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
东宝瓶洲中部彩衣国,临近胭脂郡的一座山坳内,有一位青年青衫客,戴了一顶斗笠,背剑南下。
年轻剑客这次游历彩衣国,依旧是走过那片熟悉的低矮山脉,比起当年跟张山峰一起游历时好似生机断绝的鬼蜮之地,如今再无半点阴煞气息,虽说不是什么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但终究青山绿水,远胜往昔。
年轻剑客凭着记忆一路前行,终于在夜幕中,来到一处熟悉的古宅,虽然还是有两座石狮子坐镇大门,但略有变化,如今悬挂了春联,也张贴上了彩绘门神。
敲门过后,耐心等待。
一位老妪弯着腰,手持一盏灯笼,有些吃力地打开大门,看见一位摘下斗笠、笑脸灿烂的年轻男子,个儿挺高,就是有些瘦,还背着把剑,瞧着像是位远游至此的外乡游侠。
老妪脸色惨白,大晚上的,委实吓人。
她尽量不吓着访客,毕竟如今宅子已经渡过难关不说,还因祸得福,便无需故意吓退凡夫俗子了,免得他们被牵连。
老妪轻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借宿?”
年轻人笑道:“不但要借宿,还要讨酒喝,用一大碗冬笋炒肉做下酒菜。”
老妪愣了愣,然后一下子就热泪盈眶,颤声问道:“可是陈公子?”
来者正是独自南下的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道:“老嬷嬷如今身体可好?”
老妪赶紧一把抓住陈平安的手,好像是怕这个大恩人见了面就走,手持灯笼的那只手轻轻抬起,以干枯手背擦拭泪水,神色激动道:“怎么这么久才来,这都多少年了?陈公子再不来,我这把身子骨,就真撑不住了,还怎么给恩人下厨烧菜?酒,有,都给陈公子余着呢,这么多年不来,年年余着,怎么喝都管够……”
陈平安将那顶斗笠夹在腋下,双手轻轻握住老妪的手,愧疚道:“老嬷嬷,是我来晚了。”
老妪赶紧转头喊道:“老爷,夫人,陈公子来啦,真的来了。”
当年为了给妻子续命而不惜沦为伥鬼的男子,身穿一袭儒衫,与一位神色光彩的妇人快步赶到门口。
夫妇二人,见着了陈平安,就要跪地磕头。千言万语,都无以报答当年大恩。
陈平安想要去阻拦两人,却被老妪死死攥紧手臂,显然是一定要陈平安受此大礼。
陈平安只得作罢。
杨晃和妻子莺莺站起身,老妪这才松开手。
杨晃和妻子相视一笑。
曾经的少年郎,一眨眼工夫,如今竟是一位年轻公子了,就是瞧着有些清瘦憔悴,不过更像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仙了,真好。
一行人走入宅子,陈平安自然而然帮着老妪关上大门,杨晃和妻子会心一笑。
被抢了本分事的老妪还有些埋怨,说这些不用花费几两气力的粗活儿,哪里需要劳驾陈公子。
老妪说要去灶房生火,做顿宵夜。
陈平安说太晚了,明天再说。
老妪却不答应,妇人说她也要亲手炒几个小菜,就当是招待不周,勉强算是给陈公子接风洗尘。
杨晃拉着陈平安去了熟悉的厅堂坐着,一路上说了陈平安当年离去后的情景。
都是好事。
当年差点坠入魔道的杨晃,现在得以重返修行之路,虽然说大道被耽搁之后,注定没了锦绣前程,但是现在比起先前人不人鬼不鬼的伥鬼,实在是天地之别。
须知杨晃原本在神诰宗内,是被当做未来的金丹地仙而被宗门重点栽培,后来为了一个情关,主动舍弃大道。
此间得失,杨晃甘苦自知,从无后悔便是。
至于原本被“拘押”在绣楼上的妻子,更是得以恢复容颜,并且在修行路上,比丈夫杨晃要幸运,还破了一境,于是如今已经能够将本体真身滞留后院绣楼,以阴神夜游,便是春游踏秋都无碍,与世俗妇人并无两样,再不用日日夜夜饱受天地罡风吹拂和神魂激荡的煎熬。
杨晃问了一些年轻道士张山峰和大髯刀客徐远霞的事情,陈平安一一说了。
陈平安也问了些胭脂郡城太守以及其子刘高华的近况,杨晃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讲了一遍。
刘太守前几年高升,去了彩衣国清州担任刺史,成了一位封疆大吏,可谓光耀门楣。
再就是他的女儿,如今已经是神诰宗的嫡传弟子,刘太守能够升任刺史,未必与此没有关系。
至于刘高华,这些年里,还主动来了宅子两次。
比起以前的浪荡,喜欢借口纵情于山水,不愿意考取功名,如今收了性子,只不过先前一场会试成绩不佳,还只是个举人身份。
所以第二次来宅子,喝了不少愁酒,牢骚多多,说他爹发话了,若是考不中进士,娶个媳妇回家也成。
陈平安还问了那位修道之人渔翁先生的事情。
杨晃说,巧了,这位老先生刚刚从京城游历归来,就在胭脂郡城,而且听说收取了一个名叫赵鸾的女弟子,资质极佳。
不过福祸相依,老先生也有些烦心事,据说是彩衣国一位山上的仙师领袖,也相中了赵鸾,希望老先生能够让出弟子,许诺重礼,还愿意邀请渔翁先生作为山门供奉,只是老先生都没有答应。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到这里,问道:“这位仙师,风评如何,又是什么境界?”
杨晃虽说成为伥鬼那么多年,伤了魂魄根本和修道根基,可毕竟是一位从神诰宗走出来的天之骄子,加上如今再无丝毫负担,故而论及彩衣国的一国仙师执牛耳者,仍是没有什么忌惮,笑道:“大概是因为前几年跻身了龙门境,所以就有些得意忘形,山门上下,跟着浮躁起来。又大肆收取新进弟子,良莠不齐,本来还算口碑不错的门派,不比当年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明白了,我再多打听打听。”
杨晃笑道:“我这些说法,本就是道听途说而来,做不得准。”
酒菜端上桌。酒是花费了很多心思的自酿醇酒,菜肴也是色香味俱全。
妇人和老妪都落座,这栋宅子,没那么多古板讲究。
兴许是想着陈平安多喝点,老妪给老爷夫人拿的都是彩衣国特色酒杯,唯独给陈平安拿来一只大酒碗。
杨晃又毕恭毕敬起身,给陈平安敬酒,妻子莺莺和老妪也一并起身。
陈平安只得手持酒碗,跟着起身,无奈道:“再这样,我下次真不敢来做客了。”
杨晃一饮而尽后,玩笑道:“等恩公下次来了再说。”
陈平安一口喝完碗中酒水,老妪急了,怕他喝太快,容易伤身子,赶紧劝说道:“喝慢点,喝慢点,酒又跑不出碗。”
陈平安笑道:“老嬷嬷,我这会儿酒量不差的,今儿高兴,多喝点,大不了喝醉了,倒头就睡。”
老妪一边给陈平安碗里倒酒,一边依旧念叨道:“酒量再好,还是要喝慢些。喝慢些,就能多喝一些。”
陈平安点头道:“好,那我喝慢点,听老嬷嬷的。”
陈平安大致说了自己的远游历程,说离开彩衣国去了梳水国,然后就乘坐仙家渡船,沿着那条走龙道,去了老龙城,再乘坐跨洲渡船,去了趟倒悬山,没有直接回东宝瓶洲,而是先去了桐叶洲,再回到老龙城,去了趟青鸾国后,才回的家乡。
其中剑气长城与书简湖,陈平安犹豫之后,就没有提及。
在这期间,拣选一些趣闻趣事说给他们听,杨晃和妇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出身宗字头山头的杨晃,更知道跨洲远游的不易。
至于老妪,可能不管陈平安是说那大千世界的无奇不有,还是市井小巷的鸡毛蒜皮,她都爱听。
这一晚陈平安喝了足足两斤多酒,不算少,他这次还是睡在上次借宿的屋子里。
第二天陈平安多是陪着老妪晒太阳,闲聊。本该第三天就动身启程的陈平安,在老妪极力挽留下,又多待了一天。
拂晓时分,秋雨绵绵。
陈平安戴上斗笠,在古宅门口与三人告别。
拗不过老妪说秋雨瞅着小,其实也伤身子,一定要陈平安披上青蓑衣,陈平安便只好穿上。
至于那只当年泄露“剑仙”身份的养剑葫,自然是给老妪装满了自酿酒水。
离别之前,老妪又站在屋檐下,握住陈平安的手,道:“别嫌老嬷嬷话多嘴碎,以后就不愿意来了。”
陈平安轻声道:“怎么会,我好酒又嘴馋。老嬷嬷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想了多少次这儿的酒菜。”
老嬷嬷低头抹泪,道:“这就好,这就好。”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轻声告辞,缓缓离去。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年轻剑客转过身,倒退而行,与老妪和那对夫妇挥手作别。
老妪喊道:“陈公子,下次可别忘了,记得带上那位宁姑娘,一起来这儿做客!”
陈平安微微脸红,高声道:“好嘞!”
雨幕中,竹斗笠,青蓑衣,年轻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老妪感伤不已。杨晃担心她耐不住这阵秋雨寒气,就让她先回去,但老妪还是等到彻底看不见那个年轻人的身影,这才返回宅子。
莺莺嗓音轻柔,轻轻喊了一声:“夫君?”
然后她便有些羞愧,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致歉道:“夫君莫怪莺莺俗气市侩。”
她心中那个念头,随即烟消云散,喃喃道:“哪里好让陈公子分心这些琐事,夫君做得好,半点不提。我们确实不该如此人心不足的。”
杨晃握住她的一只手,笑道:“你也是为我好。”
莺莺突然心情好了起来,笑道:“夫君,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对吧?”
杨晃说道:“别的好人,我不敢确定,但是我希望陈平安一定如此。”
莺莺嫣然一笑,道:“突然觉得陈公子只是来家中做客喝酒,就很开心了。”
杨晃“嗯”了一声,感慨道:“入秋时节,却如沐春风。”
雨幕中。
陈平安稍稍绕路,来到了一座彩衣国朝廷新晋纳入山水谱牒的山神庙外,大踏步走入其中。
秋收时节,又是一大早,在一座淫祠废墟上建造出来的山神庙,便没有什么香客。
陈平安摘了斗笠,甩了甩雨珠,跨过门槛,不再刻意遮掩拳意与气机。
本地山神立即现出金身,是一位身材魁梧的披甲武将,他从彩绘神像当中走出,惴惴不安,抱拳行礼道:“小神拜见仙师。”
陈平安微笑道:“多有叨扰,我来此就是想要问一问,附近一带的仙家山头,可有修士觊觎那栋宅子的灵气?”
既不是彩衣国官话,也不是东宝瓶洲雅言,而是大骊官话。
如今大骊官话,是所有东宝瓶洲中部山水神祇必须熟稔的。
山神笑容尴尬,正要酝酿一番得体的措辞,不承想那个气象吓人的年轻剑仙,已经重新戴上斗笠,道:“那就有劳山神老爷照拂一二。”
这尊山神只觉得鬼关门打了个转儿,立即沉声道:“不敢说什么照拂,仙师只管放心,小神与杨晃夫妇可谓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小神心里有数。”
陈平安抱拳,离去前,笑着提醒道:“就当我没来过。”
这位被彩衣国朝廷正统敕封,负责坐镇这块风水宝地的新山神,赶紧点头,心中了然。
如果不够聪明,光靠生前功勋和死后阴德,是没本事争抢到这块香饽饽的。
神祇统辖一地山水,实则与官场攀爬无异。
陈平安离开山神庙。
山神在大殿内徘徊,最后打定主意,那栋宅子以后就不去招惹了,灵气再多,也不是他可以分一杯羹的。
陈平安去了彩衣国胭脂郡,在城门那边递交关牒,是一份让魏檗弄来的崭新户籍谱牒,他的身份当然还是大骊龙泉郡人氏。
一路询问,总算问出了渔翁先生的宅子所在地——一条唯有雨声的静谧小巷。
陈平安叩响门环。
很快走出一位神色木讷的瘦高少年,见到了陈平安后,少年犹豫不决,似乎不敢确定陈平安的身份。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赵树下。”
少年惊喜道:“陈先生!”
少年正是当年那个手持柴刀死死护住一个小女孩的赵树下。
陈平安点点头,打量了一下高瘦少年,拳意不多,却纯粹,暂时应该是三境武夫,但是距离破境,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虽然不是岑鸳机那种能够让人一眼看穿的武学坯子,但是陈平安反而更喜欢赵树下的这份“意思”,看来这些年来,赵树下“偷学”而去的六步走桩,没少练。
赵树下关了门,领着陈平安一起走入宅子后院,陈平安笑问道:“当年教你那个拳桩,十万遍打完了?”
赵树下有些赧颜,挠头道:“按照陈先生当年的说法,一遍算一拳,这些年,我没敢偷懒,但是走得实在太慢,才打完十六万三千多拳。”
陈平安问道:“可曾有过对敌厮杀,或是高人指点?”
赵树下摇头道:“不曾。”
陈平安释然。
若是赵树下有过多场生死一线的磨砺,拳意娴熟,打磨得没了棱角,出拳就会越来越快,这么多年下来,怎么都不该只有十六万拳,可如果没有,那就只能是缓缓出拳,滴水穿石,拳桩自然很难走得快起来。
但是这种慢,陈平安不担心,拳意在身,就像老嬷嬷递过来的那碗酒,只要端得平,酒水怎么都跑不掉,点点滴滴,拳意都在身上。
可如果是心思懈怠,那拳意就会轻浮,酒水四溅,浑然不觉,以后就很难熬过三境的那道大关隘。
武夫破三境瓶颈,从炼体三境跻身炼气三境,极难,陈平安吃过大苦头。
朱鹿当年就是自己熬不过去,靠着杨家药铺的药膏才堪堪破境,而杨老头新收的女弟子,就是全靠自己熬过去,然后同样是女子武夫,却有了云泥之别的武学前程。
赵树下带着陈平安到了僻静后院,儒衫老人和一位眉眼灵秀的少女并肩站在檐下。
赵树下笑道:“陈先生来了!”
陈平安摘了斗笠,抱拳笑道:“见过渔翁先生。”
然后望向岁数刚刚能算是少女的赵鸾,招呼道:“鸾鸾,好久不见。”
满头白发的老儒士一时间没敢认陈平安。
变化实在太大了。
虽说确实一别很多年,可老儒士还是很难将眼前这个身材修长、容貌清雅的年轻男人,与当初那个竹箱少年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倒是当年那个“鸾鸾”,满脸泪水,哭哭笑笑的,嗓音微颤喊了一声“陈先生”。
对于陈平安,她如何感激和想念都不为过。
这些年来,便一直想着他,心心念念。每当修行路上遇到枯燥、磨难和委屈、开心,她都会想起当年那个人。
哥哥赵树下总喜欢拿这个笑话她,但随着年纪渐长,她也就越来越隐藏心思了,省得哥哥的调侃越来越过分。
赵树下性情沉闷,也就在无异于亲妹妹的鸾鸾这里,才会毫无掩饰。
四人一起坐下。
在古宅那边重逢,是喝酒,在这边是喝茶。
茶水中孕育着丝丝缕缕的灵气,这也是为了赵鸾的修行。
修道之人,天赋越好,行走越顺,衣食住行,越是消耗金山银山。
当年一起在胭脂郡城内斩妖除魔的渔翁先生,姓吴,名硕文,是位儒家老修士。陈平安对其唯有敬重,不然也不敢将赵树下和鸾鸾托付给老人。
看得出来,老儒士对待鸾鸾和赵树下,确实不负所托。
而且陈平安这些年也有些过意不去,随着他江湖阅历越来越多,对于人心的险恶也越来越了然,就越知道当年的所谓善举,其实说不定就会给老儒士带来不小的麻烦。
不在山上,即是不幸,因为一辈子无法领略证道长生路途上,那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精彩画卷,但只要涉足山上修行,就一样是身不由己。
无法长寿不逍遥,却何尝不是一种安稳的幸运。
而且赵鸾的天赋越好,就意味着老儒士肩上和心头的负担越大。
如何才能够不耽误赵鸾的修行?
如何才能够为赵鸾求来与之资质相符的仙家术法?
如何才能够保证赵鸾安心修道,不用忧愁神仙钱的耗费?
以前,陈平安根本想不到这些。
唯有行过万里路,见过百种人千件事,才可以真正知晓当一个“好人”的不容易,对于世间无数苦难,才能够有更多感同身受。
所以在进入彩衣国之前,陈平安就先去了一趟古榆国,找到了那位早已结下死仇的榆木精魅,古榆国的国师大人。
因为担心这位身居高位的精怪,还会去找那栋古宅的麻烦。
当年梳水国那场刺客偷袭,让陈平安记忆深刻。
到了人家地盘的京城重地,陈平安找上门,见了面,很简单,三拳撂倒。
打得对方伤势不轻,至少三十年勤勉修炼付诸流水。
再问他要不要继续纠缠不休,派遣刺客追杀自己。
以书生面貌示人的古榆国国师,当时已经满脸血污,倒地不起,连声说“不敢”。
毕竟当时两把飞剑,一口悬停在他眉心处,一口剑尖直指心口。
陈平安这才离去。
并且特意在古榆国京城大门口外的一座茶水摊子上,坐了半晌,等待那位国师的后手。
但是没有。陈平安这才去往彩衣国。
陈平安喝了口热茶,开门见山道:“吴先生,听说彩衣国有修士想要收取鸾鸾为弟子?”
吴硕文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道:“若是那位大仙师真有心传授仙法,我便是再不舍,也不会坏了鸾鸾的机缘。只是这位大仙师之所以执意鸾鸾上山修道,一半是看重鸾鸾的资质,一半……唉,是大仙师的嫡子,一个品行极差的浪荡子,在彩衣国京城一场宴会上见着了鸾鸾。算了,这般腌臜事,不提也罢。实在不行,我就带着鸾鸾和树下,一起离开东宝瓶洲中部,这彩衣国在内十数国,不待了便是。”
陈平安问道:“那座仙家山头与父子二人的名字分别是?距离胭脂郡有多远?大致方位是?”
吴硕文虽然疑惑不解,仍是一一分说清楚,其中那座朦胧山,距离胭脂郡一千两百余里,当然是徒步而行的山水路途。
陈平安喝过了一碗茶水,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去趟朦胧山祖师堂,回来再叙,不用太久。”
吴硕文起身摇头道:“陈公子,不要冲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朦胧山的护山大阵以攻伐见长,又有一位龙门境神仙坐镇……”
陈平安神色从容,微笑道:“放心吧,我是去讲理的,讲不通……就另说。”
有些话,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当下能讲的道理,一个人不能总憋着,讲了再说,例如朦胧山。
那些暂时不能讲的,余着,比如正阳山,清风城许氏。
总有一天,也要像是将一坛老酒从地底下拎出来的。
至于如何讲理,他陈平安拳也有,剑也有。
去了那座仙家祖师堂,唯独不用如何磨嘴皮子。
先前在落魄山竹楼,见过了崔诚所谓的十境武夫风采,也听过了老人的一个道理,就一句话——与讲理之人饮醇酒,对不讲理之人出快拳,这就是你陈平安该有的江湖,练拳不是用来床上打架的,是要用来跟整个世道较劲的,是要让山上山下遇了拳就给你磕头!
陈平安对前半句话深以为然,对于后半句,觉得有待商榷。
只是当时在竹楼没敢这么讲,怕挨揍。
那会儿老人是十境巅峰的气势,怕老人一个收不住,自己就真被他打死了。
吴硕文显然还是觉得不妥,哪怕眼前这位少年……已经是年轻人的陈平安,在当年胭脂郡守城一役中,就表现得极其沉稳且出色,可对方毕竟是一位龙门境老神仙,又是一座门派的掌门,如今更是攀附上了大骊铁骑,据说下一任国师,是囊中之物,一时间风头无两,陈平安一人,如何能够单枪匹马,硬闯山门?
江湖上多是拳怕少壮,可是修行路上,就不是如此了。能够成为龙门境的大修士,除了修为之外,哪个不是老狐狸?哪个没有靠山?
赵树下倒是没太多担心,大概是觉得教他拳法的陈先生,本事再大都不过分。
而赵鸾甚至比师父吴硕文还要着急,顾不得什么身份和礼数,快步来到陈平安身边,扯住他的衣角,红着眼睛道:“陈先生,不要去!”
陈平安看了看老儒士,再看了看赵鸾,无奈笑道:“我又不是去送死,打不过就会跑的。”
赵鸾一下子就眼泪决堤,哭道:“陈先生方才还说是去讲理的。”
陈平安哑口无言,给赵树下使了个眼色,想让他帮着安慰赵鸾,不承想这个愣小子也是个不开窍的,只是嘿嘿笑着,就是站着不挪步。
陈平安叹息一声,道:“那就重新坐下喝茶。”
赵鸾当下泪眼比那座常年水雾弥漫的朦胧山还要蒙眬,问道:“当真?”
陈平安点点头,她这才松开陈平安的衣角,怯生生走回原位坐下。
吴硕文也落座,劝说道:“陈公子,不着急,我就当是带着两个孩子游历山川。”
陈平安问道:“那吴先生的家族怎么办?”
吴硕文说道:“想必一位龙门境修士,还不至于如此厚颜无耻。”
陈平安望向吴硕文。
吴硕文低头喝茶,心中唯有叹息,他又如何不知道,所谓的远游,只是好让鸾鸾和树下不用心怀愧疚。
陈平安轻轻放下手中茶杯。一瞬间,屋内已经没了陈平安的身影。
吴硕文手持茶杯,目瞪口呆。赵鸾和赵树下更是面面相觑。
只见那一袭青衫已经站在院中,背后长剑已经出鞘,化作一条金色长虹,去往高空,那人脚尖一点,掠上长剑,破开雨幕,御剑北去。
老儒士回过神后,赶忙喝了口茶水压压惊,既然注定拦不住,也就只好如此了。
赵鸾眼神痴然,光彩照人,梨花带雨,真真动人也。也难怪朦胧山的少山主,会对年纪不大的她一见钟情。
赵树下挠挠头,笑呵呵道:“陈先生也真是的,去人家祖师堂,怎么跟着急出门买酒似的。”
在一个多雨水的仙家山头,正午时分,大雨滂沱,天地如深夜沉沉。
故而那一抹飞至的金色长线,就显得极为扎眼,何况还伴随着轰隆隆如雷鸣一般的破空声响。
对朦胧山修士而言,瞎子也好,聋子也罢,都该清楚是有一位剑仙拜访山头来了。
动静太大,来势汹汹,关键是对方这副架势,可不像是来叙旧的道上朋友。
尴尬的是,朦胧山似乎真没有如此剑仙风采的朋友。
朦胧山毫不犹豫就开启了护山阵法,以祖师堂作为大阵枢纽,本就大雨滂沱的黑幕景象,又有白雾从山脚四周升腾弥漫,笼罩住山头,由内往外,山上视野反而清晰如白昼,由外向内,寻常的山野樵夫猎户,看待朦胧山,就是白茫茫一片,不见轮廓。
不但如此,有数缕长达十数丈的白光,从山巅祖师堂向外掠出,在山雾雨幕当中穿梭不定。
严阵以待。
许多朦胧山掌权修士都已离开各自府邸,前往祖师堂碰头,内心深处,自然希冀着那位气势如虹的御剑仙人,是友非敌。
朦胧山,掌门修士吕云岱,嫡子吕听蕉,在彩衣国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一个靠修为,一个靠老爹。
父子身边,聚拢着数十位朦胧山享誉一国的老修士、祖师堂嫡传弟子和客卿供奉,大多心情沉重。
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条金色长线,越来越往朦胧山靠近。
总不能出去跟人打招呼吧。
天底下既是最穷也是最富的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一,而且位居榜首,就在于杀力大,出剑快,更兼跑得快,不过需要明白一件事,这种跑得快,绝大多数是杀人之后。
若说以往,朦胧山兴许畏惧依旧,却还不至于这般如丧考妣,实在是如今形势不饶人,山下庙堂和沙场的脊梁骨被打断了,山上修士的胆子,差不多也都被敲了个稀巴烂,与邻近山头的抱团御敌,与山水神祇的呼应驰援,或是擅自动用山下兵马的鼓吹造势,都成了过眼云烟,再也做不得了。
毕竟如今变了天。许多千百年来雷打不动的仙家规矩,突然就不管用了。
由于如今时不时就要跟大骊本土修士打交道,彩衣国十数国的山上洞府,才发现自己的境界和势力,简直都是纸糊的。
大骊铁骑那么一南下,就戳破了许多的绣花枕头。
如今山上山下,几乎人人皆是惊弓之鸟。
沙场上,彩衣国先前所谓的兵马战力冠绝一洲中部诸国,古榆国的重甲步卒,松溪国的轻骑如风,梳水国的擅长山地战事,在真正面对大骊铁骑时,要么一兵未动,要么不堪一击,事后与更南边石毫国、梅釉国等朱荧王朝藩属国的死战不退,大多给苏高山、曹枰两支大骊铁骑带来不小的麻烦一比较,彩衣国在内十数国的边军疲软不堪,便成了一个个天大的笑话。
据说梳水国还有一位原本功勋卓着的成名武将,惨败后,说是他的兵法其实全部学自大骊藩王宋长镜,奈何学艺不精,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面见一回宋长镜,向这位大骊军神虚心请教兵法精髓,于是便有了一桩认祖归宗的“美谈”。
只是大哥莫笑二哥,彩衣国也好不到哪里去。
彩衣国皇室一直喜欢对外宣称,有金丹地仙坐镇京城,经常散布些云里雾里的消息,藏藏掖掖,让人吃不准真假,所以以往彩衣国修士素来居高临下看待其余十数国山头。
只是当大骊铁骑兵锋所至,古榆国好歹象征性在边境调动万余边军,作为一股精锐野战实力,与一支大骊铁骑硬碰硬打了一架——当然结果毫无悬念——大骊铁骑的一根手指头,都比古榆国的大腿还要粗,古榆国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而号称甲兵最盛的彩衣国在这场战事中,一仗没打不说,竟是比古榆国还要更早投诚,于大骊使节尚未入境之时,就派遣礼部尚书为首的使者车队,主动找到大骊铁骑,自愿成为宋氏藩属。
这还不算什么,大骊随之检索各国各山的诸多谱牒,才发现古榆国竟然水颇深,隐匿着一位朱荧王朝的龙门境剑修,被一拨大骊武秘书郎联手绞杀,厮杀得荡气回肠。
反倒是彩衣国,如果不是吕云岱破境跻身了龙门境,稍稍挽回些颜面,观海境就已是一国仙师的领头羊。
因此除了古榆国朝野上下瞧不起彩衣国,隔壁梳水国的山上修士和江湖豪杰,也差点没笑掉大牙。
吕云岱是一位身穿华服的高冠老人,卖相极佳。
吕听蕉则是一位眼眶微微凹陷的俊俏公子,皮囊不错,加上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身穿一袭名为“芦花”的上品灵器的雪白法袍,而立之年,瞧着却像弱冠之龄。
不管是靠神仙钱砸出来的境界,还是靠资质天赋,好歹明面上也是位五境修士,加上喜好游历山水,经常与彩衣国权贵子弟呼朋唤友,所以在世俗王朝,确实够得上年轻有为、风流倜傥。
但是在真正的修道之人眼中,尤其是彩衣国屈指可数的中五境神仙、五岳神祇看来,这个吕听蕉自然不算什么,问道之心不坚,喜好渔色,将大把光阴挥霍在山下的脂粉堆里,根本不成事,吕云岱以后若是真要将朦胧山全盘交到儿子手中,说不定就有一场内讧。
不过近些年有个小道消息,悄悄流传,说是朦胧山之所以顺利傍上大骊宋氏一位实权武将,有望成为下任彩衣国国师,是吕听蕉帮着父亲吕云岱牵线搭桥,若是属实,那可就是真人不露相了。
此时,一位垂垂老矣、手持拐杖的老修士轻声问道:“掌门,恕老朽老眼昏花,瞧不出来者的真实境界,可是……传说中的地仙?”
吕云岱神色坦然,笑着反问道:“地仙剑修?”
老修士似乎觉得自己太吓唬自己,既有阵法庇护,更在自家祖师堂大门口,不该如此乱了分寸,悻悻然道:“那也太惊世骇俗了,想必不会如此。”
一位腰悬古剑的貌美妇人冷笑道:“便是中五境的过路剑修又如何,还敢硬闯朦胧山阵法不成?真当我们朦胧山是软柿子,任人拿捏?”
吕听蕉瞥了眼妇人高耸如山峦的胸脯,眯了眯眼,很快收回视线。
这位女子供奉境界其实不算太高,洞府境,但是身为修道之人,却精通江湖剑师的驭剑术,她曾经有过一桩壮举,以妙至巅峰的驭剑术,伪装洞府境剑修,吓跑过一位梳水国观海境大修士。
实在是她脾气太过火爆,不解风情,白瞎了一副好身段,不然吕听蕉当年便不会知难而退,怎么都该再花费些心思。
不过彩衣国形势大定后,父子谈心,父亲私底下答应过自己,只要跻身了洞府境,父亲可以亲自做媒,到时候吕听蕉便可以与她有道侣之实,而无道侣之名。
说白了,就是山上的纳妾。
一位天赋不错的年轻嫡传修士轻声问道:“那些眼高于顶的大骊修士,就不管管?”
他正是那位佩剑洞府境妇人的高徒,虽然今晚跻身此列,但辈分低,所以位置就比较靠后。
因为他是剑修,背了一把祖师堂赠剑,只是如今才三境,几乎耗尽师父积蓄竭力温养的那把本命飞剑,才有个剑胚子,尚且孱弱,所以眼见着那位剑仙裹挟风雷气势而来的风采,既向往,又嫉妒,恨不得那人一头撞入朦胧山护山大阵,给飞剑当场绞杀,说不定剑仙脚下那把长剑,就成了他的私人物件,毕竟朦胧山剑修才他一人而已,不赏给他,难道留在祖师堂吃香灰不成?
天幕尽头的那条金线,越来越清晰可见。
对方御剑破空,雷声滚滚,声势实在太大,以至于牵连震动了朦胧山的山水灵气,那六把护阵飞剑竟有些微微颤抖,原本按照天上星斗运行的严密轨迹,也开始絮乱起来。
吕云岱轻声道:“若是愿意止步在阵法之外,就还好,多半不是寻仇来的。”
众人点头附和。
那个手持拐杖的老朽修士,尽量睁大眼睛远眺。
要分辨出对方的大致修为,才好看菜下碟不是?
只是不承想那道剑光,极其扎眼,让堂堂观海境老修士都感到双眼酸疼不已,竟差点直接流出眼泪,吓得他赶紧转头,又担心千万别给那剑仙误认为是挑衅,到时候挑了自己当杀鸡儆猴的对象,死得冤枉,便赶紧换成双手拄着龙头红木拐杖的姿势,弯下腰,低头喃喃道:“世间岂会有如此凌厉剑光,数十里之外,便是如此光彩夺目的气象,必是一件仙家法宝无疑了啊。帮主,不然咱们开门迎客吧,免得画蛇添足,本是一位过路的剑仙,结果咱们朦胧山凑巧开启阵法,被他视为挑衅,一剑就落下来……”
越活越胆小的老修士,絮絮叨叨,嗓音细若蚊蝇,耳力差一点的,根本听不见。
吕云岱身为龙门境修士,一国修士的领袖人物,自家师叔那番试图两边讨好的言辞,当然清晰入耳,笑道:“洪师叔,对方就是冲着咱们朦胧山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位洪师叔尚且无法直视那道金色剑光,更别提少山主吕听蕉、洞府境妇人和她的得意高徒一行人。
最后也就只剩下吕云岱能够凝望剑光。
吕云岱既像是提醒众人,更像是自言自语道:“来了。”
那道映照得天地雨幕如白昼的璀璨剑光,越是临近朦胧山,就越是风驰电掣。
御剑而来的那位不知名剑仙,显然不将一座护山阵法放在眼中,没有半点凝滞和犹豫,剑光骤然间愈发大放光明,这一刻,就连吕云岱都不得不眯起眼,避开那抹炸裂开来的绚烂光芒。
一剑就破开了朦胧山攻守兼备的护山阵法,刀切豆腐一般,笔直一线,撞向山巅祖师堂。
那六把为朦胧山立下汗马功劳的护山飞剑,竟根本来不及拦阻,而且好似先天畏惧剑仙脚下长剑,晃晃悠悠,摇摇欲坠。
最可怕之处,在于御剑破开阵法之后,那条从天际蔓延到朦胧山的金色长线,依旧没有就此消逝。
这剑气之长,剑意之盛,简直骇人听闻!
风雨被一人一剑裹挟而至,山巅罡风大作,灵气如沸,使得除了龙门境老神仙吕云岱之外的所有朦胧山众人,魂魄不稳,呼吸不畅。
一些境界不足的修士更是踉跄后退,尤其是那位仗着剑修资质才站在祖师堂外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被师父偷偷扯住袖子,恐怕都要摔倒在地。
这个时候,朦胧山才得以看清楚那位不速之客的尊荣,一袭青衫,身材修长,年纪轻轻。
只见那人飘然落地,脚下长剑随之掠入背后剑鞘,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前行,瞥了眼还算镇定的吕云岱,以及眼神游移的白衣吕听蕉,微笑道:“今儿拜访你们朦胧山,就是告诉你们一件事,我是你们彩衣国胭脂郡赵鸾的护道人,懂了吗?”
手拄拐杖的洪姓老修士深居简出,早已认命,交出所有权柄,不过是仗着一个掌门师叔的身份,老老实实安享晚年,根本不理俗事,这会儿赶紧点头。
管他娘的懂不懂,我先假装懂了再说。
精通剑师驭剑术的洞府境妇人,口干舌燥,明显已经生出怯意,先前那份“一个外乡人能奈我何”的底气和气魄,此刻荡然无存。
她身后那位与访客“同为剑修”的得意弟子,更是连正视敌人的勇气都没有。
吕云岱眯起眼,心中有些疑惑,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问道:“剑仙前辈此话怎讲?”
双方相距不过二十步。
陈平安笑道:“你们朦胧山倒也有趣,不懂的装懂,懂了的装不懂。没关系……”
略作停顿,陈平安视线越过众人,又问:“这就是你们的祖师堂吧?”
吕云岱内心犹在权衡,却是勃然大怒的脸色,喝道:“这位前辈,真是蛮不讲理,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就想着以势压人?”
吕云岱这副嘴脸,陈平安很熟悉,色厉内荏是假,先占据道德大义是真。
吕云岱真正想说却不用说出口的话语其实是:“你要自己好好掂量一番,如今大半个东宝瓶洲都是大骊宋氏版图,彩衣国山上也归大骊管辖,任你是‘剑修’又能嚣张几时?”
陈平安微微转头,以大骊官话对吕云岱说道:“我是大骊人氏,所以你们的靠山,如果不幸刚好是大骊铁骑的话,可就未必管用了。当然,信不信随你们,而且我跟大骊朝廷的关系,其实比较一般。”
吕听蕉心中骂娘。
这虚虚假假的言语,让自家朦胧山上那一大帮子墙头草听了,还怎么同仇敌忾,众志成城!
他吕听蕉在修行一事上,确实废物,外界传言,半点不假,其实父亲对此也无可奈何。
但他的志向,本就不在山上证道长生——那太遥不可及了——而是退而求其次,当个不用亲自打打杀杀的掌门山主,对此吕听蕉自认绰绰有余。
陈平安接下来的言语,很开门见山,事实上准确说来是推门而入,见着了朦胧山。
“我作为赵鸾的护道人,这趟拜访朦胧山,不与你们废话,只问你们父子,以后还要不要一个觊觎赵鸾的修道资质,一个贪图小姑娘的美色。你们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
吕云岱沉下脸。他这辈子最烦这种直截了当的行事作风。
吕听蕉正要说话回旋一二,尽量为朦胧山扳回一点道理和颜面。
不料那个青衫剑客已经笑道:“最后一次提醒你们,你们那些油滑措辞和所谓的道理——什么不过是你吕云岱笃定赵鸾是修道的良才美玉,朦胧山必然以礼相待,倾心栽培,绝无非分之想,若是她实在不愿意上山,也不会强求,更不会拿吴硕文的亲人要挟,而且退一步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吕听蕉如今反正对赵鸾并无任何实质冒犯,如何能够定罪,又有大骊规定山上不可擅自启衅,不然就会被追责——这些乌烟瘴气的,我都懂。你们很空闲,可以耗着,可是我很忙,所以我现在,就只问你们先前那个问题,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陈平安从袖子里伸出手,揉了揉脸颊,自嘲道:“不行,这个打架爱唠叨的习惯不能有,不然跟马苦玄当年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静等片刻。
随即点点头,说道:“那我明白了。”
陈平安伸出手,背后剑仙铿锵出鞘,被握在手中。
轻描淡写向前挥出一剑。
出手随意,手中那把剑仙蕴含的剑气,可不随随便便。
朦胧山祖师堂一分为二。
不过总算没有全然倒塌。
厮杀经验老到一点的,都没敢转头。
只有像三境年轻剑修这样的山上雏儿,才会动作略显僵硬地转过头,去看那一剑的结果。
陈平安抬臂绕后,收剑入鞘。
就在此时,吕云岱似乎察觉到什么端倪,想要涉险确定一二,所以一只手掌在大袖内微动。
朦胧山山巅轰然一震,却不是建筑恢弘的祖师堂那边出了状况,而是那位青衫剑仙所站之地轰然碎裂,但是青衫剑仙已经不见了人影。
之前,在吕云岱想要有所动作的一瞬间,陈平安另外一只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拈出方寸符。
二十步距离。
你们朦胧山修士,个个挺豪气啊,就这么大摇大摆,跟一个天天与远游境宗师几乎算是换命厮杀的纯粹武夫,靠这么近?
龙门境修士的体魄,就这么坚不可摧吗?
砰然一声巨响过后。
陈平安已经站在了吕云岱先前位置附近,而这位朦胧山掌门、彩衣国仙师领袖,已经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七窍流血,摔在数十丈外。
陈平安视线所及,连同洪姓老修士和吕听蕉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开始后退。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早已跃跃欲试的飞剑初一、十五,先后掠出,两缕流萤划破长空,分别钉入吕云岱的双掌,立即响起一阵哀嚎。
在陈平安看来,想必是这位龙门境修士在彩衣国顺风顺水惯了,太久没有吃过苦头,才如此经不住这类小伤的疼痛。所以才会跟裴钱差不多?
陈平安望向吕听蕉,问道:“你也是正主之一,所以你来说说看。”
吕听蕉惶恐不安道:“既然剑仙前辈是那赵鸾的护道人,我们朦胧山修士,无论是谁,以后只要见着了赵鸾,就一定绕道而行!”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肯定口服心不服,想着还有杀手锏没拿出来。没事,我会在彩衣国胭脂郡等你们几天,要么来人,要么来信,总归给我个有诚意的答复,不然又得我来一趟朦胧山。”
陈平安瞥了眼那座还能修补的祖师堂,眼神深沉,以至于背后剑仙剑,竟是在鞘内欢快颤鸣,如两声龙鸣相呼应,不断有金色光彩溢出剑鞘,剑气如细水流淌。
这一幕,古怪至极,自然也就更加震慑人心。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缓缓说道:“别耽误我修行!”
陈平安转过身去,一步跨出,身形如一缕青烟掠出了山巅,一个下坠,剑仙出鞘,然后骤然拔高,直冲云霄。
在朦胧山修士眼中,那位剑仙不知使了何种手段,让一把把护山阵法的攻伐飞剑,七零八落,狼狈至极。
这位一剑破开朦胧山阵法的陌生青衫客,御剑而来,御剑而返。
剑仙已去,犹有丝丝缕缕的刺骨剑气,萦绕在祖师堂外的山巅四周。
三境剑修的那位年轻俊彦,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汗淋漓。
洞府境妇人赶紧将他搀扶起来,她亦是满脸尚未褪去的仓皇神色,但依然压低嗓音安慰这位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道:“别伤了剑心,千万别乱了心神,赶紧安抚那把本命飞剑,不然以后大道之上,你会磕磕碰碰的……但是如果能够压得下来那份慌张和震颤,反而是好事,师父虽非剑修,也听说剑修降服心魔,本就是一种砥砺本命飞剑的手段,自古就有于心湖之畔磨剑的说法……”
弟子眼神恍惚,好在被师父点醒,这才没有浑浑噩噩,连温养飞剑的本命窍穴内的异象都不去管。
年轻剑修赶紧心中默念朦胧山祖师堂嫡传口诀,运转灵气,尽量平稳心境。
但这对师徒已经无人在意,因为所有人都围拢在了掌门吕云岱那边。
吕云岱脸色惨淡如金箔,但是并未如何伤及根本,悉心调养几年便可恢复巅峰,这才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刚刚跻身龙门境,就被打得跌回观海境,再加上祖师堂被一劈为二所意味的那份无形命理气数,那就真要把朦胧山惊吓得肝胆欲裂了。
吕云岱挥手道:“你们都先回去,关于今日风波,我们明天在祖师堂……在我雾霭府上议事。”
众人纷纷退去,各怀心思。
吕听蕉陪着父亲一起走向祖师堂,护山阵法还要有人去关闭,不然每一炷香就要耗费一枚小暑钱。
道路上,有一条一指宽的线,一直蔓延出去,然后就将眼前这座朦胧山祖师堂给一分为二了。
吕云岱在祖师堂大门外停步,问道:“你看出什么了吗?”
吕听蕉摇摇头。
吕云岱语气平淡,道:“那么重的剑气,随手一剑,竟有如此齐整的剑痕,是怎么做到的?一般而言,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无疑了,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事实证明,此人确实不是什么金丹剑仙,而是一位……常理之外的修行之人,身手是武学宗师,气势却是剑修,具体根脚目前还不好说,但是对付我们一座只在彩衣国作威作福的朦胧山,很够了。听蕉,既然与大骊那位马将军的关系,早年是你成功拉拢而来,所以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吕听蕉苦笑道:“请爹明言。”
吕云岱捂住心口,咳嗽不断,摆摆手,示意儿子不用担心,缓缓道:“其实都是赌博,一,赌最好的结果,那个靠山是大骊上柱国姓氏之一的马将军,收了钱就肯办事,为我们朦胧山出头,按照我们的那套说法,雷厉风行,以‘规矩’二字,迅速打杀那个年轻人,到时候再死一个吴硕文算什么,赵鸾便是你的女人了,我们朦胧山也会多出一位有望成为金丹地仙的晚辈。如果是这么做,你现在就跟姓洪的下山去找马将军。二,赌最坏的结果,惹上了不该招惹也惹不起的硬钉子,咱们就认栽,火速派人去往胭脂郡,给对方服个软认个错,该掏钱就掏钱,不要有任何犹豫。首鼠两端,犹豫不决,才是最大的忌讳。”
吕听蕉神色苦涩,问道:“这涉及到门派存亡,以及我们吕氏祖师堂的香火……爹,是不是由你来拿主意?”
吕云岱摇头道:“我如今看不清形势了,就像当初你被我拒绝后,只能背着朦胧山,自己去押注大骊武将。结果如何?整座朦胧山都错了,唯独你是对的。我觉得现在的大乱之世,不再是谁的境界高,谁说话就一定管用,所以爹愿意再相信一次你的直觉。赌输全输,赌大赢大。输了,香火断绝;赢了,你才算与马将军成为真正的朋友。至于以前,不过是你借势、他施舍而已,说不定以后,你还可以借机攀附上那个上柱国姓氏。”
吕听蕉轻声道:“如果那人真是大骊人氏?”
吕云岱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