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路,陈平安都在演练那道剑光遁术,一旦精神不济,就转为更加熟稔轻松的云水身,只是御风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一旦疲惫不堪,就祭出符舟,或是让小陌按住肩头,拖曳远游,前者属于花钱看风景,后者纯属赶路,风驰电掣。
清源郡仙游县的小武馆,里边有个逢拳必输徐大侠,帮两个早年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都留了一间屋子,年复一年,亲自收拾得干干净净。
还说喝酒一事,每次就俩人,没啥滋味,得三个凑一堆,他要一挑二。
徐远霞的弟子郭淳熙受过情伤,成了个成天浸泡在酒缸里梦游的酒鬼,只是先前与周肥投缘,离乡出门一趟,然后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从一个混吃等死的武馆弟子开始登山修行了。
每隔半年,郭淳熙都会寄信回来,跟师父报个平安。
白玄那孩子上次跟着陈平安来做客,死皮赖脸跟武馆求了个客卿头衔。徐远霞也没当真,就当是孩子的玩笑话,答应了。
武馆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门房还是上次那个鸡同鸭讲的年轻人,郭淳熙的弟子。
瞧见了陈平安,认得,是馆主祖师的那个江湖朋友。
年轻人再没有像上次那么拦路,只说馆主如今在外走镖,还有约莫两天才能回仙游县城。
陈平安就与年轻人问了走镖路线,寻了一处街巷僻静处,施展云水身,去找武馆的车队。
隐匿身形,御风远游,在一处寻常渡口的上空,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停下脚步。
深秋时分,大多气象衰落,只是地上渡口那处附近,一年好景,橙黄橘绿时。
小陌瞥了一眼,大致看出真相,好奇问道:“按照山上说法,是那山水精怪依附贵人身边,翻山涉水,好躲着修行劫数?”
陈平安点点头:“差不离了。”
一些个修道有成的鬼物精怪为了避开山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刀兵劫数,就会寻找有福之人,作为避难之所。
否则大小城池内有文武庙城隍庙,在外犹有山水神灵,就像山中草寇,岂敢招摇过市?
不过这是心知劫数已至,大难临头,不得已而为之,必须寻一张护身符。
有些则是做买卖挣道行了,因为每过一道有神灵把守关隘的山水境地,鬼魅阴灵和山泽精怪之属就可以为自己增添一份无形道气,如同身上揣着一张虚无缥缈的通关文牒,凭空多出了一个钤印盖章。
只是此举也绝不是什么轻松事,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灵不太管事还好,也就疏漏过去了,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祠庙水仙察觉,无异于挑衅,往往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停步,俯瞰渡口,就是为了确定那只鬼物是求活还是求利,若是后者,那就真是命定劫数了。
因为鬼物此时还不清楚,郡城的城隍庙已经察觉到它的踪迹了,很快城隍老爷就会赶来兴师问罪,身边还会跟随刚刚返回郡城禀报此事的日游神,以及枷锁将军。
而且渡口还有一位河伯已经在岸边守株待兔了。
晌午时分,大日照耀,有个女子撑伞而行,踩着一双绣花鞋,紧紧跟在一个进京赶考的士子身后,有意无意,刚好躲在读书人的影子里。
那士子肯定有举人功名,因为身上有那一国礼部颁发的行书,故而身负一丝与京城遥遥牵连的文运。
小陌说道:“公子,那撑伞女鬼在忧心自己是否会牵连那个读书人,还想着自己若是侥幸逃过此劫,就要如何弥补那个书生的阳气损耗,想着找机会庇护他的子孙百年。”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小陌待在身边,确实可以省却不少事。
“小陌啊,我得怨你了,习惯了一起出门游历,以后怎么办?由奢入俭难啊。”
小陌说道:“只要公子不嫌烦,不赶人,小陌可以次次陪伴公子远游。”
陈平安突然有些心中发毛,看了眼小陌。他娘的,难不成仙尉当时并未看错?自己防来防去何等辛苦,何其缜密,结果这种事情也能灯下黑?
小陌笑道:“公子放心,小陌有类似后世道侣身份的女修,只是她们的姿容气度、修行资质,皆不如夫人万一。”
陈平安笑容尴尬:“想啥呢,我怎么会误会小陌。”
小陌善解人意道:“是小陌误会了。”
“小陌,你去拦下城隍爷,可以亮明大骊供奉身份,给他们看一下那块无事牌,渡口这边交给我处置。”
陈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撑伞女鬼身边,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油纸伞,以心声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赶路,算不算有伤天理?身为见不得光的鬼物,随意踩踏阳人的影子,伤人元气于无形,就不怕凭空多出劫数,反受其咎?”
女鬼一张脸庞异常雪白,转头望向那位青衫刀客,惊骇万分,颤声求饶道:“仙师,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师发发善心,只要让奴婢过了这条河,奴婢就会立即离去,仙师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言语之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这里有十六枚神仙钱,是奴婢的全部积蓄了,只求仙师让奴婢留下一枚,好赠予前边的那位恩公。”
她撑着的那把油纸伞已经被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边的书生却浑然不觉,只是向前缓缓行走,等她那双绣花鞋离开了书生的影子,霎时间地面滚烫犹如一口油锅,让她在阳间无立锥之地。
她花容失色,强忍着疼痛,只得抬起一脚,踩在另外一只绣花鞋上边。
生死一线间,女鬼下意识抬起眼帘,看了眼前边书生的背影,有些神色恍惚,恋恋不舍,又释然一笑,然后就要啐那狗屁仙师一口,却见那青衫客笑了笑,收起并拢的双指,再轻轻一敲油纸伞。
刹那之间,丝丝缕缕的金色丝线如雨水沿着伞面倾泻而下,像是张开了一圈帘幕,让女鬼如坠一处仙家清凉境地。
陈平安递过去一摞黄玺符箓,说道:“过河之后,与那书生报过恩,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一个叫书简湖的地方,找个叫曾掖的修士,说不定你可以在那边修行。这位山上神仙不难找,你到了那边一问便知。要是你不愿远游,就随意了。”
方才生死一线,女鬼也没有杀心和暴虐气息,一点灵光始终未被阴灵天生的戾气遮盖,这就是粹然道心。
不然凭借小陌勘验的心弦内容,对错已分,善恶已明,陈平安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女鬼狐疑不定。
无缘无故的,一场萍水相逢,对方何必如此施恩?
只是再一想,自己这点微末道行,何至于让眼前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测的仙师如此算计陷害,对方莫不是……垂涎自己的美色?
陈平安什么误会都扛得住,独独受不了这等冤枉,气笑道:“赶紧跟随书生过河,少想些有的没的。”
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么了,战战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箓,施了个万福,道谢一声,快步向前,走出几步后,竟然发现自己哪怕没有走在书生的影子中,一样行走无碍,忍不住停步转头问道:“敢问神仙老爷的道号、仙府?”
那个多瞧几眼便有一身书卷气的青衫刀客却是摇头:“不用知道这些有的没的。”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坚定:“奴婢诚心恳请仙师,还是说一说道号。”
只见那人拍了拍腰间狭刀,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既是学某人,与女鬼开了个不是玩笑的玩笑,又是说给那位郡城隍爷听的,因为小陌那块大骊刑部的末等无事牌好像不是特别管用。
陈平安转身朝城隍爷的方向一抱拳,便施展云水身,与小陌继续赶路。
那城隍爷与日游神和枷锁将军两名佐吏恭敬还礼过后,就按下云头来到岸边,让那本该拦路的河伯只管为女鬼放行。
那河伯也是个犟的,即便见着了官场上司,仍然非要问出个缘由才肯让路。
城隍爷心情极好,非但不恼火,反而与河伯说了那位青衫剑仙正是大骊龙州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陈平安,一宗之主,然后调侃道:“天大架子了,竟然能让一位剑仙在此停步,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护送一个女鬼渡河。”
河伯心中得意万分,嘴上却说道:“一位剑仙的境界大过天,也大不过卑职在此恪尽职守的道理。”
城隍呵呵一笑,心道:所以这就是你在这里当河伯,而我在郡城坐镇城隍庙的原因了。
河伯突然问道:“真是那个落魄山的陈剑仙?”
穷嘛,看不起镜花水月,买不起山水邸报,山上消息远远不如这位城隍爷灵通。
只是在大小酒局上听同僚和上官们经常提起,大骊王朝出了两个四十来岁的年轻剑仙,联手问剑一场,把正阳山的祖师堂都给拆掉了。
尤其是其中那个姓陈的,脾气差得很,用剑剁掉了搬山老祖的脑袋。
回头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风格,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像啊,莫不是城隍爷看走眼了?
城隍点点头:“作不得假,千真万确。”
河伯埋怨道:“城隍爷哟,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说,我好与陈剑仙讨要一幅墨宝啊。”
城隍爷一瞪眼:“你不早说?!”
河伯不说话了。谁官大谁有理。
小陌继续跟着自家公子御风赶路,问道:“公子以往出门游历,都是这样……”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爱管闲事?”
小陌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好像山下都是些琐碎事。这么说也没错,只是你我的一个停步,些许光阴,相差不过是你陪着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与我被你拽肩赶路的一点区别。可是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就是生死、大道,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都避不开的劫数,是就此天各一方,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陌说道:“公子传道法,小陌受教了。”
陈平安忍了又忍。
小陌说道:“听朱老先生说,落魄山的风气归功于公子的正本清源,以身作则。”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胡说八道,跟我没有一枚铜钱的关系。”
小陌感叹道:“公子真是虚怀若谷。”
山间道路蜿蜒如蛇,崎岖难行,一支车队,皆是矮马。
一个眉发皆白的老人骑马佩刀,与一个年轻道士并驾齐驱。估计是出门在外,老镖师就没怎么刮胡子。
山路拐弯处缓缓走出一个腰间叠双刀的青衫客,笑道:“打劫。”
他身后站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老人哈哈笑道:“山峰,一看就是个不劫财只劫色的,只能委屈你了。”
张山峰笑嘻嘻道:“还是徐大哥你英俊些。你不总说相貌一事,我和陈平安加一起都不够看?”
两人翻身下马,与那人相对而行。
武馆其余镖师只见那个青衫刀客快步而行,举起双手,分别与老馆主和年轻道士握手。他们大多认识此人,姓陈,是老馆主的朋友。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个青衫男子竟然徒步行走,为馆主牵马,有说有笑。
下了山,路过一间客栈,四人坐在一张桌上,馆主破例,不但自己在走镖的时候喝了酒,还准许所有武馆弟子可以饮酒一碗。
奇了怪了,馆主真不怕半路出事情吗?
陈平安端起酒碗抿了口酒,从袖子里摸出一本不厚的集子,笑眯眯道:“翻翻看?”
徐远霞擦了擦嘴角,定睛一看,赶紧擦了擦袖子,这才拿起。是一本苏子词集。
自己上次在酒桌上提及此事,陈平安这小子就开始吹牛皮不打草稿,说可以帮自己讨要一本有苏子题名的词集,甚至还可以帮自己的那部山水游记作序。
徐远霞小心翼翼翻开一看,果真有苏子的题名,还有一方私人印章,以及一句“粗缯大布裹生涯,赠大髯游侠徐远霞”,再加上年月落款。
徐远霞满脸涨红,收入怀中,哈哈笑道:“臭小子模仿字迹还挺像,我就当是真的了。”
陈平安端起酒碗,道:“帮你撰写序文一事,苏子也答应了。就等你写完,我再帮忙将手稿寄给苏子了。”
徐远霞一脸怀疑。
张山峰开始拱火:“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我们陈大爷敬个酒?”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还有一幅苏子的字帖,不过这趟出门忘了带在身上,如果想要,自己去落魄山拿。”
徐远霞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你小子可以啊,就说了三句话,已经吹了三个牛皮。”
其实这些日子,徐远霞时不时就去武馆附近的那座仙家山头闲逛,问些山上事。
所以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中土文庙议事,老人都是知道的。
他每次都是缓缓登山,匆匆下山,回到家中,喝过了酒,醉醺醺睡去。
徐远霞提起酒碗,跟陈平安重重磕碰一下,笑道:“要是忙,就不用跟我们回仙游县了,不差几顿酒,正事要紧。”
陈平安嗤笑道:“少跟我装豪迈啊,我要真走了,你不得在张真人面前骂死我。”
张山峰微笑点头。如今自己是观海境的神仙了,在酒桌上被称呼一声“真人”,不过分。
徐远霞刚转头望向那个黄帽青年就后悔了。果然,那个负责倒酒的家伙已经自顾自点头,只说了一句“我走一个”,就一饮而尽。
但凡被敬酒,小陌都是二话不说一口喝完。
几次过后,徐远霞和张山峰就都不敢怎么敬了。
怎知,只要有那视线交汇,也会被小陌当作劝酒,还是一口闷了。
酒桌上就怕这种英雄啊,酒品很好,结果酒量比酒品还好。
何况小陌还极有分寸,次次都让徐大侠意思一下就成,要是徐远霞一口喝完,小陌就给自己再倒两大碗,让徐远霞敬酒也不是,喝酒也不是,每次在小陌这边只能真的随意了,总之就是……挺开心的。
所以徐远霞其实没怎么多喝,就是举起酒碗的次数不少,一来二去,反正就像是一场开怀痛饮了。
此后一路,徐远霞跟沿途官府、驿站或是江湖门派打点关系,偶尔也会历练弟子。
得知陈平安这家伙竟然都要去桐叶洲创建下宗了,就忍不住让陈平安赶紧滚蛋。
陈平安都懒得搭理他,坐在马背上,双手笼袖,肩头摇晃,腰叠双刀,只是优哉游哉地跟张山峰随便闲聊。
不知为何,小陌总觉得现在的公子跟在落魄山上判若两人,会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喝着小酒,偶尔吹着口哨,好像是支乡谣的调子。
到了仙游县城的武馆,小陌越发大开眼界:竟然是自家公子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
徐远霞就双臂环胸,斜靠灶房门,笑看着两个老朋友和一个新朋友忙碌来忙碌去。
今天喝酒,只算小酌。
到了张山峰的屋子,陈平安一步抢先,翻开一本书,带画的,啧啧不已。
张山峰埋怨道:“徐大哥,我一个道士,你在桌上放这些书,到底几个意思?!”
徐远霞呵呵一笑:“约莫是书本长脚,自己偷偷摸进来的,与我无关。”
晚上还有一顿夜宵,徐远霞拉着三人离开武馆,找了个开在陋巷里边的小馆子。这顿酒陈平安跟张山峰敞开了喝,就像起了内讧。
第二天拂晓时分,陈平安揉了揉额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武馆。
起床后,推开门走出去,没走几步路,就发现小陌蹲在演武场旁边的台阶上,看徐远霞教徒子徒孙们练拳走桩。
张山峰这个傻了吧唧的,竟然端着一碗酒水在旁,用喝酒来解酒还魂呢。
徐远霞朝陈平安招手道:“过来,教几手拳桩拳招。”
武馆弟子们齐刷刷望向那个被馆主说得很玄乎的陈公子。白簪青衫,脚踩一双千层底黑布鞋。
他们不得不承认,模样是有几分周正的,至于拳脚本事嘛,既然是自家馆主的江湖朋友,高低有数。
馆主为何在江湖上,尤其是同行里边的口碑那么好?
还不是输拳输出来的香火情。
要不是馆主确实为人厚道,顿顿饭菜油水足够,从不拖欠薪水工钱,否则还真留不住几个人。
方才那个张真人就已经被馆主拉壮丁传授了一套拳法,好家伙,估摸着是真没醒酒,软绵绵的,在那儿画圈圈呢。
所以他们对这个常走江湖的陈公子不抱太大希望。
陈平安笑了笑,扯起青衫长褂一角系在腰间,来到徐远霞身边,背对武馆弟子,先走了一趟撼山拳的六步走桩。
身后青壮少年们对视一眼。这就对了,不愧是自家馆主的朋友。
小陌笑了笑。一身拳意如山水、天地两相接,鱼虹、周海镜之流的九境武夫有幸对上自家公子,就是一拳事。
徐远霞坐在小陌身边,轻声笑道:“这帮小兔崽子哪里看得出深浅,让小陌见笑了。”
小陌摇头道:“各有高低,各有见闻。”
徐远霞聚音成线,说道:“这一路有劳小陌了。”
陈平安是怎么样个人,自己再清楚不过,出门来找自己和张山峰喝酒,要不是受了重伤,绝不会带人同行。
徐远霞看着演武场上那个拳脚越来越快的青衫身影,微笑道:“我也就是年纪大了,要是早个十几二十年,肯定要跟小陌你喝个不醉不归。”
小陌轻声道:“在公子眼里,徐大侠可能真的不算如何年轻了,但是相信在公子心中,徐大侠会一直是那个走在风雨里的大髯豪侠。”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理。”
陈平安在武馆接连住了三天,最后是徐远霞赶人,笑骂陈平安和张山峰两个缺心眼的王八蛋混吃混喝不说,还要眼巴巴等着自己死了好分家产。
这几天,陈平安都会教拳和喂拳,武馆弟子们终于后知后觉,对其印象大为改观,才相信这个陈公子真是个高手,估计至少能打两个馆主。
要是在县城开武馆,生意肯定不差,尤其是女徒弟,绝对少不了。
这天清晨,蹲在台阶上,陈平安一边揉着眉心,一边端着酒碗,看着张山峰教拳。那些武馆弟子出拳别扭,一个个憋着笑,陈平安也忍着笑。
动身赶路之前,徐远霞突然提了个要求,让陈平安帮忙写个大堂匾额,还说口气大些,得有气魄。
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小陌在旁研墨,陈平安提笔写下四个榜书大字,落款是“落魄山陈平安”,还取出一方私人印章钤印其上:陈十一。
陈平安将笔搁放在笔架上,转头望向徐远霞,笑道:“要是还觉得不够气势,我可以将那个一改成九。”
徐远霞放声大笑,说差不多了,不然屁大武馆,压不住。
匾额榜书四字:拳镇一洲。
徐远霞一路送到了县城外,毫不拖泥带水,抱拳为三人奉送四字:“一路好走。”
到了槐黄县城,张山峰没有跟着陈平安住在山上,而是在骑龙巷草头铺子落脚住下了。
贾晟、陈灵均,还有个叫仙尉的年轻道士美其名曰要为他接风洗尘,又是一顿酒喝了个昏天暗地。
然后张山峰偷偷摸摸让陈灵均带路,说要去趟铁符江的水神娘娘庙。
陈灵均挤眉弄眼,心领神会:那儿的姻缘签极其灵验!
虽然那位水神娘娘已经搬家了,但这点小事难不住陈大爷,就带着去了龙州别处的一座山神庙,一样灵光。
仙尉一开始听说是去铁符江水神庙,就要跟着,等到再听说只是去某个山神老爷那边烧香,他就不乐意去了。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泥瓶巷,先翻墙而入,落在宋集薪宅子院内——这种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做——再施展云水身,进入宋集薪的书房,都不用如何翻箱倒柜,就在一只摆放在书架上的清供瓷瓶中打开了一层玄妙隐蔽却不难开门的山水禁制,其内就有一片碎瓷,还有大骊太后南簪留下的几页泛黄纸张,其上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的道诀残篇。
出了宋集薪的宅子,陈平安来到自家祖宅门口,蹲下身挖开泥土,取出一只埋藏多年的胭脂盒。
再去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找到了一座没有立碑的小坟头。
这些都是封姨之前在火神庙告诉他的内幕。
坟上有石头压着的已经泛白的红纸,估摸着今年清明时节有人上坟,之后一场场雨水落下。而且小坟一样有年年添土的迹象。
陈平安蹲下身,取出两壶酒,一壶家乡的糯米酒酿,另一壶是山上的三更酒,都倒在小坟头前。
徒步走出很远后,陈平安回望一眼,就此御风离开。
在夜幕中,陈平安搬了张小板凳,在一口龙窑的窑头附近,独自坐了一宿到天明。
龙州,已经正式改名为处州了。
官员调动不可谓不频繁,就像那个历史悠久的窑务督造衙署,更是早就换了个新督造,是个来自京城的世族子弟,不过好像越想有所作为就越无所作为,比曹耕心那个酒鬼的官场道行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小陌赠送的月宫遗址来自皓彩明月,就像一座古老另类的避暑行宫。
陈平安已经事先跟小陌打过招呼,会将这份礼物转赠刘羡阳。
小陌最好说话,对此当然无所谓。
陈平安等到天亮后就收起板凳,返回落魄山。
先前那场正阳山观礼,陈平安托关翳然给巡狩使曹枰送去一封密信,收到信后,曹枰就不再参加庆典,直接走了。
等于是落魄山与上柱国曹氏的一桩三百年盟约,都不用陈平安与曹枰见面,更无须将那份契约落在纸面,不用什么白纸黑字,就只是一场双方心有默契的君子之约。
落魄山会护住曹氏香火,不会出现“某些”最坏的结果。
对此双方心知肚明,所谓的意外,不是曹氏失去世袭罔替的上柱国身份,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家破人亡、香火断绝。
虽说这种可能性极小,但是陈平安在信上以此开头,反而更显诚意。
之后就是曹家在三百年之内可以送纯粹武夫或是修道坯子来落魄山安心修行,落魄山会悉心栽培。
若是此事太过显露痕迹,容易被宋氏朝廷忌惮,陈平安还可以将那些人选秘密送往俱芦洲的太徽剑宗等几个地方,或是婆娑洲的龙象剑宗。
曹枰很快就让陈平安感觉到了曹氏行事的雷厉风行,因为曹氏已经给落魄山悄悄送来了两人,是一对少年男女。
少年曹荫,字凤生,是曹氏旁支子弟,剑修坯子。
少女是赐姓,姓曹名鸯,小名梧桐,如今已是四境武夫,底子打熬得还算不错。
按照世族豪门的规矩,曹鸯就是曹荫的侍女兼死士了。
两人被朱敛安置在了落魄山后山的一座府邸中。
崔东山指点过曹荫的修行,还给了几本山上秘籍。至于曹鸯,之前隋右边和裴钱都教过她几次拳。
陈平安本想亲自去见两人一面,聊上几句,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陈灵均去喊他们过来,约在崖畔石桌旁见面。
曹氏二人到时,先见竹楼,再见一袭青衫站在崖畔,风采如神。
那人笑望向他们,点头致意。
曹荫快步向前,曹鸯紧随其后。
曹荫作揖行礼:“曹荫拜见山主。”
曹鸯站在曹荫身后一步外,只是低头弯腰,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宗主前辈拱手抱拳,久久没有起身。
出于一些不成文的高门规矩,她谨守本分,没有自报名号。
眼前青衫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上五境剑仙,还是一位已经站在人间之巅的止境武夫。
陈平安伸出一手,笑道:“曹荫、曹鸯,都坐。”
一对好似璧人的少年男女先后落座。
陈平安坐下后,问道:“在山中还住得习惯?”
曹荫少年老成,性情沉稳,一板一眼答道:“回山主话,住得惯,不能再好了。”
陈平安笑道:“在落魄山,你们不用太过拘谨,平时修行练拳之余,可以随便走走看看。”
曹鸯是学拳习武之人,面对这位止境武夫,其实要比曹荫更加心怀敬畏,奉若神明。故而今天她与陈平安见面,就像与一位在世神明恭谨敬香。
先前听说要来见这位山主,曹鸯其实整个人都蒙了,脑子一团糨糊。
要不是从后山来竹楼崖畔还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可以让她赶紧平复心情,不然等到了这边,估计就要问答失仪了。
陈平安没有跟他们多聊什么,在他们离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长命将待在藕花福地的裴钱喊回落魄山,说自己在竹楼二楼等她。
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廊道,陈平安坐在门口,脱了布鞋,放在门外。
已经察觉到了裴钱的异样,之前落魄山观礼正阳山,裴钱说回了落魄山就破境,结果一拖再拖。
虽说其实时日也不算久,但是陈平安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身为纯粹武夫,竟然在压境。一个九境武夫,已经可以打破瓶颈却故意压制,一着不慎,是会有大隐患的。谁借你的胆子?我这个师父吗?
陈平安走入屋内,空无一物,开始闭目养神。
昔年单独游历俱芦洲,莫名其妙被问拳一场,陈平安当时差点误以为自己会死。
不分青红皂白就与自己问拳之人竟然是那个在洒扫山庄更名换姓的老管家吴逢甲,真名顾祐,大篆王朝人氏,昔年俱芦洲三位本土止境武夫之一,曾以双拳打散王朝藩属十数国仙师,单枪匹马将他们驱逐出境。
顾祐更是撼山拳的祖师爷,当年自己接拳之时,撼山拳走桩递拳将近一百六十万次。
顾祐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出拳很重,道理更重,曾言:“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当然,顾祐还说了一句很符合撼山拳祖师与止境武夫境界的豪言,大致意思是他不说崔诚拳法高低,喂拳本事实在一般,换成是他,可以保证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收起思绪,睁开眼睛。
裴钱来了,在门口脱了靴子,犹犹豫豫走入屋子。
陈平安卷起袖子,沉声道:“我不压境,分出胜负。”
裴钱默不作声,纹丝不动。
陈平安与当年顾祐与自己问拳如出一辙,双膝微曲,拧转手腕,一拳朝己,一拳递前,缓缓道:“我以撼山拳与你问拳。”
裴钱有些神色慌张,怔怔看着自己的师父。这个最熟悉的师父,让她感到有些陌生了。
陈平安怒道:“裴钱,要是与人对敌,你这会儿已经死了!”
裴钱就是不说话,身上也无拳意聚拢。
陈平安一蹬地,快若奔雷,整座竹楼随之震动不已,一拳已至裴钱面门。
裴钱只是后撤两步,背靠墙壁,陈平安差点就一拳打在她额头上,强行收拳,又气又笑,最后便只剩下心疼,无奈道:“算了。”
裴钱咧嘴一笑。
陈平安双指弯曲,一个栗暴打得裴钱抱头。
见师父已经走向门口,坐下穿布鞋,裴钱一下子轻松了,屁颠屁颠跟着师父坐下,小声笑道:“师父,我是说实话啊,要是真分胜负,少则三拳,最多五拳,就可以结束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也知道?”
当年那场切磋,顾祐前辈既问拳,又传拳法:“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战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
要知道,这可是顾祐前辈在七境之时就有的感悟。
陈平安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二楼屋子。
其实崔爷爷的拳理同样极高,尤其是“身前无人”一语,陈平安觉得自己这辈子哪怕练拳再多,都想不出类似的拳理,也写不出顾祐前辈的那种拳谱序文。
当然,他也无须妄自菲薄,剑术即拳术,像那片月,一旦用在拳法上,威力还是不小的。
陈平安穿了布鞋,却没有起身,只是坐在门口。
裴钱有些心虚,试探性说道:“师父,有心事?”
陈平安递给裴钱一些瓜子,说道:“我这个当师父的,总不能只为弟子喂拳一次吧?”
裴钱眨了眨眼睛:“师父有过正式喂拳吗?”
她再补了一句:“只有教拳不停,我都旁观,记住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算这个开山大弟子过关了,那就不与她计较方才不肯接拳的事情了。
裴钱嗑着瓜子,透过青竹栏杆,望向落魄山外边的云海。
陈平安说道:“如果当时我在山上,估计只会耽误你练拳。”
自己肯定会不忍心去看,说不定最多就是找个借口躲去骑龙巷吧。而且估计自己这个师父只要在山上,当年的小黑炭也就没有那份心气了。
裴钱说道:“师父,曹慈确实厉害。”
陈平安点点头:“模样也好。”
师徒二人极有默契地笑起来。
陈平安将两人的瓜子壳都抓在手心,站起身,轻轻丢到崖外白云间。
顾祐的那个化名其实是别人的名字,只是一个走江湖的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路边乞儿,死了。
所以顾祐在成名之后,只要是出门在外,与山巅武夫问拳切磋,都用此名,就为了证明一事:当年那个四境武夫,为了个满身烂脓的孩子搭上了性命,没有那么不值得!
陈平安站在栏杆旁,转头遥遥望向小镇。
就像齐先生护住骊珠洞天,每一个小镇年轻一辈的成长,都可以多证明一分,此事没有那么不值得。
很多的少年意气,总觉得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只看我敢不敢要而已。
只是成年之后,豪言须有壮举,才算真正的英雄。
所以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一袭青衫,说打就打。
那么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绝不会因为返回浩然天下了,就只说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巧话。
那我就去蛮荒天下,拖曳曳落河,打断仙簪城,剑斩托月山,手刃飞升境巅峰剑修的头颅。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头顶的丸子发髻,轻声说道:“你回藕花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实他知道裴钱为何一定要如此压境——是为了等某天的到来,因为前辈崔诚就是在那一天走的。
老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没有交代任何遗言。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楼的一场场教拳喂拳中了。
裴钱点点头,重新返回藕花福地,并没有直接去往南苑国京城,而是选了一处僻静地界,笔直一线降落身形,大地震动。
一路飞奔,逢水过水,逢山翻山,偶尔歇脚都是在水边,裴钱就会抓几条鱼下锅炖,生火煮饭,鱼汤泡饭,确实有点咸了。
在夜幕中,逛过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国京城,走过了大街小巷,看过了那两只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最后来到南苑国心相寺。
裴钱坐在台阶上,呆呆望向走廊一处,沉默许久。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请负责看顾的掌律长命打开莲藕福地的大门,裴钱沉声道:“开门!”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运,还有另两股来自蛮荒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气势磅礴的武运一起涌向落魄山,涌入藕花福地,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一座福地天下,武运如磅礴雨落向人间。
天边的福地门口附近,陈平安双手笼袖,身边是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
长命笑道:“裴钱的武道破境,真是不讲道理。”
陈平安一脸无所谓道:“不奇怪,毕竟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嘛。”
长命眼角余光瞥见这位年轻山主故意说着轻描淡写的言语,可是眉眼间的那份笑意就像是个说着“我闺女是天底下最优秀的,这种事情还需要说吗”的老父亲。
她打趣道:“以后大半夜套麻袋,山主可以喊上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到时候你得拦着我,注意踹人的力道。”
一行三人逛过了红烛镇,陈平安在书铺跟掌柜李锦买了几本书。
今天周米粒没带那根金扁担,也没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周米粒走在最前边,双指拈住一颗金瓜子高高举起,摇头晃脑,百看不厌。
暮色里,水神祠庙就要关门了。
换了庙祝,以前是个老妪,如今是个朴实妇人。
陈平安见着那个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妇人就哭笑不得:这个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眼前这个新任庙祝他还真认识,其实还是个同龄人,比陈平安稍大个两三岁。
是槐黄县城的小镇本地人,姓卢,不过跟福禄街卢氏关系早就疏远了,都攀不上什么亲戚。
她所嫁之人在龙窑当窑工,只是与陈平安当学徒的窑口离着远。
她们家早年卖了宅子,举家搬去了州城,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妇人有些不确定,脸上有几分喜悦,试探性开口问道:“是泥瓶巷那边的陈……平安?”
前些年,约莫是祖上积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当了这玉液江水神庙的庙祝,就是半个山上人了,虽然不曾修行仙术,但是也见识过好些个神仙老爷,戴官帽子的显贵和穿金戴玉的妇人更是不少,有两个还是传说中的诰命夫人呢。
一开始确实让她雀跃不已,后来就不稀罕去龙州城显摆了。
男人每次出门喝酒都会喝个红光满脸,说自己福气好,讨了个光耀门楣的媳妇,半点不比那个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个就没读过书的男人都会学秀才拽文,好似从酸菜缸里拎出一串串四个字的言语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艳梅,是很多年没见面了,之前只听说你们家搬去了龙州城,没想到你在这儿。”
以前小镇当地人嫁娶都颇早,好些女子十四五岁就嫁人了。
卢艳梅问道:“陈平安,这个是你闺女?”
她在当庙祝之前,关于眼前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只听说过一些真真假假说不准的零碎消息,有说陈平安不当窑工学徒后,好像通过朋友刘羡阳认识了铁匠阮师傅,不知怎么挣着了第一笔钱,花钱买下了西边的几座山头,算是发迹了。
后来不知怎么,又入了披云山那位山神老爷的法眼,就更阔绰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这事闹的,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周米粒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起月牙儿。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头衔,咱不承认不否认哈。
卢艳梅问道:“你们是来这儿烧香?”
陈平安笑道:“得劳烦你飞剑传信玉液江水府,我找叶青竹有事。”
卢艳梅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劝说道:“陈平安,我如今还算管着事,可以祭出符箓车驾,帮你辟水远游去往水府。”
虽说如今陈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与北岳山君合伙做买卖了,那座财运滚滚的牛角渡,听说陈平安是有分账的。
但是山水官场忌讳多、讲究多,何况自家那位水神娘娘按照昔年大骊朝廷颁布的一洲金玉谱牒来看,是从四品,很高了。
也就是在龙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搁在藩属小国的山水官场,那可是实打实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陈平安还是坚持己见:“你只管传信水府,我就在这儿等着水神娘娘。”
卢艳梅有些失落。以前的泥瓶巷少年好像不是这样的。
陈平安也不好解释什么,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这个庙祝就白当了。可如果让她飞剑传信,叶青竹就得念她的情,就会觉得没白请她当庙祝。
陈平安坐在水神庙门外的台阶上,周米粒挠挠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总觉得又给好人山主添麻烦了。
她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想着在红烛镇上耍一耍就打道回府,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摇头不答应,她总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抱住他的腿不让走吧,小陌先生就在旁边呢。
小陌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而是坐在了最右边。如此一来,周米粒就坐在了中间。
江面上水雾升腾,叶青竹单独赶来,脸色微白,眉宇间有无法掩饰的仓皇神色。
尤其是当她瞧见了自家祠庙门口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男子时,就更背脊发凉了。
叶青竹强颜欢笑,对卢艳梅道:“你先回里边去,我要与陈先生谈事情。”
卢艳梅一头雾水:聊事情,为何不去祠庙里边聊?不得讲究几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备些酒水蔬果。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返回祠庙里边,跨过门槛后,悄悄回头,看了眼那一袭青衫的背影,一时间又有些失落。
这么多年,她偶尔想着,哪天与那个曾经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对方会不会感到有些……遗憾呢?
只是她这些小心思在心湖念起就落下了,到最后,唯剩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放心:当年那个泥瓶巷的同龄人,约莫是真的好心有好报,总算不用把日子过得那么苦了。
卢艳梅还是未嫁少女时,曾经跟娘亲在灯下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家长里短。
都是些鸡毛蒜皮,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那个当了窑工学徒的少年身上。
他经常会帮她们家做些庄稼活,每次都是主动开口。
或是农忙时,他就会“偶然”路过田地。
而且她们家的稻田,在抢水的时节,总是不愁没水。
一般人家,晚上去田边两趟就算顶天了,但是独独有个人不是这样的,经常一整宿就待在田垄上。
之所以会这样,好像只是因为少女的娘亲曾经去泥瓶巷帮忙办了两场白事。其实在小镇,街坊邻居,只要是没结仇的,往往都会能帮就帮。
娘亲说泥瓶巷姓陈的一家人都是好人,还说那么个好孩子,不该过得那么苦。
那夜闲聊,娘亲最后一句话让卢艳梅记忆犹新:“那孩子苦得苦水都苦没了,所以在咱们这些外人面前,才会一直有笑脸。”
家乡小镇有句俗语,叫“从不德杀人”,是说一个人极有礼数,从不说是非。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着叶青竹,叶青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位落魄山的隐官大人坐着,自己站着,岂不是显得居高临下?
可自己总不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吧?
陈平安跟小陌几乎同时抬头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处,那里有一道纤细剑光落下。
陈平安站起身,不等他说话,叶青竹就下意识后退一步。
陈平安笑道:“没事,今夜就是来见见水神娘娘,邻居多年,都没登门,不合礼数,回头去我们落魄山做客,我再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水神娘娘喝酒。”
叶青竹很想说不去,但还是默默点头。
其实陈平安也没真想把她和水府怎么着,归根结底,还是得看小米粒的意思。
而这一路走来,小米粒始终微皱着眉头,一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是答案了。
陈平安抱拳告别,叶青竹赶紧施了个万福。
没死不说,还没被打,看来自己偷偷去别的祠庙烧香祈福还是有用的。
至于去落魄山做客一事,简单得很——拖字诀!
小陌忍俊不禁。这位水神娘娘混到这个份上,大概是真知道苦头的滋味了。
原路返回去往红烛镇,陈平安笑了起来。
是宁姚返回飞升城后,竟然让郭竹酒来浩然天下了。
陈平安摸了摸周米粒的脑袋,问道:“下次你看门,水神娘娘来做客,怎么办?”
周米粒甩着两条小胳膊笑哈哈:“我胆儿可大,就算只有一个人在门口都没得事,还要请水神娘娘喝茶嘞。”
陈平安笑问道:“那有没有瓜子待客?”
周米粒皱了皱眉头,立即就笑呵呵了:“想啥呢,我气性可长,一颗瓜子都不给的。”
陈平安笑道:“这么记仇啊?”
周米粒蹦蹦跳跳,摇晃着脑袋,嗷呜一声。哑巴湖的大水怪,我可凶。
落魄山竹楼赶来了一大堆凑热闹的人,只有裴钱最呆滞无言。
郭竹酒一样眨眼睛:不好,大师姐如今个子不矮了啊。
白玄立即以心声与这个自称是隐官弟子的家伙言语一番,说得请郭竹酒帮个忙,当他跟裴钱之间的和事佬,只要事成,必有厚报。
郭竹酒点头答应了,小事一桩。
她一个脚尖点地,身形向前跃出,在空中递出一只手掌。
裴钱脸色尴尬,动作僵硬地抬起手掌,所以双方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击掌了一次。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钱身后,站在原地不动,背对着裴钱沉声道:“大师姐,卖我一个面子,你与白玄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如何?”
裴钱收起手掌,揉了揉额头:“好的好的。”
郭竹酒走到裴钱身边,开始绕着裴钱兜圈子,最后伸手挡在嘴边,在裴钱耳边小声嘀咕道:“大师姐不小了呢。”
裴钱翻了个白眼。
白玄打定主意,自己以后就跟着郭竹酒混了,什么裴钱……见裴钱又用那个招牌动作斜眼看自己,白玄立即缩了缩脖子,抬头看月。
虽然已经知道郭竹酒来了落魄山,陈平安却没有立即返回,而是让小陌带着周米粒先回,自己单独去往小镇。
走在泥瓶巷中,陈平安没有在自家祖宅门前停步,而是一直走到了顾家祖宅。
曾经有个年轻女子,一家三口住在这儿,爹娘逝世后,就嫁给了个姓顾的外乡人。
后来,她克死了男人,成了个寡妇,小镇很多人都说是怪她自己,因为被那个两家宅子离得不远的孤儿害了。
早年那个孩子接连死了爹娘,她就该知道轻重的,竟然还敢那么帮忙操持白事,甚至还要守灵。
她带着孩子开始艰难生活后,就又有人说怪话:“等着瞧吧,迟早连你顾家的那根独苗都要被那个姓陈的克死了,早晚的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后退一步,背靠墙壁,望向那座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的老旧宅子。
有次大半夜,当时还没去当窑工学徒,睡眠浅的瘦削少年立即就听到了巷子里边的声音。
外边有人似乎脚步匆匆,还摔了一跤,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