凫水岛这边的动静有点大,竟然还需要水神沈霖亲自驾驭水运去往凫水岛。
所幸白甲、苍髯两岛修士,事先就得到了南薰水殿的提醒,说是凫水岛上有某位野逸高人要破关。
水神娘娘两个心腹的随侍神女,一个南薰水殿的掌灯女官,一个水脉勘验官,就分别待在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上做客。
既是给面子,也是“监军”。
云海上,张山峰问道:“师父,这都多久了,明明已经将本命物炼化成功,怎么陈平安还没有回过神?”
火龙真人说道:“关起门来想事情,就这么简单。聪明人钻了牛角尖,都不太容易出得来,要么一步一步原路退回,要么硬生生将其打破,别开生面。”
李源盘腿坐在远处,双手托腮帮子,一呼一吸,如鱼吐泡。堂堂济渎水正,无聊到这个份儿上,也没谁了。
火龙真人转头问道:“李大爷,还玩呢?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李源答道:“这场热闹也没错过啊,我从头到尾都瞪大眼睛瞧着呢。”
火龙真人笑道:“也亏得神灵没那肠子。”
李源翻了个白眼,悔青肠子?
火龙真人问道:“要不要卖你一瓶后悔药?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好好掂量掂量。”
李源眼珠子急转,这老家伙应该不至于吃饱了撑的逗自己玩,便问道:“啥价格?”
火龙真人笑道:“一瓶最上乘的济渎水丹,不是糊弄江水河神的那种。”
李源龇牙咧嘴,摇头道:“免了。老真人,我这儿真掏不出一瓶本命水丹,毕竟再不管事,每十年还是要交给水龙宗一颗水丹的。”
这个十年,交给孙结一颗,下个十年,赠给邵敬芝一颗,南北宗轮流获得,至于得了水丹后,是拿去给一个比一个鬼精的供奉、客卿做人情,还是留着自己消受或是犒赏祖师堂嫡传子弟,李源不会过问。
火龙真人说的可不是一两颗济渎水丹,而是一整瓶香火浓郁、水运精粹的珍稀水丹,至少九颗。
若是三五百年前,李源还可以考虑考虑。
这会儿自己这副残破金身的光景,不比金身崩毁在即的沈霖好太多,南薰水殿这么死皮赖脸地为凫水岛锦上添花,真是沈霖大度?
这娘们持家有道,最是节俭,她还不是觉着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将这位火龙真人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破罐子破摔罢了。
总以为火龙真人在那人面前帮着南薰水殿美言两句,就能够让她沈霖渡过此劫。
李源自顾自摇头,世人所谓的大道无情,最早说的可不是山上,而是天上。
而那“李柳”,便是天上有数的存在之一。
说句难听的,沈霖闹腾了这么一遭,又要消耗她几十年光阴。难道她忘记火龙真人最早的言语了吗?要南薰水殿袖手旁观即可。
张山峰有些疑惑。
火龙真人笑道:“强按牛头去喝水,难。”
张山峰轻声问道:“陈平安有没有破境?”
火龙真人摇头道:“仍是三境,不过到了瓶颈,对陈平安而言,他的柳筋境,大概可算一个名副其实的留人境。没法子,早早经历了破心魔、合道、求真三大难关的雏形,加上长生桥又断了,走得踉踉跄跄,才是对的。不然为师就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哪位山巅人物的转世了。”
张山峰问道:“身为仙人兵解离世后的转世,不好吗?我听说很多宗字头仙家的老祖师,闭生死关之前,都会留下一条退路,为宗门寻觅自己的转世之身,事先铺垫好线索,好重续道缘香火。”
火龙真人摇摇头道:“不太好。我不是我的。一辈子都记不起前尘往事,还算稍好,若是记起了些,却又不全,便是大麻烦。”
当然,生而知之的李柳是个例外,对于她而言,无非是换了一副副皮囊,其实等于从来未死。
夜夜酣眠,只是小睡,人死才是大睡。
若修士只是纯粹贪生避死,而强行窃取天机,好似鬼鬼祟祟的毛贼夜行,投胎转世,结果原有魂魄不全,东拼西凑出了个人,到最后,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到底是谁?
不过火龙真人倒也能理解某些上五境修士的惧死求生,可理解归理解,依旧是不太认可。
某些喜欢走旁门左道的魔道宗门,祖师堂还会为修士点燃一炷性命香,历史上曾经有不少修士,只是盯着那炷香多看了片刻,便把自己看得道心崩溃,彻底走火入魔,这就是自己把自己活活吓死。
火龙真人难得宽慰起自己弟子的心思,微笑道:“先前为师说他陈平安是瘸腿走路,更多是指心路上的拖泥带水,连累了整个人的本心走向,其实一时半会儿的境界低下,不打紧。”
张山峰犹有忧愁:“陈平安欠了那么多外债,如何是好?陈平安这家伙最怕欠人情和欠人钱了。”
火龙真人笑道:“有些大忧愁,陈平安反而不怕。打个比方,登山路上,陈平安埋头走路,走得不快,结果发现前边几步路上,可以弯腰捡钱,哪怕只是一枚雪花钱,你觉得陈平安会不会走得更快一些?每捡一枚钱,就少一份负担,久而久之,自然越走越快。”
张山峰豁然开朗,师父可以啊,才见过陈平安两面,就这么了解陈平安了。
火龙真人突然说道:“尘埃落定,咱们可以返回凫水岛了。”
李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陈先生,到底是几境修士?”
火龙真人和张山峰的言语,李源是一个字都听不见的。
天下火法修士第一人。
水法,应该可以稳居前十。
别忘了,火龙真人还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
龙虎山天师府是什么地方?
山上修士,一向推崇世间术法,雷法为尊,天地枢机,总摄万法。
而天师府黄紫贵人“造化尽在吾掌中”的五雷正法,便是天下雷法正宗。
火龙真人的雷法,能弱了去?
龙虎山的历代外姓大天师,一般而言,除了没有那天师印和仙剑,可以研习所有龙虎山术法。
所以火龙真人才能够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如此超然世外,别具一格。
火龙真人没有理睬李源,带着张山峰落下云头,来到凫水岛宅邸内。
陈平安已经走出闭关之所,神华内敛,肌肤莹然,不过因为刚刚炼化了本命物,尚未彻底稳固气府,浑身灵气流溢不定,使得整个人越发飘然出尘,等到木宅安稳下来,这般小有火候的神仙气度,便可以收放自如。
火龙真人点头赞赏道:“贫道当年下五境,可没有这份派头。”
陈平安抱拳致谢。
火龙真人这一次没嫌弃陈平安繁文缛节,修行路上,为人守关护阵,闭关之人成功出关,还是需要做点表面功夫的。
火龙真人说道:“既然成了,贫道和山峰就不多逗留了,趴地峰那边还有一大堆事务。”
张山峰嘀咕道:“在哪儿睡觉不是睡。”
火龙真人对于自己弟子的拆台,那是半点不恼火,反而笑呵呵解释道:“当然是在自家草窝打瞌睡,更舒坦些。”
修道之人,占据世间名山大川,远离人间俗世,不是没有理由的。
仙,迁也,迁入山也。
红尘多烦忧,藕断又丝连,故而宜入名山,身也清净心也清净。
张山峰点点头:“是很想念那些师兄师侄了。”
陈平安说道:“可能还要麻烦老真人一件事。”
张山峰已经说道:“不麻烦不麻烦。”
火龙真人笑着不说话。
张山峰生怕师父以为自己胳膊肘往外拐,赶忙低声道:“师父,陈平安做事有分寸,说是麻烦,应该不会太麻烦,这就等于咱们白拿了一个人情,他这趟北俱芦洲游历,返回宝瓶洲之前,肯定要去咱们家做客,到时候我带他逛逛,师门好些地方,比如桃山那边,还有太霞峰附近,我可都没怎么去过,不像话。”
火龙真人点点头,笑望向陈平安:“说吧。”
陈平安便说希望将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自己只留下两片,其余全部劳烦老真人卖给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他只收六百枚谷雨钱。
张山峰目瞪口呆,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以眼神劝阻。火龙真人似乎在权衡利弊,笑呵呵的,也不说话。陈平安便安静等待下文。
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的落魄山太需要神仙钱了,处处是需要添补的窟窿,而且个个不小。
莲藕福地提升中等福地是一事,还是头等大事,若是不算魏檗第三场山水神灵夜游宴的进账,如果自己能够卖出那堆琉璃瓦,立即赚到六百枚谷雨钱,可以补上所有的缺口不说,约莫还有两百枚谷雨钱的盈余,将一半多出的谷雨钱寄给朱敛,作为落魄山的积蓄,免得稍有开销便捉襟见肘。
有些人情,既然没得选择,那就干脆欠大,但务必次数要少,远远好过一个一个小人情换着人去欠,又还不上,这就谈不上是什么人情往来了,纯粹是让朋友觉得遇人不淑。
天底下的人情,从来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何况总这么坑害魏檗,堂堂一洲北岳正神,在自家辖境掘地三尺,像话吗?
兔子还讲究一个不吃窝边草。
想我陈平安,好歹是个包袱斋,就算背着一口藻井跑了老远,能一样吗?
陈平安自己可以留下一百枚谷雨钱,用来购买恨剑山的两三把剑仙仿剑,真要便宜,远远低于预期,那就多买几把,送人不行?
此外,落魄山护山大阵的打造、运转,又是一桩不小的开销。
灰蒙山、鳌背山在内的诸多新山头,压胜物的选取和安置,是第三事。
姜尚真当初打着幌子,说是感谢陈平安帮助真境宗多出一个剑仙供奉、缺席了魏檗两场夜游宴必须补上,其实已经有了四件压胜重宝,火龙真人拿去修缮的那对龙王篓也算,其余的,就需要落魄山自己继续掏腰包了。
所以陈平安自己只留下两片碧绿琉璃瓦,当个念想。毕竟此物难求,留在落魄山,就当是讨个好事成双的好兆头。
火龙真人笑道:“六百枚?打对折?陈平安,你这买卖,做得太不划算了。”
陈平安笑道:“因人而异,换了某个大财主,我卖给他两千枚谷雨钱,眼睛都不眨一下。”
按照火龙真人先前帮忙掌眼鉴宝的估算,一百二十片碧绿琉璃瓦,在白帝城琉璃阁那边,可以卖出一千两百枚谷雨钱。
可有些账,不是这么算的。
不小心捡了这么一大堆琉璃瓦,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不然按照陈平安自己的想法,加上老真人桓云都吃不准琉璃瓦价钱的态度,肯定就是按照火龙真人的讲法,在北俱芦洲,能够一片琉璃瓦卖出一枚小暑钱,他陈平安都要喜出望外,说不定连最后两片琉璃瓦都不留了。
五折卖给趴地峰。
如此选择,一来可以立即换取一笔数额已经多到无法想象的谷雨钱,二来可以对火龙真人的点拨和守关聊表谢意,三来能够免去自己亲自和中土白帝城做买卖的诸多意外。
最后就是陈平安还是希望,以后南归返乡之前,去趴地峰找张山峰,自己能够稍有底气些,不是欠了老真人一大堆的天大人情,还厚着脸皮去蹭吃蹭喝。
这其中有算计,也有不算计。善意就在其中,私念也不少,陈平安坦坦荡荡。
火龙真人说道:“赶紧将三座关键气府内的闲散杂乱灵气速速炼化了,不然还是要还给凫水岛和龙宫洞天的,就白瞎了李源和沈霖的人情。就像主人家好心好意递上一杯茶,你这客人喝了一两口就出门,算怎么回事。这是一。”
“第二,人力有穷尽时,不能全收灵气,在所难免,毕竟才是三境瓶颈练气士,喝茶不能真把自己喝到撑死了,主人诚心待客,也不愿到头来还要帮着客人收尸,岂不是太晦气。所以你可以好好研习那炼山、炼水两道炼物口诀,继续炼化道观青砖当中的道意,这也是修行。之前,你是身在宝山而不自知,这些万物可炼的上乘道诀,就真是拿来炼物而已?自己多琢磨去。”
“第三嘛,就是这一百二十片琉璃瓦了,六百枚谷雨钱,是你自己说的价格,天底下的买家,没有上杆子抬价的,贫道贫道,真是那一贫如洗的道人,在北俱芦洲那是出了名的穷光蛋,好在先跟桃山、指玄这些个弟子借钱周转,凑出个几百枚谷雨钱,还是不难的。所以琉璃瓦,贫道先带走,回头贫道传信指玄峰袁灵殿,让他给你送钱来,估摸着在你离开水龙宗之前就可以赶到。”
说到这里,火龙真人笑眯眯道:“放心,一枚不少你,也一枚不多给你。”
陈平安再次抱拳感谢。
张山峰有些纠结。
纠结自己的师父和师兄们原来如此有钱,以及陈平安在所难免的亏钱,这一亏就是六百枚谷雨钱,陈平安不心疼,他张山峰都要心疼,可毕竟自家师门挣了六百枚谷雨钱,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所以自己当下不论说什么,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有里外不是人的嫌疑。
张山峰有些憋得难受。做人难啊。
火龙真人突然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张山峰的拳法,如何?”
陈平安愣了一下,老实回答道:“有点慢,尚未圆。”
张山峰尴尬得差点没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师父你该不会是觉得陈平安资质太好,必须强行为自己弟子吹嘘一番,好挽回一点颜面吧?
没这个必要嘛。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张山峰会心里没数?
学啥都是三脚猫功夫,下山游历斩妖除魔,果然还差得老远,所以张山峰打定主意,将来只有真正称得上道法有成了,才再次下山。
再说指玄峰袁师兄就是资质好的,趴地峰那边的小道童们,最爱猜测这个袁师叔祖到底是不是金丹境神仙。
火龙真人道:“陈平安,你先走武道,真没选错。”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不是自己选的,最初是没得选,不靠练拳吊命,就活不下去,更难走远。”
火龙真人点点头:“不管如何,善待自己,才能真正善待他人,这件事,你必须拎得清想得透。此后,给予这个世道的好事善举,还问自己什么心,需要吗?反正贫道是觉得不太需要了。”
陈平安思量片刻,笑道:“懂了。”
火龙真人记起一事,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多想,喜欢在凫水岛兜转散步,还说得出那‘未圆’,贫道就跟你说个小故事,听过之后,想出什么就是什么。有书生和舟子一起过河,书生满腹诗书,舟子大字不识,书生说了好多的大道理,舟子面红耳赤,好生羞愧,一个大浪打翻舟船,两人落水,书生溺水将死,唯有一技之长傍身别无余物的舟子,寻思着救与不救。”
陈平安说道:“记下了,我会多想想其中深意。”
火龙真人似笑非笑,缓缓道:“就一定需要有深意吗?是贫道修为身份摆在这边,扯了些,你便要格外用心去听去想了。”
陈平安刚要说些什么,火龙真人摆摆手:“贫道是岸上人,无需听那舟上人的答案。”
最后火龙真人大袖一卷,就随随便便收起了那些碧绿琉璃瓦。
据说山巅修士,袖里乾坤大,可装小山河。陈平安有些羡慕,有了这门山上神通,再当那包袱斋,真是如鱼得水。
火龙真人率先去往岸边,符舟安静悬停在渡口,随水起伏。
张山峰和陈平安放慢脚步,并肩而行。
陈平安说道:“你这拳法,我只能瞧出点意思来。你到了趴地峰后,修行之外,别搁置了这门拳法。”
张山峰笑问道:“那我算不算你半个拳法师父?”
陈平安打赏了一个字:“滚。”
张山峰小声说道:“放心,我会帮忙催促指玄峰袁师兄的,让他尽早赶来龙宫洞天。袁师兄虽然道法高,脾气却好。”
前边的火龙真人呵呵一笑。
弟子袁灵殿,脾气好不好,还真不好说。
早年就数这小子最顽劣,硬生生打出来的境界,不过后来被他这个师父按在桃山石窟闭关了十年,出关之后,又被禁足一甲子,这才修心养性了许多。
陈平安站在渡口,目送那艘符舟升空驶入云海。
陈平安打算主动拜访南薰水殿,向那个水神娘娘道个谢。只不过怎么去,还得先问李源。
李源千等万等,那艘符舟终于滚蛋了,就立即现身凫水岛。没了火龙真人的龙宫洞天,瞧着就处处可亲可爱。
听闻陈平安想要去往南薰水殿,李源说“此事简单”,便施展水法神通,带着陈平安辟水远游。
他还不至于下作到见不得这位陈先生与沈霖结交善缘。
沈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维持一座济渎避暑行宫的运转,李源只是自认稍稍偷懒罢了,加上各有职责,不会主动过界行事。
事实上,李源有意无意的“不会做人”,故意疏远水龙宗宗主孙结,才使得南薰水殿和南宗邵敬芝恰到好处的私谊,显得尤为可贵,让邵敬芝心怀感恩,哪怕她跻身了玉璞境,面对不过是元婴境的水神沈霖,始终执晚辈礼。
到了那座避暑行宫,过侧门而入,畅通无阻。
身为济渎水正,还是很吃香的。
那些南薰水殿的小姐姐,向来与他李源关系熟稔得很,自家人,都是自家人啊。
何况在这规矩森严的南薰水殿当中,李源那些个略带荤味的市井小笑话,就更吃香了。
好些个资质尚佳的随侍神女、女鬼宫女,最喜欢听这个少年模样的水正老爷,将那些人间才子佳人的话本娓娓道来了,说到了妙处,一个个笑得花枝招展,脸皮薄一些的,红着脸儿听完之后,才会娇羞地扔下一句“讨厌”,姗姗离去。
啧啧,那小腰肢扭得真是晃人眼。
李源走在熟门熟路的水殿当中,不得不感慨若是依旧金身无瑕,自己真是过着神仙日子了。
沈霖很快出来亲自迎接二人。
李源一开始没打算掺和,领了陈平安和沈霖见面,自己就算功德圆满,就打算去找小姐姐们谈心,询问最近她们有没有相中哪个水龙宗的年轻俊彦,需不需要他牵红线,制造一些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偶遇啊巧合啊误会啊。
可是那位陈先生,却说自己只是坐一会儿就返回凫水岛,李源也就只好满怀愧疚,将那些他新近道听途说来的羞人故事,暂且搁放肚中。
不过千百年来,说来说去,李源讲了不下百个被他添油加醋的山上山下故事,好像还是关于姜尚真那个狗崽子的艳情游历最受欢迎,真是他娘的没天理。
陈平安手中拎了一份小玄壁茶饼,礼轻,情意也不重,其实只能算是寒酸。没办法,陈平安此次登门,当下是真拿不出什么合适的谢礼来。
不过沈霖倒是很开心,半点不作伪,一听说是彩雀府的小玄壁,更是挽留了陈平安和李源,她在花圃旁边的凉亭当中亲自煮茶,还让陈公子别见怪,收了礼就被她拿来待客。
这一次沈霖没有以真面目示人,施展了术法,遮掩了那张裂纹密布的脸庞。
陈平安喝着茶,便有些感慨,明明是山水神灵,却很会做人。
沈霖也有些小想法,这个能够让火龙真人亲自护关的年轻修士,只看喝茶的气态,应该是出身宗门谱牒或是豪阀子弟无疑了。
陈平安便询问了一些水丹炼制之法,如何才能更少挥霍。
沈霖自然不会藏掖,将许多关键处一一道明,让陈平安收获颇丰,这就是修行路上,有无名师指点的区别。
可能山泽野修也能从谱牒仙师手中抢夺诸多机缘,可是如何吃下机缘、宝物,最终成功,是吃掉七八成,还是九成十成,关键就在仙家山头的“传承有序、法脉绵延”八字。
许多细微差池,日积月累,可能就直接导致一个境界的差距,尤其是龙门、金丹之别,就更是名副其实的天壤之别。
从头到尾,沈霖没有对陈平安的来历多问一个字,连试探都没有。
喝过了茶,陈平安就告辞赶回了凫水岛。还是李源亲自护驾。
陈平安到了凫水岛府邸,坐在蒲团上,开始盘算谋划接下来的修行步骤。
李源则原路返回南薰水殿,和茶具都没有收拾的沈霖在那个凉亭碰了头。
李源其实不爱喝茶,不过沈霖既然已经再次煮茶,他也无所谓,优哉游哉喝起来,总好过喝水不是?
火龙真人这一来一走,沈霖好像心情轻松了许多。
双方便闲聊了一些近期北俱芦洲的山上事。比如嵇岳和顾祐同归于尽了,太徽剑宗刘景龙开始闭关了,清凉宗的女子宗主竟然已经有道侣了。
李源说到那个贺宗主的时候,有些捶胸顿足,说这般神仙佳人,若是一辈子不被腌臜男子染指,该有多好。
沈霖看着李源,有些神色恍惚。她有些羡慕这个水正的终年无所事事,以神灵之身,嬉戏人间。
凫水岛那边,陈平安只觉得从今往后,自己一刻都不得空闲了。
那三十六块青砖蕴含的道意,如今只是做成了第一步,勉强算是请神入山,在山祠扎根而已,接下来将其彻底炼化为山根,才是重中之重,不然就是个花架子。
可道意之难以炼化,比起将那丝丝缕缕的水运抽丝剥茧,搬运去往水府,还要消耗光阴,此事没有捷径可走,只能靠着滴水穿石的笨功夫,拗着性子慢慢淬炼。
陈平安大致估算了一下,第一块青砖的完全炼化,需要足足一月,一天至少六个时辰。
兴许越往后,其余三十五块青砖道意的炼化,会越迅速,但最快也该有个两三年的水磨工夫。
搬青砖上山,徙水运入府,都是长久事。好在陈平安知道了自己现在练拳,有些死练的趋势了,那就可以更加安心以练气士的身份修行。
其实自己已经不用太过刻意追求每天走桩的次数,只要一身拳意流淌不停,瓶颈将破未破,顺其自然便是。
至于能否以最强第六境跻身金身境,不是不求,只是不再苛求。
若来之则安之,不来就不来。
无须为了多出一份武运以便馈赠裴钱,而一味死练拳桩。
若是连自己都走了歧路,还怎么给开山大弟子当师父?
他陈平安什么时候强求过武运一物了?
难不成师父都不强求了,弟子反而一定要有武道捷径可走?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又不是裴钱是你陈平安的弟子,就该得此好事。
而且冥冥之中,陈平安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在顾祐前辈的那份武运消散离去后,这个最强六境,难了。
其实顾前辈的馈赠,和陈平安自己追求应得的武运,两者没有什么必然关系,不过世事玄妙不可言。
何况天下九洲武夫,英才辈出,各有机缘和历练,陈平安哪敢说自己最纯粹?
十八停剑气叩最后一道关隘的景象,陈平安不再去多看。
初一、十五砥砺剑锋,最终将两把飞剑炼化为本命物,也无须着急。
接下来待在凫水岛,还是按照老真人的说法,好好炼化三处窍穴积攒下来的丰沛灵气。
屋外又有雨。陈平安想了想,便从蒲团上站起身,撑伞出门去。
山水依旧是山水,心境依旧有问题去自省,但是陈平安觉得自己有一点好,只要不再身陷四顾茫然的境界,让他走出了第一步,就还算吃得住苦。
陈平安缓缓行走于雨幕中。
一件根本事,想明白了,便是一法通,万法通。
拨开云雾见青天,见明月。
心有诸多瑕疵大纰漏,补上便是。
例如那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不赏又如何?
落在他人身上的好事,便不是好事了?
若是自己有心为善,当真无法改错更多,弥补过错,为那些枉死冤魂鬼物积攒来世功德,那就再去寻找改错之法,上山下水这些年,多少道路不是走出来的?
你陈平安一直推崇那君子施恩不图报,难不成就只是拿来自欺与欺人的,落在了自己头上,便要心里不舒坦了?
这般自欺的深处私心,若是一直蔓延下去,当真不会欺人害人?
到时候背后箩筐里装着的所谓道理越多,就越不自知自己的不知道理。
解了心结,心境轻松,肩头沉重。
不过陈平安没觉得有什么,不穿草鞋了,不也还是陈平安。
天底下所有的贫寒之家,最不用拿出来说道的一件事情,就是吃苦。
能吃得住苦,才享得了福。
陈平安走了一圈凫水岛山水相邻路途,返回府邸屋舍,坐在蒲团上,开始坐忘吐纳,缓缓炼化盘踞在木宅的灵气。
天地灵气,就是修道之人最大的神仙钱。就当是换种法子,好好挣钱。
在等待指玄峰袁灵殿赶来凫水岛期间,关于如何最大程度汲取灵气,陈平安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气之外,当然没有忘记画符。
陈平安也没有废寝忘食,一天到晚修行,就只是六个时辰。
这天凫水岛来了一个身材消瘦的中年道士,没有乘坐符舟,而是直接破开云海,御风而来。
道士面带微笑,望向那个出门迎客的陈平安。
道士打了个稽首:“指玄峰袁灵殿,张山峰的五师兄,陈公子可以喊贫道袁指玄。”
陈平安赶紧抱拳还礼,自然不会真的就称呼对方为袁指玄,而是道:“袁前辈。”带着这位指玄峰面相不老、岁数老、道法高的道门神仙,一起去往府邸。
张山峰不清楚自家师门的真正底细,陈平安要知道更多,游历北俱芦洲之前,魏檗就大致讲述过趴地峰的诸多趣事,谈不上什么太隐蔽的内幕,只要有心,就可以知道,当然一般的仙家小山头,还是很难从山水邸报瞧见趴地峰道士的趣闻。
趴地峰和那些得以自行开山建府的道人,确实都不是那种喜欢招摇过市的修道之人。
身边这个指玄峰高人,其实并非火龙真人境界最高的弟子,但是北俱芦洲公认此人是一个玉璞境可以当作仙人境来用的道门神仙。
袁灵殿将六百枚谷雨钱交给陈平安后,再邀请陈平安去趴地峰和指玄峰做客,也就没更多寒暄言语了。
不是这位指玄峰神仙居高临下,瞧不起陈平安这个三境修士,而是双方本就没什么可聊。
所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陈平安又将袁灵殿送到岛屿渡口那边。
袁灵殿笑道:“陈公子,贫道还是要感谢你对山峰的一路照顾。”
陈平安说道:“袁前辈言重了。”
“言重不言重,贫道不管。”袁灵殿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桃木小匣,“里边有一把恨剑山铸造的仿剑,陈公子别嫌弃礼物太轻就好。”
陈平安有些震惊,只是不耽误收下礼物。和这些神仙假装客气,是不是傻。
袁灵殿化虹离去。
陈平安握着那只桃木匣子站在原地。心想此后向恨剑山购买仿剑,哪怕价格贵一些,也要再买个两把。
光是现钱,陈平安如今就有一百多枚谷雨钱傍身,腰杆硬得很。欠债的事情,就先让朱敛一个人头疼去吧。
剩下的五百枚谷雨钱,陈平安不是不放心让李源寄往落魄山,而是实在不愿叨扰太多,使唤人也得有个度,所以到了狮子峰再说。
冬末时分,陈平安离开了凫水岛。
他早就写好了一封信,寄给狮子峰,放在书案上,同时留下了那块李柳“三尺甘霖”螭龙玉牌,放在信上。
陈平安起先打算让南薰水殿水神娘娘沈霖帮忙转交信和玉牌,考虑之后,还是打算让李源帮这第三个忙。
反正一些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都写在了信上。至于那块“峻青雨相”,当然需要还给李源。
李源一开始死活不肯保管那块“三尺甘霖”玉牌,说了一大通大义凛然的言辞。
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说服李源,保证李姑娘如果怪罪下来,他陈平安来帮着解释清楚。
李源这才稍稍放心。觉得她既然愿意称呼这个年轻人为“陈先生”,这个陈先生又愿意如此担保,那么就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陈平安让李源帮自己与南薰水殿道一声别,李源都硬着头皮揽下了那么大一个难题,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然更不在话下。
李源一定要将陈平安送到龙宫洞天外边的桥头。
陈平安还了那块刻有“休歇”二字的仙家橘树木牌,继续游历走大渎。
就只是一袭青衫,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
剑仙与养剑葫,暂时都放在竹箱里边。
李源依旧没有走下桥,目送那个年轻人向西远游。
李源回了凫水岛,都没敢去碰一下玉牌,只敢小心翼翼地快速抽出那封信,火速寄往狮子峰。
一旬过后,李柳重返龙宫洞天,见着了战战兢兢的水正李源,破天荒给了个正眼和笑脸,说总算有点功劳了。
听到这句法旨,李源差点膝盖一软就要跪地,这辈子头回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李柳拿起了那块螭龙玉牌,随手抛给李源,让这个济渎水正拿去祠庙供奉起来便是,帮着凝聚香火精华。
李源趴在地上颤声谢恩,只是李柳已经去往南薰水殿。
沈霖见着了李柳,伏地不起,泣不成声。
李柳伸手一抓,将这个水神娘娘的一副金身剥离出来,然后伸手按住金身头颅,刹那之间,金身之上千万条细微裂缝便一一弥合。
李柳手腕微坠,将金身砸回地上沈霖的皮囊当中。
李柳坐在凉亭长椅上,沈霖始终伏地不起,都不敢抬头。
李柳说道:“辛苦了。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以后你来做济渎灵源公。”
沈霖颤声道:“奴婢绝不敢有此奢望!能够继续守候南薰水殿千年,奴婢已经心满意足。”
李柳皱眉道:“嗯?”
沈霖不敢再有半点违逆,立即以头重重磕地:“领法旨!”
李柳站起身,转瞬之间,消失无踪。
沈霖就那么一直以大礼伏地,久久没有动静。直到李源大摇大摆走入避暑行宫,来到凉亭这边,沈霖这才缓缓起身,恍若隔世。
李源腰间悬佩那块“三尺甘霖”玉牌,挺起胸膛,走路带风,进了凉亭,朝那个好似失魂落魄的水神娘娘挤眉弄眼,用手指点了点腰间那块玉牌。
瞅瞅,这是啥?
沈霖对李源的动作,视而不见,她犹豫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神色依旧恍惚,喃喃道:“李源,我可能要当济渎灵源公了,你信吗?”
李源好像挨了火龙真人一记五雷轰顶,呆若木鸡了许久,然后蓦然抱头哀号起来,一个后仰倒地,躺在地上,手脚乱挥:“为啥不是我啊,已经没了几千年的灵源公啊,大渎公侯,咋就不是任劳任怨的李源我啊。”
沈霖虽然是心神失守才说了此事,不过她不后悔泄露天机,水正李源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与其藏藏掖掖,到时候让李源更加崩溃,还不如开门见山,早早道破,不然双方心结更大。
李源挺尸一般,僵硬不动。沈霖有些无奈。
李源抽了抽鼻子,脸上总算有了点生气,闷闷道:“恭喜沈夫人荣登灵源公之位。”
沈霖笑道:“以后再来南薰水殿逛荡,少逗弄这边的随侍女官。”
李源又开始双脚乱蹬,大声道:“就不,偏不!”
李源彻底消停下来,可怜兮兮道:“我要去求老真人,卖给我一大罐后悔药,撑死我算了。”
沈霖柔声笑道:“济渎封正一事,也没作准呢。”
李源转过头,使劲摩挲着地面,眼神痴呆,委屈道:“你就可劲儿往我伤口上撒盐吧。”
沈霖怔怔出神,感激火龙真人,也感恩那个客客气气、礼数周到的年轻人。
李源突然一个蹦跳站起身,竟是直接破开了龙宫洞天的天幕,进入大渎水中,去追那个没良心的陈先生了。
大渎之畔,陈平安正在掬水洗脸。突然水中探出一颗脑袋,由于太过无声无息,陈平安差点就要出拳。
看到是李源后,陈平安才收敛了骤然间如洪水倾泻的满身拳意,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源来到岸上,笑问道:“陈先生累不累,我帮你背竹箱吧?揉揉肩膀敲敲背?”
陈平安有些头皮发麻,苦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源蹲下身,一把抱住陈平安的腿,干号道:“陈先生要不要水丹啊?需要的话,我这儿有两瓶,搁我这儿就是个累赘啊……”
他娘的李大爷还要脸干啥?今儿就不要脸了!
沈霖当她的灵源公便是,济渎按律是还可以有一个龙亭侯的,虽说品秩差了点,可其实龙亭侯不归济渎首神灵源公管辖,只是龙亭侯掌管水域,稍逊灵源公而已,井水不犯河水,一东一西,共管济渎。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无奈道:“再这样,我可就走了啊。”
李源松开手,坐在地上,轻声问道:“陈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你知道的,我肯定不知道。我只知道李姑娘是同乡,某个捣蛋鬼的姐姐。”
事实上陈平安到现在还是没猜出李源的身份。
至于南薰水殿在龙宫洞天的地位高低,陈平安也不愿意去深究,只依稀猜出那个沈夫人,在龙宫洞天的众多水神当中,应该是身份特殊,毕竟管着一座“水殿”。
李源也没敢多说,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那块已经供奉在祠庙的螭龙玉牌都给自己弄没了。
李源黯然神伤。陈平安只好陪着他一起坐在地上,背靠竹箱,轻声道:“我能帮上什么忙?说说看?只要是可以答应的,我不会含糊。”
这下轮到李源开不了口了。
其实这次破例离开水龙宗地界,就只是心里边不太痛快而已,还真不是就一定要争取被封正为济渎龙亭侯。
因为李源心知肚明,人生道路,擦肩之人可赶上,错过之事不可追。
不过李源贼心不死,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一番,便眨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的笑脸越发真诚,问道:“陈先生,我送你两瓶水丹,你收不收?”
陈平安笑着摇头。
李源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就知道。”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水,一壶从桥上买来的三更酒,一壶糯米酒酿。
处处买那仙家酒,是陈平安的老习惯了。
李源接过那壶三更酒,咣咣咣就是一通豪饮。
陈平安这一路都没饮酒,小口喝着家乡米酒,也不言语。
李源想起一事,早就做了的,却只是做了一半,先前觉得矫情,便没做剩下的一半。
是那块“休歇”木牌,他跟水龙宗讨要来了,只是没好意思送给陈平安,免得对方觉得自己居心叵测。
这会儿喝了人家的三更酒,便抛给陈平安,笑道:“就当是酒水钱了。”
陈平安接住那块木牌,笑道:“谢了。”
李源似乎死心了,也想明白了,站起身:“走了走了,自个儿回家哭去。”
陈平安跟着站起身,抱拳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李源愣了一下,点点头,抽了抽鼻子,自怨自艾道:“此去归路心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
陈平安也愣了一下,莫不是斗诗?我陈平安自己写诗不成,从书上搬诗,和你李源唠嗑一天一夜都没问题。
李源委屈道:“瞅啥瞅嘛。”
陈平安喝了口酒,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李源纵身一跃,去往大渎,却没有沉底辟水,而是在那水面上,弯来绕去,打道回府,时不时有一两条大鱼,被李源轻轻一脚踹出济渎几丈高,再晕乎乎摔入水中。
陈平安收回视线,觉得有些好玩,开始期待将来陈灵均的大渎走水,和这李源应该会很投缘。
陈平安接下来的走渎,一路并无波折,沿途间歇有些小小的山水见闻。
曾有大船夜泊渡口,二楼有人夜间点灯,陈平安便望见一个官家妇摘下自己头颅,搁在桌上,手持象牙梳子,轻轻梳理青丝。
似乎察觉到了陈平安的视线,她身姿倾斜,让那颗头颅望向窗外,瞧见了青衫男子后,似有羞赧神色,放下梳子,将头颅放回脖子上,不敢正眼相望,对着岸上的青衫男子,施了一个万福,珠钗斜坠,身姿婀娜。
陈平安笑了笑。
妇人听见了婴儿哭啼,立即快步走去隔壁厢房。
陈平安便继续赶路。
那艘官家船上,非但没有鬼魅作祟的阴沉气息,反而竟有一缕文运气象萦绕。
经过一处临水村庄,陈平安见到了一个痴傻村童,便在他背后轻轻一拍,世间乡野村落,好像往往都有这样一个可怜人。
然后在夜幕中,陈平安悄悄去村子祠堂敬了香,然后在天井旁站了一宿,听着某些“家长里短”,做了些小事,天明时分才离去。
又一年冬去春来。不知不觉,陈平安就走到了大渎入海的尽头。
先前那大年三十夜,依旧风餐露宿。
入海口有座大城,陈平安站在城中一家铺子前,有顾客问掌柜那柑橘甜不甜,掌柜笑呵呵,来了一句:“我说不甜你才买,那就不甜。”
陈平安觉得包袱斋当得如此硬气,才算登堂入室。
于是向那掌柜多买了一斤柑橘,只留下一个,其余都放入竹箱里,行走在大街小巷,打算出了城看过了大渎入海的风光,就去婴儿山雷神宅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狮子峰。
握着柑橘,在街上缓缓而行,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望向一条巷弄。
巷中有一个女冠和一个年轻男子。年龄相近,但是身份悬殊,一个是宗主,一个是宗门首席供奉的嫡传弟子。
那男子原先还有些奇怪,为何宗主要临时改变路线,来这满是市井气息的人间城池,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是等人。一个寒酸落魄的游学书生?
陈平安没有转头继续前行,而是直接走向那条小巷。
贺小凉神色自若,笑道:“好久不见,陈平安。”
陈平安在小巷口子上停步,微笑道:“更久不见,就更好了。”
那站在自家宗主身后一步的男子眯起眼,虽未开口出声,但是杀机一闪而逝。
陈平安问道:“又是专程找我?”
贺小凉眼神复杂,摇头道:“不是专程,只是无意间撞见了,便来看看你。”
那个男子已经觉得天崩地裂,哪里还有什么杀心杀意,一颗道心都要碎得稀烂了。
在他心目中,身前这个神人一般的宗主贺小凉,两人看似只差一步,实则天堑横亘,他都生不出半点非分之想,而且宗主连那个徐铉都不假颜色,何曾对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如此刮目相看?
贺小凉看着眼前这个青衫年轻人,破天荒有些心神恍惚。
印象中,他好像一辈子都应该是那个穿着草鞋的黝黑少年,但是眼神光彩熠熠,又清澈见底。
不该是眼前这个人的。
男女双方,早年曾在一人家乡一人异乡相逢。
如今依旧如此,只不过双方对换,毕竟北俱芦洲算是她这个清凉宗开山宗主的半个家乡了。
山下俗子,认祖归宗,是头等大事。山上清心寡欲的修士,对待此事,更加重视。
贺小凉转头对身后那个宗门供奉的嫡传弟子说道:“李舟,你先回山头。”
李舟虽然有些失魂落魄,仍是立即收起杂乱心思,恭敬领命离去。
贺小凉笑道:“随便走走?”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好好聊聊,拖泥带水,不该是一个宗主该有的行事风范。”
贺小凉转身走入小巷,让出了中间道路,有意无意偏向墙头一侧,陈平安便走在另外一侧。
贺小凉问道:“鬼蜮谷内,你是怎么猜到我和高承在暗中算计你?”
陈平安说道:“都是些隐隐约约的机缘巧合,再将贺宗主想得道法高一些、心机重一些,就赶紧跑路了。”
贺小凉说道:“我在自家山头,修行没有任何问题,却差点跌境。你说浩然天下有几个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宗主,会有如此下场?”
陈平安想起先前买柑橘时的见闻,便笑道:“如果道一声歉,就能够和贺宗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那就是我错了。”
贺小凉不置可否,换了一个话题,说道:“你以前应该说不出这种话。”
陈平安摇头道:“搁在以前,只要能够好好活下去,给人磕头求饶都成。”
贺小凉说道:“比如可以的话,你就会求着搬山猿不去一拳重伤刘羡阳?”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若是那头老畜生当时觉得砰砰磕头没诚意,我便争取给老畜生磕头磕出一朵花来。”
贺小凉问道:“磕头之后呢?”
陈平安没有藏掖:“还能如何?过那平平淡淡的寻常日子。真要有那万一,让我有了个机会算旧账,那就两说。山上酒水,从来只会越放越香。”
贺小凉又问:“如今?”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轻轻抛着手中那个柑橘,缓缓说道:“本事不够,喝酒来凑。还能如何?怨天尤人,哇哇大叫,嚷嚷着老天爷不开眼,老天爷就真会搭理我啊?”
贺小凉本想再问,若是以往该如此,那么如今当如何?
因为师父陆沉曾经带着她走过一条更加复杂的光阴长河,因此得以见识过未来种种陈平安。
唯独眼前这个陈平安,不在那“诸多陈平安”之列。
“叙旧没必要。”陈平安握住柑橘,转头笑道,“贺宗主,给句痛快话,以后咱们到底能不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贺小凉指了指天幕,微笑道:“不如你问我师父去?师尊真要颁下一道法旨,我这个当关门弟子的,不敢不从。”
陈平安笑道:“那我可得本事再大些,就是不知道在这之前,得喝去多少酒了。”
既然对方没诚意,也就很难聊了。
贺小凉根本不介意陈平安在想什么,她唯一介意的,是以后陈平安会怎么走,会不会成为自己大道之上的天大麻烦。
遥想当年,头一次水畔相逢,那个背着装有一堆蛇胆石箩筐的草鞋少年,不只是身份悬殊,便仰望站在石崖上的他们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