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徒步返回,走向石拱桥,拾级而上,陈平安走到拱桥中央位置时突然停步坐下来,双腿悬在桥外,箜篌就有样学样地坐在一旁。
陈平安转头望向落魄山。好像小米粒刚巡山到了霁色峰祖师堂,走得不快。
落魄山右护法巡山之勤恳是出了名的,早晚两趟雷打不动,从无一天赖床偷懒。
朱衣童子也是每月按时点卯,但自认比起周副舵主的每日巡山还是差远了。
巡山途中,在那四下无人处,周米粒就开始演练一套武林绝学,是裴钱传授的那套疯魔剑法。
只是裴钱属于单手持剑,她就不一样,一手行山杖,一手金扁担,双手持剑,威力加倍——别羡慕,羡慕不来的,因为这就叫自学成才。
剑法演练完毕,周米粒就去溪涧里边扒开石头找螃蟹猜拳——没得意思,总赢不输,毫无悬念。
不过这等行径也确实幼稚了点,不像话,下次不欺负那些手下败将了,抓条鱼去,本巡山使先出布,再轻轻一按腹部,鱼儿一张嘴,就是个拳,唉,又是稳操胜券。
好人山主不在家的时候,周米粒巡山就走得快,总是跑来跑去的。
要是好人山主在家,巡山就走得慢,优哉游哉,半点不着急,在山路上耗费的光阴至少得翻一番。
好像只要她跑得快些,好人山主就可以快些回家,那么同理可得,只要她走得慢些,好人山主就可以慢点下山远游。
陈平安笑着收回视线,抬起脚脱下布鞋,盘腿而坐,掸去鞋底的些许泥土,再轻轻拍打几下鞋面,问道:“那部拳谱?”
箜篌好似与隐官老祖心有灵犀,满脸无所谓道:“只要别猪油蒙心,交予山下书商刊印,卖了挣钱就行。”
陈平安笑道:“说正经的。”
山上金玉谱牒之所以用“金玉”二字作为前缀,历来有两层含义,一层务虚,提醒修士谱牒身份来之不易;一层务实,金书玉牒,材质本身极其考究。
而那本拳谱,与宗门秘传的珍贵道书一样,寻常材质的纸张根本承载不住那份浓厚道意。
简而言之,翻刻摹本极为不易,最多是打造出次一等真迹的拳谱,说不定还需要陈平安设置重重山水禁制。
如果用个比喻,这部拳谱就是一座山头,山中有道气,需要护山阵法来稳固天地灵气,才不至于让书中拳意外泄流散。
箜篌说道:“除了隐官老祖自己观摩、演练,将来出身落魄山和仙都山两宗的弟子,甭管是老祖的亲传如裴钱、赵树下等,再传如周俊臣等,还是未来开枝散叶了,三传弟子外加四五六七传,只要是有谱牒身份的嫡传,都可以翻阅此拳谱,但是不可外传。”
陈平安点头道:“就当我欠你一份人情。”
一看就不是吴霜降的授意,吴宫主可没份这闲情逸致,肯定是身边这个落魄山外门杂役弟子自己的主意。
当然,也可能是吴霜降故意为之,有意让陈平安欠箜篌,而不是落魄山欠他吴霜降和岁除宫一个人情,前者可有可无,后者则全无必要。
箜篌眼珠子急转,试探道:“隐官老祖,我有个极有远见的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要是搁在以往,话聊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可毕竟拿人家的手短,于是陈平安微笑道:“说说看。”
箜篌神采奕奕,说道:“我虽然只是外门杂役弟子,可也是落魄山的一分子,理当略尽绵薄之力,就想着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夜以继日,给隐官老祖和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诸多大佬编订一部考据翔实、辞藻华美、精彩纷呈的年谱!”
山下文人和山上门派都有编订年谱的习惯,前者多是后人记载家族先贤的生平事迹,围绕谱主展开,以年月为经纬主干,后者也类似,不过范围更广。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顶尖宗门可以记录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履历,一般宗门和较大的仙府只记录金丹修士的,一般门派就记录洞府境在内的中五境练气士,总之都是有一定门槛的。
落魄山当然早就可以做此事了,之所以一直没有动笔,大概还是山主自己不提,所有人就跟着假装没这回事了。
执笔人有点类似山下王朝的史官、起居郎,往往由掌律一脉的修士负责。
陈平安也不说话,低头开始掏袖子——先归还拳谱,再来跟你算账。先前在骑龙巷,咱俩就有一笔旧账要算。
箜篌赶忙双手攥住陈平安的胳膊:“别这样别这样,编订年谱一事又不着急,隐官老祖不用这么着急送我空白册子。”
陈平安刚打算起身,箜篌拿起一只被陈平安整齐搁放在双方中间的布鞋,仔细瞧了瞧:“好手艺,看得出来,很用心。”
陈平安拿回鞋子,重新放回原位,好像改了主意,说道:“编订年谱在山上不是小事,下次我在霁色峰祖师堂议事时会将其纳入议程,如果无人提出异议,就由你来负责。”
箜篌开始得寸进尺,试探性问道:“那我能不能署名啊?”
陈平安又开始掏袖子。
箜篌一拍石桥,沉声道:“罢了罢了,做好事不留名。”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说道:“由你来编订山门年谱没问题,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文字推崇朴实,措辞简约,事迹求实,不许花哨,尤其不可文过饰非,也不必为尊者讳。第二,从我十四岁开始编订,在那之前的事情你就不要写了,也没什么可写的。”
箜篌立即小鸡啄米,双手互搓,打算大展宏图。有了这笔功劳,当个舵主啥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陈平安沉默片刻,笑道:“你要是自己不提这茬,我其实是会主动提醒你的,可以在年谱上署名。”
箜篌懊恼不已,双手挠头:“是我画蛇添足了,小觑了隐官老祖的胸襟,怪我,怨不得隐官老祖的小肚鸡肠。”
陈平安提醒道:“你再这样就真别想署名了。”
箜篌立即收敛神色,挺直腰杆,转头看了眼西边大山,好奇问道:“那座真珠山只用了一枚金精铜钱就买下了?”
陈平安点头道:“你是因为境界高才看得出其中玄妙,最早那会儿,谁乐意花这冤枉钱买下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山包。”
箜篌问道:“隐官老祖是暗中得了高人指点?”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时就是觉得一座落魄山跟一座真珠山听上去是差不多的。再就是真珠山离小镇最近,最容易被看见,而且想要入山,真珠山就是必经之地,我就想借这个机会,用一种不需要大嗓门说话的方式默默告诉整座小镇,泥瓶巷的陈平安如今有钱了,不管你们开不开心,在不在意,都得承认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个说法属于题外话,你在年谱里边别写。”
箜篌难得没有嬉皮笑脸,只是点头答应下来。
人生可能没有真正的同悲共喜,大概就像两个人就是两座天地,各有所思,你情我愿,此消彼长,叫人间没个安排处。
箜篌在骑龙巷待久了,对于陈平安和落魄山的大致发家史还是很清楚的,因为陈灵均经常去跟贾晟喝酒打屁。
一个青衣小童总嘴上嚷嚷着好汉不提当年勇,一个马屁精功夫出神入化的老道士便埋怨说酒桌上又无外人,他们兄弟二人昔年的豪情万丈,此间的辛酸与不易,与外人道不得,难不成还不能拿来当一小碟子下酒菜?
彼时箜篌就坐在门槛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那俩活宝瞎显摆和相互吹捧,偶尔喝高了还会抱头痛哭——是真哭,一老一小就坐在桌子底下,哭完了再找酒喝。
落魄山和真珠山,加上最早租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的宝箓山,以及彩云峰和仙草山,就是陈平安第一次花钱买下的五座山头。
好像那一年,陈平安就是十四岁。
之后他又买下了落魄山北边相邻的灰蒙山,宝瓶洲包袱斋主动撤出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主动放弃的朱砂山,此外还有鳌鱼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
在陈灵均的牵线搭桥之下,又买下了一座黄湖山。
这属于落魄山的第二次扩张地盘,落魄山拥有了十一座藩属山头。
再往后包括照读岗在内的山头,就属于第三次招兵买马了。
箜篌小心翼翼问道:“隐官老祖,宝箓山在内三座山头,如今是怎么个说法?”
前不久龙泉剑宗突然更换宗主,变成了刘羡阳,结果就连祖山都搬走了,但是那三座山头都没动。
陈平安说道:“我用二十七枚谷雨钱,等于跟龙泉剑宗租回三座山头二百七十年。”
箜篌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那个阮邛是不是脑壳有坑啊?
难怪陈灵均经常吹嘘自己如何与阮圣人一见如故是忘年交,原来真是一路人。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你回骑龙巷吧,我沿着龙须河抄近路去落魄山。”
途中,陈平安路过了那座被当地人说成青牛背的石崖,之后绕路,路过了一直不曾动土开工的真珠山,再徒步进入西边大山。
陈平安没有径直返回落魄山,准备先走一趟衣带峰。
远亲不如近邻,下山再去拜访鳌鱼背的珠钗岛,那艘翻墨龙舟和牛角渡包袱斋留下的铺子,这些年来其实都是刘重润和珠钗岛谱牒女修在帮忙打理。
说来奇怪,陈平安对于那些数目惊人的神仙钱收益不能说不惊喜,却也没有过于上心,但是对于任何细水长流的收入,哪怕再少,陈平安都会额外上心。
这种想法,陈平安没跟谁提起过,反正说了也是一通马屁。
可刘羡阳要是听到,肯定少不了要笑骂调侃陈平安就是小时候穷怕了,对大钱没概念,只觉得小钱是真的。
最早宝瓶洲山上每每论及泥瓶巷陈平安的发家史,都绕不过北岳披云山和龙泉剑宗,准确说来,是绕不过魏檗和阮邛。
北岳披云山在内,在小镇西边,曾经总共有六十二座山头,自然早就都名花有主了。
之所以说曾经,缘于最后一任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阮邛卸任了宗主之位,让弟子刘羡阳接任,然后龙泉剑宗就将祖师堂所在的神秀山,与挑灯山、横槊峰在内的所有自家山头搬去了北边旧北岳所在的京畿之地,但是留下了当初与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头。
在外人看来,这可能是大骊宋氏的意思,不愿意两座宗门挨得太近,防止出现一山不容二虎的趋势,又或者两座山头之间确实出现了某种外人不得而知的嫌隙,毕竟如果所传消息不差的话,陈平安这个出身骊珠洞天本土的后起之秀曾经在龙须河畔的铸剑铺子当过短工,但是他却没有参加过龙泉剑宗的宗门庆典,就连好友刘羡阳继任宗主也不曾露面。
而落魄山这边,最早成立山门,一样没有邀请龙泉剑宗,之后跃升为“宗”字头,也不曾邀请阮邛,据说当时就只有刘羡阳一人现身霁色峰……
陈平安又来到了衣带峰。
此山古木参天,好似苍松化龙,翠柏成鸾,是一个极幽静的风水宝地。
且山中草药种类多,泥土更适宜烧造瓷器,陈平安当年很是中意。
只可惜衣带峰的价格要比其他山头贵出一大截,在买下衣带峰和同时买下仙草山、彩云峰之间,陈平安最终选择了后者。
衣带峰山主刘弘文是金丹老修士,来自黄粱派,按辈分,是现任掌门高枕的师伯。
当初他执意要用剩余的一袋子金精铜钱买下衣带峰,说是要在此清净修行,省得留在黄粱派惹人厌。
刘弘文的孙女刘润云养了一只年幼白狐,曾被某些人撺掇着跑去开了场镜花水月,看客寥寥,却好像还真被她挣到神仙钱了。
刘弘文曾经带着包括宋园在内的一拨嫡传弟子去落魄山拜访过陈平安,不过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会儿落魄山尚未跻身“宗”字头,刘弘文跟朱敛还经常约酒,等到落魄山变成天下皆知的名胜之地,老修士反而刻意与落魄山疏远了。
不过每逢节庆,名叫陈暖树的落魄山小管家还是会按时来衣带峰,带些骑龙巷的特色糕点、朱敛亲手炒制的茶叶之类的礼物。
最早陈暖树身边还会跟着个黑炭小姑娘,再往后就多出了个手持行山杖、肩扛金扁担的黑衣小姑娘,再后来,那个叫裴钱的孩子就不跟着了,听说好像是要练拳,又后来,周米粒也不登山了,好像是在红烛镇闹了一场风波,胆子小了,不太敢离开落魄山了。
黄粱派如今有三位金丹地仙,除了刘弘文,还有掌门高枕和那位刚刚举办了开峰典礼的祖师堂嫡传。
高枕更是一位剑修。
如此一来,黄粱派已经稳居宝瓶洲二流仙府前列,只差一位元婴修士了。
至于玉璞境,依旧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老仙师手捧一只黄杨木灵芝,笑脸相迎,单手掐一山门指诀,以礼相待:“黄粱派刘弘文,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拱手还礼:“晚辈见过刘老仙师。”
刘弘文笑道:“不敢当,山上辈分不以岁数定,陈山主以道友称呼即可。”
陈平安主动致歉道:“这么多年,我极少来衣带峰拜访刘仙师,确实不太应该。”
刘弘文洒脱笑道:“没什么,陈山主不必计较这种事。正因为离得太近,好像就几步路,反而不觉得非要着急见面,拖着拖着,山下多成遗憾,山上倒是无妨,若是经常见面,容易把话聊完,再见面就只能说些今儿天气不错的尴尬言语,反而不美。陈山主以后也不必刻意如何,照旧便是,如今儿一般,得闲了,起了兴致,就来衣带峰逛逛。”
老人说得诚挚且随意。
显而易见,这位金丹境老修士大道仍旧无望,却也并没有把陈平安的那些新身份看得太重。
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觉得再过个几百年,自己就要眼睛一闭,还管什么世故人情。
在这西边大山,当年通过金精铜钱购买山头的仙家门派,撇开鳌鱼背那边的珠钗岛女修不谈,恐怕除了阮邛的龙泉剑宗,就数衣带峰与落魄山的关系最为亲近。
如今刘老仙师在整个宝瓶洲山上都有了个“烧得一手好冷灶”的说法,虽算不得美誉,但也显见羡慕之情。
老修士的住处前有块空地,小河界之,水清微甘,可以煮茶。
绕屋设竹篱,种植各色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不同时节的花开花谢,浓淡疏密俱有情致。
石上凌霄每逢开花如斗大,是山中既有百年以上古物也。
墙角有株鹅黄牡丹,一株三秆,极高茂,枝叶离披,错出檐甃之上,可遮烈日,每逢酷暑时节,花影铺地,清凉避暑。
在陈平安眼中,衣带峰刘老仙师就是一个纯粹的修道之人,修为境界兴许不算太高,但是清净修行一以贯之,从来眼中无是非,便是修道自在人。
刘弘文取出山中自酿的一壶酒和两只龙泉郡烧制的青瓷酒杯,往陈平安杯中倒满酒水,笑道:“我们都自饮自酌,要是觉得已经喝到位了,就不用硬喝。”
看来老人跟朱敛学了不少乡俗土话。
陈平安这样想着,便笑着点了点头,双手持杯:“就这第一杯酒,我得把多年余着的礼数补上,敬老仙师一杯。”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敬酒之人杯微低,各自仰头一口饮尽。
第二杯酒是陈平安帮忙倒满,刘弘文笑道:“亏得陈山主愿意从百忙中抽身,亲自参加此次黄粱派的开峰典礼,给了我好大面子。这不,高掌门前不久回信一封,说他最晚在暮春时分就会带着几位祖师堂供奉一起来衣带峰拜会我这个当师伯的。”
反正知根知底,老修士就不用刻意在陈平安面前假装什么师门和睦、关系融洽了。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管着偌大一个门派,在祖师堂坐头把交椅的人,方方面面都需要权衡,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如何想就如何做。”
刘弘文说道:“看来陈山主对高枕的印象还不错。”
陈平安玩笑道:“都是需要经常求人的人,就容易惺惺相惜。”
刘弘文似乎解开了心结,如今提及高枕这个曾经与他相看两厌的师侄,心里早就没什么郁气了,故而闻言点头笑道:“高枕确实是最合适的掌门人选,在这件事上,我其实从来不怀疑师弟的决定,要是换成别人来当掌门,我估计都不会来衣带峰,只会放心不下,就算明知惹人厌烦,也要留在那边满嘴喷粪。”
陈平安笑道:“哪天要是连骂都懒得骂,才真是失望透顶了。”
刘弘文点头道:“就是这么个话糙理不糙的理儿。”
回头高枕这家伙来山上,得教一教师侄这个道理。
之后就是各自喝酒,一壶酒喝完,不劝酒的老人又去屋内拿了一壶酒过来,大概这才叫真正的劝酒。
刘弘文从袖中摸出一只锦盒放在桌上,打开后,其内是一枚朱红丝线穿起的白玉诗文璧,坠有一颗珠子。
老人将锦盒轻轻推给陈平安,笑道:“不能光喝酒,忘了正事,这是我恭贺落魄山跻身宗门的礼物。说实话,一直舍不得送出去,并非礼物本身有多珍贵,实在是喜欢得紧。诗文玉璧这圈文字刀工不俗,寓意更好。收下,赶紧地,莫要说些君子不夺人所好的屁话,再跟我客气……”
好家伙,不等老仙师继续说下去,年轻山主已经道了一声谢,落袋为安了,之后竟然开始询问修行事,老金丹便借着酒劲,只管答以心中话。
“敢问前辈,何谓修行?”
“自己走路,独过心关。”
“何谓得道?”
“大家都好。要说此语作何解,并非故弄玄虚,一句平常话而已,无非是出门有路,过水有桥,你来我往,无人阻挡。”
“前辈肯定读过很多三教典籍吧。”
“不多。”
“那就是前辈有古贤风范,看书吃透,绝不泛泛。”
“这倒不算过誉。陈山主你也不差,读书没点悟性,岂能有今日造化,别人说你是福缘深厚,我却说你是惜福。”
“不如前辈多矣。”
“你我最多相差毫厘,所以不必过谦。我这儿藏书颇多,以后随便借阅。”
最后,刘老仙师又拿来一壶酒,陈平安喝了个微醺,满脸通红走下衣带峰。
闭户观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挥毫落纸走云烟,文字哪争三两句,胸怀要有数千年。
陈平安走到鳌鱼背,在山脚溪涧边掬水洗了把脸。
当年刘重润花了三十枚谷雨钱跟落魄山租借鳌鱼背三百年,之后再重金聘请墨家匠人和机关师打造出一系列连绵府邸,由于材质特殊,每当日光照射或是月色洒落,山中建筑群的屋脊便熠熠生辉,使得如今的鳌鱼背无意间成了一处小有名气的风景名胜。
当时珠钗岛就那么几个谱牒修士,很多宅子都空置着,刘重润也不在乎,一掷千金之后,也不愿意将那些建筑租借出去。
事实上,不少宝瓶洲门派和谱牒修士都愿意给出一笔价格不菲的租金,在这西边大山的某个山头名义上拥有一座宅子,让自家子弟或是山上好友来往游历能有个落脚的地方,怎么都是个面子。
那会儿郑大风还是落魄山看门人,不曾去往五彩天下,就曾与刘重润当面诉苦:“重润妹子,下次别这样了,真的,只会欺负大风哥哥这种厚道纯朴人算哪门子事嘛,山上这些建筑就不止三十枚谷雨钱了,你可以骗我钱,但是不可以伤我的心。要是一个不小心,让天下少掉一个老实本分的好男人,多出一个浪迹花丛的风流汉,谁负责?重润妹子,你要是愿意负责,今儿咱俩就先把这桩亲事定下来吧,我这就收拾包裹,去鳌鱼背住下……”
其实光是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手笔,就远远不止三十枚谷雨钱了。
早年周首席财大气粗,出手阔绰,一口气拿出了四件品秩不俗的山上法宝作为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和鳌鱼背的压胜之物。
这些重宝落地生根,与山根水运紧密衔接,等到刘重润打捞起那座故国遗物水殿,与前者相得益彰,使得鳌鱼背的水运越发浓郁。
刘重润就打算早些跟落魄山补签一份新地契,珠钗岛想要在三百年的基础上,再续签……六百年!
因为按照第一份契约的约定,三百年到期后,珠钗岛修士搬迁离山,可是带不走那些建筑的,不能拆走那些作为栋梁的仙家木材,也不能迁徙山中的仙家花卉草木,届时全部自动转为落魄山名下的产业——没法子,这份契约是朱敛做主签的,白纸黑字,一条条写得一清二楚。
珠钗岛女修当年对此颇有埋怨:若是那位青峡岛的账房先生亲自来跟岛主谈买卖,怎么可能会如此刻薄、锱铢必较呢?绝无可能。
处州的鳌鱼背,若是再加上书简湖的珠钗岛,跟黄粱派差不多,也算有了上山和下山。
作为帮忙在大骊王朝眼皮子底下打捞遗址的报酬,刘重润送出一艘龙舟给落魄山,此外还有个双方五五分账的口头承诺。
作为旧国藏宝之地,除了水殿、龙舟两件仙家重宝,其实还有不少珍藏宝物。
刘重润的这笔收入,按照朱敛当时的估算,怎么都有五六百枚谷雨钱,只不过当年朱敛故意对此视而不见,刘重润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假装没这么一回事。
后来刘重润主动提出愿意担任翻墨龙舟的管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件事,算是投桃报李,帮珠钗岛补上了一份人情债。
其中那件被仙人中炼的重宝水殿,如今就被刘重润安置在祖师堂附近。
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主动做客鳌鱼背,好像还是头一遭的稀罕事——主要还是陈平安常年在外的缘故——最开心的肯定不是一直在为如何开口续约犯愁的刘重润,而是那些早就与青峡岛账房先生熟悉的年轻女修。
前些年,落魄山主动示好,让刘重润挑选了几个性格沉稳、资质出众的嫡传弟子去莲藕福地的两处风水宝地潜心修道,为期十年。
一处是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另一处是龙亭侯李源赠送的一条溪涧,都是水运充沛之地,极其适宜修行水法的练气士,简直就是为她们珠钗岛修士量身打造的最佳道场。
这些年,刘重润由于已经跻身了金丹境,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很难,所以曾经有过两次外出游历,新收了一拨弟子。
小门小派的,对于修道坯子的资质要求不高,能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资质就已经算是捡个不小的漏了。
此外她还收了很多山下孤苦少女上山,名义上说是婢女,其实如果能修行,也是有机会加入谱牒的。
至于那些不能修行的女子,就每个月领取一笔俸禄,山外若有家族和亲人,平摊下来,每个月约莫能够拿到几十两银子,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如此一来,鳌鱼背上莺莺燕燕,便越发热闹了几分。
陆续赶来三名女修,异口同声道:“陈先生!”
她们还是习惯称呼年轻山主为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她们的名字都记得清楚:“流霞、管清、白鹊,你们好。”
当然,只是陈平安记性好的缘故。
青峡岛的账房先生是出了名的不解风情,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只会大煞风景。
何况当年在书简湖,因为那个驮饭人出身鬼修的关系,当说客的陈平安在珠钗岛渡口吃了很多次闭门羹,别说见着刘岛主,都没办法登山。
其实这件事在珠钗岛内部是极被津津乐道的:呵,咱们珠钗岛是小门派不假,但是我们山门的架子大啊!
试问天底下有哪家山头能够一次次拦着陈先生不让登山?
是那正阳山还是神诰宗啊?
肯定不行也不敢吧!
不过刘重润管得严,谁都不敢往外传,因为一经发现就会被直接剔除谱牒,驱逐下山,没有任何余地。
陈平安跟三位女修闲聊几句就告辞离去。
等他走远,白鹊哈哈大笑,伸出手:“愿赌服输,都赶紧地,掏钱掏钱!”
她是刘重润的小弟子,当年她们几个曾经拿陈平安当赌注,结果只有白鹊挣了钱,因为只有她押注陈平安可以登山,结果就是通杀!
陈平安停步转头,那边立即停下笑声。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陈先生的身份多了,还一个比一个吓人。
以前她们能做的事情,如今再做,尤其是当面,就有点不合时宜了,结果还被逮了个正着。
陈平安站在原地,笑着打趣道:“管清,听我句劝。第一,别跟白鹊师妹赌钱,她赌运是真好。第二,就算真要赌钱,也别跟流霞师姐一起押注,师姐押什么,你就反着来。”
三名女修一时哑然,等到那一袭青衫走远,才蓦然大笑。
性情古板的陈先生偶尔言语风趣起来还是很好玩的,就像当年流霞埋怨陈先生害她输了十枚雪花钱,陈先生就问如果他说一句“活该”,还能不能去见岛主。
等到流霞不情不愿说“可以”,陈先生果真就撂下一句“活该”。
白鹊抬起手,做了个挥手的动作,自顾自说道:“帅气!”
当年,有个挣钱挣到双手捧不下的少女与那个年轻账房先生的背影大笑着道谢,身穿青色棉衣的男人没有转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大概是示意不用客气。
白鹊双手攥拳,使劲晃了晃,满满当当都是雪花钱呢。她兴高采烈道:“哈,这件事可不能让师父知道。”
挣钱开心,当然,与陈先生重逢,陈先生还是这般没两样,好像是更开心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怕师父,都不怕陈先生呢?”
“我觉得就算陈先生以后境界更高,再见了面,还是不怕他的。”
“是不是因为陈先生跟我们一样是穷苦出身,所以对我们就没什么架子,还不是那种假装的平易近人?”
“可也不是谁变得富贵了都会这样啊。就说书简湖那边,境界高了就翻脸不认人的还少吗?他们作践起别人来不是更凶更狠?五花八门的手段,只有我们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想不出的,如今离书简湖这么远了,还是想想就后怕。”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陈先生天生就是个好人呗。”
“这种理由亏你想得出来……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是。”
珠钗岛的祖师堂名为宝珠阁,女修们议论纷纷之时,刘重润就独自站在门口等着陈平安现身。
她梳高髻,体态丰硕,方额广颐,习惯性眯起那双极为狭长的丹凤眼,看着那一袭青衫渐行渐近。
这位昔年垂帘听政多年、主持一国朝政的长公主殿下,当初若非被旧朱荧王朝那个出身皇室的剑修纠缠不休,原本有望成为宝瓶洲第一位女帝。
严格意义上说,真正首个与落魄山正式缔结山上盟约的门派,是刘重润的珠钗岛。
万事开头难,这份香火情可不算小了。
当年珠钗岛所有祖师堂嫡传都跟随魄力极大的刘重润迁徙到龙州,在鳌鱼背落脚,开府立派,等于放弃了旧家业,从头再来。
刘重润这些年修行并不曾有片刻懈怠,再加上将一座水殿作为道场,故而如今是金丹境瓶颈,主修水法,兼修符箓。
当初她一眼相中藩属山头中的鳌鱼背,就因为此地水运最为浓郁。
主要是那会儿落魄山还没有买入黄湖山,不然如今珠钗岛祖师堂估计就不在鳌鱼背了。
春日融融,刘重润就直接在白玉广场上摆了几案,搁了一盆瓜果和各色点心,亲自煮了一壶茶水待客。
她给陈平安递过去一杯雾气袅袅的仙家茶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水杯上出现了一道袖珍彩虹。
长情之人,都喜念旧。
陈平安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笑道:“如今这虹饮茶叶已经被真境宗垄断,价钱都是按两算的,一般仙府有钱都买不着了。”
双方刚开始喝茶,就来了个半点不怯生的活泼少女,走路带风,毫不拘谨。
刘重润笑着介绍道:“我新收的徒弟,叫芸香。”
难怪少女胆子这么大,敢擅作主张来此,只能用皇帝爱么儿来解释了,像流霞她们几个是绝对不敢来凑热闹的。
等到芸香跟陈平安行完礼,刘重润就让她自己去搬个绣凳过来坐。
刘重润直截了当问道:“陈山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陈平安笑道:“无事相求,刘岛主不用紧张,就是随便逛逛,邻里之间的串门而已,珠钗岛已经帮了我们太多忙,哪敢有什么吩咐。”
刘重润顿时哑然。
一旁正襟危坐的芸香眨了眨眼睛:啧啧,听听,陈先生真会说话。不过也难怪师父话里有话,毕竟都快成落魄山的二管家了。
陈平安笑问:“刘岛主,嫡传当中,最近有没有人有机会结丹?”
刘重润一听这个就来气,冷笑道:“你当所有山头都是你们落魄山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
除了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外人可能都并不清楚,当年那个被他带出福地一起走江湖的小黑炭曾经由衷羡慕两个人。
一个是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吴懿。
第一次跟着师父过去蹭吃蹭喝时,只见广场上,修士、侍女、杂役弟子加起来一千多号人物,浩浩荡荡地给吴懿跪地磕头,口呼“老祖”。
这种排场,这种阵仗,一下子就把裴钱给震慑住了,暗自下定决心,以后闯荡江湖,就得按照这个标准来衡量是否混出名堂了:麾下千百号喽啰,见着自己,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一声声“裴老祖”喊得震天响,打雷一般!
再一个就是珠钗岛的刘重润了。
裴钱听老厨子说过,这位刘岛主当年可是垂帘听政的长公主殿下,小黑炭想一想就觉得厉害:一座朝堂大殿之上,左边站着一长排满口之乎者也的文官,右边是带兵打仗杀人如砍瓜切菜的将军,我这个流亡民间的公主毕竟是个冒牌货,拿来随便唬人的,刘姨可不一样!
再加上刘重润做了多年的龙舟渡船管事,按照陈暖树的说法,自家财库每个季度的入账可是好大一笔神仙钱,仅次于牛角渡从各路渡船收取的分账。
所以裴钱那会儿就对刘重润格外亲切,发自肺腑觉得刘姨有义气,做事敬业,贼能赚钱,做人真讲究!
佩服佩服,必须佩服!
小时候的裴钱能躺着绝不站着,能站着绝不挪步,只有陈暖树去鳌鱼背串门送礼的时候才会跟去,见着了刘重润,一口一个“刘姨”,喊得热络亲切。
而刘重润也从不让她失望,次次都有礼物赠送。
落魄山的竹楼一脉有自己的谱牒,门槛之高,就连陈平安这个山主都没能加入,更别提陈灵均了。
能够同时让裴钱仰慕、陈暖树感激、周米粒亲近的还真不多,刘重润算一个。
做事,归根结底还是做人,日久见人心。时至今日,一般而言,珠钗岛不说在宝瓶洲横着走,至少根本不用怕惹事。
何况之前在龙舟渡船上,米大剑仙与刘重润也是混成脸熟的,虽说基本上不聊天,但是珠钗岛女修们都喜欢跟那个叫余米的家伙多聊几句——一个男人长得那么好看,多聊几句而已,又不吃亏。
可惜就是余米太沉默寡言了,都不怎么爱说话,实在是脸皮太薄了。
所以她们就更喜欢拿他开玩笑了,调侃几句,呵,他偶尔还会脸红呢。
刘重润其实不太愿意跟陈平安聊生意,只是对方都登山了,她便忍着心中不适,硬着头皮开口道:“我想要跟落魄山续签鳌鱼背六百年。”
加在一起,就是九百年。占据一处道场长达近千年光阴,其实这等于是跟陈平安直接购买鳌鱼背了。
陈平安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虹饮茶水。
在俱芦洲的龙宫小洞天之内,陈平安买下了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凫水岛,耗费八十枚谷雨钱。
当然,这是一个极低的价格,毕竟有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以及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帮忙。
这些身份显贵的大人物对于水龙宗而言都是潜在压力,何况水龙宗本身也愿意凭此与陈平安多出一份山上的香火情。
所以刘重润都不好意思提出价格,想着陈平安要是断然拒绝,她就用水殿秘藏的一种水丹药方来作为交换。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先前三百年是三十枚谷雨钱,那么续约六百年,就按照先前的价格算,再给我们落魄山六十枚谷雨钱,刘岛主,你觉得怎么样?这个价格当然是很低了,不过就像我前边说的,这些年珠钗岛帮我们极多,出人又出力,落魄山不能不念这份情谊。”
若是少年时,别说租借六百年,将整座鳌鱼背送给珠钗岛就是了。
只是年岁越长就越明白一个道理:哪怕是予人善意这种事,我之心无愧疚,对待某事不曾多想,与他人之心思百转,反复思量,同一件事会是两种心思。
懂得这个道理不叫无奈,而是成长,照顾他人内心本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刘重润难掩讶异和惊喜,憋了半天,才试探性开口问道:“不再添点谷雨钱?”
陈平安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刘岛主做买卖可以的,我见过变着法子砍价的,就没见过主动涨价的。”
刘重润眯眼而笑:“我这不是良心上过意不去嘛。”
陈平安假装什么都没听懂,只是呵呵一笑,低头喝茶。
之后两人只是闲聊,意态闲适,美若画卷,落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少女眼中,二人不涉情爱,却俱是神仙中人。
离开鳌鱼背后,临近落魄山,陈平安停下脚步。
路边有座行亭,里边摆了张桌子,始终没有撤掉。
听说白玄就在这儿认识了不少江湖豪杰,最终编撰出了一本英雄谱。
白首没答应上榜,到底是接连吃过大苦头、栽过跟头的。倒是才与白玄见过一面的九弈峰邱植稀里糊涂就登榜了。
陈平安走入行亭,暂作休歇。
去了一趟鳌鱼背,他很是想念裴钱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开山大弟子。
当年他不在家乡,裴钱每天都会去学塾读书。
骑龙巷附近曾经有个不依不饶的妇人说裴钱打死了她家的白鹅,小黑炭赔了钱,但始终坚持不是她干的,陈平安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她满脸倔强的模样。
那可能是裴钱第一次攒了钱又送出去,心不心疼?
还有那些被裴钱藏在某地的泥偶。
按照她当时的说法,是下了场大雨,她一不小心忘记了,不曾鸣鼓收兵,都给滂沱雨水一浇,打散了。
但是陈平安很清楚,是被同龄人砸碎了,可能都不是丢远,而是故意砸碎丢了一地。
生不生气?
但是可能在小黑炭心中,再如何难过,也比不过年幼时逃难路上,娘亲在一天夜里,背着她爹和她,偷藏了个馒头再偷吃掉。
很多苦难、困顿、坎坷,都可以用一个美好的童年来与之为敌,不落下风。就像寒冬可以用怀念暖春来抵御,不轻松的时日总会过去的。
也可能很多辛苦努力和沉默付出都是在心中与各自不那么美好的童年做一场不为人知的艰难拔河,最多打平,绝无胜算。
其实陈平安自己就是熬过来的,所以会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恻隐之心,但是真正让陈平安心软的,还是那些……懂事。
比如受了委屈却不觉得有什么的小米粒,比如当年还是顽劣小黑炭的裴钱。
当年,陈平安第一次在五月初五这一天收到礼物,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好好珍藏着,放在方寸物而不是咫尺物中,始终随身携带。
年少喝酒,总是喜欢用那只养剑葫。成年之后,好像取出养剑葫饮酒的次数就少了。
我与我之外,即是天地之别。有人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旖旎和争执,也有人与这个世界有过仇人一般的怨怼与和解。
一个头戴貂帽、两颊红彤彤的少女突然出现在行亭外边,看着那个单手撑在桌面上发呆的青衫男子。
陈平安转头笑问:“谢姑娘觉得拜剑台的风景如何?”
谢狗笑呵呵道:“不错,相当不错。”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微笑道:“介不介意站着喝酒?”
谢狗眯眼而笑,大步走入行亭:“都是走惯了市井乡野的江湖儿女,不瞎讲究,只要有不花钱的酒喝,还有啥不满意的。”
不知为何,见着先前那个“陈平安”,她又不是傻子,当然压力很大。
别看她当时从头到尾都在小心翼翼提防着那个持剑者,可其实凭借直觉,她对那个被小陌喊作公子的家伙更为忌惮。
等到瞧见眼前这个神色和煦的年轻山主,奇了怪哉,压力更大!
谢狗看似随意地问道:“你记得之前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知我见,也是一种修行。”
谢狗喝口酒,点头,不知是觉得酒水好喝,还是觉得这句话说得有道理:“那么在陈山主看来,该如何安顿无限心呢?”
陈平安摇头说道:“就不跟谢姑娘聊这个了,我费神,你费酒……嗯,好像还是我的酒水。”
谢狗笑呵呵道:“觉得我是个门外汉,或是那自了汉,聊不到一块去?”
换成别人,她就要换个说法了,比如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只是如今寄人篱下,谈吐得讲究点。
之前可不就是因为说话不得体,被朱老先生给赶下山了嘛,要是再惹恼了眼前这位真正当家做主的隐官大人,岂不是惨兮兮?
还能把自己往哪赶?
在槐黄县城买栋宅子?
那岂不是混得还不如那个白头发的矮冬瓜?
那她还不如直接花钱盘下天都峰在内的三座山头呢。
唉,就是那三个门派开价不低啊,欺负她不懂山上行情,杀猪呢。
陈平安明显不愿意跟她聊这些,转移话题,笑道:“说真的,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何独独喜欢小陌。”
谢狗先是满脸哀愁,最终释然,其间神色之复杂、心情之递进,如一条山中清涧下山之婉转。
只见她狠狠灌了一口酒,幽幽叹息一声,给出一句话作为答案,一下子就把陈平安给彻底整蒙了:难道如今蛮荒天下的大妖都这么有文学素养了吗?!
那句话是:“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跟谢狗也好,与白景也罢,其实都没什么可聊的。
喝过一壶酒,陈平安临时起意,告辞一声,说要去一趟北岳山君府。
谢狗就追着问她能不能回落魄山:“总这么贬谪在外也不是个事,耽误小陌修行不是?他炼剑资质本来就没有我好,我是吃喝拉撒随时随地都能炼剑的,飞升境圆满只会更圆满。再这么耗着,距离越拉越大,小陌就会更没面子。丢了面子,小陌就更不想看到我了。唉,死要面子活受罪,男人啊……”
陈平安听到这里,其实就没什么耐心陪着她絮叨了,只是看架势,谢狗好像已经打定主意,要是今儿没个说法,她就一路跟到披云山去。
陈平安只得站在行亭旁,让她给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我回去后,肯定比以前更加谨言慎行,每天学那骑龙巷左护法,夹起尾巴做人。山主要是不信,我可以发誓。用白泽老爷的名义发誓,还能不当真?”
“压岁铺子的生意怎么办?和周俊臣合伙做买卖才刚起了个头就甩手不管了?”
“肯定不会不管啊,隔三岔五就会去铺子的。只是生意难做是真难做,只说福禄街和桃叶巷,如今已经派了专人来堵我了……”
陈平安没好气地道:“有你这么做生意不地道的吗,正月里就往人家大门上贴告示。亏得你还有点底线,没往门神脸上贴,当是贴金呢?”
谢狗闻言委屈不已:“我都跟那些门神商量过了……事先说好,我可没有用那啥请神降真、拘鬼押灵的山上手段,都是跟那些门神老爷好好商量的,他们一个个都说没关系,老和气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沉默片刻,看着那个皱着脸委屈巴巴的貂帽少女,只得说:“回吧回吧,到了落魄山,记得少说话,不然再被赶下山,谁都帮不了你。”
随后陈平安施展缩地法,隐匿身形,在僻静处现身,然后走到披云山山脚。
作为一州北岳祠庙所在,来披云山敬香的善男信女数量众多,只是谁都知道披云山是魏檗的道场,却极少有香客能够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风姿卓绝的北岳山君。
谢狗总算得了一道山主法旨,如获大赦,心情不错,晃晃悠悠地走向落魄山。
别的不说,在落魄山,陈平安放个屁都是香的,山上一大帮各显神通的马屁精,也难怪她会不合群——谢狗似乎完全忘记了方才离别时自己一个劲儿抱拳嚷嚷着山主英明的样子。
山门口还挺热闹,仙尉和周米粒坐在桌旁喝茶,一旁趴着骑龙巷左护法。
除此之外,难得岑鸳机也在练拳走桩间隙在此闲坐片刻,还有从州城隍庙赶来的朱衣童子,不为点卯,就是想着来沾沾陈山主的仙气,不奢望能聊上天,远远看几眼就算满载而归。
而棋墩山的一条白花蛇作为朱衣童子的赶路坐骑,也蜷缩在桌底,显得极为温顺。
一个秉拂背剑的中年道士刚刚游历至此,他面白如玉,手持紫竹杖,腰悬葫芦瓢。
周米粒和仙尉都知道对方的身份,因为先前各自见过一面。
周米粒是在仙都山青衫渡与那位自称道号纯阳的吕道长聊得蛮好。
仙尉则是因为先前吕喦拜访过一次落魄山,就在山门口喝了一碗热茶。
两人十分投缘,仙尉吹嘘自己的道法不比这山头更低,还问纯阳道友怕不怕。
吕喦笑而不言,仙尉开心不已,说自己吹牛呢。
他还曾邀请对方担任落魄山的客卿,说自己愿意引荐一番,以他跟陈山主的关系,这种事情,不敢说一定成,但绝对不会一定不成。
不过仙尉没说这客卿是记名还是不记名,说话得留点余地,不能学陈灵均,说话结实得跟个糯米团似的,好吃是好吃,就是容易撑到,不如一碗白米粥养胃。
吕喦这趟将整个疆域广袤的古蜀地界逛了一遍,连一些个至今尚未被大骊朝廷发现踪迹的龙宫遗址也都去看了看。
像他这般境界的练气士,自然就只是访仙探幽了,俱是人去楼空的场景,满眼荒凉,人世变幻,沧海桑田不过如此。
经过黄庭国时,他沿途游览了寒食江,在那座曹氏芝兰楼内看了几本传承有序的旧藏善本。
翻看旧书如与故友重逢,天下古籍,总是这般分分合合。
随后他又路过白鹄江、紫阳府,再从红烛镇沿着山路过棋墩山,一路缓行,这才来到落魄山,看着热热闹闹的山门口,撚须点头而笑:一般仙府不会出现这种画面。
修行一途,既有那么多个境界划分,人心就难免跟着起伏不定。
一个山上门派,修道之人修心有成虽难,却也不算罕见,但是想要人心如一,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趟登门,吕喦是有事相求,有一场红尘历练需要陈山主帮忙护道,只是听黑衣小姑娘说山主下山去小镇了。
周米粒认真问道:“纯阳仙长着急见山主吗?”
若是有急事,她就只需要在心中默念三遍魏山君,就跟敲门一样,魏山君马上就能听着,那么只要在北岳地界,她就可以与好人山主立即说上话了。
吕喦微笑道:“不着急,贫道等着陈山主返回再一起登山好了。”
桌上除了茶水和瓜子,还有周米粒从棉布挎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