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敛在清风城偷偷摸摸挥了几年的小锄头,最终撬走了一座狐国。
朱敛带着沛湘返回落魄山的时间,刚好在君倩下山和左右入山之间。
其时,清风城城主许浑则刚离开飞升台没多久。
许浑原本与风雷园剑修黄河一起被誉为宝瓶洲“上五境之下,杀力最大者”,如今跻身了上五境,沉稳如他,亦是不免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因此他没有直接返回清风城,而是乘坐牛角山渡口一条大骊边军渡船,按照在飞升台时的约定,赶赴老龙城战场。
然后他就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信。
他在渡船之上随即绽放出一股惊人气势,杀气浓郁,如潮水弥漫开来,笼罩住渡船。
因为其所在渡船上边的宝瓶洲修士身份特殊,所以一位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悄悄离开大骊陪都,专程护送这条渡船南下。
许浑压抑不住一身上五境气势,如江河倾泻,以至整条渡船震颤不已,渡船又刚好掠过云海,因此渡船所过之处,白云碎散四方,翻涌不定。
许弱神色如常,一手绕后,以观摩一幅古蜀剑仙图悟出的独创攥剑式,轻轻推剑出鞘寸余,许浑那股气息瞬间被压制住。
游侠许弱对一位大骊武将出身的渡船管事摇摇头,示意不用小题大做,清风城城主此举,渡船可以记录在册,但是现在就不用跑去问责了。
片刻之后,常年披挂一副瘊子甲的许浑现身船头,主动找到渡船管事道歉,再与许弱致谢。
许弱只是笑着说:“无妨,小事一桩。”
许浑返回船舱住处,看上去道心已经不起涟漪。
那位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边军武将来自真武山,而在真武山和风雪庙这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中,真武山与墨家关系算是最好的,大道相近、意气相投使然。
披甲武将以心声轻声问道:“许先生,能让一位上五境修士如此失态,是清风城那边出了大变故?”
许弱点头道:“多半是那座狐国。我们不用管这些,自有谍子盯着那边。”
清风城的立身之本是狐国,更是“挣钱”二字,城主许浑虽然身居高位,但其实对于风花雪月和花钱一事,反而清心寡欲得如同道德圣人。
当然,许浑的那个婆娘,是个能挣钱的,也是个会享福的,在大骊京城官场的风评毁誉参半。
许弱叹息一声,有些遗憾,先前在国师崔瀺那边得知了一桩天大秘事,可惜自己脱不开身,未能赶来见一面那位诗仙更剑仙的白也。
先前朱敛返回落魄山后,当晚就立即拉着魏檗、米裕和韦文龙一起商讨了几件大事。
管家武夫,盟友山君,供奉剑仙,管钱算账的金丹练气士,走的虽是不同的修行道路,也来自不同的家乡,却最终在落魄山碰头。
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与米裕和韦文龙是初次见面,只是这场议事,却很不把两人当外人。
一行人在朱敛院子石桌旁落座,魏檗一拂袖,桌上多出四壶长春宫仙家酒酿,以及四只十二花神杯中的“立”字头仿品,按照山下的说法,属于典型的“官仿官器”。
简而言之,就是桌上的这四只流传自百花福地的小酒杯,比四壶春花娇酿要值钱多了。
那些夜游宴不是白办的,魏山君还是搜刮到不少仙家奇珍异玩的。
朱敛说道:“今夜只是小饮,谁都莫要喝多。”
魏檗便又抬袖,看架势是要干脆地收了酒水。朱敛赶紧伸手捂住自己身前的酒壶:“小饮助兴啊,不喝也不成。”
魏檗微笑道:“谈正事。”
韦文龙原本正在仔细打量那只酒杯,心里边估了几个价,听闻魏山君言语,立即收起心神。
朱敛抿了一口酒就放下了酒杯,双指轻轻拧转那只精美绝伦的瓷杯。
第一件事,朱敛就是询问山主到底何时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到底能否返回家乡。
他是做了最坏打算的,甚至做好了被魏檗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准备。
不过他得到了一个绝好的消息,当然不是什么确切消息,而是米裕说那位刘先生,也就是隐官大人的师兄,比较笃定此事,不敢说小师弟一定可以返回,但是生还的希望还是有的,肯定会有一线生机。
天无绝人之路,若真有,他们这些当师兄的,谋划也好,递剑也好,出拳也罢,或算计或以拳剑,都要为小师弟赢得那一线生机。
朱敛说道:“先前发生在北岳地界头顶的三场天幕动乱,真真切切瞧在眼里,实在惊人。好拳法,真是好拳法。”
只不过不是朱敛不敬重君倩,而是朱敛心目中,对于拳法和武学的看法一向比较古怪。
在他看来,相较于崔诚的拳意,君倩虽然同样人拳去天,可是拳意依旧是从天而下,所以朱敛还是更为推崇武夫崔诚。
就像晚辈丁婴,按照公子和种秋所说,丁婴至死,依旧有一个老天爷压在头顶和心头。
问拳于天,当然绝好,堪称霸气。
可是对于朱敛而言,他甚至觉得老天爷就算站在自己眼前,或者你便就是老天爷了,也应如崔诚推崇的那个拳理一样,武夫身前,当无敌手。
不然丁婴哪怕在别处藕花福地犹有来世,到时候拳法再涨一筹,甚至哪怕修了仙法反哺拳法,拳意再高,还只是个牵线傀儡。
朱敛收起些许思绪,开始聊第二件事。是假定山主在未来几年依旧未归,落魄山的选择。也就是与一国即一洲的大骊宋氏,到底应当如何相处。
关于此事,魏檗一言不发,披云山无论与落魄山如何亲近,他都不适宜开口。
除非朱敛三人议论时,出现魏檗心中的大偏差。
只不过朱敛从不出昏招,下棋就是如此。
朱敛棋艺颇高,与魏檗旗鼓相当,虽然他们两位都略逊郑大风些许,跟崔东山比更是差距不小,但是朱敛下棋从不刻意追求神仙手,这一点,就连郑大风都会溜须拍马一箩筐。
米裕则是心虚,在落魄山上,他光顾着与小米粒嗑瓜子了。这会儿他这个米大剑仙就有些露怯。所幸还有个韦文龙,没有让米裕失望。
韦文龙和朱敛一起商议出了个结果,还是要一分为二,与大骊宋氏的相处之道和与大骊王朝的相处之道,应当稍有不同。朱敛给出了一个方案。
牛角山渡口所有渡船,不收一枚雪花钱的停靠费用,牛角山渡口的灵气损耗,落魄山独力承担。
魏檗便说还是五五分成。
朱敛搓搓手,笑容谄媚地望向魏山君,刚要说话,魏檗就斩钉截铁地说五五分成,披云山多一成都不行。
高风亮节魏山君,两袖清风披云山……喜事不断大北岳,小办几场夜游宴,砸锅卖铁上山来,美酒几杯下山去……朱敛想到了一些个连远在清风城都能听说的传闻,便觉得魏山君其实操持那么大一份家业怪不容易的,也就不再砍价了。
最惨的还是那些好不容易偷溜去中岳地界避风头的,结果刚好碰到山君晋青又办夜游宴。
朱敛思量一番,给出一个想法,刨去落魄山所有买卖成本、杂乱开销后的所有利润,一切与大骊军伍和战场物资有关的,哪怕是从落魄山这边辗转入手,再到边军的一切物资,都舍了所有利润不要,不但如此,落魄山还要争取跟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彩雀府在内的所有北俱芦洲东南一线的结盟山头适当压价,在保证不亏钱的前提下,少挣钱,甚至是不挣钱。
魏檗说道:“山上欠人情还人情,比起借神仙钱和还神仙钱,其实更麻烦,我觉得这笔账,落魄山最好自己消化掉,不要将商贸盟友牵扯进来。除非……披麻宗、春露圃这些山头自己主动开口,我们再记对方的人情。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你这些年不在山头,不知道如今的落魄山还是有点余钱的。且不说各方面的收入,只说莲藕福地走了趟桐叶洲,在姜尚真手上,不亏反赚。韦文龙,你向朱敛报个账。”
韦文龙算了一下莲藕福地那笔账,姜尚真确实是生财有道,韦文龙如今对这位落魄山记名供奉,十分钦佩仰慕,觉得见了面,一定可以聊。
朱敛笑道:“怪不得我,哪有一座山头,供奉非但不收钱,还拼了命送钱的?”
落魄山在祖师堂成员薪水支出这一块,实在是能够让很多宗字头仙家嫉恨得捶胸顿足,因为他们都喜欢贴补山头。
朱敛随即笑问道:“魏兄,我们落魄山怕欠人情吗?落魄山缺少生意伙伴吗?我看未必吧。落魄山与人做买卖,可是奔着几百年上千年的交情去的,要我看啊,谁欠谁的人情,以后还两说呢。所以压价一事,就容我独断专行一次?不愿压价的,除披麻宗之外,若将来还是如此,只能交由山主亲自决定,其余的,比如春露圃,关起门来,咱们说句自家难听话,哪怕和双方关系愈行愈远又如何?”
米裕终于点头开口:“北俱芦洲风气如何,我比较清楚,再说了,咱们也没让春露圃几家亏钱,不挣钱而已,这都不肯,呵呵。”
魏檗想了想,点头道:“可行。”
然后朱敛又说了一个建议,便是心大如米裕都有些咋舌了。
朱敛提议将自家那条翻墨龙舟渡船立即借调给大骊边军全权使用,一开始就与大骊王朝明言,甚至是签订白纸黑字的条约,哪怕渡船某天毁弃在某地战场,落魄山就当没有过这条渡船,大骊边军无须赔付一枚雪花钱。
韦文龙虽然对此心疼不已,仍是说道:“可以!”
第三件事,是莲藕福地和那口铁锁井的合并,使福地、洞天相互牵连一事。
虽说那口水井并不是名副其实的小洞天,毕竟它再玄妙,依旧只是昔年骊珠洞天的“破碎山河”之一,而骊珠洞天也才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但也应提前谋划。
此事由魏檗提出,韦文龙负责补充细节和数字,大剑仙米裕则负责旁听。
三场金色大雨,使得莲藕福地灵气充沛,山河草木更是茂盛异常,以至于南苑四国人人诧异,山下百姓只是惊讶为何今年入夏雨水如此之多,山上修士和山泽精怪之流则是震惊“天降甘霖”得过分了。
一座刚刚跻身中等福地没几年的莲藕福地,先是姜尚真挣取的神仙钱,再加上三场金色大雨,突然就提升到了中等品秩的瓶颈,好像再多丢下一枚谷雨钱,就会提升为上等福地。
一旦跻身上等福地,天地间就会有种种祥瑞生发,众多天材地宝孕育而生,不少修道福缘横空出世,到时候莲藕福地就会迎来一场超乎想象的巨大收益,让落魄山出现扭亏为盈的转折点。
这也是为何金精铜钱要比谷雨、小暑和雪花三种神仙钱更值钱的原因。
不只是更稀有、铸造更难,而是金精铜钱本身就可以化为至精至纯的天地灵气,同时却又蕴藉神灵气息。
只是当魏檗说到邀请剑仙开辟山河、打通关隘一事时,米裕一下子神色尴尬起来,他在剑气长城被年轻剑修讥讽为“靠脸杀敌上五境”,或是什么“玉璞剑仙第一人”,都没有如此尴尬过。
福地洞天同存一事,需要剑仙开辟道路,同时还需要以剑气稳住天地,所以第五座天下的开辟与稳固,中土文庙一定要请白也出山,就是此理。
这对一位上五境剑修的剑意深浅、剑术高低,以及灵气多寡,都是考验。
米裕虽然跻身玉璞境之前,在地仙修为时的仗剑杀敌与纳兰彩焕、齐狩都是一个路数的狠人,甚至算是前辈,所以才能让殷沉独独对他刮目相看,只可惜,被殷沉视为同道中人,米裕当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跻身了玉璞境之后,米裕在剑气长城一下子就显得泯然众矣了,甚至在上五境剑修当中垫底,他和那个叛徒剑仙列戟,曾是难兄难弟。
米裕不敢在这种涉及落魄山千秋大业的事情上乱说什么,只是心中可惜当初白也做客落魄山时朱敛没在山头。
米裕都不行,那么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哪怕可以信任,就更不成了。所以魏檗的想法是有没有可能邀请墨家游侠许弱帮忙。
米裕喝了一口愁酒,到了落魄山后,自己好像正事还是没能做成一件,于是小声道:“若是左剑仙在就好了。”
魏檗无奈道:“左先生如今身在桐叶洲,四面皆是强敌,不可能出现的。”
于是此事,暂时搁置。反正可以先行将莲藕福地提升为上等福地,福地与古井小洞天勾连,并不是什么当务之急。既然急不来,那就不着急。
朱敛喝了一口酒,吧唧吧唧嘴,好酒好酒,回头多跟魏山君要几十壶,然后由衷感叹道:“有长命道友在山上,真是咱们落魄山的福气。”
韦文龙更是眼睛发亮,使劲点头,笑道:“确实如此,长命道友到了落魄山之后,财运绝好。从处处捉襟见肘,一下子变得阔绰盈余得……让我都快要不会打算盘了!”
魏檗说道:“下次议事,可以喊上长命道友。”
朱敛突然说道:“确定信得过她?”
魏檗说道:“有山主密信,且长命道友生性谨慎,先走了一趟桐叶宗,向左先生要了一件信物。”
朱敛摇头笑道:“是我家公子担心我们不相信长命道友,才会如此一举多得。”
米裕觉得自己的小天地终于出现了,赶紧痛饮一杯酒,神采飞扬道:“必定如此,隐官大人历来算无遗策,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那都是公认的,给隐官大人收拾人心的人物,哪个不是老狐狸精,最终一个比一个口服心服。隐官大人的算计对象,何止是一颗被斩落在海上的飞升境大妖头颅?!”
韦文龙低头喝着酒,米剑仙总算可以直抒胸臆了,真不容易。
朱敛举杯:“陪米剑仙走两个。一个就当是接风酒,一个就当为我家公子、为米剑仙的隐官大人。”
米裕立即倒满一杯酒,先走一个。然后再倒酒,就只有半杯了,毕竟今天议事,只有他话少,就只能多喝酒了。
朱敛已经举杯,立即转头埋怨道:“魏兄,酒呢?让米剑仙只喝半杯酒,像话吗?”
魏檗瞥了眼朱敛:好你个老厨子,算好了的?于是桌上又多出四壶仙家酒酿。
朱敛说道:“魏山君有脸收酒钱,我就有脸不给!”
韦文龙突然发现这个老厨子一到落魄山,风气就变得让他倍觉熟悉了,就像当年在春幡斋,只有自己和晏溟、纳兰彩焕在账房的时候,难免气氛沉闷,哪怕米裕在那边也只会坐在门槛上发呆。
只有当年轻隐官出现时,才会不一样,其实隐官从没有刻意说什么,只说自然而然的话,只做水到渠成的事。
不过韦文龙不想学隐官,因为学不来的。
朱敛缓缓道:“我先和长命道友碰碰头,闲聊几句,再看下次议事,要不要一起。”
第四件事,是魏檗将三幅画卷从袖中取出,交还给朱敛。至于此事内幕,魏檗不会跟韦文龙多说。
谁拥有这三幅画卷,就等于谁掌握了卢白象、魏羡和隋右边画卷三人的大道性命。
这三幅画卷朱敛游历清风城之前,主动交给了魏檗,让魏山君帮忙盯着画卷异象,免得有人身死,迟迟未归。
陈平安愿意相信朱敛,朱敛就不会让自家公子的那份信任落空。
其实魏檗手上还有第四幅,相当于纯粹武夫朱敛的“本命物”,同时又是“续命灯”。
这幅画卷,则是陈平安远游前,更早就交给了魏檗的,存放在披云山的山君府,并且一开始就当着两人的面说了此事。
不是陈平安信不过朱敛,只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这是第一;第二则是不对朱敛如此,无法向其余三人交代。
三人三幅画卷在朱敛之手,是因为朱敛身为落魄山大管家,与其他三人身份已经不同,那么朱敛那幅画卷,就必须留在山主陈平安手上。
落魄山上,各有大道,亲疏有别,在所难免,只是不能太过分。
比如陈平安当然对裴钱、暖树和小米粒三个小姑娘更偏心,对岑鸳机、元宝、元来当然会稍稍疏远,可是一切落魄山嫡传的山规,条条框框,一个个道理,都是死的,比如未来涉及机缘给予、天材地宝分配和长辈下山护道晚辈一事,一切都要按照山规行事,陈平安在落魄山上,是如此,陈平安不在山上,更要如此。
第五件事,才轮到清风城狐国搬迁至此,需要安置于何处。朱敛让大家畅所欲言。
米裕其实就是个旁听喝酒的,懒得动脑子,哪怕打起精神动脑子,好像也转不过朱老先生与魏大山君,思来想去,还是别逞强了。
非我长项嘛。
将来天下太平、世道不乱了,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一事,才是我米裕大施拳脚、建功立业的大好时节!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到时候再拉上山君魏檗、供奉周肥,还有隐官大人的学生崔东山!
只要不涉及落魄山与大骊宋氏的恩怨,魏檗从来都是直言不讳,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是怕清风城那个什么玉璞境兵家修士许浑,而是与清风城做那意气之争没有意义,不然敲锣打鼓庆贺狐国落脚某处落魄山藩属山头,如灰蒙山或是黄湖山,有何不可?
真怕许浑打上门来?
可即便打得许大城主刚刚跻身上五境没几天便鼻青脸肿回家,又有什么意思?
如今局势大乱至此,私底下如何谋划是一回事,台面上内讧则不合适,难不成学正阳山问剑风雷园?
朱敛搓手点头,深以为然,说魏山君高瞻远瞩,名士风采天青月白……
米裕有些小小失望,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喝酒喝酒。
正阳山闭关百年才修出个玉璞境的老剑仙,就已经吓了他一大跳,如今又来了个杀力出奇的上五境城主大人?
米裕下意识掏出一把瓜子,然后就看到朱敛和魏檗一起望向他。
米裕就要收回袖子,不承想朱敛笑骂一句山君附和一句,米裕这才分了瓜子给其余三人。
如今就连韦文龙都不能例外了。
其实韦文龙早先还真无此嗜好,只是每次小米粒跟着暖树去账房那边打扫庭除时,虽然不会擅自跨过门槛,就只在门外说一句“韦掌柜辛苦不辛苦,嗑瓜子不”,但到后来,次数一多,韦文龙便有些于心不忍了,不承想这一嗑就嗑出了瘾头。
此后每逢夜深人静,瓜子就酒,别有滋味。
听着关于那座狐国的所有细节,境界不同的狐魅各有几头,品秩不同的仙家洞府各有几座,一直在掐指计算和心算的韦文龙停下袖中动作,突然说道:“按照隐官大人的风格,关于此事,多半会先问过沛湘的意见。若是起了分歧,双方就先将道理讲清楚,利害关系掰扯明白,再做定夺。”
朱敛与魏檗相视一笑。两人其实都在等这句话呢。
韦文龙没有让人失望。
若是一位管钱的财神爷,只知道盯着钱财之事,天大地大挣钱最大,在别处山头可能最合适不过,可是在落魄山上就不太够了。
朱敛笑眯眯问道:“韦财神,那么关于狐国最挣钱的狐皮符箓一事,在你看来,又该如何处置?”
韦文龙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朱敛笑道:“你只管坦言心里话,对话好话,蠢话错话,都没有关系。怕就怕人心隔肚皮,日积月累,可就在人心岔路上分道扬镳了。”
韦文龙竟是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米裕有些奇怪。
韦文龙深吸一口气:“清风城许氏,为富不仁,当然不可取。可若是我们落魄山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便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吗?所以在我看来,狐皮符箓的材质来源可以缩减,但是不该立即断绝,就只为了在狐国之主沛湘,以及所有狐国精魅那边博取一个仁义的名声,一旦如此,人心是会……得寸进尺的!是会喜好以大义来压我落魄山的!元婴境沛湘的立场,终究是狐国的立场,如果那样,迟早有一天,众议汹汹,沛湘极有可能会从一个极端的感恩戴德,逐渐变成另外一个极端的忘恩负义!心中怨怼之大,恨我落魄山,半点不输清风城!”
韦文龙说完这些之后,竟是有些疲惫神色,小声道:“如朱先生所说,是我的心里话,真的是心里话,你们要是怪我掉钱眼里了……”
朱敛点点头。落魄山上,不怕人说真话,也不怕人有私心,何况韦文龙这番言语,其实既无私心也不错,相反,绝好。
如果一个流水钱财哗啦啦手中过的财神爷半点不知晓人心,那么朱敛就难免要担心未来有一天韦文龙会误入歧途了。
到时候说不定韦文龙就会忘记一事,即那会儿他有何等风光,在一洲山上身处何等高位,其根本原因,是他身在何处、脚踩何地,与他韦文龙的才情虽然有关系,却绝对不只是他韦文龙有多厉害。
说句大实话,让我朱敛管钱,兴许不如你韦文龙出彩,可其实差距不大的。
只不过落魄山最容得百花齐放,公子也由衷希望如此。
是武道或是剑道的一棵参天大树,便力所能及,庇护一方人心阴凉;是尚未成长起来的花儿草儿,就无忧无虑,慢慢长大,天暖花开,一样是春。
魏檗更是欣慰。
米裕难得主动开口道:“隐官大人不每天掉钱眼里?这是什么坏事吗?文龙啊,看来你修心不够啊。”
韦文龙抬起头,将信将疑。米裕白眼,学那隐官偶尔在避暑行宫的言语道:“你是不是傻?”
之后米裕难得有如此认真神色:“初衷为人好,同时我赚钱,又不冲突。狐国那些精魅,由于清风城一直以来刻意为之的氛围,几大族群势力相互敌视已久,纠纷不断,相互厮杀本是常有事,年年又有老狐皮毛褪去,咋的,文龙一个打算盘当账房先生的,你是要跑去当那道德圣人啊?既然不是,咱们何必良心有愧、行事扭捏?”
韦文龙毕竟是春幡斋出身,是避暑行宫的半个自家人,米裕不管自己讲得有无道理,都得为韦文龙说上几句公道话。
要是因此被初次见面的老厨子朱敛记仇,他也认了。
朱敛举起一杯酒:“文龙,你小觑我们山主的识人之明了。你陪我喝一杯,再自罚一杯。”一语双关,韦文龙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落魄山。
魏檗刚要抬袖,韦文龙赶紧说道:“魏山君,我酒壶剩余还多。”
朱敛笑骂道:“好你个韦文龙,怎么当的落魄山财神爷!还要替一尊北岳大山君省酒水?是看不起魏山君的披云山,还是瞧不起北岳的夜游宴?!”
魏檗微笑道:“劳烦将此事翻篇,行不行,成不成?”
米裕嗑着瓜子,小声道:“我们自家人答应,可是北岳地界那么多眼巴巴等着下一场夜游宴的仙师和山水神灵也未必答应啊。”
魏檗抬起双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朱敛再次拿起酒杯,而且还站起身,大笑道:“我们落魄山,总有真正出现在世人视野中的那一天。在这之前,我们几个,先辛苦点,各展所长,相信不久的将来,等到家里那些年轻人一个个成长起来,落魄山一定不会……”说到这里,朱敛望向米裕。
米裕起身笑道:“一定不会让隐官大人失望!”
韦文龙跟着起身举杯:“落魄山一定财源滚滚来。”
魏檗最后起身,无奈道:“争取一定不要再办什么坑人的夜游宴了。”
一起饮尽杯中酒,然后纷纷落座,唯独魏檗还站着,望向朱敛。
朱敛问道:“聊完了啊,魏兄只管忙去,身为大岳山君,一定事务繁忙,我就不昧良心多留魏兄了。”
米裕还不解深意。韦文龙眼尖,发现朱敛已经将仿十二花神杯收入袖中了,所以韦文龙伸手握住酒杯,代替落魄山表个态。
学隐官大人为人处世很难,学隐官大人不要脸有什么难的。
米裕后知后觉,笑着伸手复住酒杯:“一人两壶酒,今夜已经尽兴,真不能再喝了,下次再说。”
魏檗叹了口气,干脆将手中酒杯放在桌上,身形消散,重返披云山。剩余三人,笑声爽朗。
隋右边先前去了趟骑龙巷压岁铺子,与代掌柜石柔大致说了些关于书简湖和真境宗的情况。至于她自己的修为,只说是金丹境瓶颈。
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的大弟子荣畅,则带着师妹隋景澄,一起做客落魄山。两人早就来过一次,所以熟门熟路。
从北往南的种秋和曹晴朗也与荣畅和隋景澄差不多前后脚返回落魄山。
走过一趟飞升台,跻身元婴境剑修的崔嵬去了老龙城战场。事先不忘找魏山君帮忙,用了个披云山储君之山的供奉身份。
崔嵬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却能够成为大骊国师安插在那边的谍子,本身的性情和资质,当然还有脑子,都不会差。
泓下走江成功,同样跻身了元婴境。
从玉液江那处水窟养伤完毕,就原路折返。
当然,她还必须拗着性子,按照大管家朱敛密信上的叮嘱,登门向各位江水正神、沿途山神一一道谢。
泓下对此倒不至于太过别扭,毕竟一条元婴境水蛟在别处仙家山头,说不定会被好好供奉起来当菩萨,可是在落魄山就算了。
真要如此,她反而要受到惊吓,怀疑落魄山是不是打算要她去与哪个山上死敌拼个玉石俱焚了,比如水淹清风城狐国,或是撞烂正阳山祖山?
不过泓下还是受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吓。她第一次主动去往落魄山,沿着那条山道登山后,就发现了那个沛湘。
双方境界相当,但身为狐国之主的沛湘的仙家术法、神通手段,以及攻伐法宝数量,肯定要比泓下更多,可要论战力的话,估计一个半沛湘都未必能够赢过泓下。
尤其是一旦近水厮杀,沛湘不但稳输,而且必死无疑。
所以当沛湘真正遇到那个泓下后,比泓下遇到自己更震惊。
当时沛湘在台阶上散步,然后就看到了一大一小一起登山的泓下和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还是那副自称学自裴钱、再被自己发扬光大一丢丢的走路架势,大摇大摆,“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这不算什么,沛湘早已见怪不怪了,天大的奇怪是浑身水运浓郁的元婴境水蛟,竟然走在小姑娘身后,而且十分刻意,是故意走在那位“哑巴湖大水怪”身后一步。
只是小姑娘个头矮,泓下身材修长,所以哪怕两人正在说着话,也不显得太过诡异。
小姑娘是全然不知,只顾自己登山,给第一次来家里做客的泓下姐姐好好带路,偶尔与泓下姐姐说一句哪儿的树木是好人山主在哪一年与裴钱和大白鹅一起栽种下来的,哪儿的花草又是春露圃谁谁谁送来的,暖树姐姐照顾得可好可好。
还说暖树姐姐有一点不太好,经常拦着自己不许向魏山君讨要竹子,唉,她又不是不给瓜子,自己总不能在山上一棵树都没种下吧:“对吧,泓下姐姐?你给评评理,你能说服暖树姐姐,到时候我就让裴钱记你一大功哩……”
沛湘甚至能够直观地感受到泓下的拘谨是一种走入别处小天地的敬畏。
朱敛双手负后,身形佝偻地站在半山腰的岔口处,笑眯眯迎客。
泓下施了个万福。
沛湘也来到朱敛身边。
朱敛对泓下点点头:“泓下姑娘,你以后与沛湘多熟悉。你应该猜出来了,她就是狐国国主。我们先一起闲聊几句。”
到了朱敛门口,小米粒不用老厨子发话,就自己站在院门口当起了门神。
朱敛笑道:“小米粒,一起聊事情。”
周米粒使劲皱着眉头不挪步,摇头道:“你们聊啊,我又不懂个锤儿,我在这里站着就好了。”
朱敛一本正经喊了声“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立即精神一振:“得令得令!”
到了院中,周米粒坐得端正,双臂环胸,使劲绷着脸,都不晃荡脚丫了。
沛湘本以为朱敛真只是“闲聊”,不料朱敛所聊之事,竟是一个比一个大。
朱敛先是将落魄山几个属意安置狐国的藩属山头,以及那座莲藕福地的近况,都大致说了一遍,是要沛湘自己选址的意思。
然后朱敛让沛湘先好好考虑,他则与泓下聊起了关于黄湖山那座水府的建造事宜,落魄山可以拿出多少神仙钱帮她开府。
从头到尾,虽然小米粒都没有说话,但是神色认真地听着老厨子说话,再没有不懂装懂、迷糊就迷糊了。
和双方聊完之后,朱敛笑问道:“右护法,有没有自己的想法要说?”
一直纹丝不动的周米粒伸手挠挠脸:“可以没有吗?”
朱敛笑道:“可以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那就没有。”这会儿她脑子还嗡嗡嗡呢。
然后小姑娘突然有些为难,轻声问道:“这么大的事儿,老厨子你都不喊暖树姐姐啊?暖树姐姐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伤心啊?”
朱敛微笑着解释道:“暖树职责更重大,哪里需要理会这些事。所以今天这边聊了什么,你都可以跟暖树说的,记得不要故意藏掖啊。”
周米粒拿起桌上的金扁担和行山杖:“那我可巡山去了啊。余米还等着呢。”
朱敛挥挥手,之后又与沛湘和泓下聊了一些选址和开府的细节。
沛湘选择将狐国安置在莲藕福地,泓下则不愿落魄山掏钱,说自己有些家底,只是建造府邸的山上工匠确实需要落魄山这边牵线搭桥。
然后朱敛笑呵呵说了句:“不要花费祖师堂一枚钱,泓下姑娘是要自立山头的意思?水府打算割据一方,做那山水大王,听调不听宣?”此话一出,顿时吓得泓下脸色惨白无色。
朱敛又笑道:“不用紧张,玩笑话而已。泓下姑娘比那性情还需磨砺几分的孽障云子,可要好太多了。”泓下不敢言语半句。
朱敛挥挥手:“该花钱的地方,落魄山不会省钱的。泓下,你来这边比较少,许多规矩都不懂,所以今儿就先记住一条好了:人情在规矩内,才是人情。规矩都不懂,就开始妄言人情,以后是不是落魄山不还你心中那份人情,便要怨怼了?没道理嘛,是不是这个理儿?”
泓下站起身,施了个万福,正色道:“泓下受教领命。”
泓下离去后,沛湘幽怨道:“颜放,你是不是敲山震虎给我看?”在清风城,沛湘喜欢偷偷喊他朱敛,到了落魄山,反而开始喜欢喊他颜放。
朱敛摇头道:“不要多想。落魄山以诚待人,只讲道理。”
朱敛想了想,说道:“我让一位玉璞境剑仙先陪你走一趟莲藕福地。亲眼看过福地之后,我们再做选址定论。”
沛湘苦笑不已,果然猜中了一半,她一直猜测那个“余米”是元婴境剑仙,不承想竟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大剑仙……所幸米裕不在这里,不然估计又要觉得被人骂了。
曹晴朗返回落魄山后,就当仁不让地代替了小米粒,当起了最新的看门人。
得知裴钱竟然不但没有返回落魄山,甚至从北俱芦洲去了皑皑洲之后,曹晴朗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曹晴朗出近门,去往落魄山租借给珠钗岛的藩属山头。
他要与刘重润谈谈那条翻墨龙舟之事。
不是朱敛亲自下山,更不是山君魏檗,而是曹晴朗。
这就是学问了。
朱敛去谈事情,是落魄山与珠钗岛公事公办。
虽说龙舟本就归属落魄山,与珠钗岛岛主,或者昔年垂帘听政的长公主,已经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了,可是要想与女子讲好道理,就得先讲妥感情。
所以曹晴朗去最合适。
曹晴朗如今是落魄山山主陈平安的唯一一位嫡传,是先生和学生、文脉相传的关系。
刘重润自然无比清楚一事,即陈平安对待自己的学生弟子,对曹晴朗和裴钱,那真是当儿子闺女一般看待的!
曹晴朗在刘重润那边,便又是晚辈与长辈的关系了。
那么刘重润即便原本会生气,也会少生气,甚至干脆不生气。
等于是半个山主陈平安与她好好谈事嘛。
哪怕先前只有半个道理,在她心中,估计也会变成一个了。
米裕陪着周米粒巡山完毕后,朱敛和他说了福地游历一事,米裕对云遮雾绕的莲藕福地颇感兴趣,也就乐得陪着沛湘走一趟了。
一些个以谪仙人身份游历福地的注意事项,朱敛都先说明白了,不过此次前往福地,朱敛还会喊上那位长命道友。
这会儿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曹晴朗远去的身影,米裕朝坐在一旁的朱敛伸出大拇指:“朱老哥最知美人心!”
朱敛埋怨道:“米老弟骂人作甚!哪有江湖宗师如此夸奖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损人不是?”
米裕大笑道:“没有什么前辈晚辈,就只是同道中人,相互切磋,砥砺前行!”
米裕都这么说了,朱敛也没有太矫情,一样大笑道:“吾道不孤!”
今天难得走出账房透口气的韦文龙,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位在聊什么。韦文龙只是担心曹晴朗会不会在刘重润那边吃闭门羹。
小米粒蹲在老厨子和余米身后,使劲皱着眉头,听太不懂,先记下来,先问暖树姐姐,再问裴钱好了。
朱敛沉默片刻,神色肃穆,冷不丁说道:“娉娉袅袅,停停当当。山水至此猛收束,原来盈盈一握。”
米裕才情不减当年,脱口而出道:“娇娇嫩嫩,晃晃荡荡。横看成岭侧成峰,竟是难以掌控。”
对仗还挺工整。
朱敛转过头,米裕同样转头,同时击掌,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背后的小米粒哀叹一声,幸好好人山主不在这儿,不然又要自惭形秽了。
韦文龙实在没耳朵听这些,起身走了。
小米粒咳嗽一声:“你俩说啥嘞?我也会吟诗哦,也有‘停停’二字哩,你们要不要听?”
小米粒和刘瞌睡借了一首诗,说好显摆完就要还的,虽然一开始想要余着跟裴钱显摆的,但是这会儿觉得不能输给老厨子和余米,就打算拿出来杀一杀他们俩的威风。
朱敛顿时愕然,竟然忘记小米粒这个耳报神的存在了,所以立即死道友不死贫道,转头和小米粒笑道:“我哪里会吟诗,这两句都是出自余米兄弟的手笔,我只是突然记起,有感而发,就拿来背一背。小米粒啊,记住了吗?是余米嗑瓜子嗑出的灵感,与我没啥关系。”
米裕一头雾水。朱敛已经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小米粒竖起大拇指,对米裕夸赞道:“好文采,以后我们可以斗诗了!”
米裕大概这会儿还不太清楚,落魄山右护法在暖树姐姐和裴钱那边,是从来藏不住话的,而裴钱的那箱账簿,是以“本”来计算的。
而且小米粒经常犯迷糊忘事情,一些外人看来很大的事情,例如被人欺负惨了的事她反而记不住,偏偏一些可能谁都不上心的芝麻小事,例如今儿过路的白云有些胖乎乎,昨儿雷公打呼噜是轰隆隆隆的,比上次多了个隆……小姑娘记得比谁都牢,最喜欢拿来跟裴钱和暖树姐姐分享。
昔年在山上家中,裴钱从未有过半点不耐烦,大概也是小米粒能够一直如此重要的原因吧。
落魄山飞剑传信骑龙巷压岁铺子,长命道友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来到落魄山。
在长命道友、米裕和沛湘三位进入莲藕福地后,朱敛独自站在崖畔,略微疲惫。
不是做事有何难,而是山主久久未归,终究让人觉得心里有负担。
朱敛收了个岑鸳机,暂时当记名弟子,还不算嫡传。岑鸳机如今是武道四境瓶颈,在落魄山以外,确实能算是一位武学天才了。
真境宗剑修隋右边尚未收取嫡传弟子,连记名弟子都没有。
卢白象被中岳一座储君之山招徕为供奉,等于有了座大靠山,在大骊礼部那边有了半个山水官身。
他的嫡传弟子,还是只有元宝、元来姐弟两人,据说在那座储君之山,弟子元来作为武夫却遇到了一桩仙家机缘,只是卢白象并未在密信上细说此事。
至于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则是跟着刘洵美和曹峻,先从随军修士做起,凭着一场场实打实的沙场和山上厮杀,成了正儿八经的大骊边军武将。
要知道大骊文武官员的“清流”身份,极其难得,何况魏羡还得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末等太平无事牌。
太平无事牌当然是大渎督造官之一的刘洵美帮忙给魏羡运作来的。
魏羡原本战功足够,但是大骊刑部依旧处在可发可不发的两可之间,然后就有了刘洵美的递话。
既不会违反大骊山水律法,又能卖刘洵美一个人情,大骊刑部为何不发?
曹晴朗走了一趟鳌鱼背,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刘重润对落魄山的举措大加赞赏,她甚至愿意拿出那座水殿,让落魄山帮忙连同龙舟一并交予大骊边军处置。
只不过曹晴朗早早得了最好与最坏两种结果的应对方案,按照朱老先生的对策,婉拒了刘重润的好意,并且还说服了刘岛主不必如此行事。
曹晴朗此次回山之后,自然而然当起了看门人,所以跟朱敛说过事情,就返回山脚了。
种夫子也会沿着山道走桩练拳,今天还故意在山顶、山脚两处各等了岑鸳机一次,对岑鸳机拳法的细微缺漏处予以指点。
岑鸳机对这位来自藕花福地的国师种夫子很敬重,仅次于半个师父的朱老先生。她觉得这样儒雅随和的老前辈,才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读书人。
种夫子返回住处,挑灯夜读圣贤书。
此次游历,从宝瓶洲去往剑气长城,再从倒悬山去往南婆娑洲、中土神洲、皑皑洲、北俱芦洲,至重返宝瓶洲,等于走过了半座浩然天下。
种秋收获颇丰,除了对浩然天下诸子百家的学问宗旨都有涉猎,书外的神仙与豪杰也算是见过不少了,有些投缘于性情脾气、见识学问,有些切磋于道理或是拳法,当然也有些险象环生的拳分胜负,甚至是拳问生死。
种秋何曾是腐儒?身为南苑国国师,本就从未是迂腐的读书之人。
岑鸳机今天再次在山脚停拳,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走向借月色看书的曹晴朗。
岑鸳机在落魄山上是练拳最为勤勉的一个。
她知道曹晴朗既是儒家子弟,也是一个修道之人。
听说曹晴朗跟随种夫子远游极远,所以才会这么多年才返回落魄山。
岑鸳机有些羡慕。
她家离落魄山不远,就在龙州州城内,至今她还没真正远游过。
每次有人看门,从郑大风,到元来,再到小米粒,最后到曹晴朗,都会坐板凳或是竹椅,然后身边放上两三条闲余的,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还有瓜子。
岑鸳机坐在一条竹椅上,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曹晴朗,我如今才是武夫四境瓶颈,元宝先前寄信来山上,说她已经五境了。你去过很多地方,像我和元宝这个岁数,四境、五境武夫多不多?”
曹晴朗实话实说道:“并不多见,尤其是女子。但是我这次跟随夫子出远门,确实一路上也见过不少武学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学武大成。”
曹晴朗很快就笑着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先生一直坚信,武学路上,会有高低先后之分,最不该害怕的,反而是‘先学武成就低’这种情况。”
岑鸳机疑惑道:“为何不怕?换成是我,都要揪心死了。”
曹晴朗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先生当时说得格外认真,只解释说‘一怕自己,学拳就死’。我不是纯粹武夫,所以没有多问。只觉得这句拳理,搁在书上是一样适用的,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岑鸳机突然笑了起来,她又想忍住笑,一双漂亮眼眸便眯成了月牙儿,只是还是没能忍住,然后她捂住嘴,才微笑出声,好像听过了曹晴朗的一番话,又记起一件事,使得她心情好了许多。
只可惜这件事,和曹晴朗最最说不得,与书呆子元来都说得,就是与曹晴朗不能说。
曹晴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看到岑鸳机好像不再那么心情沉闷了,便也微微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岑鸳机离去之前,问道:“曹晴朗,能问一句,你先生是武道几境吗?”
曹晴朗微笑摇头:“岑姑娘当然可以问,只是我身为先生的学生,不能说此事。”
岑鸳机看着曹晴朗的澄澈眼神,倒也不恼,反而笑着点头,抱拳离去。
曹晴朗没来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陋巷祖宅、学塾、繁华热闹的状元巷、整个南苑国京城,还有那位与先生一样是藕花福地“谪仙人”的外乡人陆抬陆先生。
自己先生,种夫子,当然都是曹晴朗的大恩人。
其实陆先生也让曹晴朗很牵挂。
后来远游剑气长城,从先生那边得知,那位陆先生其实是阴阳家执牛耳者世族陆氏子弟。
与先生相逢于桂花岛渡船,然后相识于倒悬山,是能让先生“白给一枚谷雨钱”的天大交情。
最后机缘巧合之下,双方一起乘坐另外一条跨洲渡船吞宝鲸,远游桐叶洲,不但并肩作战,而且生死与共,成了可以不谈钱的至交好友。
张山峰,徐远霞,陆抬,钟魁,刘景龙,这几位都是被自己先生视为同道与同辈的挚友,其中游侠徐远霞又可算半个长辈。
至于同乡人刘羡阳,又与他们略有不同,先生从不否认自己会将刘羡阳视为大哥,将泥瓶巷鼻涕虫当作弟弟,都是先生的亲人。
陆抬其实是自己先生离开藕花福地后,与种夫子一起照顾自己最多的人。
没有他们的指点,可能日子还是会一天一天咬牙熬过去,但是一定会更难熬。
只是那个风雅无双的陆先生跟随其中一块藕花福地去了青冥天下。
曹晴朗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无机会,可与陆先生重逢。
当时陪着曹晴朗在斩龙崖凉亭中闲聊,先生喝着酒打趣说:“回头来看,陆抬当年携带一身法宝,还有层出不穷的仙家手段,确实很有陆氏嫡系子弟的风采,唯独境界一事,也太低了些。好些个中土仙家豪阀出身的年轻俊彦,涨境界就跟喝白水似的,比如在北俱芦洲就遇到一个名叫怀潜的修道天才。所以将来遇到了陆抬,一定要拿此事好好笑话一番。怎么,就只因为恐高一事,便连修行境界的‘升高’,也一并害怕了?”
先生其实很少背后说人,可是一旦跟他们这些学生或是弟子提起,往往都是在说朋友,所说故事,都是一些让先生会心而笑、绝不喝愁酒的往事。
最后曹晴朗只是发自肺腑地有感而发,说:“若非知道陆先生是豪杰男儿,不然真要误以为陆先生是女子假扮,行走江湖的。”
不知为何,先生当时神色有些古怪,还伸手按住曹晴朗的脑袋,难得教训了一句:“小小年纪就思量此事,以后回了落魄山,少跟朱敛还有郑大风厮混,以后给我发现了你敢偷看那些神仙书,先生就去披云山砍竹子,帮你小子打造一把戒尺……”
曹晴朗极少看不下去书,今夜是例外,他干脆合上书,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为何,曹晴朗总觉得先生快要返乡了。
米裕三位已经从莲藕福地返回,很顺利,沛湘选中了一块位于松籁国边境线上的风水宝地,山水僻静,又占据一条潜在龙脉,所以得到意外之喜的沛湘,承诺狐国会额外拿出八百枚谷雨钱,作为第一笔“安家费”。
但是这些谷雨钱,落魄山在经手记账之后,必须投入莲藕福地,尤其是她选址处,最少要占据五成神仙钱所化灵气。
沛湘如今已经大致摸清楚了落魄山的家风习俗和买卖脉络,还真就是不能太矫揉造作太含蓄,真得“以诚待人”,有一说一不要脸。
所以返回落魄山后,韦文龙就与沛湘在账房好好算了一笔账。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沛湘对此不陌生,反而心安。
最后双方皆大欢喜,沛湘狐国所出之钱提升为一千枚谷雨钱,选址处灵气只能分去三成,不然会极大影响莲藕福地的山水气数变迁。
提及此事,一直好好商量买卖事的韦文龙难得措辞严厉,说:“一旦因为钱财之事导致福地动乱,再使得天下四国国势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