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风鸢渡船缓缓停靠在玉圭宗的碧城渡。
这座名动一洲的仙家渡口,山温水软,大湖如镜,月光在地,灯火浮天。
于是,米裕带着周米粒,长命带着纳兰玉牒,另一边韦文龙与邵坡仙、独孤蒙珑等一行人都出来赏景了。
纳兰玉牒笑眯眯道:“米大剑仙,瞧着这份良辰美景,就没有吟诗一首的想法?”
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孩子在米裕跟前说话都比较随意,纳兰玉牒这样都算客气了,如今在飞升城躲寒行宫的元造化当年经常带着一大帮同龄人在城头放飞纸鸢,跟喜欢醉卧云霞赏月的米裕更熟。
米裕笑着反问道:“隐官大人建议你跟白玄、孙春王几个一起在洞天道场炼剑破境,为何不肯答应?”
纳兰玉牒扯了扯嘴角,给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师父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师父呗。”
长命微微一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是舍不得。”
炼剑一途,道路千百,长命不觉得纳兰玉牒一定要留在仙都山,她自有手段让大弟子的剑道成就不输同龄人。当然,柴芜是例外。
米裕记起一事,说道:“纳兰彩焕如今是雨龙宗的新任宗主了,得空了去探个亲?我可以陪你一起跨海游历,听说那个有座造化窟的芦花岛月色也是极美的。论辈分,你是不是得喊纳兰彩焕一声祖师奶奶?”
九个剑仙坯子里边,傻子都看得出来,早先隐官大人最心疼纳兰玉牒和姚小妍,只是落在事情上不偏心而已。
碧城渡是桐叶洲南方首屈一指的大渡口,说是渡口,其实规模已经不亚于一座郡城,经过这些年山上匠人的精心营造,已经修缮如新。
渡口多植仙家草木,四季常绿,再加上建造碧城渡建筑的石材呈现出一种近乎碧绿的琉璃色,才有“碧城”一说。
三十多艘渡船同时停靠在碧城渡,本身就是一种宗门底蕴的彰显。
韦文龙感叹道:“没有百来年光阴,青衫渡很难达到碧城渡的规模。”
邵坡仙俯瞰渡口,灯火辉煌,街市亮如白昼,车水马龙,来来往往,归根结底,无非是人与钱。
他道:“最难聚拢的还是人气,尤其是在钱财一事上的信用。玉圭宗是桐叶洲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我们青萍剑宗与之相比,差距不小。这也正常,但我们有上宗作为支撑,再加上崔宗主的经营,不是没有后来者居上的可能。”
邵坡仙会在风鸢渡船北归途中于燐河畔下船,此次出门,除了从种夫子的宗门财库中带走一大笔谷雨钱,崔东山私底下还送了他十数件用来收拢山水气运的山上宝物,立国和封禅一事就有了眉目。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笔神仙钱和法宝打底,不至于太过捉襟见肘。
钱都是要归还的,不算利息而已,至于人情债,其实已经欠下了三笔:当年一路逃亡,最终躲在落魄山避难是一笔;帮忙在异乡的燐河畔立国,也算恢复宝瓶洲旧朱荧王朝独孤一脉的国祚是第二笔;接下来,紫阳府开山祖师吴懿带着一拨嫡系人马,愿意主动担任护国真人,又是一笔不小的人情债。
韦文龙说道:“原本属于桐叶宗的大大小小数十上百条财路,除了那几条命脉还被桐叶宗勉强掌握在手里,其余的几乎全都主动跑到玉圭宗了。”
邵坡仙笑道:“所以文庙还是很有远见的,让那位周山长住持五溪书院,免得玉圭宗形成一家独大的格局。”
韦文龙性格稳重,难得与陈平安之外的人交心,微笑道:“邵供奉,你如今是元婴境剑修,等到独孤蒙珑立国,你若是能够跻身上五境,开宗立派亦是题中之义,届时一国一宗门相互支持,想必在桐叶洲站稳脚跟绝非难事。未来可期,我在此预祝邵供奉诸事顺遂。”
邵坡仙抱拳致谢:“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请韦先生喝酒!”
如今改名为独孤蒙珑的女子,未来新国的皇帝陛下,虽然大概是因为与陈山主相识已久的缘故,与陈平安并不显得如何热络殷勤,但是她追随真实身份是亡国太子的邵坡仙一同在落魄山久居,即便与这位来自倒悬山春幡斋的账房先生见面次数不多,却也心生亲近,这大概就是人生际遇各凭眼缘了。
独孤蒙珑闻言亦是抱拳,由衷感谢道:“这些年承蒙韦先生照拂良多,欢迎韦先生常来做客。”
韦文龙正色道:“得亏隐官大人此刻不在场,不然我非要被记账。”
独孤蒙珑到底单纯,不明就里,一时间无法接话,邵坡仙只得笑着解释道:“韦先生开玩笑呢,打趣你对山主从没什么好脸色,却对韦先生如此好说话。”
独孤蒙珑笑道:“陈山主气量不至于这么小。”
邵坡仙笑道:“这句好话,恳请韦先生务必拐弯抹角转达给陈山主。”
独孤蒙珑赧颜一笑:“不作此想,是我的真心话,韦先生不必捎话,不然就变味了。”
韦文龙点头道:“放心吧,隐官大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都懂。有次来账房闲聊,亲口说蒙姑娘能够跟随邵供奉一路颠沛流离,不离不弃,从无半句怨言,不是谁都做得到的,苦酒壮胆,困顿养气,总会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独孤蒙珑愣了愣:“我还以为只有些听了就让人揪心的评价呢。”
韦文龙摇摇头:“列星随旋,阴阳大化,并不围绕一人而转动。日月递照,也不止为一人而高明,各有人生,各有缘法。”
邵坡仙笑道:“一听就是陈山主的话语。”
看着那座风景旖旎的碧城渡,邵坡仙心境祥和。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花开花落又开。
风鸢渡船今夜在碧城渡停靠,除了装卸货物之外,还需要对账,一般都由种秋和张嘉贞、贾晟一同出面。
韦文龙毕竟是上宗的账房供奉,按照山上一贯的规矩,不宜过多插手下宗钱财事务细目过多。
虽说张嘉贞也是落魄山谱牒成员,但更多算是被种秋带在身边历练,一宗传承,不止有道诀、术法。
至于贾老神仙,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不谈修为境界,只说人情世故这一块,按照崔东山的说法,至少得是飞升境起步。
一般说来,与碧城渡交接货物、检点账簿,都是过路的渡船管事下船找上门去,这也是对玉圭宗的一种礼敬,要是按照米首席的脾气,碧城渡就得破个例了。
事实上,碧城渡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为了此事颇为头疼。
他们当然是愿意主动与落魄山,或者说隐官陈平安示好的,又担心玉圭宗神篆峰祖师堂问责。
可要说为了这种小事告知神篆峰就又不像话了,山水官场的弯弯绕绕确实不少。
所幸风鸢渡船第一次路过此地时,种秋与贾晟很快就下船了,让碧城渡管事的几个老修士如释重负。
不过今夜,代表风鸢渡船露面的除了三张熟面孔,又多了三位客人。
其中有那位米剑仙,以往路过碧城渡从不下船,另外还有一个青衫长褂的男子与一个坐姿端正的黑衣小姑娘,此刻正喝着账房负责人端来的茶水。
贾老神仙没有介绍他们俩的身份,碧城渡几个管事也就不好多问什么。
那个看上去神色温煦的背剑男子仔细翻看了账簿,看来身份不低,说不定是米剑仙的嫡传?
如今有个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说这位来自剑气长城的米剑仙已经是千真万确的仙人境了。
得是多大的造化,才能够成为一位大剑仙的嫡传弟子?
真是一桩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福缘。
青衫男子还提了几个极其专业的问题,屋内众人都是老手,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行家里手,外行肯定问不出这类问题。
陈平安没有久坐,看过了账目就带着周米粒和米裕一同告辞离去。
贾晟刚要起身,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几下,示意不用送,贾晟便继续把屁股钉在椅子上边。
这一幕,看得极擅长察言观色的碧城渡众人又是一阵犯嘀咕:莫不是怠慢了贵客?
而当他们看到是那位青衫客率先跨出门槛,米大剑仙紧随其后时,更是彻底蒙了。
等到三人离开账房,身为碧城渡头把交椅的老修士轻声询问:“贾老弟,这位公子是?”
贾晟抚须笑道:“实不相瞒,当然是我们落魄山的陈山主了。你们可能还不太清楚,陈山主生平最是敬重账房先生,故而此次渡船靠岸,陈山主哪怕再事务繁重,却仍然一定要来与几位老哥见个面。这不,方才来时路上,山主还说与你们诸位是半个同行呢,我便趁机与山主说了各位的大致履历,山主听得仔细,早已一一记在心里了。至于为何没有自报身份,当然不是我家山主有意拿架子,只因为山主是过来人,对算盘和账本再熟悉不过,最知晓算账是个精细活儿,委实是不愿诸位分心在客套寒暄上边。”
种秋喝着茶,默不作声。张嘉贞低头算账,心中佩服不已。
周米粒本来是不打算下船的,觉得趴在栏杆上看看风景就好,只是好人山主说有点想吃夜宵了,她就偷偷掂量了一下自个儿的钱袋子,麾下犹有千军万马哩,能输给一桌子酒菜?
不能够。
不过她还是将那根金扁担留在了渡船上。
所以今夜一个黑衣小姑娘背小竹箱,手持行山杖,走在最中间,哈,狐假虎威。
一旁的好人山主,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背剑。
另一边余米一身雪白长袍,姿容极好,佩剑,腰悬一只名为濠梁的养剑葫。
他们一个闲庭信步,宗师气度;一个意态慵懒,皮囊出彩。总而言之,不好惹。
即便是夜幕里,碧城渡依旧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对那小姑娘的身份就多出几分好奇:莫不是某个仙府里边修道有成、返老还童的老祖师?
陈平安打趣道:“看来还是离宝瓶洲太远的缘故,就这么大摇大摆走在路上,也没施展障眼法,竟然都没人认出米大剑仙。”
周米粒问道:“好人山主,余米在家外边名气很大吗?”
米裕心知不妙,刚想要解释,陈平安已经点头道:“米大剑仙的名气大得很,反正我是肯定比不过的。”
周米粒小声说道:“对了对了,听鸾姐姐说过,在俱芦洲彩雀府,咱们余米的人缘就很好哩,每次走在路上,都是仙子姐姐们主动跟余米打招呼的,可受欢迎了。”
陈平安斜眼米大剑仙,笑道:“哦?”
米裕解释道:“我在彩雀府见着谁都不说话的。”
陈平安冷笑一声:“呵。”
周米粒满脸疑惑:余米你在彩雀府架子这么大的吗,为何如此不平易近人,不能够吧?
我咋个帮你打圆场,咋个补救?
小姑娘只得假装迷糊:“啊?”
米裕无可奈何。
陈平安笑问:“要不要顺路买点瓜子?”
周米粒连忙摇头:“这种仙气重的地儿,买啥都别买市井坊间能够买着的货物,杀猪呢。买瓜子还是得去红烛镇的铺子买,我熟,回头客,买多了,有折扣!”
陈平安点点头:“老到。”
本来就是奔着宵夜来的,周米粒伸手入袖,再次摸了摸沉甸甸的钱袋子,咧嘴笑道:“今儿我请客!”
就近挑了一座酒楼,柜台后边墙壁上挂着的木牌上边写满了招牌菜肴,周米粒看着都很喜欢,但再看看价格……周米粒挠挠脸,深吸一口气:罢了罢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去吧去吧,搬家之后找个好人家,今日经此一别,江湖有缘再会。
点完菜落座后,米裕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小米粒……也爱吃鱼?”
在落魄山,老厨子偶尔也会炒几盘河鲜,小米粒也会动筷子,只是看不出喜不喜欢,反正每次吃鱼不吐刺。
结果今天小米粒豪气啊,点了一桌子菜,其中就有两条鱼,清蒸和红烧各来一份。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没好气道:“小米粒在哑巴湖每天不吃鱼虾吃啥,喝水管饱啊?这问题问得,米裕你莫不是个……”
周米粒此时也开了口,跟陈平安异口同声:“傻子吧?”
小姑娘坐在长凳上捧腹大笑,米裕也哑然失笑:也对,小米粒还随时备好一袋子小鱼干呢。
周米粒朝米裕偷偷眨眼睛。前边的那笔糊涂账,在好人山主这儿肯定翻篇了。
陈平安多要了一只酒杯,让周米粒稍微喝点解解馋。
其实裴钱小时候也馋酒,倒不是真爱喝,就是想显摆自己年纪不小了,都能喝酒了。
不过那会儿陈平安管得严,小黑炭每馋一次,别说喝了,栗暴要不要?
裴钱就经常背着师父找魏海量一起划拳,只是一个喝水一个喝酒,有模有样的,魏羡还赢不了她。
周米粒每次都是抿一口酒,轻轻哇一声,聊表敬意。
要是喝茶,讲究是不一样的,得双手持杯,轻轻点头,嗯一声。
这些可都是周米粒自己琢磨出来的江湖门道啊。
吃到一半,玉圭宗祖师堂供奉王霁带着一对璧人模样的年轻剑修韦姑苏和韦仙游一起来到酒楼。
王霁抱拳笑道:“陈山主,我们几个刚好在碧城渡有点事要处理,听说风鸢渡船停靠就赶过来了,多有打搅。”
陈平安起身抱拳还礼:“王先生,年酒兄,韦姑娘。”
米裕刚夹了一筷子菜到嘴里,实在是懒得起身,就只是抬手抱了抱拳。
陈平安与周米粒坐在一条长凳上,米裕占了一条,当下就还剩两条长凳。
王霁率先落座,坐在陈平安对面。
韦姑苏站着没动,韦仙游挪步站在了靠近米裕的那条长凳旁边,轻声提醒道:“师兄,坐啊,愣着做什么?”韦姑苏只得坐在王霁身边。
韦仙游笑道:“米剑仙,又见面了。”
米裕笑着点头。
韦姑苏喝了一口闷酒。其实尚未喝酒就已心碎:姜老宗主一贯是个胡话连篇的,怎就偏偏在这类男女情事上这般一语中的?
米裕也是有苦自知。有隐官大人在场,自己真可谓是武功尽废。
陈平安毫无痕迹地扫了眼米裕,米裕早已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就像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正人君子。
王霁眼神古怪:一位仙人境剑修,就这么没牌面吗?
要不是米拦腰名声在外,做不得半点假,否则王霁都要怀疑米裕到底是不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了。
他问道:“陈山主,我们吃过饭,找个僻静地方聊聊?”
整个碧城渡都是玉圭宗的私产,历来只租不卖,每年光是与各路仙府,还有在此开张做买卖的各国朝廷收取租金,就是一笔不小入账。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用那么麻烦,我们边吃边聊。”
王霁以心声说道:“那个包袱斋要参与开凿大渎,用四千枚谷雨钱作为定金,神篆峰祖师堂已经收到你们的飞剑传信了,就在前两天,还专门开了一场议事,异议不大,如今已经通知韦宗主了,最少在密信上说清楚了祖师堂的意思,绝大多数还是赞成的。”
祖师堂议事内容,不管大小,不可轻易泄露给外人知晓,是山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王霁之所以这么坦诚,一来是认可青萍剑宗的门风和陈平安的人品;二来,关于包袱斋的临时插一脚,青萍剑宗其实就是与外人打声招呼,算是面子上照顾一下玉圭宗。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包袱斋的合作方式并不会牵扯到太多的既定格局,类似添砖加瓦和锦上添花,不然别说玉圭宗,恐怕大泉姚氏就会第一个反对。
陈平安给周米粒夹了一筷子菜,自己端起酒碗,与王霁轻轻磕碰一下,微笑道:“神篆峰祖师堂的异议大一点也不是坏事,我瞧着包袱斋好像是有点心理准备的。”
王霁立即心领神会,与陈平安各自饮酒。
米裕算是又长见识了,读书人做起买卖来,真是……老到。
陈平安说道:“不管怎么说,包袱斋做买卖,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是一块积攒了很多年声誉的金字招牌。而且我觉得包袱斋的重心还是未来那条崭新大渎以南的桐叶洲地界,以后免不了要与玉圭宗经常往来。我已经见过包袱斋的老祖师张老前辈了,能够把生意做到这个份上,自然不缺城府和手腕。只是我觉得张老前辈还是个性情中人,将来你们神篆峰不妨直爽些。”
王霁点头笑道:“大致有数了。”
双方偶然相逢,相谈甚欢,酒足饭饱。
其间周米粒还去多要了一壶酒水,等到陈平安起身,打算让米裕去把账结了,王霁笑道:“到了我们碧城渡,哪有吃个饭还需要掏钱的道理。”
韦姑苏立即起身说道:“我去结账。”
周米粒笑容腼腆道:“王老仙师,我已经把账结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王霁只得作罢,出了酒楼就祭出一艘符舟,带人连夜返回玉圭宗。
陈平安笑问:“花了多少钱?”
周米粒伸出三根手指。
陈平安震惊道:“三枚小暑钱?!造反不成,杀猪呢!走,讨个说法去!”
周米粒咧嘴笑,陈平安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语重心长道:“米粒啊米粒,你是小猪头吗,这都能乖乖掏钱?”
米裕无言以对。隐官大人,你的演技也太……拙劣了些。
“错!是雪花钱。”不承想周米粒得意扬扬,哈哈笑道,“要不是我最后点的那壶仙家酒酿,两枚不到的雪花钱就够了。”
雪花钱不打紧,都是不记名弟子,下山去就下山去吧,于道各努力,各自修行去吧,以后落在谁兜里,就看各自缘分了。
小暑钱,祖师堂嫡传,每一枚在周米粒这儿都是有名有姓的。
谷雨钱,嚯,那可就了不得了,可惜她攒了这么久也没能攒下一枚。
她、裴钱、暖树姐姐,她们每个人都有三个钱罐子,各有三座钱山哪,都放在暖树姐姐那儿呢,分别装铜钱、金银、神仙钱。
小姑娘突然有些愧疚:“好人山主,其实我买的是酒楼最便宜的酒水,其余几种仙家酒酿太贵,我舍不得。”
米裕就想要安慰几句不打紧之类的,礼轻情意重,已经很给面子了,王霁几个能喝上一壶酒就该烧高香了,结果隐官大人就不一样,揉了揉周米粒的脑袋,调侃道:“咋个这么小气呢,当年那个劝我用谷雨钱买下一串铃铛的哑巴湖大水怪跑哪儿去了?”
周米粒嘿嘿笑道:“勤俭持家!”
陈平安点头道:“像我,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米裕双手抱住后脑勺,偶有女子偷眼看来,我们米大剑仙始终目不斜视。
“好人山主,啥地方一顿饭要花两三枚小暑钱啊?真有吗?”
“有啊,怎么没有,别说小暑钱,开销谷雨钱的饭局都有,啧啧,每一筷子下去,都是吃神仙钱哪。”
“会不会提不动筷子啊?”
陈平安板起脸,抬起手,做了个持筷手势,故意微微颤抖手腕:“那可不,我得这样夹菜。”
“那真就是胡吃海喝嘞。”
“那可不,以后只要有机会,我肯定捎上你,一起长长见识。”
“哈,那我就与主人家打个商量,少夹一筷子,少吃一口菜,少喝一口酒,折算成钱给我。”
“那不行,多掉价,跌份儿,我可开不了这个口。看来不能带你一起,不然就成了陪你蹲在桌边一起摆碗讨钱的小乞儿。”
“哈哈,想一想也是贼有趣的,就是想一想。”
米裕听着这一大一小的对话,也觉得很有意思。
周米粒、陈暖树、曹晴朗。不管是什么身份,他们都是隐官大人心中的美好。就像端着小碗,春暖花开,天清气朗,今日无事,平平安安。
于事,不问收获问耕耘,莫向外求。于心,勤勉修行戒定慧,与天祈福。
一位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微服私访,来到一座辖境内的城池,身边带着一位金丹境皇室供奉,年纪不大,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护国真人的关门弟子,那位元婴老神仙与先帝一起战死了,就在京城。
如今大渊王朝旧京城早已沦为废墟,变成了一处遗址。
此外随行的还有一名宦官和一个姓鲍的武将,官身不低,可算是一方封疆大吏了。
接驾的一行人除了古丘和侍女小舫,还有武夫洪稠、散修汪幔梦,以及那个此刻好似梦游一般的钱俊。
两拨人一同走向那栋废弃宅邸,皇帝袁盈轻声笑道:“古丘,此事关系甚大,你应该早点通知鲍将军的,我们也好略尽地主之谊,毕竟那位崔仙师是一宗之主。在如今的桐叶洲,‘宗’字头仙府屈指可数。”
袁盈倒是没有与古丘问责的意思,但他如何会知晓此事就比较七弯八拐了:钱俊在汪幔梦面前提了仙都山和青萍剑宗,汪幔梦心细如发,与洪稠闹僵了不假,但还是与洪稠说了那拨人的消息,尤其是那个身份是崔东山先生的青衫客,好像来自宝瓶洲。
一旦涉及北边的那个邻居,洪稠就立即上心了,托江湖朋友与鲍将军搭上线……一来二去的,就惊动了袁盈。
面对一位皇帝,古丘依旧神色淡然,道:“鲍将军又要治军又管民生,我之前并不了解内幕,自然不敢拿这种不作准的琐事劳烦鲍将军。”
那个手握实权的武将顿时脸色尴尬。
袁盈一笑置之。
他们来到钱俊的屋里,钱俊战战兢兢地搬来两把椅子,颤声道:“陛下,那晚崔宗主和陈先生就是坐在这儿的,椅子位置保证丝毫不差。”
第一回跟皇帝老爷打交道,钱俊说话都不利索了。
汪幔梦看着他的样子,掩嘴娇笑:都能跟山上的一宗之主围炉而坐,聊大半个时辰的闲天,怎么瞧见了个山下的皇帝,就这么拘谨了?
旧大渊袁氏王朝也曾是桐叶洲北方极有底蕴的大国,如今山河版图一分为三,因为有三位藩地出身的旁支皇室成员先后自立为帝,三者都说自己才是正统,其余两人是名不正言不顺。
当年大渊袁氏与大泉姚氏王朝都敢于以举国之力抵抗妖族大军入侵,袁氏曾在边境、腹地、京城三地先后集结兵马,只可惜与大泉姚氏的下场不同,未能守住京城,国祚就此断绝。
袁盈这些年收拢了一班旧大渊王朝的文武老臣,但是诸多武将,尤其是相对年轻的一辈,都投靠了同样登基称帝的袁砺。
袁盈知道他们无非是嫌弃自己能给的官帽子不够大,赏赐太少,吝啬荫封。
好个货比三家,良禽择木而栖!
可问题是那些藩镇割据的武将,袁盈真不觉得把他们放在庙堂要津、各地关隘的位置上,对朝廷和各地百姓是什么好事。
袁盈不是瞧不起他们的出身,真有才干的话,但凡稍微行事规矩点,袁盈都愿意接纳。
但是他们却一个个拥兵自重,吃空饷,要官要钱。
不是没有老于谋略的幕僚建议袁盈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渡过难关再说,否则那些骄兵悍将就都投奔别地了,此消彼长,能否保住国祚都难,先解了燃眉之急,等到一统大渊王朝再徐徐图之。
只是袁盈没有答应,结果就是,如身边鲍将军这样的,都是名副其实的矮个子里边拔将军了。
不得不承认,真正能打仗的都跑到袁砺那边去了,此人最舍得给,府邸、爵位、美人、金银,只要各路武夫敢开口,袁砺就敢给,暂时给不了的就欠着,攻城略地、立下军功之后,就将那些地盘折算成赏赐……
所以袁泌才想着与袁盈结盟,只是袁盈心知肚明,这等饮鸩止渴的举措,无非是与虎谋皮。
最终,这也不成那也不做的皇帝袁盈就显得优柔寡断和妇人之仁。
钱俊满头汗水,舌头打结,含糊不清道:“禀报皇帝陛下,那天晚上,崔东山就坐在这把椅子上,这把椅子是他先生坐的。这两位来自仙都山的陆地神仙极为平易近人,不知怎么回事,两位仙师与小的还算投缘,聊了不小会儿……”
这些个文绉绉的说法,都是钱俊从杂书、戏文里边看来的,得不得体,恰不恰当,靠运气!
钱俊其实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需要劳驾一国皇帝亲临城内,只求着自己别是被殃及池鱼了,就咱这细胳膊细腿的,瘦得没几两肉,塞牙缝都不够啊。
袁盈神色温和,闻言只是笑着点头。
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宗”字头的邻居,对大渊王朝来说,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如果袁盈没记错的话,整个桐叶洲历史上,拥有一座剑道宗门,好像都是三四千年前的事情了。
既然是福是祸都躲不过,袁盈就细致翻阅了关于这座城池的所有情报,一番权衡利弊,仍是执意要亲自走一趟。
袁盈笑道:“不用紧张,说说看,两位仙师当晚都与你聊了什么?”
他再让人去大堂搬了两条长凳过来,笑道:“我们都坐下聊。”
钱俊咽了口唾沫,半边屁股坐在长凳上,袁盈见状忍俊不禁:“喝不喝酒?”
钱俊犹豫了一下,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汪幔梦,见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暗道:姑奶奶啊,就这么不仗义吗?
洪稠抱拳道:“启禀陛下,钱俊能喝酒,但是不可多饮,半斤酒下肚是最好。”
袁盈笑着点头:“那就给拿壶酒来,钱俊自己看着喝。”
袁盈与古丘说道:“你们在这座城内的所作所为我都看过了,古丘,就由你来暂时补缺坐镇此地的州城隍庙,等到我哪天重建京城……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在这里就不说大话了。”
古丘默然点头。
袁盈本想说让古丘升迁去往京城都城隍庙,只是他一向不擅长这类收买人心的手段,就只能是话说一半了。
“洪稠,你是六境宗师,如果愿意的话,就到鲍将军处任职,至于具体的官职,回头再议,最晚半个月,朝廷会给你一个确切答复。”
洪稠闻言立即起身抱拳领命。
“汪幔梦,你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如果愿意开山立派,朝廷愿意划拨出一块地盘给你,至于钱财一事,我也不隐瞒什么,朝廷确实是有心无力。”
汪幔梦笑道:“陛下过奖了,其实我就只是个洞府境练气士,跟中五境沾点边而已,一介野修,妇道人家,也没个道场,飘来晃去的,万万当不起‘神仙’一说。至于开山立派,更是不敢奢望,过惯了闲散日子,未必适应山水官场,还望陛下恕罪。”
袁盈神色温和,点头笑道:“不敢强求。”
之后钱俊借着酒劲壮胆,原原本本将那晚的闲聊内容说了出来,袁盈越听越觉得……深不见底,尤其是那位陈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竟然能够担任一宗之主的传道人!
古丘突然开口说道:“陛下,有访客,总计四人,其中鬼修两位,是金丹境,其余两位暂时看不出深浅。”
很快就有人登门来到屋外院内,风尘仆仆。
袁盈摆摆手,示意不用紧张,跨过门槛来到屋外。
只见一儒衫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仙都山青萍峰祖师堂谱牒修士曹晴朗见过陛下。”
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淡然道:“青萍剑宗掌律崔嵬。”
其余两位鬼修跟着自报名号:“青萍剑宗祖师堂供奉吴钩、萧幔影。”
袁盈内心微动。一位宗门祖师堂掌律祖师竟然要比一位谱牒修士更晚开口?
可惜如今桐叶洲山上消息闭塞,就更别提别洲的山上事了,一些个山水邸报,都只能派人去类似碧城渡、桃叶渡这样的地方重金购买。
更可怜的是,朝廷需要与那些修士赊欠,也亏得那些仙师多是旧大渊豪阀老臣子们的家族供奉,从不计较这个。
立春日,在那仙都山地界新建青萍剑宗,首任宗主崔东山。观礼客人当中,有玉圭宗和大泉王朝。山水邸报上边就只有这么点消息了。
崔东山?袁盈找了些道龄高的老修士打听,都说没听过此人。
袁盈正了正衣襟,与曹晴朗作揖还礼:“大渊袁氏高宗子孙袁盈见过曹仙师、崔掌律,以及两位供奉仙师。”
曹晴朗微笑道:“陛下不用多礼,崔掌律、吴供奉和萧供奉与我已经分别将陛下和袁砺、袁泌各自辖境内的民生都大致看过一遍了。”
事实上,其余两位皇帝的消息要比袁盈更加灵通,只说袁砺,甚至都已经带着护国真人与新五岳山君在赶往仙都山的路上了。
曹晴朗说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巧妇再难为无米之炊也终究是巧妇,一国之主急功近利,暂时得势,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袁盈一时间怔怔无言。
崔嵬淡然说道:“曹晴朗是上宗落魄山陈山主的嫡传弟子,所以曹晴朗的看法就是整个青萍剑宗的看法。”
一直还算云淡风轻的洪稠和汪幔梦俱是心头一震,面面相觑。
刹那之间,洪稠额头上满是汗水,咽了口唾沫,抱拳问道:“敢问曹仙师和崔掌律,落魄山可是宝瓶洲的那座落魄山?陈山主……可是宝瓶洲的那位陈山主?”
曹晴朗笑着点头,崔嵬反问:“不然呢?”
此言一出,袁盈一行人俱是与方才的钱俊如出一辙——梦游一般,却是好梦。
骑龙巷。
谢狗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现出真身姿容,被按住脑袋后,她缩了缩脖子,难得示弱道:“那个,如今都是一家人。”
白衣女子笑道:“谢狗?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白景、朝晕、外景、耀灵这些,不都挺好的?现在嘛,小心狗头不保。”
白景是剑修,而且还是那副纬甲的新任主人,故而论传承,白景与仰止都属于各有法脉了。
谢狗笑容牵强。持剑者,剑侍,剑灵?
小陌想要站起身,陈平安示意小陌坐着就是了。
骑龙巷草头铺子的这张酒桌此刻就像一处光阴长河的漩涡,又像是井水不犯河水。
诗僧禅语有云:“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不管是不是误打误撞,反正早就道破天机了。
陈平安笑道:“小陌,我的真身还在桐叶洲,至于你眼前的我,只是个被自己流放的可怜人,我当然还是我。”
小陌犹豫了一下,还是忍着心中别扭说道:“小陌见过公子。”
谢狗望向那个古怪的存在,问了个与之匹配的古怪问题:“你跟那个陈平安到底是谁吃了谁?”
修道之人的阳神身外身出窍阴神,与真身的关系,谁主谁辅,一目了然。但是眼前这位,学问可就大了。
酒铺里边,赵登高、田酒儿、箜篌、崔花生,各自都静止不动。
白衣女子看着那个白发童子模样的化外天魔,笑道:“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吗?”
箜篌眼珠子微微转动,觉得既然大家都是自家人,怕个啥?
便不再假装木头人,立即开始振臂高呼:“隐官老祖,道法通天,拳镇三洲,剑术无敌,风姿卓绝,算无遗策……”她手臂挥动的轨迹扯起一股股七彩琉璃色,还有那些说出口的言语,字字都如金沙飘散空中。
陈平安笑眯眯道:“继续,好话不嫌多。”
箜篌觉得嗓子都快冒烟了,眼神幽怨道:“隐官老祖,恕我才疏学浅,真没词了。”
陈平安微笑道:“不再酝酿酝酿?”
箜篌抽了抽鼻子,满脸委屈道:“得翻书去,现学现用。”
谢狗小有意外:“箜篌,你藏得还蛮深。”
本以为这个邻居是那种嬉戏人间的仙人,不承想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飞升境。
练气士之间,同境看同境都是雾里看花的光景,不像纯粹武夫,能够根据呼吸、脚步、行走时的气态,尤其是全身筋骨肌肉的细微变化进行判断,很难遮掩武学境界。
察觉到陈平安的眼神,谢狗心中了然,试探性问道:“需不需要发个誓?”
这座巴掌大小的槐黄县城终于让她见识到了什么叫藏龙卧虎,先是那个看门人仙尉,如今又有一个飞升境的化外天魔,竟然还只是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
白衣女子拍了拍谢狗的貂帽,坐在一旁:“箜篌的身份确实不是什么小事,不过立誓就算了,管不住嘴也不是多大的罪过,留不住头而已。”
谢狗没来由感叹道:“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
箜篌察觉到谢狗的轻蔑视线,双手叉腰,与她直愣愣对视。
谢狗摊开手:“你赢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白景,按辈分算,绯妃是不是你的再传弟子?”
谢狗想了想:“我的徒子徒孙多了去,数都数不过来,绯妃是跟谁学来的道法,除非面对面对峙,打一架,否则不好确定。我这一觉睡到天亮,之前在曳落河,为了来见小陌,走得急了,也没跟绯妃这个晚辈打照面啊。”
按照青同的说法,白景曾经在蛮荒那轮大日中建造道场,只是每过几百年就需要重建,蛮荒天下走炼日拜月这条修行道路的妖族修士半数都得承白景这份情,所以陈平安最早听闻青同说起白景,才会猜测白景是不是火精化身。
不比诸多明月,在大日之中,即便是精通火法的飞升境修士同样极难久居,就像火龙真人,被誉为浩然天下火法第一人,好像也未能走通这条道路,无法凭此跻身十四境。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有许多天才修士的大道根脚隶属于“神异”一道,都是那种金身破碎的神灵转世,虽然神性不全,但天生适宜修行,往往破境神速,只不过地仙瓶颈又比纯粹的道士更难打破。
所以谢狗说自己徒子徒孙众多,不算吹牛皮不打草稿。
谢狗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身边的白衣女子:哎哟喂,个儿挺高啊,都快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了。
谢狗再看了眼陈平安:问我作甚,何必舍近求远,你得问我身边的这个持剑者啊。
白衣女子看了眼谢狗,懒洋洋道:“不是十四境,在意个什么?”
谢狗气不打一处来。往常这种话可都是她来说的,无非是将十四境说成飞升境。
如此说来,自己确实矮人一头,可能还不止。
白衣女子懒得理睬她,缓缓说道:“假若人间有这么一个山头,就以这座槐黄县城作为龙兴之地。”
“有朝一日,昭告天下,立教称祖。”
“寇名、崔瀺、齐静春,三位正副教主,郑居中掌律,刘聚宝管钱。”
“这几个,不但可以为旁人指明大道方向,同时有人率先登高,以身作则,开辟道路,变天堑为通途。与此同时,相互间查漏补缺,治学、教化、事功,各有所长,只说一座祖师堂内,就坐着五位十四境大修士。”
饶是谢狗都听得目瞪口呆。十四境大修士是路边菜园子里的大白菜吗,扎堆呢,一棵又一棵的?
红烛镇,正月里还是很有些年味的,作为商贸枢纽,大骊各州诸郡在此开设会馆颇多,旧面孔新春联,人人喜庆。
一间书铺的年轻掌柜此刻正躺在藤椅上打着盹,水府事宜反正都交给佐官胥吏们去打理了,他就学落魄山陈山主当起了那甩手掌柜。
有人风尘仆仆地跨过门槛,笑着抱拳,说了句讨喜言语:“李掌柜,开门大吉,预祝生意兴隆,红红火火。”
李锦瞧见了陈平安,从躺椅上坐起身。双方都还算知根知底,李锦就没有如何矫情寒暄,都没起身相迎,只是拱手还礼:“生意确实还行。”
陈平安乐得李锦如此不当回事,还自在些,进了书铺,扫了几眼书架,视线停在一处,问道:“这套《二十七史百将传》怎么少了一册?”
收藏这个行当,精善之外也求全,若是不全,价格就上不去了,如今单缺第二册,李锦的生意经还是很老到的,照理说不该做这种亏本买卖。
“被一个老朋友看中了,破例没收钱。”李锦没有含糊其词,给出了解释。
毕竟眼前这位年轻隐官和那个如同终于拨云见日在中天的落魄山,于他李锦都有一份极为罕见的传道之恩。
先是朱敛赠送了两幅画,之后陈平安亲自帮忙描金、钤印,无异于帮助李锦凭空多出一场鲤鱼跳龙门的天大造化,这份香火情,身为冲澹江水神的李锦注定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偿还了,细水流长,慢慢来吧。
陈平安略微思索一番,回忆了一下第一册和第三册的内容,瞬间心中了然。
能够让李锦破例的客人,多半是那个州城隍爷张平了,昔年馒头山祠庙的土地公,在大骊山水官场的升迁之路属于连跳数级,当之无愧的破格擢升,要说现任处州城隍爷张平没有一些云遮雾绕的大道根脚,谁信?
魏檗虽然从未泄露过对方底细,但是偶尔几次闲谈,每当聊起,作为北岳山君的魏檗言语可以遮掩,神态却是答案。
落魄山与张平的城隍庙可是山水近邻,陈平安当然比较上心,所以查阅了不少关于古蜀地界的各类掌故,尤其是历史上那个神水国的档案,再加上州城隍庙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又与落魄山结缘,小米粒经常念叨的,据说这么多年来风雨无阻,按时点卯,心诚得很,从她这边接任了骑龙巷右护法的位置……所以陈平安对那个朱衣童子属于久闻大名却只可惜素未谋面了,这趟回家,陈平安打算一定要跟这个一门心思想当骑龙巷总护法的小家伙多聊几句。
李锦微笑道:“还请陈山主看破不说破。”
陈平安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有请掌柜回头与张城隍转达一句,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帮他与某人讨要一本有亲笔批注的兵书。只是此事不做保证,只能说我会尽量争取,万一不成,让张城隍也别太过失望,暂定百年为期好了。”
青冥天下,岁除宫的守岁人曾是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陈平安确实比较熟悉。
要不是吴霜降泄露了天机,确实打死都想不到岁除宫的白落曾是武庙陪祀之一的那尊杀神,只因为杀戮过重、功业有瑕,神位才被从供奉武庙十哲的主殿迁出,降格搬去了两庑之一,最终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
李锦难得流露出震惊神色:“这都行?”
用张平自己的话说,就是他给此人牵马都不配。
李锦试探性问道:“不如再加我一个?”
陈平安点头笑道:“同样不做保证。”
李锦大手一挥:“有看上的书,随便拿,反正已经破例,以后就无所谓了。”
陈平安笑道:“不急,回头我让李槐来挑。说好了啊,看中了就随便拿,可别反悔。”
李锦一时语噎。当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兔崽子一看就不是什么读书种子,偏偏手气是真好,李锦早就领教过的。
陈平安提醒道:“我真要帮掌柜拿来了那部兵书,可别转头就搁在铺子里边待价而沽,这种事不合适啊。”
李锦笑道:“别说陈山主不答应,要是被张平知道,非拆了我的书铺不可,抢了书再跟我绝交。”
陈平安抬起手比画了一下:“我记性不错,当下铺子里所有书就当封存不动了,李锦兄就别想着连夜将书搬走,尤其是别想着找几个托假装来买书,再偷偷送往水府了,这种勾当做不得,太缺德了。”
李锦躺在藤椅上,朝门口挥了挥手掌:“恕不送客,恕不送客。”
陈平安没有着急挪步,打趣道:“哟,怎么还下逐客令了?”
李锦开始闭目养神。
陈平安环顾四周。其实也曾认真想过以后当个书铺掌柜,卖书为生的。他收回视线,笑道:“有空去落魄山坐坐。”
李锦点点头:“得闲就去。”
陈平安没好气道:“得闲?李锦兄一年到头有忙的时候吗?架子不小啊,可真是个大爷。”
李锦睁开眼道:“我怕混得熟了,一个个都如陈山主这般不客气。朱敛,以前的郑大风,现在那个喜欢讨价还价的仙尉道长,还有骑龙巷那个喜欢赊账的周俊臣,都来我这儿搬书上山。”
陈平安无奈道:“外人误会也就罢了,李锦兄还不了解我们落魄山?我当惯了甩手掌柜,又管不了他们。”
李锦笑呵呵道:“心里有数。”
而后,陈平安离开红烛镇,去往棋墩山找山神宋煜章喝了顿酒,问及许多窑口的旧人旧事。
这顿酒双方喝得都很尽兴,自饮自酌,也无人劝酒,反而容易醉人。
看着那个晃晃悠悠走出祠庙客堂的青衫男子,宋煜章感慨良多:若是早个三十年,有人未卜先知,说小镇泥瓶巷那个叫陈平安的草鞋少年未来成就会很大,宋煜章也只会当是一桩过耳就忘的笑谈吧。
初春时节,和风晴暖,煦色韶光,霭笼芳树,到处弥漫着山间独有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陈平安也没有散去一身酒气,过了棋墩山,心思微动,脚尖一点,高高跃起,如飞鸟穿梭在山野林间,在一根青松树枝上停下身形。
青衫与古松同颜色,陈平安两只袖袍缓缓垂落,双臂环胸,背靠松树主干,无巧不成书,瞧见了那位每个月都要去落魄山按时点卯的香火小人儿。
只见一条人迹罕至的山岭小路上有个袖珍可爱的朱衣童子正骑着一条水桶粗壮的白花蛇,后者尚未炼形成功,蛇鳞如精铁。
朱衣童子盘腿坐在白花蛇的背上絮絮叨叨:“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跟我混差不了,放一百个心,等大爷我哪天升官了,绝不亏待你,到时候我只需要与裴舵主和周副舵主打个商量,准许你陪着我一同登山,一来二去的,只要次数多了,相信我们总能撞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山主,再让陈山主开一开金口,随便点拨你几句,仙蜕炼形有何难?这就叫真经寥寥一句话,敌过假经万卷书。哈,这就叫撞大运!不信?你看看泓下大仙和云子仙师如今如何了,算不算得道成仙?肯定算啊。至于咱们那位和蔼可亲的灵均老祖就更不谈了,别瞧他老人家容貌稚嫩,其实道龄一大把了。他老人家可是落魄山的元老,搁在山下王朝,可不就是能够登个啥啥阁挂幅画像的开国功勋?你对落魄山半点不了解,我与灵均老祖经常能碰面的,啥事不清楚?想来那位德高望重的陈山主多多少少是听说过我的,晓得这是何等际遇吗?这就叫简在帝心……”
陈平安听得一阵脑壳疼,难怪这个小家伙与落魄山投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朱衣童子还在碎碎念,已经说到了陈山主与鳌鱼背刘重润的爱恨情仇,理由充分:“要不是没点啥,人家刘岛主能从书简湖千里迢迢,背井离乡,一路搬迁到落魄山地界?金屋藏娇,晓不晓得?也难怪,早年他听裴舵主信誓旦旦说过他师父的容貌,那叫一个神气高朗,轩然霞举。要说比拼皮囊,真心不吹牛,两个魏山君都打不过一个师父……”
“想来那位刘岛主痴心陈山主也算情有可原,可惜自己摊上个抠抠搜搜的主人,连看场镜花水月都难。城隍庙的山水邸报都是朝廷定时派发的,山上仙府间的邸报一份都没有,以致未能一睹陈山主真容,可恨可叹!不过那个刘重润确实长得不错,该瘦瘦,该鼓鼓……”
陈平安实在没耳朵继续听下去,飘然落地,咳嗽几声,朱衣童子连忙拍了拍坐骑的鳞甲,吁了两声如勒马,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陈平安忍住笑,道:“只是路过的。”
朱衣童子想了想,问道:“是山上修道的,还是混江湖的?”
陈平安笑道:“走江湖的。”
朱衣童子明白了,肯定是奔着落魄山的名头而来,便劝说道:“年轻人莫要太心高,奢望着能够登上落魄山,去拜陈山主为师。听我一句劝,那儿如今不待客,到了山门口,就要外人止步了。你要是不信,到时候白跑一趟,我也不会笑话你。罢了罢了,来者都是客,到了山门口,我与仙尉道长打声招呼,一碗茶水还是能喝上的。如此说来,倒也不算完全白跑一遭,回了家乡,与人吹嘘几句,不算吹牛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