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不能白忙一场

        落魄山上无大事,如朱敛和沛湘所说的风和日丽,风吹山雨打水,只是赏心悦目事。

        落魄山有此安稳,当然不是因为落魄山与世无争,而是一个个已经成长起来的大人、长辈,在远远近近的不同位置,为落魄山遮风挡雨。

        比如已经走过一趟老龙城战场的剑仙米裕,还有正在赶赴战场的元婴境剑修崔嵬。

        落魄山头,连当年个子只比周米粒稍高些许的裴钱,当下都已经置身于金甲洲中部战场。

        裴钱心中追赶之人,是那个被她视为师父武道宿敌一般的十境武夫曹慈。

        裴钱既追拳法之高低,也追战场杀敌之多寡。

        哪怕目前始终追赶不及,与曹慈差距还是很大,可对裴钱来说,学了拳,总得做点什么。

        所以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座金甲洲,都知道曹慈身边除了大名鼎鼎的天才武夫郁狷夫,犹有个叫裴钱的年轻女子武夫,且更加天赋异禀,尤其出拳更加霸道,最擅长以伤换死,在战场上更喜欢主动追寻妖族强敌,不幸与之对敌的妖族地仙修士,在其拳下无全尸。

        作为大骊半个龙兴之地的北岳地界,虽然暂时尚未接触妖族大军,可是先前接连三场金色大雨,其实已经足够让所有修道之人心有余悸,其中泓下化蛟,原本是一桩天大的事,可在如今一洲形势之下,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加上魏檗和崔东山这两个有“大骊官身”的,在各自那条线上为泓下遮掩,以至于留在北岳地界修行的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至今都不清楚这条横空出世的走江水蛟,到底是不是龙泉剑宗秘密栽培的护山供奉。

        沛湘的狐国搬迁至落魄山,因为选址莲藕福地,清风城许浑又必须凭借老龙城战功,偿还大骊的飞升台道缘,所以即便清风城那位许氏妇人有些猜测,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只能战战兢兢,等候发落。

        城主许浑给外人的印象就是专注修行,不谙庶务,使得大权旁落妇人之手,但是沛湘和颜掌柜心知肚明,清风城幕后真正的主心骨和掌权人,一直是“每逢大事,一锤定音”的许浑。

        又比如说要去风雪庙看看的老夫子种秋,隋右边都已经死过一次了,魏羡和卢白象先后都有了大骊边军和官场的身份。

        在大骊王朝,外人挣官身,除了战功,就只有更大的战功。

        连关翳然、刘洵美这样出身意迟巷和篪儿街的豪阀子弟、将种子弟,都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哪怕是督造官曹耕心、袁正定等上柱国姓氏子孙,也都是先有了科举功名,然后被家族丢到地方官场上摸爬滚打,在哪里作为首选官场,家族兴许可以运作一番,可在这之后能不能升官,是否平步青云,都得按照大骊事功规矩来。

        崔东山下山之前,指点了一番曹晴朗的修行。

        曹晴朗破境不算慢也不算快,不算慢,是相比一般的宗字头祖师堂嫡传谱牒仙师而言,不算快,是相较于林守一之流。

        这就很好了,登山修行,只要资质足够,其实不用太过吓人,天才多早夭,所以稳当第一,左右当年转去学剑,能够一鸣惊人,就是因为之前求学太稳当。

        如今那个连小米粒都觉得憨憨可爱的岑姐姐每次回家,家族里边都开始催婚事了。

        尤其是岑鸳机她娘亲,好几次私底下与女儿说些体己话时,妇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睛,委实是自家姑娘明明生得如此俊俏,自家家底也还算殷实,姑娘又不愁嫁,怎的就成了大姑娘,如今登门提亲的人可是越发少了,好些个她相中的读书种子,都只能一一成为别人家的女婿。

        坐在山门口的板凳上,听着曹晴朗娓娓讲述自己的少年时光,崔东山唏嘘不已,先生这趟远游迟迟不归,到底还是错过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曹晴朗在藕花福地就治学勤勉,又有种夫子倾心栽培,陆抬辅佐,后来跟随种秋在浩然天下远游多年,学有所成,言谈得体,温文尔雅。

        曹晴朗心中唯一的遗憾,便是自己的及冠礼,先生不在。

        崔东山离开前,既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曹晴朗这孩子,揪心的事比较有些难言之隐,得嘞,左右第二。

        高兴的事,是曹晴朗言语难得不那么自家落魄山,毕竟此风不可长啊。

        不然以前先生略有几分心虚,至多坚持落魄山风气如此,功劳他这山主不敢全占,其他比如崔东山和朱敛、郑大风都一样是有大功的。

        如今先生远游多年,如果落魄山年轻一辈在崔东山眼皮子底下,待人接物越来越像先生,那他这个当学生的,真是跳进玉液、绣花和冲澹三江,凫水个遍都洗不清冤屈了。

        “师弟啊,你觉得岑鸳机与元宝两位姑娘,哪个更好看?说说看,咱们也不是背后说人是非,小师兄我更不是喜欢嚼舌头生是非的人,咱俩就是师兄弟间的谈心闲聊,你要是不说,就是师弟心里有鬼,那师兄可就要光明正大地疑神疑鬼了。”

        “岑姑娘姿容更佳,对待练拳一事,心无旁骛,有无旁人都一样,殊为不易;元宝姑娘则性情坚韧,认定之事,极其执着,她们都是好姑娘。不过师兄,事先说好,我只是说些心里话啊,你千万别多想。我觉得岑姑娘学拳,似乎勤勉有余,灵巧稍显不足,兴许心中需有个大志向,练拳会更佳,比如女子武夫又如何,比那修道更显劣势又如何,偏要递出拳后,要让所有男子宗师俯首认输。而元姑娘,机敏聪慧,卢先生若是适当教之以宽厚,多几分同理心,便更好了。师兄,都是我的浅显见识,你听过就算了。”

        “就只是这样?”

        “不然?”

        “元宝姑娘喜欢谁,清不清楚?”

        “这种事情,哪能知道。何况也不好去妄自揣度的。”

        崔东山便不好多说了。

        元宝是喜欢曹晴朗的,就像元来是喜欢岑鸳机的。

        姐姐元宝一身江湖气,锋芒毕露,却偷偷爱慕一个不常见面的读书人,让女子喜欢得都不太敢太喜欢。

        元宝许多看似桀骜不驯的行事,故作惊人语的稚嫩手段,为何?既然不好意思跟曹晴朗当面言语一句,那就只好让他辗转多听去几句。

        弟弟元来喜欢翻阅圣贤书,更喜欢当个读书人,甚至连科举制艺的书籍都偷藏了几本,却喜欢痴心武学的岑鸳机,喜欢得落魄山仿佛有了两轮明月,一轮在山上,一轮在心上。

        崔东山自认太聪明太无情,擅长处理很多“坏事”和解决意外,所以唯独这些美好不太敢去触碰,怕气力太大,一碰就碎,再难圆。

        毕竟人心不是水中月,月会常来水常在,人容易老心易变,人心再难是少年。

        没关系,余着吧,余给先生。

        先生这次只要回家后,就不太容易出门难归了吧,落魄山就会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大好岁月,嫡传再传,祖师堂的椅子会越来越多,落魄山和藩属山头会处处人来人往,再传弟子都会有再传,落魄山的那本山水谱牒会越来越厚,然后一本本堆积成箱,甚至连那么喜欢记住每个人每件事的先生都会照顾不来,一定会见到一些连先生某天出门都会有认不出、不知名字的年轻面孔。

        早年一心修道只为“两拳事”的陈灵均,都会成为未来落魄山年轻人心目中术法通天的护山供奉之一,根本无法想象当年祖师陈灵均会只为了一份朋友义气和江湖人情,在披云山山脚大门口徘徊不去,最终还要吃闭门羹,灰溜溜回了落魄山后差点偷偷掉眼泪。

        早年连落魄山都不敢来的水蛟泓下,会成为未来落魄山子弟眼中一位高不可攀的“黄衫女仙”,觉得自家那位泓下老祖师真是水法通天。

        甚至可能连暖树,都再难有机会每天忙碌那些小事了,可能连小米粒兜里的一把瓜子,都会成为落魄山修士心中比谷雨钱还值钱的存在。

        将来肯定会有一天,每一个落魄山子弟,都会津津乐道自家开山祖师的拳法无敌和剑术第一,仰慕自家陈老山主的相交满天下,与哪位老祖是挚友,与某某宗门宗主是兄弟……等到以后的年轻人再去山下游历,或是行走江湖,多半就会喜欢与他们自己的好友道几句我家老祖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壮举……

        那么落魄山如今年轻山主订立的规矩和道理,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崔东山就是要保证这些未来事,成为板上钉钉的一条脉络,山绵延河蔓延,山河道路已有,后世落魄山子弟,只管行走路上,有谁能够别开生面更好。

        只是在这个过程当中,肯定会有种种错误、种种人心离散和众多大大小小的不美好。

        这些都需要有人传道有人护道,有人纠错有人改错,绝不是先生一人就能做成全部事的。

        所以崔瀺给崔东山的那个道理,说服崔东山不要意气用事的原因,与外人无关,只是一件崔瀺和崔东山的自己事。

        你觉得自己是崔东山,不再是崔瀺,无妨,那我崔瀺已经让大骊王朝和宝瓶洲成为一个不小的“一”,那你崔东山就让落魄山成为下个在人间极大的“一”。

        我们就与自己问道一场,且崔瀺比崔东山多活了百余年,那就再给你最少百年,来与我掰掰手腕,看到底谁的“一”更大,更坚不可摧。

        崔东山每每想到这个,都想破口大骂,可每次只骂了个老王八蛋,就又骂不出口更多了。

        米剑仙心烦个屁,能跟我东山比?!还想老子带你去玉液江水神府解闷,米剑仙你做梦去吧!老子眼馋死你。

        毕竟亲疏有别,崔东山自认对米剑仙那还是很呵护的,毕竟米剑仙是以后镜花水月的扛把子。

        不过崔东山对某些新来的,并且不太看得起的,那就不太客气了,都捏着鼻子认你们是半个自家人了,太客气反而生分。

        例如狐国之主沛湘那件给朱敛添了铭文的方寸物,私底下已经成了崔东山的囊中物,崔东山很喜欢那句“真心几年”,所以送了件早就不太喜欢的咫尺物给沛湘姐姐,既是一桩你情我愿的公道买卖,又是落魄山一份小小的回礼,得了件上五境修士都未必全有的咫尺物,让本已见惯了神仙钱的狐国之主好似做梦一般。

        一天老厨子在灶房烧菜的时候,崔东山斜靠屋门,笑嘻嘻地拿出那件砚池方寸物,轻轻呵气,向朱敛显摆。

        朱敛瞥了眼,笑问一句:“真心几钱?”

        崔东山笑眯眯说:“可多可多,得用一件咫尺物来换。当然不只是什么钱财事,沛湘姐姐位高权重,当然也要为狐国考虑,老厨子你可别伤心啊,不然就要让沛湘姐姐更多心了。”

        朱敛笑着说:“已经很出乎意料了。”神色从容,而且十分真诚本心。

        崔东山又问:“若是沛湘主动与你道歉,又该如何?”

        朱敛说:“自有手段帮她宽心,不然还能如何?”

        崔东山便越发佩服老厨子,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厨子,都不是修心有成可以形容的了,而是修心老成。

        在山门这边,崔东山顺便问了些那位陆先生在昔年藕花福地的琐碎小事,越细微越好。

        一来不会让心思缜密的曹晴朗起疑心,再者虽然一两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几句拉家常闲话,难见真正心性,可只要多了,反而比大事壮举更能彰显本心。

        何况陆抬在曹晴朗这边,本就比较真诚,所以崔东山距离那个“真正的陆抬”就可以越来越靠近。

        邹子一旦觉得时机成熟,真正出手了,什么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什么两枚养剑葫、两把本命飞剑的先天克制,既是专门压胜先生的手段,同时更是障眼法。

        问剑不只在剑,是先生早就想明白了的事情,以后甚至会拿正阳山来练手,问此人心一剑。

        那么单凭一人便已凌驾于整个“说地陆氏”之上的“谈天邹”,岂会不知?

        到时候那个邹子,肯定会让昔年的陆抬极其难熬,再让其成为一个邹子心目中的剑仙刘材,最后让先生更加心境难熬。

        双方昔年所有诚挚心思、过往恩怨、大小美好,都会是邹子为陆抬打造的又一把本命飞剑,也是刘材真正最凌厉的一把剑。

        最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邹子心中的以一杀一,未必真是要逼着刘材杀先生,更可能是道心所指。

        山上所谓的身死道消,看似是一人一家事,实则很多时候会是相邻两家事,只需让人身心分家即可。

        崔东山很少如此忌惮一个人。

        一个敢拿石柔当道场去跟陆沉比拼心算,“陆沉你无聊”“我来解闷”的家伙,如此忌惮之人,肯定比某个只会用几条红线搬动一洲剑运来砥砺大道的婆娘,要强上千万倍。

        只是这种天大事,在师弟曹晴朗这边提也别提,曹晴朗终究年纪太轻,尚且缺少几场真正的磨砺。

        不过哪怕只是与曹晴朗“闲谈”,崔东山心情还是好转几分,同一文脉之内,后继有人,眼瞅着就是个堪当大任的,这比落魄山上谁已拳高一两境或是将来谁能跻身下一个山巅境,更值得崔东山期待。

        身边这个好像一年年让小竹椅变得越来越小的小师弟,当年在家乡那个略显消瘦的青衫少年,如今已是面如冠玉的年轻儒士了。

        文圣一脉嫡传,除了君倩,连同先生在内,其实女人缘都不差的,是相当不差才对。

        可到了曹晴朗这边,就连崔东山都不敢确定了,毕竟女人缘再好,也得开窍不是?

        不然学左右那个榆木疙瘩,哪怕月老殷勤登门,次次被他锤烂红线,或是拽着红线使劲往师兄弟那边跑,自个儿还挺得意,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一旁当先生的,做师兄弟的,能咋办?

        崔东山和曹晴朗的那场闲聊,其实也就是与落魄山暂且道别。

        一团白云御风远游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清山秀水。

        走了走了,多看几眼,真要忍不住回去多嗑瓜子了。自家山上有老厨子和掌律长命在,放得了心。山外还有那羡阳老哥,也是能放心的。

        刘羡阳真正能让崔东山放心的,倒还真不是梦中练剑练出来的金丹境剑修境界,而是那句“能不能让我远远看上刘材一眼”。

        看过之后又如何?

        刘羡阳当然是要去梦中杀人!

        刘羡阳都完全不去问因果缘由的,更不问需要付出的代价大小,甚至连饱读圣贤书的儒生身份,刘羡阳都要先放一放!

        有些鬼门关打转的生死大事,经历过一次,尝过一次大苦头了,是会让人学聪明的。

        刘羡阳当年在家乡就已经为朋友做过一次,如今遇到同一个朋友的其他事情,却还是如此不聪明。

        崔东山确定自家先生陈平安哪怕到如今,还是觉得刘羡阳是比他要聪明许多许多的人。

        可能这辈子都是如此认为了。

        所以崔东山当时才会好像跟骑龙巷左护法暂借一颗狗胆,冒着被先生责骂的风险,也要私自安排刘羡阳跟随醇儒陈氏走那趟剑气长城。

        崔东山作为一个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小小“仙人”,当然也能做许多事情,但是可能永远没办法像刘羡阳这样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尤其是没办法像刘羡阳这样发乎本心,觉得我做事,陈平安说话管用吗?

        他听着就好了嘛。

        “如果我的话在陈平安那边不管用,我就不是刘羡阳,陈平安也就不是陈平安了。”

        饶是崔东山都不得不承认,这句刘羡阳没说出口的言语,很牛气哄哄啊。

        那样的刘羡阳,是配得上天底下任何一位好姑娘的。

        崔东山没有去往大骊陪都或是老龙城,而是去往一处不归魏檗管的大岳地界,真武山那边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跟杨老头有些关系,所以必须要慎重。

        翻动老皇历,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远古神灵,其实一样山头林立,若是铁板一块,就不会有后来人族登山一事了,可最大的共同点,还是天道无情。

        阮秀和李柳在这一世的改变极大,是杨老头有意为之。

        不然只说转世多次的李柳,为何次次兵解转世,大道本心依旧?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在两岳地界接壤处,从脸朝天背朝地的凫水姿势蓦然一个颠倒,往人间瞥了眼。

        北岳地界城隍庙的大小夜游神,如今大概是对自家魏大山君最“感恩戴德”的存在了。

        披云山上,暂时无事的魏檗在一片小竹林内。

        仅剩的这几棵竹子,不但来自竹海洞天,准确说来,其实来自山神祠所在的青神山,珍稀异常。

        当年被阿良祸害了去,也就忍了。

        其实每次去落魄山竹楼那边,魏檗的心情都比较复杂,多看一眼心疼,一眼不看又忍不住。

        如今竹林光景寒酸,有些青黄不接。

        魏檗叹了口气,夜游宴可以硬着头皮再办,竹子必须要铁了心肠护好。

        先前找到崔东山,询问他和竹海洞天有无香火情,能否再购买几棵品秩相当的祖宗竹亲近旁支,他披云山这边,可以砸锅卖铁高价买。

        崔东山当时脸色古怪,说:“我是愿意硬着头皮、豁出半条性命去为山君开这个口的,怕就怕我被青神山夫人打了个半死不说,还要连累披云山直接成为青神山祠庙名单上的‘头等贵客’。”

        魏檗只好作罢。不过却将希望寄托在陈平安身上,反正和女子打交道也罢,或是和前辈往来也罢,落魄山年轻山主是真擅长。

        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州城隍庙香火小人儿被周米粒私底下封赏了个暂时不入流的小官——骑龙巷右护法,也就是周米粒卸任的那个。

        并且和他坦言,说最后成不成,还是得看裴钱的意思,目前他只是暂领职务。

        小家伙高兴得差点儿没回家敲锣打鼓去。

        大概是头戴官帽,腰杆就硬,香火小人儿当时回到州城隍阁,口气贼大,站在香炉边缘上边,双手叉腰,抬头朝那尊金身神像一口一个“以后说话给老子放尊重点”,“还不赶紧往炉子里多放点香灰”,“饿着了老子,就去落魄山告你一状,老子现在山上有人罩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那位在整个龙州大小城隍中位列第一的城隍爷,笑呵呵回了句:“好大的官威啊。”

        小家伙胆气稍减几分,学右护法周米粒双臂环胸,刚要说几句英雄豪气言语,就被城隍爷一巴掌打到了城隍阁外,他觉得面子挂不住,就干脆离家出走,去投靠落魄山半天。

        骑龙巷右护法遇到了落魄山右护法,只恨自己个头太小,没办法为周大人扛扁担拎竹杖。

        倒是陈暖树听到小家伙埋怨城隍爷的诸多不是,便在旁劝说一番,大致意思是说你和城隍老爷当年在馒头山患难与共那么多年,如今你家主人好不容易升为大官了,那你也算是城隍阁的半个脸面人物了,可不能经常与城隍爷怄气,免得让其他大小城隍庙、文武庙看笑话。

        最后暖树笑着说:“咱们骑龙巷右护法当然不会不懂事,做事一直很周全的,还有礼数。”

        小米粒就在旁使劲点头,动作轻柔地将手搁在香火小人的脑袋上,说:“咱们当过和正在当骑龙巷右护法的,都鬼精鬼精机灵得很嘞。”

        香火小人儿先是一愣,然后一琢磨,最后开怀不已,有了个台阶下的小家伙便一个蹦跳离开石桌,开开心心下山回家去了。

        刘羡阳今夜独自行走在龙须河畔,一直走到了铁符江,对岸就是江水正神杨花的水神祠庙,刘羡阳这才转身。

        在离开南婆娑洲之前,陈淳安跟他在石崖上道别。当时陈淳安和刘羡阳说了件事,然后让他自己选择。

        刘羡阳当时抬起手腕,苦笑不已。没有什么犹豫,作揖行礼,恳请老先生帮忙斩断红线。

        陈淳安笑着以双指撚断那根红线,提醒刘羡阳:“回了家乡,多加小心。能捣鼓这个的幕后人肯定不简单。”

        刘羡阳叹了口气,使劲揉着脸颊,那个剑修刘材的古怪存在,委实让人忧心,只是一想到那个赊月姑娘,便又有些得劲,他立即跑去水边蹲着“照了照镜子”,几个陈平安都比不过的俊小伙,赊月姑娘你真是好福气啊。

        北俱芦洲。

        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在等两封回信,暂时无法去宝瓶洲散心,就只好就近散心走了趟狮子峰。

        跟两位新老朋友,好友峰主和武夫李二,一起喝酒。

        其实前不久周密就造访过狮子峰,当时还有个自称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儒士,跟周密相逢时,年轻人正在山上看书,一看就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一副碗筷一壶酒,几碟子佐酒菜。

        那个叫李槐的年轻人,将周密当成了狮子峰的修道之人,毫不怯场,很热情,硬拉着他一起喝酒,将桌上剩余半壶酒直接送给了自称姓周的“周大神仙”,说在家乡那边对付佐酒菜,甭管是盐水花生还是啥的,用筷子都是交情“没到门”,周神仙只要不介意,那就千万别讲究,还说他有个姐姐在山上修行,劳烦周神仙以后稍稍照顾几分。

        年轻人举起酒碗,说他先提一个。

        周密笑问:“你那儿子回宝瓶洲了?”

        李二笑着点头,说:“回了,不能总是远游在外,我儿子是读书人嘛。”

        李二与媳妇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家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儿子李槐的读书人身份了。

        至于女儿李柳,在李二这边,当然打小就是极好极懂事的闺女,如今也是。

        峰主笑容尴尬,倒不是李槐不懂事,而是太懂事,为了他姐的山上仙缘,真是什么肉麻话都说得出口。

        一来狮子峰上没这风气,再者老元婴虽然在山外也是酒桌上吃惯了奉承话的,倒不至于扛不住那些个马屁,只是李槐左一句“我姐手脚笨心不坏,得是多大福气,才能在这狮子峰修道啊”,右一个“要是我姐不小心好心办坏事,峰主老先生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老神仙,多担待些,打骂几句立规矩,那也是要得的”,让他只好笑呵呵,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敢接话吗?

        哪里敢啊。

        李柳这位狮子峰的开山老祖师,可不是李槐眼中什么金丹境地仙韦太真的“身边婢女”,而是能将一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当成她婢女随便使唤的人物。

        和李二他们喝过了酒,周密独自一人来到那处视野开阔的观景凉亭,轻轻叹息。

        “先生,天下可做可不做之事,我们先做了再说,先生要是觉得路远,学生就代劳,负责封正仪式。不过别忘了寄给学生那道青色材质的文庙敕令。”

        由于与某头王座大妖同名同姓,这位自认脾气绝好的儒家圣人给文庙的书信一板一眼。

        只是给自家先生的书信末尾,差不多能算不敬了:“若是先生连这都做不到,学生便要将先生传授的圣贤道理还给先生了,不仅如此,还要辞了山长一职,儒生周密要去会一会那个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反正两个最后只能剩下一个。”

        婴儿山雷神宅那边,两个外乡大爷总算滚了。

        那个叫陈灵均的,到最后都没低头认错,还是“你们先认错改错,老子再道歉”的架势。

        雷神宅之所以放人,是因为龙亭侯李源寄来了第二封密信,信上就一句话: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的那位好兄弟再在你家多吃一顿牢饭,老子就让你们雷神宅变成一座水牢!

        只不过陈灵均这会儿还被蒙在鼓里,只当是心中默默许愿、祈求老爷多多保佑平安,终于灵验了。

        一世英名都毁在了雷神宅。

        不过总算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吃那牢饭了,不然哪天稍微带点荤味了,陈灵均就觉得是一碗断头饭,然后转头看着一旁好友狼吞虎咽,就要悲从中来,只觉得自己连累了这位好兄弟。

        如今可好,天高地阔了,婴儿山雷神宅的那帮老神仙,非但没有跟自己计较“神宅”两字的损失,反而一大帮子成群结队的,和和气气地将自己礼送下山了。

        陈灵均将身上的神仙钱都偷偷留在了牢狱里边,只留下点保证他和好哥们吃喝不愁的金叶子和银锭,雷神宅做事情不讲究,他陈灵均还是个讲究人的。

        下山后,陈灵均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那个年轻车夫说道:“雷神宅的神仙老爷不认那个错,咱哥俩不也没认错,就当扯平了。”

        陈灵均远远回望一眼婴儿山:“都是当神仙的人了,认个错改个错,就有那么难吗?”

        年轻车夫笑道:“神仙面子大,还是老百姓面子大啊?老弟啊老弟,你真是个蠢货,这都想不明白。”

        陈灵均哈哈一笑,压低嗓音道:“去他的面子。”

        年轻车夫说道:“喝好酒去,管他的。记得挑贵的,省吃俭用,抠抠搜搜,就不是咱俩的风格。”

        在一处海边城池,陈灵均寻了一处酒楼,要了一大桌子酒菜,与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一起饮酒,一同大醉。哥俩得用酒气冲一冲晦气。

        那个车夫出身的年轻人,名叫白忙,名字怪了些,一次陈灵均在酒肆喝高了,就说这个名字不太喜庆,拍胸脯跟好友保证,说等他们一起回了家乡,就让自家老爷帮他取个名字。

        陈灵均当时站在板凳上,跷起大拇指,说:“我家老爷取名字,这个!”

        好友虽然是个年纪轻轻的车把式,却是个实打实的三境武夫,是走惯了江湖的。

        陈灵均交朋友,又从不看境界。何况在他家乡,境界这玩意儿,真别当真,最没劲。天大地大,投缘最大。

        今天在酒楼与好哥们白忙喝酒,喊了一大桌子招牌菜,白忙说了句文绉绉的言语,说难得“今天无事”,最适合喝好酒。

        啥叫好酒,贵的酒嘛。

        白忙这点最好,从不矫情,他身上那股子“兄弟每天跟你蹭吃蹭喝,是占便宜吗,不可能,是把你当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啊”的真情流露,陈灵均打心眼里最喜欢,李源那兄弟,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身上少了这份豪杰气概。

        今儿陈灵均又喝高了,只是难得没有拉着白忙一起吹牛皮,反而有些伤感,嗓门反而越来越小:“以前我总喜欢听好话,听不得半句不好听的。后来遇到了老爷,他就跟我说,好话坏话都要听着的,都别太当真,何况十句好话,往往能被一句坏话打死。所以让我每听人一句好话,就先余着九成,到时候攒够了好话,就可以等那一句坏话登门做客了,半点不伤心。”

        年轻车夫摇头道:“灵均老弟啊,世上人,少有这么算账精明、晓得自补心路的,都喜欢只拣好听的听。不然就是富贵得闲了,吃饱了撑的只挑难看的看。”

        陈灵均笑道:“说我呢。”

        年轻车夫笑道:“也是说我自己。咱哥俩共勉。好歹是晓得道理的,做不做得到,喝完酒再说嘛。愣着干吗,怕我喝酒喝穷你啊,我先提一个,你跟着走一个!”陈灵均赶紧和白忙一起喝了碗酒。

        陈灵均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今儿心情有点怪,他没来由地想起那个黄湖山的老哥了,说道:“白忙,以后去我家做客,我要专门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是位姓贾的老道长,言谈风趣,酒量还好,在家乡跟我最聊得到一块去。”

        白忙笑道:“假?真假的假?假的吧?”

        陈灵均嘿嘿笑道:“没学问了吧?不过作为江湖中人,斗大字不认识几个,倒也不丢人。不过你得提一个。”

        白忙赶紧喝了一碗酒,继续倒满一碗。碗口不大,装酒不多,得靠碗数来补,反正好兄弟不是什么小气人。混江湖的,这就叫面儿!

        两人一起醉醺醺走出酒楼,陈灵均掂量了一下钱袋子,苦兮兮道:“白忙,咱们兄弟好像喝不了几顿这样的酒水了。”

        白忙笑着点头:“是啊,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陈灵均打了个酒嗝,他还是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的装束,本想顺着好兄弟的言语,骂白忙几句不会好好讲话,只是一想到自己就要真正走江,便当这句话说得教人伤感,也无法反驳了。

        毕竟走江一事,不但注定艰难,而且意外太多,白忙老哥只是三境武夫,一来未必跟得上他走江的速度,再者也不安稳,再来个雷神宅拦路怎么办。

        白忙转头看了眼低头不语的陈灵均,笑了笑,一巴掌拍在陈灵均后脑勺上,打得后者一个踉跄。

        陈灵均挠挠头:“吗呢?”

        白忙拍了拍肚子,笑道:“酒能喝饱,舒服舒服。”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说道:“兄弟,咱们可能真的要分开了,我要做件事,拖延不得。要是能成,我回头找你耍,喝顿好酒,喝那最贵的仙家酒酿!”

        陈灵均见白忙只是笑眯眯望向自己,愣了愣:“咋的,关太久了,都能把老子当个娘们看?白忙,别这样啊,那我把金叶子都给你,银锭我留着?然后你去哪我可就不管了。”

        白忙哈哈大笑:“不用不用,跟着好兄弟吃喝不愁,是江湖人做江湖事……”

        陈灵均已经摘下书箱,走到僻静处,打开竹箱拿出一包仅剩的金叶子,给了白忙,见好兄弟没动静,陈灵均埋怨道:“赶紧的,做事不大气,怎么当我的好兄弟。”

        白忙犹豫了一下,陈灵均直接轻轻抛给他。

        白忙接住后,陈灵均怀抱行山杖,抱拳道:“白忙,就此别过,你要是愿意,就去水龙宗那边等我,我只要能回,就肯定去找你,再带你去宝瓶洲耍去。可不是我吹牛啊,我在那儿地头熟得一塌糊涂,走哪儿都是喝酒不花钱的主儿!到了那边,咱哥俩继续顿顿吃香的喝辣的……”

        白忙笑道:“那我去春露圃等你。”

        陈灵均想了想,谁等谁还不知道呢,只不过不方便多说,就答应下来,约定在春露圃碰头。

        陈灵均大步离去。白忙收了一袋子金叶子放入袖中,背靠巷壁,望向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形。

        确实,谁等谁还不知道呢。

        原本等到事了,就又与那老道人贾晟一样,还了这副皮囊便是。

        只不过与贾晟略有不同,当时浑浑噩噩的贾晟全是他在打盹,他偶尔又不全是贾晟,他时不时还是要看几眼昔年的骊珠洞天的。

        至于如今身上这副皮囊,自己是过客,等到当客人的哪天离去,主人便记不得有客登门了。

        客人不请自来,擅自登门,到时候当然得给一份礼。

        什么远游境体魄,什么地仙修为,当然不难,只不过凡夫俗子骤然富贵,唯有心境依旧低浅,长远来看,却未必真是什么好事。

        给些世俗金银,白得一副可以延寿几年的三境体魄,够这车夫好似梦游一场,回了家乡,再得个莫名其妙的小富即安,就差不多了。

        簪花看雾两不误,雾里寻花真辛苦。难不成真要到头来拈花一笑?

        白忙突然笑了起来,抬手掐一诀。剑诀即道诀。

        飞剑之剑,道法之道。出剑即大道运转。

        光阴长河好似逆流。变得白忙刚刚接过那袋子金叶子,陈灵均刚刚转身。

        白忙微笑道:“陈灵均,先前确实是为斩龙而来,到了骊珠洞天遗址,一举两得,省得麻烦,先斩那条真龙余孽,然后稍稍跑远几步路,再在济渎入海口,斩你陈灵均项上头颅,刚好作为对陆沉误我一场的小小回礼。”

        那个陈灵均闻言转过身,朝白忙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好兄弟,说话都一个德行!

        不喝酒,老子就是落魄山上混得最惨的,喝了酒,莫说是落魄山,整个北岳地界,都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然后陈灵均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年轻人脑袋上,笑骂道:“没嗑瓜子是吧,看把你醉的。好兄弟的脑袋,是拿来斩的吗?斩你大爷的斩。你就是买不起一把剑,要是给你小子挎了把剑,还不得斩天去。”

        白忙爽朗大笑,袖中再次掐诀。

        他依旧站在原地,陈灵均却已经消失在街巷拐角处。

        一颗脑袋突然探出,喊道:“白忙,以后帮你改个名字啊,白忙一场,不够喜庆!”

        白忙,或者贾晟,又或者说白帝城城主的传道恩师、昔年浩然天下的斩龙之人,笑着跟陈灵均挥手。

        藩邸高楼处,宋睦今天离开武将、仙师扎堆的议事厅,亲自带着远道而来的贵客范先生一起登高远观战场。

        皇叔宋长镜的一番话,让他真正从泥瓶巷宋集薪变成了大骊藩王宋睦:“你耗费一生光阴去辛勤读书,未必一定能成文庙圣贤,你去登山修行道法,未必一定能成仙人,但你是大骊藩王,都不用去计较宋氏族谱上,你到底是宋和还是宋睦,你只要能够识人用人,你就会是手中权柄远比什么书院山长、山上仙人更大的宋集薪。一洲山河,半壁江山,都在你宋集薪手中,等你去运筹帷幄。书院圣贤说理?旁人听听而已。神人掌观山河?自己看看而已。至于一些个身边女子的心思,你需要刻意去理解吗?需要自怨自艾吗?你要让她主动来揣测身旁宋集薪心中所想。”

        宋睦轻轻呼出一口气。

        老龙城外。一座小小宝瓶洲,诸多出山修士施展出术法神通,哪怕是范先生这位追杀过阿良的老修士,都要暗暗心惊。

        王朱在大海之中现出真龙之躯,肆意绞杀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不说,更凭空驾驭起一道海浪大潮头,撞向那道由王座大妖绯妃运转水法神通的一线潮。

        绯妃出手,使得老龙城之外的整个南海水域好似分出两座,一高一低,王朱现出真身后,一颗骊珠大如海中明月,映彻方圆百里,瞬间拔高了临近老龙城的海面。

        两座仿佛只有一线之隔的大海高墙,北高南低,相差了一大截,毕竟绯妃那道水法搬海,本就是这头王座大妖的倾力而为,更有成百上千精通水法的妖族帮忙推波助澜。

        王朱由着崩塌半数的海面径直往自己身后涌去,水淹老龙城!

        她只是在前行道路上,凶狠碎墙再南去,径直去找绯妃。

        老龙城战场上的宝瓶洲修士,当然不会任由海水倾轧老龙城山水大阵,天空悬停剑舟,万千飞剑齐出,北俱芦洲那拨远游至此的剑仙剑修,连同苻家供奉楚阳在内的宝瓶洲本土剑修,催动各色剑光,一起碎水而去,更有修道之地的白霜王朝的得道真人,任由那幅已经失去文字的字帖彻底消散天地间,再将字帖上一方方印章,变成一具具身高数十丈的金身傀儡,各持法器,排列在老龙城外一线,一同向前狂奔,倾力劈水。

        犹有代替宝瓶洲寺庙回礼大骊王朝的高僧,不惜拼了一根锡杖和袈裟两件本命物不要,以锡杖化龙,如一座青色山脉横亘在大浪和陆地之间,再以袈裟复住半座老龙城,定要阻拦大水压城,不对老龙城造成神仙钱都难以补救的阵法损伤。

        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不退反进,独自站在岸边,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也不管什么巨浪海水,只是顺势斩杀那些身体尚能自己做主的落水妖族修士,所有一切伪装,刚好借此机会被绯妃撕破,省得他再去找了,一剑递出,先化作八十一条剑光,四面八方皆有剑光如蛟龙游走,每一条璀璨剑光只要触及妖族体魄,就会瞬间炸裂成一大团零星剑光,再次轰然迸射开来。

        这就是昔年在剑气长城和宗主争着求死时,当时黄童“让我来,你回去”的底气所在。

        只可惜还是被宗主韩槐子以一个“我是宗主”给压下了。

        老龙城护城大阵暂时无恙。

        不过那位范先生在离去之前,还是笑着与藩王宋睦说了句“客套话”:“我看不见这等损耗还好,瞧见了又没出手出力,就只能出钱了。”于是老龙城又得了一笔谷雨钱,用以维持地上老龙城和天上剑舟的灵气运转。

        范先生与侍从离去后,宋睦只是将视线投向远方,看着海面上偶尔现出真身些许的一对大道死敌。

        王朱,绯妃,都已现出真身。

        北边浓郁水运,如汹汹江河一般,源源不断从中部大渎涌向大海之中的王朱身上。

        绯妃同样借取了桐叶洲北部的一部分水运,但是声势不如王朱那么夸张。

        龙蛇之争。

        只是品秩更高一等的真龙,尚且年幼,境界更低。

        所幸双方暂时都不敢擅自窃取的大海水运,更倾向和亲近于那条通体雪白、唯有眼眸金黄的真龙。

        宋睦神色平静,但是扶住栏杆的一只手变成了五指如钩。

        宋睦突然收回那只手,没有转头,只是轻轻抬手。

        那些大骊随军修士立即给两人放行,准许后者去往藩王身边。

        是两个老熟人,少城主苻南华和云霞山蔡金简。

        跟苻南华不用客套,如今虽不常见,但是这么多年来,一个在老龙城内城的藩邸,一个家搬去外城,大眼瞪小眼的叙旧机会,总是不少的。

        所以宋睦转过身后,只是与苻南华笑着点头,然后望向那位云霞山地仙,抱拳道:“恭贺金简跻身元婴境。”

        蔡金简有些尴尬,笑道:“就是个笑话,苻南华刚刚笑话过了,不差你一个。”

        宋睦大笑过后,才说道:“我又不是苻少城主。”

        蔡金简叹了口气,站在宋睦身边,远眺战场,头顶老龙城大阵那层光彩被剩余的登岸巨浪一个压顶,所幸冲击过后,只略微黯淡几分,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灵气。

        如今大骊宋氏,是真有钱啊。

        蔡金简得了那桩飞升台机缘后,却因为师门云霞山的缘故,并不太需要去战场厮杀,财力物力一样可以换取战功。

        甚至得知蔡金简跻身元婴境后,云霞山掌律老祖师还专程找到了她,要她保证一件事,就是出城厮杀,绝不拦着,但是务必务必要护住大道根本。

        宋睦继续看着远处战场。他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反而成了好事,不用太真切地看到鲜血模糊的画面。

        那条世间唯一的真龙,身躯庞大,长达三千丈,所以一旦被撕裂开伤口,也会更大,更触目惊心。

        蔡金简瞥了眼其实也不算太过年轻面容的藩王,心中叹息,终于再不是泥瓶巷难掩一身贵气的少年了。

        宝瓶洲中部仿白玉京处,十二把飞剑头一次齐齐祭出,消失在陪都和大渎上方,凭空出现在老龙城之外的大海中。

        飞剑一一钉入绯妃真身,从头到尾,使得那条白骨裸露确实雪白、身躯更多却是金色鲜血遍布的真龙得以撤离战场,只是哪怕有十二把飞剑帮忙助阵,真龙依旧未能顺利真正脱离战场。

        一个御剑悬停在战场外的长臂老者,从肩挑长棍的姿势,变成一棍砸到真龙头颅,打得真龙头颅撞入大海底部,鲜血瞬间弥漫海面。

        这一幕,与老龙城可谓近在咫尺。宋睦双手在袖中攥拳,却始终面无表情。

        数位北俱芦洲剑仙帮真龙压阵,大妖袁首眼见着打杀机会不大,便嘿然一笑,脚尖一点,离开了脚下所踩长剑,蓦然变出巨大真身,一脚踩死了十数个在岸边斩杀自家天下好儿郎的修士,再一棍打在老龙城山水大阵上,一棍就打得一座大阵光彩全无。

        由无数条细微磅礴灵气流转打造而成的护城大阵,竟是当场砰然碎裂,阳光映照下,如同一场绚烂大雨落在老龙城。

        长棍不但打破了大阵,声势依旧巨大,迅猛砸向藩邸那栋高楼。

        黄童和郦采几乎同时祭出飞剑斩向袁首头颅,却被袁首一手拍飞一剑,他还伸手攥住一剑再丢远。

        所幸那一棍即将落在藩邸时,天空中出现了一条不太起眼的绵延细线,偏是这条不知被谁搬来的小小山脉,挡住了袁首剩余半棍之威势。

        细线绷断,宝瓶洲中部有一条山脉随之崩碎。

        袁首也不敢久留战场,又挨了剑仙好几剑后,重新踩踏在长剑之上,退出战场。

        心想:北俱芦洲这帮耍剑的崽子,真真可恶,等老子打碎了宝瓶洲一百座祖师堂,到了你们家乡,对你们自家的祖师堂,不以长棍碎之,换作好好跟你们山头问剑一场。

        登龙台上,一个收了真身的白衣女子身躯蜷缩起来。一个黄衣童子战战兢兢站在台阶那边,不敢登台,更不敢靠近那个惨不忍睹的主人。

        王朱一张脸颊贴地,盯着那个废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死远点。”

        先前跟随王朱一起齐渎走水成功的黄衣童子,这条昔年泥瓶巷的四脚蛇,赶紧慌张着跑下台阶,蹲在登龙台脚下,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方才一个对视之下,他发现主人好像差点儿就要进食他疗伤。

        绯妃同样已经恢复人身,不过身上多出十二个窟窿,那不是寻常剑仙的飞剑,所以不可避免伤到了她的大道根本,尤其是从后脑勺穿透眉心那一剑最为狠辣,不过绯妃比王朱这条小龙的惨淡下场还是要好不少。

        至于十二把白玉京飞剑,并没有全部返回崔瀺手中,被绯妃打碎一把、截留下其中一把,她打算送给自家公子作为礼物。

        战场重归两军厮杀。

        藩王宋睦一声令下,数十个大骊死士悄然动身,撒网一般去往三处被蛮荒天下打穿的大门。

        那里既是妖族大军撕开的大门,也是老龙城有意让出的道路。

        不然蛮荒天下真的会蚁附老龙城,就此蜂拥北去。

        宋睦和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之人,从来就没觉得老龙城守得住。

        只是老龙城守不住的时候,得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得死上足够多的妖族大军,尤其是妖族修士,至于宝瓶洲自家修士,天底下打仗能不死人?!

        就像那些赶赴战场的死士,除了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更多的是那些刑部死牢里的囚犯修士。

        人人皆是一张“符箓”,每一个人的战死,威力都会等同于一位金丹境地仙的自尽。

        蔡金简问道:“就不担心有些死士畏死,临阵脱逃,或是干脆降了妖族?”

        宋睦说道:“有肯定有,而且还会有不少。只是不用担心。他们怕死,妖族也不敢收。”

        大骊王朝军方出身的死士,会先降再死的,远远不止一人,先先后后,总计十二人。

        这会逼着妖族军帐不纳降。

        再者战场形势这么乱,谁有心情一一分辨身份。

        很快,战场前方靠近簇拥而至的妖族那边,亮起了一大团光亮。

        苻南华趴在栏杆上,转头看了眼眯眼关注战场走势的宋睦,宋睦一抬手,似乎有些想法,喊来一位文秘书郎,以心声言语,文秘书郎直接御风去往议事堂。

        苻南华收回视线,有些羡慕。藩王的身份,枭雄之资质。

        大骊两支精锐铁骑已经安静等待老龙城被攻破,宝瓶洲东南和西南也有两条战线,开始了一场场的厮杀。

        只是暂时还不如老龙城战线那么惨绝人寰,不过这种“不那么”,仅是相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大骊边军和藩属兵马的战死人数,每天都在急剧增加。

        当然是驻扎在更前线的大骊铁骑先死,以及死得更多。

        不过也有一些大骊王朝觉得战力尚可的藩属边军,会在第一线协同作战。

        哪怕如此,这些一洲藩属国的实打实精锐,依旧不太会被大骊铁骑瞧得起。

        由云林姜氏负责的一处辖境战场,一场大战落幕,夕阳下,大骊文武秘书郎负责安排军士打扫战场,大骊铁骑出身的较少,更多是藩属人氏,山上修士山下将士,都是如此。

        哪怕大战落幕后,不用去翻死人堆的藩属精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一场场厮杀下来,战力悬殊,比早年大骊铁骑南下碾压各国更加明显了。

        这时才知道一件事,原来当年一支支大骊南下的铁骑,根本就没有太多机会使出全部实力。

        十几个包扎好伤口的大骊精锐,坐在一处小山坡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场。

        其实大半都是大骊藩属国边军出身,只有三人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铁骑。

        不过几场仗打下来,相互间关系已稍稍融洽几分。

        所谓的融洽,就是可以多聊几句闲天。

        一个大骊藩属出身的年轻士卒轻声道:“校尉大人,按照那些个神仙老爷的说法,听说人死了,大多没了就没了,有些会变成游魂,能赶上头七。只有一小撮,才有机会变成鬼魅。”

        那个被称为校尉的武将,面容清雅,若不是他身上的伤势,这会儿他被丢到藩属家乡,当个清谈名士都有人信。

        只不过这个“校尉”也只是昔年藩属行伍的旧官职了。

        如今别说校尉,他都尉都当不上,只能在大骊边军捞到个副都尉,还是前不久凭战功提了一级才有的。

        今天这场仗之前,他本来还只是三名副都尉之一,现在没有什么之一不之一了,大概明天才会重新变成之一。

        他轻声笑道:“山河故乡如今还在,早死早回家,免得死晚了,家都没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原本运气好,还能多看几眼,倒成了运气不好。”

        事实上,这位名叫程青的校尉大人,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进士及第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