。”
当然,在这蛮荒天下的所谓尊重,比较另类。而所谓怜悯,相对比较好理解,是说元凶让陈平安放过那些附近门派的蝼蚁修士。
一道凌厉剑光当头斩落,从蕙庭的头颅处竖切而下。
剑光又起,再拦腰横斩。
法相再一挥袖子,蕙庭的身边便出现了一座袖珍的悬空雷局——陈平安选择以五雷正法缓缓炼杀魂魄。
关键是那雷局当中被迫浮现出两个金光熠熠的文字,正是蕙庭的妖族真名。真名引发的光亮摇晃不已,如风中残烛。
硬生生剥离出妖族真名?!
陆沉一时间竟然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
他不是没瞧见过比这更惨绝人寰的画面,只不过当出剑者是陈平安时,就有点让人背脊发凉了。
这小子的修行路上,递剑也好,出拳也罢,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打杀就打杀了,从无这般故意虐杀行径。
先前询问无果后,陆沉就显得有些懈怠了,这会儿也懒得去翻检陈平安的心相景象。
想必这位跌过两次境的蛮荒剑修,在避暑行宫那边肯定是榜上有名的存在。
而且一位剑修,能够两次跻身玉璞境,实属不易。
别说是蛮荒天下,就算在剑气长城,都屈指可数。
这笔买卖,确实划算。
若是再宰掉那个仙人,就更划算了。
看那大妖元凶的架势,既然没有将那仙人丢出托月山地界,明摆着是在等陈平安毁约了,而且绝不阻拦。
陈平安双指一点,将那两个字打碎。如此一来,就算蕙庭在红叶剑宗祖师堂搁放有一盏续命灯,也无半点用了。
那只仙人境大妖瞪大眼睛,颤声道:“蕙庭!”
陈平安说道:“还不滚?”
仙人境大妖迅速收敛心神,一脸不可思议,试探性问道:“真让我活?”
不信拉倒,不走更好。
陈平安沉默片刻,见那仙人仍然狐疑不定,便要运转那枚悬空的五雷法印。
不料万丈法相一个猛然下沉,双脚踩踏之下,大地塌陷出两个巨坑。
陆沉立即打量起陈平安的人身天地,竟然同时亮起了一串妖族真名,而且个个都是岁月悠久的飞升境。
陈平安一剑再斩托月山,刹那之间,山水朦胧,别有洞天,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景色乏味至极的秘境当中——是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一眼望去,哪怕是穷尽陈平安当下十四境的目力,也未能看到出口。
陈平安收起万丈法相,走廊随之缩小。
右手边是数不胜数的房门,另外一侧类似早年剑气长城的两端尽头,是无尽虚空,是不知通往何处的光阴长河。
历史上,许多文庙陪祀圣贤就是陨落在这条道路上的。
早先的四座天下,加上如今的五彩天下,相互之间所谓的“接壤”,无非是被先贤们开辟出类似数条驿路、构建有光阴渡口的存在,山巅大修士的“飞升”,才能凭此远游,跨越天下,不至于迷失在光阴长河当中,沦为一具具天外尸骸。
事实上,几座天下相互间相隔极远。
陆沉皱眉道:“是白泽出手了,还故意挑这个时候动手,是在挑衅老大剑仙吗?不愧是白泽,要惹也惹不该惹的。”
显然是白泽在陈清都一剑斩杀远古高位神灵后就立即礼尚往来,在曳落河唤醒了那拨实力强横的沉睡者,长久冬眠于各处秘境的远古大妖即将彻底苏醒过来。
只是白泽在打破那些冬眠后,似乎自身实力有所下降。难怪白泽如此有恃无恐,这条道路,走得委实出人意料。
陆沉坐在莲花道场内,一番推演过后,啧啧称奇,拊掌而笑:“原来如此,懂了懂了,白泽的十四境合道之法如此奇思妙想,足可媲美贫道的五梦七心相。”
如果说三教祖师的存在各自决定了一座天下的道法高度,那么白泽的合道方式就是对其他几座天下的一种最大震慑。
虽说白泽并不好战,对于杀戮一事从无兴趣,可如果因此就将白泽当作一个心慈手软的大修士,那就太天真了。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妖族强横天下之辈不小心死在白泽手上的极多。
人族修士,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剑修,白泽一样打杀了不少。
白泽在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中,为了让两座天下都得到休养生息,主动牺牲了妖族的利益,交出了一部分大妖的真名,这才有了后世流传浩然天下的《搜山图》。
但是白泽此举意义深远,就像他为天地画出了一条底线,那就是必须保证妖族的繁衍生息——不至于太过强大到肆意攻伐,将战火绵延至所有天下,但也绝对不允许任何外界势力对妖族赶尽杀绝。
过线者、越界者,即与白泽为敌,等于一场分生死的大道之争。
一旦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折损严重,白泽的修为就会随之暴涨。
陈平安站在原地,不着急剑斩秘境,也不着急御风前行,而是换成右手持剑。
先前递出那倾力一剑,哪怕是以十境武夫归真一层的坚韧体魄,恐怕也要伤筋动骨了。
陈平安轻轻呼吸一口,让体内山河气象趋于平稳。
先前两袖春风,人身小天地如天人感应、大地共鸣一般,春雷震动。
长剑夜游悬停在身形左侧,陈平安心意微动,夜游剑刃刺入光阴长河之中,只剩下半截剑身,剑锋如同横切一道虚无缥缈的天幕墙壁。
之后,陈平安凭借与夜游的一丝神意牵引,试图确定一墙之隔到底有多遥远,结果竟然出现了一阵不由自主的头晕目眩。
他赶紧稳住道心,收起那一粒心神芥子。
道路在天外,之所以不急,是因为与留在托月山地界的金身法相和青衣道人厮杀照旧,三者之间的心神感应依旧清晰,陈平安凭此依然可以洞察大妖元凶的所有动向。
不是佛家的八万四千法门,这条好似无止境的走廊右侧,一扇扇房门上都铭刻有一个数字,起始于三,随后排列似是无序。
“是术家手段,按照密率排列数字。”陆沉解释道,“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走到尽头,就会遇到一间没有数字的屋子。可如果给不出准确的数字,这处小天地肯定就会轰然崩塌,威力大致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生平最得意一剑?当然了,要是咱俩运气够好,猜中了数字,就可以大摇大摆走出秘境。”
陈平安笑道:“密率?听说过。术家祖师堂有一件镇山之宝,就是通过密率打造出一处大道自行循环的阵法天地,可以算是术算一脉的压箱底手段了。那块祖传罗盘,传闻历代祖师爷和术算天才合力炼化了足足六千年。对了,罗盘真能够随意拘禁一位剑修之外的飞升境修士?”
陆沉撇撇嘴:“那是旧皇历了,在计算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这个数字的时候,遇到了第二个虚无缥缈的大道瓶颈,术家两位祖师爷就不太敢往下推演了,毕竟之前就吃过两次大苦头,生怕功亏一篑,招来天道压胜,导致重宝崩裂,结果遇到了你师兄绣虎,帮忙跨过了那道天堑。当然,这也跟崔瀺不太把那件镇山至宝当回事,心境反而最为湛然无垢大有关系,不是说他的术法手段就一定高出术算祖师爷。”
说完又感慨一句:“之所以说是旧皇历,就是你方才所谓的‘剑修除外’得去掉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
陆沉笑道:“别多想,贫道的旧皇历还有一层含义。那两位痴迷学问钻研的术家祖师爷未能在那场战事中建功,拿下一只飞升境大妖,或是帮陈淳安联手对付刘叉,可不是他们有意作壁上观,而是内部出现了一个天资极好的叛逆,用心险恶,处心积虑,故意给出了八个错误数字,之后的几百个自然都是错的了,导致那块罗盘出了大问题,差点就要彻底销毁。”
陈平安默然。大道之行,山水险峻。
陆沉叫屈喊冤道:“贫道消息灵通,咋了个嘛,碍着谁了?”
陈平安冷笑道:“那咱俩就趁着片刻闲暇,好好翻一翻旧账?”
比如骑龙巷的石柔,白玉京三掌教通过她的一双眼眸看了小镇多年。
陆沉开始转移话题:“那元凶是在拖延时间?意义何在?托月山又没长脚。那么,是在等救援啰?比如重返蛮荒的白泽。”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其内飘掠出数以千计的符纸,是最普通的黄箓材质,在山水渡口、仙家客栈都不稀罕卖的货色,山泽野修在市井坊间降妖除魔,此物倒是必不可缺。
陈平安伸手以掌心复住其中一张,再一抹,数千张黄箓瞬间成符,皆是清一色的山水破障符。
陈平安再一挥袖,一条符箓长河如斥候探路,率先远游。
陆沉犹豫了一下,提醒道:“不要太过贪恋和沉溺于境界。”
一旦成为名副其实的十四境大修士,任你山门禁制森严,一样如入无人之境;任你山河广袤无垠,大可缩地山脉,随便跨越江河,随心所欲。
这种无拘无束,与纯粹剑修的道心天然相契。
陈平安点点头:“当然需要自省,由奢入俭难。”
手持利刃,杀心自起。
道法一肥,天下就瘦。
得道之人,一旦拘不住哪怕只是些许的心猿意马,就会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轻则道心流散,重则走火入魔。
陈平安缓缓而行,突然停步,随手打开一扇房门,发现里面是两幅定格的光阴画卷,一幅清晰,一幅模糊,这是因为陆沉暂借道法给自己的缘故,所以出现了两种画卷景象的重叠。
其中一幅山水画卷描绘的是个背大箩筐的小孩子在登山,而陆沉那幅光阴图则是他乘舟海上,撑船人正是道号仙槎的顾清崧。
那会儿的仙槎瞧着还很年轻,方脸大眼睛,长得虎头虎脑的。
一叶扁舟,两人出海访仙,看那倾斜坠入水中的船头,似乎要辟水而行了,而大海深处似乎有一粒光亮,柔和静谧,就像在等待这条小船。
陆沉尴尬笑道:“别看了别看了,小心着了元凶的道。”
陈平安笑道:“各看各的,怕什么。”
陆沉无奈道:“说这种话,不亏心吗?”
陈平安发现那条符箓流水一路飞掠不知几万里,这条走廊就像一口无底古井。
不去管那些符箓的徒劳无功,陈平安始终驾驭长剑夜游切割那堵光阴屏障的无形墙壁,然后记住零星几次的异样动静,在心湖书楼内专门摊开一本崭新账簿详细记录在册。
陆沉解释道:“此地是一处光阴长河的漩涡,类似归墟通道,光阴长短,路途远近,不可以常理揣度。”
陈平安点点头。
这类玄之又玄的大道显化,实打实的千载难逢,哪怕只是多出一丝一毫的明了感悟,都等于在某条他人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成功跨出一步。
有了第一步,就等于有了大道方向,所以陈平安才会拿夜游长剑试探虚实。
何况外边天地,一尊脚踩仿白玉京的金身法相同时掌控剑仙幡子和五雷法印,再有那位类似阴神出窍远游的青衣道人与那河上姹女以层出不穷的水法对攻,都没闲着。
陆沉问道:“外边还在斗法?”
陈平安点头道:“元凶在砍白玉京了。”
元凶的每次递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白玉京实在太过,一些个暗藏深处的大道流转,哪怕陈平安是将其炼化的主人,一样未能完全勘破。
再加上他对道门术法一途实在了解不多,很多地方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就像山下凡俗的篆刻大家能够刻出一方绝佳印章,可事实上对于玉石内在肌理都不敢说全部了解透彻。
所以只要确保那件仙家重宝不至于被元凶砍碎就行,元凶越是能以剑术拆解一座仿白玉京,陈平安越是可以袖手旁观。
唯一可惜的,也就是玉符宫开山祖师所仿造之物是大几千年前的那座旧白玉京了。
陆沉揉了揉下巴:“这就奇了怪了。”
元凶要是站着不动,就可以帮助托月山支撑更久,不然看似施展神通,术法叠出,只会让陈平安朝托月山少递出几十甚至几百剑。
陈平安说道:“元凶当然也希望痛痛快快厮杀一场,比如以纯粹剑修身份与人问剑,至于是不是我,其实不重要,只要对手的境界足够,比如换成齐老剑仙,说不定这会儿都开始拿剑互砍了。”
稍后自己离开此地,一定让元凶得偿所愿。
陆沉没来由地道:“那个家伙,到底吃掉了多少个拥有王座实力的蛮荒大妖?”
陈平安想了想:“很多。”
随后重复:“很多!”
周密的后手之一,就是料定白泽会重返家乡,心甘情愿辅佐斐然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一同与浩然对峙。
要知道,文海周密的阴神所在是那个被他吞并大道的十四境修士陆法言,而阳神身外身正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
此外还一鼓作气吃掉了包括切韵、黄鸾、曜甲在内的一众旧王座。
这还只是周密放在台面上的成果,如果不是算准了白泽会重返蛮荒,估计还要在暗中吃掉更多飞升境。
这种事情,恐怕除了周密,谁也做不到,哪怕同样是十四境。
陆沉由衷感叹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家伙真可以算是个……独醒之人。”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首先需要得到托月山大祖的默许,其次需要周密自身境界足够,拥有打杀十四境大修士的实力。
最后,也是最大问题所在,还是周密能够以自身的通天学问解决掉那些大道相冲的隐患,保证如此逆天行事也不至于被蛮荒天下的大道厌弃镇压,反而折损自身实力……否则那位托月山大祖为何不亲自来做此事?
大可以凭此跨出最后半步,大道圆满无缺漏,真正跻身十五境。
非不愿,实不能。
极有可能,已经登天的周密犹有手段将这些带往新天庭的“鸡肋”存在剥离出来,再彻底打消殆尽,好让白泽弥补那份唤醒冬眠大妖的大道折损,比如……真名皆归白泽?
那么陈平安的合道半座剑气长城,拈芯以缝衣人的手段帮助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就成了一记不讲理的关键手。
拦阻白泽,截取真名,准确说来,是留在人间的年轻隐官阻拦身在天外的神人周密。
一座独木桥,好似有人拦路,截断津流,舍我其谁。
陆沉佩服不已:“先前在曳落河,白泽没出手,确实不是一般的高人风范了。”
陈平安说道:“互换立场,我也不会动手。我尚且能够做到,白先生当然更是,无须担心什么。”
陆沉一时间讷讷无言,有点明白隐官大人的长辈缘是怎么来的了。
炉火纯青,出神入化,而且最重要的是诚心啊。
陆沉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其实不是左撇子,对不对?”
陈平安没有藏掖什么:“小时候上山摔了一跤,右手被割伤,干不了活,很长一段时间都得用左手,后来就习惯了。而且烧瓷拉坯也讲究两手均衡,所以我谈不上什么左撇子右撇子的。”
好看的风景,值钱的草药,往往都在险峻处。
陆沉彻底无语:“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极有可能,陈平安右手的出剑与递拳从未真正下过死力,就算有过,在一切外人眼中,肯定一直隐藏极好,所以陈平安的左撇子其实又是一层障眼法。
陈平安笑道:“又没碍着谁。”
遥想当年,泥瓶巷的草鞋少年路过自己的算命摊子那会儿瞧着多质朴,与人言语,从头到尾没半句怪话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财迷依旧。
其实深究起来,陆沉倒是不奇怪陈平安的变化。
一本书字数越少,余味越长,反之往往越经不起细细推敲。
不过白纸黑字,对错是非毕竟都在里边了,一目了然,苦难、砥砺、坚持、取舍、远游、返乡、失望、希望。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手中长剑,神色凝重起来:“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界限分明?”
在天外,她曾亲手斩杀披甲者,陆沉在参加那场河畔议事的时候就已知晓——毕竟,她是提着一颗头颅来参加的,然后就那么随手丢入光阴长河当中。
那一幕,陆沉相信就算再过一万年,自己都会记忆犹新。
但是按照陆沉的推演,她哪怕在那场天外厮杀当中大道受损颇多,可仍不至于到得当下这般境地,就像她是她,陈平安是陈平安,剑就是剑,持剑者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的持剑者。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手中长剑,说道:“我当年莫名其妙离开剑气长城,出现在海上一处名为造化窟的地方,后来发现被崔师兄不知以什么手段打断了我与她的那份心神牵引。”
除了有意让陈平安误入歧途,一直如坠云雾,不得不反复扪心自问,人生到底是真实无疑,还是一场大梦虚妄,需要陈平安去选择。
而造化窟三梦之后,彻底打断陈平安与她的牵连感应,又是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崔瀺好像故意让陈平安失去这份“心安”,教给小师弟一个道理:世间一切外物,都不足以成为一颗道心的依凭。
陆沉笑道:“绣虎用心良苦,这样的师兄上哪儿找去。”
“你也想要一个?”
“那就算了,贫道细胳膊细腿的,多半无福消受。”
自家的师兄就很好嘛,白玉京大掌教那是公认的道法高、脾气好。
话说回来,余斗、陆沉、陈平安三人好像都是师兄代师收徒。
陆沉说道:“差不多可以了,此地久留无益。”
陈平安点点头,重新以左手持剑。
长廊天地之外,元凶接连递出二十余剑,竟然成功斩断了仿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间的衔接。
之后他终于停剑,低头看了看白骨裸露的持剑之手,眼中出现了一抹恍惚神色,但很快又眼神坚毅起来,抬头远望曳落河。
白先生终于返乡了,那就可以放心了。
不曾辜负师恩,不曾辜负家乡,只希望自己也不曾辜负白先生的赐名。万年之后,见不见面,其实不重要了。
剑斩虚空,从云雾涟漪中走出一名没有施展法相的青衫剑客。
元凶站在托月山之巅,提起手中长剑:“问剑?”
陈平安点点头。
对峙双方各自收起了法相、阴神。
蛮荒天下,大祖首徒,剑修元凶。
剑气长城,末代隐官,剑修陈平安。
元凶脚尖一点,从托月山一闪而逝,直奔那一袭青衫。
陈平安身上突然蔓延出无数条黑白长线,一瞬间整个人动弹不得。
是先前那条金色长桥贯穿万丈法相牵扯而起的因果线,这意味着陈平安一次次远游路上越喜欢多管闲事,越不把修道之人的远离红尘当回事,随之生发而起的因果线就越繁密。
作茧自缚,不堪重负。
陈平安以心神驾驭长剑夜游尽量斩断更多的因果线,同时祭出本命飞剑井中月,用数以万计的攒簇剑阵护住自身四周,用以阻滞元凶的近身递剑。
剑阵脆如琉璃砰然四溅,一人一剑杀至眼前,剑尖直指陈平安眉心处,一粒金光转瞬即至。
陈平安反手一剑斜斩元凶头颅,下一刻就跌出去数十里,地面被他的双脚硬生生犁出一道裂纹。
哪怕陈平安悄然施展云水身,身上仍然多出了一条手指粗细的金色因果长线,而元凶那颗本该被斩落的头颅亦是多出了一道不易察觉的剑气裂纹。
双方几乎同时消散身形,各自划出一道璀璨弧线,然后在数十里之外的战场上撞剑在一起。
罡风大作,陈平安再次倒飞出去,后背直接凿穿了一座先前被打烂山尖的山头。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剑意裹挟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闪电,瞬间将整座山头击碎,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元凶御风悬停。
未能刺中那个年轻隐官,他微微皱眉,身形再次消失不见,看似随意抖了个剑花,天地之间就蓦然出现一条火焰长线与一条水路轨迹。
两道剑光风驰电掣,最终各自首尾相连衔成一圆。
元凶再一抬手,如同两个圆环的剑光便开始蔓延出两道水幕火帘,最终熔铸一炉,竟是融合两条大道,水火相容,火中雨水,大火熊熊燃烧于光阴长河之中。
千里山河战场上大地翻裂,岩浆四起,雷电交织。
一袭青衫被元凶一剑当头劈落,陈平安整个人狠狠撞向地面,大地随之凹陷。
毕竟陈平安的十四境是与陆沉暂借道法而来,无论是两把本命飞剑的炼化磨砺,还是自身剑道高度,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十四境纯粹剑修。
而且有意无意,陈平安主动舍弃了那份无人之境。
故而战场之上,每次剑锋相击,都是元凶步步紧逼,陈平安吃亏更多,一退再退,一次次尘土飞扬。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工夫,剑光就已经闪过百余次,以致整个千里天地黄沙滚滚,遮天蔽日。
元凶没有给陈平安任何喘息机会,持剑近身厮杀之余已经施展了不下三十种远古剑术,而陈平安就只是递出了十九剑。
但是陈平安的递剑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似乎后一剑始终被前一剑牵扯而出,如同纯粹武夫的一口真气不断绝。
等到二十剑过后,就换成了陈平安占据上风,一场登山,身形刚好落在托月山的山门口。
陈平安一路递剑不停,速度越来越快,以致数剑叠为一剑,剑光合拢一线,元凶竟然暂时只能招架,而无还手之力。
三十六剑过后,陈平安非但没有继续出剑,反而瞬间撤离托月山,又换成左手持剑。
元凶从血泊中站起身,拼凑皮囊和魂魄。
陈平安单手攥拳,五指弯曲,掐合掌上,再以手心纹路为山河符箓,同时运转五件本命物,嘘气成风雷。
一脚重重踩地,陈平安脚下方圆百里的大地瞬间变成一片金色镜面,仍是龙虎山不传之秘的雷局。
雷法集大成者,是将雷法、符箓、阵法三者叠加,是谓雷局。
龙虎山外,也有道门高真手握雷局之说,请神降真,调兵遣将,敕令天丁力士。
呼风起雾,鞭龙致雨,拔起山岳,驱逐入海,一样可以搬运大水登岸。
不过相较于天师府代代相传、被誉为万法之祖的雷法正宗,还是逊色太多。
传闻真正的雷局,掌握远古雷部诸司总诀,术法极致,掌握阴阳,万物荣枯,四时生灭,天地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看陈平安施展雷法一道越来越娴熟,陆沉忍不住笑问:“是宝瓶洲那个你,走了趟老龙城战场遗址?”
陈平安点点头:“趁着境界高赶路快,一路南下,去了不少地方,故地重游,见了些老朋友。”
陈平安这种人一旦真正跻身十四境,境界就会异常扎实。
之后双方展开了一场枯燥乏味的拉锯战。
元凶依旧术法无穷,简直就像是要在一场问剑当中一口气炫耀完生平所学。
反观陈平安,不是换手持剑,将那一剑从接连三十六次不断攀升到接近五十次,就是以雷局小天地稳固身形与道心,或是祭出一把井中月,如雨落托月山。
战场已经再次迁徙到了托月山的山脚。元凶仗剑而立,背对托月山。
距离托月山百里之外,陈平安手持夜游猛然抬头,看了眼两座天地之外的天幕。
一轮明月被拖曳远游,好像有一道身形被打落人间,但是很快就止住坠落之势,仗剑重返明月。
一瞬间,陈平安判若两人。
一座被元凶以剑诀敕令连根拔起的山头横移砸向陈平安,但是这一次,陈平安只是挪步前行,不急不缓,一座近在咫尺的山头就自行碎裂开来。
一道弧线剑光同样止步于数丈之外,火星迸射,火雨遍地,四周焦土一片。
此后,几乎陈平安每往托月山前行数步,便有一道剑术或是术法在附近炸裂。
他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身前无人,以无敌之姿,与那托月山,与大妖元凶,既问剑,又问道,还问心。
为何修道?大道之行也,仗剑直行,无须绕路。
那一袭青衫渐渐变成了鲜红法袍,就连十四境道法都未能阻止这种变化。
年轻隐官仿佛重回半座剑气长城,脸庞和身躯是那纵横交错的千万条丝线,而那些蔓延开来的金色因果长线就像是一层神像的镀金色彩。
元凶一剑朝那个开始登山的年轻隐官斩下,结果渐行渐近的神异存在只是抬起一手,就让元凶手中长剑悬停静止。
因为去势太过凶狠,元凶持剑手腕甚至当场折断。
他就保持着那个劈砍姿势,身形一个踉跄向前。
陈平安一剑递出。很简单一剑,剑斩飞升。
陆沉蓦然瞪圆眼睛,呆如木鸡,满脸匪夷所思。
只见另外一个金色眼眸的陈平安站在山巅,就在那元凶身后,手持一把金色长剑,轻轻抹过元凶的脖颈。
那把长剑横切过后,什么光阴长河大阵,什么合道托月山,皆是无用虚妄的道法。
之后,那人一手提剑,一手拎头。
陆沉瞪大眼睛问道:“是你吗?”
那人微笑答道:“是我。”
陈平安将夜游收入剑鞘,沙哑开口道:“当然是我。”
陆沉直愣愣看了半天,既看那个以粹然神性现世的陈平安,又看主动将神性剥离出去的陈平安,最终长叹一声,后仰倒地,装死算了。
两个陈平安合二为一。
至于那个飞升境巅峰的大妖元凶,天地两魂都已经被一剑斩碎,人魂带着七魄开始如灰烬飘散,万年道行,一身境界,就此消亡。
脚下整座托月山开始呈现出一种枯白色,元凶心神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只剩下一个虚幻假象的黄衣男子站在一旁,没有什么悲恸不甘,反而如释重负。
真名元吉的托月山大祖首徒此生修行无怨无悔,竭尽所能,仍是守不住托月山,虽有遗憾,可是问心无愧,再不用画地为牢,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元凶笑道:“陈平安,我这颗头颅,你只管带去剑气长城,凭此昭告数座天下。”
陈平安摇摇头,将大妖元凶的那颗头颅轻轻搁放在托月山之巅。
如果这只飞升境巅峰大妖不是以纯粹剑修的身份落幕,那么别说一颗大好头颅,妖丹都给你刨出来。
托月山开始出现分崩离析的迹象,元凶转头看了眼陈平安,对于年轻隐官的选择,似乎备感意外,只是很快就又半点不意外了。
元凶最后盘腿而坐,轻拍自己那颗头颅,眺望远方,微笑道:“陈平安,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了?”
一份凭空得来的十四境,还有那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长剑,以及那个神性粹然的存在。
一件鲜红法袍在这山巅随风飘摇,猎猎作响,但是面容身形都开始恢复正常。
陈平安说道:“我要是有你这个岁数,今天这场问剑,你都看不到我的人。”
元凶哈哈大笑起来。
之后双方不再言语,黄衣男子最后看了眼家乡,缓缓抬起手,朝身边那个年纪轻轻的人族剑修竖起大拇指。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上那一轮月,许久没有收回视线。
曾经担心她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在一座崭新天下会有危险,又担心她成为玉璞境后肩上的担子更重,而他又不在身边。
担心她无法成为天下第一人,又担心她成为天下第一人。
大概这就是喜欢,能让一个人不像自己,能让乐观者悲观、悲观者乐观,能从绝境中看到希望,有胆子去憧憬未来,能让一个贫寒困苦的陋巷少年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能让一个连“剑”字都不会写的草鞋少年跨越山与海,默默练拳百万,还要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为大剑仙。
陆沉说道:“放心吧,问题不大,哪怕拖月终究不成,谁都不算白跑一趟了。”
之后就是两两沉默,唯有山风拂过,如有阵阵呜咽。
在白泽敕令冬眠者醒来之后,蛮荒腹地一座冰冻万年的千里冰川突然开始消融,蓦然间就出现了一个不着寸缕的曼妙女子,真身仿佛就是整座冰原。
她伸了个懒腰,抬起手掌打了个哈欠,然后嗅了嗅,一步就跨越数千里之地,来到一座雄伟城池,抿了抿嘴,城内一切生灵的鲜血瞬间汇成一条鲜血长河,被她如饮酒一般喝光。
一个上五境妖族和几个地仙修士试图以本命遁法远离这座炼狱,被她几个弹指就打散元神,在空中绽放出几朵血花。
一座历史悠久,如今却只能勉强维持“宗”字头的山门祖师堂内,居中挂图并非历代祖师挂像,而是一幅古老山河图,绘制了一处古战场的惨烈厮杀,一只浑身浴血的大妖真身脚下是一大片金身神灵尸骸。
然后挂像开始剧烈震动,这等开山老祖显灵的异象让宗门上下激动不已,跪在祖师堂内外疯狂磕头。
画卷中,一具不起眼的妖族尸骸蓦然跳起,神色僵硬,环顾四周。
之后就走出了一个青年修士,他挑了张椅子坐下,伸手一抓,拧下一颗老修士的头颅——反正这群属于自身道脉的后世蝼蚁万年以来都敬错香了,不是死罪是什么?
另一座建造在蛮荒某福地的小门派内,有少年突然歪着脑袋,双眼漆黑一片,怔怔出神。
与此同时,蛮荒天下八件早就各有归属的仙兵品秩竟然同时切断了与主人的大道牵连,朝同一个方向飞掠而去。
一瞬间,七位上五境蛮荒修士重伤,还有一位被视为天之骄子的年轻地仙当场身死道消。
蛮荒各地各有异象,一道道苍茫气息纷纷现世,托月山这边则是不断有山脉崩裂的巨大声响,如同一场问剑过后的天地回响,与风声相和。
陆沉终于打破沉默,问道:“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陈平安长剑拄地,突然弯腰低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伸手覆脸。
他闭上一只眼睛,还有一只金色眼眸。
陆沉难得有胆战心惊的时候,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片刻之后,陈平安抬头微笑道:“境界什么的,越喝酒越有。”
陆沉欲言又止。
自己其实不是只说境界一事,一旦自己收回道法,陈平安就会立即跌境——练气士从玉璞境跌落元婴境,武道从归真一层跌落气盛。
虽说此次问剑成功剑斩飞升境收益不小,只是后遗症也大,比如重新跻身玉璞境所需要面对的心魔。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可不是什么说笑的事情,就更不用谈那场人性与神性之争了。
大概这就是剑修,这才是剑修?
自己果然不适宜练剑,之前差点就被孙道长说动了的。
陆沉提醒道:“陈平安,打个商量,真的不能再干架了。”
再来一场类似的问剑,陆沉就真要担心连自己都得交待在蛮荒天下了。
陈平安点点头:“回了。”
蛮荒三月,玉钩已落人间。
蟾宫旧主赊月已经远在浩然,此轮明月沦为一处无主之地。
而曾经居中而悬的那轮皓彩明月里有一处死气沉沉的远古仙宫遗址,似乎曾经经历过一场术法通天的大战,占地广袤的府邸,昔年绵延不绝的数百座建筑,好像被一气呵成夷为平地,只剩地基。
哪怕是包括齐廷济在内的几位剑修出手拖月,废墟依旧没有丝毫异样,直到白泽在曳落河现身,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动静。
一只占据明月将近三分之一疆域的庞然蜘蛛破土而出后,瞬间化作人形,是身形佝偻的老者容貌。
他张嘴一吸,似乎要将月色悉数吸入腹中,再一吐,就是一把长剑。
正是这位远古妖族剑修先前的突兀一剑,将负责开路的宁姚劈落人间。之后便是宁姚仗剑重返战场,一剑将他重新劈入明月深处的老巢当中。
他抬头瞥了眼那个凶悍无比的小婆娘,运转一门本命神通探查虚实,有点不敢置信:不到一百岁的人族剑修?
这只远古大妖忍不住用那古老言语破口大骂白泽做事情不地道,同时心中惴惴:难不成万年之后的剑修,修行资质、剑道境界都这么可怕吗?
那自己醒来又能如何,根本不顶事吧?
他再迅速散开心神看了看其余几个剑修:还好还好,虽然境界都高,不过相比那个杀气腾腾的小姑娘,年纪都算不小了。
只是自己岂不是要被围殴?
他二话不说,施展出一道本命遁地术,直接从老巢穿过整个明月,然后举目远眺,大吃一惊:咦,蛮荒怎么少了一轮明月?
那就选择蟾宫好了。
一道白光瞬间牵连皓彩与蟾宫,结果那女子竟然不依不饶,几次剑光散开复聚拢,就直接御剑绕过半轮明月,剑光之快,不可理喻。
她拦住去路,问道:“要去哪里?”
既然双方都是剑修,只问一剑自然不够。
矮小老者眯眼笑道:“小姑娘脾气这么暴躁,小心找不到道侣。”
老者言语与如今的蛮荒大雅言差异不小,宁姚勉强听了个大概意思。
她懒得说废话,刚要递剑,突然视线偏移,望向老者身后极远处——那里有一个御风远游而来的家伙,宁姚松了口气。
原来陈平安并未直接返回剑气长城,而是手持一张奔月符,先到了气象相对平稳的蟾宫明月,然后沿着那条好似在两月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的蛛线,再次祭出一张奔月符,最终赶到。
陈平安当下脸色惨白,双手笼袖,就像一个大病尚未痊愈的病秧子。
他站在那条蛛线上,身形微微晃悠,望向老者,微笑道:“就在这里,不用找。”
然后又朝宁姚笑了笑,以心声说道:“不用担心我,你们只管继续拖月。”
宁姚点点头,毫不犹豫返回,继续出剑不停,稳固那条开天道路。
只是又忍不住转头回望一眼,发现陈平安就在看她,可能是他和她心有灵犀,也可能是他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