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书院,与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一样,都是大骊朝廷的官办书院。
群山逶迤,风烟俱净,江水滔滔,百草丰茂。
一个老先生在书院内独自散步,他一身儒衫,身材瘦小,双手负后,走到了一处夫子授业的课堂外,停步不前,却也没有太过靠近窗户。
此地前身,正是大骊山崖书院旧址,只因为“山崖”二字等于给了大隋高氏,所以就改名成了春山书院。
依旧是大骊朝廷的官办书院,其实关于此事,当年大骊庙堂不是没有争议,一些出身山崖书院的官员,六部诸衙皆有,意见一致,弃而不用,好好维护起来就是了,哪怕是最喜欢精打细算、每天都能挨唾沫星子的户部官员,都附议此事。
因为那会儿大骊文武都觉得,山崖书院重返大骊,只是早晚的事情。
最后还是国师崔瀺的一句话,就改名了,朝堂再无任何异议。
一位暂时无须授课、负责巡视书院的教书先生,年纪不大,见着了那位老先生,笑问道:“先生这是来书院访客,还是单纯游历?”
书院再宽松,也还是有些规矩在的。
老秀才抚须笑道:“人生逆旅,皆是行人,过客无须问姓名,读书声里是吾乡。”
年轻夫子哑然失笑,这是与自己拽上文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奇了怪哉。
照理说,如今东宝瓶洲各国的大小文庙,从京城到地方,都该重新悬挂自个儿的画像了,眼前这年轻人,身为书院儒生,没理由认不得自己啊。
对了,多半是文庙那幅挂像,未能描绘出自己一半的相貌神韵。
回头就与那个顶着画圣头衔的老酒鬼,好好说道说道,你那画技,哪怕已经出神入化,其实都还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啊。
书院的年轻夫子笑着提醒道:“老先生,走走看看都无妨的,只要别打搅到授业夫子们的讲课,走路时脚步轻些,就没有问题。不然开课授业的夫子有意见,我可就要赶人了。”
老秀才点点头,赞叹道:“年轻人脾气蛮好,教书的耐心应该不差。好的,就事先说好;坏的,也早早提醒了。做事情,很有章法啊。见微知着,我看你们春山书院,风气差不到哪里去。”
年轻夫子倍感无奈,这位老先生,比较……好为人师?
不过到底是些好话,倒也不惹人烦。就是略显架子大了点。
这位老先生的大骊官话,说得不地道,多半是藩属国的读书人了,上了岁数,还要舟车劳顿,赶来京城书院这边,委实不易,所以年轻夫子就主动与老先生说了几处春山书院的形胜之地,老秀才笑着点头致谢,缓步走到窗户那边,悄悄听里边讲课先生与学生的一场问答。
年轻夫子回头望去,总觉得老先生有几分眼熟。
那个老先生,正双手负后,站在廊道上,竖耳聆听里边那位讲课夫子的传道授业。
约莫是察觉到了年轻夫子的视线,老先生转过头,笑了笑。
年轻夫子转身离去,摇摇头,还是没有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位老先生。
老秀才继续听着里边的夫子解惑,嗯,很好,今天讲课夫子拿来授业的,是早年一个灵宝县杨氏子弟,对自己一部著作的注书,现在屋子里边聊的,是《法行》篇里的内容,刚刚说到了书中一语:君子之所以贵玉而贱珉者,何也?
注,集解,简释,简注,以及今注今释……其实当年在浩然天下就多如牛毛了,所谓显学,不过如此。
当然,后来被文庙禁绝了,如今恢复了陪祀身份,各类注释著作,自然而然就死灰复燃……算了,这个说法有些别扭,反正就是多如雨后春笋、过江之鲫。
屋内那位夫子在为学子们授业时,好像说及自家会心处,开始闭眼,正襟危坐,大声朗诵《法行》篇全文。
老秀才便趴在窗台上,压低嗓音,与一个年轻儒生笑问道:“你们先生讲学《法行》篇,都听得懂吗?”
年轻儒生其实早就发现这个偷听讲课的老先生了,而且这位书院学子明显也是个胆大的,趁着讲课夫子还在那儿摇头晃脑,咧嘴笑道:“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其实《法行》篇的内容,文义浅显得很,反而是硕学通儒们的那几部注释,说得深些、远些。”
年轻人见那老先生满脸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然后那位老先生问道:“你觉得那个文圣,著书立说,最大问题在何处?”
年轻儒生愣了愣,气笑道:“老先生,这种问题可就问得大逆不道了啊,你敢问,我作为书院子弟,可不敢回答。”
春山书院的前身,可是浩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崖书院,前山主齐先生,更是文圣的嫡传。
那么自己作为春山书院子弟,说这个,不就等于离经叛道、欺师灭祖吗?
老先生笑眯眯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都有人敢说六经注我,你怕什么。我可是听说你们山长,教导你们立身要戒骄躁戒偏颇,读书要戒狭隘,行文要戒陈腐,必须独抒己见,发前人所未发者。我看这就很善嘛,怎么到了你这边,连自己的一点见解都不敢有了?觉得天下学问,都给文庙圣人们说完啦,咱们就只需要背书,不许咱们有点自己的看法?”
现任山长吴麟篆,自幼好学不倦,逢书即览,治学严谨,曾经担任过大骊地方数州的学正,一辈子都在跟圣贤学问打交道,虽说学正品秩不低,可其实不算正儿八经的官场人,晚年辞官后,又在数座官立书院主讲,据说在禁绝文圣学问期间,辛苦搜集了大量的书籍版本,并且亲自校点刊刻,而早年大骊王朝的科举改制,正是此人率先提出朝廷务必增添经济、武备和术算三科。
年轻儒生犹豫了一下,得嘞,眼前这位,肯定是个科举无果治学平平、郁郁不得志的老先生,不然哪里会说这些个“大话”,不过还真就说到了年轻儒生的心坎上,便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觉得那位文圣,学问是极高,只是多言礼法而少及仁义,有些不妥。”
老先生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可有想过补救之法?”
年轻儒生神色腼腆:“没事的时候偷偷瞎想了些,当然肯定是很粗鄙偏颇了,只是咱们书院主讲文圣著作的两位夫子,喏,现在这位夫子就是其中之一,经常自顾自走在书院里,将那文圣著作反复背诵,一个情不自禁,都会流泪呢,最是推崇文圣老爷了,我可不敢把那篇胡说八道的文章拿出来。”
那个背诵完《法行》篇的教书先生,瞧见了那个“心不在焉”的学生,正对着窗外嘀嘀咕咕,夫子蓦然一拍戒尺,轻喝一声:“周嘉谷!”
年轻儒生瞠目结舌,不但自己给夫子抓了个正着,关键是窗外那位老先生,不仗义啊,竟然突然就没影了。
周嘉谷战战兢兢站起身。
然后周嘉谷发现窗外,以书院山长为首,来了浩浩荡荡一拨书院老夫子。
再然后,方才一缩头屈膝就蹲在窗外墙根躲着的老先生,悻悻然起身。
那个老先生脸皮真是不薄,与周嘉谷笑哈哈解释道:“这不站久了,有点累人。”
周嘉谷发现那个讲课夫子满脸涨红,误以为夫子是觉得被人打搅了授业,年轻人立即硬着头皮解释道:“范先生,这位是我的远房大伯,今天是来书院探望我来了,大伯不太晓得书院规矩,得怪我。”
老秀才抚须点头而笑。
很善啊。
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就少说几句故作惊人语的怪话,千万别怕年轻人记不住自己。
更别动不动就给年轻人戴帽子,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可拉倒吧。其实不过是自己从一个小王八蛋,变成了老王八蛋而已。
再失望的老人,都要永远对年轻人充满希望。
未来的世道,会变好的,会越来越好。
然后周嘉谷就发现那位范夫子激动万分,跌跌撞撞跑出课堂。
最终站在檐下廊道,范夫子神色肃穆,正衣襟,与那位老先生作揖行礼。
此外春山书院山主在内的所有老夫子,如出一辙,都作揖不起。
好像只要文圣不开口,就要一直作揖。
老秀才摆摆手,微笑道:“都别这么杵着了,不吃冷猪头肉好多年,挺不习惯的。”
所有书院夫子都缓缓起身。
春山书院山长吴麟篆快步上前,轻声问道:“文圣先生,去别处饮茶?”
老秀才摇摇头,走到那个范夫子身边,笑道:“范先生,不如咱俩打个商量,后半节课,就由我来为学生们讲一讲《法行》篇?”
范夫子再次作揖,嘴唇颤抖不能言。
老秀才走入课堂,屋内数十位书院学子,都已起身作揖。
尤其是那个刚才跟文圣老爷扯了半天的周嘉谷,这会儿整个人都是蒙的。
老秀才抬了抬手:“无须客套,学问要紧,都坐。”
范先生在内所有书院夫子,就只是站在外边聆听圣贤教诲,无一人去与屋内学生争座位。
老秀才笑道:“在讲解《法行》篇之前,我先为周嘉谷解释一事,为何会多言礼法而少及仁义。在这之前,我想要想听听周嘉谷的见解,当如何补救?”
老秀才望向那个年轻儒生,打趣道:“周嘉谷,别怕说错话,即便说错了,我不在乎,谁敢在乎?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嘉谷颤声道:“文圣老爷……我有点紧张,说……不出话来。”
老秀才笑问道:“那我先来讲课?等你什么时候不紧张了,再与我招呼一声?”
周嘉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使劲点头。
窗外范夫子心中笑骂一句:“臭小子,胆子不小,都敢与文圣先生切磋学问了?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回头还得与周嘉谷问一问详细过程。
这一天,近千位春山书院的夫子、学生,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簇拥在课堂之外。
儒家文圣,恢复文庙神位之后,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传道授业解惑,就在这东宝瓶洲的大骊春山书院。
陈平安大摇大摆离开后,小巷之内三人,阵师韩昼锦,京师道录葛岭,阴阳家隋霖,各自对视一眼,都有些泄气,都这样处心积虑了,还是没办法将对方拘押起来,为了这场原本以为会无比凶险的厮杀,十一人在客栈推演了数十种可能性,而他们三个,正是负责布阵设伏请君入瓮的。
布阵一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尤其是涉及小天地的运转,比如挑选小巷外更为宽敞的大街,也是陈平安的必经之路,但是阵法与天地接壤更多,维持大阵运转更加困难,同时破绽就多,而且剑修出剑,恰好最擅长一剑破万法。
女鬼改艳与陆翚双方并肩而立在一堵墙头上,她抱怨不已:“不过瘾不过瘾,都还没开打就结束了。”
老娘偏不信邪了,真就摸不着陈公子的一片衣角?
巷内韩昼锦笑意苦涩,与葛岭一起走出小巷,道:“对付个隐官,真的好难啊。”
既然没打起来,葛岭闲来无事,随手敲击小巷墙壁:“确实头疼。”
大骊谍报对那身份隐蔽的斐然记载不多,只知道是托月山百剑仙之首,但是作为文海周密首徒的剑仙绶臣,内容极其详细,最早的记录,是绶臣跟张禄的那场问剑,之后关于绶臣的事迹录档,篇幅极多。
而在那份甲字档秘录,末尾处曾有两个国师亲笔的批注,顶尖刺客,有望飞升境。
隋霖收起了足足六张金色材质的珍稀锁剑符,此外还有数张专门用来捕捉陈平安气机流转的符箓。
有句话,陈平安一语中的,他们这地支十一人,是真有钱。
就像这场架,都没打起来,就已经消耗了不少谷雨钱。
他们最少人手一件半仙兵不说,礼部、刑部专门为他们共同设置了一座私家财库,只要开口,不管要钱要物,大骊朝廷都会给。
礼、刑两部各有一位侍郎,亲自盯着此事,刑部那边的负责人,正是赵繇。
韩昼锦有些烦闷,连输两场,哪怕是输给陈平安,难免还是憋屈:“纰漏到底在哪里?他好像一开始就知道是个陷阱。难道说每次出门,每走几步,大路上遇到个人,他都会算个卦啊?”
远处余瑜以心声说道:“可能是那个‘陈先生’的称呼,也可能是靠战场磨砺出来的某种直觉,就像拳是喂出来的,直觉也是可以养出来的,我们还是经历厮杀太少。”
绰号画师的改艳有些赧颜,当时假扮少年赵端明的,就是她。
袁化境说道:“都撤了。”
宋续欲言又止,还是没说什么,各自返回。
陈平安回了客栈,跨过门槛之前,从袖中摸出一只纸袋子。
见着了陈平安,老人放下手中那本《嘉陵竹刻》,笑呵呵道:“真是个大忙人,又跑去哪捡漏挣昧良心钱了?”
陈平安笑道:“得了吧,差点被一伙小毛贼套麻袋。”
老人当然没当真,玩笑道:“咱们京城这地儿,如今还有绑匪?就算有,他们也不知道找个有钱人?”
陈平安将那袋子放在柜台上,道:“回来路上,买得多了,要是不嫌弃,掌柜可以拿来下酒。”
老人点头,笑了笑,是一袋子麻花,花不了几个钱,不过都是心意。
陈平安瞥了眼书:“老掌柜不光喜欢瓷器,还好这一口?我家除了几把竹扇,还有一对臂搁,分别绘刻喜上眉梢和桃实三千,缦仙款。不是我吹牛,哪怕是托名作,一样值点钱的。”
“怎么可能真是缦仙的竹刻……算了,你小子擅长编故事,估计不愁没有下家当真品入手。”
老人见这小子又是同道中人了,一边嘴上损人,一边将书推过去,得意道:“瓷器和竹刻不算什么,黑老虎都懂些。”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摇摇头:“碑帖拓片一道,还真不是看几本书就行的,里边学问太深,门槛太高,得看真迹,而且还得看得多,才算真正入门。反正没什么捷径和诀窍,逮住那些真迹,就一个字,看,两个字,多看,三个字,看到吐。”
老人笑骂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小子就看得多了?”
“实不相瞒,我看得还真不少。”
“你一个走江湖混门派的,当自己是山上神仙啊,吹牛不打草稿?”
“需要打草稿的吹牛,都不算化境。”
陈平安意态闲适,陪着老人随口胡诌,斜靠柜台,随意翻书,一脚脚尖轻轻点地,记住了那些大家名作,以及类似大璞不斫这类说法。
与人和睦,非亲亦亲。
户部官员,火神庙老妪,老修士刘袈,少年赵端明,客栈掌柜。
大骊太后,停步,双方言语,可以平视。
点点滴滴细微处,不在于对方是谁,而在于自己是谁。然后才是既在意自己是谁,又要在乎对方是谁。
还了书,到了屋子那边,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在看书,只不过换了一本。
陈平安轻轻关上门,宁姚没搭理他,虽然上一本书,从头到尾,都没有揭示那位灯下看《春秋》、绿袍美髯客的真实身份,而且此人在书中篇幅不多,但是宁姚觉得这位是书中最传神的人物,是强者。
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轻轻抿了口。
宁姚头也不抬,说道:“巷口最后的言语,不像你平时的作风。”
陈平安背靠椅子,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是孙道长教我的,修行路上,趁着那些遇到的年轻天才们年纪还小,境界不够,就要赶紧多揍几回,将他们打出心理阴影来,以后自己再走江湖,就有威望了。”
天下山上,人各风流。
白帝城郑居中、岁除宫吴霜降是一类人。
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又是一类人。
大玄都观孙道长、趴地峰火龙真人,则又是一类人。
宁姚突然有些笑意:“你哪来那么多的怪话,说不完吗?”
陈平安忍住笑:“路上听来的,书上看来的啊。家底嘛,都是一点一点攒出来的。”
宁姚问道:“就没点无师自通?”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经道:“祖师爷赏饭吃?”
宁姚随口说道:“这拨修士对上你,其实挺憋屈的,空有那么多后手,都派不上用场。”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说实话,将来等我哪天跻身了仙人境,只说这东宝瓶洲山上,这拨大骊死士,一旦被他们补全十二地支,对我而言,就一个最大的潜在隐患。”
仿白玉京的每次出剑,毕竟都是讲规矩的,而陈平安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规矩。
所以陈平安才会主动走那趟仙家客栈,当然除了摸底,摸清十一人的大致底细、修行脉络,也确实是希望这拨人能够更快成长,未来在东宝瓶洲的山上,极有可能,一洲山巅处,他们人人都会有一席之地。
陈平安的想法和做法,看上去很矛盾,既然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隐患了,却又愿意帮助对方的成长。
陈平安随便拿起桌上一本小说,翻了几页,拳来脚往,江湖高手都会自报招式,生怕对手不知道自己的压箱底功夫。
看看,当时在文庙那边,曹慈就是这样的,下次见面,作为朋友一定得劝劝他。
再说了,你曹慈自创了几拳,不到三十招?我不一样不到三十。
宁姚突然说道:“怎么回事,你好像有点心神不安?是火神庙那边出了纰漏,还是户部衙门那边有问题?”
陈平安愣了愣,然后放下书:“是不太对劲。跟火神庙和户部衙署都没关系,所以很奇怪,没道理的事情。”
宁姚就没有多问。
她见陈平安从袖中摸出那张红纸,将一些万年土黄泥碎屑倒在黄纸上,开始拈土些许,放入嘴中尝了尝。
宁姚说道:“你真可以当个形势派地师。”
当包袱斋,望气堪舆,江湖郎中,算命先生,代写家书,开办酒楼……
陈平安抹了抹嘴,笑道:“技多不压身嘛。”
宁姚问道:“青峡岛那个叫曾什么的少年鬼修?”
陈平安说道:“不会与曾掖挑明了说什么,我就只跟他提一嘴,以后可以游历大骊京城,增加江湖阅历。之后就看他自己的机缘和造化了。”
宁姚没来由说道:“我对那个马笃宜印象挺好的,心大。她如今还是住在那张狐皮符纸里边?”
陈平安赶紧看了眼宁姚。
还好,不是什么反话。
陈平安立即点头道:“对,她当年就一直很喜欢那副符箓皮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宁姚疑惑道:“就没想着让他们干脆离开书简湖,在落魄山落脚?”
陈平安摇摇头:“各有各的缘法。”
人间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山水险路摧车舟,若比人心是坦途。
所以那趟游历,苏姑娘,木讷老实的少年曾掖,开朗活泼、言语无忌的马笃宜,还有更多当年同行之人,其实都是陈平安的护道人。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当年在剑气长城闲来无事,将那本山水游记文字都给炼化了,炼字颇多,从青衫袖中掠出二十四个文字,刚好凑成了那拨地支修士的十一个名字。
宋续,韩昼锦,葛岭,余瑜,陆翚,后觉,袁化境,隋霖,改艳,苟存,苦手。
两位剑修,阵师,儒生,道士,僧人,兵家修士,阴阳家修士,鬼修。
少年苟存的杀手锏,暂时不知。
那个年轻骑卒,名为苦手。除了那次英灵夜游途中,此人出手一次,此后京城两场厮杀,都没有出手。
陈平安一边看着这些名字,一边分心将神识沉浸于小天地内,仔细翻检魂魄、各大气府,并无任何异样,身上法袍也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细微痕迹。
先前路过的那座小道观,京师道正衙署治所,所挂楹联: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在火神庙那边,封姨以百花酿待客,因为陈平安看出了红纸泥封的门道,询问进贡一事,封姨就顺便提到了两个势力,酆都鬼府、方柱山。
青君,统辖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簿籍,除死籍、上生名。
尤其是后者,陈平安提及了皑皑洲的九都山,听封姨的口气,方柱山多半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不然九都山的开山祖师,也不会得到部分破碎山头,继承一份道韵仙脉。
被阵师韩昼锦炼化的那座仙府遗址,以及余瑜的那位剑仙扈从,显然都历史久远、古气幽幽,莫不是封姨的某种暗示?
可能那几坛百花酿,其实根本就只是个泄露天机的引子?
山上术法神通,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只说天下剑修的那些本命飞剑,就有不知多少种匪夷所思的神通,数不胜数。
陈平安突然说道:“先前那个老车夫,脾气可冲,嚣张得很,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有屁快放。”
其实陈平安挺想找他练练手的。
宁姚点点头,然后继续看书,随口说了句:“臭毛病就别惯着,你怎么不砍死他?”
陈平安呆滞无言,叹了口气:“真要打起来,我只靠一把夜游,暂时还砍不死他吧?”
宁姚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关翳然挺懂你的,难怪会成为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在书简湖那会儿,关翳然帮忙颇多,没有半点豪阀世家子的架子。”
心中所想,却是老子又送砚台又送酒的,你关翳然就这么报答朋友,是不是造孽啊?之后那个菖蒲河酒局,等着。
其实宁姚不太喜欢去谈书简湖,因为那是陈平安最难过去的心关。
她不忍心多说什么。
哪怕主动提及,也只是马笃宜这样的女子。
其实有些往事,都不曾真正过去。
真正过去的事情,就两种,一种是完全记不得了,再就是那种可以随便言说的往事。
陈平安双臂搁在桌上,微笑道:“你知道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除了感恩,念人好,还由不得自己不去察言观色,不然很容易让那些好心人,在他们自个儿的日子里被亲人为难。”
宁姚放下书本,柔声道:“比如?”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比如马尾巷有个老嬷嬷,经常会送东西给我,还会故意背着家人偷偷给,然后有次路过她家门口,拉着我聊天,老嬷嬷的儿媳妇,赶巧儿也在,就开始说一些难听话,既是说给老嬷嬷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家里的物件,也没遭贼啊,难道是成精了,会长脚,跑别人家里去。”
宁姚问道:“那你怎么办?”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不能怎么办。”
沉默片刻,陈平安拿起水碗:“就是一想到老嬷嬷,当时左手攥住右边的袖子,站在门口,背对着她的家里人,还都是她的晚辈,却要对我一个外人挤出笑脸,好像反而是在怕我不开心。其实跟老嬷嬷分别后,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是会难受的。更难受的,是我不知道老嬷嬷在那一天是怎么跟亲人相处的。”
所以后来,在那书简湖青峡岛,与本该相互打死对方的刘志茂同桌喝酒,算事情吗?一点都不算。
宁姚趴在桌上,问道:“你小时候,是街坊邻居所有的红白事,都会主动过去帮忙吗?”
陈平安摇头道:“怎么可能,有些话实在骂得难听了,我才不稀罕搭理他们。”
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当然了,那会儿我吵架的本事,确实不太行,想吵也吵不过。不过也有法子让自己不憋屈的,大半夜抢水,得扒开别人家一道道小水坝,知道的吧?”
看着伸手比画的陈平安,宁姚摇摇头:“没亲眼见过,但是能想象。”
陈平安眼神熠熠,破天荒有几分略显稚气的扬扬得意:“我那会儿,能在田垄找个地儿躲着,一晚上不走,别人可没这耐心,所以就没谁争得过我。”
在宁姚的印象中,陈平安有各种各样的眉眼、脸色、神态,可是唯独极少流露出当下这种的意气风发,扬扬自得。
一个被太阳晒成小黑炭的不大孩子,反正不怕走夜路,更不怕什么鬼不鬼的,经常独自躺在田垄上,跷起二郎腿,咬着草根,偶尔挥手驱散蚊蝇,就那么看着明月,或是无比璀璨的星空。
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躺在地上看着天。
这会儿,陈平安下巴搁在胳膊上,笑眯起眼。
宁姚重新拿起书。
陈平安笑道:“我也看书去。”
一粒心神芥子,巡视人身小天地,最后来到心湖畔,陈平安迅速翻遍避暑行宫的秘录档案,并无方柱山条目,他犹不死心,继续心念微动,不死之录、长生之录……有些细碎的收获,但是始终拼凑不出一条合乎情理的脉络。
陈平安在心湖之畔,耗费大量心神和灵气,辛苦搭建了一座书楼,用来储藏所有书籍,一一分门别类,方便拣选查阅,翻检藏书记忆,如同一场钓鱼,鱼竿是空书楼,心神是那根鱼线,将某个关键字、词、句作为鱼钩,抛竿书楼,起竿就能拽出某本或是数本书的“池中游鱼”。
没有人为陈平安传授此法,是陈平安从文海周密、弟子裴钱那边学来的,融会贯通,才有此景此事此神通。
离开夜航船之后,陈平安又在忙碌一件事情,在心湖之上,小心翼翼聚拢炼化了一滴光阴流水、一粒剑道种子、一把竹尺,各自悬在空中,分别被陈平安用来衡量时间、重量和长度。
这又是陈平安与礼圣学来的,在人身小天地之内,自己打造度量衡,如此一来,即便身陷别人的小天地当中,也不至于昏头转向。
可惜合道半座剑气长城,陈平安彻底失去了阴神和阳神,不然修行一事,陈平安只会更快。
陈平安此刻站在水边,头顶就是日月起伏、银河流转的心相气象,岸上人低头看着水中人。
陈平安收起视线,刚转身,就立即转头望向自己在心湖水中的倒影,皱起眉头,记起了那个好像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修士,苦手。
苦手?
这是一个围棋俗语。
打个比方,就像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就是太徽剑宗白首的苦手。当然,郭竹酒也有点像是裴钱的苦手,属于典型的一物降一物。
那么泥瓶巷陈平安,就是杏花巷马苦玄的苦手。
而曹慈,无疑就是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最大的苦手,剑修刘材,则是陈平安在剑道一途的苦手所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回水边,盘腿而坐,开始闭目养神,双手掐诀,只是很快就睁开眼。
一颗小光头骑乘火龙巡狩而来,高坐火龙头颅之上,说道:“欲问前生事,今生受者是。”
陈平安无奈道:“道理我懂。”
那小光头问道:“记得第二愿?”
陈平安点点头,药师佛有十二大宏愿,其中第二大愿,是谓身光破暗开晓众生愿。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纲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小光头双臂环胸,气呼呼道:“‘求菩萨是有用的’,这句话是你小时候自己亲口说的,但是你长大后,又是怎么想的?回头来看,你小时候每次上山采药、下山煮药,灵验不灵验?这算不算心诚则灵?”
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小光头乘龙离去,骂骂咧咧,陈平安都受着,沉默许久,站起身时,观水自照,自言自语道:“最大苦手在己?”
然后陈平安脸色铁青:“这帮王八蛋,不要命了吗?!”
芥子心神迅速退出小天地,陈平安甚至来不及与宁姚说什么,直接一步缩地山河,直奔那座仙家客栈,拳开山水禁制。
人云亦云楼那边,长剑夜游划破长空,在京城上方拖曳出一道光彩夺目的剑光,被陈平安握在手中。
陈平安身形飘落在一处屋脊,右手持剑,左手五雷攒簇,甚至同时祭出了笼中雀和井中月。
因为一个不小心,这些家伙就会误打误撞招来另外一个“陈平安”。
纯粹如神。
先前地支十一人回了客栈,两座小山头,袁化境和宋续竟然都没有各自喊人过来复盘。
少年苟存乐得清闲,反正每次推衍演化战局、推敲细节和事后复盘,他脑子都不够用,插不上话,照做就是了。
这处都没个名字的京城仙家客栈,有点类似姜氏云窟福地的螺蛳道场,山水迷障,重重叠叠,可能两座宅子的咫尺之隔,就是千百丈之遥,十一人各自占据一座僻静院子,又有别样的神异,正屋都是一处类似小巷老修士刘袈那种白玉道场,看似不大,实则是名副其实的别有洞天,是从大骊财库当中拣选出来的各种破碎洞天秘境。
苟存就拿了那根绿竹材质的行山杖,在庭院里轻轻戳地散步。
女鬼改艳,是名义上的客栈老板娘,这会儿她在韩昼锦那边串门。
能够逆转一部分光阴流水的五行家练气士隋霖,正在炼化那块价值连城的远古神灵金身碎片,在那座刑、礼两部联手打造的秘密宝库之内,都没有如此高品秩的金身碎片,委实炼化不易,即使搁置其余修行,专心此事,也需要足足一月工夫,只是这等“苦差事”,隋霖倒是不嫌多。
那个来自京师译经局的小沙弥后觉,当真跑去附近寺庙找了个功德箱,偷偷捐钱去了。
绰号夜郎的元婴境剑修袁化境,此刻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屋内没有任何装饰,看似家徒四壁。
袁化境身后跪坐着一排侍从模样的男女,总计十位,只是一个个死气沉沉,少了几分人气和灵气。
回到客栈后,袁化境只喊来了宋续,以及自己麾下的苦手,再无其他修士。
苦手来到这边后,有些心虚。
说实话,他很敬重那位青衫剑仙。
宋续比苦手稍后来到此处,在廊道上脱了靴子,然后挑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席地而坐,瞥了眼袁化境身后那十个傀儡。
哪怕是宋续这样资质绝佳的纯粹剑修,也有些羡慕袁化境这份太不讲理的大道造化。
早年在大渎战场,被袁化境以飞剑斩杀了两个玉璞境军帐妖族修士,这两个现在就正坐在袁化境身后。
此外还有一个生前是山巅境武夫的妖族,一样是在当年大骊陪都的战场上,其余地支十人全力配合袁化境,最终被袁化境捡了这颗头颅。
这就是袁化境那把本命飞剑夜郎的本命神通,被飞剑斩杀之人,便要沦为袁化境的傀儡,连魂魄都会被拘押起来。
只是沦为傀儡的修士、纯粹武夫,战力受损颇多,灵智也远远不如在世之时,比如那两个玉璞境妖族修士,境界就跌落到了元婴,其余几位元婴都跌境为金丹,此外还有多位如今才是龙门境,甚至是观海境的练气士傀儡,由于他们各具某种不常见的神通,袁化境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保留下来,而没有以境界更高的地仙傀儡替代他们,不然那场半洲陆沉的战事落幕后,袁化境完全可以拥有两个远游境武夫以及八个地仙境界的扈从。
山上的捉对厮杀,一位元婴境剑修能够半点不怵玉璞境修士,但是袁化境这位元婴,如今却是稳杀剑修之外的玉璞。
袁化境就像天生为战争而生的剑修,如果他是一位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凭借飞剑夜郎的本命神通,一定会大放异彩。
此剑品秩,肯定能够在避暑行宫一脉的评选中,高居甲等品秩。
修行路上,一场场战事的厮杀途中,为其护道的,说不定就是岳青、米祜这类大剑仙了。
宋续此刻看着那个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袁化境,气不打一处来,神色不悦,忍不住直呼其名:“袁化境,这不合规矩,国师曾经为我们订立过一条铁律,唯有那些与我大骊朝廷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敌,我们才能让苦手施展这门本命神通!在这之外,哪怕是一国之君,若是他出于私心,都没资格使唤我们地支凭此杀人。”
这是他们大骊地支修士一脉的真正杀手锏,假想敌,屈指可数,风雪庙大剑仙魏晋、神诰宗天君祁真、真境宗现任宗主仙人境修士刘老成,还有披云山魏檗、中岳山君晋青。
宋续其实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
苦手祭出这门神通后,会折寿极多。
之前有过评估,苦手一生当中,只能施展三次,玉璞境之下,只有一次机会,不然他苦手这辈子都无法跻身上五境。
袁化境神色淡然道:“为我们制定规矩的国师,已经不在了。”
宋续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眼神冷冽,沉声道:“袁化境!”
袁化境说道:“我觉得这个陈平安,就是我们大骊潜在之敌,而且他的威胁,绝对要比魏晋这样的闲云野鹤,祁真、刘老成之流,更大。”
宋续刚要反驳,袁化境看了眼这位天潢贵胄出身的大骊宋氏金枝玉叶,继续说道:“二皇子殿下,我承认陈平安是个极守规矩的人,规矩得都快不像个山上人了,但是宋续,你别忘了,有些时候,好人做好事,也会触犯大骊国法。如果我们对陈平安和落魄山,没有压胜之关键手,就是天大的隐患,我们不能等到那一天到来了,再来亡羊补牢,好像由着他一人来为整个大骊朝廷制定规矩,他想杀谁就杀谁。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十人修行太慢,陈平安破境却太快。”
女鬼改艳,是一位山上的山上画师描眉客,她如今才是金丹境,就已经可以让陈平安视野中的景象出现偏差,等她跻身了上五境,足以让人“眼见为实”。
此外改艳还有个更隐蔽的身份,她是那精通彩炼术、打造一座风流帐的艳尸。
儒家练气士出身的陆翚,真正的大道根脚,却是一位被青冥天下白玉京厌弃的一字师。
五行家隋霖能够逆转小天地之内的光阴流水,联手小沙弥后觉的佛门禅定神通,再加上韩昼锦等人的阵法,配合得天衣无缝,让地支一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果不是恰好对上了那位走惯了光阴长河的年轻隐官,心神、体魄皆能够如中流砥柱一般,好似完全可以让那条纤细的光阴流水从两侧流逝,先前更是以飞剑直接斩断了那截光阴流水,换成一般的玉璞境修士,都要输得莫名其妙。
苦手,更是一位传说中“十寇候补”的卖镜人,这种天赋异禀的修士,在浩然天下数量极其稀少。
苦手最根本的一件本命物,是一把停水镜,天赋神通,玄之又玄,就一句话,“非此即彼,虚相即实境”。
宋续盯着袁化境:“你当真就没有半点私心?!”
袁化境摇摇头:“不敢有。”
一着不慎,过了某条底线,就肯定会被那个家伙盯上。
正阳山就是前车之鉴。
关于那场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以及陈平安与刘羡阳的联袂问剑一事,地支十一人,各有各的看法,对那位隐官的手段,各自推崇和佩服,都还不太一样。
袁化境的看法,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最忌惮的,不是陈平安的剑术、拳法,不是陈平安那多重身份,甚至都不是陈平安拆解正阳山的一系列细节,剑术拳法、诛心言语、合纵连横、各个击破……而是陈平安那份异于常人的隐忍。
就像一场已成死结的仇怨,有些心怀怨怼之人,可能有五成胜算,就要忍不住出手,求个痛快。
有些人拥有了八成胜算,就一定会试试看。
更多人认为,如果有了十成胜算,还不出手,就是傻子。
但是陈平安不一样,好像即便有了十二成胜算,依旧不急不缓,布局沉稳,环环相扣,处处无错。
所以这次出手,袁化境秘不示人,除了宋续和苦手,谁都没有事先告知,余瑜、隋霖他们都被蒙在鼓里,就是怕被那个城府深重的隐官察觉端倪,功亏一篑。
宋续问了个关键问题:“这个……陈平安如何处置?”
袁化境看了眼苦手,笑道:“当然是物尽其用,帮我们反复演练,砥砺修行,直到我们能够稳稳胜过陈平安为止。”
陈平安所学驳杂,简直就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剑术、拳法、符箓,身负极多的本命物,再加上此人的心机、算计……
如果十一人能够胜过陈平安,就意味着他们完全有资格斩杀一位仙人。
袁化境像是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半开玩笑道:“一位能够与曹慈打得有来有回的止境武夫,一个能够硬扛正阳山袁真页无数拳脚的武学大宗师,从今天起,就能随时随地帮助我们喂拳,淬炼肉身体魄,这样的机会,确实难得,哪怕我们不是纯粹武夫,好处还是不小。如果那个女武夫周海镜,最终能够成为我们的同道,这样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她一定会笑纳的。”
宋续继续问道:“然后?!”
袁化境说道:“然后?能有什么其他的然后吗?最后就让我来剑斩隐官。”
宋续摇头道:“绝对不能如此行事!苦手如今境界不高,炼镜一途,本就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苦手又是第一次涉险做此事,难保没有连苦手自己都预想不到的意外发生。国师当年既然专门为此与我们制定一条规矩,不许我们随便施展,肯定就是早早知道此事凶险。”
苦手试探性说道:“我想要维持这个镜像‘实境’,其实每天都很消耗神仙钱的,不如咱们要是哪天真能赢了那位……隐官,就让其在我那镜像小天地之中,分崩离析?”
宋续点点头:“此事可行,我们就别节外生枝了。”
袁化境摇摇头,微笑道:“我又不傻,当然会斩断那个陈平安所有的思绪和记忆,半点不留,到时候留在我身边的,只是个元婴境剑修和山巅境武夫的空架子。而且我可以与你保证,不到万不得而已,绝对不会让‘此人’现世。除非是我们地支一脉身陷绝境,才会让他出手,作为一记神仙手,帮助翻转形势。”
刹那之间。
苦手在冥冥之中,竟然听到了一个打死都想不到的温醇嗓音,就在自家心湖,在那本命物停水镜当中传出,这让苦手惊骇得脸色惨白。
只听有人笑眯眯言语道:“翻转形势?满足你们。”
苦手瞬间收敛神识,稳固道心,化作一粒心神芥子,要去查看那把本命物古镜。
不承想蓦然间苦手就魂魄不稳,呕血不已,伸手捂住心口处,想要竭力拦阻一物,可那把停水镜仍是自行“剖开”苦手的心口,摔落在地,古镜反面朝上,一圈古篆铭文,回文诗状,“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见,山转水停”,“以人观境,虚实有无”。
苦手抬起一手,就要按住那把如同造反的古镜。
却见古镜一个翻转,镜面朝上,绽放出刺眼的光芒,如日跃出海面,苦手砰然倒飞出去,颓然靠墙。
镜中人,是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年轻男子,背剑,面容模糊,依稀可见他头别一枚漆黑道簪,手拎一串雪白佛珠,赤脚不着鞋履,他面带微笑,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轻轻擦拭镜面。
镜面随之开门,瞬间满室剑气。
那位背剑的白袍男子,一步跨出后,在镜中原本芥子大小的身形,蓦然看与常人无异,身材修长,一双金色眼眸,手拎佛珠的那只手,负于身后,左手摊开手掌,横放身前,五雷攒簇,他站在屋内,神态从容,微笑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他轻轻一跺脚,整座客栈都在本命飞剑笼中雀的小天地之内。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叩问心关,即是入山访仙,忽逢幽人,如遇道心。”
这个“陈平安”,转头望向靠墙跌坐的苦手,笑了笑,地上那把古镜,被一缕真气牵引之下,快若飞剑,直接钉入年轻修士的心口。
“还给你了,以后记得收好,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苦手不断被自己的本命物炸碎心窍,脖颈像是被人攥住扯出一个夸张的幅度,四肢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寸寸碎裂。
一颗修士金丹,被强行摘出人身小天地,就那么悬停在苦手眼前。
而在这个“陈平安”的视野中,袁化境和宋续的那两把飞剑,祭出之后,就像在空中缓缓飞掠,慢得连他这么有耐心的人,都觉得实在太慢了。
他缓缓而行,侧过身,路过宋续那把金光流溢的本命飞剑,然后来到袁化境那把飞剑夜郎之前,任由飞剑一点一点向自己挪动。
他就那么眯眼盯着那把飞剑,打了个响指,屋舍建筑全部不见,就像天地万物、颜色皆被一扫而空,无关紧要的白描画卷皆被撤掉,只余下心相画卷当中的十一位彩绘人物。
这间屋子之外剩下八位地支一脉的修士,同时来到这方天地,人人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少年苟存散步结束后,回了屋子,将那绿竹杖,横放在膝,正在看那“致远”二字铭文。
女鬼改艳正在与韩昼锦笑颜言语,韩昼锦神色略显心不在焉。
小沙弥后觉刚刚返回客栈,行走路上,正抬起一脚。
余瑜低头,身体前倾,好像正在清点什么物品。
隋霖还在盘腿而坐,炼化那神灵金身碎片。
道录葛岭手持书翻页……
他弯曲食指,拇指轻轻一弹,一枚棋子显化而生,高高抛起,缓缓落地,在那入水声响之后,天地间出现了一副棋盘。
再将缓缓靠近身前的袁化境那把飞剑夜郎,用双指拈住,掉转剑尖,走到袁化境那边,轻轻一拽,钉入后者眉心处,飞剑剑尖直接透过袁化境头颅,他斜眼看向袁化境,微笑摇头,点评道:“到底不是纯粹武夫,纸糊一般的体魄。”
瞬间回过神来的那八位“做客”修士,已经发现了苦手濒死的那副惨状,余瑜立即祭出那位少年剑仙,微微屈膝,瞬间前冲,脚下棋盘之上,剑光冲天而起,就像一座座牢笼,阻拦她的去路,所幸有那位剑仙侍从出剑不停,硬生生斩开那些剑光直线,余瑜心无杂念,她是兵家修士,务必拖住这个莫名其妙又来找他们麻烦的“陈平安”片刻,才有还手的一线机会。
他笑望向那个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不怕死,便能不死吗?来找我,你便找得到吗?
眼角余光瞥见那个保留一点真灵和剑仙皮囊的少年剑仙,视线所及,心意所至。
将其从中劈开,一斩为二。
原本已经距离那人不足十丈的余瑜,一个恍惚,竟然就出现在千百丈之外,之后不管她如何前冲,甚至是倒掠,画弧飞掠……总之就是无法将双方距离拉近到十丈之内。
天地颠倒,余瑜的道路之上,处处是被那人扭转得匪夷所思的境地。
她就像一直在鬼打墙。
道录葛岭祭出的一门搬岭术,从四面八方砸向那一袭雪白身形,只是一座座大山巨岭,都在半路空中,就被一条条纤细剑光当场切割坠地,摔在棋盘之上,便化作虚无。
他突然出现在余瑜身侧,一手按住她的面门。
余瑜身躯轰然坠地,但是所有魂魄竟是被此人一扯而出。
他摇头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说的是我,可不是你们。”
看着余瑜被他拘押在手的魂魄,他那双粹然的金色眼眸,金光微微流转:“天地虚室,你们只是那些可有可无的户庭尘杂。”
言语之间,心念微动,默念二字:“花开。”
儒家练气士陆翚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整个人动弹不得,就像在原地蓦然开出一团鲜血花丛。
鬼修改艳整个人的鬼魅身躯,被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剑光,连人带衣裙、法袍、金乌甲,全部当场被分割成无数块。
那人微笑道:“这一手自创剑术,刚刚命名为片月。如果换成拳法亦可,气力不小的。”
少年苟存被斩断双手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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