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城内,撚芯第一次登门宁府。刑官二把手来见飞升城现任隐官。
宁姚站在斩龙崖旧址那边。
除了宁姚,演武场上还有一个腰系古砚背竹箱的少女,正带着一个天真可爱雪白衣裳的小女孩一起飞奔,敲锣打鼓。
一个问:“我师父厉不厉害?怎么个厉害?”一个答:“我爹就是厉害,天下无敌的厉害……”
一个问:“等会儿我娘亲收拾你怎么办?”一个答:“我才不怕磕头,锣鼓在手天下我有。”
可是原本关系融洽相亲相爱的一大一小,突然说翻脸就翻脸,一个说:“你师父是我爹,所以我更亲近些。”一个说:“我先认的师父,你后认的爹,先来后到,你辈分还是要小些。”所谓的翻脸,其实也就是各敲各的锣鼓,比拼谁的响声动静更大。
撚芯觉得真是为难宁姚了,有郭竹酒这么个家伙,再摊上这么个从天而降的“女儿”。
宁姚好像不太介意这份吵闹,和撚芯点头致意。
撚芯来到宁姚身边,说道:“赵繇在郑大风那边喝过了酒,当下已经离开飞升城了,齐狩亲自相送出城,好像赵繇要去最西边,向守心寺僧人请教佛法。”
宁姚点头道:“估计是想兼修儒释道三教学问。”
大概是要走与齐先生一样的道路?
撚芯笑着不说话。
宁姚问道:“怎么了?”
撚芯说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当初独自游历数洲山河,偏偏会看中当时只是陋巷少年的陈平安。可以说说看吗?”
照理说,宁姚自幼就见识过剑气长城的种种剑仙风流,然后远游浩然天下,也该见识到不少年轻俊彦才对,书卷气,豪杰气,神仙气,肯定什么都见识过。
宁姚说道:“在你这边,他是怎么说的?”
撚芯摇头道:“陈平安从来不说这个。”
宁姚微微眯眼,有些笑意。
撚芯无奈,到底该说这对男女是神仙眷侣好呢,还是称为狗男女好呢!
哪怕撚芯这种对男女情爱半点无感的缝衣人也觉得遭不住。
所以她改口道:“我就是随口一问,你不用回答了。”
其实宁姚也没打算说什么。
两人一起散步,宁姚转头提醒郭竹酒道:“你们玩归玩,不许离开这里。”
郭竹酒使劲点头道:“出了半点差池,我提头来见师娘!”
小女孩将锣鼓丢在地上,双手叉腰问道:“谁的脑袋?”
郭竹酒斜了一眼小姑娘,以心声说道:“咱俩一伙的,你瞎拆什么台。”
宁姚不再理睬俩孩子的嬉戏打闹,撚芯这次破例现身宁府,肯定不是来闲聊的。
宁姚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郭竹酒,郭竹酒立即挺直腰杆。
宁姚当然知道郭竹酒为什么不太愿意待在她自己家中,一样地,当年宁姚其实比郭竹酒还要过分,直接离家出走了。
郭竹酒哪怕回到家中,也多是在花圃忙碌,细致打理那些她每次远游从外带回的奇花异草,再不会棍扫一大片、剑砍一大堆了,好像人一长大,就会不舍得。
每次陈平安远游归家,一样会次次去添土,从无例外,都是一样的道理。
撚芯以心声和宁姚说道:“当年在牢狱中,陈平安与一头化名‘霜降’的飞升境做了一桩买卖,霜降从陈平安那边挣了一枚谷雨钱,买下了半个自由身,答应会帮你一次,所以你先前远游之时,我差点儿就要撚开那盏灯芯,放出这头来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宁姚问道:“差点儿?”
撚芯点头道:“郑大风找到我,让我不着急做此事。此人好像对神道一事,颇为熟悉内幕。”
宁姚不愿多说郑大风的根脚,郑大风身为落魄山看门人,就算是半个自家人了,所以宁姚只是说道:“陈平安的家乡骊珠洞天,是天底下最深不见底的一个地方。你以后如果还和那里走出来的人打交道,早早习惯就好。”
撚芯笑道:“陈平安,郑大风,赵繇,我已经见过三个,确实都很古怪。”
宁姚说道:“关于这把仙剑天真,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跻身飞升境之前,肯定会让她乖巧些,到时候再去与‘独目者’对峙。除了那头化外天魔可以暗中出手,我还会先向郑大风请教一些神道规矩。”
撚芯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外人的插手。”
宁姚摇摇头:“我又没觉得你们是外人。何况大道凶险,寻求助力,以防万一,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赵繇之流,才是外人。
明知道自己和陈平安的关系,还单独来见她,如果不是看在齐先生的分上,宁姚不介意将赵繇送出飞升城。
没有将赵繇一剑礼送出境,和宁姚当下心情不错也有很大关系。
那半座剑气长城还在,他还在。
撚芯说道:“那我将那盏灯芯留在宁府?”
宁姚点头道:“随便。”
飞升城内外,自然无人胆敢以掌观山河神通窥探宁府。胆子不够,境界更不够。
撚芯取出那盏油灯,撚动灯芯后,一位白发童子飘落在地,先是呆滞,然后蓦然做泫然欲泣状,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隐官老祖,武功盖世,术法通天,剑仙风流,豪杰气概,英俊潇洒,一诺千金,算无遗策……”
宁姚瞥了眼那个满脸涨红咋咋呼呼的小个儿马屁精,对撚芯说道:“你还是带回去吧。”
撚芯笑道:“反正有两个了,也不差这么一个。”
霜降见机不妙,立即乖巧万分,双手合掌,高高举过头顶,低下头朗声道:“小的愿为老祖道侣效犬马之力!”
宁姚伸手揉了揉额头,转头问道:“在牢狱里边,就是这般德行?”
撚芯摇头道:“比这还要过分,反正陈平安乐在其中。”
宁姚点头道:“那就留下吧。”
正好可以向霜降问些事情,用来打发光阴,不然总看那两本山水游记,也看不出花来,两部书上,一个藏藏掖掖,一个光明正大,如花似玉的女子倒是不少。
呵,还天地良心呢。
与蜃景城遥遥对峙的照屏峰上,一位名为陈隐的青衫剑客买下了整座山头上的所有酒楼客栈。他经常在此独自饮酒,欣赏月落日出,日落月起。
而在大泉王朝一处名为桃叶渡的地方,周密乘坐一条乌篷小舟,从袖中抖搂出一个棉衣圆脸姑娘,让她以桃花水煮茶。
桃叶渡渡船构造精致,船头雕刻有鹢首,因为大泉王朝曾是古泽国,百姓需要以鹢压胜兴风作浪的蛟龙水裔。
中舱两侧打造有类似屏风的景窗,舱内颇大,可摆放不少书籍,后舱更设有炉灶睡铺,赏景饮酒,煮茶吃饭,下棋抚琴,都没有问题,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而这条水渡的桃花水、鳜鱼、桃花扇,都曾是大泉王朝达官显贵和山上谱牒女修的心头爱。
在赊月煮茶之时,周密伸手掐诀,随便翻检一条光阴溪涧,翻转光阴如翻书页一般简单。
当化名陈隐的斐然现身桃叶渡渡口,周密便微微一笑,将心神沉浸其中,站在斐然所在的那艘小舟之上,“昔年斐然”当然浑然不觉。
斐然约见之人是桐叶洲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个元婴境,比较识时务。
渡船停靠岸边,斐然起身却没有登岸,周密则站在小船尾端,双手负后,以望气之术打量起杜含灵之外的一行人。
斐然显然没有想到杜含灵这么不讲究,竟然擅自带外人前来此地,不过杜含灵立即作揖赔罪,主动和眼前这位来自癸酉帐的使者解释一番缘由。
桐叶洲北方地界,天阙峰青虎宫和金顶观,都是距离宗字头不远的大山头。
只不过青虎宫已早早搬迁去往宝瓶洲老龙城,金顶观却和那些逃难的流民洪水一起顺流而下,杜含灵先是通过一个妖族剑修与驻扎在旧南齐京城的戊子帐搭上了关系,然后戊子帐牵线搭桥,让他和一个名叫陈隐的癸酉帐修士相约于桃叶渡。
杜含灵大致了解过蛮荒天下的六十军帐,甲子帐为首,此外还有几个军帐比较惹人注意,比如甲申帐剑仙坯子扎堆,年轻修士极多,个个身份通天;癸亥帐负责海上铺路,己酉帐负责登岸后移山卸岭、开辟道路,各有一位王座大妖坐镇其中,分别是精通水法的绯妃和擅长搬山的袁首;还有那己未帐,领袖是剑仙绶臣,还出了个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至于癸酉帐,相对名声不显。
周密会心一笑,无巧不成书。看来眼前众人,与那位隐官大人皆是故交。
不单单杜含灵道心出现一丝涟漪,其余诸人见着了斐然当下面容后,个个神色微变,遮掩不住,到底不如杜含灵隐忍。
杜含灵不愧是位老元婴,最快恢复平常心,其实对方是不是昔年那个搅乱大泉庙堂走势的陈平安,关系并不大。
他们这些人物,如今都在大泉王朝身居高位,一位监国的刘姓藩王,一位大泉王朝硕果仅存的国公爷,尤其高适真此人,看到斐然之后,脸色阴沉得可怕。
除此之外,他们这拨人中还有一对出身金顶观的山上师徒,是邵渊然和他师父葆真道人尹妙峰。
龙门境的师父,结金丹的弟子。
师徒二人当年都是龙门境修士,不是地仙,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京供奉”,只能去往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姚氏铁骑,在那边喝了十多年的边关风沙。
其中邵渊然瞧着面如冠玉,年纪轻轻,实则已经是知天命的半百岁数,至于他师父尹妙峰,更是两百岁还有余。
此外还有一个没那么显眼的城隍爷,是一州治所骑鹤城的州城隍。
庙堂藩王、国公,山上地仙修士,一地山水神灵,齐聚桃叶渡渡口,结果见到了一个打死都没想到的人物——“陈平安”。
斐然听过杜含灵的解释,笑着点头道:“故人重逢,化敌为友,人生真是无常。”
随后斐然站在船头,杜含灵一行站在岸上,开始密秘商议一桩谋划。周密一一听在耳中。
至于周密真身,依旧坐在渡船当中,从赊月手中接过一杯茶水,笑道:“煮茶就只是水煮茶叶。”
圆脸姑娘心不是一般大,先被拘押入袖,如今又和文海先生独处,依旧全然无所谓,不长记性,给自己倒满一杯后,随口说道:“我就这手艺,保证能喝。周先生要是不满意,把斐然喊来好了,浩然风俗,他好像什么都精通。”
渡口船头岸上两拨人聊得比较顺利。
年轻道士邵渊然大概不清楚眼前陈隐境界比他想象的要高出很多,还有闲情逸致和他师父以心声闲聊,轻声笑道:“师父当年曾说,深山常有千年树,人间少有百岁人,至多二十年,她就会人老珠黄,看来是师父错了。”
尹妙峰拈须而笑:“确实有些古怪,兴许是大泉秘库当中有那旁门左道的仙家秘籍,能够让姚近之容颜常驻。要说姚近之没有偷偷修行,我是绝不信的。”光是当年金璜山神府和松针湖水神庙的两处产业,就不容小觑。
大泉刘氏立国两百多年,珍藏无数,可惜被皇帝陛下搬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知道如今还能剩下几成家底。
一道剑光化虹而至,落在渡船船头之上。
周密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坐下喝茶。”
斐然竟是撕去了那张面皮,恢复了本来面貌,沉声道:“周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密反问道:“不该是先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吗?”
莲藕福地,众多天地异象层出不穷,雨后春笋般一起涌现。
数十件天材地宝在山河形胜之地纷纷现世,或是远古遗落长剑突然间就剑光气冲云霄,或是千年古树蓦然结出仙家果实,仙气缥缈,蕴藉气数。
这已经不仅是灵气充沛那么简单了,天材地宝引发光彩之处正是登山修道之人仙府选址最佳之地。
山泽湖海之间,更有得天独厚的草木精魅应运而生,关键是它们会孕育出一点天然神光,成为一种类似山神水仙、土地河伯的存在,只差封正而已。
还有许多享受人间香火数百年的祠庙神像,原本就只是泥塑木胎而已,哪怕有些属于地方淫祠,当下金身雏形都已形成,开始睁眼看人间。
崔东山施展出一门临摹山河、画卷铺地的仙人大神通,好照顾某些境界不高的,让他们看得更真切。
账房先生韦文龙两眼放光,双手在袖中飞快掐指,心算不止。
长命道友显然也心情不错,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曹晴朗疑惑道:“小师兄?”
崔东山闲来无事,就原地踏步,耍袖子飞起,笑嘻嘻道:“你没有猜错,莲藕福地不但跻身了上等福地,还会一头撞到瓶颈上。历史上有此造化的福地,不多的,如果我没有记错,大概只有六座,比如符箓于玄一座下宗的百炼福地,都是许多山巅宗门筹备数百年的结果,为的就是让福地额外多出些福缘。寻常山头小打小闹,根本不做此奢望。”
原来落魄山自家人手段叠出,加上外人赠礼太多太大,使得一座刚刚晋升上等福地的莲藕福地,在不到半个时辰的短暂光阴里,就已经到达瓶颈。
其中光是渌水坑青钟夫人拿出的堆积如山的虬珠,就使得福地水运瞬间暴涨五成。
此外,当年天下十人之争时国师种秋得到了一桩仙家福缘,是一幅《五岳真形图》。
起先种秋为了提防俞真意,还试图销毁此物,后来按照陆抬的授意,打消了念头,这些年来一直交给曹晴朗保管。
曹晴朗询问过种夫子和小师兄,一个当然愿意拿出来,一个说用了无隐患,所以莲藕福地就出现了无须四国帝王君主敕封的大五岳。
至于元来的那份仙家机缘金书玉牒则被埋藏在一座高山的山根,高山同样拥有了浩然天下的山岳雏形,只是相较于《五岳真形图》显化的山头品秩低些。
落魄山竹楼后的一座小池塘变成了一座巨湖,一朵紫金莲花摇曳生姿,一缕缕紫金光彩缓缓流溢入湖,道气弥漫水面。
浮萍剑湖十八座湖泊之一,以及太徽剑宗的那座山峰都已落地生根,逐渐与天地契合。
此外还有趴地峰白云一脉祖师赠送的一座云海,桃山一脉赠送的一片桃林,太霞一脉赠送的一朵火烧云,还有指玄峰袁灵殿赠予的一盏白螺杯,落地后大如岛屿,是一处天然小道场。
裴钱皱眉道:“水满则溢,一旦到了瓶颈又破不开,会坏事。”
崔东山立即转头,朝裴钱竖起大拇指:“大师姐好眼光,有见地!”
周米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怀抱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飞快拍掌却无声。
所谓的瓶颈,就是福地疆域终究大小有定数,昔年的观道观藕花福地在七十二福地当中本就属于地盘小的。
一旦福地人间的天地灵气过多,就会过犹不及,除了会影响凡夫俗子的体魄和命理,还会引发种种天灾人祸。
例如水运过重,就会导致江河波涛汹涌,洪涝千万里;或是一轮大日悬而不去,日精璀璨,光照万里,持续烧灼福地,动辄干旱个数年,炼杀万物;月魄浓郁洒落人间,又会使得阴冥鬼魅丛生,成群结队游弋夜间,或是拜月炼形一道的山泽精怪蜂拥而起,大肆横行人间。
月盈则亏,是大道至理。
许多福地出现“飞升”之人,根源就在于此。
这些天之骄子,是天地的宠儿,气运加身,所以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不得不出,因此一旦强行滞留福地,要么被天道碾压,被视为试图篡位的乱臣贼子,沦落到一身气数重归天地,要么就顺势离去,故而就有了历史上一座座福地的水落石出。
只是有些反而会招来横祸,比如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刑官,就因为一人破开天地禁制,招来浩然天下修士觊觎,最终连累得整座福地被打得稀烂。
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是出了名的地广人多。
只是因为几场修行引发的浩劫,故而哪怕砸钱不断,云窟福地也从未到过瓶颈。
而皑皑洲刘氏的寒酥福地,大概是人最少的一座福地,里面只有刘氏专门培养的一大拨常年劳作的采玉人。
也有其他宗门的女子谱牒仙师会主动找到皑皑洲刘氏,成为不记名的采玉人,且不计工钱,毕竟所谓的采玉,就是常年跟雪花钱打交道,会大益修行。
同时刘氏还拥有人数最多的一座福地——绿荫福地,这是一座刘氏一枚神仙钱都不砸入的下等福地,里面足足有九千万人口,一有修道之人侥幸跻身洞府境,就会被立即带离福地,外人只知道这是两位术家祖师供奉的要求。
崔东山当然留有后手,绝不会让福地瓶颈成为隐患。准确说来,是天底下只会经营福地的人物之一姜尚真对此早有准备。
崔东山望向脚下人间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柳树,树上挂有一幅卷轴。
崔东山伸手一抓,卷轴被其握在手中,他解开缠绕卷轴的一根金色丝线,横放在身前,卷轴悬空,崔东山双指一抹,画卷瞬间摊开,画面不断横掠出去,最终露出一幅光是画纸本身就长达百丈的万里山河图。
这是姜尚真赠送给福地的一份重礼,从白纸福地一位老祖师那里购得。
这原本是姜尚真为云窟福地量身打造的画卷,落地生根之后,只要福地空余疆域足够广袤,被沛然灵气浸染个百来年,就会变成千真万确的山水。
除此之外,先前被姜尚真圈禁起来的桐叶洲流民绝大部分都在宝瓶洲走出了福地,其中练气士几乎全部离开,却剩下二十余万的老百姓,不知姜尚真用了什么法子,多半威逼利诱皆有,二十余万老百姓最终选择留在福地,听候“老天爷”发落。
这是两桩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之举,万里山河画卷是如此,二十余万魂魄齐全的凡夫俗子更是如此,他们只要在此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就能够将一座“白描”福地重新彩绘几分。
魏檗由衷赞叹道:“比起周供奉,我自愧不如。”
身为玉圭宗宗主和姜氏家主,姜尚真为落魄山可谓鞠躬尽瘁到了极点。
当供奉当到这个份儿上,就连崔东山都想要送给周肥兄一块“义薄云天”的金字牌匾了。
好像不管做什么,姜尚真只要用心,就都很出类拔萃。
唯一的“假公济私”,就是姜尚真为自己留了一小块地盘,一截柳枝落地即成荫,大概是想要以后方便携美人来此郊游。
有了凭空多出的万里山河之后,原本大体上趋于凝固的福地灵气就又开始自然流转起来,往那些“空白”山河涌去。
朱敛笑呵呵道:“周供奉确实是个妙人,人间少有。”
然后朱敛笑望向裴钱,裴钱有些疑惑。
朱敛解释道:“周供奉当年和我一见如故,切磋了一门道法,旗鼓相当,但是最后输给了你,而且周供奉输得心服口服。”
裴钱想了想,嘀咕道:“都什么跟什么啊。”
周米粒轻轻晃着小脑袋,算是跟裴钱敲了敲门打招呼,裴钱伸手按住她的脑袋,轻声道:“别说老厨子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咱们竹楼一脉,个个以诚待人。”
裴钱早年的小账本上,划分出了许多阵营鲜明的小山头,比如她和暖树姐姐、小米粒,当然属于最最嫡传的竹楼一脉,看门一脉有郑大风和元来,骑龙巷一脉有石柔那些看铺子的,还有走桩散步梦游一脉……
崔东山说道:“接下来捡钱算账一事,就有劳长命掌律和韦先生多跑几步路了,泓下回头带上云子一起帮忙,身在福中不知福,躺着享福不做事,当然不是个事。”
泓下轻声道:“泓下领命。”
陈灵均说道:“算我一个。”
崔东山笑望向这位走渎成功走路有点飘的陈大爷:“那就算你一个?要不要拉上你那位本家兄弟一起?”
这趟北俱芦洲之行,陈灵均横穿一洲往返一趟,走渎走得可谓小心翼翼,可斩鸡头烧黄纸结识好兄弟的勾当倒是胆子贼大,半点不含糊。
陈灵均缩了缩脖子,一大步横移跨出,再一大步靠去,双脚并拢,于是就站在了暖树这个笨丫头身边,试探性说道:“那还是算了,吧?”
崔东山不再理睬这个落魄山胆识所在的扛把子,先有“打架没赢过,吵架没输过”的老舟子,后有“我师兄是郑居中”以及“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的柳赤诚,如今又有大骂阮邛不要脸、两次拍陆沉肩,还与斩龙之人称兄道弟的陈灵均,一个个都是人才,还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种。
这等看遍浩然天下也寥寥无几的豪杰人物,落魄山能够有其一,连崔东山都觉得挺有意思。
崔东山转去与曹晴朗说道:“那条龙舟渡船可以拿来此地修补,如果你觉得刘重润那边合适的话,可以让她带着一些性子沉稳的嫡传弟子来这边拣选两三处山头修行,只是事先说好,甲子之内,除了刘岛主可以自由出入,嫡传们就不要随便走动了。”
崔东山抬起双手,抖了抖袖子,伸手指向两处:“比如这两个地方,水运极多,就可以让给珠钗岛刘重润。”
一处是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还有就是一条龙亭侯李源赠送的溪涧。
那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先前返回牛角山渡口的时候,已经摇摇欲坠、破碎不堪,光是修缮所需神仙钱,其实就已经超过龙舟本身的价值。
刘重润倒是想要买走这条龙舟,当不成山上渡船,就当是留个纪念,可以停泊在水殿内,不承想落魄山婉拒此事,说要修旧如初。
刘重润本就是好心好意,想要让落魄山少些钱财损失,既然落魄山不介意,她也就懒得多此一举了。
但是在落魄山账房议事,对于远在别洲的云上城,以及近在眼前的珠钗岛,哪怕双方都是小仙家,其实也相当念他们的好。
曹晴朗点点头,没有异议。
落魄山想要在大争乱世和太平盛世都屹立不倒,想要有一份千秋基业,不但要和大宗门结盟,互利互惠,还要尽量让珠钗岛、云上城以及彩雀府这些暂时气候不显的仙家跟随落魄山一起壮大起来,而且绝对不能只以利相交。
落魄山,钱要挣,香火情要挣,人心更要挣!
崔东山说道:“我今天比较指手画脚,是例外,关于这座莲藕福地,以后都只会由着你拿大主意了。你愿意跟人商量就商量,不愿意就自己放开手脚去做。既然先生相信你,我就相信你,所以你不用介意我如何想,咱们平辈,没必要,只是你不要让先生失望。”
曹晴朗向小师兄作揖致谢,其实心情并不轻松。
崔东山突然对朱敛笑问道:“我今儿行事比较出彩,老厨子不会不高兴吧?”
朱敛笑道:“能者多劳嘛。做多错多尚且人莫怪,何况崔小先生是做多对多。”
崔东山收回视线,俯瞰人间:“一直砸钱又砸钱,总算可以挣钱喽,时来运转,好兆头,大好兆头!”
世间每一座到达瓶颈的上等福地,就真是一个财源滚滚的聚宝盆了,手握福地的“老天爷”宗门、豪阀,只管尽情搜刮那些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带离福地。
一些福地的本土修道之人,也可以顺势打破樊笼,被带离福地,成为“天外”仙府的祖师堂谱牒仙师,这就是许多福地书籍上所谓的“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这就是福地持有者,以天地灵气,或者说实打实的神仙钱换取一位位货真价实的神仙。而且此举,不损大道,不坏地利,不伤人和。
最后,朱敛拉着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在此散心赏景的魏山君一起继续坐镇天幕,负责盯着那幅画卷,长命道友和账房先生韦文龙开始远游捡钱。
崔东山带着裴钱、米老剑仙,以及一个可有可无的泓下,一起离开福地。
曹晴朗悄然去往南苑国京城。
童生,秀才,举人,状元,都是曹晴朗的功名。
曹晴朗昔年参加南苑国科举,一路势如破竹,乡试得解元,会试得会元,殿试得状元,成为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连中三元的读书人。
连夫子种秋都哭笑不得,这可是曹晴朗凭自己本事挣来的一连串功名。
所以曹晴朗后来离开成了南苑国京城官场的一桩天大悬案。
当年在中土神洲礼记学宫遇到师祖身份的文圣老先生,老秀才从种夫子那边听闻此事,大喜过望,差点儿没当场烧三炷香,说:“了不得了不得,好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咱们文脉牛气冲天啊,做学问的,下棋的,喝酒的,练剑的,写字的,练拳的,言语得体的,哪个不天下无敌,如今连唯一美中不足的功名一事上都扬眉吐气了!”
崔东山留在了落魄山,泓下战战兢兢跟在一旁。
裴钱和米裕则一起徒步去往牛角山渡口,一南一北,裴钱要乘坐渡船去南岳地界战场,米裕则走一趟北俱芦洲彩雀府。
商贸越来越繁华的牛角山渡口,曾是一个正儿八经名为包袱斋的仙家山头,大小建筑绵延成片,阁楼坊市皆有。
当年包袱斋看走了眼,不看好大骊铁骑的南下,等于半卖半送给了披云山和落魄山,事后包袱斋不是不后悔,也想要高价买回去,但魏檗刚好以一场夜游宴款待了包袱斋贵客,在那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米裕稍后会让魏山君先帮忙送其到北岳边境,然后隐藏气息,独自御剑跨洲北去,刚好顺路游览那座牵连两洲的跨海长桥。
裴钱这次出门远游,没有手持行山杖背竹箱,那把狭刀祥符她也留在了落魄山,只是腰悬一块大骊刑部玉牌,以及另一侧腰间的叠放双刀。
她会化名郑钱,乘坐一条大骊边军渡船南下。
裴钱打算先压境在金身境,用皑皑洲口音,拳法近似马湖府雷公庙一脉。
米裕对裴钱说道:“自己小心。”
裴钱点点头:“米剑仙也一样。”
米裕无奈。如今他一听到“剑仙”二字,就浑身不自在。
崖畔石桌那边,崔东山跷着二郎腿,随手施展术法,石桌画卷之上是大师姐和米老剑仙的身影。
白衣少年崔东山优哉游哉嗑着瓜子,泓下都没敢落座。
崔东山斜了一眼这条元婴境水蛟:“是不是要我跪地上求你挪步,你才肯把云子大爷请来这里?”
泓下施了个万福,赶紧御风去往灰蒙山。
先前离开福地重返落魄山的路上,泓下依旧没敢说话,其实她相中了一条位于松籁国境内偏远地带的江河,相较于沛湘当时选址狐国落脚处大大不如,毕竟后者还依着一条龙脉,只是潜龙不显而已。
若莲藕福地只是一座中等福地,或是跌跌撞撞跻身的上等福地,泓下作为一条元婴境水蛟,并不宜在福地修行,因为会瓜分走太多当地灵气和山河气数,如今则无妨了。
崔东山一眼看破了泓下心思,也没如何刁难她。
如今福地水运浓郁到了叹为观止的地步,若是不加约束,没有水裔水仙、水族精怪之流汲取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反而不妥。
所以崔东山才会让泓下将那条金丹境云子一并带来,省得每天在灰蒙山青泥坡打滚,乌烟瘴气的,搞得别家仙师御风路过,瞧见了此景,误以为落魄山是个做剪径勾当的贼窝。
藕花福地当初被老观主一分为四,除了南苑国好似彩绘,其余人物山河皆如白描。
崔东山心知肚明,这是臭牛鼻子老道送给他的一份重礼,好让绣虎借此“补道”,但是崔东山根本就没打算接受馈赠。
崔东山轻声道:“就看老厨子的解谜本事喽。”
福地那边,长命道友比较眼尖,找到了一个先前连仙人山河画卷都未能显现的有趣存在,是个身形缥缈不易察觉的婀娜女子。
女子是文运书香凝聚,大道显化而生,当下她正在脚下城池一处书香门第的藏书楼偷偷翻书看。
虽然女子暂时不成气候,但是只要稍稍栽培,对于福地而言都是一本万利。
韦文龙心中惊喜不已,以心声和掌律长命说道:“这等应运而生的稀罕存在价值连城,七十二福地,有据可查的,只有十七位。”
长命说道:“主人不会答应的。”
事实上,她也不答应。
作为金精铜钱的祖钱显化,长命和这位文运显化的女子大道相近,天然相亲。就像在落魄山上,长命对暖树丫头从不掩饰自己的偏爱亲近。
韦文龙笑道:“长命掌律想岔了。”
长命笑而不言。其实没想岔。不然你这韦账房,小心走路撞钱崴了脚。
陈灵均盘腿悬空,以此御风远游,跟在长命和韦文龙两人身后,这会儿没了那只大白鹅,陈大爷浑身舒坦,他老气横秋道:“掌律姐姐,如今这莲藕福地的修道之人,有无金丹客啊?唉,就算有,如今也跟我差辈了。”
长命随口说道:“至多三十年,就会出现五六个金丹客吧。”
渐次登山的修道之人,塑造金身的山水神灵,英灵鬼魅,山野精怪,都会大道争先,各有福缘。
只不过如今就算有谁率先跻身金丹境,也没有额外的大道福缘馈赠,因为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道之人湖山派俞真意,在藕花福地一分为四之前,就已结金丹。
此人身在一座下等福地,却能接连破境,跻身金丹境地仙,可谓天才中的天才。
所以如今的莲藕福地,哪怕有新的金丹客出现,关起门来偷偷自得几分是可以的,至于自夸就免了。
按照昔年落魄山供奉周肥的说法,俞真意就是臭不要脸,一个跑上山去修炼仙法的,却下山欺负习武练拳的,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陈灵均突然一拍脑袋:“我得去趟狐国帮好兄弟探路。长命姐,韦算盘,告辞告辞。”
陈灵均说走就走,他当真要去游览一趟狐国。
障眼法他也会啊。
陈大爷的元婴境又不是摆设。
去看看能否帮那个最新结交的好兄弟陈浊流找个媳妇。
云霞山、狐国和大骊京畿北边的长春宫,都以女修众多著称。
尤其是这座昔年清风城许氏砸下重金经营已久的狐国,更是出了名的英雄冢温柔乡。
沛湘施展神通,将狐国从清风城搬迁到落魄山后,狐国就天地隔绝,落地扎根在了福地,那个掉钱眼里爬不出来的魏大山君又加固了禁制,使得游历狐国或是在此修行的外乡人一个个无头苍蝇乱撞,狐国好不容易才将那些人安抚下来。
那些狐魅尤物又痴情,又擅长吹枕头风,哪个豪杰敌得过。
陈灵均作为一个最早让年轻山主见识到镜花水月的“老前辈”,其实早早对狐国大小山头门儿清。
狐国有一山一庙,文运浓厚,历史上让许多绕路来此烧香的穷书生当真就科场得意、金榜题名了。
陈灵均打算以后带着陈浊流一起来这边烧香,将那不太靠谱的名字“浊流”换成“清流”得了,多吉利,如今大骊官场的清流身份,值钱得很。
至于如何先帮着兄弟讨要一个大骊本土士子身份,再去求魏山君呗,又不是没求过。
披云山上有座林鹿书院,陈灵均什么都想好了,找个月黑风高山上人少的时间,他就去披云山偷偷拜会魏山君。
大概这就是陈灵均心心念念的“行走江湖,义字当头”,哪怕成为了一条元婴境水蛟,可在朋友那边打肿脸充胖子的臭毛病,这辈子都改不了。
好兄弟陈浊流什么都好,钱没几个,偏偏出手阔绰得顾头不顾腚,比自己更舍得打肿自己脸,唯独一件事太看不开放不下,就是没当成官老爷,平日里还喜欢文绉绉扯酸文,什么座上豪客,醉倒三千,颓然一老,书剑茫茫。
听听,一看就是个对科举功名还贼心不死的落魄书生,他陈灵均能不帮忙?
朱敛临时起意,只留下魏山君一个人在天幕那边,自己和沛湘一同去往狐国境内,朱敛还喊上了陈暖树和周米粒。
沛湘施展障眼法,一行人落在一处属于沛湘的私人花圃,花圃名为越女腮。
古蜀地界多蛟龙,古越女子最多情。而天下多情,谁又比得过狐魅?
一座观景亭中铺有一张雪白颜色的象牙竹席,沛湘身穿一件贴身锦袍,外罩一件竹丝衣,跪坐在地。
周米粒有样学样,只是觉得别扭,还是学那老厨子盘腿而坐好了。
陈暖树征得主人沛湘同意后,在旁煮茶,亭中茶具齐备。竹炉汤沸火初红,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厨子,一手持杯,一手虚托,低头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赶紧吐回去大半,这才点点头,故作内里行家:“好喝。”
大概是觉得太过言简意赅,显现不出自己的学问,周米粒赶紧加重语气,补了两个字:“极了!”
陈暖树莞尔一笑。
朱敛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脑袋,小米粒一个歪头,抱怨道:“吗呢吗呢,个儿都是给老厨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说话,以后除了好人山主,谁敢耽误我长个儿,我就凶谁!”
朱敛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萧索,不理会落魄山大管家和右护法的嬉戏打闹,她这个原本应该惊喜万分的狐国之主反而心有几分戚戚然,此刻她转头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敛只是笑着饮茶。
沛湘收回视线,轻声喊道:“颜放。”
朱敛微笑道:“饮酒要有豪杰气,喝茶得是平常心。”
沛湘恼羞道:“说得轻巧!”
朱敛问道:“那你觉得小米粒轻不轻巧?”
周米粒赶紧挺直腰杆,虽然完全听不懂老厨子和沛湘姐姐在说什么,但是黑衣小姑娘这会儿刚要皱起眉头,就赶紧舒展眉头。
沛湘无奈道:“小米粒可以心无旁骛,我是狐国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红尘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让我平常心常在?颜放莫要强人所难。”
朱敛点头笑道:“剑仙左右,北俱芦洲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钟夫人,太徽剑宗刘景龙,浮萍剑湖郦采,齐渎灵源公沈霖、龙亭侯李源,桐叶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连裴钱都是山巅境武夫,还有仙人境崔东山,至于莲藕福地的旧主人,更是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没有被吓得花容惨淡,其实已经很平常心了。”
沛湘脸色惨白,呼吸不稳,一只手的掌心轻轻抵住席子。
周米粒刚要说话,给老厨子使眼色,却发现暖树姐姐朝自己轻轻摇头,她赶紧闭嘴,继续低头喝茶。
晓得嘞,老厨子是和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陈暖树给沛湘递过去一杯茶。
沛湘接过茶杯,向朱敛问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为何我要选那条龙脉?”
原本沛湘以为落魄山不会多想,只当是自己替狐国相中了一块山水相依、气运浓厚的风水宝地。
但是现在沛湘知晓落魄山的真正底蕴后,才发现自己的那点城府心机,简直就是蒙学稚子大谈圣贤理,可笑至极。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显山不露水了,经营一座得手没几年的下等福地,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毫无缺漏,瞬间就将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颈。
那么多的神仙钱,到底从哪里来?
那么多的山巅人脉香火,又从何而来?
一桩桩仙家福缘不要钱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敛点头道:“狐国替清风城许氏暗中收拢了不少文运,许氏又以嫡女与上柱国袁氏庶子联姻,我猜测多半会是一对双胞胎,男孩扶龙,女孩攀龙。许浑当然胆子没大到要去牵扯国运的地步,与绣虎比拼谋划,那是纯粹找死,但是这等锦上添花的事情,大骊宋氏即便知道了,也会乐见其成。反正文运依旧落在大骊王朝,若是能够落在宋氏,当然更好。这件事情,你其实不用有太多负担,在落魄山账房那边,这就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沛湘脑子一片空白,她只能痴痴地看着这个朱敛,原本以为自己与他已经近在眼前,原来朱敛还是远在天边的一个人。
周米粒听也听这些,就是不去记住,估计很快就会忘。听是右护法职责所在,记不住是哑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儿大。
朱敛收敛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乡随俗,以诚待人。”
朱敛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着你自己开口道破内幕,但是你没有。”
朱敛又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帮你主动说破,两次了,我们落魄山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作‘事不过三’。”
沛湘一脸疑惑,皱紧眉头,然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敛笑道:“暖树,米粒,你们先离开片刻。”
两个小姑娘立即告辞离去,毫不含糊。
朱敛缓缓起身,身形佝偻,拳架依旧松松垮垮,笑眯眯道:“崔小先生临行之前说狐国藏着个小谜题,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
沛湘抬起头,身后出现一条条狐尾,寻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国小天地,是她的地盘不假,可别忘了,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归谁。
朱敛说道:“沛湘,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不然以后狐国之主就要换人了。放心,我们落魄山绝不过河拆桥,不但你不会死,可以依旧修你的道,狐国运势一样会蒸蒸日上,只是有些属于你自找的罪受,也别怪我拳重。”
沛湘眼眶通红,咬着嘴唇,以至于渗出血丝,她浑然不觉,只是委屈万分道:“朱敛,你到底想要我跟你说什么,可是我又能说什么?”
朱敛一语道破天机:“狐国和清风城的真正幕后牵线人!和正阳山祖师堂是否有牵连?!”
沛湘颓然倒地。只是当她心意微动,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颤,竟是全然无法开口,痛苦不已,绝非作伪。
沛湘双手抱住脑袋,仍是竭力稳住道心和魂魄,她抬头望向朱敛,眼神复杂,恋恋不舍,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个白衣少年突然出现在凉亭内,双指并拢,轻轻一戳沛湘眉心处。
崔东山背对朱敛,嬉笑道:“老厨子,还真舍得辣手摧花啊,多学学我先生不行啊。”
沛湘如释重负,如获大赦一般,作为一位元婴境,她竟会大汗淋漓。
她重新跪坐在凉席上,好似犯错的学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对两位夫子的责罚。
崔东山对沛湘施展了一门定魂术,只是相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术讲究多些,不是什么针对练气士的气府封山手段,而是专门用于压胜一个元婴境狐魅的心念,使得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幕后人不至于循着脉络推衍出真相。
崔东山转头笑道:“老厨子你差一丢丢就要打草惊蛇了。”
朱敛笑道:“谜题已解一半?”
崔东山点点头:“老厨子难怪能烧出一桌子好菜。”
将一座狐国拐骗到落魄山,隔绝在莲藕福地,既是无理手,手段下作得确实过分了,也算神仙手,毕竟实打实断去清风城一半财源。
但如果朱敛沾沾自得,始终被蒙在鼓里,无法察觉到真正的隐患,长远来看,就会是胜负关键手,落魄山看似赚大,实则辛苦藏拙多年,却主动给对手递出一记昏手,说不定就会只赢了小块地利,却最终满盘皆输。
不但输掉一座上等瓶颈福地,极有可能还要动摇落魄山根本,曹晴朗会对家乡愧疚、对自己失望,文圣人武宗师的种秋更会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钱会很愤怒,裴钱的心境又会影响到暖树、米粒……落魄山会一点一点,人心大溃。
“想跑?”崔东山转头望向一处,伸手一抓,从狐国边境地带的虚空处抓取一物,将一粒神魂念头凝为一枚棋子,以双指轻轻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额头重重一拍,重归原位,又有些许细微变化,“开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给老子乖乖回去!”
崔东山最后双指弯曲,轻轻一记栗暴敲在沛湘眉心处。
朱敛默不作声。
难怪世人都羡神仙好,术法驳杂神通高。
那个以秘术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后人是神仙中人,崔东山能够将远遁无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于股掌间,并且重新交还沛湘,更是仙人手段。
朱敛突然聚音成线,和崔东山说道:“顾璨寄过一封密信到披云山,托付魏檗转交落魄山。说他身边那个柴伯符与清风城许氏妇人,是师兄妹关系,柴伯符还知道他师妹其实另有隐秘师传,但到底是谁,顾璨在信上说柴伯符确实不清楚。所以我猜测许氏妇人和沛湘都是同一个人的棋子,只不过双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后人也由着她们内斗内耗多年,作为一层障眼法。”
崔东山笑眯眯不说话。
朱敛笑道:“人心如水,所以与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涧,清澈见底,或江河滚滚,浑浊不堪,或古井深渊,深不见底,一着不慎,就会淹死人。”
崔东山感叹一声,抬手用袖子擦拭脸颊:“有些事情,我晓得却说不得,更做不得,老厨子你厨艺好,多担待些。不然只会将原本脉络清晰的一桩事情变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浑浊,就再难察见渊鱼了。”
从朱敛,到郑大风,再到魏檗,三人对于一件事情,极其默契,既放心崔东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东山对此心知肚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事实上,崔东山反而历来坚信一座山头,本该如此,理该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标榜道德圣贤,或者大家都是势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当。
崔东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风起何地,雪落何处?”
朱敛随口笑道:“芙蓉山中?”
莲藕福地当中,有一座芙蓉山,与鸟瞰峰、春潮宫和湖山派,并称天下四大看云赏雪胜地。
崔东山无奈道:“我先前盯了那边半天,可惜没半点动静啊。老厨子你说愁人不愁人。”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势力范围接壤处的僻静山水中,一个在青冥天下没有道官身份的山泽野修找到了另外一个暂无谱牒的同道中人。
一个年轻人,儒衫文士模样。
一个名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崭新天下悄悄跻身的玉璞境,却来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来的此地。
年轻文士,找到俞真意,后者正盘腿悬在一把长剑之上,缓缓呼吸吐纳,鼻孔和双耳中如垂有四条白蛇。
俞真意睁眼问道:“道友入山,所为何事?”
双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却敢身穿儒衫,独自一人云游四方,已经很不合常理;看似不过龙门境修士的气象,却能够一路破开数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当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郑缓就行了,你我其实同乡,所以直呼姓名,不用客气。”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离开。”
自称郑缓的文士笑问道:“不走又怎样,打打杀杀,就不怕血溅一地,污了这一方清净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声,仔细打量起这个胆气十足的陌生人。
当初福地因为一个年轻谪仙人的关系,变故极大,丁婴身死后,他则趁势而起,最终成为藕花福地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然后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继续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敌手之人,不过魔教新教主陆抬一人而已。
至于那个与他分道扬镳、越行越远的武夫种秋,不过是俞真意没空去找南苑国的麻烦而已。
俞真意结出一颗金丹之后,三次闭关,两次都被陆抬打断,最后一次,成功飞升藕花福地,只不过当时福地已经天翻地覆、山河变色,俞真意就更懒得理睬南苑国,至于什么唐铁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俞真意最后一次闭关之时,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武夫,用剑,却不是剑修。
山中练剑数年,俞真意破境跻身元婴境之时,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