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愿挽天倾者》:鱼游碧水

        甲申帐中不是剑修却是领袖的木屐,刘叉的唯一弟子背箧,托月山关门弟子离真,雨四,涒滩,女子剑修流白,一行人出现在了那场双方问剑的战场最南端。

        雨四蹲在地上,双指拈起一小撮土壤,轻轻将其碾成碎末,拍了拍手掌,起身道:“两边剑意的此消彼长和转换程度跟预期的差不多,也就只剩下这么点好事了。”

        流白皱眉道:“为何明明是个圈套,还要往里边跳?再说了,又不光是我们甲申帐觉得不妥,可是甲子帅帐那边依旧不理睬,这算怎么回事?我方地仙剑修明摆着是被针对了的,已经战死几个了?昨天为止,已经有九个了吧。接下来,还要送多少战功给剑气长城?这是打仗,哪有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打法!木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回来后,也不愿多说半句。要真是在那边挨了白眼委屈,我,离真,背箧,都可以向各自的师父言语一声。”

        流白是周密的嫡传弟子之一,跟随那位被誉为“学海”的先生熟读兵书,习惯了斤斤计较,环环相扣。

        雨四也跟着说道:“木屐,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在我们这边没什么不能讲的。”

        木屐说道:“甲子帐那边也没说具体缘由,只说问剑过后,包括仰止、黄鸾两位将功补过的前辈在内,会拎着一颗颗在后方截杀而来的剑仙头颅丢向剑气长城,作为问剑之后的回礼。”

        流白怒道:“还什么礼?!难不成地仙剑修不白白死,便没有那些隐匿剑仙的头颅了吗?根本就是两回事!”

        木屐感慨道:“是啊。我也不懂。不懂为何有这么多我方剑修要死在这里,好像一定要死。”

        涒滩笑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我们大不了就这么干瞪眼,瞧着喽。”

        前边远处的战场上,有蛮荒天下的剑仙现出百丈真身,单独位于战场之上,双手持剑,一剑落地。

        剑气长城的剑阵瀑布之上,顿时落下数百条鲜红闪电,如神灵震怒,手持雷鞭,胡乱砸向大地。

        剑气长城的剑仙也随之应对,以剑气云海拦截雷电,防止落在剑阵之上,殃及那些中五境剑修。

        有一个身姿纤细的己方女子剑仙,并没携带佩剑,只是大袖飞旋,方圆数里的大地之上便有剑气凝聚,化作千百飞剑,激射向那座好似从天而落的剑气长城磅礴剑阵。

        城头之上的大剑仙岳青以两把本命飞剑之一的云雀在天与之对峙。

        在妖族修士法宝洪流和这场问剑的两场大战之中,蛮荒天下有数个原本籍籍无名的修士好似应运而生。

        一个原本不是剑修的妖族修士,不过是洞府境练气士,相对己方剑阵,原本就只是凑数而已,不承想出剑之后竟然无意间得到了两缕剑气长城远古剑意,剑意品秩还极高。

        少年注定会以此跻身百剑仙之列,更会有大把资源倾斜在他身上。

        说不定到了浩然天下,他就是有望开宗立派的剑道种子。

        一个金丹境剑修,凭借原本属于鸡肋的那把本命飞剑,立下了匪夷所思的战功。

        先后两次抵挡下两位剑气长城剑修的倾力出剑,不但救下了己方两个地仙剑修,还使得对方剑仙的飞剑神通莫名其妙砸在了剑气长城的剑阵之上,剑气长城那边光是金丹境剑修就瞬间先后折损两人,地仙之下的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更是受到重创,多人被迫直接撤出了战场。

        这个金丹境剑修立即被下令撤出了战场,此后又被飞升境前辈施展了障眼法,数次重新置身战场,专门针对剑气长城大剑仙的倾力一击。

        至于一个金丹境剑修,为何能够未卜先知到剑仙如何出剑,除了甲子帐知晓真相,甲申帐这些军帐都无权过问。

        此外,一对元婴境剑修道侣,在大战中先后破境跻身上五境。

        其实若是没有这些“光彩照人的点缀”,蛮荒天下的剑修问剑就只是个笑话。

        因为剑气长城剑修的折损速度,与诸多军帐的推演结果出入不小,比预期要慢上许多。

        木屐说道:“打仗,打的不过是人、钱两物。对方剑修折损比预期少,只是少,又不是没有死人。接下来就看神仙钱一事了,其实这个比剑修更关键。如今剑气长城的剑修灵气,陆陆续续地,大多已经开始出现干涸迹象,剑气长城战场上的灵气如此浑浊,双方都别想汲取了。我们背靠整座蛮荒天下,又被两位前辈以大神通牵引,两股灵气聚拢,好似江河,正在源源不断往这边涌来,可那堵城头背后,才多大的地盘,能够积蓄多少灵气?战事往后推移,他们又能支撑起剑仙的多少次倾力出手?关于此事,乙戌军帐是早早有过一场精准计算的。只要此事没有意外,如今剑气长城的剑修,不过是晚死,到时候就会死得极快极多。”

        雨四笑道:“甚至极有可能是自己熬死自己,死得悄无声息,哪怕祭出了飞剑,都收不回去。”

        流白沉声说道:“前提是没有意外!剑气长城没有预料之外的灵气来源!但是这场仗打下来,带给我们的意外,还少吗?!”

        木屐点头道:“那就粗略计算一下,浩然天下的八洲渡船,北俱芦洲不去说它,把自己半洲物产掏出来都有可能,所幸这种事情,也就北俱芦洲做得出来了。桐叶洲没有渡船,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就是南婆娑洲和西南扶摇洲,西南扶摇洲渡船以山水窟为首,有旧怨,不会好说话的。当下说不定又在帮我们大忙了。南婆娑洲,则是不敢太好说话,即便船主们失心疯了,愿意竭力帮助剑气长城,也得看他们的宗门山头敢不敢答应。”

        木屐说到这里,笑了起来:“还好,剑气长城从来不擅长与浩然天下打交道。”

        流白习惯了说反话唱反调:“万一呢?万一剑气长城有人,能够说服八洲渡船,大肆补给剑气长城?!”

        涒滩抬头望向剑气长城,冷笑道:“靠什么说服?靠剑仙的面子?凭借能挣大钱却不挣的好心,怎么当上渡船话事人,如何做得了倒悬山买卖?难道要靠剑仙亲自送神仙钱给人?巧了,剑气长城其实最缺灵气最为纯粹的神仙钱。”

        木屐仰头望向那座城头,说道:“有机会的话,很想见一见那个人,就坐在城头之上,与他复盘一番。”

        离真说道:“那也得看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流白灵光乍现,刚要说话,木屐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摇摇头说道:“意外自然要用意外来纠错。倒悬山那边,有些存在不会一直作壁上观的。”

        米裕堆过了雪人,还偷偷摘了园圃花叶,为那雪人儿姑娘穿上了花衣裳,色彩样式,皆是当年初见时她的模样。

        来到大堂这边,瞧见了那个蹲在地上看桌子的年轻隐官,米裕跨过门槛,斜靠着一张小桌案,好奇问道:“隐官大人,这张四仙桌,其实是件暗藏玄机的值钱宝物?打算搬到避暑行宫?”

        陈平安站起身:“出门走走。”

        米裕站直身,又瞥了眼四仙桌,看来不那么值钱。

        春幡斋作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极大,穿廊过道,古木参天,尤其以假山奇石著称于世,飞瀑流泉,与花木扶疏相得益彰。

        陈平安和米裕走在一条石磴道上,水汽弥漫,灵气盎然。

        米裕问道:“隐官大人,容我再废话两句,死死捂住自家饭碗,再从他人饭碗里抢饭吃,味道特别好,可那帮人不是寻常人,只给好处,依旧不长记性的。”

        陈平安笑道:“是怪我兴师动众,喊了那么多剑仙撑场子,最后竟然没死人?”

        米裕说道:“这哪敢。”

        陈平安解释道:“十一位剑仙驾临倒悬山,杀意那么重,作不得伪,说句难听的,剑仙需要假装想杀人吗?可是到最后,依旧一剑未出,你信?”

        米裕说道:“不信。”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吴虬、白溪这帮人,更不会相信。别看后来谈正事,一个个商贾好像重返账本算盘小天地了,其实还是在忧心生死一事。许多细节,你要是多打量打量,而不是光顾着那几位女子船主哪里好看了,哪里瑕疵了,其实不难发现我说的这个真相。”

        米裕有些悻悻然。

        习惯成自然,这也算是他的小天地,只是比不得隐官大人的深谋远虑,他米裕的对手,只有世间好看的女子。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不远处的水榭楼阁:“要么多杀几个,来自中土神洲的吴虬,修为实力最强的江高台,与剑气长城结仇最多的白溪,境界最低、身世最不值一提的柳深,都得杀了。杀得他们觉得最不会死的一撮人,全死了,才能够将他们逼到墙角那边去,再无退路,处境与人心皆如此。”

        假山之上,透漏瘦皱的山石缝隙之间,生长着一棵棵绿意葱葱的小松小柏。

        陈平安坐在一级台阶上:“如果局面不至于此,那就一个都别杀,余着。会杀谁,让他们自己瞎琢磨去。你等着吧,只要稍稍给点暗示,自有聪明人帮我挑人杀,还会反过来暗示我,谁死了最没有代价,不需要晏溟、纳兰彩焕赔多少钱,甚至可能都不需要剑仙孙巨源赔礼道歉。既然觉得剑气长城肯定要杀人立威,渡船总归要死几个人才对‘隐官’和剑仙有份交代,那就死道友不死贫道。”

        陈平安指了指那些虬曲似病的松柏:“在山野大泽能活,在这里不也一样好好活着。”

        米裕豁然开朗,心中那点积郁随之烟消云散。

        陈平安却说道:“杀人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只谈心中感受,大堂上那一排船主,杀光了才快意。可如果多计较一番,单独拎出来,你说谁真正该死?白溪?他终究不是那个山水窟老祖。吴虬?怎么就该死了?江高台,若非被我一顿胡搅蛮缠,他又太过想着帮助自己和八洲渡船占尽便宜,需要沦落到身陷死地的地步吗?”

        米裕沉默片刻,坐到陈平安身边,沉声道:“发死人财更不好玩,不也玩得一个个很起劲,很开心?换成我是隐官大人,早动手了。当然,后果会很糟糕。”

        陈平安难得和米裕说了一番宽慰言语:“剑仙自然只做剑仙该做的事情,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我这个岁数,已经是金丹境剑修了,然后六十四岁跻身的元婴境,一百九十六岁破的元婴境瓶颈。事实上,你的资质在众多剑仙当中,真不算垫底,反而可以算靠前。绝好的资质,保证你能够跻身他人梦寐以求的上五境,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你转去做了一件练剑之外的熟悉事情,你真心喜欢的事情。得到的结果,在外人眼中,不算好,但是你自己觉得没什么问题,最多就是对兄长米祜心怀愧疚。”

        米裕有些尴尬:“隐官大人直说无妨,我米裕无非就是对谈情说爱更感兴趣,与女子们卿卿我我,比练剑杀敌更擅长。”

        陈平安笑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浩然天下出不了这么多剑修,但代价就是得有个熟悉外乡规矩的外人来当这个隐官。可如果我也因此分心,道心越来越远离‘纯粹’二字,那么一直在这条路走下去,就算在算计人心一事上建功精进,但一旦心思过多倾斜在此事上,我未来的修行瓶颈就会越来越大。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没有大的意外,和米剑仙的大道成就相比,尤其是在厮杀的本事上,应该还是我高些。”

        米裕点头道:“境界不能解决所有事情,但是可以解决许多事情。”

        陈平安说道:“境界可以解决很多事情,但是境界不能解决所有事情。”

        米裕赞叹道:“隐官大人之所以是隐官大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没接这一茬,笑道:“先前邵云岩跟我顺水推舟说了一番话,算是换了一种法子,表明了他的态度,大致上与你刚好相反,是劝我不要意气用事,滥杀一通。话说得很委婉,但是我如果不听劝,以后再有议事,估计地址就要换到水精宫或是灵芝斋了。你以为邵云岩坐在大门口,就真的只是为咱们剑气长城当门神?一位剑仙,心气不会低的。”

        米裕皱紧眉头。

        陈平安摆摆手:“无须因此迁怒邵云岩,只要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就听个劝。何况在这之后,邵云岩是不介意我们做点狠辣手段的,我试探过,他接受了,不但如此,他还愿意亲自出马,并且答应帮我找回那位精通做假账的商家天才。所以说兜兜转转,弯来绕去,终究还是我想要的那个结果。”

        米裕轻声道:“有些辛苦。”

        没有敬称一声隐官大人的言语,一般而言,就是米剑仙的肺腑之言了。

        陈平安站起身:“不能光敲棍子把人打蒙,该给点真正的实惠了。不然等他们回过神来,还是会有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我能应付,但是耗不起。”

        返回春幡斋中堂那边,众人都已落座。

        陈平安坐在主位上,微笑道:“不争不吵不是朋友,既然是朋友了,那我还真有件小礼物,要送给诸位。”

        不承想没有任何人觉得轻松,一个个屏气凝神,不少老船主甚至都已经双手藏袖,准备一言不合便要……逃命。

        当下没了对面那排剑仙坐镇,这位隐官大人,反而终于要杀人了?

        这位年轻隐官的脑子,好像与常人大不相同,真做得出来!

        陈平安笑道:“人手一件的小礼物而已,大家不用这么正襟危坐。”

        米裕缓缓站起身,对面几个胆子较小的船主,差点就要下意识跟着起身,只是屁股刚刚抬起,就发现不妥当,又悄悄坐回椅子。

        米裕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抖了抖法袍袖子,袖中掠出一枚枚宝光流转、剑气萦绕的古怪玉牌,一一悬停在五十四位八洲船主身前。

        米裕心意微动,全无涟漪牵动,所有玉牌便瞬间竖立起来,缓缓旋转,好让对面那些家伙瞪大狗眼,仔细看清楚。

        众人已经顾不得一位玉璞境剑仙的这份神通了。

        吴虬凝神望去,是浩然天下最寻常的无事牌样式,谈不上正反面,一面篆刻有“剑气长城”,另外一面刻有“浩然天下”,只是在“剑气长城”四字一侧,又有小篆“隐官”二字,以及字体更加细微的蝇头小楷,是一个数字:九。

        吴虬迅速望向别处,唐飞钱那边数字为十二,江高台那边为十六,扶摇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身前那枚玉牌的数字为十三,最靠近大门的霓裳船主柳深那边是九十六。

        陈平安斜靠着四仙桌。

        米裕开口说道:“别管数字的大小,总之谁都是独一份的。这玉牌,是隐官大人亲手画符且篆刻,每一枚玉牌皆有两到三位剑仙的剑气在里头,至于是哪些剑仙青睐了哪枚玉牌,除了隐官大人,谁都不清楚,如何推敲出来答案,各位只管各凭手段,去探究一二。总之,放眼整个浩然天下,谁也仿造不出来。要说值钱,谈不上,诸位都是做大买卖的,什么好玩意没见过;要说不值钱,可终究是只此一件的稀罕物。”

        米裕说到这里,加重语气说道:“以后其他人,再想要得到这么一枚玉牌,就看有没有机会见着咱们隐官大人的面,有没有资格成为春幡斋的贵客了。我可以肯定,极难。而且这类玉牌,总共只有九十九枚,不会打造更多。故而最大的数字就是九十九。所以将来若是谁见到了数字为一百的玉牌,就当个笑话看好了。”

        邵云岩突然开口笑道:“我也是客人,为何独独我没有玉牌?我看数字越小,越是贵客,那我就要那枚小楷刻字九十九的玉牌好了。”

        米裕不敢擅自行事,便转头望向陈平安。

        江高台突然起身抱拳,郑重其事道:“隐官大人,我这玉牌,能否换成数字为九十九的那枚?”

        这一次,还真不是年轻隐官和他说了什么,而是江高台自己真真切切,希望将眼前玉牌换成那枚数字最大的。

        小赌怡情?未必是小赌。

        江高台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修行路上的很多关键时刻,江高台正是靠这点无理可讲的虚无缥缈的直觉,才挣得如今的丰厚家当。

        邵云岩微笑道:“江船主,这也跟我抢?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何况数字越小,说不得两三位浇筑剑气在玉牌的剑仙,境界便更高,何必如此计较数字的大小?”

        江高台笑着转身再抱拳:“恳请邵剑仙割爱。”

        邵云岩摇摇头:“这事,没得谈。”

        陈平安说道:“玉牌此物,就当是诸位小赌怡情了,赌一赌是哪些剑仙的剑气蕴藉其中,愿意相互交换,还是眼前这一枚便是有眼缘的,都随意,你们可以私底下商量,不过事后需要在我这边记录在册,是谁得了哪枚玉牌。我虽然是送礼之人,好歹心里得有个数,离开春幡斋之前,记得与咱们米剑仙打声招呼。至于诸位得了玉牌,是送给宗门、山头,还是自己保留,或是转手卖出,只将玉牌当玉牌卖了,反正不值钱,也都可以随意。现在我们不聊这种小事,继续谈正事。”

        米裕重新落座,邵云岩和江高台也坐下。

        先前米裕在来的路上,有些别扭,问了个问题:“连我都觉得别扭,那些剑仙就不别扭?知道这些玉牌要送给这帮王八蛋吗?”

        “知道,我与每一位剑仙都明说了的。”

        陈平安当时的答案很简单:“别扭个什么,以后的浩然天下,每见着一枚玉牌,都会有人提及剑仙名讳和事迹,姓甚名谁,境界如何,做了什么壮举,斩杀了哪些大妖。说不定比你米裕都要如数家珍。”

        米裕立即苦笑道:“隐官大人,我也是剑仙啊。为何事先不与我说一声?”

        陈平安笑呵呵道:“不少二话不说便豪爽答应下来的剑仙,都会当面额外询问一句,玉牌当中,有无米大剑仙的剑气。我说没有,对方便如释重负。你让我怎么办?你说你好歹是隐官一脉的龙头人物,金字招牌,就这么不招人待见?甲本副册上边,我帮你把米裕那一页撕下来,放在最前边,又如何,管用啊?你要觉得管用,心里好受些,自个儿撕了去,就放在岳青、兄长米祜书页附近,我可以当没瞧见。”

        米裕心如刀绞,搅烂了一颗真心,比那情伤更重。

        这会儿是半点不别扭了,只恨自己无法参与其中。

        此时此刻,大堂众人都已经将玉牌小心翼翼收起。

        这份小心,除了视为珍稀之物的那份善待之外,当然也担心玉牌被动了手脚,莫名其妙玉牌连同剑气一起炸开,也担心玉牌剑气不会杀人,却会害他们泄露行踪,或是所有言行举止,都被年轻隐官尽收眼底耳中,毕竟儒家书院的每一位君子贤人腰间那枚玉牌便有此用。

        米裕感慨万分,想起了来的路上,年轻隐官对他的一些指点。

        “与这些商贾,嘴上说再多的香火情,旧事重提情谊也好,重重许诺将来也罢,都是虚的。”

        “需要以小见大。”

        “我们不用明确去说他们凭此玉牌,可以从剑气长城这边得到什么,就让他们自己去猜好了,聪明人花心思猜出来的答案,对不对不重要,反正十分牢靠。”

        大堂议事越来越顺畅,放在桌面上的争执越多,并不意味着是坏事。

        一直到黄昏时分,暂告一个段落。

        在此期间,那些大大小小的算计,八洲渡船合伙算计剑气长城,一洲渡船抱团算计邻居别洲,一洲之间各条渡船相互算计,米裕是真不感兴趣,可是职责所在,又不得不掺和其中,这让米裕第一次有了专心练剑其实不是苦差事的念头。

        众人再次散去,各自返回庭院秘密议事,其实绝大多数剑仙离去之后,在大堂以言语心声交流,已经足够安稳,但是能够有这么个流程,还是让跨洲渡船管事们心中舒坦不少,至少自在些。

        不然经常一个眼神望向对面,剑仙不在,光是那些没有剑仙落座的空椅子,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委实让人难惬意。

        陈平安继续独自一人逛起了春幡斋,与众人约定两个时辰后再碰头议事。

        米裕剑仙却有事要忙,因为年轻隐官交代了两件事情让他去做。

        在避暑行宫,面对那些个个年轻的剑修,米裕依旧会觉得自己略显多余,不承想到了倒悬山,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担有点多啊。

        一件事情,是私底下走门串户的时候,与那些船主们提一提“礼尚往来”四个字,必须暗示他们这是与隐官的小私谊,不算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的大买卖。

        米裕就负责收礼。晏溟与纳兰彩焕不适合做此事。

        米裕便问这些好处的最终去处,陈平安直言不讳,说都得交予晏溟和纳兰彩焕,但是在这之前,隐官一脉所有剑修,可以人人先挑选一件心仪之物。

        米裕便好奇询问:“莫非我也有一份?”

        陈平安笑言:“当然,若是真要忍不住怜香惜玉,那位元婴境女船主交出的两件私人宝物,你可以归还给她,就当是你米裕预支了酬劳。”

        米裕大为叹服:“世间最知我者,隐官大人是也。”

        另外一件事情,是让米裕去找晏溟和纳兰彩焕,三人合计一番,帮此次春幡斋议事想出一个响亮的名字,让所有渡船船主颜面有光,觉得此次议事,是共襄盛举,而非受人胁迫,至少不该让外界如此认为。

        更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春幡斋议事,是一桩值得拿出去说道说道的绝佳谈资。

        只要开了个好头,哪怕这些商贾离开了倒悬山,所有渡船管事也都会暗中帮忙推波助澜,鼓吹造势,一些个原本不得不将那枚玉牌上交给宗门山头的小船主,也就能够顺势留下玉牌,作为私人珍藏。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都好面子,那就给他们,反正剑气长城和隐官一脉也不用掏一枚钱。

        足足十一位剑仙,亲自露面待客。

        船主们之前在春幡斋多难熬,以后出了春幡斋,只要双方心有灵犀,各有默契,那么一旦运作得当,这些船主就会有多潇洒,不仅可以挣下极大的一笔声望,人人皆能成为这桩天大美谈当中的一分子。

        陈平安就真的只是闲逛而已,顺路捏了个大雪球,藏在咫尺物当中,打算送给郭竹酒,如今的剑气长城,酷暑炎炎。

        灵芝斋估计接下来几天生意会很好。

        宗门师门的那份可以记在账上,可估摸着所有人自己还要掏腰包,再拿出一件像样的仙家宝物,送礼不送单,求个好事成双。

        一个半时辰后,米裕来找了一次年轻隐官。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对方没答应,胜似答应,让你白得了一份情谊?临了有没有秋水长眸水盈盈,将你大骂一通,让你滚出去?不过以米剑仙的道行,应该还是成功留下了那件宝物才对。”

        米裕无奈道:“隐官大人,你若是稍稍花些心思在女子身上,可了不得。我最后将那宝物放在了门口。”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我让你做了两件事,所以还是会多给你一件宝物,回头到了剑气长城,你挑一件,可以送给兄长。”

        米裕又开始别扭起来。

        知道这是隐官大人的好心好意,也知道兄长米祜见着自己在隐官一脉小有建树,至少不是混吃等死,应该会很欣慰,可米裕终究做不出这种事情。

        人生当中有太多这样的小事,与谁道声谢,与人说声对不起,就是做不来。

        两人并肩而行,陈平安缓缓说道:“我不是要你刻意耍心机,让你拗着心性,以此讨好你兄长。若是如此,我就是一口气作践了你们两个与我自己。一个人,算计极多事,终究是为了不算计那么两三件事。你之所以别扭,就在于你觉得自己如何想,与你兄长米祜如何想,哪个更重要些,你还是没有弄明白。真要谈付出和回报,你米裕,还得起米祜吗?米祜如果没有你拖累,早就该是与岳青并肩的大剑仙了,可如今才刚刚破境跻身仙人境,为何如此,整个剑气长城都心知肚明。我建议你去见一见米祜,不是还什么,事实上米祜哪里需要你还什么,但是米裕应当用一件事,或是一句话,让自己兄长明白,所有的付出,弟弟米裕,是知道的,不会装傻。”

        说到这里,陈平安不愿意说得太严肃认真,于是开玩笑道:“再不要脸一点,见了米祜大剑仙,米裕就直说,兄长,我这辈子算是不奢望仙人境了,但是以后老米家的香火传承和开枝散叶一事,在剑气长城肯定是数得着的好,以后喊你伯伯的小家伙们,反正不止一两个。”

        陈平安最后说道:“这只是我一个外人觉得的好,你米裕自己如何想,其实还是很重要的。”

        米裕笑道:“我也觉得……好像不错。我回头试试看吧。”

        米裕离去后,陈平安走在一处山水相依的石道上,道路上铺满了必然来自仙家山头五彩石子,隔开了假山与泉水。

        春幡斋客人历来不多,故而石子磨损极小,让陈平安想起了北俱芦洲春露圃的那座玉莹崖。

        凑巧邵云岩在不远处,一手持精致瓷盆,正在往水中抛撒鱼食。

        陈平安走过去凭栏而立,望着游鱼争食的景象,说道:“多少小鱼碧水中。”

        邵云岩笑道:“雅致且点题。”

        片刻之后,邵云岩问道:“如今还有担心之事?”

        陈平安点头道:“担心渡船管事所在山头,早已与蛮荒天下勾结,更怕勾结极深,豁得出性命,也要毁掉春幡斋盟约。也担心倒悬山有些想不到的人,会以蛮力出手。不管是哪一种担心,只要发生了,也不管真相如何,总之给人看到的结果,就是有人死在了剑气长城的剑仙之下。西南扶摇洲、皑皑洲这两洲船主,尤其是山水窟白溪,死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事后自有一番足够恶心的蹩脚理由,到时候人心大乱,先前谈妥了的事情,全不作数。”

        邵云岩疑惑道:“你做了这么多,即便如此死人,处处是漏洞,根本经不起推敲,真能扭转局势?”

        陈平安伸手抹掉栏杆上的积雪:“人心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打造一条桌凳,辛辛苦苦,可想要打烂,不就两三下的事情。算计人,就得有被人算计的觉悟。”

        然后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那如果我再假设,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离了倒悬山,对那些船主,二话不说,就是乱杀一通?以后跨洲渡船还敢停靠倒悬山吗?”

        邵云岩脸色凝重:“关于此事,好像与船主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说了,人人趋利避害;不说,一旦发生,以后更是不会再来。”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所以说不怕意外发生,就怕那个意外,明摆着是在躲躲藏藏。只要对方耐心好,一直不出手,我就只能陪着他耗下去。”

        邵云岩问道:“如何应对?”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得去见一见那位大天君了,希望不要吃闭门羹吧。”

        邵云岩脸色古怪:“刚得到消息,已经闭关了。”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额头,头疼不已,思量片刻:“也好,等于帮我做了决定,陪邵剑仙去往南婆娑洲的第三个剑仙人选,有了。”

        是那位女子大剑仙陆芝。

        其实陆芝积累的战功,本就足够让她离开剑气长城了。

        看样子陆芝更想去蛮荒天下游历练剑,而非去浩然天下。

        前提是她自己愿意离开剑气长城,坐镇倒悬山。不然别说隐官头衔不管用,恐怕搬出了老大剑仙,一样无意义。

        陆芝哪怕答应此事,提前离开剑气长城,可其实影响不小,就真的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陈平安伸手轻轻敲击栏杆,与邵云岩一起商量破解之法。

        是不是应该泄露些春幡斋议事内容,提早渲染一番,故意只留下自家那位米裕剑仙,好诱使对方权衡之后,立即出手?

        要不要通知已经去往蛟龙沟、雨龙宗一带的谢松花?

        陆芝,米裕,加上谢松花,以及邵云岩,只要对方现身,境界越高越好。

        哪怕是一头飞升境大妖,一样在劫难逃。

        两天之后,年轻隐官满载而归,礼物没少收。

        剑仙米裕留在了春幡斋。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春幡斋这场议事,只在一夜之间,就在整座倒悬山传得沸沸扬扬。

        大致内容,无非是剑气长城与八洲渡船管事谈妥大局,一方出剑,一方出钱,合力应对当下这场蛮荒天下的攻城战。

        米裕,邵云岩,谢松花,分别隐藏在三个方向的渡船之中,连那三条渡船都不知晓,竟然能够让一位剑仙“护送”。

        悄然来到倒悬山的陆芝,坐镇倒悬山,负责随时策应某位远游的剑仙。

        扶摇洲瓦盆渡船之上,白溪坐在船舱当中,皱了皱眉头,有敲门声响起。

        不等这位元婴境修士开门,屋内便出现了一位老者,撤了障眼法后,变成了一位意态惫懒的年轻人。

        白溪站起身,沉声道:“不知前辈造访,所求何事?”

        年轻人笑道:“不算前辈,我叫边境,来自中土神洲的小剑修,与你问些春幡斋议事的详细过程,再来决定要不要大开杀戒。”

        白溪默不作声。

        边境一双眼眸变作漆黑,伸手在桌面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沙哑说道:“你家山水窟老祖与我是故友,他那件本命法宝,当年还是我送给他的一桩机缘,桌上这句话,每一艘瓦盆渡船管事在死前,都会被他告知才对。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何每一个渡船卸任管事,不出几年就会暴毙?就为了藏住这个稀奇古怪的小秘密。你小子运道最好,生得晚,有机会熬到见着我,白白得了一桩泼天富贵。你这打不破的元婴境瓶颈,遇见了我,自然能够被随便打破。”

        白溪立即抱拳弯腰:“恭迎前辈!”

        边境落座后,笑问道:“你和渡船,不会被人动了手脚都不自知吧?”

        白溪没有坐下,依旧站着,说道:“渡船早已仔细搜寻过,尤其是我这住处,绝无被动手脚的可能,至于那枚玉牌,我留在了倒悬山私宅当中。而且晚辈所有言行举止,都合乎情理,甚至事后还故意埋怨了几句,无非是做样子给春幡斋看,那位心机深沉的年轻隐官,非但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反而更会打消疑虑。”

        边境笑道:“什么玉牌?年轻隐官?说说看。”

        白溪先讲过了那枚玉牌的大致门道,得了眼前这位“老前辈”一句“好用心,可惜不为我们天下所用”的极大称赞,随后仔细讲述了一遍春幡斋的议事过程。

        边境点了点头:“若是成了,天大麻烦。不枉费我涉险走这趟。”

        说完这句话,边境大笑道:“被这皮囊拘束遮掩,你方才猜我是仙人境,还是低了。”

        白溪再次抱拳致礼。

        飞升境大妖!

        白溪最后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打算何时动手?”

        边境瞥了眼被他视为蝼蚁的白溪,白溪硬着头皮说道:“恳请前辈出手之后,也将瓦盆渡船击沉,死人多些,无妨。不然我们山水窟嫌疑就大了,只会耽误前辈以后行事,影响大局。”

        边境笑着点头:“这话中听,你小子既然如此伶俐,就该你得了一桩大造化。”

        东南桐叶洲原本有布局,可惜提前败露,只让扶乩宗和太平山伤了元气。

        而西南扶摇洲的布局之一,便是他这个出身扶摇洲却跑去游历中土神洲的边境,为了骗过那个邵元王朝的国师,边境十分辛苦,亏得他选中的这个年轻剑修自身能耐不小。

        至于南婆娑洲,有那陈淳安在,就不去送死了,没什么布局。

        边境说道:“我先不着急动手,风险太大,四散归乡的渡船,暂时都不去动。等到下次他们挣了更多的钱,再次离开倒悬山,然后开开心心赴死。”

        白溪松了口气,如此作为,确实稳妥。不然还真怕这位前辈仗着飞升境修为,只以蛮力行事。

        边境笑呵呵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反正比你想象中的更聪明,霓裳渡船上边就藏着个玉璞境剑修,应该是你所说的那个狗腿子剑仙米裕。我反正是游山玩水,半点不着急,就当是陪着他们再耍一耍。我倒要看看,这些个心高气傲惯了的剑仙,耐心到底有多好。若是耐心实在好,大不了我就更晚些出手。”

        边境没了笑容,站起身,白溪如同被掐住脖子,一点一点当着一头飞升境大妖的面,双脚离地,缓缓飞升。

        门外有个白溪十分熟悉的嗓音响起,好像在帮白溪说话。

        “自己蠢别怨人。”

        边境冷笑道:“陈平安,你竟然舍得自己的一条命,来跟我换命?怎么想的?!”

        屋外,一个骂骂咧咧的年轻人撕去脸上的那张女子面皮,身边则站着没撕掉男子面皮的陆芝。

        除了面皮之外,两人身上都有老大剑仙陈清都亲自施展的障眼法。

        边境问道:“怎么跟来的。”

        年轻隐官笑道:“学山水窟,赌大赚大。”

        边境刚要有所动作,便瞬间凝滞起来,因为屋内出现了一位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儒衫老者。

        边境大笑道:“好好好,竟然几位剑仙都不够,还请来了陈淳安!”

        老儒士陈淳安淡然道:“我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喊的?”

        陈平安之所以敢现身,除了身边站着剑气长城巅峰十大剑仙之一的陆芝,更重要的还是陈淳安到场。

        差不多境界的厮杀,大剑仙擅长杀人,却未必擅长救人。

        先前城头之上那场袭杀,米裕拦阻同等境界修为的剑仙列戟,虽然已经竭尽全力,但依旧慢了一线。

        但是有陈淳安在,便定然无忧。

        陈淳安言语过后,根本不给那头飞升境大妖废话半句的机会,天地已经变换。

        陈平安一瞬间心神震动,整个人好像显出了无穷大的法相,骤然间“飞升”,到了天幕最高处,足可俯瞰整座浩然天下的版图,只是不等陈平安稍稍打量一番,刹那之间,巨大法相又被迫凝聚为一粒比尘埃还小的心神芥子,返回大地不说,还遁入了仿佛手掌纹路即山河的极小之地。

        等到陈平安彻底回过神,转头回看了一眼,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句道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杳杳冥冥,合真空,太虚是了。”

        原来陈平安身后悬停着一颗巨大圆球,雪白皎洁,莹莹生辉,依稀可见亭台楼阁,还有一棵桂花大树,竟是那明月中间种桂花。

        陈平安与身后此物相比,双方大小犹如米粒之于白碗。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望去,视野所及,唯有大日悬空,更为庞大,通体金黄色,再无别物。

        这轮大日不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生灭无常,速度极快。

        又有一粒黑点,与一块墨渍,游弋不定。

        不断有那一道道雪白纤细光芒一闪而逝,竟是能够当场斩断那些金色丝线。

        应该就是陆芝与那飞升境大妖边境的捉对厮杀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打算盘腿而坐,心神沉浸其中,然后祭出自己那把尚未想好名字的本命飞剑,以小天地对峙小天地,凭此多感受几分这座小天地的大道运转契机。

        不承想肩头被一人按住,笑道:“有些学问,太早接触,反而不美。不是怕你偷学了去,只是因为你本命飞剑之一的神通,与我这门术法,大道不近。”

        陈平安便打消了念头,转身与那位儒衫老者恭谨作揖行礼。

        陈淳安点了点头,笑道:“我就只当是儒生晚辈拜见前辈,不是什么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与我亚圣一脉问道学问,便不与你作揖还礼了。”

        陈平安起身后,汗颜道:“只敢求教,不敢问道。”

        陈淳安摆摆手:“你我既然皆姓陈,就是同源不同流,姓氏是如此,学问文脉更是如此。何况骊珠洞天那棵楷树一事,婆娑洲颍阴陈氏是欠了你人情的。所以我才拉你进来远远观战,能够领略几分剑仙风采,都是你的本事。我不提防大骊龙泉郡的陈平安,但是提防那老秀才,以及他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是不是‘果不其然’?”

        陈平安越发惭愧。

        陈淳安伸手一抓,将那天地之外的玉璞境剑仙米裕拽入了天地之中。

        陈淳安随后提醒道:“看不真切?你不妨心中念叨念叨你家先生的学问宗旨,说不定视野会明朗几分。”

        陈平安开始心中默念。

        与有些前辈相处,想也不用多想半点。

        陈平安心无旁骛,下意识地,不知不觉就已经是盘腿而坐,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日升月落之中来。

        陈淳安正襟危坐于虚空当中,听到老秀才的学问会心处,便微微一笑。

        别说陈平安的心声言语,陈淳安想听就听,便是陈平安的想法念头,只要陈淳安想要拎出来见一见,也随便可见。

        在那之后,又有得了飞剑传信的谢松花和邵云岩,御剑极快,风驰电掣,破开无数水波云海,找到了这艘山水窟瓦盆渡船,并陆续被陈淳安“请入”这座日月天地。

        三位先后赶到的玉璞境剑仙,如出一辙,根本没有出剑的意思,如今只是各站一方,为陆芝压阵。

        米裕比较规规矩矩,死死盯住战场,不帮忙是为了不帮倒忙,只要陆芝不落下风,就打死不出手。

        第二个到场的邵云岩,不愧是春幡斋主人,竟是直接以充沛于天地间的日精月魄,开始炼剑。

        最后进入这座日月天地的谢松花,相较于米裕和邵云岩,明显更有闲情逸致。

        她一进来,瞥了眼战场,觉得不用自己帮忙,就开始御剑闲逛起来。

        见微知着,这就是大不相同的剑仙性情。米裕看似为人散漫,实则最为拘束;邵云岩最为事功,擅长算计;谢松花心性最纯粹自由。

        陈淳安说道:“已经水落石出了,那头飞升境大妖失了真身,边境此人的体魄,被当作了阳神身外身用来栖息,大妖阴神隐匿其中的手段,是一门独门神通,所以才敢去剑气长城。只要此人不站到城头上,便是陈清都也无法察觉。你是怎么发现的?”

        陈平安轻声道:“我接连赌了三次。先赌要不要离开避暑行宫,尾随某条渡船离开倒悬山;再赌了那些渡船当中,到底哪条可能性较大;最后赌老先生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儿戏,愿不愿意不辞辛苦,从南婆娑洲亲自赶来。若是老先生不来,便是被我赌中了前两场,还是会白跑一趟。”

        陈淳安笑道:“那就详细说来。不用觉得与‘赌’字沾边,便不好意思开口。世间学问,说得好说得对,是一难;能够让外人学来容易,见之可亲,思之可行,更是难上加难。”

        陈平安正要开口,那头飞升境大妖硬扛陆芝一剑,竟是破空而至,朝陈淳安和自己这边一冲而来。法相之大,如山岳压顶。

        天地圣人陈淳安看也不看一眼,伸出一手,便将那头真身不知在何处的半吊子飞升境一巴掌拍回战场,不但如此,那副庞然身躯直接被砸得凹陷进了金色大日,置身于金色岩浆大熔炉当中,哪怕大妖怒喝一声,拔地而起,掠出数千丈,依旧被那些金色丝线缠绕在身,再次狠狠拽回“大地”。

        陆芝没有趁机出剑,就只是冷眼旁观,任由那头大妖脱困之后再来厮杀。

        陈淳安对此更是不计较。老儒士只是面带微笑,听陈平安细细说着三场赌局的妙处。

        回了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丢掷了一枚小暑钱,猜正反面,来决定要不要跟随瓦盆渡船离开倒悬山。

        正面就做此事,反面就待在避暑行宫,等待对方先出手。

        在这之前,陈平安阴神出窍,同时用上了一门止观神通,虽然十分粗浅,但是可以摒弃某个念头,结果那枚小暑钱丢出了正面。

        按照陈平安的原先计划,他应该留在避暑行宫。犹豫了一番,伸手按住那枚小暑钱,让郭竹酒猜测正反面,最终陈平安选择离开剑气长城。

        听到这里,陈淳安微笑道:“你最先是想要以此来断定自己的运气好坏?若是运道好,那今后就要小心月满则亏了;若是运道不济,猜不中赌不对,反而有希望否极泰来?”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如此,我还是不太喜欢做赔本买卖,不赚可以,真不能亏。”

        陈淳安笑道:“继续说。”

        陈平安依旧是找了一次倒悬山如今的话事人,曾经打过一次照面的那位道门真君。

        大师兄左右离开之前,曾经说过,当年自己在蛟龙沟出剑过后,此人收拢了不少蛟龙之须,收益最大,陈平安去找他办一件事情,不难。

        若是不答应,就直接让他等着自己转身赶赴倒悬山,与他讲理。

        加上剑气长城与崔东山双方安插在倒悬山的谍子汇总的信息,春幡斋最后一艘跨洲渡船离开之时,陈平安就拿到了详细记录所有出入乘客登船的册子。

        悄然返回倒悬山春幡斋之前,陈平安先喊上了林君璧、玄参在内的数位隐官一脉擅长布局、破局的“弈棋国手”,帮忙筛选出最有可能出现意外的十条渡船,吴虬,唐飞钱,以及皑皑洲南箕江高台,扶摇洲瓦盆白溪,皑皑洲太羹戴蒿,仙家岛屿霓裳柳深,流霞洲凫钟刘禹,南婆娑洲、北俱芦洲也各有一条,还要加上老龙城丁家那艘渡船。

        最大的嫌疑,反而也有可能就是最没有嫌疑的。

        其实一开始,陈平安与林君璧等人都没觉得山水窟瓦盆渡船,就一定是蛮荒天下藏在浩然天下的内应。

        除了选出这十条渡船之外,还有三十二个有嫌疑的渡船客人。

        陈淳安问道:“边境此人,小心谨慎,应该不在当中才对。”

        陈平安笑道:“确实事先并无此人。按照原先档案记载,中土神洲邵元王朝剑修边境离开剑气长城后,在梅花园子暂住一段时日后,便已经离开了倒悬山,却不是与严律、蒋观澄他们一起,而是选择独自一人,去往扶摇洲游历。我与剑仙陆芝其实最先赶上的渡船,是米裕那条霓裳,一番探查过后,并无结果。这才跟上了瓦盆渡船,中途登船之后,就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四处走动,计算人数,发现多出一人。只是哪怕如此,依旧不敢断言渡船上一定有大妖隐藏,更不敢断言山水窟就一定早早勾结蛮荒天下。”

        陈淳安点了点头,随即笑问道:“不去沿着谢剑仙那个方向登船,是对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很放心?”

        陈平安摇头,答道:“是相信一头大妖的脑子足够聪明,不至于去打草惊蛇,对那用两头大妖性命换来的桐叶洲大好形势画蛇添足。”

        陈淳安又说道:“原来丝毫不担心我白跑一趟会生气,就是要与我说桐叶洲?果然是做生意从来不亏。”

        陈平安说道:“恳请老先生,相信一次宝瓶洲的眼光。真正豪赌,是我宝瓶洲最先最大!”

        陈淳安沉默片刻,欣慰笑道:“善。”

        米裕依旧装模作样为陆芝压阵。大日悬空,关键是好似近在咫尺,光是那份炙烤,就已经让他心烦意乱。

        邵云岩“得寸进尺”,借机掬了一把四溅而出的金色岩浆在手,不敢真正接触肌肤,只能是虚托在手心,然后手掌倾斜,小心翼翼浇在本命飞剑之上。

        背负竹匣的谢松花大声问道:“陈老先生,能否送我些日精月魄?不还的那种!”

        陈淳安抬头笑道:“谢剑仙,但取无妨。”

        陈淳安看了眼无所事事的米裕,笑道:“米剑仙,能否借你佩剑一用?”

        米裕立即摘下佩剑。

        陈淳安伸手一招,握剑在手,拔剑出鞘,抬了抬袖子,抖搂出一道浓稠似水的月光:“这份月魄,本就得自蛮荒天下。”

        陈淳安双指并拢,缓缓抹过,剑身上出现了一道细微不易见的凹槽,那道浓郁月光顺着手指,浇筑其中。

        米裕心神摇曳,差一点就要热泪盈眶,而且绝对真挚。

        且不谈自己佩剑的品秩注定会骤然拔高,关键是醇儒陈淳安竟然亲自出手,帮助自己炼剑!

        那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偷偷摸摸炼剑的邵云岩,能比?

        光明正大讨要日精月魄的谢松花,能比?

        陈平安瞥了眼米裕,后者立即心领神会。这一切,皆是拜隐官大人所赐,我米裕最感恩念旧,天地良心!

        陈淳安以月色帮助米裕炼剑完毕,收剑入鞘。佩剑转瞬即逝,回到了米裕身边。

        米裕作揖抱拳:“米裕谢过醇儒老圣人。”

        陈淳安点头而笑,然后对陈平安说道:“这件事情做得极好,但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啊。”

        陈平安说道:“晚辈如今连贤人都不是,就更不是君子了。”

        陈淳安笑道:“与你家先生差不多,最喜欢拿头衔说事,什么‘我这辈子可没当过贤人,没当过君子’,‘只是你们强塞给我的圣人身份,问过我乐意不乐意了吗,当了圣人,我惶恐得要死啊,你们还要咋样’。”

        陈平安一言不发。既然认了先生,就更该为尊者讳。

        陈淳安感慨道:“儒家治学,中正平和,方可明德。”

        老人望向远方,沉默许久,缓缓道:“贤人思虑,应当缜密。君子立言,尤贵精详。”

        陈平安有感而发,脱口而出道:“修力,一拳一剑,皆不落空,占个理字。修心,只管往虚高处求大,于细微处问本心。”

        陈淳安对此言论不置可否。

        下一刻,陈平安被陈淳安丢到了天地之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