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宗边上的那座城池,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比云纹王朝的京城还要热闹几分,多是些炼形未全的下五境妖族修士,除了卖酒、饮酒之辈,几乎都是外乡来这边做酒水买卖,或是来此游历的,大大小小的酒楼酒肆,很像早年的剑气长城,得钱即觅酒,醒时杯前坐,醉后桌底眠。
蛮荒天下的宗门底蕴如何,一目了然,就看“人”有多少。
不过酒泉宗自身没什么实力,明里暗里,都远远不如仙簪城,宗门里边就两位上五境修士,一个每天想着让贤的仙人境老宗主,一个打死都不愿意继承宗主的玉璞境掌律祖师,其余宗门上下谱牒修士无论男女,几乎都是精通酿酒又喜好饮酒的酒鬼,真真正正,一辈子都算泡在酒缸里了。
来此做客的齐廷济习惯性小酌慢饮,陆芝却是大碗豪饮,喝了个满脸通红。
先前齐廷济专门挑了两款被阿良说成是口粮酒的酒泉宗佳酿,与陆芝一人一壶,价廉物美。
阿良每次偷偷游历蛮荒,都会来酒泉宗这边厮混几天才肯返回,不醉不归。
陆芝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在剑气长城那么多年,其实也没怎么特别开心,或是特别伤心的时候。”
有人说过,喝酒这件事,要么大怒大欲并大醉,要么大喜大悲共酩酊,才能喝出真正的酒水滋味,才让人生愁肠与天地相通。
齐廷济笑道:“所以你没有真正喝醉过,是个不小的遗憾。很期待以后在龙象剑宗,让我见到一次陆芝的醉态,骂天骂地也可以,哭得稀里哗啦更好。”
陆芝摇摇头,不觉得自己会喝得这么失态,看了眼齐廷济,道:“你好像真的心甘情愿在浩然天下落脚了。”
剑气长城剑修中,历来不缺俊男美女,眼前这位老剑仙,肯定得算一个。
齐廷济给出了那个答案:“在我看来,一座浩然天下,犹如一人身躯,心腹充实,四肢虽病,终无大患,而且每次病愈,就是一种壮大。所以那边本就适合开宗立派,开枝散叶,再说了,以后我们还会有下宗,比如蛮荒天下和五彩天下,各建一座。经营家族也好,扩大宗门也罢,跟一个人闷头修行,截然不同。”
陆芝一听这些正经事就烦,就又提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陆芝猛然转头,齐廷济微微皱眉,方才一闪而逝的昼夜交替,阴阳错行,天地大骇。
这等异象,不是十四境大修士做不出。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刻意针对归墟黥迹的?
陆芝很快就无所谓了,懒得多想。一行人当中既有老谋深算的齐廷济,又有做事情滴水不漏的年轻隐官,轮得到她费脑子?
酒肆别处酒桌,有个妖族修士眼睛一亮,虚抬屁股,视线下移,望向那女子腰肢以下的旖旎风景,狠狠剜了几眼:“这娘们模样怪寒碜,倒是有双大长腿!蒙上脸后……”
同桌好友立即接话道:“蒙脸多费事,让娘们撅屁股趴那儿。”
陆芝一拍大腿,头也不转,说道:“来摸。”
一座酒铺嘘声四起,使劲拍打桌面,为那位率先打开话头的妖族修士壮行。
酒肆掌柜对此见怪不怪,喝过了酒,谁还不是个剑仙,喝得够多,就是新王座了。
那妖族修士大笑道:“当真?这可是你自己求我的?”
齐廷济微笑不语。这可是阿良都不敢做的事情。
齐廷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酒壶已经见底,喝完这碗就该去那条无定河了,不知道陈平安在那边所求何事。
那妖族修士刚刚起身,那长腿女子只是喝酒,但是酒肆之内瞬间剑光纵横,雪亮一片。
起身修士,从头到脚,如刀切片,当场分尸,一分为三。
其余一众喝酒修士,或头颅处被一条光线抹过,割掉头颅,或被拦腰斩断。
除了酒肆掌柜依旧安然无恙,两腿一软,只得手肘抵住柜台,不让自己瘫软在地,免得稍有风吹草动,那位女剑仙就误以为是挑衅,至于其余几十号来此喝酒的妖族修士,顷刻间就都死绝了。
误伤?错杀?
这里又不是剑气长城的酒桌。
陆芝瞥了眼桌上的两只空酒壶,说道:“结账。”
酒肆掌柜不过是个龙门境老修士,口干舌燥,讷讷无言。
陆芝掏出一枚小暑钱,放在桌上。
喝酒赖账太伤人品,陆芝做不出这种勾当。
齐廷济起身时,摸出一枚谷雨钱,对那掌柜说道:“去与酒泉宗说一声,阿良在这边欠下的酒债,我帮忙还了。”
陆芝笑道:“万一这点钱不够还债,岂不是尴尬?”
齐廷济说道:“多不退少不补。”
随后两位剑修联袂赶赴下一座山市,这座山市位于曳落河水域那条无定河之畔的一座山头,山脚处建造有一座几乎没什么香火的祠庙,山神祠都没敢建在视野开阔的山顶,由此可见,这曳落河辖境之内,山水神灵之间的地位差别。
两人一现身,就看到了一幅奇异画卷,大水高悬,映照得万里山河碧绿一片,空中水网交错,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倒塌,数百条枝干一同匍匐横地,而每一条离开河床水道,被拽在空中蔓延开来的各色“枝蔓”,都是一条条曳落河支流。
齐廷济御剑升空,举目远眺,视线顺着那条曳落河主河道,只见那旧王座大妖绯妃,并未现出妖族真身,她只是凭借坐镇小天地和水法本命神通,祭出了一尊看似不输那莲花冠道人高度的万丈法相,那法相双脚所立处,是两座相距颇远的曳落河水府建筑,被她踩穿两座屋脊,脚边废墟,分别是碎了一地的明黄、碧绿两色琉璃瓦。
绯妃此时双膝微曲,伸手拽住那条悬空的曳落河,身躯后仰。
她是年轻女子容貌,一双猩红眼眸,身上法袍名为水脉,那数千条经纬丝线,皆是被她炼化的条条江河,既有蛮荒天下的,也有她在桐叶洲那边的进补。
一只白如凝脂的手腕,系有一串金色手镯,以数十颗蛟龙之属本命宝珠炼化而成,荡漾起一圈圈碧绿涟漪,如一枚枚神灵宝相圆环。
她脚上一双绣鞋,鞋尖处翘缀有两颗硕大骊珠,此刻骊珠正与那道人法相疯狂争抢水运,稳固曳落河水运。
在蛮荒天下,某些大道之争,极其残酷,就是小鱼吃虾米,大鱼再来吃小鱼,吃得一干二净,位于大道之巅的修士,最好是身后一条登山大道,再没有半个行路者,至多是在半山腰那边有些构不成威胁的存在,然后只在山脚处密密麻麻簇拥起来,饿了,就下趟山,吃饱了再炼化为自身的大道气运。
以前是仰止和绯妃平分蛮荒八成水运,结果谁都未能合道跻身十四境,双方在飞升境巅峰停滞数千年之久。
悬空的一条条江河被双方扯得当场崩碎,大雨滂沱,大地上处处洪涝成灾。
但是每条落地之水,水运都已经被双方瓜分殆尽,分别涌入道人袖袍内和绯妃鞋尖处。
陆芝来到齐廷济身边,说道:“这么一比较,我们剑修打架,确实不够好看。”
齐廷济打趣道:“怎么像是乡野间的田垄抢水?”
陆芝点头道:“难怪咱们隐官大人这么拿手,敢情是重操旧业了。”
绯妃大怒道:“陈平安,我跟你有仇?非要来曳落河找麻烦?!”
若是换成一位剑气长城剑修的问剑,哪怕是董三更之流的刻字老剑仙,即便出剑凌厉,曳落河水运终究折损有数,哪怕百余条江河被剑气搅乱切碎,可毕竟剑修带不走水运,至多是让绯妃消磨数百年道行,拖延她的破境合道,绯妃大不了就跑去别地攫取水运,拆东墙补西墙,只要托月山不拦阻,她总能补上消耗,不承想遇到了这个仿佛天生大道亲水的年轻隐官,竟是与她起了一场不输仰止那个老婆姨的大道之争。
绯妃法相攥紧那条激荡不已的曳落河,使劲往后一拽,咬牙切齿道:“有本事你就去托月山撒泼!”
一来绯妃大道属水,再者她还是一只旧王座大妖,眼力肯定要比玄圃那个半吊子飞升境高出一筹,确定眼前这尊万丈法相的真身,是那末代隐官陈平安无疑。
至于陈平安如何变成了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绯妃没兴趣刨根问底,她只是在心中大骂托月山,竟然任由这个家伙深入蛮荒腹地。
齐廷济和陆芝身边,各自悬停有一朵紫金莲花,灵气渐渐消散,好像刚好能够支撑一炷香光阴,在此期间,帮助两位剑修隔绝天机。
肯定是陆沉的手笔了。
宁姚站在河床已经无水的那条无定河河畔,她身边也有一朵莲花围绕她缓缓旋转。
参加过那场中土文庙议事,陈平安其实说过,他既然回了家乡,就什么都不管了,反正想管也管不着,就只是好好管自己的修行。
结果倒好,还是这么劳心劳力,真是劳碌命。
道人那尊万丈法相,与绯妃合力将整个曳落河水域的数百条江河,聚拢归入主河道,拉伸成一条长达十几万里的悬空长河。
道人开始向前大踏步行走,双手不断将曳落河主道如绳索般裹缠在手臂上,绞杀其中无数水裔精怪。
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青衣道士,站在莲花冠道人法相一肩头,手捧那柄名为拂尘的麈尾,一挥拂尘,朝远处曳落河水府那边指指点点,微笑道:“罗天重重别置星宿,列星遵旨归位,日月敕令重明。”
曳落河水域数百条干涸河床之内,竖起了一根根青色竹竿,多达三千六百根竹竿,正合道门规制最高的罗天大醮之数。
一个骑乘火龙的光头小沙弥,分别腰悬长剑和一页金色经书,站在火龙头颅之上,双手合十,默念道:“佛法行化人间,于众中作狮子行。”
言出法随,一头大如山岳的金色狮子,落地后精神抖擞,仰头一吼,震杀无数曳落河水族鬼魅。
这头佛法蕴藉的狮子,浑身宝光熠熠,向那绯妃法相一跃。
在这些天地异象中,一道不显眼的身形从天而降,中途被气机牵引,稍稍更换轨迹,来到了曳落河水域边缘地带的一处荒郊野岭,是从明月中返回人间的刑官豪素。
一粒心神所化的陆沉分身,此刻就坐在树干上,晃荡着双腿,远远欣赏年轻隐官与绯妃的斗法,自古人忙神不忙嘛,白玉京三掌教念念有词道:“此智在眼洞十方,此慧在心益三世。三世十方量无量,手眼显化千万种。如是妙用等水月,昭然可见不可捉。若人于是见菩萨,是人即是菩萨子。”
陆沉伸手轻轻一拍树干,面带笑意,自顾自点头道:“离此别求奇特事,是则外道坏正法。”
豪素倒是不奇怪陆沉的那些佛家言语。
陆沉笑问道:“那张奔月符还好用?”
不在青冥天下,他那张奔月符在这边,可能会大打折扣。
豪素点点头:“很管用,不愧是张大符。”
陆沉的奔月符,还有岁除宫宫主吴霜降的玉斧符,以及那张被誉为上尸解符的太清轻身符,又名白日举形宝箓,都是当之无愧的大符。
所谓符箓大家,其实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必须有首创符箓能跻身举世公认的大符之列。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掌教、大玄都观孙道长、老观主那位被余斗仗剑斩杀的师弟、浩然天下的符箓于玄、龙虎山历代大天师,还有蛮荒这边的旧王座大妖黄鸾、荷花庵主,以及那个已经消失多年的玉符宫宫主,都是公认最顶尖的符箓宗师。
似乎陆沉除了剑术一道,属于七窍通了六窍,其余道法都很精通,就没有陆沉不曾涉猎的旁门左道。
但是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却没有与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厮杀的事迹流传。
道祖三位弟子,负责轮流掌管白玉京百年,每次轮到陆沉坐镇白玉京,几乎从不管事情,偶有大修士违例犯忌,陆沉就只是去登门记账,吃了闭门羹,也绝不硬闯,只在门外提醒对方,说着一套差不多的言辞:“一定要多活几年,等我二师兄从天外回来叙旧啊。”
陆沉抖了抖袖子,打趣道:“是隐官送给刑官的,真是羡慕你,齐老剑仙和陆姐姐还要弯个腰才能捡漏,就你最轻松了。”
从道袍大袖中抖搂出那具玄圃真身,飞升境妖丹还在,有了这笔战功,足够让豪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
豪素将那条玄蛇收入袖中,一挑眉头:“在别家地盘上,陈平安还能宰掉个飞升境,保存一颗完整妖丹?”
本以为这趟远游蛮荒腹地,至多宰掉两只仙人境妖族,不料还有这么大的意外之喜。
陆沉笑着摇头,与刑官大致解释了这位仙簪城城主是如何被自己师尊乌啼做掉的。
豪素愈发疑惑:“那个玄圃厮杀的本事如此稀烂?不到一炷香之内,就被乌啼彻底打杀了?玄圃都没能逃出那座祖师堂?”
这只飞升境大妖,怎么感觉就是个浩然天下的南光照。
在豪素的印象中,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修士,还是很能打的,即使杀力不够出众,至少跑路很擅长。
陆沉双手拍打膝盖,眯眼笑道:“仙簪城年成光景不好嘛,庄稼地里一茬不如一茬,你是没见到那个仙人境的银鹿,更纸糊。没法子,如果说浩然天下的手艺活,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么在这边山上,往往就是教会弟子打杀师父了。老的,谁都会藏几手压箱底的本事;小的,谁都会尝试着偷偷破解早年那个在祖师堂立下的誓言。也对,反正都不是人,为何要相信人心。”
豪素看了眼“拔河”双方,随口问道:“我们何时出剑?不会就一直这么看戏吧?”
陆沉看了眼远处绯妃的法相,道:“先不着急,只等隐官找准时机一声令下,这会儿的绯妃姐姐还是比较谨慎的,犹有几条退路可走。估计是隐官先让你没有白跑一趟,又开始为陆芝做谋划了,不是想要城头刻字吗?如果真能一剑宰掉旧王座绯妃,回了剑气长城,刻个‘陆’字……哈哈,刻这个字好,绝了!我等会儿就去找陆姐姐打个商量,只要她愿意刻‘陆’字,而不是那个‘芝’,剑匣就不用还了。”
陆沉叹了口气,揉了揉下巴:“可惜刻字的机会是有,未必能成。你们想要共斩暂任一座天下水运共主的绯妃,自然不可能是剑术不够,可能会差点运气。”
豪素想起一事,又问道:“既然银鹿都被揪出来了,陈平安为何不找机会一并杀掉那个鬼仙乌啼?”
倒不是豪素贪图这份战功,只是以仙簪城与剑气长城的那份死结恩怨,照理说,怎么都不会放过乌啼才对。
陆沉笑着解释道:“玄圃是属于该死,必须死,让他留在仙簪城,就是个祸患。乌啼就比较可有可无了,一只只能待在阴冥路上苟延残喘的鬼仙,还不至于让我们此行节外生枝。何况陈平安有自己的考量,不太希望蛮荒天下少掉一个蹲茅坑不拉屎的货色,不然一旦乌啼让出个大道位置,如果蛮荒天下只是多出个补缺的飞升境,也就罢了,万一就因为玄圃和乌啼的先后毙命,多出的这份气运,让某位飞升境巅峰打破大道瓶颈,岂不是凭空多出个崭新十四境?”
豪素点点头:“除了选我当刑官,老大剑仙看人挑人的眼光,确实都很好。”
陆沉好奇问道:“老大剑仙怎么把你劝留下来的?”
豪素不像是个听劝的人,陈清都更不会强行挽留豪素才对。
豪素沉默片刻,掏出一壶酒,揭了泥封,痛饮一大口酒水:“老大剑仙当年就跟我说了两句话。”
陆沉愈发好奇:“哪两句话?”
豪素给出答案:“我不在乎蛮荒天下会不会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报仇一事,你如果是以妖族修士的身份去宰人,与你保持浩然剑修的身份,去取仇寇头颅,其实是两件事。”
陆沉使劲点头道:“确实是那位老大剑仙会说的话。”
“劝我的就两句,其实还有一句交心言语。”
豪素笑道:“老大剑仙提醒我,如果执意要去蛮荒天下练剑,就去好了,他不拦着,只是哪天我侥幸跻身十四境剑修了,还胆敢出现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他就先做掉我。”
陆沉由衷赞叹道:“老大剑仙真是一位劝人向善、慈祥和蔼的好长辈啊!”
豪素笑了笑,还有一番话,实在不愿意多说。
当年老大剑仙最后拍了拍年轻剑修的肩膀,说:“年轻人有朝气是好事,只是不要急哄哄让自己锋芒毕露,这跟个屁大孩子,大街上穿开裆裤晃荡有啥两样,漏腚又漏鸟的。”
之后陈清都就双手负后,独自在城头散步去了。
豪素蹲在树枝上,随手抛出那只空酒壶:“为何独独对我刮目相看?”
陆沉来到蛮荒天下,本来打算就只是带着刑官一起远游青冥,只是一个不小心就上了年轻隐官的那条贼船。
陆沉笑道:“你境界高啊,飞升境剑修,你以为青冥天下就很多吗?不多的。再就是……也算同病相怜吧,因为我们心里边都有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陆沉的遗憾,是辜负了那位龙女。
而豪素在家乡福地仗剑飞升之前,曾经与一个心仪女子有过约定,会回去找她。
豪素突然问道:“真正的陆沉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与当年浩然天下乘舟出海访仙的那位,可能还算大道相通,可言行举止却有云泥之别。
所以豪素一直怀疑眼前这个陆沉,根本不是陆沉的什么真身。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先后给出了三句话。
“绿水行舟,青山路客,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
这是陆沉在说自己的修行路途,在浩然天下不想混了,那就换个地方。修道之人的家乡,是道心安放处。
“庸人自扰也,山木自寇也,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专心一志。”
这大概是陆沉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角度。
“藏天下于天下,与天为徒,是谓真人。”
这兴许就是陆沉的大道根本所在,只是好像外人都学不来。
一场“拔河”,那尊身高万丈的道人法相,已经足足夺走了曳落河水域的四成水运。
陆沉啧啧道:“一座蛮荒天下的本土修士,加上我们这些外来户,十四境大修士,好像有点多了。”
除了陆沉自己,还有从天外返回的大祖初升、叛出剑气长城的上任隐官萧?。
那个继续两不相帮的老瞎子、身为斩龙之人的剑修陈清流,以及只是来此游历的兵家修士吴霜降。
当然还有个深藏不露的白帝城郑居中。
如果陆沉这一路的推演没有出现纰漏,蛮荒天下极有可能还会多出一位横空出世的十四境剑修,那是一个托月山专门用来针对阿良和左右的崭新“宗垣”,是托月山的杀手锏所在,想必是文海周密留在人间的一记关键后手。
天底下哪种练气士,最能斩杀飞升境剑修?很简单,就是十四境纯粹剑修。
更何况此外,其实还有一位万年不曾踏足蛮荒山河的十四境巅峰大修士。
白泽!
这一次白泽会选择站在蛮荒天下这方,没有任何悬念。
陆沉突然站起身,叹了口气:“走了,既然杀不掉绯妃,就留点气力去做更大的事情。”
豪素皱眉道:“为何?”
陈平安分明已经彻底拖住了那个绯妃。竟然一剑不出就离开曳落河?
陆沉却没有给出答案,只笑着转身朝不远处打了个道门稽首,然后陆沉一粒心神化身重归莲花道场。
豪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出剑。
在陆沉和豪素离开之后,两人一旁的大树枝干上,凭空出现了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正是神色落寞的白泽。
托月山大阵瞬间开启,周围万里山河皆水雾升腾,一条万年萦绕此山的光阴长河,如同一条护城河。
托月山中妖族修士,如临大敌,无一例外,皆目不转睛望向山脚一处,云雾滚滚,遮天蔽日。
有一人率先从光阴长河中走出,然后是宁姚、陆芝,最后是齐廷济、刑官豪素。
万年之前,剑气长城曾有三位刑徒剑修,陈清都居中领衔,率龙君、观照共斩托月山。
万年之后,又有五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联袂做客此山。
作为蛮荒天下攻伐剑气长城长达万年的一场回礼。
天外,一位双指随意撚动一颗星辰的白衣女子,身形逐渐消散,最终从广袤无垠的无尽太虚中,化作一道璀璨光柱,直奔那座其实无比渺小的蛮荒天下。
托月山山脚,那居中之人,陈平安脚踩长剑夜游,御剑悬停空中,右手双指并拢,向右方缓缓一抹而过,在他身前出现了一条金色光线。
一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长剑,就此至天外来这人间。
这一刻的陈平安,就像万年之前的真正持剑者,远古天庭五至高之中,那位持剑者的最早持剑者。
陈平安左手持剑,眼前有大山挡路。
先前在仙簪城那边,陈平安的道人法相,没有施展任何剑术,选择只以双拳撼高城,是提醒白玉京三掌教,双方其实还有笔旧账没有算。
后来陆沉画了一幅蝉附一线的“知道图”,何尝不是礼尚往来,在暗示陈平安,想要在托月山递剑成功,仙兵品秩的长剑夜游依旧不够,得换一把。
这是陈平安在那仙簪城内,不由得记起年少时一幕,因为不曾刻意隐藏心相,陆沉借了一身十四境道法就只得寄人篱下,栖息在陈平安神魂中,就像看见了一幅缓缓摊开的光阴画卷,才有陆沉后来手绘“知道图”一幕。
无妨。以后游历白玉京,连那个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陈平安都要照砍不误。
遥想当年,第一次离乡远游路上,少年陈平安穿草鞋持柴刀,习惯为他人入山开路。
曾经一起面对那座后来才知道名为穗山的高岳,有过一场问答。
她问陈平安,如果有山岳拦住大道,该如何?
当时陈平安的回答是爬过去,而非绕道而行。
她又问如果手中有剑呢?陈平安就说开山而行。
“同行!”
那一次,在陈平安递剑之前,在双方心有灵犀一起说出二字之时。
少年手中长剑,疯狂颤鸣。
有如万年孤独的秋蝉,在人间最高枝头,对天地放声。
眼前一座托月山,高耸入云,此山早年在被蛮荒大祖得到其中一座飞升台后,未能大炼,最终只是将其炼化为一件中炼本命物,与托月山、飞升台皆形若合道,已经在天下屹立万余年。
如今坐镇托月山的蛮荒大妖,是一名站在山巅的黄衣男子,道号元凶,也就是托月山历史上的首位守山人,在师尊消失的那段岁月里,正是他负责看守一座天下,作为新妆和离真的师兄,蛮荒大祖的开山大弟子,元凶名声却不显,一来他极少离开托月山,再者后来他也未曾现身甲子帐和浩然天下,以至于整座蛮荒天下干脆都当这位大祖首徒不存在了。
元凶此刻站在托月山最高处,双手负后,俯瞰那位单手持剑的年轻隐官,再看了眼分立四方的剑修,道:“让他们只管出剑。”
这只飞升境巅峰大妖,还真不信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能够砍出个什么名堂来。
除非这四位皆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能够砍上一万多剑,而且还必须剑剑功成,次次可以开山。
大妖元凶,早已合道托月山万余年,所以才会这般深居简出,从不抛头露面。
那个年纪轻轻的陈平安,成为一位纯粹剑修才几年?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又才几年?
包括元凶在内的历代托月山的守山人,唯一与山外打交道的事情,就是负责秘密收拢龙君和观照的魂魄。
万年之前的那场问剑,陈清都付出了失去本命飞剑浮萍的代价。
那场架,也就是托月山和剑气长城都未有半点记载,三位剑修出剑的缘由、过程、结果,都没有任何文字记录,不然如今不管哪座天下的修士,是不是剑修,只要随手翻开这页老皇历,都要感到一份扑面而来的滚滚剑气。
托月山方圆数万里之内,天翻地覆,山河破碎,被剑气硬生生搅成一处不宜修行的无法之地。
托月山更是直接被龙君削掉一半,这才有了之后仙簪城的后来者居上,成为蛮荒天下第一高城。
观照生前的最后一剑,劈出了蛮荒后世的那条曳落河雏形。
与此同时,陈清都一剑打碎飞升台的登天之路,更严重的后果是,陈清都使得蛮荒大祖哪怕万年之后都未能跻身十五境,始终只差一步,落了个被老瞎子调侃一句“可能是修道资质不行”的下场。
龙君失去了一魂两魄,不管是在英灵殿议事,还是在剑气长城的战场,龙君都只以一袭灰色长袍的惨淡形象示人。
一颗头颅,更是被旧王座大妖、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白莹随便踩在脚下,白莹的真实身份也就是周密的阳神身外身。
而离真的前身剑修观照的下场比龙君更惨,是名副其实的身死道消,真身早已在那场问剑落幕后彻底湮灭,魂魄四散天地间,后来被托月山守山人搜寻到最关键的一魂一魄,之后缝补拼凑出了其余魂魄,才有如今的新天庭披甲者。
所以当年剑气长城被蛮荒大祖一分为二,陈清都、龙君、观照三位剑修,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一场古怪至极的久别重逢。
齐廷济从袖中取出一把剑坊制式长剑,要以此递出第一剑,遥遥祭奠老大剑仙,还有万年之前的两位前辈,龙君和观照。
宁姚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天真。
刑官豪素祭出本命飞剑之后,方圆百里之内,犹如一把明月镜横放在地,天上婵娟,人间满地霜,唯有豪素站立其中。
陆芝,舍不得用南冥、游刃两剑,况且这两把剑也不适合拿来砍山,哪怕要砍得锋刃卷起,长剑断折,也得留在最后。
南冥、游刃两把道剑所化,陆芝脚踩一座道家所谓“天心方丈”的南冥天池大阵,又有“游刃有余”而生的一尾青鱼,凭空汲取其中水运,取出长剑蜩甲,这是一副白玉京飞升境女修士的高真遗蜕,陆芝为了追求更多的递剑次数,只得忍着心中别扭,将其披挂在身,瞬间心有灵犀一点通,仿佛天授神通,陆芝就已经掌握了两门白玉京上乘道法。
她再一想,就又取出了先前在白花城用熟了的秋水和凿窍,然后再将山木、刻意在内的长剑一并取出,悬停手边,方便砍断一把就再拿一把。
等到盒内八剑都被陆芝一一取出,她这才发现一旦完全使出,竟是一整套类似道门剑仙一脉的剑阵,何止是攻守兼备,简直就是一座大道自行运转的移动天地,就像道门圣人能够带着一座道观远游天地间,一位兵家修士能够扛着整个战场遗址四处奔走。
她点点头,之前没有说错,陆沉的道法,果然有点意思。
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山上山下,无一例外,一个个都心弦紧绷,这种敌对双方皆唯有飞升境才有资格露脸的战事,谁掺和谁死。
如果托月山守住了还好说,可但凡守不住,就只能是个等死。
陈平安猛然攥紧手中长剑,在心中默念道:“同行开山!”
遇见仙簪城就摧城,遇见曳落河就拔河。
那么遇见托月山,当然就要搬山!
陈平安现出万丈法相,一剑将那光阴长河大阵斩开。
此外来自齐廷济、宁姚、陆芝和豪素的四道剑光,共斩托月山。
一剑之后,站在山巅的大妖元凶身形崩散,只是瞬间就归拢为一,好像那几剑全部落空,从未落在托月山上。
那些不得不作壁上观的蛮荒妖族修士,还来不及为元凶的通天手段喝彩,就发现一山之中,空中无数剑气如虹,山顶剑气如瀑布倾泻,山脚剑气如洪水倒流,躲无可躲,避不可避,瞬间就有百余位妖族剑修,犹有一些保命手段的仙人境之外,连同玉璞境在内,被悉数当场绞杀,全部化作一份份被托月山汲取的天地灵气。
直到这一刻,才有在此做客的几位仙人境妖族修士后知后觉,明白了为何托月山的嫡传弟子早已不见踪迹,原来那个元凶,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场剑修问剑带来的开山之劫。
只是十数剑过后,托月山除了山巅那个元凶和剩下的屈指可数的几个仙人境,山中就再无存活修士。
被年轻隐官一次次剑斩真身的元凶始终站着不动,这只飞升境巅峰大妖,就只是以无境之人的超然姿态,出生入死十数次。
托月山就像一位积攒了万年道行的修道之人,只有被接连开山万次,才能被搬徙山头。
如果说元凶是暂时立于不败之地,那么元凶视野中的那个持剑者,就是一种持剑即无敌的更高姿态。
元凶有意无意瞥了眼那个年轻隐官的一双金色眼眸。
陆沉站在莲花道场之内,瞪大眼睛,环顾四周,以心声喊道:“喂喂喂,那个一,真的是你吗?小道陆沉,如此辛苦,在陈平安身边厚着脸皮阴魂不散,只等今天与你有一问,是唯我陆沉一人梦耶?还是众生皆为你一人造梦耶?别不说话,小道可以断言,你肯定听见了!”
如果万年以来万万人,都是一人之梦?
不但陈平安是那个一,事实上人间万年一切有灵众生,都是那个一,那么我陆沉修道的意义何在?
如果在梦醒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人族登天,从未有过什么天道崩塌?
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裴钱是事后才知道,原来老厨子心相中的那座高楼,就是仿自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离开藕花福地的远游路上,陈平安曾经无意间问过画卷四人一个问题,唯有朱敛坚持到最后,说哪怕杀一人可以救天下,他依旧不救,因为他担心自己就是那个一。
当年朱敛带着狐国之主沛湘返回落魄山,曾在那棋墩山一处高坡,朱敛没来由说了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说自己越来越不确定自己与天地是否真实,说沛湘给不了答案,最后朱敛抬手指向远方,说必须由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来告诉他答案,他才会相信。
陆沉之所以愿意借给陈平安一身道法,其实是希望那个一的雏形,能够为自己解惑!
不管那个存在,给出什么答案,只要他愿意开口,是肯定或是否定,陆沉自有手段,无论自己得到哪个答案,都可以做成最重要的那次梦醒,一梦醒来梦梦醒。
可惜对方没有理会陆沉的询问,好像陈平安身上根本没有那个一。
陆沉有些伤感,你就这么瞧不起一位十四境修士,还是说,陈平安压制住了那个一?
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那条曾经横跨两洲的海中桥梁已经被拆掉,不然就会混淆两洲气运。
少年道童与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离开龙州地界,联袂行走海上。
老观主回望一眼宝瓶洲的陆地:“这头绣虎,也算为儒家立下一桩名副其实的擎天架海之功了。”
“与其让周密得逞,不如他陈平安认命。”道祖微笑道,“就由他来认领这个一。身为笼中雀,自己选择在笼内周旋一年,就是一年不得出牢笼,假使能够周旋万年,就是万年牢笼。”
老观主笑道:“周旋?我与我周旋久。”
就像让争那个一的周密原地旋转,跟着陈平安于笼内一并鬼打墙。
崔瀺和齐静春由着周密登天,入主旧天庭遗址,就是一场请君入瓮。
不承想这天下人间亦有一座别样牢笼,在等着周密。
文圣一脉,师兄弟三人,都对自己够狠。
为何如此?
大概他们三人都对这个世界,始终怀揣着一份希望。
不是世道足够美好,才让人心生希望,而正是因为世道还不够美好,人间无小事,才需要给予世道更多希望。
老观主好奇问道:“周密授意那个元凶,傻乎乎带着托月山站着不动,让陈平安持剑砍上一万次,就为了那份递剑折损流散开来的神性?”
道祖点点头:“对付聪明人,很多时候只有笨法子,才有妙用。”
只要陈平安认为自己是剑修,就注定绕不开那座托月山。
老观主伸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摇晃掌心,凭此测量礼圣和浩然天下如今礼仪规矩的重量:“不管陈平安能否搬山,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都将这个过程看在眼里,如此一来,陈平安就有可能会比那个余斗先成为众矢之的。”
吴霜降曾经为道老二余斗送过一句谶语:若君不修德,取死之道也。
因为舟中之人尽为敌国。
老观主冷笑道:“上古功德圣人,立大功,至大化,取天下,得之以人心。今之周密欲以天上取天下,以人命。”
道祖笑问道:“你说这位浩然贾生,当年跨过剑气长城那一刻,在想什么?”
老观主随口答道:“约莫是那‘命时相背,非世所容’。这个读书人又心比天高,那就只剩下去天上这条路可走了。我猜测到剑气长城没多久后,周密一定曾经抬头看天,笃定那高处才是心乡所在。”
老观主松开手,将掌心积水放归海中,道:“如果真被陈平安搬山了,剑斩元凶,他会不会在城头刻字?刻什么字?平?安?加上陈熙早先刻下的‘陈’字,如果还能再斩一只飞升境,啧啧,被这小子凑齐名字,只凭此事,以后万年他陈平安的名头恐怕就要比余斗更大。也不全是私心,这会帮着剑气长城遗址被后世练气士提及更多、更久。”
山上流传着一种说法。被世人彻底遗忘过往,是人死后的又一种死亡。
道祖摇摇头:“真要刻字,也只会是那个浮萍的‘萍’字。”
老观主点点头。
道祖突然说道:“少说几遍周密,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观主洒然一笑。
金色拱桥。
阮秀看着那条远游剑光,浩瀚无垠的天外太虚,一颗颗星辰小如铺散地面的粒粒芥子,不计其数,有些细密攒簇在一起,组成一条条光彩璀璨的浩荡银河,那条气势无匹的剑光穿梭其中,如石中火,白驹过隙,剑光速度之快,犹胜光阴长河的流淌。
周密则眯眼俯瞰人间。
离真趴在栏杆上,眨了眨眼睛:“咦,怎么河流改道啦?这算是……破天荒吗?”
周密微笑道:“当着别人的面幸灾乐祸,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离真转头看了眼周密,哪怕知根知底,还是每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对这位吃掉切韵师尊陆法言的“通天老狐”,天下文海,多佩服几分。
离真收回视线,望向金色拱桥之外。
在高位神灵眼中,光阴长河就如同望气术眼中的山水道气,除了自身的神灵金身之外,无处不在。
而在至高神灵眼中,又是一番异样景象,就像一间由无数个细微之一组成的无壁屋舍,一动则亿万皆移,看似有序,实则无序。
但是天庭共主之外的五至高之四,心知肚明,天地混沌的大无序中,实则隐藏着唯一的秩序。
万年之前,是否跻身远古神灵高位,就看能否亲眼看见那种再不可切割之物。
而每一条短暂有序的轨迹,类似光阴长河的某一截支流河床,就是一门神通,也就是后世人族练气士所谓契合天地的道法。
几座天下,后来登山的修道之士,每一种记载在书或是默记在心的道法仙诀,都依循着这个天道准则,每一个书上文字,每一句心声言语,就是一个个精准锚点,试图塑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只是在至高神灵眼中,人间修士此举,依旧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刻舟求剑,舟随水走,拖曳那些抛入水中的船锚缓缓移动,故而难证不朽,不可与天地同寿。
光阴长河之内,无彻底停泊悬停之舟,于是自然而然就无天经地义之事之物。
“齐静春昔年在骊珠洞天学塾治学一甲子,真正所求,便是此事此物。”周密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所谓三教合流,试图立教称祖?那未免也太小看齐静春的志向了。不过很可惜,他与我道路相悖,不是什么同道中人。”
齐静春真正所求,是希望人间大地,率先涌现出一小撮修士,再带着一大拨修士,好似重新做出登天之举,使得山下和人间皆无忧,登山之人,变成远游天外,真正追求大道。
而这与师兄崔瀺“追求一副更大棋盘”,是大道契合的。
只是最早开始运转的那个一,就一直掌握在那位旧天庭共主手中。
道祖所找之物,正是这个一,最终为其强名为道。
找过,甚至亲眼见过,但是以道祖的道法,依旧未能将其捕捉在手,毕竟稍纵即逝。
道祖总计见过三次,甚至见到了那个一带来的最早大道运转,故而道家有三生万物之语。
那是一种超乎修士想象力极致的景象,既瑰丽又恐怖,既质朴又玄妙,不可描绘其状,不可言说其美。
超脱了一切有无、大小、虚实,世间所有言语都成了勘破其妙的障碍。
无论是道祖还是佛陀,为了传道后人,诉说其源,既不可不立文字,又不可以文字详解其义,因为文字愈多,离其愈远。
周密转头看了眼那个站在栏杆上的女子,再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蛮荒天下那座彻底沦为废墟的白花城。
离真啧啧称奇道:“不愧是我最崇拜的隐官大人,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那个阴神被强行兵解的宗主,不但从仙人跌境,连玉璞境都摇摇欲坠,这种伤及大道根本的折损,可不是消磨道行几十年数百年那么轻松的事情。
他冒着被守株待兔的天大风险,偷偷摸摸重返宗门山头,在大致确定齐廷济和陆芝已经远游后,他就收拢旧部,只是当真只剩下些不堪大用的虾兵蟹将了,他逛了几处财库,最后坐在山门口那边的台阶上,心如刀绞,自家的宗门头衔,多半是保不住了。
这几个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一个比一个狠。
砍瓜切菜起来够狠,不承想搜刮起来更狠。
只听说那个年轻隐官,昔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都能当着一众旧王座,众目睽睽之下,“见好就收”,可从没听说齐廷济和陆芝都这么贪财啊。
另外一处山市,古战场遗址,先后遭遇了宁姚的递剑、齐廷济的招魂幡和雷电竹海,一只侥幸逃过两场大劫的金丹境女鬼,既没有被剑气打杀,也未被齐廷济收入幡子,她蓦然惊喜万分,方才勘察丹室,竟然莫名其妙孕育出了一把本命飞剑?!
只见在那丹室之内,有一把袖珍飞剑的剑坯,形若一竿青竹,如竹美貌,亭亭玉立,竹节之上隐约有雷云纹。
仿佛一饮一啄,皆有冥冥天定。
她突然跪在地上,先后面朝宁姚悬空递剑处,以及齐廷济所立山巅处,都各自磕了结结实实的九个响头。
这在蛮荒天下,已算拜师大礼了。
这个化名芫菜的女鬼,在磕头跪拜之时,心中念念有词,与这方天地虔诚许下两个愿望。
最早在那宁姚出剑时,芫菜其实做好了引颈就戮的打算,就站在原地,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剑气好像得了主人心意敕令,都从她身边绕过。
至于说报仇一事?
在这无法无天的战场遗址,几乎每天都有惨烈厮杀,互为仇寇,哪怕是她麾下那数百只鬼物英灵,谁不与她有仇?
大岳青山,一行剑修过境,依旧安然无恙。
山君碧梧在书房内,取出一幅属于违禁之物的蛮荒天下堪舆图,是碧梧私自绘制,各座宗门根据山水气运多寡,就会在形势图上亮起不同程度的光彩,碧梧惊讶地发现白花城、云纹王朝、仙簪城在地图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黯淡,白花城几乎沦为一片漆黑,仙簪城则一分为二。
那位道号瘦梅的好友,如今游历仙簪城,不晓得会不会出现意外。
在碧梧的山神祠内,秘密供奉了将近二十盏本命灯,这在山上,属于过命的交情了。
由此可见,山君碧梧在这蛮荒天下,确实口碑不错。
不少妖族修士,信不过自家的宗门祖师堂,偏偏信得过青山碧梧。
这就是碧梧先前面对登山的宁姚,为何会那般紧张,他是真怕宁姚一言不合,就随手斩开祠庙的山水禁制,再将祠庙连同那些本命灯一并砍个稀烂。
一旦祠庙被宁姚打碎,那些与大岳青山山水气运紧密衔接的本命灯,肯定是要一并水落石出的。
这么一系列战功,一位仙人,九位玉璞境,其余至少也是地仙,所有本命灯一旦被毁,至少各自跌一境,加在一起,差不多都可以媲美斩杀一位飞升境修士的功劳了。
照理说,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应该对此事有所耳闻,早已被记录在册。
宁剑仙兴许不清楚此事,但是那个陈平安担任隐官多年,绝对知晓这份内幕。
所以碧梧想不明白,这个最会精打细算的年轻隐官,为何明明路过此地,却会愿意放过青山?
碧梧想了想,走出屋子,去往别处,站在一棵老梅树底下,还好,祠庙内的那盏本命灯无恙,眼前此树也不曾枯萎。
这就意味着那位瘦梅老友不但活了下来,好像一身道行都未曾折损。
并无清风拂过,古树就摇曳生姿,然后浮现出一位修士身形,碧梧抱拳笑道:“瘦梅道友。”
正是在仙簪城龙门那边道号瘦梅的老修士,他大口喘气,毫不掩饰自己的惊魂未定,心有余悸道:“先前站在龙门牌坊顶部,那位年轻隐官伸出手指,只是一个指点,我身边那位仙簪城次席供奉,就当场炸开了,金丹、元婴半点没剩下。那可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啊,毫无还手之力,任何遁法都来不及施展。”
碧梧有些疑惑。
老修士摆摆手:“什么都别问。”
碧梧笑着点头。
然后老修士郑重其事道:“碧梧山君,我还得立即远游一趟,事出仓促,恐怕需要与你暂借那辆火车一用了。”
碧梧问也不问为何,毫不犹豫就将车驾借给好友,一挥手,那辆仙兵品秩的车驾,立即从山顶祠庙后院掠至,巴掌大小,火焰升腾,电光交织,碧梧轻轻一推,同时以心声传授了一门驾驭火车的道诀给好友。
老修士苦笑道:“碧梧山君,要是出了意外,我就算搭上性命,都赔不起啊。”
碧梧笑道:“此行去往托月山,真要遇到意外,瘦梅道友只管舍物保命,不用谈什么赔偿一事,只当青山与此宝,缘分已尽。”
老修士一跺脚,也不多说什么客套话,驾驭火车,动身赶往托月山,按照与那个年轻隐官的约定,要给斐然捎话。
山君碧梧一路撚动念珠,步行去往那座文殊院,虔诚敬了三炷香。
云纹王朝的京城。
飞升境大修士叶瀑,带着女武夫白刃一起返回玉版城。
一座皇宫宝库,惨不忍睹。
还有一大拨云纹王朝京官老爷的财库,家族数代修士辛苦积攒下来的财宝,都给洗劫一空,一些个压箱底不曾挪窝的老钱,估计差不多都跟云纹王朝同龄了,不承想没被历朝历代的皇帝陛下顺走,竟然给剑气长城好死不死没与新旧王座换命的两位剑仙掏空了。
实在是不给不行,稍有犹豫,就是一道剑光。
此时京城朝堂之上,不少来不及穿上官袍的老修士捶胸顿足,一些个身负显赫官职的女修,更是哭哭啼啼,双方都希望皇帝陛下帮忙讨要一个公道。
丢了一座剑阵的叶瀑,愈发心烦意乱,在这玉版城内,最元气大伤的,其实是他这个皇帝才对。
白刃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她双手攥拳,之前在剑阵所在的高楼廊道内,她被那道人装束的陈平安,一指戳中额头,直接摔出京城,从止境武夫跌境为山巅境!
她瞥向一个与叶瀑私底下勾勾搭搭的娘们,一步跨出就是当头一拳,再接连数拳将那个金丹狐魅打杀。
白刃挥了挥袖子,打散那股子狐骚味,转头冷冷看着那些措手不及的家伙,她随便给了个由头:“胆敢勾结外来剑修,试图密谋篡位,不知死活的东西。”
坐在龙椅上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