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药铺后院,小名胭脂的苏店,这位女武夫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药铺后院。
师弟石灵山,回了桃叶巷家中。
苏店也不觉得寂寞苦闷什么的,打小就习惯了,人多反而觉得不自在。
药铺是前店后坊的样式,煎药、晒药材都在后院,正屋那边,是杨老头的住处。
东厢房关着门,一般只有李槐回乡,来这边逛荡,杨老头才会打开屋门,只有西厢房早早腾出来给了苏店。
院子角落还有间杂物房,里边堆放了各色老物件,瓶瓶罐罐的,房门钥匙留给了苏店。
师父曾经交代过她,等到下次李槐返乡,就与李槐打声招呼,说房间里边一大堆的老旧物件,都留给他了,是卖是送都随意。
与北边正屋相对的南边屋檐下,摆放着一条长凳,苏店从不去坐,平时也不准师弟随便坐在那边。
她就像守着一座老铺子,也帮师父守着一些老规矩。
苏店是个武痴,不过今夜她却难得没有练武,就只是坐在椅子上边发呆,双脚踩在火盆边沿上,想着一些往事。
终于回过神,苏店低头弯腰,伸出手指,撚了撚被炉火烤得微微发烫的裤脚。
药铺大门虚掩,有人推门而入,穿过前店,掀起帘子,年轻男子喊了一声:“师姐。”
厢房这边的苏店应了一声,是师弟石灵山来串门了。
石灵山进了屋子,搬了条长凳,坐在火盆一旁。苏店笑道:“问夜饭问到了药铺,你也不嫌晦气。”
石灵山伸手烤火取暖,故意装傻:“还有这讲究?”
家里边是热闹些,四代同堂,祖宅在桃叶巷的门户,都穷不到哪里去,只是石灵山还是担心师姐独自一人,在药铺太冷清。
他知道师姐自从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去世后,在小镇就无亲无故了,好像连个平日里嘘寒问暖几句的穷亲戚都没有。
石灵山从袖子里摸出一包压岁铺子的糕点,笑道:“骑龙巷那边石掌柜给的。”
苏店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一油纸包的糕点,问道:“你还真去问夜饭了?”
这大年三十的问夜饭,福禄街、桃叶巷的人,和这两条街巷之外的人,一个天一个地,一般是不会相互走动的。
昔年的小镇,福禄街和桃叶巷有四姓十族。
早先的小镇高门大户,四大姓,卢、李、赵、宋,一直是以卢氏为首的,因为卢氏王朝在覆灭之前,曾是大骊宋氏的宗主国,而卢氏开国皇帝,与福禄街卢氏有千丝万缕的渊源。
此外类似袁、曹、谢在内的十族,祖上都出过大人物,他们离开骊珠洞天之后,都曾扬名立万,比如被视为大骊中兴之臣的曹沆、袁瀣,造就出了如今大骊朝廷的两大上柱国姓氏,此外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以及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等。
只说一条泥瓶巷,就有隐官陈平安、大骊藩王宋集薪、郑居中嫡传弟子顾璨。
那边还是南婆娑洲那座镇海楼的驻守剑仙曹曦的祖宅所在。
而苏店,除了药铺这边的关系,在家乡小镇这边唯一称得上认识的人,只有一个叫胡沣的。
胡沣比她年长几岁,家里以前是开白事铺子的,他也会经常跟着爷爷一起当那短工,做些砖瓦木匠活计,或是走街串户帮忙磨刀。
不过胡沣也离乡了,可就算胡沣留在这边,苏店与他也没什么可聊的。
石灵山笑道:“你猜我刚才在骑龙巷瞧见了谁?”
苏店默不作声,细细嚼着糕点,反正看到了谁,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多年前,骑龙巷经常会有一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假装无意间路过那条骑龙巷,走得很慢,轻轻抽着鼻子,闻着糕点的香味,肚子越发饿得咕咕叫。
年幼时做梦都想的美味糕点,还有布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都曾让那个饥寒交迫的女孩觉得是天底下最遥不可及的好东西,但是熬到长大后,手头有了钱,不知为何,反而好像半点都不念想了。
石灵山说道:“远远看了她一眼,好像是骑龙巷的王朱。”
以前是个近在咫尺的小镇同乡,如今却是个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了。
苏店只是嗯了一声,反正不是一路人,她对这些同乡的富贵发迹并不感兴趣。
如今的旧龙州,新处州,是一洲公认的藏龙卧虎之地,奇人异士扎堆,可在苏店看来,相较以往,根本没法比。
最早一拨外乡人,在西边群山购买山头的山上仙府,只要中途没有转手贱卖,如今都算得了个财源广进的聚宝盆。
再后来,便是一些个消息灵通、闻讯赶来的修士,与当地百姓购买小镇上边的祖宅,或是“高价”入手那些从龙须河里边捡来的蛇胆石,墙上嵌着的青铜镜,以及古钱币、瓷器之类的老物件,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不值钱的东西,都变得无比金贵起来。
唯一变得不值钱的,反而是那些祖祖辈辈辛苦积攒起来的碎银子,或是家家户户拿来压箱底的金银首饰。
如今不少在小镇隐姓埋名的练气士,一年到头,深居简出,将那些破败宅子当成了修行的道场。
他们的户籍和山上谱牒,暗中都归龙泉郡窑务督造署管理,至于槐黄县衙那边,始终不清楚这些山上神仙的身份背景,反正也没谁惹事,比起一般的县城,简直就是个路不拾遗的地方,以至于县衙政务清明得无以复加,在州城年年都是优等考语,毕竟连个翻墙行窃的蟊贼都没有,更别说那种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纠纷了。
天地灵气,山水气运,法宝灵器,这拨眼尖、下手还快的外乡修士,确实都挣到了,而且各有收获,几乎无人双手落空。
只说一事,曾经有人去往天幕,与越境犯禁的远古神灵递拳,为宝瓶洲带来了几场金色大雨,几乎都被北岳魏山君收入囊中了,看上去是披云山一家得利,可魏檗毕竟是一洲山君,整个北岳辖境都跟着水涨船高,山水气运变得浓厚,天地灵气越发充沛。
在槐黄县城和西边群山中隐居的修道之人,餐霞饮露,吃了个饱,这二十多年来,时不时就有修士悄然破境。
石灵山随口问道:“师姐,你说咱们这一门,到底有几个人啊?”
按照他们这一脉的辈分划分,谱牒再简单不过,反正就一个教拳的师父。
明面上,苏店和石灵山上边还有两个师兄,只是李二和郑大风,一个拖家带口去了北俱芦洲,一个去了五彩天下,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师兄师姐,一直是个谜。
杨老头不喜欢提这一茬,石灵山曾经问过,结果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杨老头一向如此,要么干脆不开口,要么一开口就说话贼难听,骂石灵山这个弟子,这么想着去外边认师兄,是想去捧个臭脚,还是桃叶巷石家饿着你了,非要跑去别家讨要一口热乎的屎吃?
打那之后,石灵山就不敢再问半句了。
苏店想了想,说道:“具体有几人,师门谱牒上边拢共几人,如今在世的又有几人,我都不清楚,但是除了李、郑两位师兄,确实还有其他人。”
石灵山抬起头,充满了好奇神色。
苏店摇头道:“我知道两个师兄师姐的名字,但是师父没说可不可以泄露他们的身份,你就别多问了。”
屋内师姐弟两个,性情很不一样,在石灵山看来,师父没说不可以,就是可以。但是在师姐苏店这边,却是师父没说可以,就是不可以。
苏店突然说道:“我打算按照师父的吩咐,过完这个年,等到李槐回来,交代他些事情,我就出门远游一趟。”
石灵山问道:“师姐准备去哪儿?远游是多远,是别洲的古战场遗址?”
他与师姐,如今还没离开过宝瓶洲呢。
小镇年轻一辈,好像一个比一个喜欢出远门。
苏店知道这个师弟误会了,解释道:“这次我打算独自历练,就不带你了。”
石灵山大失所望,但是也没纠缠,因为晓得师姐的脾气,犟得很,她认定的事,不会改了。
苏店难得有个笑脸:“下次见面,请你喝酒。”
石灵山只顾着开心,傻乎乎笑着。
请别人喝喜酒,就更好了。
石灵山却没有发现,低着头的师姐,那张被炭火映照的娇艳脸庞上,眉眼间有些伤感。
一个乐观,一个悲观。
前者眼中,所有的远游,是为了重逢之日。
后者看来,所有的相逢,都是离别的铺垫。
等到苏店在浩然天下这边跻身了远游境,她就会外出历练,去找一个师兄,名叫谢新恩。
对方远在青冥天下。按照师父的说法,这个谢师兄如今混得不错,不过更换了名字,不再叫谢新恩了。
只是听师父的口气,苏店猜得出来,谢师兄在那座天下,已经攒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
师父每次聊起他们这些徒弟,一般都没什么好脸色的,哪怕是提及已经是止境武夫的师兄李二,也没个笑脸。
师父留给那位素未谋面的谢师兄几句口信,让苏店帮忙捎话。
大致意思,就是让谢新恩见着师妹苏店之后,类似代师授业,为她传授拳法和剑术,然后等苏店跻身了山巅境,再帮着她在那边开山立派,就此扎根,自立门户,开枝散叶,在那之后,二人就各走各路,对外不要透露出同门关系。
至于苏店如何去往青冥天下,又该去何处寻找谢师兄,师父早就安排好了。
石灵山好奇地问道:“师姐,那个李槐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据说那位年轻隐官,曾经送给李槐一个绰号:窝里横。
那么在这座小镇,能够窝里横的人,李槐真就是独一份了。
苏店摇头道:“按照山上的说法,李槐本身没什么来头,就只是个最平常不过的肉眼凡胎。”
不过他们师父对李槐真是当亲孙子看待的。
只是这种事情羡慕不来。
石灵山在屋子这边坐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告辞离去。
苏店送到了药铺门口,等到师弟的身影消逝在街巷拐角处,她这才关了门,重新回到后院,怔怔看着檐下那条长凳。
听师兄郑大风说过,这条长凳,在这儿搁放了很多很多的年头,没有人的岁数能大过它。
最后一次见到师父,老人依旧坐在正屋门外的台阶上,手持旱烟杆,吞云吐雾。
师父说了一句让苏店听不明白的言语。
老人用旱烟杆轻磕台阶,再提起旱烟杆,指了指那条长凳,说:“那条木凳,就是我们。”
见苏店欲言又止,老人说:“将来如果有机会,在青冥天下那边相逢,你可以问一问那个人,他肯定知道答案。”
一条木凳,与“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苏店百思不得其解。
一名女子,年轻容貌,鬓发青绝,身姿曼妙,如鱼游弋在龙须河中。
她正在以本地河神的身份,巡视自家辖境,身边带了几个孩童模样的河神水府小跟班。
那拨面容稚嫩的孩子当中,有男有女,他们其实除了脸色惨白无色,瞧着比较瘆人,装束衣饰、神色以及稚声稚气的说话语气,都与岸上的市井儿童没啥两样。
他们跟着河神娘娘一起晃荡玩耍,虽然都是水鬼,照理说早就适应了水中活动,但是偶尔会有一种类似呛水的模样,手脚乱动,扑腾几下,就好像阳间不善凫水的孩童溺水一般,只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然后与身边同龄人相互间做个鬼脸,好似都觉得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为今夜是大年三十,按照习俗,河神娘娘给了这帮小跟班人手一份红包,红纸包里边的钱币,都是些早年遗落在溪涧中锈迹斑斑的铜钱。
没法子,自家河神娘娘是出了名的节俭持家,简单说来,就是小气嘛。
马兰花这位大骊朝廷正统封正的龙须河水神,依旧是止步于龙须河与铁符江接壤处的那个瀑布口,再逆流而上,其间路过了位于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趁着如今铺子没人,她从水中探出头颅,看了几眼。
这铺子先后换了三拨主人,最早是阮师傅,一个貌不惊人的铁匠,竟然是最后一任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出身风雪庙。
后来是阮邛的徒弟徐小桥,一个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女剑修,再后来是刘羡阳,以及一个瞧着脑袋不太灵光的外乡女子,余倩月。
如今龙泉剑宗,山君魏檗亲自帮忙迁徙祖山神秀山在内的数座山头,一股脑搬去了北边,算是与昔年的骊珠洞天彻底做了个地契交割。
每次游过那座被大骊宋氏拆掉桥廊,也无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她都会格外心惊胆战。
快速游过石拱桥,来到一处深潭,有片青色石崖,马兰花停下来,悬立水中。
几个来不及停下脚步的孩子,轻轻撞在一起,叽叽喳喳埋怨过后,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在当年被某个女仙师寻仇上门后,本就上了岁数的杏花巷马婆婆,一个不小心就死了,却因祸得福,被那个杨老头聚拢阴魂,得以担任河婆,还渐渐恢复了容貌,好似“越活越回去”,姿容越发年轻了。
这条龙须河,最早是一条溪涧,铁符江由河升江之后,作为上游和源头的龙须溪,就跟着顺势升格为河。
而她也从一位河婆跻身了河神,莫名其妙就升官了。
只是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河边有了个托身的祠庙,庙里边却依旧没有塑造神像,连个香炉也没有。
哪有这么寒酸窘迫的河神娘娘?
只是马兰花却不敢有任何不满,年复一年,扳着手指头,说是度日如年,半点不夸张。
她让一位关系相熟的土地公帮忙打探消息,州城那边,到底还剩下几个知道“马兰花”这个名字、认得她年轻时相貌的老不死。
据说那边如今只剩下两个跟她差不多辈分、年纪的同乡老人了,越是如此,马兰花就对那个药铺的杨老头越是敬畏,因为如果没有意外,只等三十年期限一到,州城里边的那两个老人就会寿终正寝了。
三姑六婆的六婆,占了一半,装神弄鬼的师婆,牵线搭桥的媒婆,替妇人接生的稳婆,杏花巷的马兰花都当过,结果后来又多出个河婆……
马兰花幽幽叹息一声,在碧绿深潭中现出身形,踩在水面上,河流自行向石崖延伸,她就那么走了上去,坐在青色石崖上边,从袖中摸出一把白玉梳子,梳理一头青丝,今儿准备换个发髻。
那些小家伙也跟着水神娘娘蹦跳出水面,聚拢在崖上,围绕着石崖跑来跑去,欢快闹腾起来。
一般情况下,马兰花是绝对不允许他们上岸的,不说那白昼,阳光如火,随便一个曝晒,就会让鬼物魂飞魄散,哪怕是夜晚,罡风吹拂,也不敢掉以轻心。
何况他们自己也不敢擅自越境,否则与阳间人随便一个冲撞,阴气阳气相激,打架打不过,就要死翘翘喽。
马兰花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叹了口气,她挤出一个笑脸,嗓音轻柔,叮嘱几句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别走散了,老实些,不许去岸上,不然就要家法伺候挨板子了。
其实他们在岸上的“阳寿”都不长,沦为鬼物后,就像陷入一种古怪的时间,长得慢,准确说来是很难长大,不像市井坊间的孩子,个头蹿得那么快,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就从孩子变成少年少女,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成家立业,再有了自己的子女,然后变成睡眠很浅、习惯早起的老人,某天睡一觉再也没睁眼……
马兰花举头眺望远方,深夜时分,她光是远远看了一眼披云山,都会觉得灼眼。
大骊朝廷最早设立了三座山神庙,披云山是山君大庙,高不可攀。
最南边的落魄山,曾经有个被同僚取笑为金头山神的山神老爷,曾经在那边当值,在山顶还有座规格不低的山神祠,可惜那些年混得惨兮兮,好好一座山神祠庙,都快沦为泥瓶巷那个孤儿的“家庙”了,能有什么香火?
马兰花知晓那个金头山神宋煜章,来历不小,生前当过多年的窑务督造官,在小镇没有县衙的那些年里,算是唯一的官老爷了。
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年纪轻轻的,卸任后就当了大骊的一部侍郎。
反观宋督造宋大人,好人没好命,没能赶上好时辰呗。
至于建造在风凉山的山神庙,因为山头地理位置优越,位于群山最北,所以离着州郡治所同在一城的繁华地界最近,祠庙香火一直很旺,善男信女,香客如云,上山烧香络绎不绝,每逢初一、十五,山腰和山顶的庙会赶集更是热闹得让山水官场的同僚们羡慕不已,那条烧香神道的上山主路,宽阔平整得像是一条官道驿路,沿途都是茶馆酒肆和客栈店铺。
风凉山地界的一位土地公,与马兰花相熟,就是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倒是不敢对她毛手毛脚,就是每次见面,总要变着法子说几句荤话,好像嘴上不占点便宜就会死。
而这位土地公的顶头上司,正是风凉山的山神老爷。
凭借那尊神像的面容,马兰花依稀认出,那就是个以前在小镇开白事铺子的,瞧瞧人家如今的气派,再看看自己的祠庙光景,人比人气死人。
说真的,那山神老爷年轻那会儿,还曾让人与自家提过亲哩。
只是不知为何,在她还是河婆那会儿,对方会时不时来龙须河碰个面,只是没过多久就疏远了。
把马兰花气得不轻,老娘不过是让你打听一下孙子的消息,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吗?
这龙须河的顶头上司是下游那条铁符江的水神杨花,据说是大骊太后娘娘的身边人,面冷得很,马兰花根本不敢凑近,偶尔参加铁符江的水府议事,她也是战战兢兢的,遇见那些一贯眼高于顶的水府胥吏,马兰花也是只敢赔笑脸,绝不敢摆半点架子,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得体了,哪件事做得有纰漏,就要丢掉官位。
所以一州之外发生的事情,马兰花只能通过那些来自州城隍庙的山水官场邸报来揣测一二。
按照杨老头给出的那个承诺,等到三十年一过,晓得她年轻时容貌、身份的小镇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就可以立起神像,享受香火,凭此淬炼金身。
但是马兰花对此既期待,又忧虑重重。
铁符江和玉液江水神庙的求姻缘,都很灵验;馒头山土地庙的求子,也是极有名气的;还有宋督造平调去的棋墩山以及风凉山,这两处山神庙,好像读书人求签许愿,希冀着科举顺遂,文运庇护,效果都是相当不错的。
所以到现在马兰花也没想出个法子,以后就算立起神像,自家祠庙香火从哪儿来?
要说镇压水运一事,轮得到她?
处州地界,最不缺江河正神。
马兰花梳着头发,长吁短叹。
这片坑坑洼洼的青色石崖上边,以前小镇的孩子来这边凫水摸鱼,都有各自挑选好的“座位”。
成为一地山水神灵后,与阳间那些凡夫俗子的视野,是截然不同的。
位于西边大山和小镇接壤处,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竟然是一颗骊珠所在。
而马兰花脚下这条龙须河,则是名副其实的一条龙须,所以当年水中才会出现那么多价值连城的蛇胆石。
至于另外一条龙须,就是小镇那条主街,街上依次排开的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东边蔓延而去,止步于东边栅栏门,曾经有个混不吝的年轻光棍,看门人郑大风,如今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间没人住的黄泥屋子。
有个文绉绉的说法,叫那虎踞龙盘,好像那些龙窑窑口,就建造在这条龙的身躯之上。
其实这些年来,马兰花就怕泥瓶巷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来找自己翻旧账。
毕竟之前在铁锁井挑水,每次见到这个“宋督造私生子”身边的低贱婢女,马兰花就是那个挑头的碎嘴婆姨,当年确实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
毕竟泥瓶巷的寡妇,还有那个孤儿,他们再穷,也不是贱籍嘛,再家徒四壁,好歹有个清清白白的身份,倒是这个名字古怪的小姑娘,日子过得殷实阔绰又如何……
当年的小镇妇人,别说是对稚圭指指点点了,反正只要吵架骂街了,管你是谁,总能挑出一堆毛病来,当面说几句搅心窝子、戳脊梁骨的言语,比如你家里有几个臭钱又咋了,如今有带把的崽儿吗,小心断了祖上的香火,将来钱归了谁,可不就是两说的事……这类相互揭短,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等到一方说不过了,再上手抓头发挠脸。
只说拌嘴一事,不谈动手,那么杏花巷的马婆婆、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小镇最西边的李家妇人、卖酒的黄二娘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份淳朴民风,阮铁匠、摆算命摊子的陆沉、每天醉醺醺的曹督造……这些外乡人,都曾亲身领教过,不认还不行。
事实上,所有接触过小镇年轻一辈的,不管是什么身份、境界,多多少少,都会有类似的感受。
只说那场文庙议事,某人一番言语,为蛮荒共主斐然和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分别送出了两个响当当的崭新绰号,一个是躺着躺着就当上了一座天下共主的“托月山躺圣”,一个是那从无胜绩的“甲申帐输圣”,陈平安还扬言要为这两位浩然天下的大功臣,分别送出一方亲手雕刻的私章,“百死不悔”“心向浩然”……
这更是让有资格参与托月山议事的蛮荒大妖们越发觉得那位年轻隐官不是自家人,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马兰花揉了揉脸颊。自己还曾被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婆娘使劲扇过一个耳光哩。
她从袖中摸出几份老旧的山水邸报,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邸报上边有她孙子的消息,其实她对上边的内容早就滚瓜烂熟了,倒背如流。
这些年闲着也是闲着,这位河神娘娘便开始变着法子多识几个字了。
而这类山水官场的邸报,是从州城隍庙下发的,基本上每个季度都会有两三封,城隍爷张平会让阴冥胥吏分别送到各级郡县城隍和山水神灵手上,这让马兰花尤其扬扬得意。
当河婆那会儿,一年到头也没几封邸报到手,等到晋升为河神后,官位等于入了大骊山水官场的清流,每年到手的邸报数量一下子翻番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过日子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抬头看看那些过得好的,这叫活着有盼头,再低头看看不如自己的,心就平了。
妇人忘记是谁说过一句话了。
“人辛苦活着,骗过自己,就是希望。”
吕喦带着小陌和青同沿着廊道去往别处,有意让两位年龄悬殊的读书人聊点“家常事”。
至圣先师笑问道:“陈平安,你是怎么想到吃书的?”
陈平安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所谓“吃书”,是指炼字。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城头实在是无事可做,恰巧隔壁城头的离真,丢了本山水游记给我,就派上用场了。”
至圣先师微笑道:“巧之又巧,恰到好处。”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至圣先师显然是意有所指。
如果不是炼化了那本山水游记的全部文字,以及偶然,陈平安就算在城头枯守一万年,也想不到师兄崔瀺要做什么。
大概就像离真后来腹诽的那样,只有脑子有病的,才能跟脑子有病的同道中人,有的聊,说得通,心领神会。
至圣先师思绪飘远,记起了一张张面孔,他们皆置身于远古剑修阵营当中。
曾经的剑修观照,可不是后来那个离真的话痨,而是个出了名的闷葫芦,几乎跟谁都不说话,每次秘密议事,都躲在角落里,或是站在陈清都身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但是观照不动手则已,一旦决心与人问剑,不能说全胜,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观照一辈子,好像都在为别人而活,为大局而炼剑递剑,所以观照是所有剑修当中,活得最不轻松的一个。
反观同辈剑修的那位龙君,纯粹就是喜欢与人问剑,好像输赢无所谓,每次遇到战事,更是不计生死,要远远比那个“不敢随便死”的观照更潇洒。
三位刑徒剑修领袖,陈清都、观照、龙君,是那座剑气长城的缔造者。
只是三位剑修刚刚站稳脚跟没多久,就在陈清都的带领下联袂远游。
那场影响深远的问剑托月山,成功阻拦那位距离十五境只差半步的托月山大祖,后者作为蛮荒天下的首任共主,最终未能炼化一座天下的天时地利人和,跻身十五境。
而陈清都三人,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陈清都的本命飞剑浮萍彻底破碎,不得不合道剑气长城,陈清都更因此失去了跻身十五境的希望。
否则按照道祖的推算,只要再给陈清都两三千年的炼剑光阴,他就有机会成为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五境纯粹剑修。
前无古人,是因为那些有望跻身此境的剑修,在远古神灵的压制下,都死在半路上了。
后无来者,是一旦陈清都跻身此境,就像一人独占整条剑道,站在一座独木桥上,无路可让。
至圣先师曾经带着礼圣,一起去剑气长城劝过陈清都,但是劝阻无果。
陈清都只用两句话就将两位“书生”堵了回去。
“我们剑修未必要做最对的事情。”
“你们读书人,记得信守承诺。”
龙君原本对于剑修沦为刑徒就极为不满,故而那场远游,龙君就根本没有想过活着返回剑气长城。
他是准备以纯粹剑修的身份,让自己的人生落下帷幕,而不是沦为什么剑气长城的刑徒流民。
所以“身死”之后,对那座剑气长城也好,对陈清都这位曾经并肩作战的老友也罢,龙君都已经不亏欠半点。
龙君的本命飞剑,名为大墟仙冢。
登山一役,加上登山之前,人间大地之上的前辈剑修,死无葬身之地的,不计其数,他龙君能够以本命飞剑作为坟茔,已算幸事。
而观照拥有一把更加特殊的本命飞剑。一万年之前的那两三千年里,被远古神灵针对最多的剑修,正是拥有一把本命飞剑光阴长河的观照。
所以观照的修道路程,最为坎坷、凶险,为观照护道的剑修,络绎不绝,前赴后继,光是远古“地仙”剑修的陨落数量,就多达双手之数。
至圣先师收起思绪,问道:“若是追本溯源呢,山有来龙水有源嘛。”
陈平安说道:“当年李先生与小暖树说了个道理,我虽然是旁听,不过在那之后,就一直记着。”
福禄街李希圣,曾经去泥瓶巷找过陈平安。
当时陈平安是第一次远游归来,身边多了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那次李希圣教给了习惯“说话不把门”的青衣小童一个道理,说世间所有文字都是有力量的,字组词,词串联成句,语句接连成文,大道就在其中。
这句话,陈灵均没当真,左耳进右耳出了,却让陈平安记忆深刻,虽然没有篆刻在后来的竹简上,但是始终牢记于心。
之后,小暖树还壮起胆子问了那位读书人一个她心中疑惑许久的问题:为何读书之时,突然间就好像不认得某个字了,会觉得陌生?
李希圣笑着给出答案,说那是因为某时某刻,书上的文字被某些圣人偷偷借走了。
那会儿的小暖树,显然不太相信这种神神道道的说法,她便直接出言反驳李先生了,在某个旁观者眼中,就是把李先生给“教训”了一通。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场景。
在那之后,祖宅在泥瓶巷的南婆娑洲剑修曹峻,随便用了个“太岁头上动土”的借口,要找陈平安的麻烦。
结果这位仙都山如今的末席供奉,那次就跟主动揽事的李希圣,在小巷里边狭路相逢,都不愿让路,就打了一架。
一个只是六境练气士,一个却是自称在八境、九境之间的剑修,曹峻之所以有此古怪的说法,是因为当时他的金丹境名不副实,因为剑心崩碎了,一颗道心稀烂,心相景象沦为满池枯荷。
要知道在剑心崩碎之前,曹峻的练剑资质之好,在那南婆娑洲是首屈一指的剑仙坯子。
只是一个再半吊子、再纸糊竹篾,也还是金丹境的剑修,竟然在一个六境修士面前,不管如何倾力出剑,还是落了个无功而返的下场。
而那场切磋斗法,当年陈平安只是看了个大概,随着眼界越来越宽阔,尤其是等到自己成为剑修之后,就越发感受到其中的不同寻常。
一位非剑修的练气士,面对一位剑修的问剑,而且自己的境界比对方更低,竟然能够稳操胜券?
当年李希圣那场气定神闲、看似极为游刃有余的接剑,就像教给未来的剑修陈平安一个无声的道理。
既然剑修一剑可破万法,那么破解之法就“很简单”了,只需要积攒出一万零一法。
在未来岁月里,陈平安觉得最为接近李希圣那种“境界”的两场架,一次是在剑气长城的城头茅屋附近,一次是在城外战场。
曹慈的拳法和斐然的剑术。
不光是他们的那种未卜先知、料敌先机,与当年李希圣的术法极为相似,还有一种从曹慈、斐然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与境地,无须使用阵法、神通、飞剑,完全不用任何外物加持,便能够自成小天地。
而打架之外,犹有两人,也会带给陈平安这种感觉。
在落魄山竹楼二楼,为自己教拳的崔前辈,以及坐在棋盘前准备落子的崔东山。
修道之人,都说人身小天地。但是这几位,仿佛他们自身即是大天地。
至圣先师想起当初在小镇,一本正经的青衣小童好心好意奉劝道祖一句,“道祖”这个名字太大,最好改一改名字。
至圣先师忍俊不禁,笑着打趣道:“你们家那位景清道友,有点道行的。”
陈平安备感无奈,自嘲道:“像是请了个小祖宗回家。”
不过说这句话的时候,年轻山主的眼神很温柔。
在落魄山,哪怕陈平安当惯了甩手掌柜,但是只要每次返乡回家,就没有年轻山主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明面上功劳都是小米粒的,其实陈灵均也是不容小觑的幕后功臣,一个勤快巡山,一个喜欢闲逛,所见所闻,都藏不住的。
至圣先师说道:“陈灵均当初去北俱芦洲大渎走水,觉得自己犯了错,好像不是想着隐瞒什么,而是想着早点回乡,大不了在你这里挨顿骂,心中一颗大石就算落定了。要知道一般人犯了错,不管大小,总会希望是天不知地不知,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这是人性。”
陈平安疑惑不解,不知为何至圣先师会聊起陈灵均。
至圣先师问道:“陈灵均那么要面子,唯独在你这边,他好像完全无所谓面子不面子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陈平安还真没有想过这茬,略作思量,试探性地答道:“因为我走过书简湖。”
落魄山所有的人,修士也好,武夫也罢,极有默契,好像都会刻意绕开那座书简湖,从不去触碰这个话题。
越是无瑕之人,旁人与之相处,无形压力越大。
尤其是陈平安这种心思细微之辈,泥瓶巷的孤儿,一辈子都在孜孜不倦追求“无错”二字。
一个经常喝酒却一次都没醉过的人,是很可怕的。
正因为那些人生路上的一个个遗憾和过错,和那些不为人知的问心有愧,才让陈平安变成了一个极少醉倒,可终究是会醉酒的善饮之人。
至圣先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层用意。崔瀺知道形势紧迫,来不及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手段了,他就干脆先帮你在心路上狠狠砸出一个无底洞,再逼着你拿其他东西去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至于是用良知、愧疚,还是用某种更加融洽的学问,总之不管是什么,都有了个去处。”
至圣先师有意说得含蓄几分,其实崔瀺就像是用了一种与“查漏补缺”反其道行之的手段,说是凿出一口水井,并不恰当,根本是直接在陈平安心境之内硬生生凿出一座无水之心湖。
至于缝补一事,靠陈平安自己。
难熬?
受着!
不然以陈平安原本的道心,是承载不住那份神性的。
准确说来,心中善恶两条线极为靠拢的陈平安,是太过契合神性了,越修行,越登高,人性越是向神性靠拢,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大势所趋。
就像至圣先师先前以拂尘画圆论道,有意询问陈平安最终有几种可能性,陈平安答不上来。
在至圣先师看来,一个不小心,极有可能就是只有一种结果,登天而去、占据旧天庭遗址的周密,反而输给看似留在人间、输了先手的陈平安,因为后者的神性变得更为粹然。
药铺的那个杨老头何尝不是在赌?
而且他不会输。
只要陈平安将赌桌上所有神性都收入囊中,不管陈平安这场人性与神性的拔河,是输是赢,在杨老头眼中,都是左手进右手出的事情,都还是那个一。
昔年的男地仙之祖,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手握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苦苦守候一万年,不算白忙一场。
所以崔瀺才会早早出手,如果陈平安有朝一日当真成为那个一,成功归拢整座骊珠洞天所有争渡之人的神性,成为赌桌上最后留下的那个人,那么大部分的粹然神性,即便是原本不可控的,大不了就是神性宛如一条瀑布垂泻,从天而坠,灌注心湖之中。
论事,既省心省力;论人,又能裨益修行。
至圣先师突然又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崔东山会怕李宝瓶?当年你们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在红棉袄小姑娘那边,始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嘴?”
陈平安当场愣住,又是一个好像从未深思的问题。
然后陈平安很快就神色复杂起来。
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陈平安与师兄左右在那边重逢。其实最早,师兄不认这个小师弟,陈平安也不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大师兄。
但是陈平安对“欺师灭祖”的大师兄崔瀺,心情才是最为复杂的。
“因为李宝瓶与宝瓶洲,是那种休戚与共、福祸相依的关系,你以为‘桃代李僵’一事,又是谁的手笔?”至圣先师一语道破天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志向高远,一气化三清,要以三种身份,最终真正融合三教学问,神诰宗周礼是道士,福禄街李希圣是儒生,崔瀺就是算准了李希圣明知道事实真相,依旧会护住妹妹李宝瓶的安全。李希圣如此选择,那么白玉京呢,甚至是青冥天下?你信不信万一宝瓶洲战事不利,守不住大渎和陪都,大骊铁骑不得不退守北地京城,李宝瓶再有个好歹,李希圣会直接一路破境,一天之内重返十四境,选择直面周密?届时师弟余斗与陆沉,又会做何选择?甚至是道祖有无可能为这个最寄予厚望的首徒,破例出手一次?”
“不一定。”
至圣先师缓缓道:“但是崔瀺只需要有这个‘不一定’,就足够了。所以当年齐静春说那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是说给你这个小师弟听的,也是说给大师兄崔瀺听的,是希望后者的事功学问不要太走极端了,做事情稍微讲一讲分寸,要近乎人情。可惜崔瀺不听,如果说句‘近乎人情’的话,还真怨不得他,一个都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的人,我们又能要求崔瀺多做什么呢。”
至圣先师双手负后,抬头望天。
一个昔年的浩然贾生,过往的蛮荒周密,如今的天庭新主,凭借一己之力,能够让三教祖师不得不联手对付。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算不到吗?道祖都不行?”
至圣先师摇头道:“还真就算不到。有些事,极为错综复杂,如果大道推演一事,虽然演化出几百几千条路,但能一条道走到底,那么数量再多都不难,随便一个上五境修士,都可以跑去当阴阳家了。难就难在,人心一动,天心即移。打个比方,只说五彩天下冯元宵这类事,道祖当然可以算得到她的出现,咱们再假设道祖小家子气点,一定要针对她,那么道祖就等于与整座五彩天下的大道抗衡,注定是吃力不讨好的,只会按下葫芦浮起了瓢。”
“毕竟与当初那位兵家老祖,就不是一码事。”
“可若是我们几个,各自道化一座天下,只说在自家地盘,当然也就算无遗策了。”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道祖认为知止天下将自正,佛祖觉得众生成佛是自己的事。反正我们几个,作为人间最早的‘道士’,都觉得道在天下。”
陈平安蓦然眼前一花,异象一闪而逝,随即道心震动。
再凝神定睛望去,已经不见踪迹。
刚才仿佛看到了一头传说中的……麒麟,在视野中一掠而过。
至圣先师神色从容,笑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愣着作甚,再来壶酒。”
处州的州城,与龙泉郡的郡城,治所同在一城,自然要比那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更加繁华。
一位锦衣玉食的妇人,返乡之后,经过这些年的养尊处优,气度雍容,若是只看面容,撇开眼角的鱼尾纹,瞧着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称赞她一句半老徐娘,半点不昧良心。
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人,都要误以为她是福禄街出身的豪门女子。
宅子里边铺设有地龙,脚边哪里需要火盆,就连手上的炭笼都可以省了。
早年从书简湖青峡岛返回家乡,她就直接在州城买了好些宅子。
事实证明,当年咬咬牙的一掷千金,非但没有打水漂,反而获利颇丰,光是每年那些铺子的租金,就有一大笔银子入账。
当然,她早就瞧不上那些金银了,神仙钱才是钱。
这些年,妇人去槐黄县城的宅子,多是为了清明祭祖,这才回泥瓶巷坐一会儿。
她所有的心思,还是在新家,比如宅院内,凡事立起一个体统来,得有尊卑高下之分,才算治家有方。
州城里边有那山上的仙家客栈,她会让府上管家定期去购买山水邸报。
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毕竟花的都是神仙钱,但是妇人没有半点心疼,一来想要打听关于中土神洲,尤其是白帝城的消息,再者可以彰显自家的高门身份。
屋内,妇人拉着几个丫鬟聊家常,围炉夜坐,温了一壶糯米酒酿,各自小酌,花几上边,摆满了各色零嘴吃食。
一个体态丰腴的大丫鬟,低头抿了口酒酿,嫣然笑道:“夫人,以少爷的修行资质,再加上少年那个白帝城嫡传身份,将来回了家乡,开宗立派都不难哩。”
当年妇人从青峡岛横波府带了几个贴身婢女,她们在这边也算入乡随俗了,今天跟着夫人,一起贴春联,烧香请门神、请灶神等,夫人家乡讲究多,只是熟能生巧,年复一年,她们也就习惯了。
就像明天是正月初一,还要跟着夫人去风凉山的山神庙烧香,刚搬来州城,夫人还会想着除夕夜就动身,赶个早,好烧新年的头炉香,甚至还想要夜宿寺庙。
可是自打上次顾璨回乡,与夫人聊过一场后,夫人就不刻意去争头香了,说我家顾璨讲了,按照佛门里边的讲究,所谓的头香,就是两种说法:一种是诚心实意,心香一瓣,不管是在寺庙还是在家里,在哪儿烧香都是一样的;再一种就是虔诚向佛,那么每次敬香,都是自己在烧头香,不用与人争。
妇人笑道:“小璨只是郑城主的嫡传弟子之一,白帝城就算创建下宗,按照邸报上边写的,多半也是在那扶摇洲,不会来咱们宝瓶洲的。”
这些年,通过那座仙家客栈的山上邸报,妇人知晓了许多天下事,而且那座客栈的邸报,据说比州城隍庙还要来路宽泛呢。
妇人突然神色惋惜道:“只是苦了你们,谁能料到书简湖那边会冒出个真境宗,你们要是当年没有跟着我来这边,指不定今儿就已经是宗门里边的谱牒神仙了,出门在外,都要被称呼一声仙子的,哪像现在,只能窝在这么个巴掌大小的宅子里边,给我一个妇道人家当什么丫鬟。”
妇人晓得她们这些修道之人,在“宗”字头的仙府金玉谱牒上边记名,称得上是件祖坟冒烟的事了。
原本府上有两个禁忌,一个是书简湖,一个是姓陈的账房先生。
一地一人,都不能聊。不承想今夜夫人竟然主动聊起了书简湖。
屋内两个贴身婢女,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身材相对消瘦的那个婢女,立即笑道:“夫人这话说得不对。”
妇人笑眯眯问道:“说说看,怎么就不对了?”
婢女正色道:“当年,是夫人亲手将我们带出了火坑,如今长远来看,在那真境宗当个混日子的外门弟子,又有什么出息呢,而跟在夫人身边,少爷可是天底下最孝顺的人了,以后会差了咱们几个的造化?少爷洪福齐天,是那一等一的天之骄子,都不谈少爷的师父郑城主,只说那师姑韩俏色,就是一位仙人,还有身为琉璃阁主人的小师叔柳道醇,以及师兄傅噤,更是位大剑仙,他们哪个不是顶天的山上人物?他们中随便哪一个莅临宝瓶洲,别说是真境宗,就是去那神诰宗,见着了祁天君,也一样要互称一声道友,再当那座上宾哩。”
关于顾璨去白帝城修行一事,府上知晓真相的,除了妇人,就只有她们几个贴身婢女了。
这是一番真心话,只是她没说全。
顾璨的大道成就高低,只是一方面,她们几个,谁不怕那顾璨?对那书简湖的混世魔王,她们简直就是怕到了骨子里。
说来奇怪,顾璨长大后好似变成了一个儒家书生,上次返回家乡,再见到顾璨,虽然顾璨神色温和,她们却更怕了,越发心惊胆战。
如果说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弟子顾璨,是一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暴起杀人的小疯子,是个天生的野修。
那么后来的青年顾璨,好像就变成了一个城府深重、心思叵测的人,哪怕面对面站着,仿佛也永远不知道顾璨心里在想什么。
走出书简湖的顾璨,无论是境界、心性,还是手段,都与年龄严重不符。
离乡之前,顾璨曾经私底下将她们几个喊到一起,非但没有端架子,再没有丝毫年少时的那种跋扈气焰,反而和颜悦色,与她们客客气气说话,与她们约法三章,赏罚分明,甚至允许她们犯错一两次。
但是要求她们每年都要飞剑传信白帝城,至于信上写什么内容,都随她们,哪怕只是求教一些修行关隘的难题,都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这笔山上书信的开销,由他来出,只是叮嘱她们关于这件事,就不要与他娘亲说了。
最后,顾璨对她们笑道,与你们聊了些掏心窝子的话,不要不当回事。
双方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许她们在娘亲那边煽风点火,将一件小事变成需要惊动郡守府或是大骊朝廷的麻烦事,不许她们在外主动惹事,但是如果是别人招惹她们,不管对方是谁,有什么背景,只要是她们在理,那就也不用怕事,他顾璨自会兜底,因为她们如今算是半个自家人了。
最后顾璨还起身,向她们抱拳致谢,说是以后娘亲的衣食住行,就有劳几位多多费心了。
妇人听过那个婢女神色诚挚的言语,乐不可支,笑着从盘中拿起一块糕点,轻轻递过去,道:“我家小璨从小就能吃苦,如今只是把苦日子熬出头了,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是啊,原本好像没有个尽头的苦日子,竟然真的被他们娘俩给一天一天熬过去了。
想到这里,妇人红了眼眶,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的泪水。
两个婢女连忙安慰几句。
妇人笑着摆摆手:“就只是忆苦思甜,反正过去的都过去了。”
这些年主动过来找她攀亲戚的,多了去。
其实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货色,大多是从府上这边拿点钱,就被打发了事。
总之,她不至于让那些骗子吃闭门羹,免得传出去不好听,背地里嚼舌头,说她做人忘本,有了钱就翻脸不认人。
顾璨上次离家之前,与相依为命的娘亲聊了些体己话。
妇人既欣慰,又心疼,还有几分陌生。
欣慰的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