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请君入梦来》:行刑

        双袖曳地的青同,就像被一拳瞬间打碎,身形顿时一分为二。

        青同再不是那双袖极长、仙气缥缈的姿态,原地出现的一具阳神身外身是位老者,身材魁梧,双臂肌肉虬结,须发如雪,赤脚而立。

        老者露出微微讶异的脸色,双脚在平滑如镜面的大地之上,笔直倒退出去十数丈,才止住身形,抖了抖手腕。

        仅是这么个再寻常不过的细微动作,便如蛟龙抖鳞,一身拳意如江河汹涌流泻,并且显化出一种肉眼可见的金色气象,拳罡浓稠如水,熠熠生辉,衬托得这位自称半个神到的年老武夫,如一尊不朽神灵立于香火雾气中。

        这个将肉身坚韧程度淬炼到极致的青同,当下似乎颇为意外,一位只是止境气盛一层的纯粹武夫,尤其还是一个从归真一层跌境的十境武夫,就有这么大的气力?

        青同眼神玩味,看了眼远处,那把夜游长剑还悬停在原地。

        显而易见,就是一场很纯粹的问拳。

        也对。难不成一位都不是玉璞境的剑修,要跟一位飞升境修士问剑?

        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一袭鲜红法袍站在先前青同所站的位置上,双袖飘荡,猎猎作响。

        相较于青同的拳意流淌、气势汹汹,陈平安的拳意显得极为内敛。

        青同不着急动手,反正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都会自己乖乖送上门来。

        说句不客气的,双方境界差距摆在那里,青同完全可以站着不动挨上几十拳,到时候只需要回礼一拳,就完事了。

        眼前这个年轻武夫,既然没有面容,自然就谈不上什么眼神、脸色了。

        青同只见对方一个微微弓腰——来了。

        青同眯起一双眼眸,稍稍加快体内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速度,人身小天地的山河万里,随之出现一阵阵异象,天上雷电交织,大地山河震颤。

        这还是青同尚未真正跻身神到,只是有了个雏形,准确说来只是个空壳。

        一旦武夫真正跻身传说中的止境顶点,肉身就是一座万神殿,而武夫的那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勾连天地、通往神殿的香火神道。

        我即神。

        青同靠着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打熬体魄这么久,依旧还是没有打好地基,只能走一条取巧的捷径,打造出一座空中阁楼。

        对方的近身路线,是一条弧线轨迹,风驰电掣,速度之快,简直就是一张白驹过隙符,拖曳出来的那道残影,就像一条火龙。

        青同却依旧站在原地,只是稍稍侧身,不闪不避,伸出一掌,抵住对方的一拳。

        拳掌相撞之下,天地间响起如同洪钟大吕的巨大声响,青同身后的广袤太虚境界,竟是蓦然出现了激荡而开的拳罡涟漪,大如湖泊。

        青同握住对方的拳头,猛然向上一提,就要一脚踹出。

        只是他不得不改变主意,那只始终负后之手,如闪电般绕到身前,抬起遮住自己的面孔。

        然后就被一脚踹中手心,手背重重砸在面门上,瞬间身形再次倒退出去。

        青同用手背擦了擦脸颊,身上那件雪白长袍,出现一阵阵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再次站在青同原先位置的一袭鲜红法袍,一条胳膊笔直下垂,竟是呈现出一种瘆人的扭转样式,肩头微动,关节发出一连串声响,整条胳膊迅速旋转,瞬间恢复原样。

        一身雪白的老者,扯了扯嘴角,手指勾了勾——再来。

        双方身形,倏忽现身,骤然消失,两者拳意轰砸在一起,残影无数,一鲜红,一雪白,流光溢彩,好似百花缭绕。

        青同故意一直没有真正还手,只是在招架。

        他想借此机会,好好掂量掂量,这个如今都快被吹捧上天的年轻隐官,到底有几斤几两。

        青同神色自若,头颅后仰,躲过一记横扫而过的鞭腿,身体微微后倾几分,只是蓦然抬起手臂,手掌如刀,一斩而去。

        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青同收起手掌,横移一步,瞬间拉伸出百余丈距离,一肩倾斜靠去,将那鲜红法袍凶狠撞飞出去。

        陈平安在远处飘落。

        青同嗤笑一声。

        终究只是一副血肉之躯,虽说没有丝毫颓态,也远远没有到强弩之末的境地,可如果陈平安就只有这点速度和拳脚力道,那就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

        当然了,这小子肯定还有些压箱底的杀手锏,暂时没有施展出来。

        青同笑问道:“难道要我压境喂拳?”

        还是说这家伙吃饱了撑着,在试探自己的武道高低、体魄强弱和那拳法路数?

        陈平安依旧没有说话。

        青同想了想,开始主动移步,一个快若奔雷的横移,刹那之间就离开原地十数里。

        不承想那一袭鲜红尾随而至,青同微微一笑,脚踝拧转,再次瞬间出现在十数里外,不料对方依旧如影随形,青同身形拔地而起,一道白虹迅猛升空,身形的移动速度又快了三成,结果陈平安依旧跟上,并且直接一拳递出,砸向青同的眉心处。

        换成个玉璞境练气士,或是止境武夫,估计挨上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拳,也就脑袋开花,当场变成一具无头尸体了。

        青同却只是微微转头,再一巴掌按住对方额头,骤然发力,砰然一声,一袭鲜红法袍倾斜坠向大地,镜面之上,砸出一个巨大凹陷。

        只是对方在被打落身形之时,也不算全然无功。青同有些恼火,双指并拢,抵住脸颊一侧,擦掉血迹。其实都算不上伤势,就是有点丢人现眼。

        青同咦了一声,颇觉古怪。对方明明没有强提一口纯粹真气的迹象,竟能以更快速度折返,朝自己递出下一拳。

        青同试图看清楚这一拳的拳理,眯起眼眸,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态,开始仔细查看拳罡的细微流转。

        比如陈平安递拳时那条胳膊的筋骨颤鸣,气血游走,经脉的扩张,这些“山脉”起伏、“山水”奔流的走向,落在武学大宗师眼中,即是拳路,是拳意行走之路,比起所谓的花架子拳招,这种藏在人身深处的拳理与拳法,才是纯粹武夫真正的立身之本。

        挨了五六拳后,青同依旧未能看清楚拳路,只是依稀觉得陈平安这一拳,大有深意,妙不可言。

        可谓一气呵成。

        因为这一拳,绝不是简简单单地以同样招式“重复”递拳。就像描字再像,究其根本,还是有一些细微差异。而毫厘之差,就是千里之别。

        更古怪的地方,在于陈平安出拳的角度、身形姿态明明都是不一样的,但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流速,始终如一。

        就像这一拳,目的地所在的入海口是一样的。

        甚至就连递出此拳的陈平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是与上一拳的陈平安,如出一辙,没有丝毫偏差。

        这让青同在意外和震惊之余,又有一份不小的惊喜。拳还可以如此练?还可以如此递拳?

        只是十数拳之后,青同就意识到不对劲了,怎么感觉这一拳,就没个止境?是不是只要自己扛得住,陈平安就能一直出拳不停?

        对方不但拳意叠加,而且身形移动速度越来越快,辗转腾挪,已经不输一位仙人的缩地山河。

        加上拳拳不落空,青同身上已经有十数道冬雷炸响。

        第二十拳过后,青同不得不咬紧牙关,一步后撤,第一次拉开个正儿八经的古老拳架,与现如今的桩架大为不同,一手双指并拢如作剑诀,另外一手,五指掐五雷诀,此拳一起,青同面目七窍之中,竟是各自亮起一片莹光,如北斗七曜光芒交射,嘘呵之际,宛如大野雷动,转瞬拳出。

        与陈平安互换一拳,却依旧没能打断对方的那份连绵拳意,青同又接连挨了五拳,不过青同也没闲着,略加犹豫,只是还了陈平安两拳。

        他还真就不信邪了,你陈平安一个气盛一层的武夫,挨了自己总共六拳,再加上陈平安这一拳法,递拳本身就会损伤武夫自身的体魄,真不怕自己没倒下,你就再次跌境了?

        从归真跌落气盛,到底还是在十境,可要是从止境跌到山巅境呢?

        青同七窍处悉数渗出血丝,看似面容狰狞,其实受伤并不重,不过体内小天地,动静不小,一条由纯粹真气余韵显化而生的黑龙,盘于一处山脉之巅,云出雨蒸状,另外一处关键窍穴,紫霄升腾,其中有条大白蛇作神龙变化,庞大头颅上边的一处“平坦广场”,金色雷篆若隐若现。

        这就是练气士兼修武学的天大好处了,只要迈过那金身、止境两道门槛、天堑,诸多手段就可以熔铸一炉,相得益彰,再难区分术法、拳法两者之别。

        老者的那双眼眸,再次异象横生,一金黄一银白,熠熠生辉,只是这份异象稍纵即逝。

        与此同时,出现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涟漪,就像一面镜子,挡在陈平安身前。

        镜中的一袭鲜红法袍,出拳与镜外的陈平安完全相同。镜中人,就像要与陈平安问拳。

        陈平安几乎不用如何思量,就只是一个闭眼,镜子瞬间消失,下一瞬就将那面镜子打得粉碎。

        但奇怪的是那个镜面后的“自己”,那一拳竟然并非假象,而是千真万确的一拳继续递出,只是路线照旧,略显死板。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再次加快那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一身拳意随之暴涨几分,身形移动速度骤然加快,并第一次用上左手,以手刀横抹的姿势,将那个“自己”割掉头颅。

        已经撤出战场极远的青同心中忍不住骂一句:年纪轻轻,真是铁石心肠。

        想一想也对,好歹是个在那剑气长城战场的尸骨堆里,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剑修。

        陈平安蓦然止步,悬停在空,身形佝偻,视线冰冷,继续维持神人擂鼓式的拳意不断,同时环顾四周。

        只见那青同撤退的同时,又树立起了一面面镜子,十几个身穿鲜红法袍的自己,依旧是先前一拳的姿态,从四面八方拥向位于中央地带的陈平安,人是假的,拳却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这些个“自己”,能够维持多久的“镜像”。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声,鲜红身形蓦然如花开。

        他竟是选择了一个在青同看来最下乘的法子,仿佛与己为敌,同样是以拳对拳。

        十几个镜像几乎同时崩碎溅射开来,狂乱拳意肆意流散四方,最终就像下起了一场鲜红的滂沱大雨。

        陈平安第一次开口言语,嗓音沙哑,如磨石与刀相互砥砺,他沉声道:“双方问拳,以拳学拳,那是本事。可如果是以修士身份,搬出山上手段,凭借术法摹拓此拳……我奉劝你别这么做。”

        虽然这些能够摹拓陈平安片刻拳意的诡谲镜像,极其玄妙,看上去更像是某种练气士的术法神通,可确实是一种拳招。

        只是青同在这之外,还偷偷摸摸动了点小手脚。

        青同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被一个晚辈当场揭穿这种不太光彩的勾当,多少有点难为情,只道:“一个没忍住,我会就此打住。”自己本就占了境界高出一筹的先天优势,还用术法偷拳,确实有点不像话了。

        显而易见,青同在这场问拳当中,依旧十分轻松,那份游刃有余的宗师气度,不是作伪。

        唯一的问题,还是青同发现没少出拳的陈平安,好像依旧深不见底。

        方才青同那三拳,虽说没有倾力而为,可是落在寻常宗师,尤其是妖族之外的纯粹武夫身上,怎么都该半死不活了,还是说,目前这种姿态的年轻隐官,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异样?

        还让青同忍不住有点犯嘀咕的是,方才双方换拳如此凶险,这小子竟然还能分出额外的心神,注意自己的所有细微动作?

        青同微笑道:“空白一片的天地,瞧着实在太过枯燥,那我来设置一处战场好了,作为助兴之用。”

        弹指间,一座城池凭空出现,占地之广袤,兴许足可媲美中土神洲第一大王朝的那座京城。

        城内琼楼玉宇鳞次栉比,坊市星罗棋布。城外犹有山脉绵延,江河万里,一座山峰在平原地带异军突起,孤峰独高,云海作腰带。

        青同站在一处大殿的屋脊之上,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道:“陈平安,我接下来只陪你耍一炷香的工夫。”

        言下之意,是准备认真出手,不再是帮忙喂拳了。

        看着那个暴得大名却模样可怜的年轻人,青同冷笑不已。

        陈平安要不是有个隐官身份,又有个文圣关门弟子的头衔,是文庙极为关照的有功之人,而且还有那个小陌同行,今天他都见不着自己的真身,就更别谈先前这场打不还手的喂拳了。

        如果下场问拳输了,陈平安就该死心了,乖乖就此离去,以后双方就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

        可谓是,我不耽误你在这桐叶洲查漏补缺,但是你也别纠缠我了。

        当然,那种意气用事,什么将半座剑气长城搬迁来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也别做了。

        青同气势浑然一变,脚尖一点,脚下那座大殿不堪重负,瞬间化作齑粉,尘土飞扬。

        主动一拳过后,那一袭鲜红法袍作双手格挡状,以后背在城中割裂出一条巨大沟壑。

        白发老者出现在街道上,行走在沟壑旁,闲庭信步,犹有闲情逸致,问道:“曹慈跟你在功德林的那场问拳,他肯定有所保留了,具体是留力几分?”

        之所以有此问,还真不是青同故意恶心人,或是看不起陈平安的武学境界。

        能够拿来跟曹慈做对比,本身就是一种高看。

        如今不单单是浩然天下如此认为,事实上,可能除了飞升城一家独大的五彩天下,其余四座天下,都是这么个看法。

        陈平安跃出那条沟壑,身上法袍,依旧纤尘不染。

        接下来的动作,让青同看了就想笑,只见那个挨了一拳就倒地的陈平安,竟然轻轻蹦跳几下,就像是在伸展筋骨。

        但是青同很快就不太笑得出来了,不是出于忌惮对方,而是出于一种愤怒。

        因为自称会几张大符的青同,看到了那一袭鲜红法袍四周,先是火光闪烁,然后是灰烬飘散。正是那数十张符箓同时燃烧殆尽的场景。

        凭借那些符箓残余的灵气涟漪,青同作为一位飞升境的符箓大家,很快就推演出那两种符箓的共同功效——滞缓身形,不单单是加重对方手脚的负担,还会以修士之身压胜武夫体魄。

        归根结底,这个家伙,就是故意让自己的出拳变慢!

        青同见过锋芒毕露的,见过狂妄跋扈的,但是这么年轻还敢这么托大的,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一心找死吗?

        对方好像猜出青同的心思,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但是青同同样猜出了对方的心思。

        我打不死前辈,可你只以武夫身份,就打得死我吗?我看未必。

        青同点点头。果然,自己憎恶这些剑修,不是没有理由的。

        尤其还是一个练拳习武的剑修,年轻剑修。

        先前小陌不愿留在原地碍手碍脚,便身形倒掠出去百余里,盘腿坐下,将那根绿竹杖横放在膝。

        青同作为练气士,一个飞升境,强不到哪里去。

        不然之前遇到自己,这个青同也不会关门谢客,直接赶人就是了。

        小陌唯一比较感兴趣的,还是青同末尾所谓的“会几张大符”。

        自家公子的拳脚分量,轻重高低就没个定数。

        第一层境界,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切磋,其中又分两种:一种是压境,压境又分压几境;一种是完全不压境。

        第二层境界,是需要分出胜负的,比如之前与蒲山黄衣芸的那场问拳,就得抹掉手脚上边的那些半斤八两符。

        但是当时观战的看客们,境界还是不太够,反而是小陌,虽然没有出现在谪仙峰,只是在青衣河落宝滩,但他还是留意到,其实公子当时并没有抹掉全部的符箓,还留下了约莫两三成数量的符箓,用来压制出拳的速度。

        只是陈平安动作太快,一瞬间的事情,故而就连叶芸芸都没有看真切。

        最后才是当下的状态,又分两种。

        这就涉及陈平安的心态了。到底是与人分胜负,还是决生死。

        陈平安与曹慈那场从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庙天幕的问拳,大概是第一种,虽然双方私下有过一场君子之约,各自留力两成,但是在这个前提下,那场问拳,是实打实的酣畅淋漓,各自倾力而为了。

        层层递进,每一级台阶,都有不同的风景。

        那么今天,此时此地,陈平安就是第二种姿态。

        小陌举目眺望,战场上,公子出拳还是一如既往地赏心悦目。

        小陌突然想起一事,只是不知道那个蒲山云草堂一脉,既是练气士,又能兼顾武学,与这棵梧桐树有无道缘,会不会是这个青同的某种“开枝散叶”?

        远处凭空多出一条小路,铺满了金色的梧桐落叶,如一条灵蛇朝小陌那边蔓延而去。

        青同先前一分为二,不见真身,阳神身外身的纯粹武夫,正在与陈平安问拳,阴神出窍远游,走在这条小路上,是一位姿容俊逸的少年,犹胜美人,峨冠博带,道貌非常。

        少年身披一件精心炼化的法袍,货真价实的披星戴月,雪白长袍之上,依稀有星光点点的异象,身后显化出一轮宝光月相。

        等到青同的阴神停下脚步,与小陌只有咫尺之遥,少年双指撚动,点燃一炷香,开始计时,并笑着提醒道:“两刻钟内,如果陈平安赢不了我,就要送客了。”

        小陌点点头。到时候你为公子送客,我替你送行。

        这尊青同的阴神,盘腿而坐,陪着小陌一起眺望那处擂台,感叹道:“与道友一别万年,再次重逢,别来无恙,真是大幸运。”

        少年无论是言语内容,还是神态语气,都有一股老气横秋的意味。

        只是在小陌看来,一身腐朽气太重,没来由想起昔年远游途中,遇见的一位无名道友,在水边望天,愁神苦思,香草清新,见之忘俗。

        万年之前,百花齐放,天高地阔,无拘无束,最不缺奇人异事。

        小陌收起些许杂念,微笑道:“对你来说,当然是幸运事。”

        青同沉默片刻,自嘲道:“就像一下子就把天给聊死了。”

        因为这位喜烛道友的言下之意是,你是靠着运气存活至今,而我能够活到今天,是靠真本事,是靠一身剑术。

        万年之前,即便是那所谓得道的地仙之流,境界相差无几,本事高低、杀力强弱却是云泥之别。

        剑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等道人。

        在当时的人间,像这棵梧桐树老祖宗,依旧只算平常,还是很平常的那种。

        道理很简单,只说草木,要是各论各的祖宗,数得过来?只说那场水火之争,毁去了多少山脉、江河,人间草木更是不计其数。

        就像小陌,曾经路过树边,也就只是看几眼而已,这还是因为此树在一场大火中烧焦却未死,枯木逢春,重新焕发出生机。

        至于所谓道友?

        客气话罢了。

        道什么友,双方既不是朋友,更不是一条道上的。

        这场万年之后的久别重逢,就像一个钟鸣鼎食的豪阀子弟,与一个骤然富贵的暴发户,坐在一起聊天罢了。

        青同摇头道:“你们能够成为剑修,何尝不是一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天大幸运?再看看我们这些花卉草木精怪之属,运气再好,即便炼形成功了,又有哪个成为了剑修?修行之初,开窍不易,本就是有灵众生之中最为艰辛的,光是炼形,不说比起人族,只说比你,还有袁首、仰止之流,我们何止是事倍功半!在炼形成功之前,又因为无法移动,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各种天灾人祸,不说躯干,只说那份雏形道心所遭受的煎熬,你们这些在修行路上得天独厚的家伙是不懂的。大水洪涝,大火燃山,金戈兵祸,狂风暴雨之摧折,诸多灾殃,不一而足。许多你们三两年工夫好似一蹴而就的某个境界,往往是我们一生求而不得的大道高度。”

        结果小陌直不隆咚来了一句:“我懂这个作甚。”

        青同一时语噎,这就是剑修了,万年不改的臭德行!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问道:“半个神到?如今天下武道,有这么个说法了?”

        青同微笑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

        所以青同不说自己的武学境界,只是那归真一层,很有诚意了。

        小陌察觉到对方的心弦变化,嗤笑道:“真身都不敢来此叙旧,还谈什么诚意?”

        青同当然很清楚这位道友的本命神通之一,也无所谓这点心声会被小陌察觉,只是嘴上还是调侃道:“喜烛道友,跟随年轻隐官游历浩然天下这么久,总该听说一句‘非礼勿听’吧。”

        这位被陈平安称呼为小陌的道友,作为名动天下的远古大妖之一,当然是有真名的,鼅鼄。

        与后世的蜘蛛是相同的读音。

        只是这两个字实在太过生僻,而且随着岁月变迁,又有数种字形变化,如今除了那部《说文解字》,还有几句类似“吐丝成罗,结网求食,利在昏夜”的零星记载,其他都成为过眼云烟了。

        青同却是知道不少小陌的壮举,除了喜好与剑修问剑、擅长捉对厮杀之外,还曾经设下埋伏,将两轮日月捕获,围困网中……先吞明月,再捉大日,将那轮明月咽下腹中,已经着手炼化,闹出了极大动静,那位明月共主就让青鸟传信天庭雷部诸司,继而传檄天下,要将这位犯天条的妖族剑修押解到一处行刑台问斩,小陌岂会束手待毙,挨了不少道天雷,也手刃了不少雷部斩勘司辖下的官吏神灵,而依附雷部的人间地仙,不乏少数,反正这个攻守兼备的飞升境剑修妖族,遇到一个就杀一个,遇到一群就杀一群,那场逃亡,简直就是一场炼剑和修行。

        最后天庭震怒,传闻不但雷部主官的十二高位神灵之一,要亲自下界捉拿小陌,另有一位高位同行,只是不知为何,到最后却是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果,不了了之。

        但是在那之后,小陌也同样收敛许多。

        当然,所谓的收敛许多,是相较于以前的无法无天、横行无忌,不小心撞到这位大妖剑修手里的地仙,下场还是很惨。

        说句实话,青同此次重新见到小陌,后者如此……克制,出剑如此含蓄,青同非常意外。

        小陌问道:“青同道友为何对我有成见?”

        青同疑惑道:“我对你什么时候有成见了?”

        小陌伸手轻拍绿竹杖,笑道:“你对剑修的成见还不大?”

        我小陌就是剑修。

        青同哑然失笑,沉默良久,才袒露心扉:“你们这些剑修,自恃一剑破万法,眼高于顶,桀骜不驯,嗜杀成性,只顾自己出剑痛快,全然不顾天地苍生的死活,对待天下道友的修行,不屑一顾。”

        小陌点点头,不否认这个事实,笑问道:“你曾经在剑修手上吃过苦头?”

        青同闻言瞬间脸色阴沉。显然,心中所想的一桩旧事,绝对不是什么开心事。

        小陌善解人意道:“不愿意说就别勉强。”

        毕竟自己不是一个喜欢听诉苦的,也不乐意听那……遗言。

        青同身躯纹丝不动,只以手指拈动一片梧桐落叶,如木人扇风。

        青同缓缓道:“多年前,曾经有三位年轻剑修联袂远游,其间与一拨披甲者麾下巡狩人间的神灵起了争执,我不幸靠近战场,大道折损颇多。”

        那三个年轻人,后来都成为了人族巅峰剑修,正是元乡、观照、龙君。

        青同抬起手,双指抹过脸颊,脸上浮现出一连串的细微文字,如遭受那黥刑。

        小陌瞥了眼,是那远古文字,大致意思是记录了那场厮杀的丰功伟绩,点头笑道:“是元乡做得出来的事情。”

        因为那个元乡,性情跳脱,飞扬跋扈,而且一直是……最手欠的。

        比如跑去落宝滩偷酒这种勾当,也就元乡做得出来。一两次也就忍了,竟然还有第三次。

        关键是元乡喝完酒之后,还说不好喝。

        小陌不砍他砍谁?

        只是后来的登天一役当中,元乡也是最早慷慨赴死的人族剑修之一,以至于他死前都未能见到旧天庭大门。

        传闻当了一辈子话痨的老剑修在仗剑途中,厮杀不断,始终一言不发,他率先登天,愈行愈高,除了递剑不停,一道道璀璨剑光,气势磅礴,接天引地,本人却不言不语,无声无息,仿佛唯有不曾开口的三字遗言:我先死。

        毅然捐躯,是为先烈。

        小陌问道:“除了这桩个人恩怨?”

        青同冷笑道:“后来还有个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行踪鬼祟,也曾来过这边,与我还聊得很不愉快。”

        当初此人悄然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并不是直奔宝瓶洲的骊珠洞天,而是先在桐叶洲登岸。

        青同曾经说了几句套近乎的话,结果落了个类似热脸贴冷屁股的下场。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之所以谈不拢,另有缘由。

        只是没必要与小陌细说此事。

        之后便有个还不是剑修的外乡少年,从扶乩宗登上桐叶洲陆地,当时他背了一把长剑,名为“剑气长”——是陈清都那把多年弃而不用的佩剑。

        那位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明明都隔着一座天下了,却用这种无须亲自出马的方式,警告青同,为那少年用心护道,不然后果自负。

        你他娘的陈清都,哪怕让那个姓陈的背剑少年,给我捎句话也好啊。或是凭借某种轻而易举的小小秘术与我暗中打声招呼,又有多难?

        遥想当年,在众多人族剑修当中,陈清都资质不是最好的,修行速度不是最快的,飞剑品秩不是最高的,偏偏最终是他走到了剑道最高处。

        而且相较于目中无人的天下各族剑修,陈清都算是口碑绝好的一个,一向沉默寡言,平时从不惹是生非,只是勤恳练剑,极少外出走动,远游次数屈指可数。

        只是后来一连串的事实证明,一贯沉默者偶尔开口即雷鸣。

        小陌啧啧道:“青同道友,你到底怎么回事,跟剑修是先天不对付吗?”

        青同对此不置可否,看着战场那边,好奇问道:“你就半点不担心陈平安?”

        小陌默不作声。公子做事周全,无须外人担心。

        现在小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着事后如何说服公子,允许自己痛快递剑。都不说自己的死士身份,只说扈从,都快要当得不称职了。

        来到桐叶洲,尤其是进入此地之后,小陌就对某事有几分了然。

        难怪桐叶洲的剑道气运,会是浩然九洲中最少的一个。不管是剑修整体数量,还是顶尖剑修的数目,这座桐叶洲都可以称为“寒酸”。

        当然不是说因为青同对剑修的天然排斥,就可以完全主导形势,一手造就出眼前这个剑仙数量寥寥的惨淡局面,青同就是棵梧桐树,当真还没这份能耐。

        只是它坐镇一洲山河气运,潜移默化,年月一久,积少成多,上行下效,这种影响就深远了。

        最终就是整个桐叶洲,宗门、修士、人心,天时、地利、人和都开始有所倾向和偏移,形成了一种主动选择。

        而一棵梧桐树的不挪窝,与整个桐叶洲的闭塞——喜欢关起门来坐井观天,也算是一种无形中的大道契合。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简单不过的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落宝滩碧霄道友,就像桐叶洲幕后的一家之主,当然还有青同这个台前的牵线傀儡,一起维持这份家业。

        可惜这位碧霄道友,已经去往青冥天下。不然公子在桐叶洲,想必会顺利不少。

        那尊青同阴神,一边观战,伸手卷起鬓角一缕发丝,望向那座尘土飞扬的城池,笑问道:“这会儿还是不担心他的安危?”

        之前自己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算是一种待客之道,接下来这位年轻隐官就要悠着点了。

        青同装模作样侧过头,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一袭鲜红法袍被打落街道后的那幅犁地画面。

        自己主动一拳,你家公子就毫无招架之力了。一炷香,两刻钟光阴,会不会太难熬了点?

        要是一不小心打得陈平安跌境,被扛回那仙都山参加宗门典礼,不太好吧?

        那个刚恢复文庙神位没多久的老秀才,会不会对自己不依不饶,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其实青同如今最忌惮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合道三洲的文圣。

        小陌笑道:“只有没打过几场架的绣花枕头,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之战的花架子,才会问这种……白痴问题。”然后小陌补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并非有意针对青同道友。”

        青同呵呵一笑。并非是他轻敌,只是某个高度,终究还是有上限和瓶颈的。

        尤其是陈平安走了趟蛮荒天下,还跌了境。

        就算是那个在武道一途如日中天的曹慈,如果他只是气盛一层,游历至此,对上半个神到的纯粹武夫,又能如何?

        陈平安之前正是在这桐叶洲太平山遗址的山门口,跻身止境气盛一层,并且是以前无古人的最强去往那处“山巅”。

        气势之盛,动静之大,以青同的耳目灵通,当时就有所察觉。

        只是陈平安当时与三山福地万瑶宗的韩玉树那场厮杀,一个凭借飞剑的本命神通,一个依仗着符箓造诣,各自结阵小天地,青同不敢肆意探究,毕竟当时山门口还坐着一个玉圭宗的姜尚真。

        桐叶洲的版图是很大,几乎同于两个宝瓶洲,但是梧桐树万年扎根于此,就像在大地深处,学那身边的喜烛道友,结了一张蛛网。

        一洲广袤山河,寻常的风吹草动,不用他知道,他也懒得知道,但是只要是那种能够让他道心震颤的人与事,青同不管是职责所在,还是珍惜自身道行,于公于私,都会尽量探查究竟。

        比如当初东海观道观的那个臭牛鼻子老道,对那只背剑老猿出手,他是知道的,只是从头到尾都不敢掺和,毕竟还有个镇妖楼的身份,只是没有其余八座雄镇楼里边的镇白泽说得那么直白。

        十四境修士,本就稀罕无比,数来数去,几座天下加在一起,山巅就那么一小撮。

        而这位道龄无比高的老观主,又是这一小撮人间山巅修士中,出了名的最性情不定,心思诡谲,手段通天。

        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白也,手持仙剑,杀力第一,毋庸置疑。

        僧人神清的金身不败第一,也是几座天下公认的。

        而老观主看似两头不沾,却能够与十万大山的老瞎子,与白也、神清这两位十四境大修士齐名,青同是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甚至亲身领教过他的神通广大的。

        只说一事,天底下有几个修道之人,在大几千年来的漫长岁月里,会一直与道祖“问道”?

        而这位曾经号称“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的碧霄洞主,与如今这个黄帽青鞋的小陌,是关系极好的道友。

        这在万年之前,是人间地仙皆知的一桩事情。

        那是一种强求不得、羡慕不来的香火情,不是谁攀附谁,就只是一种强者间的脾气相投,大道相契。

        想到这里,青同忍不住感叹道:“小陌道友,以你的境界和身份,什么地方去不得,为何不去天外炼剑,慢慢熬出个十四境,再回人间?”

        小陌闻言转过头,直愣愣盯着,问道:“‘小陌’也是你可以喊的?”

        青同顿时默然。虽然之前说杀心更重的其实是陈平安,而不是这个道号喜烛的远古剑修。但是这一刻,二者颠倒了。

        只是小陌很快就不理睬青同,因为城池内街道上,陈平安首次将全部的符箓都去除了。

        看到这一幕,这尊青同阴神却蓦然而笑,好像是实在忍不住了,一开始还有几分克制,到后来笑声便不可抑制,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微微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擦拭眼角,断断续续笑了几声,板起脸,咳嗽几声,转头对小陌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觉得好玩,情难自禁,恕罪恕罪。”

        小陌对青同这种发乎本心的情绪流露,反而不觉生气。

        如果说先前在空白天地间的那场问拳,双方都是在练手,在热身,切磋而已,那么现在那座城池之内,对峙双方,就都开始拿出几分真本事了。

        魁梧老者在递拳之时,无意间露出一截胳膊,上边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箓文字,竟是镌刻在肌肉之下的白骨之上。

        文字内容,既有一篇篇仙家道诀,也有一部佛家典籍,更有各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符图。

        青同的整条胳膊,就像被炼化为一条白骨山脉,而那山崖石壁之上,榜书崖刻无数,如仙人符箓,用以坚韧山体,稳固峰峦,最终使得一条手臂就是一条龙脉,皮肤血肉筋脉,反而像是一些可有可无的附庸。

        一袭鲜红法袍被砸入一堵高大城墙中,手肘撑开碎石,硬生生将自己从墙壁中拔出来。

        但是方才连续砸中陈平安额头与胸口的青同,却没有趁热打铁,虽然他以两拳换一拳,稳占上风,但他也察觉到陈平安这一拳的不同寻常。

        这一拳不算太重,那份拳罡却颇为难缠,青同体内几处关键气府,动静不小,而那条篆刻符箓的胳膊上边,数百个金色文字和几张符图,几乎在一瞬间变得黯淡无光,如阵阵灰烬簌簌飘落。

        之后青同便越发小心。

        一抹鲜红游走在街巷中,一道白虹就要干脆利落多了,直奔那道好似游鱼乱窜的鲜红法袍,一路上建筑崩碎炸裂开来,一旦被青同得手,陈平安往往就会撞烂数百丈的建筑,就像在城内凿出一扇扇大门,反观青同,即便挨上一拳,多是身形摇晃几分,很快就会对陈平安还以颜色。

        唯一不对劲的地方,是青同发现连同先前那个能够打散金色符箓的拳招,陈平安始终在反复使用五种拳招,就像一种临时抱佛脚的演练,从最早的略显生疏,到渐渐纯熟,拳意增长不能说突飞猛进,但是以青同的眼力,对方第一拳与最后一拳的变化,技巧上的进步,可以说是肉眼可见。

        青同一脚将那家伙踹得倒飞出去百余丈,年轻武夫的后背直接将一处豪门府邸打穿,在墙外街道一棵大树下,鲜红法袍以手肘轻轻抵住树干,止住身形。

        沿着那条崭新道路,青同缓缓走出墙壁上的那个窟窿,笑问道:“自创?”

        如果不是这些拳招的神意不够圆满,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拳。

        陈平安笑道:“他创。”

        是曹慈的五种拳法。

        先前文庙问拳,曹慈坦言自创了三十余种拳招,当时用上了不到半数。陈平安在今天就模仿了其中五种:昙花、流水、龙走渎、灵鹫山、神霄。

        曹慈是半点不介意他人学拳的。

        绝大部分,是学不会。一小撮勉强能够追上曹慈背影的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这种话,可能换成别人来说,就是狂傲,难免带有几分居高临下说教的嫌疑。

        但对曹慈来说,可能就真的只是一个极其心平气和的道理。

        就算是陈平安,也不是真的要学这几拳,唯一的用处,还是拿来“变着法子”打熬体魄。

        不同的拳招、拳路和拳理,可以磨砺人身体魄的不同山河地界,这才是武夫切磋的意义所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青同大笑道:“难道也是偷拳?”

        陈平安纠正道:“学拳。”

        青同疑惑道:“有区别?”

        言语之际,青同双脚交织出一阵雷电,如脚踏两座雷局,依旧是拳法,效果却等同于仙家缩地法。

        青同转瞬间就已经伸手按住那一袭鲜红法袍的额头,一路向前狂奔,同时一拳迅猛递出,砸中对方喉咙处。

        偷拳也好,学拳也罢,作为止境武夫,谁不会?

        这一拳,青同正是模仿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右手五指如钩,死死按住那额头,虽说右手如同撞到飞速旋转的磨盘之内,可哪怕是五指渗血,虎口裂开,青同的左手依旧出拳不停,倒要看看,自己这份一鼓作气的拳意,到底能够支撑二十几拳,对方又能够扛下几拳,到底是自己的拳意先断,还是对方的体魄率先出现崩裂迹象。

        眨眼工夫,青同接连递出还不知名的十九拳,双方身形已经在城内“走出”数里路。

        其间陈平安三次骤然加快“撤退”身形,青同便依葫芦画瓢,刚好与陈平安的速度持平,就像猫逗老鼠一般。

        不过青同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十九拳,力道不算轻,可惜意思不太够。

        武学宗师之间的切磋,学拳说简单也简单,很容易就做到七八分形似,只是说难也难,学拳之所以难,就难在得其精髓,难以准确看穿对方一口纯粹真气的流转路线,而这条道路,就像是一部文字繁复、内容晦涩的仙家长篇道诀,对于山巅境尤其是止境武夫而言,如果只是将一个拳招学个形似,又有什么意义,不得其法,就是鸡肋。

        但是青同此刻并不气馁,大不了以后自己反复演练几十万拳,几十万不够,那就几百万拳。

        天下拳招,终究都是死的。只有递拳之人,才是活的。

        青同站定,第一次更换纯粹真气。

        双方都已经离开城池,陈平安如同断线风筝,在远处摔落在地。

        青同笑道:“离着一炷香,差不多还有一刻钟,你行不行?”

        陈平安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吐出一股枯败气息后,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从先前一个古井不波的迟暮之人,变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伸手抵住腰间一把狭刀的刀柄,笑道:“如果只说拳法高度,你实在很难跟半个神到般配,还是说其实你最擅长的,是使用兵器?”

        青同双臂环胸,笑道:“就算我赤手空拳,打你不也是绰绰有余?”

        何况青同可没有真正倾力出拳,怕一个不小心,打得酣畅淋漓了,没能收住手,就打得对方跌境,或是干脆就直接打死了对方。

        青同瞥了眼对方的腰间叠刀,伸出一手,道:“你要是用刀,大可以随意。”

        陈平安微笑道:“你好像忘了说,两刻钟结束后,咱俩到底怎么算输赢?”

        青同说道:“那就打得一方认输为止?”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

        他缓缓将那把斩勘抽出鞘,狭刀极长,光亮如水。

        随即,他摊开手掌,竟是直接攥住刀身,伸手一抹,锋刃如获敕令,焕发出一种古怪至极的五彩颜色。

        青同略微疑惑,这也行?准确说来,对方不算作弊。

        陈平安并没有用上修士手段,更像是一种临时起意的铸造,淬炼?

        青同突然问道:“真是那把斩勘?”

        右手持刀的陈平安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左手再次拔刀出鞘,笑道:“再猜。”

        青同内心震动不已,死死盯住那个双手持刀的家伙。

        青同嗅到了一股危险气息,再没有丝毫小觑的心思,竟是主动再起一个古老拳架。

        一身磅礴拳意竟是如那修士现出法相,在青同四周,显化出一幅奇异画卷。

        有人弹琵琶,只有头颅和四肢,而无躯干。

        一个无头之人,双手作吹笛状。

        只剩下上半身的女子,正在抚琴,如被古琴拦腰斩断。

        有无臂者,身侧悬有羯鼓,摇头晃脑,作拍打羯鼓状。

        种种奇形怪状,让人匪夷所思。

        最让青同感到烦躁的,还是那把传说中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持有的行刑,关于这把神兵,光是那句“有幸见此锋刃者即是不幸”,就让青同感到一种厌恶,还有恐惧。

        一把斩勘,只是相对最为压胜蛟龙之属,而这把已经消失万年之久的行刑现世,相信不管是纯粹武夫,还是修道之人,谁都不愿意亲眼见到。

        陈平安向前行走,双手持刀,一把斩勘焕发出五彩颜色,而那把行刑的锋刃一侧,竟是漆黑一片,如开辟出一条太虚界线,尤其是刀尖处,拖曳出一条极其纤细的琉璃光线,竟是某种锋刃割破光阴长河的恐怖景象,而那一袭鲜红法袍,脚步不急不缓,笑呵呵道:“等到挨了无数刀,这副仙蜕破碎,折损严重,消耗几百年光阴都难以修复,青同前辈再取出趁手兵器与之抗衡,会不会太晚了点,丢的面子岂不是更大?设身处地,换成是我,就不讲究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小事了,务实点,赢下这场切磋,才是当务之急。”

        大地剧烈震颤,地底深处闷雷阵阵,已经不见陈平安身形,他原先所在之处出现一个大坑。

        那只剩头颅和四肢的弹琵琶者,一刀即碎。

        无头吹笛之人,连身躯带长笛,刀光一闪,一并化作齑粉。

        唯有上半身的抚琴女子,被斩勘穿透胸膛,一袭鲜红法袍现出身形,伸出手臂,手持狭刀,将前者高高挑在空中。

        身形转移与出刀速度,都实在是太快了。

        陈平安就像跻身了一种境地,人随拳走,这本该是一种武学大忌……

        青同已经退到城头之上,俯瞰城外那个持刀者,对方整个人像是在……无声而笑。

        那些异象只是拳意凝聚而成的半真半假之物,并不会伤及青同体魄丝毫,但是视线中的那个家伙,第二次让青同生出忌惮之心。

        第一次,是行刑这把身外物而已。

        这一次,却是那个人。

        陈平安的一身气势太怪了,不是那种一味的乖张、残忍、暴虐,可要说是那种冰冷、死寂、纯粹的无情,也不准确,就像人性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

        青同再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伸手一招,凝聚出一把类似斩马刀的巨大兵刃,碧绿色,篆刻有层层叠叠的符箓,宝光流转。

        站在城头之上的青同,双手握刀,绕到身后,刀背贴后背,冷笑道:“锋刃无眼,若是不幸缺胳膊少腿,可别怨天尤人,这是你自找的。”

        陈平安手腕轻轻拧转,将那抚琴女子的婀娜身形瞬间搅碎,仰起头,看着那个白发老者,微笑道:“告诉你一个道理,打架话多不高手。”

        远处观战的青同阴神,原本一直颇为闲适,等到陈平安拔出行刑,就有点坐不住了,再等到陈平安出手,只以斩勘就将阳神身外身逼退到城头上,少年便将手中那片金色落叶随手丢掉,转头问道:“怎么回事?!”

        小陌双手按住行山杖,道:“自己问啊。”

        阴神与阳神本就心意相通,完全可以视为一人。

        青同阴神叹了口气:“这么打下去,很难收场的。”

        小陌有些讶异,怎么感觉这尊阴神,有点不同寻常。

        不过无所谓了,小陌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双方重新返回城内的战场。

        急什么,这才刚刚好戏开场。

        其实小陌也不清楚公子对待这场问拳,到底是怎么想的,具体又是如何打算的。

        小陌只知道一件事,公子还没有使出真正的杀手锏,这就意味着这场架,还有的打。

        因为陈平安曾经给小陌泄露过底细:自创拳法,只有两招,与剑术相通。

        其中一拳,被陈平安取名为“片月”,是一极简一至繁两个极端中的后者。

        第一次施展此拳,是在大骊京城内,收拾那拨差点酿成大祸的天之骄子。

        练气士之所以最不愿意招惹剑修,是因为剑修的本命飞剑最麻烦的地方,还不单单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