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人生梦复梦

        陈平安不是被撚芯的惊言怪语吓到,而是缝衣人撚芯炙热且专注的眼神,让陈平安很不适应。

        自己当包袱斋捡破烂的时候,在地上瞧见了钱财法宝,可能就是她这种眼神?

        撚芯说道:“等你跻身远游境再说,我不想帮你收尸。”

        至于这位年轻隐官能不能破境,用什么法子破境,撚芯无所谓。

        陈平安点点头,缓行途中,已经自有打算。

        撚芯飘然离去,转瞬即逝,果然不受任何拘束。

        陈平安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撚芯什么岁数?什么境界?什么根脚?”

        老聋儿笑呵呵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我可以不对那水牢少年动手脚。”

        老聋儿笑道:“身为读书人,怎可如此不讲究?”

        陈平安置若罔闻,蹲下身,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道路,铿锵有金石声,再摊开手掌,以手心覆地。不愧是一副远古神灵尸骸,大有古怪。

        显而易见,老聋儿对那少年最为器重,押注最多。当然不排除有障眼法的可能,可最终能活下来的妖族,只有三个,老聋儿又能障眼到哪里去。

        陈平安在脑海中重新仔细检索了一番避暑行宫的隐秘档案,发现老聋儿选中的三人,隐晦处颇多。

        陈平安可以确定上任隐官萧?,定然与老聋儿是有些交易的,隐官一脉才会帮忙遮掩了些关键消息。

        这些都是吃灰已久的陈年旧事,陈平安没打算去翻旧账,何况也未必翻得动,身边的老聋儿是飞升境,惹恼了他,后者只需要信守与老大剑仙的约定即可。

        说到底,老聋儿之所以愿意处处卖面子给自己,还是看在老大剑仙的分上,一块隐官玉牌,被一个连剑仙都不是的自己攥在手里,不济事。

        不过理是这么个理,可其实生意还是能做的,毕竟陈平安与老聋儿无冤无仇的,真要撕破了脸皮,年纪小的,官身大的,到底还是占便宜。

        所以陈平安的生意路数很简单,就等于是直白告诉老聋儿,你在这里调教出三名弟子,已是剑气长城养虎为患,既然这是老大剑仙的授意,不好更改,可在我这个隐官眼皮子底下离开牢狱,更是避暑行宫的放虎归山,是可以运作的,三名弟子活着离开,有很多种活法。

        你老聋儿与老大剑仙的约定,与避暑行宫的最终决定,并不冲突。

        大概老聋儿在剑气长城给人拿捏惯了,虽然吃了点小亏,可好歹得了年轻隐官的承诺,所以也不恼。

        事实上,关于三名弟子,老聋儿迟早都是要与陈平安说点敞亮话的,不然真不放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一掌重重拍在地面上,纹丝不动,难怪这一具被剑仙炼化为小天地牢笼的尸骸,能够困住那些大妖。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也都以金身不朽著称于世,只是谈不上修炼之法,一般都是被善男信女的香火,年复一年浸染熏陶,如那“贴金”。

        山水神灵的寿命,确实要比修道之人还要悠久。

        相传许多地仙修士,大道瓶颈不可破,为了强行续命,不惜以违禁秘术自我兵解,在那之前就已经勾结朝廷和地方官府,帮忙一起隐瞒儒家书院,在地方上偷偷建造淫祠。

        运气不好,熬不过形销骨立、魂飞魄散那两道关隘,自然万事皆休;若是运气好,侥幸撑过去,此后修行之路,从仙转神,得以享受人间香火。

        魏檗应该是例外。

        只是关于这位旧神水国山岳府君的许多隐秘事,陈平安从来不会过问,朱敛与郑大风更是老江湖,所以披云山与落魄山,心有灵犀,互有默契。

        老聋儿终于开口说道:“撚芯如今估摸着七八百岁吧,跌跌撞撞熬到了上五境,资质是极好的,但是接连几次破境伤了元气,当下这个玉璞境,就只能是靠偏门手段,加上神仙钱、法宝胡乱堆积出来的境界,她这辈子的大道高度,不出大意外,就止步于此了。撚芯没有明确的师承,多半是个捞着了偏门才登山的山泽野修,不然不至于如此坎坷。”

        “不过她反正志不在登顶,在金甲洲大仇得报,她本来觉得死就死了,不承想听到了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白帝城城主对她有些兴趣,撚芯不想落得个生不如死,就逃到了倒悬山。本来是想偷渡去往蛮荒天下的,那边世道更乱,她那身本事,英雄便有了用武之地,真要瞎猫撞见死耗子,说不得也能破境。不承想给一位剑仙截了下来,丢到了这里。”

        “在这边,也没闲着,好些大妖的身躯皮囊,都是她拆解了送去丹坊,手法精妙,省去丹坊修士好多麻烦。”

        许多内幕,老聋儿都是从白发童子那边听来的。

        老聋儿自己对这些七弯八拐的他人之故事,从来不上心,不知道,不会少几斤肉,知道了,不会多出一壶酒。

        陈平安收了手,起身好奇说道:“白帝城城主会对一个缝衣人感兴趣?”

        不是陈平安对撚芯或是缝衣人有成见,旁门左道,世间学问多有野狐禅,修行之法有高下优劣之分,修道之人,却未必。

        只是那位魔道巨擘,太过高出云海。

        身为公认的魔道中人,却能够享誉天下。

        陈平安早年私底下有过一些想法,其中就有以后游历中土神洲的时候,一定要亲眼去看看那座黄河洞天的倾泻之水,看一看白帝城的那杆“奉饶天下先”的旗招子。

        崔瀺与之下出过彩云谱,即便崔东山每每提及那位城主,也难掩佩服。

        齐先生也曾游历过大江之畔,那位城主还破天荒离开彩云间的白帝城,亲自邀请齐先生手谈一局。

        这样一位眼光极好的魔道巨擘,由衷称呼一声前辈,陈平安是很愿意的,当然陈平安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见到那位城主。

        老聋儿摇摇头,解释道:“隐官大人这就真是小觑了撚芯,她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缝衣人,早年不过跻身金丹客,就有了玉璞境的手段,几种术法神通,一旦被她全力施展开来,能让着了道的玉璞境,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北俱芦洲的峡谷一役,设伏拦截自己的那拨割鹿山刺客。

        那场看似实力悬殊的厮杀,只说凶险程度,在陈平安心中,丝毫不逊色离真、雨四等人的围杀。

        老聋儿笑道:“不然单凭撚芯的元婴境修为,独自一人,就搞垮掉一座金甲洲的宗字头仙家?换成是隐官大人,也做不到吧?”

        陈平安大感意外,有些不敢置信,问道:“一个元婴境修士,单枪匹马就能够让一整座宗门覆灭?”

        老聋儿云淡风轻道:“半年之内,上上下下七百人,连同整个祖师堂,全部死绝。挺大一座宗门,香火彻底断绝。”

        陈平安眯起眼:“撚芯闯下这么大的祸事,怎么逃到的倒悬山?”

        老聋儿摇摇头:“我管这些作甚。”

        陈平安笑了起来:“也对,管这些作甚。不过有机会的话,要与撚芯前辈好好请教一番。”

        老聋儿来了兴致:“隐官大人作为儒家门生,也有私仇?”

        陈平安说道:“有那么几个。”

        老聋儿笑道:“想来是他们烧香不够。”

        陈平安不愿掰扯这个,皱眉问道:“那头化外天魔又是怎么回事?”

        老聋儿摇头道:“说不得。不是买卖事,隐官大人就不要为难我了。”

        陈平安转而问道:“一头化外天魔,为何珥青蛇、穿法袍、悬短剑?”

        在陈平安眼中,那白发童子,根本与人无异,对方也没有施展什么障眼法。

        老聋儿神色玩味:“喜欢摆阔不行啊。”

        陈平安摇头道:“太不谨慎。”

        老聋儿哑然失笑。在这牢狱,谨慎给谁看?

        陈平安没有继续刨根问底,换了个问题:“除了撚芯和化外天魔,前辈府上可还有客人?”

        老聋儿点头道:“还有个嗜酒滥赌的伤心人。”

        当然还很有钱。

        老聋儿问道:“年轻隐官与我索要妖族的修道之法,是家乡那边有妖物,值得栽培?”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什么栽培,多一样自保之法总是好的。”

        落魄山上,草木生长皆自然。

        老聋儿招了招手,一个玉璞境大妖挪动庞然身躯,靠近剑光栅栏,老聋儿探出手臂,撕扯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肉,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好歹身边还有个年轻隐官,便伸手遮掩在嘴边,算是待客之道了。

        一起走出牢狱,陈平安开始游历那座尸骸遍地的古战场,老聋儿作为东道主,只好作陪。

        老聋儿问道:“隐官大人,剑气长城大战在即,咱俩就这么晃悠悠逛荡下去,就不想着早早收工,返回避暑行宫主持事务?”

        陈平安眼帘低垂:“急不来。”

        陈平安缓缓抬起眼睛:“其实也不太想去那边。”

        坐在那边的每一天,隐官一脉的每位剑修都不轻松,不快意,陈平安当然不会例外。

        老大剑仙先前提过一嘴,接下来的战事,避暑行宫就不要插手太多了。

        要给剑气长城所有剑修,一个无拘无束的出剑机会。

        他陈清都不会约束,隐官一脉也要少管。

        陈平安没有异议。

        望向前方一座巍峨如山的大妖尸骨,骸骨颜色过于惨白,没有鬼蜮谷莹白尸骨的那种“生气”,如果是被挪到了浩然天下的荒郊野岭,风吹日晒,估计撑不了几年就会风化消逝。

        简单来说,就是这些大妖尸骸,不值钱了。

        倒是那些神灵残余金身,看似坚固依旧,依稀给人一种不可摧败之感,金身熠熠,只有一些相较于庞然身躯可以忽略不计的窟窿,只可惜也是假象,所以还是变不成避暑行宫的神仙钱,算不得剑气长城的家底。

        老聋儿说这些古老神灵,虽然曾经也算位尊权重,却是大道走至尽头的可怜虫,金身一旦出现腐朽,哪怕仅有一丝一点的瑕疵,都意味着一位神灵正式走向消亡,再无半点逆转的希望。

        陈平安说了一个词语——功德。

        老聋儿点头道:“这就是三教圣人对后世神灵的补救之法,也是几座天下江山稳固的关键所在。”

        先由朝廷敕封、再被儒家书院认可的山水神灵,一直是浩然天下勾连山上山下的重要桥梁,让凡俗夫子与修道之人,不至于时刻处于直面冲突的处境当中。

        数目众多的地方淫祠,朝廷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不去追究,儒家书院也少有过问,自然是看中了那些淫祠神祇对一地民俗风情的缝补、劝善之功。

        行至一处,神灵极为高大,半截身躯没入云海,不可见全部。

        陈平安双膝微曲,骤然发力,拔地而起,去往云海中。

        他双手笼袖,双袖飘摇,跃出云海,终于得见那尊面容肃穆的神祇。

        陈平安脚踩在松针、咳雷两飞剑之上,悬在云海上。

        陈平安心情凝重起来:“那剑修雨四?”

        这尊神灵四周的云海之上,悬浮着一粒粒天然孕育而生的碧绿水珠,凝聚了百余颗之多,水运之浓郁,匪夷所思,分明未曾被炼化,品秩就已经近乎一般水府祠庙出产的水丹,当然无法媲美火龙真人赠送的那瓶蜃泽水丹。

        但是水珠此物,对于世间任何水神、河婆,以及修行水法的练气士而言,都可谓至宝,关键是得之容易,源源不断,任何宗门,都会垂涎。

        只说毗邻蛟龙沟的雨龙宗,若是能够搬去这尊神像,打造为山水大阵的根本枢纽,宗门势力就可以直接提升一个大台阶。

        陈平安之所以对这尊神祇心生感应,是觉得与那年轻剑修雨四的气息有些熟悉。

        老聋儿站在一旁,点头道:“很有来历。隐官不愧是隐官,剑下不斩无名之敌。”

        陈平安无奈道:“小小甲申帐,卧虎藏龙啊。”

        老聋儿幸灾乐祸道:“隐官大人接连三战告捷,家乡天下未必敢信啊。”

        陈平安问道:“那少年的水牢,就是这些水珠积攒而成?”

        老聋儿懒得遮掩这些细枝末节,大大方方承认了。

        养龙一事,门槛高,先要找到值得栽培的蛟龙之属,再有一门养龙之术,还得有营造龙湫之法。刚好老聋儿都不缺。

        世间每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修行之路,确实都可以出一本极其精彩的志怪小说。

        陈平安转头问道:“如果是前辈出手,那些妖族修士,是怎么个死法?”

        老聋儿随口答道:“撚指之事。”

        以神气圆满的飞升境修为,对付那些最高不过仙人境的囚犯,老聋儿坐镇小天地,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还真就是一根手指头撚死的事情。

        老聋儿再补充了一句:“若有聒噪,骂人求饶之类的,估计会死得慢些,闲来无事,与那个小姑娘学了些掀皮缠筋的手段。”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在剑气长城待久了,都快忘记剑仙是剑仙,大妖是大妖了。”

        犹然记得当年游历北俱芦洲,第一次遇到猿啼山剑仙嵇岳的情景,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更早些,还有在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通过镜花水月观战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三场问剑,元婴境李抟景的收官一剑,风采绝伦。

        再早一些,是大雨夜借宿古宅,遇到了那头古榆国的中五境“大妖”。

        好一个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陈平安说道:“前辈只管收取这份水运,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聋儿当着陈平安的面,撷取了数十粒幽幽碧绿的水珠,以袖中乾坤之法收入囊中,应该都是水运最为饱满充盈的那部分。

        然后陈平安就开口讨要了半数水珠,绝大部分都放入养剑葫,只余下三粒水珠,盘腿而坐,正大光明地炼化起来,用的正是埋河水神祠庙外祈雨碑所载的道诀。

        这份天地造化,双方对半分账。老聋儿可以接受,所以没有任何犹豫。

        老聋儿瞥了眼陈平安这门炼水诀的大致运转路数,赞叹道:“隐官大人仅凭这门道法,哪天真要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大可以舍了皮囊不要,拣选一处挨着大渎的江河,转去当个江水正神。”

        陈平安依旧闭目凝神,炼化那三粒品秩等同于一般水丹的水珠,速度极快,水府那边如久旱逢甘霖,绿衣童子们忙碌起来,修缮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瑕疵,为几乎沦为白描图案的水府壁画重新添加色彩,干涸见底的小水塘也有了一缕缕源头活水可以补充。

        陈平安稍稍分心言语:“奉劝前辈别去浩然天下了。”

        老聋儿问道:“为何?”

        陈平安默不作声。

        那白发童子出现在神灵肩头,嗤笑道:“老聋儿你太会夸人,肯定会被人大卸八块再剁成肉泥的。”

        然后白发童子又讥笑道:“你这年轻人脑子不够灵光,那老聋儿故意选了些灵气稀薄的水珠,算准了你会开口讨要。云海之上,水珠一直涌现,水运最为充沛的那拨珠子,老聋儿肯定故意次次错过。这么个小傻子,怎么当的隐官,比那萧?差了十万八千里,难怪剑气长城守不住。”

        陈平安置若罔闻。老聋儿更是无动于衷,没解释什么。反正那头化外天魔一旦有隙可乘,动了年轻隐官的心魄,老聋儿不会袖手旁观。

        那头来历不明的化外天魔喜怒无常,勃然大怒,愤懑道:“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尚且如此奸诈,活该被蛮荒天下的妖族搜刮攫取,好好移风换俗一番!”

        陈平安又从养剑葫当中取出些水珠,一一炼化为自身水府的水运。

        堂堂五境练气士,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到底是要比三境修士更加术法通天。

        那白发童子似乎察觉到年轻隐官的心境,跳脚大骂道:“臭不要脸的玩意,一个蝼蚁不如的下五境修士,也有脸心满意足?!”

        下一刻,童子骤然沉寂下来,重新盘腿而坐,缓缓道:“姓陈的那小子,道心圆满,是可造之才,我这里有五种直通上五境的上乘道法,最最玄妙,你有那五行本命物打底子,学来最是事半功倍,要不要学?我可以发誓,你只要点头答应,绝无任何隐患。不信你可以问老聋儿,我保证你可以极快跻身玉璞境,这桩无本买卖,做不做?!”

        陈平安睁眼望去,笑问道:“你觉得自己跟陆沉相比,谁的道法更高?”

        那白发童子大笑一声,转瞬之间,神灵肩头便出现了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微笑不语。

        陈平安与老聋儿问道:“这么闹腾,就没人约束?”

        老聋儿点头道:“有的。”

        一道凌厉剑光转瞬即至,将那“陆沉”击碎,如同冰块被重锤砸烂。

        白发童子在极远处凝聚人身,毫发无损,但是身上那件法袍已经破败不堪,他不再开口说话,好像与那剑光主人有过约定。

        白发童子瞪了眼远处某地,然后化作一道虹光,去往邻近一座神灵尸骸处,抽剑出鞘,开始“凿山”,将短剑当作锥子,以手掌作为榔头,叮咚作响,一时间碎屑无数,尘土飞扬,终于被他挖出一块栗子大小的金身碎片,攥在手心碾碎,然后随手涂抹在身上法袍上,金光如水流转,宛如活物,自行缝补法袍。

        陈平安低声问道:“兵家甲丸的锻造材料,其实是神祇金身的碎片?”

        神人承露甲在内的三种兵家甲丸,具体由什么天材地宝锻造而成,在浩然天下各色书籍上并无任何文字记载,以前陈平安也没有向崔东山、魏檗询问。

        关于金精铜钱的由来,倒是早已确定无误,莲藕福地跻身中等福地之后,除了神仙钱,同样需要大量的金精铜钱。

        老聋儿点头道:“兵家甲丸工序复杂,根本之物,确实是金身碎片。”

        老大剑仙突然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只是下一刻又被剑光击碎。

        然后那个刚挖掘到第二块金身碎片的白发童子,一掠去往牢狱入口处,只是逃到半路,就又被剑光斩得粉碎。

        在牢狱那边探头探脑,剑光又至,白发童子只得蹲坐在台阶上,继续以那块巴掌大小的金身碎片缝补身上法袍。

        老聋儿笑道:“违约之后,一旬之内,他只能待在牢狱里边了。”

        陈平安无奈道:“于我而言,不是更麻烦?能不能劳烦那位剑仙前辈,换一种惩罚法子?”

        老聋儿说道:“有酒就行。”

        陈平安有些遗憾。来得匆忙,咫尺物当中只剩下两壶酒,不舍得送人。尤其是见识过撚芯后,这两壶酒更不能送。

        有那化外天魔的纠缠不休,就当砥砺道心好了。

        不承想异象横生,老大剑仙从牢狱当中缓缓走出,手中攥着那头化外天魔的脖颈,拎小鸡崽子似的。

        再不像面对剑光那般无所谓,白发童子在老大剑仙手中,瑟瑟发抖,十分畏惧。

        只是陈平安有些怀疑眼中这幅画面,是不是那化外天魔故意为之的障眼法。

        不过很快就确定是老大剑仙,并非什么虚妄假象。

        因为陈平安的心湖之上,有老大剑仙随手显化的一页纸,上边写明了许多剑仙的安排。

        陈平安刚看完,那张纸便消融不见。

        关于剑气长城剑仙之外的年轻天才剑修,退路如何,老大剑仙早有决断,直接与陈平安摆明了,陈平安曾略作修改,老大剑仙有些答应下来,有些还是拒绝了。

        当陈平安看到这张纸后,就越发明确老大剑仙的用意,与自己的猜测相差无几。

        三位在城头上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大战过后,孑然一身赶赴扶摇洲,太象街齐氏子弟,这位老祖宗,一个都无法带在身边。

        齐廷济到了扶摇洲,需要在那座山水窟镇守百年,百年之后,随意。

        若是妖族攻下扶摇洲,齐廷济一样不能投靠蛮荒天下,给自己刨个洞乖乖躲着。

        陈熙会死战一场,以兵解之法转世投胎,魂魄被收拢在一盏本命灯当中,被其他剑修带去第五座天下。

        虽然能够生而知之,依旧需要一位护道人。

        至于董三更,不走了。生死都在家乡。

        纳兰烧苇一样会兵解离世,本命灯被护道人带去青冥天下,虽说兵解之后,来生修行路阻碍极大,大道成就极难与前生并肩,可总好过身死道消。

        老聋儿自己选择了依附于老瞎子,而不是跟随妖族大军去往浩然天下,在十万大山里边担任苦役。

        其实道理很简单,怕死。

        许多飞升境大修士的惜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桐叶宗杜懋就是最好的例子,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宗门、子嗣、弟子、声誉,皆可舍弃。

        至于陆芝,退路都是陈平安帮忙铺的,酡颜夫人、春幡斋邵云岩,都会与陆芝同行。

        再联系先前老大剑仙为年轻剑修们安排的归属,陈平安终于确定了一个宗旨。

        几乎人人皆要离散。此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天各一方,那么各自的修为,某种程度上,是为重逢。

        例如齐廷济去往扶摇洲,齐狩却是要在倒悬山留步。

        陈熙去往第五座天下,但是陈三秋却要游历浩然天下。

        跟随陈熙同行的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却是成为浮萍剑湖郦采的嫡传弟子,去往北俱芦洲。

        下一场大战,也是剑气长城万年以来的最后一场战争。

        不是剑修,无所谓,躲着便是,只是将来的大战尾声,难免会有漏网之鱼的妖族,往城头以北而去,也不是谁都一定能活。

        下五境剑修,愿死者死,登上城头厮杀,本事不济,还是会死。可只要能够撑得到最后,就能保住性命和未来大道。

        中五境剑修,愿活者活,不能死之人,想死都不行。

        唯有上五境剑仙,生死不由己,老大剑仙早有安排。

        老大剑仙走出牢狱台阶顶部,将手中拎着的白发童子摔在地上,问道:“活腻歪了?”

        那头化外天魔匍匐在地,面对老聋儿和年轻隐官都十分随心所欲的白发童子,此时此刻,竟是只敢摇头不敢言语。

        陈清都身边出现一位云遮雾罩不见真容的人物,唯有悬佩长剑,清晰可见。

        陈清都说道:“不喝酒就提不起劲,出剑绵软,当是绣花?”

        挨训的古怪剑仙一言不发。

        陈平安和老聋儿来到老大剑仙眼前。

        陈清都将两名少年抓入这座天地,少年都倒地不起,呕吐起来。

        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个,是个在剑气长城寂寂无名的三境剑修,出身一般,资质一般,少年在城头上负责分发衣坊法袍和剑坊长剑,也会经常背着受伤剑修离开城头。

        至于另外那个少年,陈平安全然没有印象。

        陈清都与老聋儿和剑仙说道:“你们先带在身边,百年之内侍奉为主,以后随你们喜好。”

        老聋儿不敢违抗。那个不见真容的剑仙也没出声。

        对两位少年而言,都是一桩天大的造化。

        陈清都望向那个趴在地上的化外天魔:“该说话的时候当哑巴了?”

        那白发童子赶紧坐起身,大义凛然道:“隐官大人应该心生怨怼,辛辛苦苦为谁忙,比那缝衣人更为他人作嫁衣裳了,这么大的福缘,为何落在两个猪狗不如的小崽子头上。这陈清都好不公道,还当个屁的隐官大人,干脆反了剑气长城,去蛮荒天下谋划一个不输隐官大人的职位,才是大丈夫所为……”

        陈平安伸手抚额。

        一个莫名其妙就要多出一位剑仙侍者的少年,十分惴惴不安;另外那个会成为老聋儿主人的少年,则神色平静。

        那位剑仙摘下佩剑,赠予少年。老聋儿则笑望向那个名义上的主人。

        陈清都带着陈平安走向牢狱。

        陈清都缓缓道:“如果不是身在此地,现在与你言语之人,就是那头化外天魔了。人生梦复梦。从你收敛心神炼化水珠的那一刻起,就会被乘隙而入。不信?自以为对那头化外天魔足够戒备了?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祭出本命飞剑笼中雀,然后仿佛骤然间从梦中清醒过来。

        陈平安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依旧盘腿而坐,正在炼化水珠。

        老聋儿依旧笑吟吟站在一旁。

        珥青蛇、悬短剑的白发童子也还盘腿坐在神灵肩头之上。

        只是笼中雀那座小天地,并不存在。

        是虚幻之景。

        陈平安如坠冰窟。

        天地又变。

        身在牢狱底下,初见缝衣人撚芯,她依旧姗姗然施了个万福,只是抬头时,眼神充满了促狭:“我便是假的吗?她便一定是真的吗?”

        再下一刻,陈平安与那水牢少年正在对视,那少年站起身,微微一笑:“你确定杀了我,浩然天下便能少去一份灾殃?”

        又一瞬间,重返云海,“年轻道士陆沉”站在神灵肩头,微笑道:“贫道道法高不高?”

        不等陈平安如何起念,就来到了牢狱入口处,那云遮雾绕不见真容的剑仙,缓缓散去云雾,露出半边脸,言语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之形象模糊,是不是因为你心中山巅剑仙面貌之显化?”

        一幕幕,不断在陈平安身边浮现,只是多出了些额外言语。

        老聋儿站在鹧鸪天那块石碑下,缓缓开口道:“隐官大人,作为文圣嫡传,学问似乎不够高啊。”

        牢狱入口处,老大剑仙手中攥着白发童子的脖子,缓缓走到台阶顶部,突然笑道:“你真以为陈清都有此神通?不承想隐官大人内心深处,如此敬仰老大剑仙啊,只是好像脾气不太好?”

        两个少年被老大剑仙从剑气长城抓入小天地,其中那个胆小些的少年,蓦然笑道:“原来隐官大人心中的少年郎,便该如此一心向善才是好。”

        另外那个少年则摇头道:“不对不对,哪怕少年岁数,也该如我这般沉稳性情,不然活不长久的。”

        即便偷偷将心神凝为芥子,去往水府,那些绿衣童子竟然拥簇在水府大门之外,全部是化外天魔的面容。

        陈平安越来越头疼欲裂。

        摇摇欲坠,重返台阶,陈平安坐下后,祭出本命飞剑笼中雀,却愕然,先前不是已经祭出了吗?

        抬头望去,站在台阶下边的陈清都转头说道:“如何?”

        陈平安怔怔无言。

        “陈清都”微笑道:“看破我是虚幻,你便赢了?你到底有无在牢狱跨出过一步?你确定当真来过剑气长城?你如何知晓,你今天一切,不过是陆沉赠予你的黄粱一梦?你有无可能,还在家乡泥瓶巷?你又如何确定,不是濠梁游鱼在观人?你会不会是某位仙人的入梦观道?”

        陈平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狠狠一拳将自己打晕过去。

        台阶上,白发童子蹲在一旁,闷闷道:“投机取巧,胜之不武,这小子不过是笃定一点,我不敢太过耽搁他的正经事。”

        陈清都笑道:“先解决眼前麻烦事,一直是陈平安的长处。”

        老聋儿在旁称赞道:“咱们隐官大人,至少还能够确定自己身在牢狱当中,已经很不容易了。”

        白发童子气呼呼道:“我在这里约束太多,不然这小子连那一拳都递不出。”

        白发童子试探性问道:“陈清都,你有本事就让我入他梦中?他能醒过来,我就喊老聋儿爷爷!”

        陈清都说道:“没本事。”

        所以白发童子很识趣,只得打消了念头。

        因为陈清都哪怕别的本事没有,却有本事彻底打杀了它这头飞升境剑仙遗留的化外天魔。

        缝衣人撚芯浮现在四周,先与陈清都恭敬行礼,然后好奇问道:“老大剑仙为何要如此作为?”

        昏迷中的陈平安,似在自行延续梦境。脸色变幻不定,伤感,愤怒,缅怀,释然,悲恸,开怀。

        陈清都皱起了眉头。

        陈平安先前一拳打晕自己,关系不大,是对的。但是这会儿被外人一拳打醒,可就隐患不小了。

        白发童子战战兢兢说道:“真与我无关。”

        最后陈平安睡梦香甜,沉沉睡去,呼吸无比平稳,仿佛梦到了一个不愿醒来的好梦。

        陈清都一把抓住白发童子的头颅,将其提起,沉声道:“你去看看,到底什么个情况。”

        化外天魔嘀嘀咕咕,然后陈清都加重力道,他突然哀号起来,只得一闪而逝,去往陈平安的梦境当中。

        片刻之后,白发童子从梦中离开,无奈道:“奇了怪哉,无甚稀奇处啊。就是个小屁孩在小巷蹦蹦跳跳,满脸笑容,然后就变成了个下雪的小院子,没长大多少的孩子在欢天喜地,也是很开心的模样,两个场景,循环反复,雷打不动,反反复复就只有这么两幅画卷而已。”

        老聋儿试探性问道:“画卷当中,可有旁人?你能否幻化某人,以言语点破梦境?”

        白发童子摇头道:“难。画卷太过模糊,这里是小天地,与浩然天下本就隔着一座大天下,这小子的家乡,好像又是一座小天地,我也不熟悉这小子的人生,如何做得到?真要动手脚,很容易让他越发深陷其中,到时候就真是神仙难救了。”

        刹那之间,陈平安睁开眼睛,猛然坐起身,汗流浃背。

        陈清都松了口气,问道:“怎么退出梦境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陈清都摇摇头,叹息道:“以后跻身上五境有多难,你应该心中有数了。”

        陈平安点点头,擦去额头汗水。

        陈清都望向那头化外天魔,后者立即保证道:“这小子以后就是我爷爷,我保证不乱来。”

        陈清都带着老聋儿和撚芯一起离去,白发童子也不敢久留,担心心情不好的陈清都迁怒于自己,所以最后只留下陈平安一个。

        陈平安在他们离去后,才笑了起来。

        做了个好梦,梦境的最后,梦见了有人作揖,有人同时还礼,所以前者并不知晓。

        是少年时候的自己,当时还背着个大箩筐。齐先生与他作揖还礼后,微笑言语,与师弟道别。

        陈平安可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只知道当年自己确实与齐先生作揖致谢。

        不是好梦是什么。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卷起裤管,脱了靴子,放入白玉咫尺物当中。

        其余两件咫尺物,晏溟暂借给自己的那件,已经被送往丹坊请高人修缮,剩下一件道家令牌咫尺物,是用藻井与彩雀府府主孙清换来的,当时还额外挣了三十枚谷雨钱,天底下的生意人如果都如彩雀府这么爽利,别说是背着一座藻井跑路,陈平安就算背栋宅子都没怨言,当然宅子能像春幡斋、梅花园子这般被炼化为盆景,更是多多益善。

        那件与青冥天下孙道人有些渊源的咫尺物,已经托阿良转交给了道家圣人。

        当下陈平安身上这件咫尺物,走过一趟敬剑阁,收拢所有剑仙挂像之后,咫尺物就被老大剑仙讨要了过去,等到归还之时,已经设置了一道隐秘禁制,连身为主人的陈平安都无法打开,不知道老大剑仙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陈平安沿着脚下这条名副其实的“神道”,独自去往牢狱底部,轻轻卷起袖子。

        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这个说法,确实不可以简单以道家笼统语视之。

        这座连个名字都没有的牢狱,连同六个上五境大妖,关押着总计七十个妖族修士,撇开水牢少年在内的三个下五境不谈,地仙修士居多,皆是凶悍之辈,搁在蛮荒天下或是浩然天下,想必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角色,他们无一例外,都在战场上杀过剑修,甚至大多不止毁掉一把本命飞剑。

        陈平安一路行去,大概是没了老聋儿压阵,几个原先沉寂躲避的上五境大妖,纷纷从牢笼雾障中现出身形,靠近剑光栅栏,或真身或人形,打量起了这个青衫光脚卷袖,还会说蛮荒天下大雅言的年轻人。

        有一个化作人形的大妖站在牢笼栅栏附近,中年男子模样,施展了障眼法,青衫长褂,相貌十分清雅,宛如书生,腰间别有一支竹笛,皎皎然,似有千古月色盘桓不愿离去。

        他以手指轻轻叩击一条剑光,肌肤与剑光相抵触,瞬间血肉模糊,滋滋作响,泛起一股绝无荤腥的古怪清香,他笑问道:“年轻人,剑气长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隔着剑光栅栏与大妖对视,点头道:“对于我们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按照避暑行宫的记载,这个大妖化名云卿,真身是一只彩鸾,其羽是炼制道家羽衣的绝佳之物,故而大妖跻身上五境之时,天然拥有一件相当于半仙兵品秩的法袍。

        只是大妖云卿的羽毛,孕育极慢,在此被关押七百年,丹坊不过收集了七根,陆陆续续卖给了三座道家宗门。

        大妖云卿笑问道:“岳青死了没有?绶臣可曾跻身上五境?”

        陈平安如实答道:“岳青没死。绶臣已是你们蛮荒天下最年轻的剑仙。”

        云卿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身形重新没入浓郁雾障,似有一声叹息。

        经过下一座牢笼,那头现出真身的大妖疯狂撞击剑光栅栏,后者坚固不可摧,牢内云雾翻摇,大妖徒劳无功,只是掀起了一股皮开肉绽的腥风血雨。

        大鳅在泥,以蛟龙之属为食,以求化龙。

        陈平安问道:“你们水族化龙一途,有无捷径诀窍?就像那天狐证道,只要天师府天师钤印在狐皮上,就可躲开天劫。”

        许多鬼魅阴物过江、上山,需要与阴德庇护之人结伴而行,就有机会躲过各地辖境的神灵追责。

        世间不知多少鬼物阴灵,被山水阻隔归途、去路。

        不但如此,传闻还有许多蛟龙之属,走江一事,功亏一篑,就会手段叠出,寻找各种庇护之地,印章玉玺,甚至隐匿于某本圣贤书的两行文字当中。

        只是有些事情,陈平安曾亲眼相见、亲临其境,更多好似志怪传闻的说法,却不曾有机会验证。

        大妖骤然安静下来,缓缓化作人形,是个面目枯槁的老叟。“小崽子,拿一斤鲜血来换!”

        陈平安说道:“半斤。”

        大妖本以为就是个逗乐解闷,不承想这个年轻人脑子进水,还真讨价还价起来了?

        老叟双手攥紧剑光栅栏,双眼神采奕奕,放声大笑道:“看你这小崽子,年纪不大,也是个气血不俗的,心头精血,只需三钱。五脏六腑粘连着魂魄道路的鲜血,八钱。寻常鲜血,最少一斤!痛痛快快给了,爷爷我就传你一道价值连城的仙家口诀,莫说是蛟龙后裔,只需水族精怪,皆可化龙无碍。”

        陈平安始终安静无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那个大妖流露出些许惊讶神色,这才说道:“曳落河秘传的那道开门术,就这么小打小闹吗?我见识过你家主子的手段,可不止这点本事。”

        眼前这头只隔着一道栅栏的大妖,其实已经悄然施展了神通,算是一门极为上乘的水鬼拖曳之法,精怪鬼魅以视线推敲心扉,心稍稍动,则五脏六腑皆摇,魂魄被摄,沦为傀儡。

        那条曳落河,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大水之域,水族精怪势大。

        大泽江河的某些水鬼、水仙之流,喜好施展阴毒的“替代换命之法”,拖人下水,颠倒阴阳,多用此道蛊惑人心。

        所以世上多有临水之人,一旦阳气不足、祖荫不够,加上运道不济,莫名其妙便会自己投了水。

        老叟收起受伤的双手,伤痕以极快速度痊愈,被剑光烧灼出来的血雾,不曾丝毫泄露到牢笼外,老叟嗤笑道:“若非禁制使然,嗅了一丝血气,你小子这会儿已经躺在地上欲仙欲死了。”

        陈平安说道:“若非我不是剑仙,这会儿我已经吃上一锅泥鳅炖豆腐了。水参大补,还可醒酒。”

        老叟脸色阴沉。

        大妖在蛮荒天下化名清秋,与青鳅谐音,白瞎了清秋这么个好名字。

        陈平安问道:“到底做不做买卖了?”

        老叟摇身一变,牢内腥味翻摇,大妖现出真身,一双眼眸大如灯笼,巨大头颅贴近剑光栅栏,居高临下,死死盯住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

        陈平安转身就走。

        大妖清秋说道:“做了,爷爷口渴,先来半斤鲜血解解馋!若是滋味好,爷爷就与你取剩下半斤,再与你说那化龙躲灾的捷径之法。”

        只见陈平安点点头,继续前行。

        大妖清秋以头撞栅栏,怒道:“竖子安敢戏耍你家老祖!”

        陈平安转过头说道:“回头我让老聋儿来取你的三钱心头精血。你记得好好酝酿措辞说法,别诓我。先前说了半斤寻常鲜血,你还不答应,我就不明白了,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

        陈平安远去之后,老聋儿笑呵呵站在大妖清秋牢外,身边还带着那个浑浑噩噩的少年。

        少年名为幽郁,名字古怪,据说是少年的传道人,早年在小巷观碑见字,随便取的。

        另外那个少年则名叫杜山阴。

        这两个相互间并不认识的少年,对待年轻隐官的态度截然不同,前者对隐官大人敬而远之,后者极其想要成为隐官这样的大人物,做梦都想。

        与那光脚徒步而行的年轻人打交道,仙人境大妖清秋十分“随性”,见着了老聋儿之后,便立即退入云雾迷障当中。

        老聋儿瞥了眼牢内云雾,点头道:“原来这泥鳅还有水中参的说法,能够醒酒,又学到了。”

        幽郁轻声道:“隐官大人,学问很大。”

        老聋儿笑道:“更记仇。你以后别惹这种读书人。”

        王座大妖仰止,旧曳落河主人,正是大妖清秋的主人,那个老婆娘曾在战场上虐杀了一位姓岳的南游剑仙,让隐官在剑气长城身陷被剑修戳脊梁骨的处境。

        所以年轻隐官先前与那大妖云卿,十分客气,等到见着了曳落河四大凶之一的这条泥鳅,就开始算账了,先收点利息,能挣一点是一点。

        幽郁忐忑道:“聋儿爷爷,我见着了隐官大人,都不敢说话,哪会招惹那么一个好似在天上的人物,万万不敢的。何况隐官大人为了剑气长城殚精竭虑,我很敬重。这会儿还后悔胆子太小,没能与他说上句话。”

        剑气长城,只说最年轻一辈,每个人眼中的年轻隐官,可能都不一样。

        例如姜匀、元造化这些练拳的武夫坯子;在街巷拐角处听二掌柜说山水故事的贫寒孩子;孙藻这样没见过年轻隐官,却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年幼剑修;再加上幽郁、杜山阴这些年纪不大,却已经可以去城头出剑杀妖的少年少女。

        老聋儿说道:“福祸临头汹汹然,没什么敢不敢的。”

        幽郁使劲点头:“记下了。”

        老聋儿笑道:“不知老大剑仙是怎么想的,就该与那野心勃勃的杜山阴换一换,你去与那酒鬼为伍,应该性情投缘,说不定以后造化就大了。”

        幽郁神色黯然,自己的根骨与性情,都太过不堪,应该是让老聋儿前辈失望了。

        陈平安还是走走停停,不急不缓,仿佛游山逛水。

        那头七尾狐魅手段尽出,在年轻隐官过路之时,短短时间便变换了数种模样,以本来容貌外加障眼法,或是春光乍泄的丰腴妇人,或是淡抹胭脂的妙龄少女,或是娇俏小尼姑,或是神色清冷的女冠妇人,最后甚至连那性别都模糊了,变作清秀少年。

        她见陈平安只是脚步不停,便干脆褪去了衣裳,裸露了身躯,美若玉人,跪坐在剑光栅栏那边抽泣起来,以求青睐。

        陈平安没有理睬,心如止水,作枯骨观。

        狐魅犹不死心,等到那个铁石心肠的年轻人侧对牢笼,她一个前扑,双手撑地,嗓音柔腻,如泣如诉,背脊一线,犹如山峦起伏。

        陈平安径直远去。

        走到了倒数第四座囚牢,里面关着一个龙门境修士,擅长隐匿气机,撒手锏是两件皆可束缚飞剑的本命物,是个喜好在战场上虐杀剑修的狠货色。

        其实对于这种作为,陈平安谈不上太多喜恶,剑气长城这边,数位剑仙,还有那纳兰彩焕、齐狩,都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

        只不过按照隐官一脉的档案记载,这个出身蛮荒天下大宗门的龙门境修士,在家乡那边,在妖族里边都能以暴虐出名,尤其嗜好购买蛮荒天下被视为“杂种”的修士,还曾与大妖重光所在山头购买过数位女子剑修俘虏,下场如何,可以想象。

        陈平安轻声道:“撚芯前辈,帮忙开门。”

        牢狱禁制,陈平安知道秘术,却打不开。

        女子缝衣人撚芯浮现出身形,剑光栅栏瞬间消失。

        陈平安走上前,发现撚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陈平安站在门口,背对惨不忍睹的撚芯,正要说话,撚芯说道:“隐官大人是不是过于高估自己了?还是说碍于颜面,不希望外人瞧见一位儒家门生的残虐手段?没必要。”

        陈平安点点头,又卷了一层袖管。

        约莫一炷香后,撚芯望向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

        那个龙门境妖族,只剩下一颗头颅还很齐全,脖颈之下,皆烂泥一摊,又不致死,皮肉筋骨魂魄,层层递进,手法悠悠然。

        看来年轻隐官在习武一途,很是吃过苦头,极有“久病成医,行家里手”的意思,以至于连那体魄、心智皆足够坚韧的龙门境妖族,都在哀求“杀我杀我”。

        陈平安只是剐出了那个妖族的一颗眼珠子,轻轻捏碎,手指在对方额头上擦拭了几下,问道:“这妖族幻化出来的人形,是不是各有各的细微差异?”

        撚芯点头道:“不单单是妖族化人有差异,便是我们,研习天下道法,同源不同流,分化出万千支流,能够被誉为‘正宗通天’之法的,都是可以尽可能忽略掉岔路岔流的影响,旁门左道次之,邪道魔道又次之,都可登山,难易不同,高下有别,越是正宗,越能精准把握住人身这座洞天福地的脉络,绕路越少。理由再简单不过,道路宽大,灵气沛然流淌,车水马龙,如同行军,气势就大。若是羊肠小道,崎岖险峻,灵气运转终究有限。只是事无绝对,惊才绝艳之辈,不受此理拘束,小道依旧可登顶。”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个妖族的额头眉心处,轻轻向下一划,如刀割过,然后轻轻拨开面皮。

        撚芯见陈平安动作轻缓且极稳,关键是心境不起半点涟漪,无怨怼,无悲喜,简直就是天生的缝衣人和刽者绝佳人选。

        浩然天下罗列出来的十种修士,其中刽者与缝衣人,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妙。

        撚芯提醒道:“杀这种体魄孱弱的龙门境,没资格让我动手缝衣。”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只是热热手,因为打算与撚芯前辈学一学缝衣术。”

        撚芯摇头道:“奉劝隐官大人不要轻易涉及此道,否则只会被天地憎恶,妨碍大道。武夫成神,剑修登天,才是一位隐官该走的阳关大道。”

        陈平安一指戳入妖族修士额头,起身缓缓道:“术法无忌,心定即可。恶人自有恶人磨,恶人只有恶人磨,一字之差,两个说法,前者太无奈,后者太绝对,我觉得都不太对。”

        撚芯默然。

        陈平安走出牢狱,去往下一处牢笼。

        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载,随心所欲出拳而已。

        不同的手法,唯一的相同处,就是会先自报名号——浩然天下,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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