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芦客栈住了三天,最后是林守一说再住下去意义不大,已经吸收不到太多灵气,尤其是不知为何,每次在亭子里吐纳久了,会感受到一股好像是利器散发出来的锐气,体魄神魂竟然有些受不住。
林守一难得开玩笑,让陈平安去井底看看有没有宝贝。
陈平安大致猜出真相,一定是自己跟崔东山那次交手,那两缕离开气府的剑气伤到了这处老城隍遗址的山水气运。
由于涉及剑灵,陈平安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在离开客栈的时候多瞧了崔东山几眼。
后者本来这两天心情大佳,走路带风,被陈平安看了两眼后,立即就老实了许多,开始反省自己到底是哪件坏事遭了报应。
一行人离开客栈的时候,刚好有人准备下榻秋芦客栈。
崔东山目不斜视,但是李宝瓶三个孩子都倍感惊奇。
原来是之前那位黄庭国老侍郎带着家眷仆役一路游玩来到了郡城,客栈外边的巷子里停着三辆马车。
他乡遇故知,老侍郎开怀大笑。
尤其是看到李宝瓶、李槐几个孩子都将草鞋换成了靴子,穿了崭新衣裳,朝气勃勃,老人愈发欣慰,一定要送他们出城。
老侍郎的家眷里头,一名衣着素雅、气态雍容的女子和一名器宇轩昂的青袍男子最是引人注目。
老人介绍说是他的长女和幼子,读书都没出息,自己想要靠子女光耀门楣是奢望了。
听着父亲当着外人的面抱怨,青袍男子一直面无表情,那雍容女子笑望向那些少年少女,最后定睛望向于禄,笑意更浓了,像是无意间找到了一道最美味的山珍野味,连忙侧身低头,抬起袖子遮住猩红嘴唇,干咳两声。
宽大袖口内,真实的景象,是女子偷偷咽了咽唾沫,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于禄微笑如常,转头望向崔东山:“公子,我们何时动身?”
崔东山漠然道:“现在。”
老侍郎哈哈笑道:“我这副老身子骨,之前偶染风寒,实在是经不起风吹日晒喽,与崔公子同坐一车好了,刚好向崔公子讨教崖刻一事。”
又转对他的长女和幼子道:“你们两个在后边跟着,若是不愿步行出城,乘不乘坐马车随你们自己。”
两辆马车驶出行云流水巷,前面的车厢内,崔东山和老侍郎相对而坐,气氛沉重。
老蛟化身的老侍郎抱拳道:“这趟老朽不请自来,希望国师大人恕罪。”
崔东山双指摩挲着腰间玉佩,很不客气地凝视着他,言语更是冒犯:“是你家那个小杂种唆使你来一探究竟的?想要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能耐打杀你们父子?”
老蛟并不动怒,神色和蔼道:“国师大人,我那幼子本事不大,小心思却不少,这次委实是又怕又喜,没了定力,才通知于我,希望我帮着他出谋划策,应该如何配合国师和大骊。这如何能算试探?国师大人误会了,也高看了我那幼子。”
崔东山摇头道:“我行事从不管你们怎么想,只管你们如何做,以及最后的结果。所以既然那个小杂种坏了我的规矩在先,我自有教训他的手段在后,你这个当爹的老爬虫若是不服气,打算撕毁盟约,不去当那个披云山新书院的山长,那我们不妨慢慢算计,只看谁道高一尺谁魔高一丈了。”
老蛟脸色阴沉:“国师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家幼子如此行事,便是有些许过界,可对手握大权的国师大人而言,难道不是要以大局为重吗?难道我这点面子都没有,不值得国师大人网开一面,通融通融?”
“你们这些将尔虞我诈当作家常便饭的家伙,可能会觉得这种试探才是正常的,我以前也是如此,但是现在情况不太一样。”崔东山眯起眼睛,“我家先生刚刚教会我一个道理:有些时候,你一步都不能走出去,否则是要挨打的。”他身体前倾,望向那张阴晴不定的沧桑脸庞,讥讽冷笑,“你真以为自己有资格跟我同乘一辆马车?那你知不知道,你的真身,伏龙观那方砚台上的老瘦小蛟,如今已经落在我手上了?”
老蛟苦笑道:“国师大人,何至于此?盟友之间,便是有些小争执,也不需要动大道根本吧?”他收敛表情,眼眸透出残酷本性的冰冷意味,“本来一桩天大好事,国师大人就不怕鱼死网破,双方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东山死死盯着老人那双尚未撤去障眼法的眼眸,措辞气势愈发凌人,但是语气反而极其平缓,如同世间最宽广浩瀚的江水,功力全在水面之下:“你不配跟我讲你们那套道理,你得用心揣摩我崔瀺的道理,懂吗?接下来,我会用上古雷霆之法击打那方砚台上的酣睡老龙,也就是你的真身,直到差不多打散你三百年道行为止。所以你看看,我根本不用亲自理会你家小杂种,到最后你自然而然就会迁怒于他。”
老蛟视线之中杀机重重,低喝道:“崔瀺!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东山大笑道:“欺人太甚?你这条老爬虫是人吗?你们一家都不是人啊。看看你这副德行,再看看你那个杂种幼子,还光耀门楣?尤其是外边那位紫阳府的开山鼻祖,见着了身负浓郁龙气的于禄,连路都走不动了吧?就你这么一家子,我就算敢把你们扶持到很高的地方,可你们坐得稳站得住吗?”
他伸出手,并拢双指,在自己身前晃了晃:“你们不行的。”
不等老蛟说话,崔东山又将双指指向窗外:“出去,看着你脏我眼睛。三天之内,如果没有收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就不会给你任何回复了,到时候你尽管来杀我。”
老蛟沉默许久,终于弯腰作揖,倒退出去。
从头到尾,崔东山的心湖之间几乎没有泛起任何涟漪,色厉内荏更是谈不上。
当马车略作停歇后继续向前时,崔东山闭上眼睛,意气风发。
他嘴角翘起,喃喃道:“三。”
车厢内,毫无征兆地清风拂动,少年身上一袭大袖白衣,表面如溪水缓缓流淌。
道路旁,老蛟下了马车后,与孩子们言笑几句,便独自留下,目送一行人离开。
后面马车走下青袍男子和雍容女子,有些疑惑不解。
老蛟一直望着那辆马车,到最后,颓然收回视线,非但没有找出任何破绽,反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一幕——跳境界!
他转头望向一儿一女,笑眯眯道:“只少了一个,算是一家小团圆,为父很开心。”
身为紫阳府开山祖师的雍容女子显然要更加直觉敏锐——蛟龙之属,对于其他种类的心湖动静,大概是沾了“湖”这个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拥有一种窥探神通——她已经意识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对劲,毫不犹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离郡城。
但是她忘记了,自己与这位父亲的差距,不止辈分而已。
老蛟显然已经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面是否会被波及。
再者,别说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个黄庭国,又有什么资格谈卧虎藏龙?
小猫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里能够让老蛟刮目相看。
如今大骊铁骑南下已成定势,他原本就已经无须太过隐匿身形,但这是建立在他跟大骊稳固盟约的基础之上。
这次之所以多此一举,惹恼了国师崔瀺,使得节外生枝,其实说到底,的确是他太过惊悚,心境起伏过大,失了分寸,比起身为寒食江神的幼子好不到哪里去。
这完全是因为他和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巅亲眼见识过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挥袖就让他们离开雷池的老秀才,事后掌心更是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寒食江神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跟父亲说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骊国师,详细讲述了崔东山的种种所作所为,还说他如今境界全无,修为半点不剩。
寒食江神的言语之中其实并无半点歹意,只是希望父亲来帮着试探一二,看能否帮着大水府捞取更多利益。
毕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大骊的国师掰手腕?
便是打杀了崔东山,有何好处?
大骊南下之际,岂不是大水府覆灭之时?
寒食江神颤声问道:“父亲,这是为何?可是大姐做了错事?”
老蛟伸出一只干枯手掌,五指成钩,一点一点向下划拉,脸色冷漠道:“跟你姐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你的画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为,害得接下来多出诸多波折,为父心情不太好,这个理由够不够?”
老蛟五指之间绽放出一朵朵猩红血花,看着小巧可爱,可事实上绝不温情可人。
因为高空之中如出一辙,女子身上被划出五条巨大血槽,简直比砧板上的猪肉还凄惨。
不但如此,本来已经转瞬逃出百丈距离的女子被迅速拉回郡城。
不过由于惨况发生在无声无息的高空,郡城百姓并无察觉,除了寥寥无几恰好抬头望天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之外,其余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最终,女子砰然摔回地面,一袭原本品相极好的符箓法衣破败不堪,衣不遮体。她蜷缩在地上,浑身血肉模糊,痛苦哀号,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阳府府主,黄庭国屈指可数的练气士,有望跻身十境修为的大神仙,就这么痛得满地打滚。
老蛟随手一挥,女子整个身躯横着摔向道路旁的铺子,撞断了一根梁柱后,烂泥似的瘫软在墙脚。
寒食江神脸色发白:“是那国师生气了?这点微不足道的试探,便是儿子确实错了,可值得他这般兴师动众吗?难道就不怕我们干脆倒向大隋?”
老蛟盯着这个满脸惶恐的幼子,叹了口气,拂袖离去,竟是没有出手教训,只撂下两个字:“废物。”
寒食江神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返回马车,车夫正是大水府军师隋彬。
寒食江神掀起帘子的时候,背对着他,有些悔恨道:“隋彬,你是对的,我不该如此莽撞。”
隋彬挥动马鞭,缓缓驾动马车,返回秋芦客栈,轻声道:“福祸相依,也不全是坏事,知道了那位国师的底线,以后打交道就会容易一些。现在吃些小亏,总好过以后老爷你得意忘形,给人宰了都不知缘由。”
寒食江神将姐姐放在车厢内,坐在隋彬身后,恼羞成怒道:“小亏?我爹少了三百年修为,就他那臭脾气,接下来我有罪受了!别人不知道,你隋彬还不知道我那七八个兄弟姐妹是怎么死的吗?”
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只剩下三个,活着的就不用死了。换成以往,我就需要帮老爷你收尸了。嗯,说不定还需要拼凑尸体,东捡一块,西拾一块,有些麻烦。”
如果隋彬这个幕后军师一个劲出言安慰,寒食江神可能会越来越惴惴不安,连郡城都待不住,说不定连大水府都不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几千里避避风头。
可如今听着隋彬的刺耳风凉话,寒食江神反倒是心安几分,瞥了眼隋彬的背影,心想,难怪会和郡守魏礼一样,被那少年国师器重。
“你别一口一个老爷的,我不习惯。这么多年,我对你青眼相加,你对我也从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别共患难而不能同富贵。”
寒食江神最后愤然感慨道:“隋彬,你说我爹读了那么多年书,不比儒家圣人少了,私家书楼藏书之丰更是冠绝黄庭国,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对那些小小年纪的读书人不就好得很嘛,而且还是真的好。”
寒食江神对此无可奈何。
隋彬犹豫了一下:“其实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还是涉及大道契机的关系。虽然你刻意隐瞒了这个,可那位大骊国师料定你爹是知情的。他看得到那么远的事情,未必没有以此离间你们父子关系的想法。”
寒食江神心中悚然。
车厢内,传出一个意料之外的沧桑嗓音:“隋彬,你这么聪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读书人,嗯,如今沦为读书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神出鬼没的老蛟微笑道:“这个草包有你的辅佐,我就放心了。”
寒食江神微微窒息。
良禽择木而栖啊,如果说以前是爹看不起隋彬这种小小河伯,或者说小心蛰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么从今以后就要开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文臣武将”岂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了寒食江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会变节,哪怕当了鬼,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坐在车厢内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儿,转头望向车帘子那边,便换上了发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个女儿的事情我听说过,要不要我出点力,帮她成为横山的山神?”
隋彬摇头道:“那个猪狗不如的孽障,由着她自生自灭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这份脾气像我。”
外面的青袍男子和车厢内的重伤女子同时满心凄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寒食江神也好,紫阳府开山鼻祖也罢,距离十境修为只有一步之遥,在各自地界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比世俗君王还要逍遥自在。
可是这又如何?
出了郡城,队伍和马车一路向西。
崔东山走下马车,来到陈平安身边,先对李槐笑道:“想不想去坐坐我那马车?宽敞舒服,躺着睡觉都行。”
李槐跃跃欲试,但是不敢擅作主张。陈平安会心笑道:“去吧。”
崔东山低声道:“先生,学习您的为人处世果然对我有用,我受益匪浅。需要我怎么感谢吗?”
陈平安点点头。
崔东山大喜:“先生怎么说?我如今虽然打不开方寸物里头的宝库,暂时取不出任何东西了,可是上次入城,跟那个败家子买下了他的家当,其实是有两件好物件的,比如那琉璃小人儿,其实暗藏玄机,只要向它灌输灵气真气,就会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它还能够唱歌呢……”
陈平安对他说道:“消失。”
崔东山大悲,默默离开,跑去纠缠林守一和李宝瓶,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最后只好悻悻然返回车厢。
看到在车厢里欢快打滚的李槐,崔东山蹲在一旁,打开一个包裹,掏出那个色泽晦暗的琉璃小人儿,对李槐晃了晃:“想不想要?”
李槐死死盯住那精美绝伦的琉璃女子,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点都不想。”
崔东山微微加重力道,琉璃从内而外一点点散发出柔和光彩。
崔东山又将它放在车厢地板上,很快,琉璃美人就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片刻沉静之后,蓦然活了过来,竟然还舞动了起来,身姿婀娜,同时哼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古老歌谣,歌词并非大骊或大隋的官话,也不是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所以李槐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是这一幕实在赏心悦目,他忍不住趴在地上,痴痴望着琉璃美人的曼妙舞姿。
等到流溢在琉璃体内的光芒褪尽,琉璃美人重归平静,恢复成僵硬不动的死物姿态,崔东山便循循善诱:“白送给你都不要?你怕什么,你跟陈平安是朋友,我是陈平安的学生,关系这么近,我图你什么?再说了,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贪图的,对不对?”
李槐收回视线,看着崔东山,气愤道:“放你的屁,我身上宝贝多得很!你有虫银吗?会变成蚂蚱蜻蜓哦!”
崔东山哭笑不得:“那是我送给你的吧?”
李槐点头道:“对啊,现在是我的了,所以你没有啊。”
崔东山靠着车壁坐下,捧腹大笑:“果然骊珠洞天的小兔崽子,尤其是你们这些个靠自己的运气和福缘,最后成为齐静春仅剩的一拨亲传弟子的家伙,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石春嘉和董水井两个就差了一些,比于禄、谢谢好不到哪里去。”
崔东山仰起头,望向自己头顶上方,啧啧道:“好一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他收回视线,看着躺在地板上发呆的孩子,好奇问道:“真不要?”
李槐“嗯”了一声:“不要了,昨晚睡觉前陈平安跟我说了,以后到了大隋书院,不可以随便接受别人的好处。”
崔东山打趣道:“可这距离大隋边境还有好几百里路呢。哪怕进入大隋版图,到达新山崖书院,一样还有七八百里路程,加在一起就是至少千里路途。李槐,你急什么?”
李槐望着天花板:“陈平安说他不会留在书院求学读书,送我们到了之后,他就会回家了。”
崔东山笑道:“这不是你们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吗?”
李槐双手叠放当作枕头,轻声道:“走着走着,我就忘了啊。”
崔东山愣了愣,幸灾乐祸地笑道:“没事,我不待在书院,到时候陪陈平安一起回小镇。李槐,羡慕不羡慕?”
李槐愕然转头,崔东山满脸得意。
李槐猛然起身,掀开车帘子,满脸委屈,扯开嗓子吼道:“陈平安,崔东山这家伙想骗我钱!”
崔东山赶紧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不让他继续血口喷人,同时哀号:“冤枉啊!”
片刻之后,杀向车厢的陈平安带着李槐一起离开马车。
李槐小心翼翼道:“陈平安,我骗你的。”
陈平安低声道:“我知道,就是看那家伙不顺眼。”
车厢内,鼻青脸肿的白衣少年横躺着,非但没有颓丧神色,反而有些笑意。
黄庭国西北边境一条江边,在参观过了规模远远逊色于寒食江的水神庙后,一行人又走出二十余里,开始整顿休憩,准备午饭。
如今生火做饭有于禄,谢谢也不再那么万事不做,有他们搭手帮忙,陈平安就安心去江边钓鱼。
“春钓埂,夏钓深,秋钓荫,冬钓阳”,这是小镇流传下来的谚语。深秋时节,陈平安一路小跑,专程找了个不大的江水回风湾,这才开始垂钓。
一刻钟后,陈平安成功钓上一尾一尺多长的青色江鱼,但光是将鱼拖上岸,由于怕钓竿折断或是大鱼脱钩,就又花了将近一刻钟。
崔东山一直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帮忙提着鱼。
结果这顿晚餐多了一锅丰盛美味的炖鱼,自认功劳卓着的崔东山下筷如飞,跟李槐争抢得面红耳赤。
吃过饭,和于禄一起收拾残局,空闲下来后,陈平安就开始沿着江水练习走桩。
于禄则借了钓竿,自己去找地方钓鱼。
林守一和谢谢下棋,李宝瓶看书看得入神,李槐的书箱里多出了一个琉璃美人,是他跟崔东山打赌赢来的。
这还真不是崔东山放水,李槐是靠猜围棋黑白子的多寡赢的。
公平起见,由背对着两人的于禄来抓棋子。
结果崔东山两胜三负,输掉了琉璃美人,李槐不但保住了那颗虫银,麾下又多出“一员猛将”。
陈平安一路走桩,走出去很远,最后独自坐在江畔石崖上,迎着江风,配合十八停的呼吸法门,尝试着以最慢的速度练习走桩。
动静之间,气定神闲。
离开水路后没多久,在一座远离人烟的山头,他们碰到了一伙不堪一击的山贼。林守一显露了一手刚刚入门的雷法,歹人就吓得屁滚尿流。
陈平安一次夜钓,钓起了一条半人长的大青鱼,下了水才成功抓获那尾稀罕大鱼。他高兴地回到篝火旁后,看到守夜的于禄就咧嘴大笑。
于禄望向这个满身湿漉漉的家伙,伸出大拇指。
之后途经一处布满戾气的乱葬岗,鬼魂围攻,雷法渐成的林守一大显威风,每次出手,隐约之间有雷声,尤其是满脸熠熠生辉,依稀有浅淡的紫气缭绕全身,宛如一尊雷部神将。
阴魂鬼魅被雷法镇杀数十之后,乱葬岗深处有灯火亮起,伴随着瘆人的呼喝声,一抬四角悬挂灯笼的极大轿子阴气森森地飘然而来。
在陈平安和谢谢共同护在身边的形势下,林守一以并不娴熟的雷法独力支撑片刻,仍是敌不过轿子里那个乱葬岗的地头蛇,一个修行百年凝聚出真灵的鬼物。
从未出手的于禄蓦然向前掠去,轻轻松松一拳就打散了鬼物的全部灵气,打得它烟消云散。
在那之后,林守一便愈发频繁地翻阅起了《云上琅琅书》。
就这样,众人终于来到了大隋关内,顺利过了那座并不雄伟高大的关隘城门。
李槐念叨着这地儿真心不如大骊的野夫关,差太远了。
但是下一刻,关隘内的街道上马蹄阵阵,从远及近,越来越震撼人心。
陈平安让所有人都待在路旁别动,让出道路。
只见二十余精骑风驰电掣而至,以银甲持枪的魁梧武将为首,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人,背负着一把桃木剑;一个肌肤白皙的无须老人,双手拢袖安然坐在马背上。
这两个世外高人模样的老神仙一左一右护着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陈平安看到那个少年后,心头一震。怕什么来什么。
那个曾经出现在小镇的锦衣少年瞧见陈平安一行人后,大笑着一马当先冲出队伍,在距离陈平安他们还有十数步的时候就早早勒缰而停,动作娴熟地翻身下马,大步前行,扫视了一圈,最后对陈平安笑道:“咱们又见面了!”
少年手握马鞭,敲打手心,自顾自说道:“你知不知道因为那条金色鲤鱼,还有那个我事后才知道叫‘龙王篓’的宝贝,害我差点死在大骊边境?”他猛然大笑起来,“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你!哪怕我当时给了你一袋子金精铜钱,现在看来,仍是我占了你天大便宜。我发过誓,下次见面,一定要给你更多的报酬……”
少年一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自我介绍道:“我是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你可以直接喊我高煊。”
那名同样见过陈平安的无须老人正要说话,名为高煊的少年摆摆手:“无妨,名字而已,本来就是让人喊的。”
高煊望向他们,笑道:“我是亲自来接你们去往我大隋山崖书院的。”
从这一天起,高煊带来的三十余骑御林军,又加上两百多骑边军精锐,最后发展为一千多人的护驾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两州七郡的版图,快速赶往大隋京城。
这支游学队伍终于不用再一步步跋山涉水,哪怕是李槐,都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马车。
马车两侧和前后皆是兵强马壮的大隋精骑,四周偶尔有一些投向马车的视线,都充满了李槐看不懂的敬畏和羡慕。
接下来一路,直到可以看到大隋京城的城墙轮廓,李槐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当成了菩萨供奉起来。
一开始他觉得很新鲜很好玩,可是越来越临近目的地,他就越来越不自在。
李宝瓶越发沉默,每天都粘在陈平安身边。
林守一对什么都置若罔闻,每天独自一人躲在车厢内安心修行。
依旧给崔东山驾车的于禄看不出心情变化,崔东山百无聊赖,每天不是睡懒觉就是打哈欠,无精打采,只好把谢谢喊到车厢一起手谈。
最后,只有百余骑军得以驶入京城。
李槐骇然发现那条宽阔至极的御道之上站满了大隋百姓,这座京城仿佛已经万人空巷,吃饱了撑的全来看他们的热闹了。
林守一睁开眼睛,不再潜心修行,掀起帘子一角,望着窗外人头攒动的景象,叹息一声。原来作为齐先生的亲传弟子,是这么不同寻常。
搬迁到大隋的新山崖书院,建立在大隋京城最风光秀丽的东华山。书院沿山而建,渐次增高,规模远胜当年大骊书院时代。
据说高氏皇帝不但请来了大隋最有学问的大儒,还向所有与大隋交好的王朝邦国派遣出以左侍郎为首的半个礼部衙门,亲自去向各地大名鼎鼎的文人发出一份份隆重邀请,最终请来了三十余位文坛宗主、夫子硕儒来到东华山担任新书院的授业先生。
但是,从大隋皇帝到平民百姓,都知道没了齐静春,山崖书院也就不是之前的那座山崖书院了。
那么,有无齐静春的嫡传弟子“坐镇”书院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则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完全难以服众。
现在,他们来了,雪中送炭一般,所以大隋皇帝觉得礼仪如何隆重都不过分。
虽然只有林守一、李槐、李宝瓶三个孩子,但是足够了!
除此之外,于禄和谢谢这两个并非亲传的学生,分量自然要远远不如前三人,不过也算是锦上添花。
通往东华山的街道早已清空,不准许任何人擅自行走,所以哪怕是豪阀子弟都只敢在两侧高楼之上远远看着那支意义非凡的车队。
大隋高氏皇帝身穿最正式的正黄色坐龙朝服,站在山脚的书院门外,笑容和善地望着那五个分别从两辆马车上走下的孩子。
他的身后,是大隋最有权势的一小撮人。
整座东华山气象森严,光是原本早已与世无争的十境练气士,东华山附近就有六位之多,全部隐藏在暗处,以防不测。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呢?”
连同于禄在内,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于是这些孩子,就这么把大隋皇帝晾在了一边。
大隋京城的某条街上,一个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倒退而行,望着那个背着背篓的同龄人,好奇地问道:“你都换上衣服、穿上靴子、别上簪子了,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进书院呢?”
终于不再穿草鞋的少年默不作声,只是回头望去。
对于那些孩子的失礼,大隋从皇帝陛下到身后的将相公卿没有谁觉得不妥,反而一个个面带笑意,觉得颇为有趣。大隋的文风鼎盛,可见一斑。
只见那拨远道而来的孩子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三只绿竹小书箱显得格外扎眼。
有个红棉袄小姑娘最是引人注目,一副很着急的模样;个头最小的那个孩子,不知是人生地不熟,还是害怕大隋皇帝摆出的这个阵仗,当场呜咽哭泣起来。
大隋皇帝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烦躁,还转过头去,跟白发苍苍的礼部尚书闲聊起来。
而千里迢迢赶来大隋京城的远游学子,同时转身望向街道尽头,迟迟不愿觐见皇帝陛下。
虽说大隋皇帝不催促不着急,可总这么拖着终究不是个事,新山崖书院三位副山长之一的一名大儒——大隋王朝的文坛名宿,不得不跟陛下告罪一声,独自走出队伍,去提醒那些孩子应该进入书院。
好在之后没有任何波折意外,孩子们虽然不知朝廷礼仪,但是胜在单纯可爱,儒家门生的作揖行礼有模有样,这就已经很让大隋皇帝龙颜大悦了。
皇帝亲手赏赐五个孩子人手一块“正气”玉佩和一盒金龙墨锭,进入书院之后,除去必须要祭拜至圣先师的挂图之外,其余本该折腾半天的繁文缛节一切从简,这让如临大敌的李宝瓶三人如释重负。
至于谢谢和于禄则相对习以为常,没有任何紧张。
最后,副山长亲自领着他们去往各自的学舍,交代以后的授课事宜。
五人被分在了不同的学舍,由于书院占地极大,除去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建筑之外,其实整座东华山都被大隋划归山崖书院所有,所以许多学舍之间相隔并不算太近。
这座被大隋寄予厚望的书院只有不到两百个学生,却拥有三十位德高望重、学问艰深的夫子先生。
大隋礼部尚书亲自兼任山长,但是属于遥领,挂个名而已。
执掌具体学务的首席副山长,是原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昔年文圣的记名弟子之一,名为茅小冬,有个酒糟鼻子,九十高龄,不过气色好,看着只有五六十岁。
他这次并未露面迎接,理由是要在学堂授业,不可耽误学生的正常功课,大隋皇帝自然没有异议。
相传,这位副山长腰间别着一支红木戒尺,刻着“规矩”二字。
听说有人亲眼看到过,戒尺上那个“矩”字之前,不知是谁刻上了“不逾”两个小篆。
这次大隋成功接纳山崖书院的残留香火,出乎意料。
首先,大骊皇帝愿意放行,这至关重要,否则一切都免谈,不管那位雄才伟略的皇帝对齐静春心怀愧疚,还是另有谋划;其次,大隋朝野上下都认为接手书院是一桩美事。
不过山崖书院的先生、学生最初总计四十余人,最终能够顺顺利利离开大骊版图,茅小冬厥功至伟。
如果说之前的新山崖书院在大隋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之后,仍然因为书院创始人齐静春的缺失,以及没有足够“正统”的人物存在,显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么,从今天起,随着五个远游学生的到来,可谓东风已入东华山。
东华山半山腰有一座文正堂,正中悬挂着儒家至圣先师图像,左边是一个故意隐去名讳的肃穆老人,右边则是齐静春挂像。
堂内,茅小冬毕恭毕敬地向三位圣贤敬了三炷香,持香时,老人低头默默道:“文以载道,薪火相传。”
齐静春坐镇的旧山崖书院,有条规矩是管住不管饭。因此,许多得以跻身书院求学的北地寒门子弟就会帮着书院抄写经书,以此赚取伙食费。
如今的新山崖书院,这条规矩没有废除,但是多出了许多回旋余地。
一来,由于如今书院人数最多的大隋本地学子是第一拨,大隋朝廷选择就近取才,所以几乎清一色全是大隋世族子弟,这些人不缺钱;二来,新书院优待学子,书籍笔墨、儒衫衣物在内的必需品皆由书院赠送,这就是一笔惊人的支出。
李槐在队伍里年纪最小,到了学舍住处后,由于舍友还在上课,尚未返回,才在山脚哭过一次的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又蹲在地上抽泣起来,只觉得自己没了爹娘又没了朋友,怎么这么可怜?
更可怜的是身上新衣裳被一把鼻涕一把泪糊了又糊。
最后,李槐哭着打开书箱,换上那双草鞋才安心一些,可是又害怕穿草鞋会让人瞧不起,又换回新靴子,如此反复。
孤苦无依的孩子哭了又哭,把那个自己打定主意却最终来不及喊出一声“小师叔”的同乡少年陈平安所有的好想了一遍又一遍。
林守一放好书箱后就独自出门散步,脸色冷漠的清秀少年脚步坚定,最后找到了一座高耸的藏书楼。
由于是新建而成,藏书楼还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一路行来,总能听到熟悉的琅琅读书声,比起当初在小镇学塾,读书声要多很多。
林守一深吸一口气,走向书楼。听说在这里,看一万卷书都不用花一枚铜钱。
他突然有些伤感:如果那个财迷跟他们一起留下来的话,一定会拼命看书吧,毕竟那就等于挣钱啊。
李宝瓶坐在冷清的学舍里,打开书箱后,找到了那封小师叔写给她的信。
信上说了很多,说他要回家了,会帮她跟家里报个平安,一定跟她大哥说她这一路很听话很吃苦;说那枚金精铜钱被他打了个孔用红线穿起来了,让她以后一定要挂在脖子上,别丢了,万一着急需要用大钱的时候,可以拿它去换银子;还说他给她还有林守一、李槐每人都准备了一支玉簪子,算是离别赠礼,分别刻有“宝瓶”“守一”“槐荫”。
这一路上,他就没怎么帮过大忙,这就算一点心意,别嫌弃,如果觉得不好看,藏起来就是了。
“李槐胆子小,以后多找他玩,别让他在书院被人欺负;林守一性子冷,也要多找他聊聊,关系也别就这么远了;于禄拳法很厉害,谢谢其实也是山上神仙,真有了冲突,宝瓶你千万别急匆匆一个人冲到最前头,可以找他们两个帮忙,不用难为情,哪怕欠了他们人情,以后小师叔帮你还就是了。”
“那块名叫斩龙台的磨刀石,小师叔给你留在书箱里头了,但是记住,以后磨刀的时候,找个人少的地方,别吓到同窗们。还有就是,记得收好那只银白色小葫芦……”
“小师叔不告而别,没有跟你们一起进书院,要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走了这么远的路,却没能善始善终,是小师叔没当好。以后你们都要好好的,好好读书,等有了出息,小师叔好跟人吹牛,说自己认识李宝瓶,认识李槐,认识林守一,都认识。”
信上写了那么多零零碎碎的内容,但是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一板一眼,既不灵动,也不飘逸,就像那个泥瓶巷少年的为人和心性。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好的就要珍惜,怎么珍惜都不为过。
读着读着,李宝瓶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在信纸上,像是下了一场离愁的秋雨。不大不小,可就是伤心。
倔强的小姑娘还不断告诉自己:“不哭不哭,小师叔如果看到,要伤心死了。”
大隋京城的宽阔大街上,崔东山喋喋不休地笑问道:“既然这么不舍得,怎么就这么偷偷走了?”明摆着是在伤口上撒盐。
陈平安在那次长久回望之后就不再继续,板着脸一直往回走。
崔东山问道:“你这个当小师叔的,就不怕他们在书院给人欺负啊?到时候可没谁帮他们撑腰了。”
陈平安始终不说话。
大隋京城实在太大,两人好不容易才赶在夜禁之前走出城门。崔东山手里多了一壶酒,边走边喝,每次只抿一小口,出了城都尚未见底。
一队精骑势如奔雷地冲出城门,追上官道上的两人,为首之人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宗师、神仙护驾,下马后,来到陈平安身边,气笑道:“连报酬也不要了,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陈平安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照顾一下他们,就当是你的报酬了。”
高煊摇头道:“两回事。书院那边,我就不跟你打肿脸充胖子了,因为哪怕是我都没办法掺和,所以我不会答应你。你只管放心,父皇肯定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时不时关注书院的动静。所以我答应给你的报酬必须要给,你要是不收,也得接过去再扔。”
他故意凶神恶煞道:“陈平安,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大隋皇子,总得有些颜面吧?”
陈平安点头,伸出手道:“拿来。”
高煊哈哈大笑,伸出一拳,突然松开,在陈平安手掌上重重一拍:“从现在起,你就是我高煊的朋友了!以后再来大隋京城,直接找我。”
陈平安有些发愣,收回手后,还是点了点头:“好的。”
高煊不再拖泥带水,重新翻身上马,由于居高临下,他弯下腰,笑容灿烂道:“路途遥远,我帮你们准备了一辆马车,很快就会赶到。如果实在喜欢步行,卖了换钱也无妨。但可别贱卖,七八百两银子肯定值得。”
高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带着那队精骑迅速回城,引来官道上许多过客的侧目。
陈平安和崔东山继续前行。
崔东山问道:“是不是想不通一个皇子为什么对你陈平安如此客气热情?”
陈平安答道:“是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
崔东山不愿就此罢休,自顾自帮着解释道:“其实不复杂,因为高煊的身份特殊,近水楼台,黄庭国又是大隋的藩属,加上大骊境内肯定也有他们的谍子,不难知晓你们这趟游学的大致经历。再者,宝瓶他们的身份比你们自己想象的更重要,所以他乐得对你付出一点友善。放长线钓大鱼嘛,哪怕到头来钓不着,反正也不亏。”
“如果大骊皇帝换成任何一个其他王朝的君主,或者山崖书院山长换成齐静春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书院都会如同一根被雷劈过的朽木,老老实实烂死在原地。当然了,大隋有胆量接下山崖书院,确实值得佩服,大骊皇帝对此亦是心情复杂。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于禄、谢谢所在的卢氏王朝虽然在覆灭之前是公认的东宝瓶洲北方第一强国,可是大骊皇帝心目中的敌人只有三个,卢氏皇帝并不在此列,反而国力略逊一筹的大隋高氏皇帝占据一席之地。”
在崔东山泄露这些天机的时刻,陈平安正忙着换上草鞋,这让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崔东山有些挫败。
他试探性问道:“先生,回头也给我编织一双草鞋呗,小书箱也可以有的。”
陈平安小心收起靴子,重新背起大竹篓上路,没好气道:“穿草鞋不是为了好玩。”
崔东山笑眯眯道:“我觉得挺好玩的。”
陈平安沿着官道一侧向前走去,直视前方,问道:“读书好玩吗?”
崔东山破天荒犹豫起来,最后将酒壶系挂在腰间,跟那枚玉佩捆绑在一起,双手抱住后脑勺:“读书啊,从小就觉得不好玩。”
走出去很远,黄昏里,借着最后一点光线,陈平安回望大隋京城的巍峨城墙。
沉默一路的崔东山骤然大笑起来:“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挖苦,认真问道:“我是不是应该在书院留几天,好歹亲眼看过宝瓶他们读书再走?”
崔东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点措手不及,想了想:“早走晚走都一样。”
他说完,发现陈平安瞥了自己一眼,一脸“我问了白问,你说了白说”的嫌弃表情,着实有些郁闷,满脸委屈道:“我好心好意替先生排忧解难,先生这样不好吧?”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腰间系挂的酒壶,快速收回视线,叹了口气,然后加快步子前行,埋头赶路。
崔东山脸色不变,只是一肚子震惊:怎么,陈平安也有想喝酒的时候?
哦,原来少年已知愁滋味。
高煊赠送的那辆马车姗姗来迟,在很晚的暮色中才赶到陈平安这边。
马夫是那个面白无须的老者,曾经跟随高煊一起去往骊珠洞天,与陈平安有过两面之缘。
只是比起高煊的热络殷勤,老人神色冷淡,交过马车后,便徒步返回京城。
临走前,老人回头多看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忙着打量那匹骏马的丰姿,啧啧称奇,浑然不觉老人的审视目光。
他跳上马车,主动担负起车夫的职责,对陈平安招手道:“先生,马车没动手脚,咱俩安心上路。”
他又给了自己一耳光:“什么上路,太晦气了,赶路赶路。”
陈平安环顾四周,天色昏暗,因为京城夜禁的缘故,白天川流不息的官道显得十分冷清。
他摇头道:“我刚好练习走桩,你驾车就是了,只要别太快,我都跟得上。”
崔瀺知道陈平安的执拗性格,便不再浪费口水,缓缓驾车前行,喝了口酒,悠悠然高声道:“百事忙千事忧,到头来万事休,天凉好个秋呀好个秋!”
陈平安默默跟在马车后头,不断重复《撼山谱》的六步走桩。
走桩立桩两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大半夜的,崔东山一直胡言乱语,儒家经典也读,诗词歌赋也念,五花八门,嘴巴就没有闲着,最后连“我有一头老毛驴,从来也不骑”也给念叨上了。
听到这里,坚持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停下走桩,出声道:“我上车休息会儿。”
上了车,将背篓放在车厢,陈平安这才发现角落放着堆积成小山的瓶瓶罐罐,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为何物。
驾车的崔东山笑道:“有几坛子好酒,有道家炼气、疗伤的丹药,连胭脂水粉都有,这个高煊也是够好玩的。说实话,不谈敌我阵营,同样是皇子,高煊比你朋友宋集薪的亲弟弟,也就是我曾经的弟子,要更……礼贤下士。”
陈平安侧身坐在崔东山身后,双腿挂在外边,摇头道:“宋集薪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
崔东山拆台道:“那他可就要伤心喽。在离开泥瓶巷之前,齐静春送给他六本书,其中有三本杂书,分别是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散文集《山海策》。另外三本是齐静春挑选出来的蒙学书籍《礼乐》《观止》《小学》。宋集薪大概为了求一个心安,走的时候在屋子里的桌上留下了后面三本书,本意是送给你,但人心复杂就在于,他其实心知肚明,哪怕你拿到了丢在你家院子里的房门钥匙,也绝对不会私自拿走书籍,但这却不耽误他宋集薪良心上过去一个小坎。先生,这个家伙是不是很聪明?”
崔东山说了一大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有一件事他没说出口:他的猜测,其实是齐静春早早料定的——宋集薪会瞧不上那三本蒙学书籍,会选择留下来送给陈平安。
下棋、布局、算心这类事,崔东山以前自认远胜齐静春,如今回头再看,当然是大错特错。
陈平安低声道:“宋集薪一直很聪明。”
崔东山好奇问道:“你跟他关系那么僵,是因为他骗你违背誓言?”
陈平安不说话。
崔东山笑道:“别怪我多嘴,也不是故意要为宋集薪开脱,我只跟你说个事实,不论对错,宋集薪在这件事上,是有其根源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宋集薪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样样都比你强,后来还有了个婢女伺候起居,读书、下棋、书法样样精通。但是越是这样,他的某个心结就会越大。”
陈平安终于开口:“当时他被误会成是窑务督造官的私生子,从小就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很多人背后骂得很难听。”
崔东山点头道:“所以啊,宋集薪每天看着你这么个家伙,就会想:‘凭什么你陈平安这么个差点饿死的穷酸泥腿子都能有爹娘,而我宋集薪却没有?甚至连娘亲的姓氏名字都不知道?’”崔东山晃了晃脑袋,“最让宋集薪受不了的一件事,是你身世如此凄惨,却活得比他还要快活,吃饱了倒头大睡,睡饱了起床做事,这简直让他抓心挠肝,浑身不痛快。所以啊,他不痛快,就想着要你也不痛快。他知道你最在乎什么,就要你失去什么。”
陈平安记起那个泥瓶巷的大雨夜,那是他第一次想杀人,当时宋集薪差点就被他掐死。
跟着他一起从窑厂偷跑出来的刘羡阳可能躲在远处不小心看到了那一幕场景,所以之后一个月,刘羡阳都没怎么敢跟他说话,让陈平安郁闷了很久。
崔东山自顾自感慨道:“有些孩子的心性牵扯出来的事情,既可怕可笑,又可恨可怜。因为不是只有孩子才有孩子心性,许多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一样会在某些大事情上幼稚得不可理喻。”
陈平安双手摆出剑炉桩,并未练习,纯粹是自然而然为之,脸色平静道:“这件事情,我当然恨死了宋集薪,但是真正让我不喜欢他的事情,不是这个。”
崔东山大奇,忍不住转头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缓缓道:“刘羡阳差点被打死那次,宋集薪竟然会蹲在墙头上煽风点火,恨不得刘羡阳被人活活打死,这样的人,很……可怕。”
崔东山默然。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远方:“我们老家有句方言,叫‘看挑担的不累’,我觉得这没什么。但如果仅因为觉得好玩就坏到往别人的担子上加石头,这种人,怎么做朋友?”
崔东山打趣道:“宋集薪又没往你肩膀的担子上加石头,事实上,可能宋集薪内心深处很希望跟你成为朋友的,因为他足够聪明,无比清楚应该跟什么人做朋友。比如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不如自己聪明的赵繇,可一样会拉关系套近乎。”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崔东山没来由地说了一句真心话:“你这样的人,以后也会有很多人不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要那么多人喜欢我干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又不图别人什么。”
崔东山转身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先生您这叫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学生我佩服,佩服!”
陈平安轻声道:“我知道你套我话,是想探究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没关系,说了这些,我心里好受多了。”
崔东山嘿嘿笑道:“先生您是大智若愚,学生我是大愚若智,咱俩相互切磋学问,以后联手,一定无敌于天下。”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认识阿良吧?老毛驴那段,阿良以前就哼唱过。”
崔东山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很早就认识了,比齐静春认识得还要早一些,比马瞻、茅小冬之流就更早了。我陪老头子喝闷酒的时候,他们指不定还在哪儿玩泥巴呢。”
月明星稀,清风拂面。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那张俊美无瑕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愁绪,苦笑道:“我离开家乡后,也是像你们这般远游求学,只是比你走得要远太多了。由于心高气傲,终于狠狠丢了次脸,最后一气之下,拜在了老头子门下。当时老头子名声不显,学问也有被视为异端的苗头,所以我是他的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