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棋盘上

        陈平安返回客栈,发现不仅裴钱没睡,额头贴着符箓正在吹着玩,而且画卷四人齐聚一屋,同样在等着文武庙之行的结果。

        陈平安有些奇怪,他们一行从桐叶洲中部走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生死大战都经历了那么多场,照理说不该对这个小小县城的文武庙感兴趣,即便小地方有那么一阵妖风妖雨,也注定掀不起大的波澜。

        陈平安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因,极有可能今晚是自己的学生崔东山第一次“出手”,所以魏羡、隋右边他们都比较在意。

        落座后,朱敛递上茶水,陈平安坦诚道:“确实是有人对文武庙动了手脚,崔东山会处理稳妥,不会耽搁明天的行程。”

        隋右边的性子最为直来直往,直截了当问道:“这个崔东山,真是你的学生?”

        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要她先去睡觉。

        裴钱却说睡不着,怕鬼,还说自己睡相不好,喜欢踢被子,到时候额头那张符箓被蹭掉了,鬼魅妖怪有了可乘之机,岂不是保护不了隋姐姐了?

        关于符箓一事,陈平安对裴钱提及过一些规矩和忌讳,比如符箓既是跋山涉水的护身符,能够震慑邪祟,让一些末流山水神祇、鬼物心生敬畏,又是一盏明灯,容易引来某些不惧阳间罡风的厉鬼的觊觎与仇视。

        陈平安便没有强求裴钱立即去隔壁睡觉,对隋右边道:“虽然一开始是崔东山死皮赖脸凑上来的,可如今他确实是我的学生。这一路上,你们应该大致了解了他的脾气,是个挺自负的人,只要你们不招惹他,崔东山就不太会主动设计你们。许多行走浩然天下的条条框框,例如先前我跟裴钱所说的欺山不欺水,入庙拜佛之时人多不必等,这些其实是当初我跟崔东山一起游历的时候,他跟我讲的。”

        其实大概在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眼中,从藕花福地走出的画卷四人,还不值得他动歪心思。只是这种大实话太伤人,陈平安就没好意思说。

        重逢那天,崔东山开门见山,先说了杜懋那副仙人遗蜕一事,嘴上求着陈平安慷慨解囊,赠予自己,其实心里未必如何看重。

        崔东山纠缠他陈平安,真正的视野所及,可能都不在他身上,在极其遥远的阴影中和帷幕后,是已逝的齐先生,是没了身躯体魄,画地为牢,与整座浩然天下“合道”的文圣老秀才,是已经飞升去了天外天,跟道老二掰手腕的阿良,是如今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道家掌教陆沉。

        大骊建造那座仿制白玉京的剑楼,背后就已经有阴阳家和墨家的身影,而真武山和风雪庙作为宝瓶洲的兵家祖庭,尤其是前者,早就与大骊牵连颇深,加上最南端那座商贾繁荣的老龙城,三教之外诸子百家当中最有实力的,除了法家、纵横家尚未露面,大骊王朝其实已经获得一洲之外许多势力的青睐。

        这才是大骊宋氏吞并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底气所在。

        大骊铁骑,藩王宋长镜,是打江山的,而如何守江山,更考验大骊王朝的手腕和底蕴。

        这些事情,是陈平安在藕花福地见过一段段历史岁月、一截截光阴长河后,自己琢磨出来的,离真相可能还有些差距,但是大方向应该不会有错。

        大骊王朝南下这一整盘棋,牵涉到那么多复杂势力,而具体筹划、帮助大骊宋氏“万事俱备”之人,正是那个留在武庙的“白衣少年”。

        如今回头来看,陈平安在宝瓶洲的游历,从北方的大隋和藩属黄庭国,到中部的彩衣国、古榆国和梳水国,再到最南边的老龙城,每一步,其实都落在了国师崔瀺的棋盘中,从始至终就没有走出过棋局,只是崔瀺和崔东山这魂魄分离、各披皮囊的一老一少两国师,没有搭理他陈平安而已。

        卢白象笑问道:“这位崔先生,是一位修为高深、返璞归真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说道:“曾经是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家乡在宝瓶洲,后来去中土神洲求学,以前修为境界……比较高,不过后来跌过境界,如今是练气士第几境,我看不出来,也没有问他。”

        朱敛笑眯眯道:“之前听闻少爷说那世间大修士,体魄坚韧,丝毫不输炼神三境的纯粹武夫,不晓得这位少年面相的山上神仙,拳法如何?若是有法宝傍身,不知能否破得了魏羡的那副甘露甲?”

        陈平安笑道:“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谁愿意去试探崔东山,我肯定不拦着,只不过后果自负。”

        裴钱小声道:“我可不敢跟他争开山大弟子,以后就喊他大师兄好了。”

        话音未落,崔东山推门而入,气呼呼道:“小妮子,你咋背后骂人?谁是你大师兄,你才是大师兄,好好说话!”

        崔东山莫名其妙的兴师问罪,吓得裴钱脸色发白。

        陈平安问道:“武庙那边?”

        崔东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笑道:“已经摆平了,文武庙和幕后主使,我都见过了,双方都算好商量,学生我与他们摆事实讲道理嘛。若非着急赶回来给先生通风报信,说不定这会儿文武两庙的老爷都要拉上土地公,拿些深埋地底的陈酿美酒,与我把盏言欢到天明呢。”

        陈平安疑惑道:“是谁在捣鬼?”

        崔东山笑道:“是当地土财主惜命,想要多活个二三十年,恰好家里有子孙在青鸾国一个仙家门派修行,好的不学坏的学,学了些歪门邪道的皮毛,就想要擅自更改命数,以祸害一地气数作为代价,转为个人的阳寿增长,以及阴宅的风水提升,自然就与当地文武两庙起了争执。仙家门派里头那些个年纪轻轻的所谓天之骄子,脾气都不太好,一不做二不休,那个年轻修士差点连金身都想要一并夺了。据说如今青鸾国、庆山国一带,甚至整个宝瓶洲东南方的山水淫祠神祇,给各国朝廷打杀得差不多了,金身碎片却仍是供不应求。文武两庙若是香火出了问题,当地修士出手,吃相是难看了些,可好歹不至于被书院贤人追究死罪。若是年轻修士的背后靠山运作得当,直接就在青鸾国御书房了结此事,消息都传不到观湖书院那里……”

        听到这里,陈平安心情沉重,喝了口小炼药酒。

        崔东山神色如常,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家先生的异样,满脸笑意继续说道:“山水神祇,各有各的缘法,也有自己的善恶之报,不过是提前一些而已。等到将来大骊王朝真正吞并了一洲之地,关于这禁绝淫祠一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手法只会更加狠辣。如今中部观湖书院以北,就已经有礼部官员联手钦天监,开始‘按图索骥’了。先生不在宝瓶洲的这两年,光是黄庭国以南、彩衣国以北,地底下那条走龙道上面,大大小小六十二国,不合规矩、违反礼制的淫祠,就被销毁了四千多座,这还是大骊礼部官员几乎个个油光满面,拿到手软,有所收敛了,不然数量至少要再往上翻一番。观湖书院对于禁绝淫祠,自然是乐见其成,哪怕再不愿意跟大骊朝廷打交道,仍是派遣了副山长领衔的数十位君子、贤人,帮助大骊勘验此事,以及给大骊朝廷划定界线。大骊在这件事上,已经很给观湖书院面子了。”

        絮絮叨叨说完这些,崔东山放下茶杯,环顾四周,笑眯眯道:“干吗?早睡早起身体好,你们自己不晓得养生之道,难道还要耽误我家先生休息?”

        裴钱第一个起身跑开,画卷四人神色各异,都没有说话,先后离去,崔东山最后起身,作揖拜别先生。

        陈平安要闩门,跟崔东山一起走到屋门口,一个在门槛外,一个在门槛内,陈平安问道:“你如果背着我,暗中掺和青鸾国这场佛道之辩,最好事先跟我讲清楚,大不了我绕过京城,在最东边的仙家渡口等你,省得到时候你我反目,你崔东山再做一次欺师灭祖的勾当。”

        崔东山一脸裤裆上沾黄泥巴的委屈表情,问道:“先生胸怀磊落,如光风霁月,当年师生二人游历大隋,学生时时刻刻如沐春风,现在怎的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又扼腕痛惜道:“知道了,必然是那四名扈从不上道,先生与他们长久相处,难免沾了点市井气,不打紧,明儿学生就——”

        陈平安关上门,没好气道:“滚。”

        一袭白衣飘飘若出尘神仙的崔东山,在廊道里面一圈圈旋转远去,应该算是横着滚。

        路过隔壁裴钱屋子的时候,崔东山稍稍停留,一边原地转圈一边善意提醒道:“裴钱啊,你我有同门之谊,那我就告诉你一些个窍门,只要不打开窗户,就肯定见不着吐舌头倒挂的吊死鬼;只要不把脑袋钻出被窝,也就看不到趴在床头、身穿鲜红嫁衣、嫁给乱葬岗鬼王的绣娘女鬼;只要大半夜不口渴了起床喝水,就肯定瞧不见溺死水中后一肚子水草的脸色惨白的水鬼……哦,对了,有些枉死的长发少女,喜好蜷缩盘踞在小女孩脚边,不用怕,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只是一大团头发而已……”

        裴钱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双手使劲捂住耳朵。

        到了画卷四人屋子那边,身形旋转不停的崔东山,在卢白象门外出声笑道:“听我家先生说你棋艺高超,明天我跟你学学如何下棋。”

        正在屋内挑灯打棋谱的卢白象,笑道:“若是崔先生愿意,不如手谈一局再休息?”

        崔东山的声音渐渐远去,道:“今晚就算啦,学棋这种事情,得挑时辰,看心情。”

        小小客栈外面,有两个肉眼凡胎看不见的金身神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板着脸好似两尊门神,守护着客栈。

        拂晓时分,陈平安刚练完了天地桩,睡眼惺忪的裴钱就在外面敲门。

        打开门,陈平安见到一个神色萎靡的黑炭丫头,看来昨晚崔东山那番“好心提醒”,把裴钱吓得不轻。

        陈平安便让她在自己屋子补个觉,裴钱如获大赦,倒头就睡。

        帮裴钱掖好被子,陈平安坐在桌旁翻看青虎宫地仙陆雍赠送的那本炼丹书,虽是阐述炼丹一途,可毕竟是元婴境修士的独门秘籍,对于大道多有精妙心得,陈平安每次静下心来研读,皆有收获,当得起“开卷有益”四字。

        客栈简陋,一日三餐都需要下榻的客人自己出门解决。

        从掌柜到伙计,都是气性大的,陈平安一行入住之时,就看到客栈一干人等跟一伙行脚商贾骂骂咧咧,互相嫌弃。

        不过陈平安这边有崔东山、卢白象和隋右边三人镇场子,客栈看人下菜碟,相对要热络许多,主动推荐了几样当地美食。

        陈平安带着补完回笼觉的裴钱一起出门,吃过早饭,还带了一份。

        他没有返回屋子,在客栈门口,交代裴钱将吃食捎给崔东山他们,让她告知他们要在县城再逗留两天,他要一个人走走逛逛。

        裴钱自然乐得歇脚休息两天,不用赶路,就意味着不用进行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桩,美得很。

        在陈平安独自在县城晃荡的时候,崔东山与画卷四人聚在一起,吃着裴钱带回的早点。

        崔东山一脸感激,说:“这是先生在帮着学生查漏补缺,用心良苦,这般为学生着想的先生,上哪儿找去。”裴钱不敢顶嘴,只敢腹诽,什么查漏补缺,明摆着是对你做事不放心好不好。

        吃过了早点,崔东山心情大好,对裴钱笑道:“会不会下五子连珠棋?咱们小赌怡情,一把就赌一枚铜钱,如何?”

        裴钱下过五子连珠棋,是卢白象教她的小把戏,规矩简单,她经常拉着魏羡,借用卢白象的棋墩棋子,两人有来有回,在棋盘上杀得昏天暗地。

        比起卢白象和隋右边对弈时的沉闷无趣,裴钱和魏羡就下得很热闹了,落子时噼里啪啦一个比一个响,气势十足,恨不得在棋盘上砸出个窟窿来,看得卢白象心疼不已。

        跟魏羡这个臭棋篓子对弈,裴钱赢多输少,一占上风就喜欢得意忘形,一落下风就要悔棋,所幸魏羡不太计较胜负和棋品。

        这会儿听崔东山说要赌棋,裴钱使劲摇头,她又不傻,哪怕听崔东山说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可五子连珠棋这种没有门槛可言的旁门小道,裴钱还真没有信心能赢钱,毕竟像老魏这种榆木疙瘩,世间少有。

        崔东山笑呵呵道:“咱俩下棋,你我作为先生的弟子门生,当然不能伤了半点和气,谁输谁赢钱!”

        裴钱眼睛一亮,输一盘棋还能赢一文钱,天底下竟有这等美事?

        于是在裴钱屋子,卢白象拿来了棋具,崔东山跟裴钱这对暂时没有分清楚辈分的同门,下起了有糟蹋棋盘嫌疑的五子连珠棋。

        画卷四人心有灵犀地在一旁观棋。

        裴钱胡乱落子,先后两枚棋子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崔东山下得同样没有章法,有些时候跟在裴钱棋子的屁股后头,有些时候则东南西北各一枚,玩起了一些围棋的粗浅入门定式,看上去是裴钱输面更大。

        只是当棋盘空地越来越狭窄的时候,裴钱就既惊讶又心疼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五子连珠,而等到棋盘满是犬牙交错的黑白棋子后,无论她如何落子,都是五子连珠的壮烈局面——裴钱竟然赢了。

        就这样憋屈窝囊地输掉了一文钱,裴钱悔青了肠子,恨不得把棋盘吃进肚子,只是瞥了眼对面跷着二郎腿嗑瓜子的崔东山,她没敢耍赖。

        崔东山斜眼看着棋局,惋惜道:“棋输一着,棋输一着,看来我赌运比你略好些。不然咱们再下?如果嫌弃一只棋盘无法让你棋力尽显,咱们可以再加一二三只棋盘,但是每加一只棋盘,赌注就得加一枚铜钱。我呢,只要赢了棋,就立马掏腰包,而你裴钱可以随便加棋盘,直到赢钱为止,还算公道吧?”

        裴钱犹豫道:“可是桌面搁不下两只棋盘啊。”

        崔东山指了指地面,道:“怕什么,棋盘多了,咱们在地上下棋,下到屋外廊道都可以,对吧?反正棋盘越多,你赢钱越多。我知道你记性好,我也凑合,咱们让卢白象或是隋右边,去跟客栈借两块木炭,到时候我用炭笔画棋盘,咱们就不用棋子了,如果谁记错了,也算输。”

        裴钱转头,环顾四周众人。

        魏羡大概是觉得这种求输的下法,太脑子进水,直接走了。

        朱敛更是翻着白眼离开了屋子。

        倒是两个曾是藕花福地国手的棋道高手捧场,卢白象果真去借了木炭返回,隋右边神色漠然地站在一旁,耐着性子陪着蹲在地上那师出同门的一大一小瞎闹。

        裴钱的记性之好,可谓出类拔萃,陈平安和画卷四人早就心里有数。

        她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无论是陈平安,还是棋力卓绝、复盘熟稔的卢白象,都自愧不如。

        用完了两盒棋子后,裴钱和崔东山除了比拼谁更不要脸外,更在比拼记性。

        地上已经用炭笔画了另外两只棋盘,裴钱如果不多加一只,还是会赢棋,所以不得已又让崔东山再画一只。

        卢白象默默离开屋子,隋右边紧随其后。

        廊道中,隋右边问道:“看得出深浅吗?”

        卢白象摇头道:“五子连珠棋太过简单,再画十只棋盘,裴钱还是试不出此人的棋力强弱。”

        隋右边问道:“如果你不再藏掖,选择倾力而为,我们差距有多大?”

        卢白象笑道:“说实话,你应该没办法让我下出手筋棋。”

        所谓手筋,就是棋盘上的妙着,多出自势均力敌、厮杀激烈的棋盘局势,治孤,屠大龙,容易出现这类神仙手。

        卢白象的言下之意,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好似砖瓦匠那般一路“铺棋”,四平八稳,就可以稳赢隋右边。

        隋右边没有恼怒,棋盘上的棋力高低,真真切切就摆在那里。

        这一路行来,经常与卢白象对弈,隋右边不是推枰,便是投子,世间围棋国手,几乎都不会说“我输了”三字,而推枰、投子便是两种无声的认输方式。

        隋右边虽然胜负心极重,可手谈一事,本就被她视为闲余小道,输赢不会影响她的剑道,所以隋右边还算输得起。

        藕花福地各国棋待诏和顶尖国手,对于早年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的棋力,推崇备至,如果要从藕花福地历史上选出前三,卢白象必然有一席之地,足可见卢白象在棋盘上声誉之高。

        其余两人,一位是被称为千古棋圣的王继元,一位是事后被证实为谪仙人的“黄皞”。

        后者是松籁国湖山派的中兴之祖,是俞真意的师祖,正是此人凭借宗门巨大声望和自身无敌于世的棋力,废除了座子制,使得藕花福地的棋坛出现了一道分水岭,从此分为古棋派和新棋派。

        王继元小了黄皞六十岁,黄皞在古稀之年就不知所终,故而两人不曾有机会手谈一局。

        关于不同时代的三人棋术孰高孰低,后世弈林宗师们吵得不可开交。

        卢白象无疑是古棋派的巅峰,王继元则是新棋派的顶点,更是各种定式、飞刀集大成者,所以既有人坚称卢白象根本就没资格与千古棋圣王继元平起平坐,王继元如果有机会对上卢白象,绝对能够让二子;又有精研古棋谱的棋坛高手扬言只要让卢白象熟悉新棋派三两个月,再去与王继元对弈,无非是多出个纳头便拜的棋圣弟子而已,总之众说纷纭。

        由于之后再无与三人棋力大致相当的国手出现,没有谁给出足够服众的公允评价,所以三人棋力高低,注定成了一桩悬案。

        此时,隋右边突然说道:“别输给那人。”

        卢白象微微笑道:“拭目以待吧。”

        而裴钱屋内,崔东山蹲在地上嗑着瓜子,裴钱皱着脸,泫然欲泣。她即将输掉六枚铜钱了。

        崔东山安慰道:“炭笔还足够,胜负未定,再画一只棋盘便是,赌大赢大。”

        裴钱抬起手臂抹了一把眼眶,从袖子里掏出桂姨赠送的那只被她当作钱袋子的香囊,从里头摸出七枚铜钱,这些可都是她的血汗钱。

        她攥紧铜钱,犹犹豫豫站起身,把钱轻轻放在桌上,可怜兮兮望着姓崔的家伙,希冀着他拿出神仙风范,扬长而去。

        不承想崔东山笑嘻嘻走到桌边,伸手一抹,铜钱就没影了,这才往屋门口走去,还转过身不忘笑着提醒道:“记得把棋具还给卢白象,还有将地上的痕迹擦掉,不然给陈平安知道了咱们赌钱,会骂我个狗血淋头,再让你抄书抄到断了胳膊。至于钱嘛,愿赌服输,陈平安可不会帮你讨要回去。”

        说完崔东山潇洒转身,大摇大摆离去,嘴里嚷嚷道:“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挣了钱出门买糖葫芦去喽。”

        裴钱站在桌旁,哭惨了。

        崔东山突然倒退而走,回到房门处,探出一颗脑袋,笑道:“裴钱,我不是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吗,我打算讨个好兆头,你接下来每喊我一声棋仙,我送你一文钱。”

        裴钱眼睛一亮,一溜烟跑出门槛,屁颠屁颠跟在崔东山后头,殷勤喊起了棋仙。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回到她屋子,裴钱已经哑了嗓子,咿咿呀呀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便笑脸灿烂地向崔东山伸手讨要,见崔东山没反应,她赶紧在桌上写了一个数目。

        崔东山微笑道:“骗你玩呢。你真信啊?”

        裴钱崩溃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张牙舞爪。

        崔东山眯起眼,伸手戳向裴钱那双眼眸,吓她道:“再叨叨,你不但会是一个小哑巴,还会变成瞎子。陈平安再生气,也不能打死我这个学生吧?可你就惨了,成了个小瞎子,这辈子还有啥盼头?是不是这个理?”

        崔东山站起身,假装瞎子伸手乱摸一通。

        裴钱黑着脸,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这个王八蛋,她越想越绝望,神色呆滞,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泪如雨下。

        崔东山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锭模样的东西,轻轻抛给裴钱,笑道:“看你识趣,借你玩几天,不过我跟卢白象下棋的时候,记得先还我啊。如果我学棋顺利,说不定心情一好,就送你了。”

        裴钱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银锭,蓦然破涕为笑。

        崔东山再次离开。

        裴钱将那个大银锭放在桌上,横看竖看左看右看,百看不厌,正琢磨着怎么将这个银锭变着法子留在手上,突然瞪大眼睛,只见“银锭”竟然开始蠕蠕而动,然后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蚂蚱,往窗口那边蹦跳而走,一下子就没了踪迹。

        裴钱回过神后,立即爬上窗口,一跳而下,开始在后院苦苦寻觅“银锭”,在杂草丛、墙根、石头缝隙足足找了半个时辰,最后还开始用手挖地,到头来,仍是没能揪出那只变成“虫子”的银锭,精疲力尽,呆呆坐在泥地里,这回是连哭的气力都没了。

        等到陈平安从文庙返回客栈,就看到裴钱一个黯然神伤的消瘦背影,喊了几声她都没反应。

        陈平安只得从窗台那边跳出去,裴钱僵硬转头,瞧见了陈平安后,耷拉着脑袋,双手死死攥住衣角。

        陈平安叹了口气,返回屋子,直接去找了崔东山。

        不一会儿陈平安就回到窗口,对裴钱喊道:“七枚铜钱,你有本事就自己赢回来,赢不回来就认输。崔东山这个名叫‘虫银’的银锭,你可以拿着玩,不过他什么时候说要收回去,你还是得照做。”

        裴钱虽然还是伤心伤肺,可仍是麻溜地站起身,爬上窗台,跳到地上,捧起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恢复银锭模样的“虫银”。

        陈平安一把扯过裴钱耳朵,将她拎到桌旁,骂道:“出息了啊,都会跟人赌博了?”

        裴钱战战兢兢坐在桌旁,双手死死捂住虫银。

        陈平安问道:“这么喜欢赌钱,那我就把竹箱里头的多宝盒拿给你,反正你现在家底挺丰厚,你跟崔东山还可以赌很多次。是我帮你去拿,还是你自个儿去?”

        裴钱神色慌张,使劲摇头。

        陈平安一拍桌子,厉声道:“去拿多宝盒,以后自己背着!”

        裴钱狠狠转过头,板着脸,既不哭也不求饶,不看陈平安也不听他说话。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一咬牙,将手中那个银锭猛然丢出窗外。

        陈平安站起身,去隔壁屋子打开竹箱,将多宝盒翻出来,回到裴钱的屋子,丢在桌上后就离开了。

        不承想片刻之后,陈平安刚在屋内喝了口药酒,裴钱就捧着多宝盒飞奔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多宝盒塞进竹箱,然后跑了。

        陈平安又拿出多宝盒,走去隔壁,不料裴钱已经将屋门闩死。

        陈平安一阵火大,恨不得一脚踹开屋门,再把这个家伙和多宝盒一起丢到客栈外边。

        陈平安在门外站了片刻。门里边,闩了门的裴钱,用后背死死抵住屋门,抬起两条纤细胳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脸。

        客栈屋顶上,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白衣少年仰面而躺,脑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

        卢白象在屋内潜心打谱,是在浩然天下极负盛名的《彩云谱》——彩云十局,以此衍生出了各类棋谱,有人专门“手割”彩云局,有人只深究彩云十局的精妙死活。

        据说此谱,养活了无数跑江湖的野棋高手。

        只论下棋,卢白象在藕花福地已无敌手,对于棋道一事,自视甚高,只是当他无意间拿到这本《彩云谱》后,才知道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越是钻研,越是体会到对局双方的棋力幽深,且不提那位“奉饶天下棋先”的白帝城城主,只说有资格与这位魔道巨擘对弈于彩云间的高人,虽然输得极多,可是若不看白帝城城主的每一次“后手”,单独拿出这位高人的布局,步步精彩,让后世所有打谱之人只觉得一阵阵风雷声透出纸张,扑面而来,让人窒息。

        卢白象辛苦搜寻,收集了这位高人的大部分对弈棋局,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此人棋术,堪称“无瑕近道”。

        浩然天下的棋道宗师,大多对此人评价极高,大致有三点共识:一是以有损局部形势来谋取大局的眼光,打破了金角银边草肚皮的既有定论;二是此人行棋虽然偶有锋芒毕露、杀伐血腥的路数,可总体上当得起“气韵冲淡,尽精微致高远”的赞语;三是此人开创了包括大雪崩内拐式、天下第一小尖在内的诸多奇妙着数,虽然之后百年,多已被棋道高人一一破解,或是初在彩云十局当中面世,就直接被白帝城城主看透,可是看过《彩云谱》的所有观棋之人,不得不震撼、惊艳于其中的奇思妙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此人与当世所有棋手,完全不是在下同一种棋。

        此人之所以输给白帝城城主,只能说是生不逢时,恰好遇上了这么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已然得大道”的怪物。

        卢白象反复研究这本《彩云谱》,思来想去,大概只能用“无错手,无昏着”,来形容这位儒家高人。

        卢白象曾经对陈平安笑言,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去游历白帝城,可内心深处最想对弈之人,不是白帝城城主,而是这个昔年文圣首徒——崔瀺,崔大先生。

        卢白象放下棋谱,叹息一声。

        白帝城应该能去成,早晚而已,可是与崔瀺手谈十局,希望就相当渺茫了。

        虽然崔瀺如今正是陈平安家乡所在大骊王朝的国师,可是以棋观人,就大致看得出此人心气极高,卢白象即便见得着崔瀺的面,也极难如愿手谈。

        卢白象自知棋力还不够。

        虽然后世因人毁棋,尤其是桐叶洲和宝瓶洲,对于这位崔大先生棋力的评价,刻意拉低了许多,但卢白象对此人留给后人的三句豪言壮语,仍然心向往之:

        “先手怎么下都没有关系。”

        “官子局就是打扫战场,谁要说官子无敌之类的言语,贻笑大方罢了。”

        “黑棋学那马擂,白棋学我崔瀺,让子棋学白帝城城主。学马擂者,可学七八分;学崔瀺之人,可学五六分;学白帝城城主,学了也白学。”

        卢白象深呼吸一口气,瞥了眼桌上的棋盘,就要起身去找那崔东山,估计三局两胜制,就可以试出此人的斤两。

        当卢白象走出房门时,看见魏羡神色古怪地走回屋子。卢白象拐过廊道去稍远一些的那间屋子敲门,魏羡站在岔口上,问道:“找崔东山?”

        卢白象点点头。

        魏羡摆手道:“不用去了,这家伙也跟朱敛打了个赌,这会儿已经离开了县城,隋右边跟着去了。”

        卢白象疑惑道:“赌什么?”

        魏羡说道:“崔东山说要跟朱敛过过招,只要朱敛赢了,他就拿出一件咫尺物送朱敛,如果朱敛输了,以后每天给他崔东山做顿宵夜。”

        卢白象笑道:“朱敛竟然答应?”

        魏羡犹豫了一下,挠挠头,道:“起先当然没答应,毕竟裴钱给坑得那么惨,朱敛也怕步后尘,可是崔东山说他可以站着不动。朱敛仍是不点头,那家伙又说他手脚都不动。朱敛便问他是不是地仙剑修,崔东山说自己绝对不是剑修,于是朱敛就答应了。隋右边便跟着去看热闹。”

        只过了半个时辰,崔东山就嬉皮笑脸返回客栈,身后跟着脸色古怪的隋右边,当然还有灰头土脸的朱敛。

        朱敛径直去了自己屋子,砰的一声关门。

        在自己屋内静坐的卢白象没有多问,隋右边走入屋内,相对而坐,对卢白象说道:“崔东山说他很快就过来跟你学棋。”

        卢白象笑问道:“朱敛是怎么输的?他不是前不久偷偷摸摸跻身了八境吗?”

        隋右边无奈道:“那家伙的确纹丝不动,只是此人……身上法宝有点多,从头到尾,朱敛就没能近身十丈之内,就跟遛狗似的。我对上此人,比朱敛好不到哪里去。”

        卢白象给隋右边倒了一杯茶,隋右边却没有饮茶,摇头道:“你们下棋,我就不看了。”

        卢白象笑问道:“怎么,觉得我胜算不大?”

        隋右边站起身,道:“我没觉得此人棋术有多高,只是相信一件事,只要他跟人赌,似乎就不太会输。”

        最让朱敛心寒之事,是此人站在原地,驾驭“层出不穷,琳琅满目”的一件件法宝,打得朱敛抬不起头不说,还给朱敛摇旗呐喊,然后满脸遗憾,说你朱敛这种蝼蚁跟在我家先生身边,当真就只有下厨做饭的份了。

        那家伙说过了朱敛,又以眼角余光斜瞟她,说你略好一些,毕竟长得还算养眼嘛,我家先生说不定每晚睡觉都是面朝右边的。

        这让隋右边差点出剑。

        卢白象陷入沉思,在隋右边离开后,习惯性翻阅那部《彩云谱》。

        没过多久,那个白衣少年吊儿郎当地登门,一路嗑瓜子过来的,进了门后,还没坐下,瞅见了卢白象刚刚放在手边的棋谱,愣愣道:“你就看这玩意儿,学死活、棋筋、定式和棋理?”

        卢白象反问道:“有何不妥?”

        崔东山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卢白象对面,愁眉苦脸道:“算了,我不跟你学棋了。”

        卢白象眉头紧皱,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一手端着从裴钱那边骗来的瓜子,闲着的那只手,伸出一根食指,随意指了指卢白象,然后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很豪气道:“你还是跟我学棋吧。”

        卢白象站起身,笑望向眼前这位眉心有一颗红痣的俊美少年,伸手示意崔东山落座,道:“谁学棋谁教棋,其实并不重要。”

        这位藕花福地历史上的围棋最强手之一,有一种直觉,今天自己有可能会弈出生涯杰作。

        崔东山坐下,抬起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相较于卢白象的正襟危坐,天壤之别。

        崔东山伸出手臂,手指在棋盒边沿轻轻抹过,懒洋洋道:“你尚未定段吧?”

        卢白象哑然失笑,不承想自己在棋枰上,还有如此被人轻视的一天。

        卢白象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乱了心境,点头笑道:“初来乍到,确实没有定段。”

        崔东山点头道:“定段一事,按照俗世规矩,可以先与一位九段棋待诏对弈三局,三二一,棋待诏分别让新人三子、二子和一子。当然了,胜负不影响最终定段,更多是一种提携、恩荣。你卢白象的运气,可比你的棋力要强太多了。”

        真正决定新人段位的,当然还是与四段、五段棋手对弈的那些平手局。

        崔东山突然抬起头,问道:“可能你会觉得接下来你我对弈,你有机会下出巅峰局,不妨告诉你,这是你的错觉。不过你肯定不服气,那我就颠倒顺序,一二三,先让一子,让你知道自己的真正斤两,如何?至于是座子制,还是空枰开局,随你挑。”

        卢白象摇头道:“不用让子,我就算输了,一样知道你我之间的差距。”

        崔东山伸出手指,点了点卢白象,笑道:“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负,行吧。我猜如果是让子局,你不会答应,那咱们就空枰开局,不过不猜子,就由你卢白象执黑先行。”

        卢白象笑问道:“那应当贴几目?”

        崔东山收敛了笑意,有些不耐烦,道:“下了再说。”

        卢白象有点客随主便的意思,手边棋盒刚好是黑子,便率先开始落子。

        崔东山任由卢白象下出了《彩云谱》上名动天下的天下第一小尖,黑一三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小尖,既坚不可破,又隐隐蕴含着杀机,风雨欲来。

        崔东山不为所动,下得中规中矩,甚至都没有用上后世任何一种“不吃亏”的应对之法。

        卢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之中,浑然忘我。

        崔东山却是个话痨,下棋下得漫不经心不说,还开始东拉西扯,真像是在教卢白象下棋,嘴里絮叨道:“其实座子制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开局当然有自己的优势,会将棋盘变得‘更大’,可棋力不够的话,在序盘用光了先贤的巧妙定式,看似花团锦簇,一到中盘,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错进错出了,就如老农淘粪坑,疯狗乱咬人,臭水沟里抓泥鳅,很无聊的,能够让观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今人点评古人的座子制,比较喜欢贬低序盘,只承认中盘的逐鹿中原很精彩,其实讲得不太对。”

        “卢白象,你对棋形的直觉还不错,但也只是还不错了,至于棋理,就像……隋右边的亵衣,你别说摸到,连见都没见到过吧?”

        棋局大致算是刚进入中盘,絮絮叨叨的崔东山,就已经以手掌覆盖棋盒。

        卢白象抬起头,问道:“崔先生这是做什么?”

        崔东山愣了愣,反问道:“你没看出来你已经输了?最多三十手的事情。”见卢白象不语,崔东山抬起手,示意道:“那就继续。”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继续落子。

        不可否认,卢白象下棋之时,风采卓绝,无论是伸手拈子,还是俯身落子,抑或是审视棋局,皆是风流。

        只可惜崔东山根本不看这些,甚至就连棋局,一样不太上心,落子如飞,一枚枚白子在棋盘生根之后,就百无聊赖地等待卢白象,大概这才是他一直唠叨的原因所在,实在是等待的过程太过乏味。

        崔东山随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实谈不上优劣,如今棋手争这争那,说到底,还是对棋局的看法不够深,不够广。其实彩云十局之外,原本应该还有第十一局,至于棋盘,可就不是纵横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卢白象心一紧,停顿许久,默默凝视着其实并不复杂的棋局。

        对手没有力大无穷的杀招,没有巧妙交换,没有所谓的妖刀大斜,就像只是干干净净、轻轻松松陪着他卢白象下了半盘棋,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认输罢了。

        卢白象心情沉重,将两枚棋子放在棋盘右下角,投子认输。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道:“对吧?我就说不用想什么贴目不贴目的。接下来,让你一子?”

        卢白象沉声道:“崔先生让我两子,如何?”

        崔东山哈哈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不错,不枉我教你这一局棋。”

        卢白象苦笑无言,稳了稳心神后,开始收拾棋局,最后深呼吸一口气,开始第二局。

        崔东山依旧没有全力以赴的架势,只是早早断言:“我步步无错,自然完胜。”

        棋至中盘后,卢白象就经常需要长考。崔东山倒是没有任何催促,只是经常左右张望,没个正形。

        卢白象落下一子后,破天荒主动开口问道:“就只是步步无错?”

        崔东山“嗯”了一声,道:“就这样。不过我所谓的无错,可不是跟寻常的九段国手说的,你不懂,这是离地十万八千里的高深学问,如何教得会一名学塾蒙童?”

        这局棋,给卢白象拖到了收官阶段,不过仍是投子认输。

        崔东山突然来了兴致,笑问道:“第三局,咱们来点小彩头?”

        卢白象反问道:“什么彩头?”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与我说过,你们四人各有一句话,大致内容我已经知道。我还知道,你们当中,必然有人撒谎了,未必全假,应该是半真半假。照理说你卢白象的嫌疑最大,因为就属你那句话最像废话。这些都不重要,我如果赢了第三局,你卢白象只需与我说,你觉得谁撒谎的可能性最大,随便说谁都行,你只要报个名字给我。”

        卢白象哭笑不得,问道:“如此一来,还有意义吗?”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有。”

        卢白象思量片刻,摇头道:“两局足矣。”

        崔东山满脸失望道:“你的棋力在宝瓶洲捞个强九段,又不难,虽说只相当于中土神洲那边的寻常九段,可也不差了,再学些棋,多打打谱,以后在那高手如云的中土神洲弈林,都可以有你卢白象的一席之地,让你三子都不敢下?”

        卢白象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崔先生的棋术,在这座浩然天下,能否排进前十?”

        崔东山白眼道:“围棋只是小道,进了前十又如何?一些个阴阳家和术家的上五境修士,个个精通此道,然后呢?还不是给同境修士打得哭爹喊娘?”

        卢白象眼神炙热,又道:“斗胆再问一句,崔先生与白帝城城主,差距有多大?”

        崔东山想了想,道:“差了一个执黑先行的马擂吧。”

        卢白象心境逐渐趋于平稳,笑问道:“若是让三子,我赢了,崔先生又当如何?”

        崔东山指了指那本《彩云谱》,道:“我就把它吃了。”

        卢白象只当是玩笑话,忍不住又问:“崔先生与那位大骊国师崔瀺,棋力又相差多少?”

        崔东山瞥了眼卢白象,没说话。

        卢白象致歉道:“是我失礼了。”

        崔东山站起身,问道:“输了两局,有何感想?”

        卢白象跟着起身,心悦诚服道:“受益匪浅,虽败犹荣。”

        崔东山摇晃着脑袋,不以为然道:“你哪有资格说后边这四个字。”

        看着崔东山的背影,卢白象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独自复盘。

        崔东山走在廊道中,喃喃道:“魏羡,有点危险啊。”随即他有些自嘲道:“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蓦然而笑,去敲隋右边的房门,扯着嗓子喊道:“隋姐姐,在不在啊?我已经跟卢白象学完了棋,再跟你学学剑术呗?”

        陈平安将多宝盒放回竹箱后,独自离开客栈,随便浏览当地的风土人情。

        小县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文武庙,城隍庙,县衙学塾,各色店铺,应有尽有。

        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抽芽的柳树,鸡鸣犬吠,崭新的春联门神。

        行色匆匆做着无根买卖的外乡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着过年时换上的新衣裳,朝气勃勃。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武庙外面,其间路过一座财神庙,相较于冷冷清清的文庙,香火旺盛。

        陈平安已经走过千万里山水路途,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神而不亲,却对财神庙、土地庙以及各种娘娘庙这些神位不高的小祠庙更为亲昵。

        比如这道观寺庙林立的青鸾国,居中大殿的主神,老百姓往往敬过香拜过了就拜过了,逗留时间不长,可是在一些职掌某事的神祇脚下,虔诚磕头后,还会念念有词,有所祈求。

        陈平安走入武庙,稀稀拉拉的香客,屈指可数。

        神像为武将模样,彩绘泥塑,怀抱铁锏,做狰狞怒目状,十分威严。此地庙祝没有露面。

        陈平安如今是武道五境修为,只是伤势尚未痊愈,他还有一线希望,去争一争那个虚无缥缈的“最强”二字,当然前提是大端王朝那个天纵奇才的曹慈,已经跻身武夫六境。

        要跻身第六境,关键是寻着一颗英雄胆,有点类似练气士结金丹。

        大体上有两种捷径,一是进入武庙,碰运气,看能否获得青睐,被赠予一份武运。

        另外一种是去往古战场遗址,与那些阴魂死而不散的战场英灵搏杀,这颇为危险。

        古战场遗址,很少有单枪匹马的游荡英灵,那些灵智不曾涣散的英灵武将,麾下有着数目不等的阴兵阴将,极其难缠。

        那本购自倒悬山的神仙书,记载着中土神洲有一座巨大遗址,那位英灵拥有相当于练气士十二境的修为,加上相当于兵家圣人坐镇沙场,无异于传说中的飞升境,麾下有阴兵阴将数十万之众。

        相传历任龙虎山大天师在继位之前,都须要前往此地历练,甚至多有陨落的惨事发生。

        陈平安对于武庙馈赠一事,从来不抱希望,今天无非是散步到此而已,更多还是向往那些名垂青史的古战场遗址,希望靠着自己的一双拳头,打出个实打实的第六境。

        县城武庙太小,没有请香处,都是老百姓自带香火而来。

        陈平安孤零零地站在武庙大殿内,觉得双手合十,好像不太适合,干脆就拱手抱拳,以武夫身份向那位武圣人致礼,然后就转身离开。

        大殿外边,春光明媚,陈平安跨过门槛。

        如今长生桥重建,成功炼化出第一件本命物,陈平安就等于一只脚跨入了练气士门槛。

        可这绝不是什么天大的福缘,天底下少有熊掌与鱼兼得的好事,练气士和纯粹武夫两种身份背道而驰,虽说不是没有人兼修,但是放眼数座天下,寥寥无几,剑气长城有些剑修和师刀房道士,还有崔瀺曾经无意间提及的几种怪胎,属于此列。

        之所以此举被视为蠢事,就在于越往后,越容易出现近乎致命的纰漏。

        练气士结金丹本就不易,元婴境破瓶颈、灭心魔更是难上加难,佛家修行的不败金身,道家追求的无垢琉璃之躯,其实都在孜孜不倦追求“无瑕”二字,而武道修行,更是“纯粹”二字当头,一旦选择同时开辟两条路,就等于自找苦吃,很容易两头不靠,最终成就有限。

        就在陈平安右脚也要跨出门槛之际,身后荡起一阵灵气涟漪,响起一个醇厚嗓音:“仙师请留步。”

        陈平安收脚转身走回大殿内,彩绘神像荡漾起一层金光,然后从神像中走出一位身披金甲的中年武将,落在大殿内。

        这位青鸾国地方上的武圣人抱拳笑道:“此事多亏仙师的那个学生出手相助,才让我们文武两庙逃过一劫,不知仙师能否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仙师若有所需,只管开口,只要我们两庙力所能及,绝不敢推脱。”

        陈平安笑道:“这次出手,是我那学生一人的意思,与我没有关系,武圣人不必谢我。我这次不过是恰好路过,多有叨扰。”

        武圣人无奈道:“我倒是想要多些叨扰。”

        陈平安无言以对。

        神道香火,最是神妙。

        陈平安本就无事,干脆挑了个蒲团坐下,武圣人设下一些障眼法禁制,以免惊吓到凡人,亦是落座。

        陈平安询问了些关于文武两庙的渊源和礼制,也问了些有关文胆的事情,这个问题,夹杂在紊乱问题当中,并不突兀。

        武圣人知无不言,一一作答。

        陈平安得偿所愿,起身道谢告辞,武圣人只是送到了大殿门口,在陈平安渐行渐远后,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神像当中栖息。

        陈平安走在街道上,走过绿意葱葱的树木,走过趴在地上晒日头的黄狗,走过欢声笑语的孩子,他喃喃自语,碎碎念叨:

        “你这个年纪,总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没关系的。”

        “可做得不好,与做错,是两回事。岁数小,犯了错不用怕,可这不是知错不改的理由。”

        “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娘,犯了错,会打你骂你。如果你上了学塾,夫子会拿戒尺、板子抽你的手心。小宝瓶有齐先生,有大哥李希圣;曹晴朗有爹娘,如今又上了学塾,你都没有。没关系,我来教。”

        “可怎么教才是对你最好的?跟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就没有人教过我。”

        陈平安走过字写得很一般的春联、绘画粗劣的门神。他没有急着返回客栈。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拐入一条僻静巷弄,从咫尺物玉牌当中取出一张黄纸符箓,正是住着彩衣国枯骨艳鬼的那张。

        在去往倒悬山的那艘桂花岛上,桂姨和金丹境老剑修马致,帮着他和女鬼订立了一桩契约。

        只是陈平安早先吃过一名嫁衣女鬼的大苦头,对于作祟阴物之流,天生不喜,从离开桂花岛至今,就一直没有给女鬼现身的机会。

        此刻她重见天日后,一时间有些不适,站在阴影中,亭亭玉立,却又阴气森森。

        她身穿一袭衣袖宽大的华美彩衣,双手藏在袖中。

        陈平安知道,除了那张艳美的脸庞,这头女鬼的脖颈之下皆是白骨。

        她施了个万福,露出两截雪白的……枯骨手腕,姿态娇柔道:“奴婢见过主人。”

        陈平安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不决。

        签订契约之时,陈平安才得知这头女鬼真名为石柔。

        陈平安一边留心着附近是否有人路过,一边在肚子里酝酿措辞。

        她笑道:“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干净的事情?主人无须犹豫,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你是女子,我想问些你们擅长的事情。”

        枯骨女鬼眯起眼,问道:“哦?敢问主人,可是男女之事?”她笑了起来,一条枯骨手臂探出大袖,捂嘴娇笑,眼神却冰冷,道:“不承想主人还有这等怪癖,倒是奴婢的福气。”

        陈平安不计较她言语中的讥讽,无奈道:“我是想问你生前,可曾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懂不懂一些给家中孩子、晚辈立规矩的手段。”

        她一头雾水,显然,陈平安的想法,让她大出意料,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画卷中,给那位老仙师做惯了为虎作伥的歹毒行径,违心作呕,但总好过一些可怜的姐妹,被那位老仙师施以仙家术法中极为阴狠的“坐蜡之法”,把神魂作为灯芯,点了油灯,一点点消融,凄惨至极。

        如今她换了位新主人,怎的变化如此之大?

        她松了口气,摇头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晓主人所说之事。”

        陈平安点了点头,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