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直抒胸臆

        到了青峡岛,陈平安去剑房取了魏檗从披云山寄来的回信,那把飞剑一闪而逝,返回大骊龙泉郡。

        与顾璨分开,陈平安独自来到山门口那间屋子,打开密信,上边回复了陈平安的问题,不愧是魏檗,问一答三,将其余两个陈平安询问君子钟魁和老龙城范峻茂的问题,一并作了回答,洋洋洒洒万余字,将阴阳相隔的规矩、人死后如何才能够成为阴物鬼魅的契机、缘由,涉及酆都和地狱两处禁地的诸多投胎转世的繁文缛节、各地乡俗导致的黄泉路入口偏差、鬼差区别,等等,都给陈平安详细阐述了一遍。

        最后在密信末尾,魏檗附有两门亲笔撰写的秘术。

        一门秘术是魏檗当年所在神水国皇室珍藏的左道术法,借助天地间的水运精华,用以快速寻觅那一点真灵之光,凝聚流散的亡魂,重塑魂魄,此法大成之后,尤其能够敕令一切近水之鬼,故而是神水国的不传之秘,唯有国师、供奉仙师可以研习。

        另外一门秘术是魏檗从神水国兵库无意间得到的一种旁门道法,术法根柢近巫,只是杂糅了一些上古蜀国剑仙的敕剑手段,用来破开阴阳屏障,以剑光所及地带,作为桥梁和小径,勾连阳间和阴冥,与去世先人对话,不过需要寻找一个天生阴气浓郁体质的活人,作为返回阳间的阴物栖息之所。

        这个人在密信上被魏檗称之为“行亭”,必须是祖荫阴德厚重之人,或是天生适合修行鬼道术法的修行奇才,又以后者为佳,毕竟前者有损祖宗阴德,后者却能够以此精进修为,转祸为福。

        陈平安反复浏览了这封披云山密信。

        被视为账房先生的陈平安并不知道,云雨岛和云楼城接连发生的两场厮杀,在青峡岛算是纸包不住火了。

        如今的书简湖,都在疯传青峡岛多出一个战力惊人的年轻外乡供奉,不但拥有可以轻松镇杀七境剑修的两具符箓神灵傀儡,而且身负两把本命飞剑,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此人还精通近身肉搏,曾经面对面一拳打杀了一个六境兵家修士。

        符箓仙师,地仙剑修,武道宗师?

        这个给青峡岛看门的账房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时间宫柳岛上,刘志茂声势暴涨,许多墙头草开始随风倒向青峡岛。

        春庭府,这天饭桌上,顾璨母亲顾氏对最近难得回家吃饭的顾璨说道:“璨璨,不要学陈平安。”

        顾璨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道:“不学,当然不学。”

        顾氏欣慰而笑,拿起丝巾擦拭一旁儿子嘴角的油渍,低声道:“陈平安这般好人,娘亲当年喜欢,可是在咱们书简湖,‘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真不是什么难听的言语。娘亲虽然从来不曾走出春庭府,去外边看看,可是每天也会拉着那些婢女丫鬟闲聊,比陈平安更知道书简湖与泥瓶巷的不同,在这儿,由不得我们心肠不硬。”

        顾璨点头道:“娘亲,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陈平安,我可学不来,学不像。”

        最后顾璨抬起头:“何况天底下也只有一个顾璨!”

        顾氏突然问道:“之前娘亲只知道陈平安有了大出息,可到底如何,陈平安他不说,娘亲也不好多问。如今听府上那些开襟小娘们私底下聊,好像陈平安便是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大岛,都绰绰有余?听说那天晚上,就连吕采桑都差点给陈平安一剑杀了?”

        顾璨想了想:“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把半仙兵,名叫剑仙。听刘志茂说,好像陈平安暂时还无法完全驾驭,不然的话,书简湖所有金丹境地仙,都不是陈平安的三合之敌,地仙之下,肯定就是一剑的事情了。不过相比这把没有完全炼化的剑仙,刘志茂明显更加忌惮那张仙家符箓,问了我知不知道这符箓的根脚,我只说不知,多半是陈平安的压箱底本事之一。小泥鳅当时被我安排跟在陈平安身边,免得出意外,给不长眼的东西坏了陈平安游历书简湖的心情,所以小泥鳅亲眼见识过那两尊天兵神将的神通。小泥鳅说好像与所有符箓派道士的仙符道箓不太一样,符胆当中所蕴含的,不是一点灵光,而是好似山水神祇的金身根本。”

        顾氏感慨道:“原来陈平安已经这么有出息了啊。”

        顾璨吃相不好,这会儿满脸油腻,歪着脑袋笑道:“可不是,陈平安只要想做成什么,他都可以做到的,一直是这样啊,这有啥好奇怪的。”

        顾氏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儿子,有些无奈,有些事情,到底还是要当娘亲的多想想才行,这跟她一个妇道人家的本事大小没关系。

        在顾璨带着小泥鳅去往宫柳岛凑热闹的时候,顾氏来到春庭府后院一个大厅,将府上数十个开襟小娘都喊到一起,莺莺燕燕,疾言厉色,将她们训诫了一通,不许任何人在陈平安跟前嚼舌头,一经发现,直接杖毙,而且她会命人翻出春庭府专有的香火房秘档,如果有亲人已经是青峡岛修行中人,立即让田湖君亲自打断长生桥,如果不在书简湖,却受了春庭府馈赠而富贵起来的门户,一律抄家,交由池水城城主范氏处置。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敲开了青峡岛一栋寻常府邸的大门,是一个二等供奉的修道之地。

        供奉本名早已无人知晓,只知姓马,鬼修出身,据说曾是一个覆灭之国的皇家驮饭人,也就是皇帝老爷出巡时《京行档》里的杂役之一,不知怎么就成了修道之人,还一步步成了青峡岛的老资历供奉。

        鬼修在已经让谱牒仙师瞧不起的山泽野修里边,又是极其不受待见的一种,故而这栋府邸位于青峡岛的偏远僻静地带,灵气不算充沛,阴气十足,占据了一口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阴风吹拂的古怪水井,府邸四周,常年阴气森森,四周邻里间,从无往来。

        这个鬼修供奉最早是青峡岛头等供奉里边的末席,但随着青峡岛吞并了十数座藩属大岛,有些大岛主和供奉客卿惜命,选择依附如日中天的截江真君,一来二去,久而久之,青峡岛原有势力的座椅就不断往后挪,越挪越靠后,好在刘志茂没有克扣功勋老供奉们的俸禄神仙钱,反而增加了一两成,这才没“寒了众将士的心”。

        门房是个瘦骨嶙峋、满身腥臭的老妪,但是满头青丝,眼眸雪白,瞧见了这个姓陈的账房先生,老妪立即挤出谄媚笑容,干瘪脸庞的褶皱之间,竟有蚊蝇蛆虫之类的细微活物簌簌而落。

        老妪还有些羞赧,赶紧用绣花鞋脚尖在地上偷偷一拧,结果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这就不是瘆人,而是恶心人了。

        老妪也察觉到了这点,竟是脸上泛起羞愧难当之色,嘴唇微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平安神色自若,认得出眼前这个阳气稀薄、灵性迟暮的“老妪”,其实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女子而已。

        世间女子,皆有爱美之心。

        老妪摇晃了一下房门旁一串铃铛,对陈平安说道:“我家主人,很快就会前来,劳烦陈先生稍等片刻。”

        老妪稍稍犹豫,指了指府邸大门旁的一间阴暗屋子:“奴婢就不在这边碍眼了,陈先生只要一有事情,招呼一声,奴婢就在侧屋那边,马上就会出现。”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敢问应当如何称呼小夫人?我以后可能要经常拜访府上,总不好每次都喂喂喂。”

        那面目可憎的老妪愣了一下,不敢以当下这副面容正视陈平安,转过头,细声细气道:“陈先生可以喊奴婢,红酥,酥糖的酥。”

        一道黑烟滚滚而来,停下后,一个矮小男子现身,衣袍下摆与两只大袖中,依然有黑烟弥漫出来,男子神色木讷,对那门房老妪皱眉道:“不知好歹的下贱玩意儿,也有脸站在这边与陈先生闲聊!还不赶紧滚回屋子,也不怕脏了陈先生的眼睛!”

        红酥赶紧去侧屋内躲起来,站在小窗口附近,连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只希望能够听一听双方对话的语音。

        随着青峡岛蒸蒸日上,主人从头等供奉沦为二流垫底的边缘供奉,加上青峡岛不断开辟出新的府邸,又有周边十一个大岛划入青峡岛辖境,这一年多来,已经难得有客人来访,熟人修士早早去了别处夜夜笙歌,陌生修士不愿意来这里烧冷灶,她日日夜夜守着府门,府邸内外严禁下人言语,所以平日里,便是有鸟雀无意间飞掠过府门附近的那点叽叽喳喳声响,都能让她回味许久。

        进了府邸,陈平安与鬼修说明了来意。

        马姓鬼修沉吟不语,内心隐隐不悦,这个如今在书简湖名声大噪的账房先生,有些过分了。

        登门拜访,竟然是要跟他讨要那些当年被自己“捡漏”拘押起来的残余魂魄,而这些被他关押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当中的魑魅魍魉,已是他的大道之一,其中十数个生前拥有中五境修为的鬼魅,更是被他炼制为鬼将,如今各司其职,缺一不可。

        哪怕年轻人说是愿意以神仙钱购买,可这是钱不钱的事情吗?

        你这姓陈的家伙,是真不懂道上的规矩,还是一开始就打算仗势凌人?

        你不是有本事甩顾璨小魔头两个耳光吗,那你再去问问顾璨看,用多少神仙钱可以买那春庭府妇人的性命?

        你看顾璨会不会答应你!

        即便心中越琢磨越恼火万分,姓马的鬼修依旧不敢撕破脸皮,眼前这个神神道道的账房先生,真要一剑刺死了自己,也就那么回事,截江真君难道就愿意为了一个已经没了性命的二流供奉,与小徒弟顾璨还有眼前这个年轻剑仙,讨要公道?

        不过鬼修也是个性情执拗的,便回了一嘴,说他是拘魂拿魄的鬼修不假,可是真正收益最丰的,可不是他,而是藩属岛屿之一的月钩岛上那个自封为山湖鬼王的俞桧,他作为昔年月钩岛岛主麾下的头号战将,不但率先叛变了月钩岛,此后还跟随截江真君、顾璨师徒二人,每逢战事落幕,必然负责收拾残局。

        如今田湖君占据的素鳞岛在内诸多藩屏大岛,战死之人的魂魄,十之七八,都被俞桧与另外一个当下坐镇玉壶岛的阴阳家地仙修士一同瓜分殆尽了,他连染指一二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靠花钱向两个青峡岛头等供奉购买一些阴气浓厚、骨气强健的鬼魅。

        世间没有坐下来谈不拢的买卖,说到底还是得看掏钱的诚意够不够,拿钱的心狠不狠。

        鬼修最后撂下话,虽然陈先生按照那些阴物魂魄生前境界高低,依次给出的价格还算公道,可终究是涉及自身鬼修大道的要紧事,不是给不给面子的事情,除非是陈先生能够做成一件事,他才愿意点这个头,在那之后,一个个招魂幡和阴风井里边的阴物鬼魅,他得慢慢拣选出来,才能开始做买卖。

        陈平安知道了那件事情后,点头答应下来。

        离开府邸,经过府门的时候,陈平安与那个名叫红酥的门房老妪告辞一声。

        陈平安回到青峡岛山门那边,没有返回屋子,而是去了渡口,撑船去往那座珠钗岛,再次见到了那个高大丰腴的美妇人岛主刘重润。

        原来马姓鬼修,与这个妇人同出一国,只是双方身份天壤之别,一个是末代小皇帝的亲姑妈,权倾朝野,只差没有自己登基的女子,一个却是皇宫杂役里边的驮饭人。

        至于双方当年如何认识,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陈平安没有细问,反正鬼修之所以投靠刘志茂,选择青峡岛作为自己的开府之地,为的就是能够接近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被田湖君誉为“有大丈夫气”的刘重润,上次不知眼前账房先生的修为深浅,出于小心谨慎,拒绝了陈平安的登门上岛,结果云雨岛和云楼城两处的厮杀结果出来后,她便有些后悔。

        以陈平安高深莫测的修为,恐怕凭借一己之力让珠钗岛死伤大半都不难,于是很快就让人寄一封邀请函去青峡岛,主动邀请陈先生来访珠钗岛的宝珠阁,算是亡羊补牢,以免她刘重润和珠钗岛在那个账房先生心头留下芥蒂。

        今天刘重润本打算将功补过,只是当她听说青峡岛马姓鬼修想要见她一面后,立即翻脸,将陈平安晾在一旁,转身登山。

        她冷声道:“陈先生若是想要游览珠钗岛,我刘重润定当一路陪同,若是给那个贼心不死的贱种担任说客,就请陈先生马上打道回府。”

        陈平安只得撑船离开,去找那个道号为山湖鬼王的俞桧。俞桧是书简湖屈指可数的大鬼修,金丹境修为,不是马姓鬼修的龙门境能够媲美的。

        俞桧如今占据着整座月钩岛,与田湖君身份相当,都属于刘志茂手底下的封疆大吏。

        相较于马姓鬼修的声名不显,逐渐沉寂,俞桧可谓恶名昭彰,越来越名扬书简湖。

        月钩岛是实力不俗的大岛屿,老金丹境岛主更是出了名难啃的硬骨头,结果正因为俞桧的叛变,破坏了月钩岛的山水阵法,让刘志茂和顾璨的小泥鳅乘虚而入,打得月钩岛千余修士措手不及,死伤惨重。

        天资卓绝的俞桧却一夜暴富,收拢了大量中五境修士的魂魄,以独门秘法一一炼化,传言极有可能是下一个书简湖新晋元婴。

        他还霸占了月钩岛老岛主的妻妾女儿,最近一年快活似神仙,连刘志茂都曾在青峡岛庆功宴上开了几句玩笑,调侃俞桧才是书简湖最会享福之人。

        顾璨更是在庆功宴上对此人竖起大拇指,让俞桧很是脸面有光,赶紧起身回敬了顾璨三大杯酒。

        须知那个不可一世的小魔头顾璨,几乎从来不对任何一个供奉有好脸色。

        渡船靠岸之时,陈平安拈出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召出两尊符胆之中孕育出一点神光的傀儡真神。

        就这么登山。行事风格,很书简湖。

        不再是那个青峡岛上对谁都和气的账房先生了。吓得原本还想要稍稍拿捏架子的俞桧,立即亲自出门迎接贵客。

        得知这个像是要在月钩岛大开杀戒一番的陈先生,只是来此购买那些无足轻重的阴物魂魄后,俞桧如释重负的同时,拐弯抹角地与账房先生说了自己的诸多苦衷,例如自己与月钩岛那个挨千刀的老岛主,是如何的深仇大恨,自己又是如何忍辱负重,才好不容易与那老色胚欺凌的一个小妾女子,重新花好月圆。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了一会儿这个山湖鬼王大吐苦水,等到俞桧自己都觉得已经无话可说的时候,才开始与他做起了交易阴魂的买卖。

        不知是俞桧觉得自己家大业大,还是更有远见和魄力,比那青峡岛的马姓鬼修,要好说话许多,许多三魂七魄已经没剩下多少的阴魂鬼物,几乎是直接白送给了陈平安。

        这类阴物,如果不是俞桧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去村野坟冢、乱葬岗寻觅低贱鬼魅来炼化本命物的可怜小修士,早就被他全部炼化一空了,毕竟鬼将和品秩更高的鬼王,都需要以这些零零散散的魂魄为食。

        陈平安又问了一些温养魂魄的符箓之道。

        俞桧一直小心翼翼提防着陈平安身后的那两尊傀儡,生怕一言不合,他们就要暴起杀人,面对这些不痛不痒的询问,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楼城外,有数十个修士在旁压阵的七境剑修,都被那两个大块头当场镇杀了,关于此事,相信连他俞桧在内的书简湖所有地仙修士,都开始未雨绸缪,殚精竭虑,思考针对之策,说不得就有一拨拨岛主在宫柳岛那边联手破局。

        在书简湖数万山泽野修当中,始终存在着一个被修士奉为圭臬的法则,那就是没有什么真正无敌的法宝,今天有,明天就会无,最晚后天,肯定就已经有了破解之法。

        陈平安没有让俞桧送行,到了渡口,收起那张符胆神光越来越黯淡的日夜游神真身符,藏入袖中,撑船离开。

        书简湖的秋色,风景旖旎,千余座岛屿,就有千余仲秋的美景。

        陈平安没有急于返回青峡岛。就在湖上,他停下渡船,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提神。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环顾四周湖色风光。

        文圣老先生曾言,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所以陈平安才会写那三封信,飞剑传信三个方向。

        不惜消耗符胆神光,也要果断动用日夜游神真身符,再有就是强迫那把半仙兵出鞘。

        陈平安如今也知道了原来世间道理,是有门槛的。

        太高的,不愿走进去;太低的,不喜欢当回事;不高不低的,丢丢捡捡,从来不是真正的道理。

        归根结底,还是依循一个人内心深处看待这个世界的底层脉络、切割心田的纵横田垄,再为人处世。

        例如顾璨娘亲,从来不信恶有恶报,陈平安则一直相信,这就是两人心性的根本区别,才会导致两人在计较得失一事上,出现更大的分歧。

        顾璨娘亲重实物,陈平安愿意在实物之外,再算得失,这与离开家乡经历了什么,知道多少书上道理,几乎全无关系。

        若是再往更深处考究,那就涉及一个人对待世界的最朴素观点了,涉及国师崔瀺所谓的那个“一”了。

        陈平安之前其实已经想到这一步了,只是选择停步不前,转头返回。

        多思无益。所有决定一个人秉性和行为的根本认知,无论宽窄、大小和对错、厚薄,总归是要落在一个“行”字上头,比拼各家功夫。

        陈平安如今不得不拳也不练、剑也搁放,就连十年之约和甲子之约的重要前程,暂时也不去多想,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许多静下心来去想事情的光阴,再来看待书简湖,比起当初在黄庭国紫阳府站在栏杆上,要想得更多,看得更远。

        比如陈平安可以笃定书简湖在大骊铁骑南下之前,是一处山泽野修避难的法外之地,是朱荧王朝眼中吃下来消耗太大、不吃又碍事的鸡肋之地,但如今均衡已破,作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必然要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局。

        陈平安也在等。

        无论是近水楼台的朱荧王朝得以占据书简湖,还是远在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铁骑入主书简湖,或是观湖书院居中调节,不愿看到某方一家独大,那就会出现新的微妙平衡,都会出现一国之法足可覆盖一地乡俗的迹象。

        宫柳岛那边,还是每天争吵得面红耳赤。这在书简湖是极其少见的画面,以往哪里需要磨嘴皮子,早开始砸法宝见真章了。

        既然是岛主会盟,台面上的规矩还是要讲的,顾璨和吕采桑、元袁这些朋友都没有去那个山富堂露面,虽然绝大多数岛主见着了他们几个,都得笑脸相向,说不定与三个小兔崽子称兄道弟,也不觉得是耻辱。

        宫柳岛这段时间人满为患,多是各个岛主的亲信和心腹。

        担任上一任书简湖江湖君主的女修在一次外出途中暴毙后,原本受她照拂的宫柳岛,已经两百来年无人打理了,只有一些还算念情的年迈野修,会时不时派人来宫柳岛收拾收拾,不然宫柳岛早就变成一座荒草丛生、狐兔出没的破败废墟了。

        宫柳岛的老主人,正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刘老成。

        此人出身于宝瓶洲东南一个叫蜂尾渡的小破地方,结丹于一座仙家小门派悬挂两山间的一条栈道上,名声大振于书简湖。

        当初刘老成跻身上五境后,按照儒家书院订立的山上礼仪,本可以开宗立派,只是刘老成却只是将一个关系莫逆的书简湖女修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宝座,自己则离开了书简湖,居无定所,游历四方,再无音讯传回书简湖,这才使得好不容易有望统一的书简湖,继续保持群雄割据的乱世格局,这才有了刘志茂和青峡岛的飞快崛起,任由顾璨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外乡小崽子在书简湖翻江倒海。

        入冬时分,陈平安开始经常往来于青峡岛马姓鬼修府邸、珠钗岛宝珠阁、月钩岛俞桧与那个阴阳家大修士之间。

        就在连陈平安都觉得宫柳岛即将吵出一个结果的时候,书简湖芙蓉山出现了一场惊天变故。

        芙蓉山岛主本身修为不高,芙蓉山一向是依附于天姥岛的一个小岛屿,天姥岛则是反对刘志茂成为江湖君主的大岛之一。

        以盛产绝佳篆刻印章芙蓉石著称于宝瓶洲中部的芙蓉山,位于书简湖边缘地带,靠近湖边四大城池之一的绿桐城。

        结果一夜之间,大火熊熊燃烧,爆发了一场不逊色于两位元婴之战的剧烈战事,芙蓉山修士与潜入岛上的十余个不知名修士,大打出手,宝光照彻大半座书简湖,其中又以一盏宛如天庭仙宫的巨大灯笼,悬挂书简湖夜幕上空,最为惊世骇俗,简直是要与明月争辉。

        最后更是有一条长达数百丈的火焰长龙,咆哮现身,盘踞在芙蓉山之巅,地动山摇水掀浪,看得宫柳岛原本想要赶去一探究竟的大修士,一个个打消了念头,所有人看截江真君刘志茂的眼神,都有些玩味,以及更大的畏惧。

        芙蓉山岛主如丧考妣,天姥岛岛主更是暴跳如雷,大声斥责刘志茂竟然坏了会盟规矩,在此期间,擅自对芙蓉山下死手!

        刘志茂辩驳了几句,说自己又不是傻子,偏要在这会儿犯众怒,对一个属于青峡岛“飞地”的芙蓉山玩什么偷袭?

        天姥岛岛主将刘志茂骂了个狗血淋头,刘志茂二话不说,就跟虽非元婴境修为却有一件极其罕见法宝的天姥岛岛主,来了一场捉对厮杀。

        当天晚上,顾璨与小泥鳅并肩而立,眺望芙蓉山那条气势惊人的火龙。

        顾璨笑问道:“同类?”

        小泥鳅抹了把嘴:“只要吃了它,说不定可以直接跻身上五境,还可以至少一百年不跟主人喊饿。”

        顾璨眼神炙热,问道:“胜算有多大?”

        小泥鳅死死盯住芙蓉山的那片绚烂火光,口水直流,只得捂住嘴巴,笑呵呵道:“如果只是与它打架,没有任何修士插手,在这书简湖,六四分,我的赢面稍稍大一些。”

        顾璨想了想:“事情没这么简单,咱们这次就听陈平安的,不急。那拨人敢在这个时候出手,肯定不是来送死的。”

        小泥鳅跃跃欲试道:“那我潜入湖底,就只是去芙蓉山附近瞅一眼?”

        顾璨摇头道:“最好别这样做,小心自投罗网。等到那边的消息传到青峡岛,我自会跟刘志茂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小泥鳅委屈道:“刘志茂那条老狐狸,可未必愿意看到我再次破境。”

        顾璨眯起眼,轻声道:“那么如果宫柳岛的刘老成出现了呢?你觉得我师父还坐不坐得住?”

        小泥鳅歪着脑袋:“那个玉璞境野修,偷偷回来了吗?”

        顾璨扯了扯嘴角:“只要事后确定了,真有机会让你饱餐一顿,吃完了这顿可以百年不饿肚子。就算刘老成没来宫柳岛,我都会让‘刘老成’出现在书简湖某座城池。田湖君、吕采桑、元袁、俞桧等,这些家伙都可以派上用场了,要做就做一笔大的!”

        芙蓉山之巅,夜幕中,一个马尾辫青衣女子抖了抖手腕,那条火龙化作手镯盘踞在她的白嫩手腕上。

        董谷和徐小桥面面相觑,不由苦笑,他们从破开山水大阵到一路登山,打得那么辛苦,两个武道七境宗师都战死了一人,结果大师姐一出手,就结束了。

        阮秀别过头,拿出一块巾帕,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块糕点。

        没办法,宋老夫子都用上了那盏灯笼本命物,也还是差点让那个擅长分魂之法的老金丹境修士逃离远遁。

        总这么在人家师徒屁股后头追着,让她很不满。只是这一路南下,奔波劳碌,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已经很无聊很无聊了而已。

        阮秀此刻身前,还站着一个满脸血污、衣衫褴褛的高大少年,满脸仇恨地盯着她。

        阮秀吃完了糕点,心情高兴了一些,与高大少年对视,问道:“想死?”

        高大少年吐出一口血水,想起那个被火龙一口吞入腹中的凄惨师父,心中恨意滔天,眼神坚毅得令人动容,只见他双手握拳,讥笑道:“追了我们这么远,你们大骊这帮鼻子属狗的修士,图什么?还不是想让我返回大骊,给你们卖力?增加你们大骊宋氏的武运?”

        阮秀看着那个高大少年,缓缓说道:“你挺聪明的,其实一点都不想死,只是知道大骊粘杆郎绝对不会杀你,你又很想从你师父手上得到那部仙家玉牒和一件本命法宝,所以就一直跟着你师父。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对你师父还是有些真感情的,现在很想要为他报仇雪恨,打算哪天学会了那玉牒上的仙法,炼化了那件本命法宝,再反出大骊。嗯,还想将我……不是千刀万剐,而是打造成一具保存灵智的玩物傀儡……你先等会儿。”

        阮秀转过头,又吃了一小块糕点,看着巾帕上边所剩不多的几块桃花糕,她心情便有些糟糕了,重新望向那个满心惊骇的高大少年:“你再想想,我再看看。反正你都是要死的。”

        高大少年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慌,转头望向那个他看出是地位最高的宋夫子、大骊礼部清吏司郎中,冷笑道:“她说要杀我,你觉得可行吗?”

        阮秀眨了眨眼睛:“我要杀你,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拦不住的。”

        宋夫子陷入两难境地。

        此行南下之前,宋夫子大致知道一些最隐秘的内幕,比如大骊朝廷为何如此推崇圣人阮邛,十一境修士,确实在宝瓶洲属于凤毛麟角的存在,可大骊不是宝瓶洲任何一个世俗王朝,为何连国师大人自己都愿意对阮邛百般迁就?

        答案就在眼前这个温婉秀美的姑娘身上。

        国师对这位礼部郎中只说了一句话,如果阮秀死了,你们所有人就死在大骊国境之外,不会有人帮你们收尸。

        如果阮秀要杀你们,那更是你们咎由自取,大骊朝廷非但不会替你们撑腰,还会追责问罪你们的上司。

        阮秀轻轻一抖手腕,那条袖珍可爱如手镯的火龙真身,“滴落”在地面,最终变成一个面覆金甲的神人,大踏步走向那个开始求饶的高大少年。

        高大少年刹那之间,浑身上下缠绕有一条条金色熔浆,如困牢笼,大声哀号不已。

        金色神人只是一把拧掉高大少年的头颅,张开大嘴,将头颅与身躯一并吞入腹中。

        宋老夫子脸色悲苦,却不敢拦阻。

        万里迢迢的辛苦追捕,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秀转头望向宫柳岛方向,想了想,打开巾帕,看着那几块糕点,又恋恋不舍合上巾帕,想着还是要省着点吃,这儿可没有骑龙巷的糕点铺子。

        从来眼神寂然如古井深渊的阮秀,蓦然间眼中亮起璀璨光彩,歪着脑袋,一脸匪夷所思的神采。

        她视线偏移,望向距离那座宫柳岛有一段距离的某个地方。

        就像看到了比糕点更美味的熟悉存在,她飞快重新取出巾帕,一口一块糕点,还使劲抖了抖巾帕,这才将其放入袖中,最后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她两边腮帮子鼓鼓的,怎么就跟销赃似的?

        阮秀再次收起“手镯”,一条看似玲珑可爱的火龙真身,缠绕在她的手腕之上,发出微微鼾声,芙蓉山一役,仅是金丹境地仙就有两名,更吃掉了一个武运昌隆的少年,让它有些吃撑了。

        阮秀问了一个让宋老夫子措手不及的问题:“我能搬些芙蓉石回龙泉郡吗?我想在小镇巷子里边,开一家卖印章和风水石的铺子。”

        这位礼部郎中,一向以思维敏捷著称于大骊朝廷,曾经与皇帝陛下有过“一炷香内,君臣奏对三十七问答”的庙堂美谈,这会儿也有些跟不上阮姑娘的思路了。

        他思量一番,笑道:“阮姑娘只要咫尺物足够大,便是将芙蓉山搬空了也无妨。”

        阮秀得到答案后,立即就让董谷和徐小桥开始“凿山”,在两个师弟师妹当那采矿之人的时候,阮秀对宋老夫子说道:“宋老先生,放心,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在书简湖那座咱们路过的绿桐城,还有返回大骊的路上,如果还是原先路线,我会帮你找到三个合适的修道人选。加在一起,差不多能顶一个……徐小桥,他叫什么来着?”

        远处徐小桥轻声道:“韩劲。”

        阮秀点头道:“对,就是不比这个韩劲差。一个是绿桐城土地庙那边卖香酥老翁的孙子,离咱们最近;再一个是石毫国甘露寺吹糖人摊贩那边,我送了一只糖人的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脸上两块腮红特别可爱的小丫头;最后一个,是在那个叫辇止渡的仙家渡口,我在买一大兜黄桂柿子饼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当地小孩,当时他还跟我比拼谁胃口大来着,结果把他给吃得牙疼了,哭着跑回家找爹娘了。”

        三个大骊粘杆郎都有些不敢置信,真不是儿戏?

        不承想宋郎中点头道:“等董先生和徐姑娘挖够芙蓉石,我们先返回绿桐城土地庙,找出那个名叫童山的孩子。”

        粘杆郎立即心中有数,既然连宋郎中都记住了那个孩子的姓名,显而易见,必然是一块资质不俗的修道美玉。

        阮秀抬头望向宫柳岛那边,当她做出这个动作时,原本已经打算“冬眠”的腕上火龙,睁眼抬首,与她一起望向那边。

        某些远古真龙后裔,先天嗜好同类相杀,在古蜀国历史上,这类凶悍存在,往往是远游历练的剑仙斩杀的首选。

        徐小桥突然说道:“大师姐,师父交代过我们,除公事之外,大师姐在书简湖不许……”

        徐小桥说到这里,瞥了眼黑袍青年董谷。

        这次芙蓉山的开山之路,就是这位同门二师兄现出真身,强行破开阵法屏障,受伤极重,断了一根獠牙不说,还折损了至少四五十年道行。

        董谷板着脸,补上徐小桥不太敢讲的剩余二字:“胡来。”

        阮秀环顾四周,有些遗憾:“那就先余着。”

        董谷和徐小桥同时点头,宋夫子也跟着点头。

        阮秀看着他们如出一辙的动作,觉得有趣,笑道:“你们做什么,小鸡啄米啊?”

        她这一笑,那个早已对阮秀动心的粘杆郎少年,便心神恍惚,看得痴了。

        池水城内那条专门售卖仙家器物的猿哭街,一个青衫长褂的老人行走其中,面容普通,意态寻常,就像是寻常殷实门户里边的富家翁,双指反复摩挲着一枚雪花钱,边走边看,逛得多,就是不买东西,好在猿哭街多的就是奇人异事,也没谁在乎这么个高瘦老人。

        老人走到一间铺子,最近比较春风得意的老掌柜正在喝小酒儿,两碟佐酒菜,是盐水花生和书简湖特产的银鱼丝,见着了长褂老人,老掌柜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老人似乎有些遗憾,好奇问道:“掌柜的,那把大仿渠黄剑卖出去了?哟,仕女图也卖了?遇上冤大头啦?”

        守着这间祖传铺子的老掌柜性情古怪,本就是个不会做买卖的,若是寻常店主,遇上这么个不会讲话的客人,早翻白眼或是直接撵人了,可老掌柜偏不,反而来了兴致,笑道:“可不是,同一个客人,外乡人,挺识货,冤大头算不上,千金难买心头好嘛。”

        老人啧啧道:“不错不错,虽说比你太爷爷的生意经差远了,可是运气就要好太多了。这都能卖出去,我还以为再吃个百来年灰呢。”

        老掌柜斜了老人一眼:“口气不小,是书简湖的哪位岛主仙师?呵呵,可是我没记错的话,稍微有点本事的岛主,如今可都在宫柳岛上待着呢,哪有闲工夫来我这儿装老神仙。”

        老人忧愁道:“几百号人在宫柳岛上吃喝拉撒,还不得是个粪坑。”

        老掌柜有些乐呵:“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又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宫柳岛变不成茅厕。再说了,宫柳岛这么个乱坟岗似的地儿,等到会盟结束后,变成个啥样,谁在乎。”

        老人叹了口气:“我倒是挺在乎。”

        老掌柜觉得越来越有意思,招招手:“老哥儿,来喝一杯?”

        老人摇头道:“比泔水好不到哪里去,不喝。”

        老掌柜笑骂道:“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喝拉倒,不过你这臭脾气,对我胃口,店里物件,随便看,有相中的,我给你打九折。”

        老人摆摆手,走出铺子。

        老人逛完了整条猿哭街,太久没有返回书简湖,早已物是人非,再也见不着一张熟悉面孔。

        老人走出猿哭街,来到池水城一条闹中取静的巷弄,走到尽头处,掏出钥匙打开院门,里边别有洞天。

        虽无人居住,但是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负责打理,而且极其卖力和用心,所以廊道曲折、庭院深深的幽静宅邸,依旧纤尘不染。

        老人来到一座水榭,推开窗户,细听之下,泉水击石,水声泠泠。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池水城籍籍无名的富态老人,来到水榭外,躬身道:“晚辈不第巷王观峰,拜见刘老祖。”

        老人转过身,笑道:“是那石毫国王水部的玄孙吧?进来坐,你们王氏当年于我有恩,我的性格,你们从石毫国迁出的池水城王氏一脉历代家主,要比书简湖现在的很多年轻人更清楚,所以用不着如此拘谨。”

        水榭内并无多余装饰,就几个铺放在地的白蒲团,实际比池水城城主范氏还要有钱的王观峰,战战兢兢坐在一个蒲团上,并没有因为老人的和颜悦色,就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姓刘的老人问了些书简湖最近百年的情况,王观峰一一答复。

        刘姓老人听完了宫柳岛近况后,笑道:“我在蜂尾渡那么远的地方,都听说了青峡岛刘志茂和顾璨这对师徒的赫赫威名。”

        王观峰小心斟酌一番,回答道:“如今大骊宋氏和朱荧王朝在拿书简湖掰手腕子,我们押注了青峡岛,朱荧王朝应该是选了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岛联盟,主事人是朱荧王朝一个出身皇家的九境剑修,与黄鹂岛有些渊源,只是如今此人隐匿在何处,查不出来。但是朱荧王朝内部,对于顾璨到底是拉拢还是打杀,应该也存在异议,并未统一意见,所以先前池水城刺杀,朱荧王朝某股势力,已经栽了大跟头。刘志茂本人依旧是元婴境,并无破境迹象,倒是顾璨身边的那条蛟龙之属,已经跻身了元婴境,战力惊人,连刘志茂都要忌惮,说不定将来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最终刘、顾两人分摊书简湖。不过这都是老祖袖手旁观的结果。”

        老人笑问道:“那个叫顾璨的小魔头,号称打遍书简湖无敌手?”

        王观峰算是嚼出一些言外之意了,小心翼翼问道:“老祖是想要我们转头押注朱荧王朝?”

        老人摇头道:“两回事。刘志茂能够有今天的风光,一半是靠顾璨和那条元婴境蛟龙,先让他坐几天书简湖江湖君主的位置好了,到时候顾璨死了,刘志茂也就废了大半,墙倒众人推,书简湖两百年前姓什么,两百年后还会姓什么。”

        老人笑了笑:“什么时候书简湖的野修,已经这么不怕死了?一个小屁孩儿,就敢这么抖搂威风?”

        王观峰解释道:“朱荧王朝未必没有拉拢顾璨、掣肘刘志茂的想法,不然不会由着顾璨如此横行无忌,不过那条蛟龙的成长速度,不到三年就从金丹跻身了元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也确实让我们所有人有些发蒙。”

        老人显然不是那种喜欢苛责下人的山上修士,点头道:“这不怪你们,之前我与两个朋友一起游历,聊到此事,境界和眼光高如他们,也是与你王观峰一般感想,差不多就是匪夷所思这么个意思了。”

        “押注刘志茂没问题,如果不怕我坑你们王氏的银子,只管将全副家当都压上去。”

        老人最后笑道:“只不过那个顾璨嘛,到时候就由我亲自来杀,你们只需要装聋作哑,静观其变,不用多做什么,等着收钱就是了。”

        王观峰咽了口唾沫。

        老人神色淡漠:“既然大伙儿都是山泽野修,那就没谁的命更值钱,不会有人能够从头杀到尾,至少在书简湖,在我这里,没这样的道理。”

        王观峰伏地而拜。

        书简湖,其实是有规矩的,书简湖的老人不提起,年轻人不知道而已。

        鬼修府邸的那个门房老妪,最近多了一点生气,就是每天盼着那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能够登门拜访。

        哪怕那个陈先生每次来去匆匆,也不会在门房那边如何停步,只是与她打声招呼就走,几乎连闲聊半句都不会,可名为红酥的老妪,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仍是有些开心。

        这天账房先生离去后,她站在府邸门口倚门远望那个背影,以至于自家老爷出现在她身旁都毫无察觉,等她猛然惊觉之时,马姓鬼修冷哼一声:“怎么,还奢望着麻雀飞上枝头?给陈平安这种人上人青眼相加,收为丫鬟?”

        红酥赶紧向鬼修施了个万福,惨兮兮道:“老爷说笑了,奴婢哪敢有此等活该遭雷劈的非分之想。”

        鬼修抛出一小袋子神仙钱:“这个陈平安最近还会经常来府上做客,每天一枚雪花钱,足够让你恢复到生前模样,然后维持大概一旬光阴,省得被陈平安以为我们朱弦府是座阎罗殿,连个活人门房都请不起。”

        红酥双手捧住那袋子神仙钱,鞠躬谢恩。

        她当然不会对那个年轻且温柔的账房先生真有什么想法,世间女子,无论自己美丑,真不是遇见了男子,他有多好,就一定要喜欢的,也不一定是他有多不好,就一定喜欢不起来。

        为世间男女牵红线的月老,想必是个老顽童吧。

        满头青丝却面目苍老的红酥,她只是在死气沉沉的府邸,守着这座大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实在太枯燥乏味了,好不容易瞧见个年轻人,自然要珍惜些。

        不太爱与人说话的鬼修今儿破天荒留在了门口,远眺青峡岛以外的广袤湖景,面有忧色。

        之前刘志茂跟天姥岛老岛主大打出手,打得后者差点脑浆子成了那晚宫柳岛宵夜的白米粥,虽然青峡岛这方盟友表面上士气大涨,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惨剧,无论是不是刘志茂幕后下的毒手,刘志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张宝座的登顶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碍,无形中已经失去了不少小岛主的拥护。

        因为在书简湖有两条久盛不衰的金科玉律,一个叫帮亲不帮理,一个是帮弱不帮强。

        所以青峡岛最近几天的氛围有些凝重,十二大岛屿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陈平安还是经常在朱弦府、月钩岛和玉壶岛三地串门。

        月钩岛俞桧是最好说话的,买卖最为顺利。

        玉壶岛那个阴阳家大修士也算可以,虽然谈不上热络,可有一说一的商家风范,反而让陈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为最低的马姓鬼修这边,还是咬死一点,除非陈平安能够说服珠钗岛刘重润,不然就没的谈,所以陈平安就跟个媒婆似的,时不时往珠钗岛跑。

        刘重润比鬼修更硬气,你陈平安不提那个驮饭人,就是珠钗岛的贵客,宝珠阁那边好酒好茶美娇娘,虚位以待,可要是为了个当年刘氏皇族的杂役贱种当说客,珠钗岛的山门都不用进。

        一根筋的陈平安也就真不跨过山门,次次在渡口那边与刘重润说几句,就撑船返回。

        其实两人是可以聊一聊的,当初在藕花福地逛荡了将近三百年的光阴岁月,见过许许多多的官场事和皇家事,只是如今陈平安不愿分心,也没办法分心。

        以后哪天要离开书简湖了,陈平安倒是一定会拜访珠钗岛,将一些心中疑惑,向刘重润这个当年差点当上宝瓶洲第一个女帝的女修询问一番。

        不过虽没能跟马姓鬼修顺利讨要到那些阴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术法,反而比跟俞桧那个能闲扯两个时辰废话的油子更有意义,至于玉壶岛的阴阳家修士,不苟言笑,陈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开嘴,所以陈平安还是跑朱弦府更多,况且都在青峡岛。

        饭后散步,经常是一件事情还没想明白,一抬头就到了。

        这天陈平安在黄昏里,刚去了趟剑房收取飞剑传来的一封密信,就来朱弦府这边散心了。

        老龙城范峻茂那边回信了,但是就四个字:无可奉告。

        陈平安也没辙。

        未来的大骊南岳正神,与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头等神祇,何况范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过陈平安当时在寄去的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既然是他陈平安在求人,双方更是在做买卖,范峻茂照理说不该如此才对。

        陈平安今天依旧是与门房老妪红酥打过招呼后,就去找马姓鬼修。

        没有停步,没有多聊,容貌已经恢复到四十岁妇人模样的红酥,也不觉得失落,觉得这样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这天陈平安离开朱弦府后,发现顾璨和小泥鳅站在小路尽头,问陈平安今晚有没有空,顾璨说他娘亲又做了家常饭。

        陈平安说今晚不行,还要去两座距离青峡岛比较远的岛屿瞧瞧,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很晚了,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顾璨有些失望。陈平安也未再说什么。

        顾璨将陈平安送到山门口的屋子外边,突然问道:“陈平安,其实你对我娘亲有些看法的,对吧?”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问题,我会找时间和机会,与婶婶聊聊,但是在你这边,我绝对不会说你娘亲什么不好的话。”

        顾璨似懂非懂,带着小泥鳅离开了。

        陈平安走回屋子,埋头于书案间。

        池水城高楼内,崔瀺放下一封密信,揉了揉眉心,细细思量起来。

        崔东山依旧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内,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不过当下在模仿陈平安的天地桩。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迹可循,这一直是崔瀺钻研极深的一门自家学问。

        崔瀺自言自语道:“一方面是陈平安来得比预期早,这是因为顾韬的脑子,当然还有陈平安的,都要比绣花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顾璨在书简湖两败俱伤的可能性,被扼杀在了摇篮里。不过这本就是陈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会阻拦。”

        “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觑了顾璨的定力,他没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驱使那条泥鳅挑衅阮秀。至于阮秀对陈平安的好感,以及刘老成这个宫柳岛主人的野心,两者都比我想象中要更大一些,这些都是不小的变数。”

        “按照当年那场骑龙巷风波的推衍结果,大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阮秀是老神君极为重视的一个存在,甚至要比李柳、范峻茂还要关键,她极有可能,是当初神道大灵当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见一个人身上的因果报应。有她在,陈平安等于事先知道了科举题目,第四难,难在无数难,差不多可以减去半数难。但是我依旧让那个找了诸多借口、耗在绿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顺地留在书简湖,让你输得口服心服。”

        说到这里,崔瀺笑着望向崔东山。

        刘老成既然秘密进入了书简湖地界,却依旧没有通过任何渠道,跟大骊谍报通气,这说明刘老成这个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渊的关系后,已经打算破釜沉舟,选择赌上书简湖的所有家当,作为玉圭宗将下宗山门建立在书简湖的投名状。

        一般而言,即便坐视青峡岛刘志茂一统书简湖,只要玉圭宗将下宗山门选址于此,身为宫柳岛主人,加上还有许多藏在水面下的老关系,刘老成都不亏,犹有小赚,无非是大头给刘志茂和幕后的大骊宋氏捞到手而已。

        山泽野修出身,胜负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赌局,谁不赌?

        更别提刘老成这种宝瓶洲山泽野修第一人。

        刘志茂即便羽翼已丰,可是面对在书简湖根深蒂固的刘老成,一旦后者搅局,他未必愿意玉石俱焚。

        这就是大势。刘老成身上有。

        一个人身上,独占一份风云大势。何其之难。

        刘志茂还差得远,半数功劳靠着徒弟顾璨和一条畜生,好似妇人持家点点滴滴攒下来的那点气势,能跟刘老成这种单枪匹马、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老不死的比?

        修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个层面上。

        再给刘志茂一两百年光阴经营地盘,积攒人脉,然后必须跻身上五境,还差不多。

        反观刘老成,毕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赏的一方豪杰。

        崔东山倒立行走,随口道:“阮秀留在书简湖,你一样可以顺势而为。一两颗关键棋子的自我生发,导致的变数,根本无碍大局,同样可以扭转到你想要的大势中去。”

        崔东山倒转身形,重新站定,满脸无所谓道:“找个由头给姓宋的,让他们赶紧离开绿桐城便是。”

        崔瀺笑问道:“这是为何?明摆着是你小赚的,这都不要?”

        崔东山使劲揉着脸颊:“我当然是要豪赌一场!输了,大不了倾家荡产;赢了,我也会离开山崖书院,为你谋划宝瓶洲以南的大势。”

        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耍无赖道:“我喜欢!就喜欢看到你算来算去,结果发现自己算了个屁的样子。”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崔东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轮到他问了一句:“为何?”

        崔瀺笑眯眯道:“你可以猜猜看。”

        崔东山突然问道:“如果刘老成出手打死了顾璨,这个局,岂不是虎头蛇尾?”

        崔瀺反问道:“真正需要着急的人,是我吗?不是你才对吗?”

        崔东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说一句大煞风景的言语了。若是陈平安开始坦然面对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会有各种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只有一个阴物,或是一个阴物的在世亲人,对陈平安当面质问一句:‘道歉?不需要。补偿?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换命,做得到吗?’那个时候,陈平安当如何自处?此处心坎,又该如何过?这还只是无数难之一。”

        崔东山蹦蹦跳跳,双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老王八念经真难听。”

        朱弦府门房那边。

        这一天陈平安坐在门槛上,那个名叫红酥的女子,不知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枚雪花钱的灵气来维持容貌,于是她很快就恢复到了陈平安初次见她时的老妪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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