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青衫一路北游,来到了兰房国。
兰房国盛产名贵兰花,一国如狂不惜金,家底厚薄如何,几乎只看天价兰花有几株。
除此之外,再无特殊,但是会有一些习俗,让人记忆深刻。
例如妇人喜欢往江中投掷金钱卜问吉凶;另,国内百姓无论富贵贫贱皆喜放生,只是上游虔诚放生,下游捕鱼捉龟的场景却多有发生;更有那拉船纤夫,无论青壮老弱,皆裸露上身,任由日头曝晒背脊,勒痕如旱田沟壑;还有各地遇上那旱涝,都喜欢扎纸龙王游街,却不是向龙王爷祈雨或是避雨,而是不断鞭打纸龙王,直至稀碎。
兰房国以北是青祠国,君主公卿崇尚道家,道观如云,朝廷大肆打压佛门,偶见寺庙,也香火冷落。
再往北是大篆王朝的南方藩属金扉国。
金扉国尚武之风极其浓烈,市井斗殴几乎处处可见,而且往往见血,多有富贵门户的年少恃强者嗜好张弓横刀,呼明结党,策马远游,臂鹰携妓狩猎四方,旁若无人。
金扉国君主自身便是沙场行伍出身,属于篡位登基坐上的龙椅,崇武抑文,庙堂之上经常会有文臣高官鼻青脸肿地退朝回家养伤的情形。
在别处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金扉国百姓眼中亦是习以为常,什么大学士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什么礼部尚书满嘴圣贤道理讲不过大将军的钵大拳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这一路,在山崖栈道遇细雨,雨幕如帘,雨声淅沥如微风铃声。
有山野樵夫在深山偶遇一株兰花,手舞足蹈,貌似癫狂。
深夜虫鸣啾啾,月色如水洗青衫,山中篝火旁,火光摇曳。
即将进入梅雨时节了。
这天,陈平安在金扉国一座郡城外的山野缓行,此处虎患成灾,金扉国任侠使气的权贵子弟经常来此狩猎。
陈平安一路上已经见过好几拨佩刀负弓的游猎之人,来往呼啸成风,而且大多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年轻女子,英姿飒爽,弓马熟谙,年纪大一些的随行扈从,一看就是沙场悍卒出身。
陈平安前几天亲眼见到一伙金扉国京城子弟在一座山神庙聚众豪饮,在祠庙墙壁上胡乱留下“墨宝”,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直接扛起了那尊彩绘木雕神像走出祠庙大门,将神像摔出,嚷着要与山神比一比膂力。
祠庙远处躲清静的山神老爷和土地公相对无言,唉声叹气。
黄昏中,陈平安没有走入郡城,而是远离官道,翻山越岭,大致沿着一条山野小路蜿蜒前行,一袭青衫在山林中如一缕青烟拂过,偶尔能看到一些人影,多身形矫健,应该都属于江湖上的练家子。
入夜后,小径上的行人依旧没有举烛。
深夜时分,陈平安骤然而停,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上举目远眺,对面一座四面皆悬崖峭壁的巨大孤峰之巅灯火通明,屋舍密集,唯有陈平安脚下这座高山与之牵连的一座铁索木板桥可以去往那座山顶“小镇”。
夜间山风拂过,整座桥微微晃荡。
那里瞧着像是一个声势不小的江湖门派,因为附近灵气淡薄,只比银屏国、槐黄国边境线略好而已,不是一处适宜练气士修行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坐在树枝上嚼着一块干饼,养剑葫内已经装上了十数斤兰房国酒水,一路上喝酒次数少,剩下颇多。
他开始闭目养神,哪怕是小炼,依旧进展缓慢,一路行来,那两块斩龙台都没能完整炼化。
不知不觉,对面山顶灯火渐熄,最终唯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天亮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张驮碑符,继续修行。
北游之路,走走停停,随心所欲,只需要在入秋之前赶到北俱芦洲东部的绿莺国即可,绿莺国是那条大渎入海口。
北俱芦洲中部高耸,东西不断向海面倾斜,北方更高。
整个北俱芦洲,从骸骨滩往北,地势依次升高。
大渎源头在北方,有十数条水势巨大的江河汇入大渎河床当中,造就了一条大渎拥有两大入海口的罕见奇观。
陈平安每次小炼完两块斩龙台,便化虚搁放在两处曾经各有“一缕极小剑气”盘桓的窍穴当中,让飞剑初一、十五分别入驻其中。
每次飞剑撞击斩龙台、磨砺剑锋引发的火星四溅,陈平安都心如刀割,这也是他这一路走不快的根本缘由,他的小炼速度堪堪与初一、十五“进食”斩龙台的速度持平。
它们吃光斩龙台实为铺垫,接下来将初一、十五炼化为本命物才是关键,过程注定凶险且难熬。
但是这种仿佛重返落魄山竹楼给人喂拳的感觉,陈平安反而觉得格外踏实。
桥上,响起一辆辆粪车的轱辘声,桥这边的高山之中开辟出大片的菜圃,一群人去远处山涧挑水,有稚童折柳尾随,蹦蹦跳跳,手中晃荡着一个做样子的小水桶,山顶小镇之中随即响起武人练习拳桩刀枪的呼喝声。
在山上居住,又不是辟谷的修道之人,到底是有些麻烦的。
先前那些在后半夜陆续返回山上小镇的身影,也大多人人背包,其间还有人牵着驮着重物的骡马过桥返家。
陈平安打算再在这边留两天,争取一鼓作气以那脱胎于碧游宫祈雨碑文的仙诀彻底小炼两块斩龙台,随后再动身赶路。
包括金扉国在内的春露圃以北十数国,以大篆王朝为首,武运鼎盛,江湖武夫横行,甚至到了动辄数百武夫联手围攻山上仙门的夸张地步,广袤版图上也只有一位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能够勉强不遭灾厄,只是门中弟子下山历练依旧需要小心翼翼。
陈平安一开始在春露圃听说此事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他听说北俱芦洲的四位十境武夫其中一人就在大篆王朝之后,便有些明白了。
北俱芦洲如今拥有四位止境武夫,最年老一位本是德高望重的山下强者,与数位山上剑仙都是至交好友,却不知为何在数年前走火入魔。
数位上五境修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合力将其拘押起来,毕竟不能放开手脚厮杀,免得不小心伤了老武夫的性命,那老武夫因此还重伤了一位玉璞境道门神仙,暂时被关在天君府,等待天君谢实从东宝瓶洲返回后颁布法旨。
最年轻的一位刚刚百岁,是北方一座“宗”字头仙家的首席供奉,妻子是一位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剑仙。
其实双方年龄悬殊,两人能够走到一起,也是故事极多。
然后就是大篆王朝一位孤云野鹤的世外高人,数十年间神龙见首不见尾,众说纷纭。
有的说他已经死于与一位宿敌大剑仙的生死搏杀中,只是大篆王朝遮掩得好;也有的说他去了茶花洞天,试图大逆行事,以灵气淬炼体魄,如同年少时在海边打潮熬炼体魄,等待机会再与那位在甲子前刚刚破境的猿啼山大剑仙厮杀一场。
最新一位来历古怪,出手次数寥寥无几,拳下几乎不会死人,但是拆了两座山头的祖师堂,俱是有元婴剑修坐镇的仙家府邸,所以北俱芦洲山水邸报才敢断言此人又是一位新崛起的止境武夫。
据说此人与狮子峰有些关系,叫李二,应该是个化名。
大篆王朝还有一位八境武夫相对容易见到,是位女子大宗师,也是一名剑客,如今担任大篆周氏皇帝的贴身扈从。
但是此人前程不被看好,跻身远游境就已是强弩之末,此生注定无望山巅境。
简而言之,在这里,江湖武夫嗓门最大、拳头最硬。
陈平安如今对于落魄山之外的金身境武夫,实在是有些捉摸不透了。
当初想要向宋老前辈问剑的青竹剑仙苏琅是第一个,苍筠湖龙宫向自己偷袭出拳的是第二个,渡船之上铁艟府小公子魏白身边的廖姓扈从是第三个。
陈平安其实挺想找一位远游境武夫切磋一下,渡船上高承的分身应该就是,只可惜那位气势极其不俗的老剑客自己拿剑抹了脖子。
头颅坠地之前,说出那句“三位披麻宗玉璞境,不配有此斩获”,其实也算英雄气概。
先前在金扉国一处湖面上,陈平安租借了一艘小舟在夜中垂钓,远远旁观了一场血腥味十足的厮杀。
似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围剿,先是一艘停泊在湖心的楼船上发生了内讧,数十人分成两派,兵器各异,其中有十余位约莫是五六境武夫的江湖人。
双方打得胳膊头颅乱飞,随后出现了七八艘金扉国军方的楼船战舰,高悬明灯,湖上光亮如昼,将最早那艘楼船重重围困,先是十数轮强弩劲弓的密集攒射,等到厮杀双方撂下十数条尸体,余下众人纷纷逃入船舱躲避后,军方楼船以拍杆重击那艘楼船。
其间有负伤的江湖高手试图冲出重围,不愿束手待毙,只是刚刚掠出楼船,要么被弓弩箭雨逼退,要么被一位身穿蟒服的老宦官当场击杀,要么被一位年纪不大的女剑客以剑气拦腰斩断。
还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将站在楼船底层,手持一杆铁枪。
一些个佯装负伤坠湖,尝试闭气潜水远遁的江湖高手被水底精怪逼出水面,然后那魁梧大将取来一张强弓,一一将之射杀。
在金扉国军方战船靠近后,陈平安就已驾驭一叶扁舟悄然远去。
最后一幕,让陈平安记忆深刻。
那女剑客站在船头不断出剑,无论是漂浮水上的尸体还是负伤坠湖之人,都被她一剑戳去,补上一缕凌厉剑气。
估计最后湖心楼船就没能活下几个,能活下来的,极有可能都是朝廷的内应。
因为他看到有三人走上了那艘战船顶层,向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将抱拳行礼。
陈平安闭上眼睛,继续小炼斩龙台。
修行一事,真正涉足之后,就会发现最不值钱又最值钱的,都是光阴岁月。
至于那桩江湖事,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有出手的念头。
这天夜幕中,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举目望去,桥上出现了一对年轻男女。
女子是个底子尚可的纯粹武夫,约莫三境,男子相貌儒雅,更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算不得真正的纯粹武夫。
女子站在摇晃铁索上缓缓而行,年纪不大却稍稍显老的男子担心不已,到了桥头,女子轻轻跳下,被男子牵住手。
两人沿着山路牵手而行,窃窃私语,刚好是陈平安这个方向,于是陈平安便听到了一些金扉国庙堂和江湖的内幕。
原来这些年江湖上很不太平,当今君主篡位登基后,按照金扉国稗官野史的说法,这位皇帝老爷坐到龙椅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横刀在膝,然后命人将那管着皇室九族名册、玉牒的几位勋戚喊到大殿上,按照谱牒上边的记载,一页页翻开,除已经自缢身亡的先帝皇后之外,每喊出一个名字,大殿之外就要掉一颗脑袋,如此将前朝余孽杀了个干净,大殿之外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但是最后仍然有一条漏网之鱼,是前朝先帝的幼子,被宫女带着逃离了皇宫,其后在忠心耿耿的臣子安排护送下又侥幸离开了京城,从此流亡江湖,杳无音信,至今没能寻见。
所以这么多年,江湖上经常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灭门惨案,而且多是大门大派,哪怕有些明明是死于仇杀,可各地官府都不太敢追究,就怕一不小心越过了雷池,触及京城那位的逆鳞。
官府束手束脚,金扉国本就崇武,各地武将更是喜欢打着剿匪杀寇的幌子用一拨拨江湖人的脑袋演武练兵,正儿八经有家有业的江湖人士自然苦不堪言。
江湖总这么乱下去也不是个事,所以金扉国的江湖名宿、武林宗师十数人,还有原本势同水火的魔道枭雄七八位,都难得地暂时一起放下成见,打算私底下碰头,举办一场宴会。
当然不是要造反,而是想着与其让皇帝老爷睡不安稳,害得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不如大伙儿略尽绵薄之力,帮皇帝陛下挖地三尺,将整个本就浑浊的江湖掀个底朝天,争取找出那位早就该死的前朝皇子。
此人一死,皇帝必然龙颜大悦,纷纷乱乱的江湖形势怎么都该好转几分,也好让各路江湖豪杰喘口气。
年轻男女谈及这些鲜血四溅的刀光剑影都是忧心忡忡,因为他们所在的门派名为峥嵘门,是金扉国的第一流江湖势力。
按照武林中人自己的划分,大大小小近百个有据可查的江湖门派是有一道分水岭的,就以当今陛下登基作为界线,江湖有新老之分,新江湖门派往往依附京城勋戚或是藩镇势力,老江湖门派则苟延残喘。
峥嵘门自然属于老江湖,女子的父亲更是四大正道高手之一。
她这边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宴会选址终于定好了,在一处大湖湖心,正邪双方的大宗师都没机会动手脚。
黑白两道自然都不愿意去对方的地盘议事,天晓得会不会被对方一锅端。
正道人士觉得那些魔道中人手段残忍,肆虐无忌;黑道枭雄觉得那帮所谓侠士道貌岸然,乃一帮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比他们还不如。
不过令人蹙眉忧心的远虑可以暂且不去想,月下眼前人,各是心仪人,天地寂静,四下无人,自然情难自禁,便有了一些卿卿我我的动作。
先前女子手持一截树枝,走桩期间,一手出拳,一手抖了几个花俏剑花。
陈平安轻轻叹息,这峥嵘门的门主应该就是湖上活到最后的三位江湖高手之一,那人出拳路数与树下女子有几分相似,腰间缠有一把软剑,出剑之后,裹脖削头颅,剑术十分阴柔诡谲。
男女相互依偎,手上动作便有些旖旎。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陈平安大不了闭眼修行便是,可就怕这男女一时情动,天雷勾动地火。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男女绕到树后,女子便说要去树上挑一处树荫浓郁的地儿,更隐蔽些,不然就不许男子毛手毛脚了。
男子笑着答应下来,女子便抓住情郎的肩膀,想要一跃而上。
身上有一张驮碑符的陈平安环顾四周,屈指一弹,树下草丛一颗石子轻轻碎裂。
男女吓了一跳,赶忙转头望去。
陈平安站起身,一掠而走:行行行,地盘让给你们。
他去往此山更高处,继续小炼斩龙台。
那对男女被惊吓之后,温存片刻,就很快赶回索桥那边,因为峥嵘门上上下下、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白昼一片。
他们都拥向大门,似乎是想要迎接贵客。
陈平安举目远眺,山野小径上出现了一条纤细火龙,缓缓游弋前行,与柳质清画在几案上的符箓火龙没什么两样,应该是有大队人马在今夜拜访峥嵘山。
其实陈平安在昨夜就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了数位类似斥候的江湖武夫,鬼鬼祟祟,躲躲藏藏,似乎是在查探地形。
陈平安想了想,站起身,尽量远离山门的灯火,绕远路去了山崖畔,在崖畔后退几步,一掠而去,用手抓住峥嵘山所在孤峰的峭壁边,然后横移攀缘,最后悄无声息地躲在索桥附近,一手五指钉入石壁,身形随风轻轻晃荡,一手摘下养剑葫饮酒。
索桥一头,峥嵘门门主林殊脸色微白。湖上一战他受伤不轻,至今尚未痊愈,但是赌大赢大,一桩泼天富贵得手,精气神极好。
此次顺路拜访峥嵘门的三位贵客,一位是镇国大将军杜荧,为当今陛下赐姓的螟蛉义子。
除此之外,还有那位身手高深莫测的御马监宦官,以及一位来自大篆王朝的贵客中的贵客——郑水珠,剑术卓绝,是那位身为大篆王朝守门人的女武神的五位得意高徒之一,还是关门弟子,资质最好,受宠最多。
她此次参与金扉国湖上围剿不过是散心,另有师门重任在身。
林殊当初是最早选择向新帝投诚的江湖宗师,此后在江湖蛰伏十数年,消息灵通,知道有一条盘踞在大篆京城之外的凶猛黑蛟道行极高,与人间相安无事已有千年,不知为何,近期水灾连连,隐约有水淹京城的架势,所以林殊依稀猜出郑水珠南下之行可能与供奉在金扉国京城武庙的那把刀有关。
毕竟郑水珠的师父虽然是一位可以御风远游的大宗师,佩剑也是一件神兵利器,可面对一条兴风作浪的水蛟,确实少了一件刚好压胜的仙家兵器。
而金扉国那把宝刀浸染了百余位前朝龙子龙孙的鲜血,不但如此,在更早之前,它还砍下了前任镇国大将军的头颅,而那位功勋卓着、享誉朝野的武将,正是当今皇帝走向龙椅的最大阻碍。
可以说,正是此刀,彻底砍断了前朝龙脉国祚。
索桥一端,大将军杜荧依旧披挂那件雪白兵家甲胄,以刀拄地,没有走上桥道。
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郑水珠背负长剑“避月”。
这把剑,是她师父的心爱之物,陪伴她师父度过了炼体、炼气六境的漫长岁月。
跻身炼神境后,她师父才将它赠予她,之前四位师兄师姐都无此荣幸。
赠剑之时,郑水珠才刚刚六岁,双手扶剑,剑比人高,不苟言笑的师父见到那一幕后,开怀大笑,但是早慧的郑水珠在当时就发现四位同门师兄师姐的眼神各有不同。
郑水珠此刻环顾四周,山风阵阵,对面建造在孤峰上的小镇灯火辉煌,夜幕中,它就像一盏飘浮在空中的大灯笼。
至于那位御马监蟒服老宦官则轻轻搓手,他虽然白发苍苍,但是肌肤白皙细腻,容光焕发。
毕竟是一位金身境武夫,被誉为金扉国京城的夜游神。
论境界论厮杀,老宦官其实都要比郑水珠强出一大截,只不过这一路远游,南下北归,老宦官始终对这个年轻女子毕恭毕敬。
五境的体魄、修为,却可以使出相当于六境的剑气、杀力,这就是高门传承的好处,是行走江湖的护身符,而她师父的名字更是一张保命符,以及在大篆诸多藩属、邻国肆意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郑水珠杀人,只要不是别国的将相公卿,便无人计较。
只不过郑水珠是头一次离开大篆京城,加上有秘密任务在身,所以远远不如她四位师兄师姐那么名动四方。
三位贵客停步,林殊便只好留在原地。
杜荧突然说道:“我负责搜寻前朝余孽已经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百余个,年纪相当的都亲自过目了一遍,加上官场的、邻国江湖的,甚至还有不少山上仙家势力的,从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年复一年,一直找到如今弱冠之龄的男子。我一个沙场武夫,还顶着个镇国大将军的头衔,竟然沦落到在江湖走了这么远的路,有家不可回,很是辛苦啊。就算是亲爹找那失散子女都没我这么辛苦的,你说呢,林门主?”
林殊抱拳道:“大将军劳苦功高!此次大将军更是运筹帷幄,彻底铲平了江湖势力,相信大将军这次返回京城……”
杜荧挥挥手,打断林殊的言语:“只是此次与林门主联手做事才猛然发现自己灯下黑了,这么多年过去,林门主这峥嵘山,我竟然一直没有亲自搜寻。”
林殊瞬间满头汗水。
杜荧笑道:“当然了,安插在林门主身边的朝廷谍子早年是有过一场仔细勘验的,两个相互间没有联系的精锐谍子都说没有。”
林殊如释重负,高高抬臂,向京城方向抱拳,沉声道:“大将军,我林殊和峥嵘门对皇帝陛下忠心耿耿,苍天可鉴!”
杜荧缓缓抽刀,指了指山巅小镇:“现在有一个最安稳的法子,就看林门主有无足够的忠心和魄力去做了。峥嵘门谱牒上的岁数,当地郡城档案记载的户籍一样可以作假,所以不如将小镇一千两百多口人当中岁数在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以及看着像是弱冠之龄的男子一并杀了,万事大吉。”他笑道,“当然,人不能白死,我杜荧不能亏待了功臣,所以等我返回了京城,觐见陛下,就亲自跟陛下讨要赏赐,今夜峥嵘山滚落在地一颗头颅,事后补偿你林殊一千两白银,如何?每凑足十颗脑袋,我就将死在湖船上的那些门派的地盘拨划出一块赠予峥嵘门打理。”
林殊苦笑道:“可是峥嵘门内有小人作祟,谎报消息给大将军,故意要将我林殊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
杜荧点头道:“确实是小人,还不止一个。一个是你不成材的弟子,觉得正常情况下继承门主之位无望,早年又差点被你驱逐出师门,难免心怀怨怼,想要借此翻身,捞取一个门主当当。我嘴上答应了,回头林门主宰了他便是,这种人,别说是半个江湖,就是一个峥嵘门都管不好,我收拢麾下又有何用?”他以刀尖指向桥对面大门口,“还有一个,是个一直与朝廷谍子相依为命的年轻人。那谍子之前是你们小镇的学塾先生,年轻人还算个读书种子,他与你独女互有情愫,偏偏你觉得他没有习武天赋,配不上女儿。后来将他拉扯大的那个老谍子在临终前觉得年轻人是个当官的料,就运作一番,让年轻人继承了他的身份,此后得以与朝廷密信往来。事实上,宰掉所有年龄相符的峥嵘门子弟就是年轻人的主意,我也答应了,不但答应为他保住秘密,以及抱得美人归,还会安排他官场科举金榜题名,说不得十几二十年后就是金扉国某地的封疆大吏了。”
林殊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这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当年他不过生在一个卑贱至极的挑粪人家,爹娘早逝,如果不是峥嵘门每月给他一笔抚恤钱,吃屎去吧!”
御马监老宦官双指拈起一缕鬓角下垂的白发,尖声尖气道:“这些都是小事儿,根据另外一个谍子的密报,你们峥嵘门还有高人坐镇,很多年了,只是藏头藏尾,隐匿得很好,至今还没有露出马脚,有些棘手。”
林殊愕然。
郑水珠皱眉道:“杜将军,咱们就在这儿耗着?那个前朝余孽在不在山头上,取刀一试便知。若是真有金鳞宫练气士躲在这儿,多半就是那皇子的护道人。一箭双雕,斩杀余孽,顺便揪出金鳞宫修士。”
队伍当中,有一个木讷汉子手捧长匣。
杜荧笑道:“万一那金鳞宫神仙境界极高,我们这百来号披甲士卒可经不起对方几手仙法。就算敌不过我们三人联手,一旦对方带人御风,我们三个就只能瞪眼目送人家远去了,总不能跳崖不是?”
郑水珠转头看了眼那捧匣汉子,嗤笑道:“咱们那位护国真人的大弟子都来了,还怕一个躲在峥嵘山十数年的练气士?”
大篆王朝内同样是负责护驾的扶龙之臣,郑水珠她这一脉的纯粹武夫与以护国真人梁虹饮为首的修道之人关系一直很糟糕,双方相看两厌,暗中多有争执冲突。
大篆王朝又地大物博,除了北方边疆深山中的金鳞宫辖境,大篆王朝的江湖和山上,皇帝任由双方各凭本事,予取予夺。
郑水珠一位原本资质绝佳的师兄曾经就被三位隐藏身份的观海、龙门境练气士围攻,双腿打断,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沦为半个废人。
后来梁虹饮的一位嫡传弟子也莫名其妙在历练途中消失,尸体至今还没有找到。
脸上覆有面皮的汉子神色冷漠,瞥了眼郑水珠的背影:这个小娘儿们一向眼高于顶,在京城就不太安分守己,仗着那个老婆娘的宠溺,前些年又与一位大篆皇子勾勾搭搭,真当自己是钦定的下任皇后娘娘了?
杜荧问道:“林门主,怎么讲?”
林殊脸庞扭曲:“年龄符合的山上年轻男子,杀!但是我有两个要求,那个欺师灭祖的弟子必须死,还有那个恩将仇报的贱种更该死!我峥嵘门处置叛徒的挑筋手法不敢说金扉国独一份,但是教人生不如死还真不难。”
杜荧摇头道:“前者是个废物,杀了无妨,后者却野心勃勃,才智不俗。他这些年寄往朝廷的密信,除了江湖谋划,还有不少朝政建言,我都一封封仔细翻阅过,极有见地,不出意外,皇帝陛下也都看过了。书生不出门,知晓天下事,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林殊强忍怒气,脸色阴沉道:“大将军,此人今年……约莫二十四五,也算接近二十岁了!”
杜荧哑然失笑,沉默片刻,还是摇头道:“今夜登门本就是以防万一,帮林门主清理门户,扫干净登顶江湖之路,我可不是什么滥杀的人。”
御马监老宦官笑眯眯道:“见机行事,又不着急,今夜有热闹看了。”
杜荧看了眼索桥:“我这会儿就怕真有金鳞宫修士伺机而动,等我们走到一半,桥断了,怎么办?”
老宦官点点头:“是个大麻烦。”
那捧匣的木讷汉子淡然道:“杜将军放心,只要对方有胆子出手,桥绝不会断,那人却必死无疑。”
杜荧笑道:“仙师确定?”
汉子点头道:“我们国师府不会糊弄杜将军。”他是以厮杀著称的金丹修士,更是梁虹饮的首徒,说这话自然有底气。
一位从一品的镇国大将军,又是金扉国皇帝义子,死了的话,还是有些麻烦的,毕竟金扉国新君上位,本就是大篆王朝国师府的谋划。
而一位手握重兵的叛乱武将,跟一位名正言顺穿上龙袍的藩属国君,双方身份截然不同,前者,大篆王朝国师府可以随意借刀杀人,想杀几个就几个,后者却是一个都不能碰。
杜荧收刀入鞘,大手一挥:“过桥!”
就在此时,峥嵘山之巅的小镇当中,有老者抓住一个年轻人的肩膀御风飞掠而走,老者身上有光彩流转,如金色鱼鳞莹莹生辉,在夜幕中极为瞩目。
杜荧仰头望去,道:“果然是阴魂不散的金鳞宫修士,看来是坐不住了。”
大篆国师府金丹修士已经化作一抹虹光一掠而去。
那金鳞宫老修士应该只是龙门境,又带人一起远遁,而国师府修士本就高出一境,手中宝刀更是一件承受万民香火的国之重器,一刀遥遥劈去,那金鳞宫老修士迅速掐诀,身上金光熠熠的法袍自行脱落,悬停原处,蓦然变大,好似一张金色渔网,阻滞刀光,他则继续带着年轻人远离。
大篆国师府金丹修士那一刀直接将那件法袍劈开,御风身形骤然加速,刹那之间就来到了金鳞宫老修士背后,近身又是一刀。
老修士想要竭力将手中年轻人抛出,年轻人身上多出数张金鳞宫浮游符箓,能够让一个凡夫俗子暂时如同练气士般御风。
只不过老修士也清楚,这只是垂死挣扎罢了,谁能想到金扉国不但找到了峥嵘山,甚至还来了一位金丹修士。
汉子手腕微微一拧,那柄原本供奉在武庙多年的镇国宝刀微微变换轨迹,一刀过去,将那老修士和年轻人的头颅一起劈砍而下。
老修士在临死之前炸开自己所有气府灵气,想要拉这名金丹修士陪葬。
汉子后掠出去,悬在空中,刚刚尸首分离的金鳞宫老修士与年轻人一起化作齑粉,方圆十数丈之内气机紊乱,然后形成一股气势汹汹的剧烈罡风,以至于身后远处的崖间索桥都开始剧烈晃荡起来,桥上有数名披甲锐士直接摔下,杜荧和郑水珠使出千斤坠才稍稍稳住索桥。
汉子低头凝视那把宝刀的锋刃,点了点头,又微微皱眉,御风返回索桥,轻轻飘落。
杜荧压低嗓音问道:“如何?真是那余孽?”
汉子点头道:“血迹不假,但是龙气不足,有些美中不足,一定程度上会折损此刀的压胜功效。不过这也正常,国祚一断,任你是前朝皇帝君主,身上所负龙气也会一年年流逝。”
杜荧深吸一口气,伸手死死攥住一条铁索,意气风发道:“老子总算可以挺直腰杆返回京城当个名副其实的镇国大将军了!”
汉子小心翼翼将宝刀收入长条木匣,难得脸上有些笑意,道:“杜将军不光是在你们皇帝跟前大功一件。”然后直接将木匣抛给郑水珠,收敛了笑意,“在郑女侠这儿也是有一份不小的香火情的。”
郑水珠有些狐疑,皱眉道:“冯异,你不直接带回国师府?”
显而易见,她是担心这位金丹修士自己拿着宝刀去大篆皇帝跟前邀功。
冯异都懒得与她废话。
那条极其难缠的黑蛟试图水淹大篆京城,将整座京城变成自己的水底龙宫,而自己师父又只是一位精通水法的元婴修士,怎么跟一条先天亲水的水蛟比拼道法高低?
说到底还是需要这小娘儿们的师父凭借这口金扉国宝刀才有希望一击毙命,顺利斩杀恶蛟,国师府诸多修士撑死了就是争取双方大战期间京城不被洪水淹没。
天大的事情,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整个大篆周氏的气运都要被殃及,国师府还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跟你一个小姑娘争抢功劳?
再说了,大战拉开序幕后,真正出力之人,大半救国之功,肯定要落在郑水珠的师父身上,他就算是护国真人的首徒,难道要从小姑娘手上抢了宝刀,再跑到那个老婆娘的跟前双手奉上,觍着脸笑呵呵,恳请她老人家收下宝刀,好好出城杀蛟?
林殊两腿发软,一手扶住铁索:那余孽果真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杜荧笑道:“行了,你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皇帝陛下效命,向京城传递密报,这次在湖上又帮我一锅端了正邪两道高手,今夜更是了结了一桩陈年恩怨。”
林殊笑容尴尬,听闻杜荧这一席宽心话,既松了口气,又不敢真正放心,就怕朝廷秋后算账。
杜荧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就由着林殊提心吊胆。
林殊和峥嵘门这种江湖势力就是烂泥沟里的鱼虾,却是必须要有的,换成别人,替朝廷做事情,卖力肯定会卖力,但是就未必有林殊这般好用了。
何况有这么大把柄握在他和朝廷手中,以后峥嵘门只会更加服服帖帖,做事情只会更加不择手段。
江湖人杀江湖人,朝廷只需坐收渔翁之利,还不惹一身腥臊。
杜荧犹豫了一下:“今夜就在峥嵘山落脚。”
林殊小声问道:“那些年龄符合的年轻人?”
杜荧有些犹豫,冯异扯了扯嘴角,随口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林大门主看着办。”
林殊眼神狠辣起来。
一行人走过索桥,进入灯火通明的小镇。
山崖间,陈平安依旧纹丝不动。
山顶小镇,峥嵘门大堂内,满地鲜血。
林殊面无表情坐在主位上,冯异、郑水珠、杜荧、御马监老宦官依次落座。
他们对面是峥嵘门数位林氏长辈,然后是林殊独女,以及林殊的所有亲传弟子。
他们都不敢正眼望向对面,因为门主林殊先前死活不愿意坐上主位,还是对面那位女剑客面有不悦,让林殊赶紧落座,林殊这才战战兢兢坐下。
大堂之上,二十岁上下的男子已经死了大半。
郑水珠满脸冰霜,转头望去:“杀这些废物好玩吗?!”
冯异微笑道:“说不定还能钓上一条金鳞宫大鱼。”
距离峥嵘门大堂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一名接替老书生成为学塾夫子的年轻男子冷笑不已,站起身,一跺脚,从地底下弹出一把长剑。
男子持剑走过学塾大门,行走在大街上,径直去往那个是非之地。
金鳞宫与大篆王朝关系恶劣,双方就只差没有撕破脸皮而已。
既然此间事了,他也不介意顺手宰了一位大篆金丹练气士。
如果没有看错,那年纪轻轻的女剑客更是那八境婆姨的心爱弟子,死了这么两人,尤其是失去了那口压胜水蛟的宝刀,偏偏杜荧不死,足以让金扉国皇帝焦头烂额,注定无法向大篆周氏皇帝交代了。
山崖那边,陈平安松开手,任由身形往下飞速坠落,临近峭壁底部才伸手抓入峭壁之中,阻滞下坠速度,飘然落地,缓缓远去。
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布局深远的狩猎,虽说人人皆各有所求,但是一旦真正现身,步入其中,境界越高,说不定就死得越快。他不会掺和。
逃离京城的前朝余孽、金扉国篡位皇帝、搅乱江湖的义子镇国大将军、投诚朝廷的峥嵘门门主、暗中保护前朝皇子的金鳞宫修士、大篆八境武夫、国师府金丹修士、水淹大篆京城的水蛟、大篆王朝的某位十境武夫、与之结下死仇的大剑仙……
陈平安就此远去,而身后那座山顶小镇肯定会上演一桩桩复杂曲折的故事,各有各的悲欢离合,有些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缘由。
那位自认今夜无敌的金鳞宫首席供奉金丹剑修眉心处蓦然被洞穿出一个窟窿,又是一抹虹光一闪而逝,体内金丹被瞬间搅烂。
临终之前,深藏不露的金丹剑修骇然瞪眼,喃喃道:“剑仙嵇岳……”他的尸体很快消融为一摊血水。
对面山头之上,一个矮小老人双手负后:“小小金丹也敢坏我好事?下辈子如果还能投胎转世,要学一学那个年轻人,两次逃过一劫了。”
一瞬间,矮小老人就来到那一袭青衫身边,并肩而行,笑道:“外乡人,是怎么察觉到不对劲的,能不能说道说道?还是说从头到尾就是凑个热闹?瞧你年纪不大,行事十分老到啊。”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依旧脚步不停,微笑道:“老先生只管用大鱼饵钓大鱼,晚辈不敢蹚这浑水。”
矮小老人摸了摸脑袋:“你觉得那个前朝余孽死了没有?”
陈平安说道:“应该是仙家手腕的偷梁换柱,身上流淌龙血,却非真正龙种,林殊确实是忠心前朝先帝的一条硬汉子,无论如何都要护着那个读书种子,杜荧一行人还是被骗过了。那位金鳞宫老修士也确实果决,帮着瞒天过海。至于那个年轻人自己更是心思缜密,不然只有一个林殊,很难做到这一步。但是对老先生来说,他们的小打小闹都是个笑话了,反正金扉国前朝龙种不死更好,那口压胜蛟龙之属的宝刀差了点火候更好。所以原本那位峥嵘门真正的隐世高人只要待着不动,是可以不用死于老先生飞剑之下的。”
“老老实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逃过一劫。”矮小老人说完之后,沉默片刻,啧啧称奇道,“有意思,有点意思。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道:“老先生莫要吓我,我这人胆儿小,再这样杀气腾腾的,我打是肯定打不过老先生的,拼了命都不成,那就只能搬出自己的先生和师兄了啊,为了活命,没法子。”
矮小老人放声大笑,看了眼他的模样,点点头:“贼而精,该你活命,与我年轻时候一般英俊油滑了,算是半个同道中人。若是最后我真打死了那老匹夫,你就来猿啼山找我,如果有人阻拦,就说你认识一个姓嵇的老头儿。对了,你这么聪明,可别想着去给大篆周氏皇帝通风报信啊,得不偿失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还真是那位传说中的猿啼山仙人境剑修,嵇岳。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座孤峰之巅的明亮小镇,突然问道:“老先生,听说大剑仙出剑能快到斩断某些因果?”
嵇岳想了想:“我还不成。”
两两无言。
嵇岳突然摇摇头,说道:“你这小子运气也太差了些,这都能碰着我两次,差点死了三次,真是越看你越忍不住遥想当年啊。”
陈平安笑了笑:“习惯就好。”
嵇岳挥挥手:“走吧,练剑之人别太认命就对了。”
陈平安还真就大步走了,嵇岳摸着脑袋,望着他头上的玉簪子,眼神复杂,轻轻叹息。
嵇岳先前所谓的“真是可惜了”,是说那个胆敢真正逆天行事的读书人。
他还是有些忍不住,挥袖造就一方小天地,然后问道:“你是东宝瓶洲那人的弟子?”
陈平安转头却无言。
嵇岳神色淡然,双手负后,沉声道:“别给自己先生丢脸。”
陈平安欲言又止,却只是点点头。
嵇岳依旧没有撤去禁制,突然笑道:“有机会告诉你那位左师伯,他的剑术……其实没那么高,当年是我大意了,境界也不高,才扛不住他一剑。”
陈平安脸色古怪,嵇岳挥手道:“提醒你一句,最好收起那支簪子,藏好了。虽说我当年近水楼台,稍微见过南边那场变故的一点端倪,才会觉得有些眼熟,即便如此,不凑近细看,连我都察觉不到古怪。但是万一呢?可不是所有剑修都像我这样不屑欺负晚辈的。如今留在北俱芦洲的狗屁剑仙,只要被他们认出了你的身份,多半是按捺不住要出剑的。至于宰了你会不会惹来你那位左师伯登岸北俱芦洲,对于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元婴、玉璞境崽子而言,只是一件人生快意事,当真半点不怕死的,这就是我们北俱芦洲的风气了,好也不好。”
陈平安转身问道:“当年率先出海出剑的北俱芦洲剑修正是老先生?为何我翻阅了许多山水邸报,只有种种猜测,都无明确记载?”
嵇岳气笑道:“那些地老鼠似的耳报神,就算知道了是我,他们敢指名道姓吗?你看看后边三位剑仙,又有谁知道?对了,以后下山历练还是要小心些,就像今夜这般。你永远不知道一群蝼蚁傀儡后边的牵线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说句难听的,杜荧之流看待林殊,你看待杜荧,我看待你,又有谁知道,有无人在看我?多少山上的修道之人死了都没能死个明白,更别提山下了。疑难杂症皆可医,唯有蠢字无可救药。”
陈平安抱拳道:“老先生教诲,晚辈记住了。”
嵇岳摆摆手,一闪而逝。
陈平安远离峥嵘山,继续独自游历。
江湖就是这样,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风雨。
进入梅雨时节,陈平安干脆就绕过了大篆王朝,去往临海的藩属国。
山崖栈道之上大雨滂沱,陈平安燃起一堆篝火,怔怔望向外边的雨幕。
一下雨,天地间的暑气便清减许多。
雨霖霖,声声慢,柳依依,荷圆圆。山青青,路迢迢,念去去,思悠悠。
水润土溽,柱础皆汗,天地如蒸笼,让人难免心情郁郁。
五陵国一条荒废多年的茶马古道上,五骑缓缓而行。
一场骤雨,哪怕披上了蓑衣,黄豆大小的雨滴仍是打得脸颊生疼。
众人纷纷扬鞭策马寻找避雨处,终于看到一座位于半山腰的歇脚行亭,纷纷下马。
结果看到一个青衫年轻人盘腿坐在行亭长凳上,脚边放有一只大竹箱,身前搁放了一副棋盘和两只青瓷小棋罐,棋盘上摆了二十多颗黑白棋子,见着了他们也不如何畏惧,抬头微微一笑,然后继续拈子放在棋盘上。
一个佩刀壮汉瞥了眼对方,青衫和鞋底皆无水渍,猜测应该是早早在此歇息,躲过了这场暴雨,干脆等到雨歇才动身赶路,便在这边自己打谱。
一位气态不俗的老人站在行亭门口,见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雨了,便转头笑问道:“闲来无事,公子介不介意手谈一局?”
陈平安想了想,伸出手掌随便拢起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却不是放回棋罐,而是堆放在自己和棋盘之间,点头笑道:“好。”
一对少年少女相视一笑,还有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坐在对面长凳上,落座之前,垫了一块帕巾。
老人抓起一把白子,笑道:“老夫既然虚长几岁,公子猜先。”
陈平安拈出一颗黑子,老人将手中七颗白子放在棋盘上,微笑道:“公子先行。”
不知不觉,陈平安已经改变坐姿,不再盘腿,与老人一般无二,侧身而坐,一手扶袖,一手拈子落在棋盘上。
少年在少女耳边窃窃私语道:“看气度,像是一位精于弈棋的高手。”
少女微笑道:“棋术再高,能与我们爷爷媲美?”
少年喜欢与少女较劲:“我看此人不好对付。爷爷亲口说过,棋道高手,只要是自幼学棋的,除了山上仙人不谈,弱冠之龄左右是最能打的岁数,而立之年过后,年纪越大越是拖累。”
少女嗤笑道:“爷爷所说之人只针对那些注定要成为棋待诏的少年天才,寻常人不在此列。”
老人思量片刻,哪怕自己棋力之大享誉一国,仍是并未着急落子。与陌生人对弈,怕新怕怪。他抬起头望向两个晚辈,皱了皱眉头。
少年笑道:“知道啦,观棋不语。”
棋盘上,下了不到三十手后,少年少女便面面相觑。
原来是个背了些先手定式的臭棋篓子,别说是爷爷这位大国手,就是他们两个上阵,再让两三子,一样可以杀得对方丢盔弃甲。
老人忍着笑。他其实无所谓对方棋力高低,依旧耐着性子与年轻人对局。
梅雨时节,他乡路上,能遇弈友,已是幸事。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行亭外的雨幕,投子认输。
老人点点头,帮着复盘。
这位负笈游学的外乡青衫客其实先手还是颇有棋力的,便是老人都高看一眼,差点误以为遇上了真正的世外高人,只是后边就很快气力不济,兵败如山倒,十分惋惜。
在复盘的时候,两人闲聊。
那年轻人自称姓陈,来自南方,此次北游,是想要去大渎东边入海处的绿莺国,然后去往大渎上游看看。
老人姓隋,已经辞官还乡,此次是去往大篆京城,因为大篆周氏皇帝开办了十年一届的草木集,连同五陵国、金扉国在内的十数国围棋高手都可以去大篆京城试试看,大篆周氏皇帝除了拿出一套总计九件、价值连城的百宝嵌文房清供分别赐予九人,还有一本下棋人梦寐以求的棋谱作为夺魁之人的嘉奖。
陈平安问道:“这草木集是什么时候召开和结束?”
隋姓老人的孙子,那个清秀少年抢先说道:“立秋开始,到时候各国棋待诏、入段的成名高手齐聚京城,都会在大篆韦棋圣与他三名弟子的安排下筛选出各国种子棋手,前三轮悬空,其余棋手抓阄,捉对厮杀,筛选出一百人,外加三轮悬空的各国种子二十人,在立冬日开始真正的高手较量。大篆京城年年大雪节气会迎来第一场雪,到时候只剩下十人对弈,周氏皇帝拿出的一套百宝嵌和那部棋谱就是这些人的囊中物,只不过还需要分出名次,胜出五人,其中一名幸运儿不但可以有幸与韦棋圣对弈,而且哪怕输了都可以跻身下一轮。”
陈平安问道:“这位韦棋圣的棋力要明显高出所有人一大截?”
少年点头道:“那当然,韦棋圣是大篆王朝的护国真人,棋力无敌。我爷爷在二十年前曾经有幸与韦棋圣下过一局,只可惜后来输给了韦棋圣的一名年少弟子,未能跻身前三。可不是我爷爷棋力不高,实在是当年那少年棋力太强,十三四岁便有了韦棋圣的七成真传。十年前的大篆草木集,若非这位大篆国师的高徒闭关无法参加,不然绝不会让兰房国楚繇得了头名。那是最无趣的一次了,好些顶尖棋待诏都没去,我爷爷就没参加。”
陈平安问道:“山上的修道之人也可以参加?”
手谈一事,山上山下是天地之别。
世俗王朝的所谓国手、棋待诏,遇上真正精于棋道的山上练气士,几乎从无胜算。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山下的一些精妙定式几乎从来不被山上修士认可,而且山上修士的解死活题往往更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隋姓老人笑道:“一来山上神仙都是云雾中人,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而言已经极其少见,再者喜欢下棋的修道之人更是少见,所以历届大篆京城草木集,修道之人寥寥。而韦棋圣的那名得意弟子虽然也是修道之人,只是每次下棋落子极快,应该正是不愿多占便宜。我曾经有幸与之对弈,几乎是我一落子,那少年便尾随落子,十分干脆,哪怕如此,我仍是输得心悦诚服。”
陈平安问道:“隋老先生有没有听说大篆京城最近有些异样?”
老人一脸疑惑,摇摇头,笑道:“愿闻其详。”
陈平安笑道:“只是一些江湖上听来的小道消息,说大篆京城外有一条大江,水灾不断。”
少年满脸不以为然,道:“是说那玉玺江吧?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有韦棋圣这位护国真人坐镇,些许反常洪涝还能淹了京城不成?便是真有水中精怪作祟,我看都不用韦棋圣出手,那位剑术如神的宗师只需走一趟玉玺江,也就天下太平了。”
陈平安笑了笑:“还是要小心些。”
又问:“隋老先生是奔着那套百宝嵌某件心仪清供而去?”
老人摇摇头:“此次草木集高手云集,不比之前两届。我虽说在本国小有名气,却自知进不了前十,故而此次去往大篆京城只是希望以棋会友,与几位别国老友喝喝茶罢了,再顺道多买些新刻棋谱,就已经心满意足。”
那个一直沉默的幂篱女子轻声道:“爹,我觉得这位公子说得没错,玉玺江这水灾来得古怪,大篆京城眼皮子底下,若是韦棋圣和女武神真能轻松解决,岂会拖延到现在?怕就怕玉玺江麻烦不小,但是周氏皇帝因为面子问题不愿因此撤销草木集,到时候再有意外发生……”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万一父亲执意前往,她的话就十分晦气了。
其实此次动身前往大篆王朝参加草木集,她一开始就不太同意。
老人自然是不愿错过盛会的,为了让家中晚辈宽心,退了一步,请了一位关系莫逆的江湖宗师保驾护航,一路上对他确实多有照拂。
那佩刀汉子名为胡新丰,打算护送这一家人到达大篆京城后,去一趟金扉国拜访几位江湖好友。
草木集期间,大街小巷的赌棋之风席卷一城,将相公卿和达官显贵喜欢押注草木集入围高手,富而不贵的有钱人则押注草木集之外的野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