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洲这数千年,北边是流水的皇帝,最南边有个铁打的苻家。
老龙城苻家很有钱。
怎么个有钱?
就说那比仙兵差一筹的法宝就有三件,而且全是用钱买的。
这三件法宝代代相传,一直传到了现任家主苻畦手里。
听说这次苻家去了趟中土神洲,刚回来,又添了一把半仙兵。
事不过三?
苻家没这个讲究。
苻家的有趣事、有趣人多了去了,例如从不修撰家谱,子孙取名从来随意。
苻家的女子地位极高,历史上担任城主的女豪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苻家子弟可以读书购书藏书,一座座私家书楼收藏着宝瓶洲数量最丰的孤本善本,但是哪怕离开老龙城的苻家偏支,都从来不参加科举,不给任何一个皇帝当武将文臣,只管躺在金山银山里,混吃等死都无妨,历代家主对此从无偏见,都养着。
所以有钱的苻家,出过下棋最厉害、书画双绝、琴技入神的诸多俊彦子弟,还有苻氏子孙写过最经典的食谱,出版过风靡一洲的山水游记,在北方广袤版图买下过无数座山头,却都空着不去建造仙家府邸,任其荒废。
苻家的怪人妙人,实在太多。但是苻家有一条家规,雷打不动:唯有家族最强者,可穿祖传老龙袍。
羊脂堂渡船停靠的渡口,在老龙城外三百余里,不是什么山水形胜的僻静之地。
近百艘各色渡船在此滞留,喧闹沸腾,人满为患,既有墨家匠人打造的死物渡船,也有类似鲲船的活物渡船,光怪陆离。
陈平安在渡船下降途中,看得目不暇接。
在渡船靠岸前,陈平安就听到了一个说法,说居住在城内的一个凡夫俗子一辈子都逛不完老龙城。
陈平安之前在渡船上,试图俯瞰老龙城全貌,却发现有云海遮掩,有些遗憾。
由于刘灞桥的出现,负责这艘渡船事宜的羊脂堂老人,主动来到陈平安身边,为他解惑。
原来那些滚滚云海就是老龙城的一件半仙兵,如果从城内抬头望天,却不会看到半片云彩。
老人还告诉陈平安一个惊世骇俗的传说:相传在八百年前,曾经有近千名邪门歪道的修士,浩浩荡荡杀向老龙城,其中有两名地仙坐镇,金丹境、元婴境的顶尖练气士多达十人。
这拨权倾一方的强横之辈,为了谋划占据老龙城一事,秘密经营将近百年,里应外合,万事俱备。
在大军压境之际,刚好是老城主去世、新家主未出的关键时刻,老龙城内苻家十二房已经因内讧而元气大伤,尤其是两名苻家老祖各持一件半仙兵,打得天翻地覆。
哪怕有层层叠叠的术法禁制极大压制了半仙兵的杀伤力,仍是毁去了半座老龙城。
结果临了,一个好似在老龙城云海之中打瞌睡的女练气士莫名其妙地出现,她看了一眼脚底下硝烟四起的老龙城,又看了一眼千余名聚在一起的练气士,打了个哈欠,探手一抓,方圆千里的云海被她凝聚为手心的一颗珠子,丢入嘴中。
然后她打了个喷嚏,南海之中便出了成百上千道罡风龙卷,从海面上往北吹拂而去。
对老龙城势在必得的魔道练气士,不提滥竽充数、只是负责摇旗呐喊的下五境练气士,只说中五境神仙,就被一道道罡风吹死了将近半数。
在那之后,逃过一劫的群魔仓皇退散,之后被局势稳定的苻家追杀了整整百年之久。
陈平安听得一愣一愣。
老人笑眯眯问道:“怎么,公子不信?”
陈平安摇摇头,他当然不信。天底下哪有人能够只以一手神通,就吹死那么多中五境练气士?
老人捋须笑道:“其实我也不信。便是神诰宗天君祁真,风雪庙和真武山的剑仙和圣人,联手一击,也不该有此威势,后世人的过度渲染罢了。只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吓唬人的故事,还是得像我这么夸张地说,才有意思。”
与老人告辞后,陈平安下了渡船,一栋栋高楼鳞次栉比,大街宽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行人仍是比肩继踵,陈平安被裹挟在其中,有些头疼。
这还没进老龙城,就已经如此,还怎么找灰尘药铺和郑大风?
之前在和羊脂堂老人的闲聊中,陈平安试探性询问了乘坐跨洲渡船前去倒悬山一事,结果老人一脸茫然,只说:倒悬山当然听说过,道祖二弟子的山字印嘛,霸气得很,别处天下的一名道家掌教,竟然能够在咱们这个浩然天下钉下这么颗大钉子,未免太不把文庙里供奉的那些圣人当回事了。
可老人从未听说过老龙城渡口有去往此处的渡船。
老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倒悬山的具体位置,只听说离那个南婆娑洲比较近。
下了船的陈平安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老老实实走完三百里路,进了老龙城再说。
陈平安一路走一路问,确定大方向后,发现了大道中央地带,没有步行之人,许多车辆来去如风,有宝气灿烂的马车,拉车的骏马一匹比一匹神俊奇特,有人的坐骑则是猛虎、长蛇和大龟、仙鹤,虽然人人皆是练气士,但是街道上井然有序,没有谁敢横冲直撞。
杨老头和崔姓老人,还有魏檗,都曾建议陈平安跻身武道四境之后再乘坐老龙城渡船前往倒悬山,所以在此之前,陈平安没有太过执着于匆忙赶路。
可是当陈平安在老龙城地界双脚落地后,不知为何就特别想要尽早赶往倒悬山,什么四境不四境的,反而没了执念。
将整个宝瓶洲从北走到南,在数百万里迢迢路程中,陈平安从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赶到倒悬山。
于是在街边一个类似驿站的地方,陈平安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花了十枚小雪钱雇了一辆马车。
两匹通体雪白的拉车骏马,车夫不是青壮男子,而是一名姿色中上的妙龄少女,透着股天生的爽朗气,丝毫没有腼腆羞赧。
在陈平安坐上马车后,少女大大咧咧建议雇主不妨坐在她身旁,她会在驾车途中,为客人介绍两侧街道的那些著名店铺,有哪些馋人的美食和价格令人咋舌的古董字画。
她自幼在老龙城外的渡口长大,对老龙城熟悉得很,保管陈平安不虚此行!
马车缓缓穿过人海,在驶入大街中央地带后,少女骤然快马加鞭,与其他车辆一同迅猛驶向老龙城西门方向。
陈平安坐在娴熟驾车的少女身后,吃着干饼,没敢喝酒。
养剑葫芦在下船之前,就已经被他收入斜挎背后的棉布包裹。
魏檗当初提醒过,金丹、元婴之上的十境地仙、圣人,还是能够看破他施展的障眼法,认出养剑葫芦的。
少女很开朗外向,给陈平安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一间间店铺高楼的历史渊源,介绍有哪些了不起的山上神仙在其中,说过什么豪言做过什么壮举。
陈平安走过“五境大妖”的山下江湖,直到今天,才发现一个类似家乡小镇的地方,好像中五境的神仙终于不那么值钱了。
陈平安询问少女可曾听说过城内的灰尘药铺,少女摇了摇头。
老龙城内的光景,她见识不多,因为老龙城实在太大了,而且分外城内城以及苻家城,每过一道城门,就要缴纳一笔高昂费用,只要是外乡人,哪怕你是金丹境、元婴境的老神仙,一样不得例外,所以她只去过老龙城的外城几次,每去一次,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钱袋子,肯定就要干瘪一回。
不过如果是苻家人和其余老龙城五大姓子弟,不但次次过境不花钱,而且还可以在内外城御风而行。
当然如果有本事跟苻家购买一枚老龙翻云玉佩,除了老龙城最中心的符家城不得凌空掠过,其他地方也可以潇洒御风。
驾车少女问陈平安能猜出一枚老龙翻云玉佩多少钱吗?
陈平安尽量往天价猜,说一千枚小雪钱——一百万两银子。
少女开怀大笑,转头朝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千!”
陈平安生怕马车出现纰漏,顾不得心中震撼,赶紧说道:“姑娘小心驾车。”
少女应了一声,转过身去,背对陈平安,少女高高扬起了下巴,骄傲地道:“公子,真不是我吹牛,我哪怕双手松开缰绳,闭上眼睛,马车都能安安稳稳一直跑到西门口。我只是为了不让客人们担心,才这么假装认真驾车。”
陈平安轻声道:“别假装啊。”
少女哈哈大笑:“好嘞,给公子认认真真的!”
陈平安看着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转头望向一侧街道的繁华景象。
很奇怪,一路南下,常有风吹日晒,陈平安的肤色反而白皙了几分,不再是当初那个黑炭似的窑工了。
少女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知道这名外乡少年在望向街道,她转过头,偷偷看了一眼负匣少年的侧脸。少年算不得俊俏,可看着真顺眼。
少女突然笑出声:“公子,你长得挺好看哩。”
陈平安大概是被少女的欢快情绪感染,难得开玩笑道:“给姑娘多看几眼,能少收我一枚小雪钱不?”陈平安有此变化,想必阿良、徐远霞、刘灞桥这几个家伙都是罪魁祸首。
少女笑道:“那可不行。从铺子到城门,来回将近六百里路程,我要跑十趟,才能赚到一枚小雪钱。”
陈平安点头道:“挺辛苦的。”
背对陈平安的少女使劲摇头:“公子,这有什么辛苦的?我打小就喜欢这么来来回回跑,哪怕我以后有了自己的铺子,赚了很多很多的钱,也还是会亲自驾车往来。这样能认识很多很多的客人,就像公子这样的。”少女随即有些忧愁,“可是买下一间铺子要好多钱,我看我这辈子啊,悬喽。”少女高声笑道:“悬喽!”
陈平安笑着帮忙鼓气:“慢慢挣,今天比昨天有钱,明天比今天有钱,后天比明天更有钱!”
少女顿时斗志昂扬,转头对陈平安灿烂一笑。
陈平安打从心底喜欢这个姑娘,当然不是男女情爱的那种喜欢。
少女身上有一种向阳花木的感觉,陈平安愿意跟这种人打交道,已经分别的年轻道士和大髯汉子,亦是如此。
少女继续介绍两边街道,陈平安就跟着她手指指向一一望去。光阴流逝于马蹄声中。
不到一个时辰,陈平安就已经可以看到老龙城的外城高墙,这墙头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座关隘城池的墙头,都要高出许多。
在即将停马之前,陈平安问道:“你知道孙嘉树吗?”
少女讶异转头:“谁?”
陈平安只得重复一遍那个名字:“孙嘉树。”
少女忍不住笑了起来,憋了半天也不说话,直到马车停下,少女蓦然站起身,指向身后那条街道,手臂抡起,胡乱画了一个大圈:“公子,瞧见了吗?”
陈平安点点头。
少女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从咱们城门这里,一直到渡口那边,三百里街道铺子,全是他的!”
陈平安跟随少女一起站在马车上,有点蒙:“都是孙嘉树一个人的?”
少女使劲点头,格外自豪:“对!都是孙公子的!”
然后少女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道:“我听掌柜说啊,孙公子人可好了,他是最会做生意的人,还有一等一的菩萨心肠。街上脾气再坏的老一辈人,也都念叨着孙公子和他家长辈的好,说早年街道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孙家两三千间铺子,那会儿刚刚成为家主的孙公子,非但没有追究,还自己出钱帮着所有人重建了店楼。而且我还听好些妇人说,孙公子长得特别英俊。他是咱们老龙城最心善最俊俏的男人!”
离着城门外还有一百丈远,人流之中走来一名身穿素白麻衣的年轻男子,他径直走到了陈平安和少女所站的这辆马车旁。
男子身材修长,玉树临风,但是不会给人那种鹤立鸡群的无形压力,就只是一种干干净净的气质,像是一名书香门第中走出的世家子弟,温文尔雅。
道路两旁车辆的缝隙之间,多有行人匆忙赶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男子肩头,赶忙道歉,男子笑着摇头,说“没关系”。
少女转头望向老龙城,喃喃道:“公子,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这么好的孙公子?”
陈平安无言以对。
那个已经站了一会儿的年轻男子,终于笑眯眯仰起头,望向两个人,对少女轻声道:“谢谢啊。”
少女一头雾水,低头望去,疑惑道:“你谢我做什么?”
年轻男子笑了笑,没有解释缘由,然后望向陈平安:“你是陈平安吧?我是刘灞桥的朋友,前不久刚刚收到了他的飞剑传信,所以专门来这里等你。”
陈平安跳下马车,站这么高跟人说话,也太不讲究了。他试探性问道:“你不会是……”之后的那个名字,陈平安总算忍住没说出口。
男子点头道:“对,我就是孙嘉树。”
少女叹息一声,无奈道:“这位公子,你怎么偏偏跟孙公子一个名字,多委屈呀。”
年轻男子笑着不说话。
少女跟陈平安告辞,马车缓缓掉头,最后转身离去。
陈平安跟随孙嘉树一起走向老龙城的西城门,忍不住问道:“孙……孙公子,整条街都是你的?”
孙嘉树没有任何故作矜持,点头笑道:“祖上最风光的时候,老龙城的整个外城都是我家的。后来老龙城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孙家做亏了好几笔大买卖,就变得不如苻家有钱了。不过如今孙家当然还是很有钱,嗯,就算是我孙嘉树有钱吧。”
陈平安偷偷看了眼孙嘉树,男子身上并无悬佩任何挂饰,甚至看不出任何富贵气。
孙嘉树笑道:“老龙翻云玉佩?我们孙家没人有的,我也不例外。其实大家都想买,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死板规矩,不许子孙在这种小事上大手大脚,我也没办法改变祖宗家法,就只好忍着了,其实很烦。”
陈平安欲言又止。
孙嘉树转头道:“怎么?是想说那二十枚小雪钱,能不能还给你?当然不行,朋友归朋友,生意是生意。”
陈平安挠头:“我是想问老龙城这么大,咱们要一直走到你家吗?”
孙嘉树不说话,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叹了口气,坦白道:“好吧,不还就不还。”
孙嘉树恍然道:“难怪刘灞桥说我们会投缘。”
陈平安问道:“你也经常被人骂财迷?”
孙嘉树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摇头道:“刘灞桥说我俩都喜欢穷大方。”
什么跟什么啊,刘灞桥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了。大方不大方且不去说,孙嘉树穷?
孙嘉树突然说道:“我有一个偏门本事,就是能看到一个人过手又没拿住的钱财。”然后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你送出去的东西,比整座老龙城都值钱了。”
老龙城内城,一处僻静巷弄,有家新开的小药铺。
不过巴掌大小的地儿,身为掌柜的男人,竟然雇了七八个貌美妇人和娇俏女子,她们无一例外,都有一双大长腿。
男人整天无所事事,从不担心药铺的生意,忙着跟她们耍贫嘴,说着一些个自诩风流的荤话,女子们表面上看似娇羞,转过头去就翻白眼。
这个汉子今天又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巷子口,嗑着瓜子,看着街上那些路过的女子。汉子两眼冒光,想着确实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今天街上有一名女子在汉子眼前走过,穿得很是花枝招展,至于她的相貌和身段,反正汉子已经丢了瓜子,端起板凳就跑路。
在老龙城西门交钱入城后,走过几乎可以形容为漫长的城洞,孙嘉树带着陈平安走上一辆宽大马车。
乍一看,除了车辆大一些,拉车的马匹温驯些,根本瞧不出有钱人的气派,车夫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汉。
陈平安坐入车厢后才发现别有洞天,车厢里放着四只素白色的蒲团,面对车帘子的那堵内壁,是一排到顶的书柜,放满了书籍,有一只包浆迷人的黄铜香炉,紫烟袅袅。
陈平安和孙嘉树相对而坐。
陈平安其实有些拘谨,生怕踩脏了这座纤尘不染的小“书斋”。
孙嘉树看着陈平安的草鞋,笑道:“很小的时候,按照家规,我爷爷就开始带着我走南闯北,在十八岁之前,几乎每年换一个地方,所以我当过店伙计、渔樵村夫、米铺小贩、衙门胥吏,林林总总,得有十来种营生。我其实也会编织草鞋,只是很粗糙马虎,比不得你脚下这双坚实细密。”
孙嘉树盘腿坐在蒲团上,没有任何慵懒姿态,给人感觉很闲适从容。他笑问道:“陈平安,知道我当年最怕干什么农活吗?”
陈平安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更不是孙嘉树肚子里的蛔虫,当然猜不出来。
更何况孙嘉树这个人,很奇怪,虽然两人见面没多久,可是对他的印象却是越相处越模糊。
孙嘉树微笑道:“是采桑叶。好不容易摘满了一背篓桑叶,我爷爷伸手往背篓里轻轻一压,就变成了半背篓,再采满,又一压,我又得采摘半天,能让人感到绝望。而且每次上山,我总会被草木倒钩划出一道道很细微的伤口,太阳一晒,汗水一出来,就火辣辣疼。下田插秧,被蚂蟥吸附叮咬,我反而觉得有趣。爷爷喜欢抽旱烟,烫一下蚂蟥就会掉下来。”
陈平安深以为然,说道:“在我们家乡那边,在水田里被蚂蟥咬上,很麻烦的,因为舍不得盐醋,得折腾半天,跟那些惹人烦的蚂蟥斗智斗勇,最后腿上鲜血直流。好在田地旁边会有一种我们土话叫‘绿娘娘’的小草,拿草叶贴住伤口,很快就能止血。我出了家乡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小草。”
孙嘉树笑着点头:“真正的穷苦人家出身,是没讲究,也更熬得住遭罪,我这种有钱少爷,吃再多苦,也很难跟你们比。一开始我跟爷爷出门远游,隔三岔五就要哭闹一回,嚷着要回家。现在回想起来,以后我若是带着一个像我这样的孙子,肯定没有爷爷当年的脾气和耐心。”
陈平安笑道:“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定你的脾气会更好呢。”
孙嘉树微微讶异,然后点头道:“还真有可能。”
一个坐拥老龙城外城整条大街的男人,一个错过了一座老龙城的少年,聊着这些乡土味的鸡毛蒜皮,竟然都觉得天经地义,毫不别扭。
马车行驶平稳,香炉上虽然一直紫烟升腾,可是车厢内并未变得烟雾缭绕,只是多了一份春风青草的清新气息。
陈平安说道:“你操持这么大的家业,还专门跑来接我,得损失多少钱啊?其实你可以让别人来的。”
孙嘉树摇头道:“怎么挣钱是一回事,锱铢必较,哪怕一颗铜钱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钱怎么花,就看各自习惯了。像我,一年到头确实在拼命赚钱,图什么?就是为了自己能够不用在交朋友这种事上太小气,还要计较一个‘钱’字。”
陈平安恍然道:“很有道理!”他恨不得拿出方寸物里余下的小竹简,赶紧将孙嘉树这个道理刻在上边。
等自己真有了钱,以后再有人说自己是烂好人,就拿孙嘉树这番话反驳对方。
这一路相谈甚欢,孙嘉树说了许多当年游历的趣闻和糗事。
陈平安向来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从言谈之中,他对孙嘉树原本模糊的印象,又逐渐清晰起来——是一个很“心平气和”的……有钱人!
马车来到一处乡下地方,马蹄下是一条黄泥路,故而车辆有些颠簸起伏。
孙嘉树看到陈平安有些奇怪,笑着掀起车帘,车窗外是一大片的芦苇荡,绿意葱茏。
随着马车前行,竟然还有金灿灿的油菜花,瞧着就赏心悦目。
照理说油菜花的花期早就过了,陈平安只当老龙城的水土异于自己家乡。
孙嘉树解释道:“这里是我孙氏先祖发家的祖地,后世子孙一直尽量维持原貌,怕坏了风水祖荫,也有缅怀先辈的意思在里头。孙家款待贵客,比如山上神仙和帝王将相,都放在内城的孙府,很金玉满堂的一个地儿,不比苻家老龙府差。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还是愿意拉来这边。再往前十余里,就是孙家祖宅,占地不大,三进的院落,宅子临水,正对着一条河,可以钓鱼,希望你喜欢。”
陈平安灿烂地笑道:“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孙嘉树笑问道:“要不然咱们下车步行?”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于是两人下车走路去往孙氏祖宅。
孙嘉树又说了这处祖地的大概情况,一句轻描淡写的“方圆百里,都是我们孙家的,有六个村庄,约莫两千户人家。养蚕种茶,一切出产,孙氏全部以略高于市价的价钱买下,乡民收入尚可,算是在此安居乐业”,就让陈平安真正理解了老龙城的大,以及孙氏的阔绰。
看到孙氏祖宅轮廓的时候,陈平安问道:“老龙城有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吗?”
孙嘉树点头道:“有,老龙城其实本就是宝瓶洲最大的商贸枢纽,哪里能挣钱就去哪里。只不过想要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挣钱,不是谁都有这份能耐。哪怕是老龙城苻家和孙氏在内的五大姓氏,这份买卖,都要做得小心翼翼,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
说到这里,孙嘉树有些感慨,缓缓道:“几千年下来,不谈城主苻家,除孙氏以外的老龙城其余四大姓氏已经全部换了好几遍,栽在倒悬山那边的,占了大半。孙氏几次差点家道中落,也跟剑气长城有关。如今老龙城只有六艘渡船可以去往倒悬山,苻家占了两艘。六艘渡船都很大,最小的一艘可以载两千余人。苻家渡船,是一头吞宝鲸和一只墨家巨子打造的浮空山。浮空山被誉为‘小倒悬’,上边有亭台楼阁,琼楼玉宇,风光很好,是山上神仙的首选渡船,几乎次次都会有许多金丹境、元婴境的修士大佬。而我们孙氏的渡船,是一只被先祖捕获驯服的山海龟。龟甲背部大如山峰,能够容纳乘客两千四百人,当然能容纳的货物更多。来往一趟倒悬山,真正挣钱的,肯定不是客人乘坐渡船的那点费用,只要能够将宝瓶洲和俱芦洲的种种物资和特产送到倒悬山,那就是一本万利。不过路途遥远,意外众多,伤亡惨重,血本无归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练气士如何按照年份、时节和卦象,选择适合自己的渡船,就是一门大学问。”
说到最后,孙嘉树略带几分自嘲意味,微笑道:“忘了跟你说,老龙城苻家与我们五大姓氏,都是诸子百家中的商家门生,每个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与文庙里的儒家圣人可不一样。只不过商家哪怕到现在,都是不入流的学问。听说在最早的时候,有位最终配享文庙、位置还很靠前的儒家学宫圣人,说过一句‘狗肉不上席’,其实就是讲我们商家。这类评价还算客气的了,什么商贾贱流,百家末席,一身铜臭,商人必无仁义之心,世风日下商家功莫大焉,这些骂得更狠。所以浩然天下九大洲,商人很多,但是绝对不会被哪个王朝奉为主流。”
这些涉及诸子百家学问宗旨的内幕,陈平安就只能听听,不敢胡乱评价,妄下定论。
到了那座不大的孙氏祖宅,没有什么美婢俏丫鬟,只有十数名看顾宅子的老汉老妪。
孙嘉树请陈平安吃了一顿饭,既不是什么龙肝凤髓,也不至于粗茶淡饭,都是来自宅子附近的时令蔬菜和鱼虾鸡鸭,很下饭。
唯一一道硬菜,应该是几种海味食材的煲汤,陈平安吃惯了河鲜,不太习惯。
孙嘉树也不劝他多吃,反正陈平安只凭自己喜好下筷夹菜就行。
吃过了饭,两人在宅子外边的河畔散步,陈平安问道:“孙公子,知道老龙城里一个叫灰尘药铺的地方吗?”
孙嘉树想了想:“之前没听说过,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帮你找到。”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孙嘉树笑着摆摆手,示意陈平安不用如此客气。
他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石子,侧身抛出,石子一路向对岸打水漂而去。
对岸是油菜花田,一路蔓延出去,视野之中,全是金黄色。
陈平安已经将包裹放在住处的屋子,重新在腰间别上了那个养剑葫芦,当然依旧背负剑匣。
他摘下“姜壶”喝了口酒,河水平缓流淌,像一位宁静安详的老人。
孙嘉树停下脚步,说道:“我大致算过了,去往倒悬山的渡船,近期还剩下三艘,一艘是我们孙氏的山海龟,再就是苻家的吞宝鲸,以及范家的桂花岛。如果从安稳角度而言,我建议你乘坐吞宝鲸。这十年内,去往倒悬山的跨洲航道气候恶劣,因此山海龟不如吞宝鲸,甚至不如由岛屿打造而成的桂花岛。毕竟山海龟脾气再好,终究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宝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鲲船失事坠毁,就是例子。而吞宝鲸能够在深海之中远游,最是安稳。那条航道又是苻家开辟多年的熟悉路线,他们对如何避让那些水中大妖早已烂熟于心。如果是想着省钱和舒适的话,那肯定是乘坐我家的山海龟。你待在上边,不敢说如何享福,终归是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蹦出一句:“要么选山海龟,要么选桂花岛,我是绝对不会乘坐吞宝鲸的。”
孙嘉树很意外,问道:“为何?”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在家乡骊珠洞天,我差点杀了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哪里还敢坐他家的渡船。”
孙嘉树忍不住对陈平安肩头重重一拍:“陈平安!我见过不少英雄豪杰,但是像你这样胆大的,真不多!”
陈平安叹息一声,听孙嘉树的口气,就知道苻南华真不好惹。
孙嘉树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笑出声:“老龙城的少城主,虽然不止一名,有望继承那件祖传老龙袍的苻家别房子弟,也有好几个,可是世人皆知苻南华最受城主苻畦器重。有一个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华的传道之人,只是最近几年都在闭关,传言正在冲刺上五境。所以苻南华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城主。陈平安,你可以啊,这要是传出去,保证你一个月之内,就立即名动半洲。”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名声,还是不要了吧。”
孙嘉树越笑越开怀:“我跟苻南华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简单的酒肉朋友,当然,苻南华跟刘灞桥仍是远远比不得。今天听到这个真相,我就是想笑,看来是我太不厚道了。陈平安你也悠着点,跟我这种人当朋友,暂时别太交心,一定要多处处。”
结果陈平安冒出一句:“其实我跟刘灞桥不是很熟,总共就见过两次面。”
孙嘉树有点憋屈:“那刘灞桥在信上,说得像是跟你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夸得天底下绝无仅有了,还扬言如果我敢不亲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绝交,然后将我的绰号传遍宝瓶洲。”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绰号是孙子?”
孙嘉树伸手抚住额头,苦笑道:“这也能猜到?”
陈平安笑道:“虽然才见过两次,可刘灞桥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最没个正形。”
孙嘉树唏嘘道:“我与苻南华这种关系,无非是白首如新,你跟刘灞桥,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
那名车夫遥遥出现在远处,孙嘉树回头看了一眼,对陈平安说道:“我得马上去内城孙府见一名客人,约好了的。灰尘药铺的事情,最晚天黑前,就会有人告诉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华有死仇,那么近期你只要出门,就一定要先让人跟我打招呼,我会让人安排行程。至于渡船远游一事,你干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龟去往倒悬山,二十天后准时出发。这段时间,你可以在我家祖宅这边住着,想要任何东西,只要老龙城有,我就可以帮你送过来,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之前,你可以不断告诉自己:‘那个孙子有钱,很有钱,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把福享了,以后并肩作战,再把苦吃了,这才不亏。’”
“好,我就不跟你客气了。”陈平安笑着点头,眨了眨眼睛,“这句话是刘灞桥说的吧?”
孙嘉树伸出大拇指:“难怪刘灞桥死皮赖脸要跟你当朋友,你懂他!”
孙嘉树告辞离去,跟随那名陈平安看不出深浅的老车夫,渐行渐远,乘坐马车去往老龙城内城。
于是独自一人的陈平安,开始沿着河水练习六步走桩。
平静的河水,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若不是没有一座石拱桥和一座阮家剑铺,陈平安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家乡。
陈平安一路练拳,走出去十余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庄,村庄里有鸡鸣犬吠,还有炊烟袅袅。
陈平安停下练拳,环顾四周,身边有一座横跨河面的小木桥,这一刻,他没来由地觉得恍若隔世。
陈平安正要转身走回孙氏祖宅,发现对岸远处的油菜田里,走出一群衣着朴素的稚童,大多是上蒙学的年幼岁数,还有一些个年纪更小的,挂着鼻涕跟在后边。
有两个大些的男孩,手持应该是家中长辈削出的木剑和竹剑。
两柄剑样式简陋,只算有个剑的粗糙坯子而已。
两人好像是在比拼剑术,先后走在田埂上,对着油菜花就是一顿劈砍,口中还瞎嚷嚷,气势十足。
可怜田垄油菜花给两个孩子砍得七零八落。
后边有个年幼孩子骤然哭出声,他一开始还挺乐呵,后来才发现这块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这要是给爹娘晓得了,自己回到家还不得屁股开花?
可是他又不敢阻拦那两个年纪大的“剑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就有一名“剑客”意识到不妙,掏出一块自家烘烤的冻米糖片,跟年幼孩子叮嘱了几句,满脸鼻涕眼泪的幼童立即笑开了花,大摇大摆跟在两名剑客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嗖嗖嗖出剑,觉得他们厉害极了。
幼童想着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气,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讨要一把剑,把所有油菜花都给砍了去,那得多威风啊?
邻居家的翠花小丫头,还能只喜欢跟村后头的小秀才玩?
到时候肯定天天黏着自己。
陈平安看得直乐呵。
这可不就是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吗?
刘羡阳当年最喜欢做这种讨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剑砍油菜花,还喜欢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垄推倒,拿石子砸河水里的鸭子,天天挨妇人骂,被人撵着揍。
后来刘羡阳跟陈平安都成了窑工,他就做得少了,觉得没意思,喜欢往山里蹿,抓蛇逮野鸡。
可是陈平安屁股后头多出了一个顾璨,将刘羡阳的本事发扬光大,只是比起刘羡阳的大大方方做坏事,小小年纪的鼻涕虫顾璨要机警太多了,几乎从来不会被人发现,既有陈平安都佩服的恒心毅力,又有与年龄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阳底下,就为了钓上一条黄鳝,顾璨一个人能够撅着屁股等上大半天。
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都会响起顾璨他娘亲扯开嗓门的呼喊声。
陈平安蹲在河边,往水里丢石子。
孩子们浩浩荡荡从独木桥那边走来,一颗脑袋跟着一颗脑袋,跟一长串糖葫芦似的。
见着了陈平安这张陌生面孔,孩子们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几眼,就走向不远处的村子。
一名手持竹剑的孩子,一步三回头,视线始终放在陈平安背后的剑匣上,最后按捺不住好奇心,转身飞奔,来到陈平安身边,以字正腔圆的宝瓶洲雅言问道:“难道你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问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个问题好生幼稚,没好气道:“我还差一本绝世秘籍呢。”
陈平安憋住笑意,点头道:“我也是。”
孩子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竹剑,再抬头瞅瞅那个家伙身后木匣里的剑柄,问道:“能给我看一看你的剑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
这个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你这人忒小气,根本不像行走江湖的剑客。我看你的酒葫芦里肯定不是装着酒,而是水,做样子骗人呢。”
陈平安问道:“那你见过真正的剑客?”
孩子使劲点头。
后边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们最远只去过几十里外的集市,见不着剑客的。”
很快有个实诚孩子附和道:“学塾先生跟我们说过一些剑客的诗词,集市上会卖一些很贵的小人书,上边画了许多江湖大侠,其中剑客是最厉害的,所有坏人都打不过他们。”
那个大孩子回头瞪了一眼,身后两个孩子立即闭嘴不言。
另外那个手持木剑的稍大孩子,虎头虎脑的,他对着陈平安问道:“你的剑术有多厉害?”
这个问题还真把陈平安难倒了。
陈平安只好说道:“我亲眼见过很厉害的剑客,不是你们的小人书上画的。”
竹剑孩子冷笑不已。
手持木剑的憨直孩子却信了七八分,追问道:“那你跟那些大侠学到剑术没?如果你能耍一耍剑术,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剑客。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你收我为徒?我想跟你学剑术,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种。如果你一剑下去,能够把咱们村子那座桥砍断,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拜师学艺!”
陈平安忍俊不禁,就自己这剑术,还跟自己拜师学艺?
陈平安并不清楚,孙氏祖宅这方圆百里是老龙城著名的一处世外桃源。
虽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质朴的寻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名高人坐镇,帮助孙家盯着这一方祖宅风水不受外人破坏。
除了孙家祖宅的两名老人,还有一名在山上结茅隐居的樵夫,以及一名在此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的老人,他们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境、一元婴境,既有不理俗事的孙氏偏支老祖,也有来此避难隐居的世外高人,当然也有人是被孙家重金聘请。
财帛动人心,神仙也难免,毕竟每年收的都是谷雨钱。
四名大练气士此刻齐聚在樵夫茅舍之前。
此处是阵眼之一,貌似青壮男子的樵夫随手一挥,水雾弥漫,汇聚成一幅画卷。
众人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个沿河练拳的背剑少年。
四人开始打赌此人境界,有人说少年既然是孙嘉树的朋友,那肯定是一名天赋异禀的洞府境剑修,一身拳意只是伪装。
有人反驳,说少年未必跻身中五境。
其余两人则是争执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还是五境。
其中一个说少年这是底子打得极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寻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资绝佳,还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药罐子里泡大的顶尖豪阀子弟,说不定就出身于某个富可敌国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虽然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倒也其乐融融。
内城那间小药铺,那个不太正经的汉子又带着板凳来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没带瓜子,而是带了一本铺子里不知哪个娘们买来的杂书,上边写了许多虚头巴脑的故事,多是儒道两家的圣人事迹和教诲,写的是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
汉子以往哪里会看这个,只是在巷口蹲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女子愿意搭理他,让汉子觉得可能是自己少了点书卷气的缘故,手里拿本书翻一翻,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酷暑时分,女子衣衫穿得清凉,汉子坐在小树荫下,装模作样看书,眼角余光实则一直如汗水般粘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名身姿妖娆的成熟妇人,把汉子的魂魄都勾走了,汉子默默念叨着屁股宽过肩,快活似神仙。
汉子发现自己拿了本书当读书人,也没有女子乐意正眼瞧他,除了某个女子。
她又来了,水桶腰,麻子脸,脸盘子比汉子的屁股还大。
汉子哭丧着脸,终于开始认真翻书。
那个家住附近的年轻女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腰肢那不是拧转,而是晃荡。
汉子始终装瞎子,后来女子实在扛不住毒辣日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汉子翻书极快,最后停留在某一页上,上面记载了一位以“子”作为后缀的道家大圣人,通过一个有关“虚舟”的故事,阐述了一番大道至理。
这个故事是说有人在河流中乘坐小舟,有小舟相对而来,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骂,最后发现舟上根本无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在最后,当然会有圣人流传后世的金玉良言:“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圣人又说:“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虚空,可不避人。”
汉子没觉得这是在胡说八道,甚至他能够理解其中真义,只是哪怕理解这些大而无当的道理,对他来说毫无裨益,因为他与那位道家圣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名教书先生的学塾,他都去偷偷旁听过很多次,一样是道理全懂,甚至一些个艰深晦涩处,他都颇有感悟,可对于自身修为则毫无用处。
让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样在小地方修行的师兄,成天做着乡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却能够境界一路攀升。
去了趟大隋皇宫,那家伙如今甚至都已经成为十境武夫了。
一年到头喜欢骂自己的师父,还经常说那个师兄悟性好。
他倒不会因此就记恨师父或者师兄,只是想不通,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很窝囊,甚至连想要证明给师父看的心气都没有,所以他越发憋屈,直到师父把他从北边那座小镇撵到了这座老龙城。
他没有任何怨言。只是李二走了,没人可夸,他也走了,没人可骂,一天到晚抽旱烟的老头子,得多无聊?
汉子合上书本,将其当作扇子在耳边使劲扇动起来。然后他脸一黑,娴熟地端起板凳,一溜烟跑回药铺。
那个胆敢觊觎他美色的娘们,竟然贼心不死,回家换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裙,又开始在街上晃荡来晃荡去。
汉子心惊胆战地回到药铺,瘫在那张掌柜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儿偷偷坐过,椅面还有余温,可不能挥霍了,赶紧蹭一蹭。
一名妙龄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几枚铜钱,将铜钱狠狠摔在一名妇人的手心,然后狠狠瞪了眼掌柜。
汉子心中了然,嘿嘿笑着,大小娘们是拿自己打赌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觉到那点美人体温,真是调皮。
有人登门拜访,是一个俊逸少年,看他的穿着打扮,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可是到底多有钱,药铺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窝子尚浅,看不出。
店铺内莺莺燕燕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汉子顿时无精打采,有气无力道:“范家小子,又要干啥?”
面对邋里邋遢的汉子,那名少年略显拘谨,然后忍着心中不适,双指捏住一条小板凳,坐在汉子身边,轻声道:“郑先生,家父让我来问,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汉子敷衍道:“范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来的。”
少年苦着脸,却也不敢催促这位郑先生。
汉子想到自己从头到尾只教了少年一点皮毛,这点东西一个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便有点于心不忍,他压低嗓音,正儿八经说道:“纯粹武夫不比练气士,后者喜欢一日千里,天赋吓人的,一天破一个境界都没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资质,都要脚踏实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时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劲压着,要将那些体魄杂质和神魂瑕疵,一点点抽丝剥茧,一点点修补齐全。你现在做的,我要你爹帮你熬制的药膏,以及打造出来的那个温泉,都是在帮你修行,而且是当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么火急火燎地跻身炼气境。”
汉子最后笑道:“行了,说什么你爹要你来的,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
在老龙城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难当。
武夫从第三境跻身第四境,实在太难了,所以武夫破境才被称为泥菩萨过江,几乎全看自身天赋,七境武夫宗师都无法指点,八境远游境的大宗师,倒是有可能传授一条捷径。
可是八境的练气士好找,偌大一个宝瓶洲,八境的武夫能有几个?
屈指可数!
而且几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笼络尊奉的贵人。
据说这还涉及虚无缥缈的一国武运,哪里落得到老龙城头上?
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苻家和孙家比范家更有钱,肯定轮不到范家。
汉子拍胸脯保证道:“范小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颈,我自会出手,不会让你范家的银子打水漂,到时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难。”
少年满腹愁肠地来铺子,神清气爽地离开巷子,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随护送。
要知道一艘桂花岛渡船,在少年诞生的那一天,就已经划到他名下。他行冠礼的那一天,就能够调用那笔年年暴涨的惊人财富。
少年一走,女子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询问那少年的家世。
汉子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抓捏动作,视线从她们的胸前掠过,贱兮兮道:“药铺的老规矩,你们谁舍得下本钱,本掌柜就对她说出少年的身份名字,家住何方,到底是喜欢身段丰腴的,还是喜欢娇小玲珑的……”
女子们没有一个上钩。
汉子惋惜道:“舍不得那个啥套不着小情郎啊,我真替你们打抱不平。”
女子们早已散去,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说着与那名少年相关的悄悄话。
汉子舒舒服服地瘫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我郑大风的女人缘,跟姓陈小子早年的福缘,不相上下啊,难兄难弟,难兄难弟……”
这个名叫郑大风的药铺掌柜来自骊珠洞天,曾经负责看门,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铜钱。
不久之前,师父捎人给他带了一封信,要他准备帮助陈平安打散那四张真气八两符。
在密信末尾,师父说如果陈平安能够自己破境的话,就让他郑大风务必保证少年在老龙城顺风顺水。
郑大风转头望向店铺外的小巷,喃喃道:“范家小子这种世人眼中的武道天才,也就最多贴一两张真气八两符吧?否则体魄就要消受不起。那个姓陈的榆木疙瘩,这才几天没见,就已经这么生猛了?从他陈平安学了那门吐纳术开始,这才多少年?”
汉子自嘲道:“师父你还真没冤枉人,果然是师兄更有悟性,我当时可是很不看好陈平安的。”
突然有一名少女满脸怒火,对着汉子尖叫道:“郑掌柜!我的那本书呢?还给我!”
郑大风咳嗽一声,从怀中掏出书本,放在柜台上。
少女满脸通红:“还有呢?”
郑大风悻悻然又从怀里掏出一件裹成一团的女子亵衣,轻轻放在书籍旁边,心虚地解释道:“你那包裹放得那么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书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书后,又发现亵衣有些脏了,便好心好意,想着帮你清洗……”
两腮粉红的少女飞快收起亵衣,然后抓起书籍,啪一下砸在汉子脸上,气呼呼道:“大色坯!臭流氓!”
汉子拿着书,一本正经道:“你长得好看,就算你误会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也原谅你了,但是亵衣脏了,我帮你清洗的这份善心,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呀。”
药铺内哄然大笑,夹杂着妇人们的笑骂讨伐,以及少女们的碎嘴埋怨。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而笑。
四位山上神仙已经撤去山水阵法,毕竟看一个外乡少年跟一群乡野孩子斗嘴,没啥滋味。
至于背剑少年到底是伪装极好的剑修,还是炼体境的纯粹武夫,四人还是没有争吵出一个众人都信服的结果。
不过四位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大修士,老龙城是宝瓶洲最为鱼龙混杂的地带,东边三大洲的许多能人异士都会经过此地,他们大多愿意赏个脸,成为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宾,接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所以四位自身修为就很高的练气士,也就谈不上对少年如何惊为天人。
不过他们都认为孙嘉树亲自带来祖宅的这名客人,不管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一定是个很不俗气的少年天才,说不定下一次来到此地,少年已经成了中年人,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或是跻身武道第七境,有望能够以武夫体魄,抗衡天道,从而御风远游。
到了那个时候,少年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贵客,而不单单是孙嘉树的一个朋友而已。
河边,以两个小剑客为首的孩子们,开始怂恿陈平安展露剑术,以此证明他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而不是一个挂了个酒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