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陈平安伸手攥住袖中那块隐官玉牌,缩地山河,一步就来到避暑行宫门外台阶上,跟以往一天到晚大门紧闭不一样,现在避暑行宫有点衙署的意思了。
不同于那些藩属城池,此地没有门房修士,有事登门,并无妨碍,只是别闲逛就是了,有事说事,谈完就走,干脆利落。
要让隐官一脉剑修拿出酒水待客,就别想了。
早年的避暑行宫,除了老大剑仙,便是陈熙和齐廷济都没办法跨过大门。宁姚在飞升城落地,暂领隐官一职之前,从不曾踏足避暑行宫。
一大早范大澈就在打扫庭院,肩膀被轻轻一拍,有人笑着喊道:“大澈。”
范大澈听到嗓音这么熟悉的一声称呼,差点没当场落泪,转过头去,喊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范大澈的胳膊,说道:“我们边走边聊。”
其实如今隐官一脉的大致情况,先前都已听宁姚说过,只是范大澈显然说得更仔细些,陈平安就耐心听着。
第一拨进入避暑行宫的五位年轻剑修,都是资质极佳的剑仙坯子,哪怕他们如今还不是金丹境剑修,可他们在成为隐官一脉剑修之前,就已经在飞升城祖师堂里边,各自拥有了一把座椅。
没过几年,这拨少年少女,陆陆续续就都正式成了隐官一脉。
如今飞升城的金玉谱牒,除了修士各自的师传,可以分为祖师堂嫡传、刑官在内三脉修士,以及飞升城外的四城八山十二处藩属势力,例如首席供奉邓凉占据紫府山,这位玉璞境剑修就等于有资格开峰建府了,可以传下自家道脉。
当然一位修士可以兼具多重身份。
在那五位天才剑修之后,避暑行宫又收取了一拨成员,依旧都是些资质不错的少年少女,不过他们暂时都还只能算是候补,还需要按例考察三到五年,这是当年林君璧联手宋高元订立的一条规矩,类似山下世俗官场的新科进士,会在各个衙门“行走”,作为正式补缺之前的历练,却不是所有候补都可以成为真正的隐官一脉剑修,一些个最终未能成为正式成员的剑修,就去往避暑城,在董不得和徐凝手下当差。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陈平安点头道:“在这件事上,隐官一脉确实有掐尖的嫌疑。”
范大澈笑道:“隐官大人,飞升城没谁好意思跟我们争抢的,再说了,对于那些年纪小的剑修来说,成为我们隐官一脉剑修,当然是毋庸置疑的首选。如果不是咱们这儿门槛太高,今天避暑行宫剑修人数至少翻一番!”
陈平安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外边就没有些风言风语?有没有谁对隐官一脉剑修的行事风格指手画脚?避暑行宫就没有为那些说公道话的家伙,单独开个账簿?”
范大澈赧颜一笑:“闲话也有些,只是不太多,我们就都没有怎么计较。”
陈平安拍了拍范大澈的肩膀:“大澈啊,你们还是老实。”
现在隐官一脉剑修主要就是负责三事:监察、搜集谍报、培养死士。全权负责避暑城的大小事务。
今天留在避暑行宫的剑修其实不到半数。
罗真意和范大澈这些年一直负责避暑行宫的日常事务。
王忻水和常太清负责各类情报的收集、筛选和勘验。
董不得如今是避暑城的城主,徐凝是副城主,需要每天按时点卯,培养谍子和死士一事,也落在了避暑城。
顾见龙还在外边游历,作为隐官一脉的护道人,和刑官一脉剑修同行历练,各自带着一拨年轻剑修,在一处立碑的遥远飞地。
那五个飞升城祖师堂嫡传剑修如今也分散四方,各司其职,在外历练。
避暑行宫大堂门外,挂了一副楹联,是那种不太常见的龙门对,以神意古拙的碑楷字体写就:
千古风流,得山水岳渎造化清气,山高水深剑气长,唯我剑光似虹,蛮荒天下对此俯首一万年。
一城独高,极天地日月乾坤大观,天宽地阔酒味足,吾乡剑修如云,同浩然九洲分出两种剑修。
范大澈会心一笑。这副楹联自然是我们隐官大人的手笔。
据说当年战事间隙的一次年关时分,愁苗剑仙邀请隐官写一副对联,隐官不肯,说是自己的字写得不行,结果就连郭竹酒领衔的四大护法都一并倒戈了,隐官就只肯口述内容,让愁苗和林君璧代笔,分别写上下联,结果还是不成,最终就有了这副后来在飞升城老幼皆知的楹联。
便是那些对隐官观感不好的本土剑修,对这副楹联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只得捏着鼻子说一句:“那个狗日的,都没有这么贴心,难怪老大剑仙会让这家伙当隐官。”
陈平安跨过大堂门槛,进入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大堂,座位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张小几案,一张蒲团,至多就是换了主人,几案之上,文房四宝、书籍公簿各凭主人喜好随意摆放。
陈平安没有坐在主位上,挑了那个曾经属于林君璧的位置落座。
看几案上边的摆设,应该是顾见龙的位置,两部剑谱,数方印章,还有凭借战功从行宫财库里边换来的一件文房清供。
罗真意和王忻水、常太清闻讯赶来,三个早年避暑行宫的年轻人,如今都算是隐官一脉的“老人”了。
看到那一袭青衫,罗真意愣了愣,她很快就恢复了神色,面带微笑,抱拳道:“见过隐官。”
王忻水和常太清同样笑着抱拳,自然而然就喊了声“隐官”。
就算宁姚在场,估计也是如此。
陈平安笑着摆手道:“闲人一个。”
昔年四大狗腿之一的王忻水,热泪盈眶,脚步一滑,就坐在隐官大人身边开始嘘寒问暖,结果被陈平安一巴掌推在额头上,王忻水悻悻然返回自己座位。
常太清问道:“隐官大人,要不要把董不得他们都从避暑城喊过来?”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
罗真意几个各自落座,她那张几案上边摆放了一盆蜡梅,裁剪得当,挨着一盆青翠欲滴的菖蒲。
当下留在避暑行宫里边的剑修几乎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犹然面带几分稚气。
这会儿一个个拥堵在门口,瞪大眼睛,仔细打量起那个传说中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当酒铺二掌柜的时候,他们年纪还小,多是下五境剑修,当然不可能去酒铺喝酒。
陈平安成为隐官之后,除了去战场,就都待在避暑行宫里边不露面。
何况年轻隐官每次赶赴战场,花样百出,谁认得出来?
要不是陆芝说漏了嘴,谁敢相信,那位让多少光棍心心念念的“陌生女子”,竟然会是二掌柜?!
故而如今泉府一脉的修士间,便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至理名言:确实没理由为了点脸皮,连破烂都不捡钱都不挣了。
但是其中两个少年,倒是曾经远远见过二掌柜跟一个外乡女子武夫问拳,反正就是一拳就倒怜香惜玉呗。
至于更多门道,他们又不是纯粹武夫,也看不出啥。
不过当年大街上,喝彩声震天响,尤其是二掌柜被人一拳撂倒,所有观战和押注的,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使劲吹口哨,尤其是那个郭竹酒,还曾在墙头一路敲锣打鼓。
罗真意瞥了眼门口:“都回去做事。”
看得出来,罗真意如今作为避暑行宫境界仅次于宁姚的剑修,加之又管着日常事务,还是很有威严的,那几个少年少女立即散开,各自返回衙署公房处理事务,只是年轻剑修们一路上兴高采烈,议论纷纷。
如今的避暑行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设置了诸多司院,监察司、斩勘司、簿录处、秘档房、赃罚库等,不过往往一处衙署就只有一间屋子,除了规模最大的监察、斩勘两司,其余公务衙屋里边当下都只有一人。
一位少年剑修回到衙署公房,他因为做事情细致,又出身玉笏街,自幼读书识字,所以如今管着档案房,屋内书架贴着三面墙壁,书籍册子层层叠叠堆积到屋顶,数以千计的纸条、便笺,夹在一本本书里边,都是同一种字迹。
如果说避暑行宫大堂那副楹联,像是一个酒鬼微醺后的字迹,看似古拙,实则锋芒毕露、意气风发,那么这些便笺上边的小楷文字,写得就像是一个从不喝酒的永远清醒之人,一丝不苟,从不出错。
所以原本可以进入斩勘司的少年剑修主动要求在此办公,成天和秘录档案打交道,成了个不太有机会外出历练和向谁递剑的文簿先生。
大堂那边,陈平安拿袖子擦了擦几案,随口笑道:“城外紫府山在内的那八座山头,刑官五泉府三,就这么瓜分殆尽了。咱们应该至少占两个位置的,哪怕被骂成是蹲着茅坑不拉屎,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祖师堂议事的时候,一开始可以直接开口要三个,这种事情宁姚当然不好开口,但是你们,比如让范大澈打头阵,王忻水跟上,再让顾见龙说几句公道话,最后拿下其中两个山头,无非是从刑官、泉府两脉各自拿出一座,我想问题不大,四二二的格局,当是齐狩和高野侯心里的底线,差不多就是这样。”
“那八处山头,不同于避暑、拖月、武魁这样的藩属城池,后者想要运作得当,不出纰漏,就得拿出相当数量的剑修去分心庶务,但是紫府山这样的风水宝地,除了构建出第二座护城大阵,更像是修道之地,不会分摊掉隐官一脉太多的人力,何况以后避暑行宫剑修多了,就能多出两个道场,将来两位元婴境剑修的炼剑修道就有着落了。”
罗真意一个没忍住:“不早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呵呵道:“你当我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啊,还是我拿头撞开五彩天下啊,再扯开嗓子给你们打招呼?”
罗真意吃瘪不已。常太清忍住笑。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手指轻轻敲击几案,缓缓道:“有个建议,你们听听看。隐官一脉,可以单独开辟出一座城池,我们自己掏钱就是了,不用跟泉府一脉开口要,当然了,人家主动愿意给,也别客气。这座城池规模越大越好,可以建造在避暑城东北方八百里外的大、小龙驹坳,避暑行宫里边,除了几个关键位置上的剑修,可能都需要把手头事情暂且放一放了,当然能够兼顾最好,去……抢人。”
常太清立即精神一振,说道:“要抢多少?”
陈平安继续道:“争取在三五十年内,从扶摇洲和桐叶洲手中抢来六十万到一百万的人口,这里边有没有练气士不重要,至于建造新城池,有先前避暑城的经验在,想必不用外人帮忙,但是牵引人流,南北两股,没有一百位剑修的保驾护航、帮忙开道,很难保证不出现意外。这期间需要动用大量的仙家渡船,以及两条稳固的航线,制定详细精准的堪舆路线图,设置一连串的沿途驻点,肯定要刑官和泉府两脉配合,不过记住一点,他们只是配合我们,以及……”
王忻水嘿嘿笑着接话道:“没有报酬!”
罗真意一挑眉头:“谈什么报酬,涉及飞升城的千秋大业,本就该精诚合作。”
“抢人一事,什么练气士都不用当个宝,顺带有是最好,没有也无所谓,唯独要抢那些农家修士,我知道他们现在金贵得很,各方势力都尊奉为座上宾,未必愿意刚刚落脚就长途跋涉,背井离乡,所以打闷棍套麻袋都没问题,既然先礼后兵是做不到了,先兵后礼就是必需的了。我们隐官一脉,可以专门给这些修士承诺给予供奉、客卿身份,这拨农家练气士的数量至少得有个二三十人,多多益善。”
“要早早跟他们做出约定。首先,除了保证他们的个人利益,还可以允许他们带人一起离乡赶赴新城,可以是亲人家眷,也可以是嫡传弟子,你们给个类似避暑城户籍的身份,即便未来脱离户籍了,各自重返故地,也可以视为一种特殊关牒,可以‘世袭’三代,意思就是说他们的子孙后代,将来凭此关牒,在差不多百年内可以自由出入避暑城在内的飞升城所有藩属之地。”
王忻水点头道:“要让五彩天下所有人,都觉得获得飞升城给予的户籍和颁发的关牒是一种殊荣,这本身就可以招徕外乡人来此扎根。”
“其次,甲子之内,飞升城修士必须在规矩框架之内,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六十年期限一到,如果他们还是要走,绝不强留,该给钱给钱,不用犹豫,就当是好聚好散,双方余着一份细水长流的香火情。”
“所以他们如果离开飞升城后,想要回去开山立派,或是在各个新王朝、藩属国谋求个官场身份,我们可以帮衬一把。例如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甚至可以担任一定年份的供奉、客卿,切记,一定要约定好年限,不然就显得太过不值钱了。如此一来,这拨农家修士就没有了后顾之忧,飞升城甲子之行,可以成为他们的一笔珍贵资历,本是强扭瓜的一场买卖,反而让人越嚼越甜。”
听到这里,罗真意试探性问道:“若是我们暗中找到那些农家修士的山头势力,打个商量,会不会都不用我们抢人了?说不定很多势力,都愿意上竿子求着要与我们合作,因为避暑行宫目前收集而来的各路谍报显示,南北两处的农家修士,或练气士主动或被人授意,都开始放低门槛,大肆收取弟子,何况成为农家修士的门槛本就不高,以前在蛮荒和浩然天下,只是因为地位低、收益小,才没人愿意成为农家子弟,今时不同往日,地位一高,收益就多,所以隐官大人所谓的二三十人,其实不多,说不定我们找到两三个门派,就有了。”
现在就是个傻子,也知道飞升城在这座五彩天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然也不会有人挖空心思在那边瞎猜,到底是成为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庙,还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顾虑,不过最终还是点头道:“此事可行,你们抓紧制定出个大致章程。”
罗真意想了想,承诺道:“我在一天之内就可以拿出个草稿方案。”
可惜林君璧他们不在,不然罗真意会更有底气。
文人清高,书生气重,总觉得做得了天下事,其实甚至做不了几件手边事。
当年林君璧、曹衮这几个浩然剑修,虽然年轻,但是在经济一途却无比熟稔。
常太清立即意识到一个潜在隐患,问道:“如果只是打闷棍抢人,问题不大,可要是与那些山下王朝、山上势力牵扯太多,我们避暑行宫难免会沾惹太多是非,会不会影响隐官一脉在飞升城的超然地位?”
虽说常太清跟罗真意是一个山头的,但是事关重大,常太清绝不会因为私谊而有所保留。
何况避暑行宫早有默契,对事不对人,既然没有谁可以不犯错,那么谁都可以为他人查漏补缺。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会。一旦掌握不了分寸,我们就会得不偿失。如果将来某天,飞升城和所有藩属势力,从以往至多质疑隐官一脉剑修的赏罚力度、出手轻重可能是有一定问题的,变成习惯性质疑隐官一脉该不该对某人出手,就意味着避暑行宫出现大问题了。”
罗真意有些愧疚,是自己想得简单了。难怪某人刚才会犹豫,是早就预料到循着这条脉络一路蔓延出去引发的这个隐患了?
陈平安笑望向他们几个,好像在说你们是做什么的,不就是解决问题的吗?
常太清试探性说道:“不如让刑官一脉去做这种事,我们就当是适当分出一部分利益?台面上,让刑官一脉修士去跟那些外界势力打点关系,反正他们人数多,我们就只负责暗地里安插谍子死士,与刑官一脉修士也好打个配合,不至于天高皇帝远的,我们的剑修一旦遇到意外,就会陷入势单力薄的险境,稍不留心,就会出现折损。隐官大人,你觉得呢?”
避暑行宫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提出了质疑,否定他人,最好自己能有某个解决问题的方案,只是并不苛求。
愁苗剑仙曾经私底下与罗真意几个好友闲聊,对此评价极高,说避暑行宫只要养成了这种认知,并且最终形成一种类似风俗、传统、规矩的良好习惯,隐官大人可谓功莫大焉。
依旧很剑气长城。不然只知一味袖手清谈太浩然。
“很好啊,都能算是一举三得了。”陈平安丢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点头道,“但是不能全盘托出,隐官一脉还是得继续‘掐尖’,审时度势的前提下,保留几个私家地盘,数量可以不多,但是要底蕴深、潜力好,此外还要保证所有盟友势力境内的剑修坯子,未来只要想修习上乘剑术,或是远游历练,第一时间就得想到避暑行宫,而非刑官一脉。”
罗真意如释重负:“我就按照这个大方向制定具体方案。”
陈平安突然问道:“嘉春七年议事,被宁姚丢出祖师堂的那个金丹境剑修怎么样了?”
罗真意说道:“这些年,一直是顾见龙负责暗中盯着此人。当年被从谱牒除名一事,被此人视为奇耻大辱,但是他在外边几乎没有说过一句怨言,这些年多是闭关,潜心炼剑,应该是想要尽早跻身元婴境,好重新返回祖师堂。”
陈平安问道:“那两名举荐人和担保人呢?”
罗真意摇摇头。
陈平安说道:“没有让你们公报私仇?”
罗真意点点头,明白了。
陈平安眯眼说道:“要明白一个道理,纯粹剑修的爱恨情仇都很纯粹,剑气长城的剑修,没有什么事情,是用问剑无法解决的。所以怕就怕,偏偏有那么一件事情,注定问剑无用,而且辛苦修行一辈子都无用,那么该怎么办?气难消意难平,难道还要去我那铺子喝酒吗?”
以前大不了就是去战场上递剑,看谁战功更大,杀妖更多,谁就嗓门大,更占理。
所有的私人恩怨,往往仅限于私底下的几句唠叨,至多就是酒桌上骂几句。
曾经的剑气长城,去一趟城头,下了城头,呼朋唤友酒桌上见,竟然没死人?
如今的剑气长城,剑修们再出门历练,开始逐渐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等到返乡,竟然死人了?
陈平安建议道:“其实避暑行宫的门槛可以高,但是门脸儿得大,只说安插谍子、培养死士一事,是不是剑修,资质好不好,境界高不高,并不是最重要的,修士得心细,同时心狠。”
常太清说道:“回头我就去跟董不得、徐凝细说此事。”
从头到尾,范大澈一直插不上嘴。
如今飞升城有句口头禅:你连避暑行宫的大门都看不到。
之前有个未能成功补缺的年轻剑修,按例去了避暑城任职。
曾在酒桌上与人笑言两句。
离开避暑行宫之后,逐渐发现自己是个普通人。
但是在那之前,就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陈平安神色严肃道:“要小心外界对飞升城的各种渗透。针对四座藩属城池的所有外乡人,虽然已经单独建立档案房,听大澈说,目前记录在册的就有一千六百多人,但说句难听的,刑官、泉府两脉,如何拉拢是他们的事情,职责所在,我们避暑行宫却不得不将他们视为潜在的敌人。”
“如今的五彩天下,鱼龙混杂,再古怪的练气士都会有,只说浩然天下,就有南海独骑郎、过客、瘟神、艳尸、刽者和卖镜人等修士,而那青冥天下,也有米贼、尸解仙、卷帘红酥手、挑夫、抬棺人、巡山使节、梳妆女官、捉刀客、一字师、他了汉。各种匪夷所思的术法神通,手段千奇百怪,防不胜防,比如那种看似毫无征兆暴发的瘟疫,说不定就是某个瘟神早已潜藏在某个藩属城池当中,尤其是那种专门针对非练气士的大范围‘天灾人祸’,一定要早做准备。同理,紫府山在内的所有山头府邸,以后肯定要收取不同数量的侍女杂役,八座山头,是不是要提防那些巡山使节的潜入?各地水源,隐官一脉剑修需不需要按时巡视?”
“这件事,除了避暑行宫秘密严查,不可以有丝毫懈怠,落实到具体事务上边,肯定是要刑官联手泉府,一起早做准备了,以防万一。”
“而且这件事,必须是整个祖师堂议事的重中之重。”
“此外,你们几个应该很清楚一事,当年我们避暑行宫就未能找出全部的蛮荒暗棋。”
陈平安抬起手指,指了指天:“假设下了一场被动了手脚的暴雨,凡俗夫子如何遮挡?如果有人在雨水中动了手脚,怎么办?藩属四城,是不是得有人专门盯着?”
陈平安再抖了抖袖子:“要说想要在雨水中动手脚,那么下雨之前,必须乌云密布,好歹还能有个预兆,那么风呢?或是将来城池扩建,街道上种植有各种草木花卉,届时某种花香呢?”
陈平安再随手翻开一本册子,手指撚动,沉声道:“别忘了,还有那几处学塾的蒙学书籍。”
陈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语:“未来我们培养起来的死士和谍子,突然做起了两边倒的买卖,避暑行宫又该如何防备和甄别?”
罗真意几个听得头皮发麻。
陈平安回过神,说道:“旁观者清,所以要让避暑行宫某些年轻剑修设身处地,假扮成飞升城的敌人,与你们做战场上的攻防推演。”
“飞升城剑修的敌人,不再是只有战场上的面对面厮杀了,这种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会越来越多。”
“真正能够为飞升城遮风挡雨的,不是那些站着不动的护城大阵,而是这里,是你们,是我们避暑行宫和隐官一脉的剑修。”
“但是归根结底,想要真正解决问题,还是问剑而已。在五彩天下,没有一场飞升城问剑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两场,再不够,就三场,直到问得整座天下都后怕,谁都不敢轻易往飞升城伸手。”
“比如以后被你们顺藤摸瓜揪出了某个幕后势力,飞升城就必须杀鸡儆猴,没有任何好犹豫的,那场问剑必须足够快准狠,必须声势浩大。敌对者,无论是山上宗门,还是山下王朝,只管连根拔起,断其香火,断其国祚,在保证不滥杀的前提下,真正做到斩草除根。”
范大澈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了,轻声问道:“办一场祖师堂议事,隐官大人来说这些,不是更好?”
陈平安无奈道:“我这次不会久留,过几天,桐叶洲那边就要举办落魄山的下宗创建庆典,我必须赶回去。下次返回这里,可能是二三十年后了。而且加上某些原因,我当下不太适合现身祖师堂。”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我们那位首席供奉,将来肯定是要在五彩天下开宗立派的,而且邓凉多半会亲自担任九都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罗真意微微皱眉,问道:“是担心邓凉创建的下宗,会是一座有实无名的剑道宗门?”
类似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作为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道观里边的修士当然都是道士谱牒身份,可其实相当一部分嫡传弟子就是顶着道士头衔的纯粹剑修,这拨道士的所有修行,诸如研习一切玄都观祖传的道法仙诀,都是为了辅佐剑术。
常太清说道:“以邓首席的人品,就算未来他会脱离飞升城,相信也是主动选择净身出户,除了一小撮嫡传弟子,不会带走更多剑修。”
常太清没好意思把话说得太过直白,邓凉即便是首席供奉,他敢这么想,敢这么做吗?
说穿了,在常太清内心深处,邓凉还是半个外人,撑死了只能算是半个家乡剑修。常太清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寻常本土剑修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就算邓凉带走一拨投靠紫府山的本土剑修,都不算什么,我不是计较这个,就算那座宗门剑修多些,占据五彩天下,分走飞升城一部分剑道气运,还是不算什么问题。这些都是邓凉和他那个未来宗门该得的,而且五彩天下如此广袤,就算多出一个剑道宗门,刚好是邓凉和九都山,对飞升城和邓凉来说,反而都是好事。”
“我只是担心邓凉之后的继任宗主,以及祖师堂成员,与飞升城已经没有什么香火情可言,但是此人却自认飞升城理当给他们宗门让步再让步。”
在剑修身份之外,邓凉还是九都山肃然峰的一峰之主,更是一位身份隐蔽、位列绿籍的闱编郎,身负一部分九都山气运。
故而邓凉存在本身,就是连接九都山和五彩天下的一座无形桥梁。
尤其是下次五彩天下开门,九都山练气士涌入,过不了几年,在邓凉手上,就能够培养起一大拨阴灵鬼修,说不定短短三五百年间,浩然九都山就可以凭此一跃成为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的“正宗”。
以邓凉的修行资质,以及他和歙州三位剑修的密切关系,簸箕斋一脉的师传神通,他肯定可以学到手。
陈平安对此事,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常太清说的,相信邓凉的人品。
陈平安只是担心曾经的隐官一脉剑修同僚,如今的飞升城首席供奉,未来的九都山下宗首任宗主,因为身份的逐渐转变,在某天陷入事事两难的尴尬境地,无法与飞升城做到好聚好散,善始善终。
如果按照山下王朝的衙门划分职权,刑官一脉差不多等于手握吏部和兵部,泉府一脉职掌户部和工部,避暑行宫等同于刑部。
至于剩下的礼部,估计就要看即将建成的那座书院了。
不出意料的话,邓凉与飞升城的“六部衙门”都会有相当不错的关系。
最好的情况,是双方盟约长久稳固。最坏的结局,是貌合神离、反目成仇。追求前者,避免后者。
一旦邓凉将来选择清净修行,比如追求一个飞升境,九都山下宗会不会因为某个和飞升城的冲突,矛盾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转去投靠白玉京之类的势力?
王忻水有些疑惑,这种事情,至少也是数百年之后的最坏情况,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只是在隐官大人今天的一系列言语中,还是显得极为突兀。
陈平安很快就给出了那个理由。
“飞升城不需要唯唯诺诺的马前卒,需要一大拨真正的盟友。”
“整个五彩天下,都在看着飞升城的一举一动。”
“打个比方,飞升城就像一条大渎,若是水势汹涌,变幻莫测,邻水建城者便少;若是水势平缓,旱涝保收,依水建城者就多。”
“先前我说的抢人一事,除了是为飞升城和避暑行宫谋求一份切身利益,必须如此作为之外,也是顺便做样子给五彩天下看,甲子之约到期后,那些农家练气士获得飞升城扶持,各自势力得以茁壮发展,就是……在低处。”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放在几案上边,然后抬升:“那么邓凉的下宗建立,就是在高处。”
“一高一低都有了,而且飞升城都处置得当,关系融洽,人心就稳,未来整座五彩天下,看待剑气长城的眼光和心态,就会不一样。”
“这是整个飞升城。”陈平安手腕拧转,画了一个大圆,再画了一个小圆,“这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
随后双指并拢,轻轻一点圆心中央处:“我们自己,个人私心。”
最后陈平安画了一个最大的圆圈:“有可能的话,将来考虑问题,还要想一想整座五彩天下。”
“如果大小四者,能够皆不冲突,此即大道。”
“日升月落,星斗移转,剑修递剑,大道之行。”
常太清轻轻点头。
罗真意怔怔出神。
王忻水沉默片刻,拍案叫绝道:“眼界如此高屋建瓴,胸襟气量如此宏大,偏偏道理说得这般深入浅出的,唯有我们隐官大人了,不作第二人想!”
隐官大人板着脸不说话。
某个小山头的郭盟主不在,其余三狗腿也都缺席,一时间王忻水便小有尴尬,范大澈也真是的,一点都不懂得捧场。
陈平安微笑道:“我要是不开口说话,至少得冷场半个时辰。”
王忻水嘿嘿一笑。转头看了眼大堂外边的和煦日头,今天尤为温暖人心。
陈平安笑道:“说实话,不光是我们避暑行宫,其余刑官、泉府两脉,其实做得都很好。只说齐狩的刑官一脉,我就是想要故意挑他的刺,都很难。”
陈平安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范大澈几个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陈平安只得澄清道:“没有话里带话。”
王忻水立即说道:“隐官说了算!”
就说躲寒行宫武夫一脉,齐狩明知道那个撚芯与隐官一脉走得很近,依旧不遗余力栽培那拨武夫,专门安排了两位金丹境剑修和数位投靠刑官一脉的兵家修士,他们都会定时去躲寒行宫那边“喂剑”和“喂招”,帮着暂时出手机会不多的年轻武夫尽量增加实战经验。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件咫尺物,丢给王忻水,说道:“里边都是关于桐叶洲旧山河的各种官府史书、地方县志,我来不及全部整理,只是临时写了两本类似书目的册子,以及一本专门记录注意事项的小册子,避暑行宫这边全部保留,但是可以让刑官一脉抄录一份,要是嫌麻烦,就只能多跑路了,以后可以来咱们这边借书看,方便飞升城四大藩属城池,验证外乡修士的身份籍贯和山头谱牒。对了,咫尺物记得还我。”
王忻水接住那件已经取消山水禁制的咫尺物,稍稍瞥了眼里边的光景,那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小书山,不由得震惊道:“这么多本书?!”
就算动用一些山上术法,抄书或是翻刻一事,也绝对是一件实打实的浩大工程。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那位齐兄弟,这会儿肯定忙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替他臊得慌。”
等到陈平安站起身,范大澈、王忻水一同起身,跟着隐官大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出大堂。
陈平安在台阶顶部驻足停步,双手笼袖,抬起头,眯眼望向日头,轻声道:“一些个处心积虑,要是不小心被我们找到了某个‘万一’,那他们就要小心再小心了。”
“比如是白玉京动了手脚,然后被我们找到确凿证据,在未来的百年千年万年,就一律不准白玉京修士进入五彩天下。”
“那么下次开门,我来带头堵门。”
等到下次开门,相信自己至少也该恢复巅峰实力了,重返玉璞境,武夫止境归真一层,捉对厮杀,打个白玉京仙人不在话下。
走下台阶,陈平安与范大澈、王忻水并肩而行,随便逛一逛避暑行宫诸多司院衙署。
陈平安只进了那处档案房的屋子,至于其他地方,都是站在门口看几眼。
档案房管事人是个名叫怀丛芝的少年,才十四岁,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剑修。
要是在早年的剑气长城,算不得太过天才,但是别忘了,少年是年幼时就跟随飞升城来到五彩天下的,破境如此之快,在陈平安看来堪称神速。
所以陈平安就很好奇怀丛芝为何选择档案房,照理说他去门槛最高的监察、斩勘两司,没有任何难度。
听到隐官大人的询问后,怀丛芝腼腆一笑,只说自己喜欢看书。
陈平安也没有刨根问底,从屋内“东”字书架上边的“玉”字一格,抽出一本记载白玉京势力的“乙”本“七”字秘录册子,随手翻阅起来。
一座天下的最东边,紫气升腾,天地间道韵浓郁,全部都是来自青冥天下的道门势力,当然由白玉京领衔,紧随其后的是玄都观和岁除宫在内的几个山头,再往后,就是一些寻常宗字头的道门了,最后才是那些小门派或者散修,阶梯分明。
按照当年避暑行宫的旧例,飞升城专门编订了正副两份档案,分别记录天下所有门派和上五境、地仙修士。
随着两本册子不断加厚,档案内容逐渐增多,这就意味着一座崭新天下,越来越筋骨雄健、血肉丰满起来。
只不过这两本绝密档案,不会放在避暑行宫这边,而是搁在飞升城祖师堂。
陈平安翻开一页书,用手指抵住夹在书页间的一张便笺,不同于先前的白纸黑字,这个条目以朱笔红字书写,显然是比较重要的注解,他转头望向身边站着的少年,笑道:“丛芝,这是你自己的见解?”
怀丛芝使劲点头。
陈平安笑道:“类似见解,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事务,可以慢慢汇总起来,等到凑集三五十条,就交给罗真意或是范大澈看看,可以的话,形成咱们档案房这边的某种定例,以后人手多了,就不会手忙脚乱,有个循规蹈矩的章程在,就可以让后面进入档案房的同僚们按部就班行事了,你这个一把手,也会省力不少。”
怀丛芝使劲点头,默默记住。
“丛芝,要知道你可是咱们避暑行宫档案房的第一任主官,除了每天的手边事务不能马虎,还有如何为后人开路,平时也是要多想一想的。”
怀丛芝还是小鸡啄米般点头。
“丛芝,知不知道一个衙署的一把手,除了以身作则,兢兢业业做好分内事,还要注意什么?”
这次怀丛芝终于没点头,但是一脸茫然。
陈平安笑道:“是不多事,要与诸司衙署界限分明,做到相互间井水不犯河水,不可随便插手‘屋外’其他事宜。”
“但是这个道理,是有门槛的,得是很多年后的避暑行宫才用得着,所以现在你可以抽空多看几本杂书,多了解一点历史上一些个世俗王朝的衙门变迁、冗官现象和胥吏之治,以及为何朝廷越是裁撤,机构反而越是繁多,最终导致臃肿不堪。各种衙门越多,办事效率越低,看似每天谁都在忙忙碌碌,其实等到真正想要推进某项举措,只会极为缓慢。”
如今的这座档案房,对陈平安来说,确实有着一份特殊意义,毕竟当年所有从躲寒行宫搬迁到避暑行宫的秘档、书籍,都是陈平安独自一人一本一本分门别类整理出来的,并不是一件多简单的轻松事情。
所以对这边,陈平安自然会额外亲近几分。
怀丛芝点头道:“记住了!”
陈平安离开后,王忻水故意放慢脚步,突然一巴掌拍在怀丛芝脑袋上,压低嗓音笑骂道:“样,好不容易见着了隐官大人,就不知道抓住机会,赶紧多聊几句?”
王忻水拧住怀丛芝的耳朵:“你知不知道咱们隐官大人,就只进了你这档案房的门槛?啊?!以后别说是跟我混的。”
隐官大人说了,打人一事要趁早。尤其是那些个年少的天才,说不定过个一百年几百年的,就是一位剑仙了。
怀丛芝歪着脑袋,踮起脚尖,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悄悄朝王忻水摊开手。
原来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就算开口说话,也肯定会结结巴巴,让我咋个说嘛。
王忻水笑问道:“想说啥?”
怀丛芝小声道:“他当隐官更好些。”
至于暂领隐官一职的宁姚,当那众望所归的城主大人就是了嘛。
王忻水心知不妙,立即一把捂住怀丛芝的嘴巴。
果不其然,门口那边,一袭青衫重新现身,面带微笑。
怀丛芝立即傻眼了。
所幸隐官大人微笑道:“没事,少年言语无忌讳,敢想敢说敢作敢当是好事。倒是忻水治理有方,让人记忆深刻。”
王忻水斩钉截铁道:“隐官大人,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是一位青葱一般的惨绿少年啊!”
罗真意跟常太清拣选另外一条抄手游廊,准备返回各自衙屋处理公务。
“先前提及邓首席一事,你一开始是不是担心隐官大人会对邓凉过河拆桥,利用完了就舍弃?”常太清以心声问道,“等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反而是需要我们为邓凉和他的下宗一直修路铺桥,才松了口气?”
罗真意默不作声。
常太清笑道:“即便真是如此,也不必对隐官大人的所作所为感到失落,毕竟是一心向着咱们飞升城,在其位谋其政,公门修行,官场里边,不可能只有清风明月。”
罗真意点点头,依旧一言不发。
常太清好不容易将一句跑到嘴边的话强行咽回肚子。
对隐官大人无须苛责半点,可你要是对陈平安这个人感到失望,也实属正常。
常太清很庆幸自己忍住了,不然估计自己要被罗真意记仇很久吧。
另外那条走廊上,陈平安逛过了那些衙屋后,再去王忻水的屋子坐了片刻,就和范大澈一起离开了。
范大澈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隐官大人,你要是再晚来几年,我可能就要主动离开避暑行宫了,总觉得帮不上什么忙,想着唯一能做的,就是腾个位置给别人了,用你的话说,就是蹲茅坑光喝酒吃饭睡觉唯独不拉屎。”
“我没有说过这种话吧?”
“有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次在铺子喝酒,陈三秋和董画符都在。”
“大澈啊,说话这么耿直,怨不得别人说你是靠走后门进的避暑行宫。”
范大澈笑了起来。
“大澈,相信我,避暑行宫需要聪明人,但是一样需要沉默者,日久见人心,你要相信他们会看见,更要相信自己能做到。”陈平安轻声道,“真正的强者,不独有令人侧目的壮举事迹,还有坚持不懈的细微付出。”
即便到最后,还是不被人知道,知道了也不被理解,我们至少自己知道,曾经为这个世界做了点什么。
只是这句话,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四座藩属城池之一的拖月城,与武魁城一样,亦是刑官一脉名下的城池。
现任城主溥瑜,副城主任毅,两位都是金丹境剑修,剑气长城曾经的年轻天才,自然都是飞升城的祖师堂成员。
这两人,当年都是阻拦陈平安的守关剑修,不过那会儿负责守第一关的任毅还是龙门境修为,任毅是在飞升城落地后破境结丹的。
反观城主溥瑜,因为曾经受伤不轻,一把本命飞剑雨幕折损严重,导致他这辈子极有可能很难打破金丹境瓶颈了,这也是溥瑜担任拖月城一把手的原因之一,不希望大道成就更高的好友任毅为世俗庶务太过分心。
早年在剑气长城,一场厮杀惨烈的城外战场,他们都曾被一位陌生面孔的“老剑修”救过。
尤记战场上,横空出世的“老剑修”路过一处战场,递剑刁钻,出手狠辣,刚好救下溥瑜、任毅在内的一拨年轻剑修。
打得“险象环生”,自称“侥幸小胜”。
虽然对方没有自报名号,但是溥瑜当时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肯定是那个最擅长捡漏的年轻隐官。
“南绶臣,北隐官”,两位敌对剑修,能够获此称号,都绝非浪得虚名。双方都很奸诈、鸡贼、阴险。
今天的拖月城议事大堂,除了正副两位城主,还有刑官齐狩和出身簸箕斋一脉的水玉,一行人正在传阅那一摞纸张。
除了他们这四位岁数相差不多的剑修,还有一位老元婴在场。
水玉抖了抖手中纸张,啧啧笑道:“真是个怪名字。”
化名窦乂。乂,确实是个很生僻的字。
溥瑜笑道:“乂字,是治理、安定的意思,若是再加上个字,组成‘乂安’一词,就又有了‘天下太平’的寓意。”
既然注定破境无望,溥瑜就安心当这城主了,这些年还积攒了不少杂书,没事就翻翻,溥瑜甚至想着哪天卸下了城主担子,自己能不能去当个教书先生?
齐狩默默喝着茶,有些头疼,以那个家伙的一贯德性,肯定会变着法子找自己的麻烦。
嘉春七年开春时分,飞升城举办了第二场极为正式的祖师堂议事。
也正是那场至关重要的议事,真正奠定了飞升城的内部职责划分以及对外扩张方案。
当年祖师堂内摆放有四十一把椅子,后来陆续增添了六把,但是挂像下的那两把椅子始终空着。
两位隶属于刑官一脉的老元婴剑修,分别来自太象街和玉笏街,曾是陈氏和纳兰两个大家族的附庸门户。
这些年,两位老人一直在为年轻人传授剑术。
刑官一脉在飞升城和拖月城内分别设有一座搜山司和斩妖院,两位老元婴各自坐镇其一,偶尔也会悄然离开飞升城,都是为那些出门历练的下五境剑修暗中护道,而这种所谓的“历练”,可不是浩然天下那些谱牒修士的游山玩水,也不是什么所谓的红尘历练。
飞升城绝大多数剑修的伤亡,都出现在历练过程中。
为了开辟地盘,确定路线安危,涉险勘探那些诡谲的山水秘境,遭逢一些闻所未闻的怪异,数位护道剑师因此陨落,甚至尸骨无存,最后都需要飞升城宁姚在内的几位上五境剑修亲自仗剑前往这些险地。
就像这次和隐官一脉剑修联袂外出历练,刑官一脉的幕后护道人就是一位老元婴境剑修。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撇开那些先天受制于本命飞剑的剑修,从无“孱弱的剑修,纸糊的境界”。这个传统,飞升城绝对不能丢。
但是不得不承认,离开剑气长城后,所有剑修的破境速度越来越慢了。当然宁姚是个例外。
而最年轻一辈剑修的出现,也越来越无法像之前那样一茬接一茬,多如雨后春笋了。
与此同时,两位老人还管着一座问剑楼的钥匙。
虽说如今飞升城的剑修依旧各有师传,但是飞升城建造了一处藏书楼,取名为问剑楼。
经由阿良改良过的剑气十八停,如今所有剑修都可以修行,至于最终能够学到几成神意精髓,各凭造化。
此外避暑行宫当年收集、整理了大量原本禁制重重的历代剑修遗留道诀、剑经、秘籍,都汇总于那座戒备森严的问剑楼。
许多原本早已断了香火传承的剑术,都有一定机会找到“隔代”弟子。
比如陶文、吴承霈、宋彩云、殷沉,还有生前最后一次出剑就是与龙君问剑的高魁,等等。
甚至还有叛出隐官一脉的两位剑仙洛衫和竹庵。
这些剑修的独门剑术,只要避暑行宫那边曾经有过记载,如今的飞升城年轻剑修都有希望学成,但是不强求后世剑修一定要“认祖归宗”,只是学成了这一门剑术的剑修,在各自开辟出来的剑术道脉传承过程中,绝对不可故意隐讳此事,必须写明这份传承的来历。
避暑行宫当初编撰出一本内容详细的小册子,大致写明了某一脉剑术的传承要求、修行门槛,故而想要传承那些剑术,有两点要求:一个是自身本命飞剑与剑术契合,再就是战功足够,然后经由刑官和隐官两脉确定和认可,年轻剑修才可以去问剑楼翻阅某本剑谱,修行对应的某部秘籍。
老元婴好奇问道:“之前那趟远游蛮荒,宁姚说得含糊其词,只说是隐官大人起的头,可他们一行人,既然做掉了仙簪城玄圃和托月山元凶这两个飞升境,难道城头那边,如今新刻了两个字?”
其实就连这位老修士也是才知道原来剑气长城还有个刑官,名为豪素。
将那仙簪城打断为两截,当然大快人心。但是对剑气长城的剑修而言,刻字一事,自古就是天大地大此事最大。
齐狩看着那几道视线,无奈道:“就算是我去问,有用吗?宁姚明摆着不愿意多说什么。”
水玉也倍感奇怪:“既然做成了这么多大事,为何不直接告诉整个飞升城?怎么想都没理由藏藏掖掖啊。”
溥瑜笑着调侃道:“想不明白就对了,所以你进不去避暑行宫。”
当年簸箕斋三位师兄弟,确实是想要进入避暑行宫的,可惜宁姚没答应。不然如今的隐官一脉,完全有实力与刑官一脉分庭抗礼。
如今的飞升城,上五境剑修有四位。飞升境宁姚,暂时无仙人境,玉璞境剑修有三人,分别是齐狩、高野侯、邓凉。
元婴境总计四人。两位刑官一脉的老元婴境剑修,再加上簸箕斋一脉的歙州,以及避暑行宫的罗真意。
其实太象街陈府那边,还有陈缉和他身边的侍女陈晦。
曾经的主仆双方,如今的师徒两人,分别是元婴境和玉璞境。
只是此事,除了宁姚,暂时无人知晓。
齐狩冷不丁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陈平安在下一场祖师堂议事中,要求我们和泉府各自拿出一座山头,交给避暑行宫打理,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老元婴缓缓道:“凭什么?”
齐狩说道:“还是一个如果,如果刻字之人,正好是陈平安呢?”
老元婴立即说道:“那就给啊。”
虽然是刑官一脉的剑修,但是这种事情,老人没什么可犹豫不决的,必须给。
齐狩点点头:“理当如此。”
水玉幸灾乐祸道:“刑官大人,要是陈平安不走了,你怎么办?”
齐狩微笑道:“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筋骸康健,里闬乐从,君子饮酒,其乐无穷。”
老元婴听得一头雾水:“啥玩意?”
溥瑜笑着解释道:“出自康节先生的《击壤集》,《皕剑仙印谱》上边也有照抄,是一方印章的边款内容,底款印文是‘而吾独未及四方’,亦是康节先生年少读书时有感而发。老邵,你与这位康节先生还是同姓,回头可以翻翻印谱。不过咱们刑官大人的意思,是说与人斗,其乐无穷。”
任毅笑道:“亏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