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属于长春宫的南下渡船,中途会在龙州境内的牛角渡停靠。
曹晴朗来到裴钱屋子外,站在廊道中,轻轻敲门,说道:“是我。”
裴钱打开房门后,继续在屋内六步走桩,随口问道:“找我有事?”
这趟出门,裴钱覆了张少女容貌的面皮,免得白白多出几笔药费开销。
六步走桩,这是裴钱小时候,陈平安唯一没有如何掩饰的“拳技”,只不过那会儿的小黑炭瞧不上,觉得傻乎乎的,成天想着老魏和小白能送她一甲子功力。
曹晴朗站在门口:“我等你练完拳再来?”
裴钱神色古怪,道:“除了睡觉,我都在练拳。”
见曹晴朗有些尴尬,她又道:“说话聊天,不会耽误走桩。”
曹晴朗这才跨过门槛,轻轻关上门,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大骊军方渡船除外,几乎每艘仙家渡船供应的清水都有讲究,多是取自各个名泉。
据说将青鸾国白水寺的珍珠泉水注入杯中,可以高出杯面而不溢,云霞山龙团峰的一处潭水甚至能够浮起铜钱。
而桌上这壶水,就是长春宫独有的灵湫,据说对女子容貌大有裨益,甚至可以祛鱼尾纹。
曹晴朗当年进京赶考,郑大风就撺掇他跑一趟长春宫,能买着最好,买不着的话,偷也要偷几壶灵湫泉水回家,到时候他大风兄弟必有重谢!
曹晴朗表明此次登门的目的:“你当年跟先生一起离开藕花福地北游,后来还曾独自南下桐叶洲,我想与你讨教一些沿途的风土人情,说得越详细越好,所以可能会耽误你练拳半天。”
按照先生和小师兄的谋划,落魄山会在今年末,最迟明年开春时分,就要在桐叶洲北方某地选址,正式创建下宗了。
在短短一年之内,先立上宗再建下宗,在浩然天下历史上只有两次。
做成这桩壮举的两位修士分别是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以及金甲洲那个在大战中选择叛变的老飞升境修士完颜老景。
裴钱说道:“回头我写本册子给你?”
曹晴朗笑着抬臂抱拳,轻轻摇晃:“如此更好,多谢大师姐了。”
他本意是由裴钱口述,自己取出笔墨纸砚抄录。
如今他和裴钱都有了一件喜烛前辈赠送的小洞天,要比咫尺物品秩更高,所以出门在外方便多了。
裴钱走桩不停,扯了扯嘴角:“得收钱,按字数结账,一个字一文钱,如何?”
曹晴朗点头道:“没问题。”
裴钱趁着六步走桩的间隙,从袖子里摸出一大本“账簿”,随手丢给曹晴朗。
洋洋洒洒二十万字,内容皆以蝇头小楷写就。
她明显是早有准备,只等曹晴朗开口讨要。
看墨迹,多半是在大骊京城的客栈里边临时写的。
曹晴朗翻了几页,颇感意外。
裴钱除了描述沿途的各国疆域、山川河流,各地兵备寺观、祥异等风土人情,竟然还记录盐铁之类的物产,甚至抄录了不少县志内容,夹杂着不少官府舆图。
裴钱停下走桩,坐在桌旁,安静望向窗外,有些失神。
其实小时候,她就常常陪着暖树姐姐和小米粒一起看山外云来云走。
师父曾经说过,书上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天下山水是地上之文章,都可以快人眼目,陶冶情操。尤其后者,白看不收钱,不看白不看!
大白鹅也说过,学宗师大家而不得,还能是刻鹄不成尚类鹜,学明师名家而不得,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咱俩运气顶呱呱地好哇,我之先生你师父,上哪儿找去?”
暖树姐姐每次下山去州城采购,都会打包三份臭豆腐回家,她们一起坐在崖畔,一起晃着脚丫子,一起摇头晃脑,吃着越吃越香的臭豆腐。
暖树姐姐在外人面前才会很淑女,其实在她和小米粒面前很活泼的。
收起一份谈不上是什么忧愁的淡淡心绪,裴钱转头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察觉到裴钱的古怪眼神,疑惑道:“怎么了?”
裴钱好奇问道:“被小师兄抢走了宗主之位,你就没点情绪起伏?”
曹晴朗笑道:“当然会有点失落,不过更多的还是松口气。”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肩头,“还是本事不够,挑不起重担嘛。”
“师父在你这个岁数,都快当上剑气长城的隐官了。”裴钱扯了扯嘴角,“圣人教诲,弟子不必不如师。我看你,悬。”
曹晴朗忍住笑:“圣人之所以如此教诲,说明弟子不如师的情况更多。再说了,师祖不也在书上明明白白写下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就在于话易懂,事难行。”
裴钱不再多说什么。扯歪理,她在行。正儿八经讲道理,她说不过曹木头。
曹晴朗准备起身告辞。有了这本册子,等自己到了桐叶洲,再循着书上路线脚踏实地走上一遭,心里就有数多了。
裴钱突然问道:“你打算何时结丹?到时候是请种夫子帮忙护关?”
曹晴朗只得重新坐回椅子上,答道:“等选址一事敲定,办过了宗门典礼,我就在下宗闭关结丹。其实不用谁护的,反正是自家山头。用小师兄的话说,就是一开门,自家山上就立即多出个金丹,可以帮着下宗讨个开门红的好兆头。”
裴钱笑呵呵道:“难怪半点不急。”
曹晴朗一笑置之。
而立、不惑之间结金丹,甲子、古稀之间修出元婴,百岁到两甲子之间跻身玉璞,这是早年在藕花福地,陆先生给出的一份“山上考卷”。
曹晴朗在家乡就开始按部就班修行,加上种先生的指点,登山之路走得不快,但是稳当。
三件本命物,在曾经的藕花福地已算稀罕,但是相较于浩然天下的宗门嫡传,品秩都不高,很不够看了。
曹晴朗不是不可以更快破境,只是没必要,也确实如裴钱所说,不着急。
故而相对于一路破镜势如破竹的裴钱,不谈治学,曹晴朗只说修行一道,确实显得十分黯淡无光了。
以前陈灵均就经常语重心长地唠叨曹晴朗:“千万别学暖树那个笨丫头乌龟爬爬啊,多学学我,境界嗖嗖的。再多出门走走,像我们读书人,都要讲究一个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
裴钱补了一句:“修行跟习武差不多,只要有韧性就有后劲,有后劲就有机会后发制人。不急是对的。”
就像崔爷爷说的那个拳理,天下就数练拳最简单,只需要比对手多递出一拳。
当年在剑气长城,大白鹅曾经私底下带着他们两个去城头找过左师伯。
登城途中,大白鹅打了一个比方:浩然天下的酒鬼就没醒过,喝酒如饮水。
剑气长城的酒鬼从没醉过,喝水如饮酒。
裴钱看得出来,左师伯很喜欢曹晴朗,在城头跟她聊完之后,就拉着曹晴朗问了许多问题。
曹晴朗的有些答案让左师伯皱眉,有些答案又让左师伯点头而笑,最后不知曹晴朗说了句什么,竟然让左师伯很……意外,并且大笑不已。
当时她跟大白鹅坐在稍远的地方,她听不真切,所以就问大白鹅,曹晴朗最后说了什么。
大白鹅复述了一句让裴钱毛骨悚然的言语:“杀人须从喉咙处着刀。”
裴钱吓了个半死:怎么,曹木头这个人看着老实憨厚,难道其实每天都憋着坏,准备迟早有一天要跟自己翻旧账?
好在大白鹅解释说是左师伯在跟曹晴朗问答治学一事。
那会儿的裴钱半信半疑,总觉得曹木头蔫儿坏。
之后在师娘家里,几个人帮着师父一起篆刻印章挣钱,师父好巧不巧送了一把珍藏多年的刻刀给曹晴朗,裴钱都吓蒙了。
曹晴朗说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趁机说几句怪话的。”
裴钱揉了揉脸颊,扭头望向窗外,伸了个懒腰:“又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意思的事。”
曹晴朗试探性说道:“今天这种闲聊,你总不至于记账吧?”
裴钱笑呵呵道:“怎么可能?”
她也没说可能什么,不可能什么。
曹晴朗轻声道:“还是担心先生?”
裴钱摇头说道:“有师娘在,何况先生身边还有喜烛前辈,没什么不放心的。”
再说了,天底下最让人放心的人,就是自己的师父啊。
曹晴朗欲言又止。
先生实在太周全了,很多事情早早就想到了。
比如在剑气长城时,私底下就与自己说好,以后会表现得更偏心裴钱一些。
其实这都没什么,关键是先生很快又补上一句:“我好像确实更偏心她,是不是都不用假装了?”让自己哭笑不得。
裴钱回过神,敏锐地发现曹晴朗的心境异样,就问他怎么了。
曹晴朗笑道:“没什么。”
门外有人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冒昧问一句,可是郑宗师?”
裴钱微微皱眉,转头望向一处。
见曹晴朗投来探询视线,裴钱解释道:“是那个鱼虹,不知怎么发现我了。”
曹晴朗问道:“对方是有意尾随?”
裴钱摇头道:“应该是凑巧同船南下。”
其实鱼虹在登船时,裴钱就有所察觉了。
这位出身旧朱荧王朝的江湖名宿,刻意收敛那份宗师气势,压境在远游。
只是裴钱没兴趣套近乎,更没什么切磋的想法。
一个在陪都战场几次出拳看似声势惊人,实则避重就轻的武夫,可以理解,但不接受。所以双方就各走一边好了,不用混个什么脸熟。
裴钱道:“听说鱼虹早年一位嫡传弟子好像跟咱们玉液江那位水神娘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露水姻缘。还有更出奇的传闻,说鱼虹的那位得意弟子有个有道侣之实、无夫妇名分的红颜知己,女子是位山上的金丹地仙,精通水法,因为玉液江水府旁的一处仙家洞窟是适宜修行水法的风水宝地,结果不知怎么的,到最后,三方闹得相互间都老死不相往来了。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江湖上的小道消息,作不得准。所以鱼虹会乘坐这艘渡船,合情合理。”
曹晴朗点头道:“后者可能性更大。”
红烛镇三江汇流,是大骊最重要的水路枢纽之一,被誉为流金淌银之地。
不过三条江水水性各异,绣花江水性柔绵,灵气充沛且稳定,冲澹江则水运汹汹,水性雄烈,湍悍浑浊,自古多洪涝水患,经常白昼雷霆,最难治理。
曹晴朗搜罗的几本古神水国正史、野史上还有那“此水通海气”的神异记载。
这条江水的神位空悬多年,化名李锦的书铺掌柜作为冲澹江新任江水正神,算是跟落魄山关系最亲近的一个。
玉液江河床最为弯曲,故而水性无常,不同河段的水运浓郁程度极为悬殊,所以既有灵气贫瘠如“无法之地”的河段,也有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秘境,后者都被水神娘娘叶青竹开辟出了数座修道府邸,也是玉液江一笔不小的进账。
裴钱瞥了眼曹晴朗。你一个正人君子,江湖绯闻知道得比我还多?
曹晴朗只得解释道:“是听郑叔叔说的,两个原本关系亲近的女子最后反目成仇,往往只有一种情况——因为一个男人。”
关于对郑大风的称呼,按照郑大风的说法,是他跟曹晴朗反正年纪差不多,相貌更是瞧着相近,站一块儿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所以喊他一声郑大哥就行了,要是喊郑叔叔就把他喊老了,没人会信的。
要知道,那会儿的曹晴朗刚刚离开藕花福地,还是个少年。
反正曹晴朗打定主意,见面了就只喊郑叔叔。
反而是陈灵均,一口一个大风兄弟,喊得无比熟稔,勾肩搭背,经常还没聊几句就对视一眼,然后一大一小叉腰大笑。
裴钱说道:“郑叔叔在飞升城酒铺当掌柜,肯定不会寂寞的。”
曹晴朗笑道:“显而易见。”
裴钱再次皱眉,以心声说道:“对方找上门来了。除了鱼虹,还有四人,都是练家子,不过境界都不高。其中两人,听呼吸和脚步声,应该是与鱼虹一脉的武夫,至于他们的身份是鱼虹的嫡传还是徒孙,暂时不好说。”
仔细翻检一番记忆,裴钱好像有些讶异。她犹豫了一下,就摘了面皮,露出真容。
一行人从渡船顶楼走到一层甲板,为首之人白发苍苍,身材魁梧,气势雄健,比北地男子还要高出半个头,正是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鱼虹。
京城火神庙那场名动一洲的擂台比武,鱼虹胜过了周海镜,让这位老宗师的江湖声望一下子到了顶峰,据说不下十个山上门派盛情邀请鱼虹担任供奉或是客卿。
鱼虹一百五十岁的高龄,在旧朱荧王朝成名已久,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名气半点不比那些元婴境剑仙差,徒子徒孙一大堆,只是如今还没有所谓的关门弟子。
一般来说,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不收关门弟子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自认还能活很多年,要么就是一直找不到心仪的弟子人选,找不到一个可堪大用的衣钵继承者。
鱼虹此次登船,之所以没有从大骊京城直接返回宝瓶洲中部的自家门派,是打算走一趟披云山和玉液江,之后再去一趟西岳地界。
对那素未谋面的北岳山君魏檗,鱼虹神往已久,至于水神娘娘叶青竹与自己弟子间的爱恨纠缠,鱼虹没打算化解,这趟造访是奔着谈一桩买卖去的。
南边有几个山上朋友打算在玉液江联袂修行甲子光阴,等于包圆了玉液江的那几处神仙洞窟,一般人居中斡旋,叶青竹未必肯卖这个面子,自己露面,不敢说一定成事,终究还算把握不小。
其间刚好可以拜会一下落魄山的那位年轻剑仙,一个如今在宝瓶洲大名鼎鼎、可谓如日中天的风流人物。
对方既然能够跟搬山老猿换拳,定然是一位山巅境武夫无疑了,毕竟对方还是郑清明的师父。
可要说对方是传说中的止境武夫,自己暂时心存怀疑。
既是剑仙,又是止境武夫?
天底下的好事总不能被一个人全占了去。
更大可能,还是那陈平安洪福齐天,被他找到了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郑撒钱当弟子。
如果可以的话,鱼虹打算与陈平安切磋一二。
当然,前提是对方肯点头,不愿意的话,鱼虹也就只能作罢。
再托大,鱼虹还不至于觉得自己这位上了岁数的九境武夫、大骊一等供奉能够让浩然天下的年轻宗主如何高看。
何况对方似乎脾气不太好,山上已经有些沸沸扬扬的传言,此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都做得出手刃袁真页的勾当。
幸亏正阳山的镜花水月关闭得足够及时,不然如今正阳山修士要更加抬不起头。
鱼虹的两名嫡传弟子都是六境武夫,一男一女,都很年轻,三十来岁。
身边还有两名江湖人,哪怕都是满头霜雪的老者了,可在鱼虹面前,还是地地道道的晚辈,与各路豪杰差不多,如今都被招徕,成为鱼虹自家门派中人了。
鱼虹一行人来到廊道上,见着了一个站在门外等候的年轻女子。
鱼虹稍稍快步上前,抱拳笑道:“此次不请自来,冒昧拜访,还望郑宗师海涵。”
裴钱迅速扫了一眼其余四个纯粹武夫,不露声色,抱拳还礼:“有幸得见鱼老前辈。”
鱼虹误以为对方是听闻自己与周海潮要比武的消息,就乔装打扮,悄然入京,悄然观战——拳怕少壮,鱼虹不得不服老几分。
不谈眼前这个神华内敛的郑钱,即便是赢了周海镜一场,鱼虹心知肚明,不出十年,自己就肯定不是周海镜的对手了。
所以趁着自己一把老骨头,还有点气力和心气,尽量为这些嫡传弟子铺路,江湖里的,官场上的,山上的。
鱼虹笑着伸手:“介绍一下,龙山派庾苍茫,大泽帮竺奉仙,他们都是我相识已久的江湖好友,前不久被我亲自邀请担任自家门派的长老。”
其实这就是鱼虹帮人架高梯了,庾苍茫和竺奉仙两人虽然都是拳压数国、声名远播的金身境武夫,可还真不至于让鱼虹亲自邀请。
不同于十几个入室弟子出师后在外开创的八个江湖门派,鱼虹自己创建的伏暑堂门槛极高,一向求精不求多,连同嫡传、长老以及各色成员在内,只有五十余人,更像是一座山上仙府的祖师堂。
鱼虹继续介绍道:“至于这两个孩子,是我不成才的弟子,严官、黄梅。”
那对年轻男女异口同声道:“见过郑前辈。”
他们对这个真名裴钱的女子都充满了好奇,还有一种带着敬畏的仰视。
裴钱说道:“‘前辈’二字不敢当,你们喊我裴钱就行了。”
两人哪敢?宗师前辈与你客气,晚辈就真的不客气,那不叫耿直,叫傻。
这位绰号郑撒钱的女宗师的岁数一直是个谜,有说四十来岁的,也有说年过半百的,更有说她年近百岁的,类似南边桐叶洲的黄衣芸,保养得当,驻颜有术,反正就是个横空出世的强横之辈。
当初她以一种近乎无敌之姿现身中部大渎战场,出拳之重,手段之狠,令妖族胆寒,即便是盟友也为之侧目。
大渎战场之上,她好像永远孤身一人,刻意拣选蛮荒大军大阵极为厚实的凶险之地,因为怕误伤己方阵营修士。
唯一的例外,是她出拳救人,经常硬生生凿出一条鲜血淋漓的道路,带人一起离开战场。
所以郑钱如今在宝瓶洲的名声之好,估计三个鱼虹都比不上。
如果与鱼虹问拳之人是郑钱而非周海镜,别说什么街巷的人头攒动,估计火神庙附近的所有屋舍都能被看客们坐塌了。
尤其是大骊京城那帮公子哥、世家子,连同那帮去过沙场的将种子弟,一个个提及郑钱,那份仰慕之情无以复加,反正谁敢说郑钱不美就跟谁急。
尤其是严官,曾经有幸亲眼见过郑钱在沙场上出拳。
在一处大军集结的蛮荒大阵之中,身姿纤细的女子蓦然从天而降,再一个眨眼工夫,便天地清明了。
方圆百丈之内,倒地者皆死无全尸,站立者唯有那女子。
故而在严官心目中,眼前女子宛如天人,以致先前抱拳致礼之时,手臂和嗓音都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裴钱问道:“鱼老前辈是有事相商?”
鱼虹笑道:“确实有事要与郑宗师商量。这次我们会在牛角山渡口下船,打算拜访落魄山,不知陈山主如今是否在山上?”
裴钱说道:“我师父喜欢一个人行走江湖,行踪不定,当下师父在不在落魄山,我也不敢确定。”
鱼虹点头道:“无妨,我下船后会先走一趟披云山,届时劳烦郑宗师派人给个消息。”
裴钱笑着点头。派人?我能使唤谁?骑龙巷的左右护法?小米粒胆儿小,可不敢出门。至于另外那位,成天四处浪荡,都没个影儿的。
大骊宋长镜,鱼虹是根本不敢问拳的,会死。面对这个裴钱,反正必输,鱼虹是不愿白送一场名声给她的。
落魄山实在是深不见底。
客卿魏晋,风雪庙大剑仙,宝瓶洲剑道第一人。
那个在老龙城战场递剑的剑仙余米,不知怎么就从北岳披云山转投了落魄山。
再加上那拨至少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落魄山武运之盛,冠绝一洲。
这么个宗门,确实值得让鱼虹放低姿态,主动结交几分。
裴钱看了眼竺奉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对方没有认出自己,但是裴钱却认得这个大泽帮的老帮主。
当年跟着师父一起游历青鸾国金桂观,避雨时碰到了两拨江湖中人,一方来自云霄国胭脂斋,另一方就是青鸾国的大泽帮。
鱼虹都没有说落个座喝个茶什么的,直接就带人告辞离去。
光是这么一出,就等于给足了裴钱面子。
裴钱便一路陪同,走出那条廊道才停步,返回屋子时,曹晴朗正在翻书。
没过多久,一袭青衫从渡船窗口猫腰掠入屋内,飘然落地。
裴钱和曹晴朗先后起身,各喊各的:“师父。”“先生。”
小陌随后凭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曹晴朗像个木头没动静,裴钱已经倒了两碗水给师父和喜烛前辈。
小陌与裴钱道了一声谢,从桌上拿起水碗,双手端着,站着喝水。
陈平安笑道:“没事,就是来送送你们,很快就回京城的。”
裴钱说道:“师父,我刚才遇到了大泽帮的那位竺老帮主。”
陈平安点头道:“我刚才与小陌在云中隐匿身形,远远看见了的,等下会去打声招呼。”
在昔年一场场的游历途中,陈平安有过很多的江湖相逢。
境界有高有低,为人有好有坏,做事有讲究和不讲究的,性情各异,但都是陈平安心目中的江湖和江湖人。
陈平安一手持碗,单手托腮,看了眼裴钱,又看了眼曹晴朗,眯眼而笑。
随后,他将那个源自大骊皇宫的猜想明白无误地告诉两人,让他们回了落魄山就提醒崔东山,桐叶洲下宗选址一事要小心再小心了,早先越是认可的适宜之地,越要思量复思量,免得着了中土陆氏的道。
顺便大致说了那场酒局的过程。
裴钱是默默记住了中土陆氏,以及陆尾那个名字。
曹晴朗则问道:“中土陆氏此举算不算违禁?”
陈平安笑道:“阴阳家嘛,做事情比较滑头,在两可之间,双方真要吵到文庙,也是一笔糊涂账,就算我们吵赢了,打在中土陆氏身上的板子还是不会太重。”说到这里,他抬起一只手掌,“所以不如自己来,到时候双方再去文庙吵。”
裴钱咧嘴一笑。
陈平安突然侧耳聆听,一口喝完杯中茶水,起身笑道:“不承想还有热闹可瞧,那个黄梅好像跟人打起来了。你们忙自己的,我看完热闹,再与竺老帮主叙叙旧,下船就不跟你们打招呼了。”
曹晴朗跟着起身,以心声说道:“先生,我身上那件喜烛前辈赠予的小洞天,其实对我意义不大,大材小用了。如今我们落魄山商贸往来越发频繁,先生不如交给未来的风鸢渡船管事,可以拿来搁放一些山上珍贵的天材地宝。”
陈平安笑着婉拒:“先生自有打算,不差你那一件。”
随后他带着小陌离开屋子,凑热闹去了。
裴钱疑惑道:“你刚才与师父偷偷说了什么?”
曹晴朗一本正经道:“就是让师父保重身体。”
裴钱眯眼道:“少来。说,是不是告我的刁状了?”
曹晴朗摆手道:“这就是大师姐冤枉人了。”
裴钱正要说话,曹晴朗又笑:“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问先生去。”
走在廊道中,小陌笑道:“先前看那鱼虹的架势,感觉比小陌认识的一些老朋友更有气魄。”
陈平安说道:“这就叫目空一切,顾盼自雄。听着像是贬义,其实对武夫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小陌点头道:“学到了。”
原来是有人想要与鱼老宗师问拳,竟然还带了份生死状。
其实那个中年人就只是个底子不错的六境武夫,不过在那地方小国,也算一方豪杰了。
这就是鱼虹的树大招风了,没有什么必须签生死状的江湖恩怨,只是对方笃定德高望重的鱼虹不会出拳杀人,等于白挣一笔江湖声望,挨了一两拳,在床上躺个把月,耗费些银两,就能赢取寻常武夫一辈子都攒不下的名声和谈资,何乐而不为?
只不过江湖门派也有应对之法,会让开山弟子负责搭手接拳,所以一个门派的大弟子就像那道山门,负责拦住牛鬼蛇神。
今天鱼虹就派出了黄梅,再让严官在旁压阵,鱼虹自己则走了,对那场胜负毫无悬念的比试看也不看一眼,只是聚音成线,暗中提醒黄梅出手别太重。
黄梅听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其实是让自己出拳别太轻。
渡船一楼早已人满为患,楼梯上站满了人,陈平安只得在人群后边踮起脚尖远远看着。
如果不是这场比试,陈平安还真不知道长春宫渡船的生意如此之好。
一艘穿云过雾的仙家渡船,如果不谈物资运转的商贸营收,船上大小屋舍客满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情况,一年到头平摊下来,收入能有六成就已经极为可观了。
如今陈平安自家就有两艘渡船,一艘能够跨越半洲山河的翻墨,一艘可以跨洲远游的风鸢。
两艘渡船的航行路线就是实打实的两条财路,陈平安都打算将生意做到婆娑洲去了,反正那儿有条极为粗壮的大腿——龙象剑宗。
所以陈平安琢磨着是不是让米大剑仙在龙象剑宗捞个记名供奉的身份,但凡遇到点事情,就直接报名号。
小陌对这类比武提不起什么兴趣,轻轻抬手,打着呵欠。
就像两只刚出笼的鸡崽儿,你啄我一下,我啃你两下的,自家公子倒是看得用心,好像对那个黄梅的拳法路数比较感兴趣。
陈平安通过这场观战看出了些端倪。
出拳果决,与出拳阴狠,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拳路。
武夫身上一有拳意,尤其是六境武胆一生,就会各有气象。
严官是以自身性情压制拳法浸染,黄梅却是性情与师门传下的拳路天然契合,所以两者越往后,拳技高低就越悬殊。
由此可见,从伏暑堂走出去开枝散叶、自成一派的武夫,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过那女子到底是出身名门大派,所以虽然出拳不轻,但是极有分寸,绝不碰对方的死穴,也不落在大穴上,只挑选一些无关轻重的穴位,那么对方在比试落败过后,估计都察觉不到那些落下的病根和后遗症,十分神不知鬼不觉了。
等黄梅最后一拳递出,中年男子差点就要双脚离地倒飞出去,结果被她笑着伸手拽住胳膊,说了句“承让”,所以后者只是一个身形摇晃,强压下一口淤血,与那黄梅抱拳认输。
黄梅松开手:“多有得罪。”
男子没能与鱼虹问拳,好歹与鱼虹的嫡传弟子切磋一场,虽然受了点伤,仍是心满意足,浑然不知身上的这些细碎伤势也许会在某天突然如山脉连绵成势。
而渡船之上观战的看客几乎都是不谙拳脚厮杀的山上练气士,何况看热闹谁嫌事大。
人群渐渐散去,竺奉仙和庾苍茫一直站在船头闲聊,对于那场比试根本没有在意。江湖人出门在外,眼中所见多是江湖事。
庾苍茫瞥见严官与黄梅走上楼梯,聚音成线道:“憋屈。早知道是这么个结局,打死都不加入伏暑堂了。这事情确实怨我,拉着你一起倒霉。”
说是帮派长老,其实半点实权没有,更多时候就是给那俩娃儿喂拳。
严官倒还好,出拳有些分寸,为人还算厚道,只是那个瞧着眉眼娇柔的小娘儿们下手才叫一个狠辣,简直就是将他们两个当会走路的木桩子打。
只是不得不承认,黄梅的武道成就一定会比师兄严官更高。
虽然如今才六境,却是奔着远游境去的。
反观严官,极有可能这辈子就止步金身境了,将来最多是外派到某个师兄的门派里,美其名曰历练人情世故,实则就是与一大堆江湖庶务打交道。
竺奉仙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无所谓了,就当是混口饭吃。想开点,给饭吃的人脸色不好看算不得什么,桌上的那碗饭不难吃就成了。”
船头缓缓走来两个不速之客,看样子就是奔着他们俩来的。
其中一袭青衫率先抱拳笑道:“竺老帮主,青鸾国一别,多年不见了,老帮主风采依旧。”
那行走时落后半个身位的年轻扈从也跟着抱拳。
竺奉仙依稀认出对方有几分眼熟,试探性问道:“可是金桂观萍水相逢的那位……陈公子?”
其实是陈仙师了,只不过竺奉仙没觉得这位是山上神仙,反而觉得是个江湖中人。
当年一场萍水相逢,竺奉仙还让这位陈仙师一行人住在大泽帮出人出钱刚刚建好的宅子里边,双方算是很投缘了。
陈平安爽朗笑道:“老帮主好眼力!”
竺奉仙放声大笑,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走,去二楼喝酒去,我屋子里边有山上的好酒!从大骊京城买来的,都舍不得给庾老儿喝。”
陈平安问道:“是那个有钱都买不着的长春宫仙酿?”
二楼?鱼虹师徒三人好像是在三楼下榻,各有雅间。
当然,可能是长春宫的三楼屋舍数量太少,即便有神仙钱也买不来。
竺奉仙瞪眼道:“陈公子,你要是这么聊天,可就没有朋友了。”
陈平安被拽着走,笑道:“老帮主没有,我手头凑巧有几壶啊,不过是最便宜的那种。”
竺奉仙点头道:“好,陈公子这个朋友,我就当刚认识,交定了!”
小陌跟在陈平安身后,见那个叫庾苍茫的纯粹武夫朝自己投来一抹探询视线,便面带微笑点头致意。
到了二楼屋子,陈平安等三人走向酒桌,走在最后边的小陌轻轻关上房门。
竺奉仙落座后笑道:“鱼老宗师一开始是想让我们住楼上的,只是我和庾老儿都觉得没必要花这份冤枉钱,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都想要住一楼去了,只是鱼老宗师没答应。陈公子,乘坐这长春宫的渡船,每天开销不小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所以跟竺老帮主一样,没舍得住在顶楼,那儿风太大,一个不留神,就刮走兜里的钱了。”
一直沉默的庾苍茫会心一笑。
竺奉仙深以为然,啧啧不已:“要说钱财的开销,何止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真心比不得你们这些山上神仙。”
陈平安转过头,拍了拍小陌的胳膊,笑道:“小陌,竺老帮主酒量极好,你等下记得帮我挡酒。”
原本打算就那么站着的小陌这才落座。
竺奉仙取出两坛酒,其间看了眼庾苍茫,后者不露痕迹地摇摇头。
竺奉仙倒满了四杯酒,小陌身体前倾,双手持杯接酒,道了一声谢。
一开始聊得还算含蓄,多是陈平安问了些竺奉仙这些年的近况,还有他孙女在金桂观的修行事。
等到几杯酒下肚,就聊开了,竺奉仙举起酒杯:“我跟庾老儿算是上了岁数的,你跟小陌兄弟都是年轻人,不管如何,就冲咱们双方都还活着,就得好好走一个。”
各自饮尽杯中酒,竺奉仙又倒满酒。
陈平安抿了一口,问道:“老帮主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破境?”
竺奉仙笑道:“侥幸而已,不值一提。”
然后指了指庾苍茫:“这个庾老儿才值得说道说道,以双拳打杀了一个妖族的地仙修士,算一条真汉子。”
庾苍茫摇头道:“战场上踩了狗屎运,碰巧捡漏而已,贻笑大方。要是一场捉对厮杀,就得互换战功了。”
一个有钱还买得着,而不仅仅是买得起长春宫仙酿的年轻仙师大致什么来头,庾苍茫心里有数。
在山上,一个谱牒仙师暂时的境界、修为高低,不代表一切。
只听那个与竺奉仙相识于多年之前的年轻人主动与自己敬酒:“死人堆里捡漏,怎么就不是真本事了?庾老前辈,就冲这句话,您老人家得干完一杯,再自罚一杯。”
竺奉仙笑骂道:“赶紧的,两杯酒都得喝干净了,记得别手抖养鱼,磨磨叽叽跟个娘儿们似的。”
长春宫的酒水据说是最能养伤的仙酿,比起一般仙府酒水更能裨益体魄,在山上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庾苍茫在战场上落下了病根,一直没能痊愈,不然也不至于投奔鱼虹,所以今儿多喝一杯是一杯。
至于他们两个为何不去大骊朝廷捞个末等供奉当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其实桌上这两壶仙家酒酿就是竺奉仙在大骊京城专程为庾苍茫买来的疗伤药酒,只是不承想竟然在渡船上遇到了朋友,竺奉仙一个高兴,就不小心忘了这茬,所以方才取酒的时候,眼神才会有些歉意。
只是庾老儿本就是个大气的人,根本不介意就是了,不然两人也当不成朋友。
桌上两坛酒水喝得差不多了,小陌其实就没喝两杯,陈平安此刻身前的酒杯里还有些。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陌。”
小陌便取出两壶酒水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起身倒酒。
先前公子一拍胳膊,就将两壶酒悄悄转交到了他手上。
竺奉仙和庾苍茫都是老江湖,只当故意没看见他的取酒动作,极有可能是从方寸物中取出的两坛酒了。
竺奉仙提起酒杯,嗅了嗅,笑问道:“莫非真是长春宫的酒水?”
长春宫的女修可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仙府不但位于大骊龙兴之地,更有传闻,如今那位大骊太后在还是皇后娘娘的时候,曾在长春宫结茅修行,所以长春宫谱牒修士出门在外是天然高人一头的。
就像竺奉仙,即便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能凑够神仙钱,但是想要买长春宫的仙酿,可找不到门路。
陈平安笑道:“山上朋友多,没办法的事情。”
竺奉仙一时语噎。他娘的,这些个谱牒仙师,说话就是气人。
竺奉仙抿了一口酒水:“陈公子,当年没多问,毕竟认识没多久,若是一味刨根问底,显得我居心叵测。如今得多嘴一句了,你到底是出身山下的某个豪门世家,还是在哪座山上仙府高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变了主意,选择如实相告:“一直都在大骊龙州的落魄山。”
竺奉仙当场一口酒水喷出来,既心惊那个答案,又心疼这一口仙酿。
小陌轻轻挥袖,驱散朝公子喷去的一大口酒水。
陈平安笑问道:“老帮主和庾先生就没看过那场镜花水月?”
竺奉仙摇头道:“那玩意儿多耗钱,而且还是山上的神仙钱,花里胡哨的,我跟老庾既没兴趣,兜里也没那闲钱,平时又没脸去蹭谁的镜花水月。鱼老宗师的两位高徒倒是好这一口,一个看仙子,一个看剑仙,不亦乐乎。听说黄梅每次瞧见风雪庙的魏大剑仙就要犯花痴,还请山上的丹青妙手画了一幅魏大剑仙的挂像……”
庾苍茫看竺奉仙越说越不着调,赶紧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老友,提醒他别喝酒就犯浑。
陈平安点头道:“难怪。”然后举起酒杯,“今天就喝这么多。”
小陌一起举杯。
竺奉仙端起酒杯,小心翼翼问道:“陈公子是那落魄山的谱牒仙师吧?可是祖师堂嫡传弟子?”
“先别急着喝酒,等我说完。”陈平安笑着伸出一只手拦住竺奉仙,“是谱牒仙师,也是落魄山的山主。”
竺奉仙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乐不可支,一手端酒碗,一手指着陈平安:好小子,贼风趣。
他道:“陈公子,咱们这才刚开喝,收着点唠啊。”
在桌子底下,庾苍茫赶紧踹了那个傻了吧唧的竺奉仙一脚。
对方既然是一位山中修道的仙师,在山上,这种事情能随便开玩笑?
就像你竺奉仙,胆子再大,敢在江湖上逢人就说自己是鱼虹?
所以等到那个青衫男子喝完杯中酒,伸手复住酒杯,笑着说“就先余着了”,竺奉仙都还如做梦一般,只是起身相送,忘记拦着对方继续喝。
陈平安跨过门槛,走到房门口,抱拳告别:“竺老帮主,庾老先生,都别送了。”
最后还是小陌带上的房门。
屋内,片刻之后。
“庾老儿,来,给我一拳。”
“庾苍茫!你还真打啊?!”
走下楼梯,小陌笑道:“公子,我有个问题想问。”
这次他学聪明了,没有说那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平安说道:“随便问。”
小陌问道:“公子这么照顾旁人,不会觉得累吗?”
公子请那两位老武夫喝的酒好像叫百花酿,根本不是什么长春宫酒水。
而且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庾苍茫的那件事,公子今天才会自报身份的。
当然不是故意端什么架子,而是江湖相逢,可以不谈身份,只看酒。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当然不累,这有什么累的。小陌,你这次溜须拍马有失水准了啊。”
穿草鞋背箩筐,上山采草药,每天早出晚归,由不得他不知道人心冷暖,寒暑之苦,路途之遥。何况那些江湖路,都没有白走。
“公子是个好人。”
“这句好话,我得收下。”
此刻他俩站在渡船栏杆处,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丝线。
如果说天无四壁,那么人之视野,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问道:“公子是在等人?”
“在等这艘渡船的主人。”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三楼,然后收回视线,带着小陌在船头继续散步。
其实他们脚下这艘名为醴泉的渡船还是一件行云布雨的仙家法宝。
自大骊宋氏立国起,到百多年前,大骊宋氏一直未摆脱卢氏王朝的藩属身份,内忧外患,国力孱弱,还经常需要跟长春宫借用这艘山上渡船解决地方州郡的旱灾。
据说大骊朝廷为此欠了一大堆债务,而长春宫也从不与宋氏催债,所以等到大骊王朝崛起,几位宋氏皇帝对待长春宫修士一向格外优待,如果不是因为长春宫一直没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跻身宗门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骊的皇帝陛下都会破例亲自参加庆典道贺。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先前登船属于不请自来,如果再不告而别,就有失礼数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讳的事情。如果我们主动登门拜会渡船管事,回头长春宫又要多想。在俱芦洲就比较无所谓了,两地风俗还是不太一样,算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可以学到许多书本外的人情练达。”
陈平安根本不接这茬,只是顺便与他说了些长春宫与大骊宋氏的过往,他便对这个大骊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说道:“共渡难关,长春宫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陈平安点头道:“同舟共济,确实是一桩善缘。小陌,将来你离开落魄山,浩然九洲其他地方都好说,但是俱芦洲一定要去游历。”
“好的,小陌有机会一定要北游此地。”
陈平安带着小陌从船头来到船尾,望向北方。
如果俱芦洲的剑仙战死异乡,一洲山河,只要身为剑修,无论敌我,皆有一洲祭剑的习俗。
就像骸骨滩的鬼蜮谷,京观城高承会主动递拳,不惜耗费极多灵气也要打开天地禁制,只为让剑修蒲禳祭奠一剑升空更高,仿佛祭剑一事,鬼蜮谷不可落在人后,剑光不可比人低。
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及与京观城互为死敌的披麻宗绝不会伺机而动,对京观城有任何攻伐举动。
只是关于此事,陈平安没有与小陌多说什么,虽然那一幕风景壮阔,动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见。
在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外乡战场,原本大可置身事外的俱芦洲剑仙实在凋零太多。
渡船三楼,一个修道有成、青春常驻的貌美女修作妇人装束,不施脂粉,气态雍容。
方才与那陈平安不小心对视一眼,她强自镇定,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亲自现身了。
女子正是这艘醴泉渡船的现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对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摇大摆下船更不拦。
只怪自己还是没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几眼船头——她实在是对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青衫剑仙充满好奇。
女子深吸一口气,捋了捋鬓角青丝,理了理法袍衣襟。
早先鱼虹高徒与人起了纠纷,一场比武,山上渡船处置这类江湖事一贯是外松内紧,可若是仙师斗法,对不住,请下船。
然后渡船这边就有人发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好像有两个没有登记在册的练气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点没吓得魂魄出窍——其中一个竟是那位在正阳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陈宗主,美其名曰观礼,拆了人家祖师堂不说,还在边界立碑。
管事女修稍稍安稳心境,这才掐诀,施展了一门移形换位术法来到甲板上,匆匆走向陈平安,说是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毫不夸张。
相较于一般的山上门派,长春宫可以说是宝瓶洲消息最为灵通的几座山头之一。
女修又是长春宫的供奉长老,在祖师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还比较靠前。
所以比起正阳山、老龙城和云霞山的谱牒修士,她知道更多的山上内幕,听说过更多骇人听闻的真相。
见着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她敛衽屈膝,施了个万福,仪态万千地道:“见过陈山主,我叫甘怡,道号雾凇,如今担任这艘渡船的管事。”
女修生怕自己这个名字有占便宜嫌疑,赶紧补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
陈平安抱拳道:“见过甘管事。”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两目。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睐,脸颊还有俩酒靥,是个瞧着面善的。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
小陌作揖行礼,笑容和煦,轻声道:“有幸得见甘仙师。”
甘怡连忙还礼:“甘怡见过小陌仙师。”
天晓得对方会不会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仙,长春宫在这件事上是有过前车之鉴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
甘怡试探性问道:“陈山主这是要顺路返回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船上有两个认识多年的江湖朋友,就来看一看,喝过酒,刚准备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与甘管事道个歉。”
本想说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费用可以免去,幸好忍住了。与财源广进的长春宫聊这个,就太打肿脸充胖子了。
甘怡心思急转,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鱼大宗师?”
其实她不想问的,容易横生枝节,实在是不敢不问。
没办法,跟这些位高权重的山巅修士聊天,对方经常话里有话,言外有言,看似全是废话,其实没一句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