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真双手握拳,眯眼低声道:“要小心。”
韩绛树发现父亲那般低三下四,是她这辈子都从未见过的惨淡光景,甚至是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顿时便魂魄摇动,几乎有道心失守的迹象,还是那一截柳叶微颤引发的剑气涟漪才使得她猛然惊醒,强咽下一口鲜血。
韩绛树突然伸手攥住那截柳叶,不惜牵动魂魄和五行本命物,再以宗门秘术锁住这把名动天下的柳叶飞剑,她竟是拼死也要阻拦姜尚真的出剑。
哪怕只能支撑片刻,她也在所不惜。
韩玉树竟然在示弱求饶、打了个道门稽首的一瞬间,便祭出了真正的撒手锏,一门压箱底的本事,搬出了三山福地的护山阵法。
是那幅在万瑶宗祖师堂悬挂数千年的五岳真形图,而且按照韩玉树的说法,这幅画卷比起万瑶宗的历史只会更加悠久。
万瑶宗开山祖师当年还只是个少年樵夫的时候,误打误撞打破了一层摇摇欲坠的禁制,不经意间闯入在浩然天下历史上寂寂无闻的三山福地,在未来被他开宗立派的祖山之中,寻见了此件仙兵品秩的画卷,从此得以踏足修行之路,在足可评为上等福地的三山福地当中呼风唤雨,登高途中不断汲取天地灵气,以至于聚拢了将近半数福地灵气在一身。
但是不知为何,祖师最终依旧闭关失败,作为飞升境大修士,一身浑厚道意、无数灵气就此重归福地。
至于到底是谁有此气魄、笔力和神气,能够绘出画卷上的五岳和九江八河,并不知晓,只知落款是一个无据可查的名号:三山九侯先生。
一幅画卷天地之外,韩绛树面朝太平山山门,背对着远处战场上的对峙双方,但是那边异象横生、天地翻转,好像一幅万里山河图被随意折叠起来,使得韩玉树和陈平安都凭空失去了身形,就像同时跌入一处洞天福地,天地隔绝,就此消失无踪。
韩绛树真真切切感知到了一种恐惧,仙人境修士和陆地剑仙之间的捉对厮杀是何等凶险万分、匪夷所思。
她父亲在三山福地几乎从不出手,和老友访客切磋道法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从不让外人知晓。
而且韩玉树作为万瑶宗历史上修道资质仅次于开山老祖的练气士,好像从未“飞升”游历浩然天下。
姜尚真感慨道:“这一手袖里乾坤,抖搂得十分精彩,便是我设身处地,也要不小心摔入你爹的那一手壶中洞天,看来韩宗主藏在池塘水底,当了这么多年的千年老王八,学成不少上乘道术,这回舍得露面,果然是毕其功于一役,有备而来啊。这幅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画卷,本该是用来对付其他敌对仙人的。”
姜尚真笑了笑,弯腰拿起脚边的那只酒壶,抿了一口酒,完全没有出剑打破天地禁制的意图,好像根本就没想着要去驰援陈平安,而是神色淡然,对韩绛树缓缓道:“我不是提醒朋友多加小心,没必要。我只是提醒自己,整个后半辈子的修道生涯,都要始终小心韩玉树这样的修道之人。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未来的韩绛树,我需要向你认个错,先前是我小看你了。等着吧,风波过后,我会拿出当年还你绣鞋一半的耐心,和你们万瑶宗好好耍耍。桐叶洲,哪怕没了好些老人,一样不是那么容易立足的。”
韩绛树只是死死攥住那一截柳叶,剑气自行流转的飞剑令其整只手肉销骨露,惨不忍睹。
“剑真要走,你抓得住?”姜尚真心念微动,收回一截柳叶,悬停在自己眼前,他伸出手指轻轻一弹,似乎嫌弃这把本命飞剑沾染了绛树姐姐的鲜血。
韩绛树试图以心声秘术和父亲言语,可惜徒劳无功,父亲果真是拽着那位剑仙一起置身于五岳真形图当中。
只是韩绛树难免心有疑虑,父亲为人隐忍,为何要和一个与太平山关系莫逆的陌路剑仙莫名其妙打生打死?
姜尚真突然转头说道:“杨朴,你是读书人,教我一句更吓唬人的狠话。”
杨朴神色尴尬,还真就用心思量了,然后一板一眼说道:“反正梁子结下了,一有机会就抄家伙打人闷棍。”
姜尚真打趣道:“可以啊,山里长大的?”
杨朴坦诚相见,还真就点头了:“小时候被绑匪拐上山去了,在贼窝待了大半个月,学了几句糙话。”
姜尚真备感意外:“可以可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杨朴兄,以后先当君子贤人,再当山长圣人什么的,到时候可别眼高于顶,瞧不起我和陈山主了。”
杨朴无奈道:“姜老宗主说笑了,除了贤人,其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不是今天这场没头没脑的际遇,让杨朴觉得做梦一般,他还真不敢相信,原来姜老宗主是这么一个极有意思的人,言语风趣,平易近人。
姜尚真笑了笑,也有些无奈。自己大概是说多了鬼话混账话的缘故,难得说几句真心话,竟然都没人信了。不如陈山主多矣。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才是山主、自己只是供奉的原因?
好歹捞个首席供奉不是?
反正桐叶洲就是这么个乌烟瘴气的样子了,玉圭宗有韦滢在,出不了纰漏,那小子是个笑面虎,心狠手辣本就不输自己,且更像是自己和荀老儿的集大成者。
说实话,主动让位给韦滢,姜尚真没什么不甘心的,也绝非外界想象中那般,韦滢是什么趁着姜尚真闭关养伤,逼宫篡位才坐上的宗主之位,至于姜尚真“出关”后的黯然神伤,当然是他随意为之,韦滢是个绝顶聪明的晚辈,无须提点,就已心知肚明,以后自会更加照拂姜氏的云窟福地。
所以姜尚真打算随便找个由头,好跟着陈平安一起返回宝瓶洲。
杨朴则有些思绪飘远,小时候在山上贼窝里除了打骂难免之外,其实山上日子过得还不错,结果到最后匪人们嫌他吃得太多。
甭管鱼肉什么的,只要端上桌,撑死鬼好过饿死鬼,尤其是第一餐,他当时都快吃出年味了,所以只管下筷如飞。
家里是真穷,确实给不起钱,匪人们就把他装麻袋丢了回去。
有个老贼子,解开绳子后,踹着麻袋跟他说了句玩笑话:“穷得都差点儿没命了,还瞎扯什么功名,读了几天书就失心疯,以后再多读几本,还不得奔着当那举人老爷去。”结果到最后,从乡野学塾里走出的杨朴,十八岁就考中了状元。
可哪怕在书院求学,杨朴偶尔还是会想起那段山上岁月,会感激那个说了几句无心之语的老匪人。
姜尚真指了指韩绛树:“杨朴,你以后当了书院的君子贤人,别学他们那么聪明。”
杨朴摇头道:“学不来。”
姜尚真笑道:“那以后就多想想,引以为戒。”
杨朴点点头:“会的。读书本就可以解惑,以古解今,以远解近,以书上事解书外人。”
韩绛树早已破罐子破摔,朝姜尚真吐了一口唾沫,满脸鄙夷道:“你姜尚真又能好到哪里去?!臭名昭著烂大街,滥情的玉圭宗无情种、云窟福地的屠子,真以为战功大了,就可以改头换面,当那英雄豪杰?当面夸你的几句客套话,就当真了?背地里如何说你,需要我为姜老宗主‘解惑’吗?”
姜尚真翻了个白眼,手掌扇风,将那口仙子唾沫拍到了一尊地仙门神的面门上,说了句“道友不用谢我”,姜尚真再屈指一弹,将韩绛树击飞出去,彻底打晕了她。
其实姜尚真也很奇怪,为何韩玉树会突然翻脸。
一个在宝瓶洲都声名不显的落魄山,或者是陈平安这个名字,照理说都不该让韩玉树心生杀意,不死不休。
陈平安担任剑气长城最后一任隐官的消息,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中土文庙,知道的修士不多。
一来剑气长城早就隔绝消息,倒悬山和跨洲渡船都只知道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是个被陈清都寄予厚望的年轻人。
这些年偶尔有些小道消息在山巅悄悄流转,尽是些含糊其词的漂亮言辞,什么天才剑修,惊才绝艳,资质直追宁姚,横空出世,“知书达理”,很会打算盘,待人和善,在倒悬山春幡斋露过几次面,风采绝伦……
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的各洲剑仙,要么不喜欢和家乡朋友谈及旧事,要么偶有提及,也都无一例外,有意绕过那位隐官大人,好像都早有默契,或是得到过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那边的某些提醒。
唯一一个比较确切的说法,还是出自剑气长城的本土大剑仙陆芝之口,说那位年轻隐官和老大剑仙确实最聊得来,可以当作半个嫡传,而且隐官不是什么外乡人,就是剑气长城自家人。
不知道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韩玉树没道理像个要脸不要命的莽撞老匹夫一般直接分生死。
退一万步说,韩玉树即便知道陈平安是隐官,更没道理如此撕破脸皮,赌上整座万瑶宗的千秋大业去搏命,打赢了,三山福地还不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只说他姜尚真,以后会和万瑶宗善了?
姜尚真其实一直在心算计时,只要过了那个时刻,陈平安依旧无法逃脱那幅祖宗辈分的五岳真形图,他就出剑救人。
至于是否会消磨道行、折损阳寿,顾不上了,况且也没什么好算计得失的。
人生在世,快意而已。
姜尚真不是今日才如此,而是历来如此。
就如韩绛树所说,姜尚真自认当然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声名狼藉,流连花丛,到处闯祸,在云窟福地更是行事暴虐,只会嬉戏人间,辜负无数真心。
画卷天地内。陈平安和韩玉树依旧各自悬停在原地,虽是三十步距离,但是一位仙人境神通加上画卷天地,使得双方如同咫尺天涯。
陈平安环顾四周,除了先前那座符箓禁制,又有更为广袤无垠的一幅白描画卷大天地围困自己。
这幅画卷山河当中,有五座古老山岳耸立天地间,此外还有九条水深流逝无声的江水,以及八条水势跌宕的大河,气象万千,道意无穷。
陈平安叹了口气,微微恼火道:“韩道友这是作甚?先前万瑶宗待客,已经足够诚意了。我说要向万瑶宗问剑,不过是句气话,韩道友何必搬山移水,真将半座万瑶宗折腾过来,架还没打起来,就有了百余枚谷雨钱的损耗,找谁赔去?韩道友,步子跨得太大,等到尘埃落定,想要走回头路,给自己找台阶下,就不是一句‘陈道友剑术通天’可以息事宁人了。”
韩玉树脸色阴沉,似乎比陈平安更加恼火万分:“陈平安,你有此修为,其实今天的事,原本可以好好收场的。”
韩玉树无须阴神出窍远游。
先前那位隐藏在云雾中的神女分明是云师之流的远古神灵,是某种大道显化而生的假象,此时她的身形更加清晰稳固,一双金色眼眸越发精纯,云墩大如小山,她好似修道之人的金身法相,持小槌击云璈,彩带飘摇,每一次捶打云墩,天地间便出现一座云海,电闪雷鸣,隐约有蛟龙游弋其中。
一道金色雷鞭蓦然从云海炸出,其间数次更换轨迹,撞向陈平安。
陈平安甚至没有出手,只是拳意流淌,宛如一尊神灵庇护四周,和那神女就像重逢在万年之后的两尊远古神灵,以神道针对神道。
雷光撞在拳罡之上,轰然粉碎,陈平安身边下起了一场金色大雨。
一座座雷云围绕在陈平安四周,构造出一座天然的行刑台,云璈十二锣鼓,便有十二座蕴藉雷电真意的云墩,然后十二座雷云又各有一条金色长线,与云璈相互衔接。
陈平安始终御风悬空站在原地,任由十二道金色雷电不断轰砸而来,神灵敲击云璈越来越迅猛急促,使得雷云中掠出的十二条雷鞭越来越笔直一线,术法神通的施展,再无半点间隔,但是陈平安依旧纹丝不动,拳意倾泻成一个完整大圆,如人身在一轮明月中。
陈平安笑道:“韩道友,不如让这位姐姐吃饱饭再来擂鼓?”
一袭青衫,方圆十数里,除了十二条浓郁如水的雷电桥梁,此外全部是撞碎后的四散雷电,交织如网。
陈平安以拇指抵住腰间狭刀斩勘,轻轻推刀出鞘几寸,又缓缓按回刀鞘,显得十分无聊,啧啧道:“亏得这位司云神女没了灵智意识,不然胆敢以下犯上,这等悖逆行径,可是犯了天条,下场会很惨的。”
韩玉树嗤笑道:“以下犯上?你当自己是谁?”
一记幽绿刀光,在雷电缝隙间一闪而逝。
陈平安终于拔刀出鞘,随意一记斜落劈砍,将那把法刀青霞劈斩坠地。
法刀青霞在千丈之外一个停滞,随之稍纵即逝,陈平安侧过身,以狭刀斩勘横挡在身前,法刀青霞打破形同明月的磅礴拳意,击中斩勘刀身,陈平安后撤一步,同时抬臂,将那把神出鬼没的法刀礼送出境。
一座山岳倒悬如巨大飞剑,陈平安右手持刀,左手握拳,朝压顶山岳一拳递出。山崩地裂。
又有四座山岳陆续坠落,“剑尖”直指陈平安。
韩玉树笑道:“这算不算问剑陈道友?”
陈平安又先后递出两拳,每递出一拳,就打碎一座山岳,身形就下降十数丈。
不过陈平安犹有闲情逸致开口言语:“怎的,韩道友要确定我的武夫境界?”
“陈道友倒是提醒我了。”
韩玉树步罡掐诀,陈平安所立之处,山水灵气荡然一空,不但如此,两座天地禁制内的灵气连同山水气运,都被韩玉树鲸吞入腹。
显然是要将天地剥离成一处练气士最惧怕的“无法之地”,韩玉树借此汲取灵气,蓄势待发,既能耗光陈平安的修士灵气,又能让自己长久厮杀,多施展几门三山福地的压箱底神通术法,一举两得。
白也在扶摇洲一战,事后浩然天下的许多山巅修士,其实都曾仔细推衍,精心复盘战局,到最后不得不承认,文海周密的那个“笨法子”,竟然就是最佳也是唯一的可取之道。
只不过这类山巅战事,极难照搬,门槛太高,哪怕模仿一二都极其不易。
可韩玉树今天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可以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他当然没有文海周密那样的天地贯通大道法,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不是白也。
一道五岳符箓,五座山岳。
当倒数第二座山岳压顶而下,陈平安又习惯性一拳递出,竟是只让那山岳微微摇晃而已,下一刻,便整个人被一座山岳压下大地。
这座山岳极其古怪,好像能够主动和压胜之人气机牵引,根本不给陈平安缩地山河逃遁出去的机会,人动山跟随,其实陈平安反应已经足够快了,可最终仍没能逃过一劫。
韩玉树微微一笑,被一座近乎真实的“太山”镇压,止境武夫也好,剑仙也罢,都很遭罪。
韩玉树以剑诀远远在山岳之上书写金色符箓,崖刻榜书,从山巅到山腰再到山脚,一线之上,就是一篇金色文字的三山正宗道诀,韩玉树是在为这座五岳之一的太山不断增添大道真意的重量。
若有人登山近看,韩玉树画出的一条纤细金线,其实就是一条从山巅流淌而下的江河。
那篇唯有三山福地才有传承的山法道诀,以一座太山当作符纸,仙人境韩玉树则以三山道诀作为秘箓。
符成之后,符箓太山越发气象巍峨。
韩玉树洒然一笑:“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自报名号,让我知道你来自落魄山,名叫陈平安。”
太山符箓山根和白描山河画卷早已相接。
韩玉树微皱眉头,那个家伙为何毫无动静?一位武学大宗师,体魄绝对不至于如此……“纸糊”。
太山山脚处,涟漪微微荡漾,有人一步从“大门”中跨出,竟是陈平安:“这篇本该是三山福地宗主心传相授的金书道诀,晚辈就笑纳了。”
韩玉树并没有立即收起极其消耗灵气的那道祖山正宗符箓,甚至任由陈平安继续观摩道诀文字内容。
因为他担心那是一门保命的障眼法,为的就是让自己撤去这张山符。
果不其然,那个“陈平安”虚无缥缈起来,身形开始微微摇晃。
陈平安转头望向韩玉树:“真要铁了心杀我啊?”
韩玉树微笑点头:“不然?”
陈平安回望了一眼那条金色溪涧,叹息一声,缓缓御风而起,有样学样,竟是以手指掐剑诀,从山脚处往山巅去,画出了第二道山符。
只是相较于韩玉树画成的那条金光浓稠的溪涧,陈平安初学此符,歪歪扭扭,不成体统,而且道诀金光纤细如一条小沟渠,但是却让韩玉树脸色微变。
符箓修士画一道符,到底是鬼画符惹人笑,还是仙人指路骇鬼神,其实再简单不过,就看符成与不成,不成就是树杈乱岔,浪费灵气和符纸,成了,就是符胆点睛,品秩高低有别而已。
那一袭青衫御风到山巅高度后,竟是真被他画成了一道极难学成的三山符。
韩玉树脸色阴晴不定:“你在今天之前,肯定早已接触过三山符箓的旁支!教你符箓的开山领路人绝对是一位符箓大家!”
陈平安看着那条金色小沟渠蓦然消失,却已经心满意足,转身点头道:“说出来,怕吓破你一颗仙人胆。哦,不对,你应该有所猜测了。你们这帮喜欢躲在幕后指手画脚的家伙,不但境界高,而且脑子都挺不错,比起正阳山和清风城可要难缠多了,嗯,难缠太多了。难缠才好,不然我学成这一身十八般武艺,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
韩玉树依旧不敢收起三山符,而陈平安竟然干脆转过身,继续观摩那道符箓的细节。
韩玉树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
难道真要耗去那位远古神灵的残存破碎金身?
这尊古老存在,可是韩玉树未来证道飞升境的契机所在。
杀了陈平安,三山福地就休想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了,韩玉树对此其实可以接受。
万瑶宗的荣辱存亡,哪里比得上自身的破境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如今浩然天下的飞升境,大战过后可是少了不少,所以每多出一位,无形的大道气运就会更多几分。
如果让等同于半个飞升境的神灵就此消散,来换取斩杀陈平安的功劳,韩玉树真心不愿意,舍不得。
一个仙人境,欲想跻身大道逍遥如虚舟的飞升境,何其艰辛?
尤其是从唾手而得的大道机缘,变成希望渺茫,与寻常仙人境修士沦为一般境地一样,每次闭关就像走一遭鬼门关,当然更加让韩玉树道心煎熬。
陈平安拊掌而笑:“懂了懂了,韩道友和正阳山某个鬼祟家伙是一路人。容得下一个落魄山武夫陈平安,毕竟终究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难成气候;却未必容得下一个拥有隐官头衔的归乡人,担心会被我秋后算账,拔出萝卜带出泥,万一哪天被我一锅端了,岂不是阴沟里翻船。韩道友,是也不是?”
韩玉树神色恢复如常:“事已至此,陈道友就不要言语试探了,毫无意义。”
陈平安微笑道:“要是坐镇大小两座天地,能让韩道友提升一境,以飞升境对敌,我这会儿就立即认输,赔礼道歉,花钱保平安嘛。”
韩玉树神色玩味,缓缓说道:“不但死结确实可解,而且不用花一枚钱。”
陈平安接话道:“只要我加入你们?”
韩玉树大笑道:“不愧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韩玉树终于撤去那座太山。
太山底下,有个灰头土脸的“陈平安”坐起身,哈哈大笑,身形一闪,御风悬停的陈平安就要缩地山河,试图去与那人半路汇合。
太山再次凭空出现,轰然坠地。
陈平安止住脚步,无奈道:“行了行了,我就不逗韩道友了。”
陈平安打了个响指,一把本命飞剑带起些许涟漪,重归本命窍穴。
韩玉树眼神熠熠,感叹道:“大造化,大造化!难怪能够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果然是孕育出了两把本命飞剑,并且各有神通。先前那把,可化千万剑;当下这把,可以悄无声息造就小天地。两把飞剑神通累加,真真是要同境无敌手了……倒也有那万一,有趣有趣,好像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他那两把本命飞剑心事与立即,似乎刚好克制隐官的这两把?无妨,只要隐官愿意诚心诚意加入我们的阵营,我们先解了今天死结,如此足可让人提心吊胆的死局定然一样可解。”
“不怕讲道理,万事好商量,一直是我行走江湖的宗旨。”陈平安点点头,步步登天往高处走,瞥了眼那位女子身姿的远古神灵后,收回视线,笑道,“难怪韩道友会如此莽撞行事,原来是想要赌大赢大,只要拉拢了我,和落魄山化敌为友不说,剑气长城留在浩然天下的香火情,至少一半,可以为你们所用。”
韩玉树双手负后,攥着叠在一起的两根画轴,这位万瑶宗仙人境眼神当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神色:“陈平安,你这个人太奇怪了。成为剑气长城的隐官之后,倒悬山和跨洲渡船那边竟是障眼法无数,一团乱麻,让人无从下手。就连我们都花费了不少心思,只能小心翼翼收拢各方谍报,直到最近几年,才好不容易确定了你的真实身份。难怪有人说落魄山的陈平安在骊珠洞天活下来不可怕,成为剑气长城的隐官不可怕,成为年轻十人之一也还是不可怕,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陈平安,如何能够一步步成为剑气长城的陈平安。运气?机缘?命数?脑子?性情?好像处处加在一起,处处无错,才能够成为今天的你。陈平安,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山巅境跻身的止境?先前假装不知罢了。榜单上的那个隐官第十一,可是明确无误的武夫九境。我之所以与你如此有耐心,是由衷希望从今天起,我可以喊你一声陈道友,你称呼我为韩道友,话皆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人更是名副其实的同道之人。大可以放心,以你的心智和地位,不用太多年,我就需要真心实意喊你一声陈前辈,或是陈大剑仙了。”
陈平安疑惑道:“韩道友就没想过万一没谈拢,万一又被我逃出去?你难道不更应该知道,我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是个万一?在你们外人眼中,我这辈子,就是最擅长躲那些万一,同时成为某些万一?”
韩玉树微笑道:“山人自有道法,款待隐官大人,绝无纰漏。不过是花钱消灾以防万一,莫非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隐官大人,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才能与那‘万一’打交道?”
陈平安笑呵呵,却说了一番题外话:“上一次我从剑气长城返回家乡,曾经有个朋友喝酒之后说醉话,只不过当时我那两个好朋友酒量不济,一个说了估计记不住自己说了,一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没听着。我那朋友当时说那剑气长城,是恩怨分明之地、报仇雪恨之乡,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韩玉树冷笑道:“隐官言下之意,是没的聊?”
陈平安点头道:“韩道友满嘴喷粪,幸亏咱哥俩隔着远,才没有溅我一身。”
韩玉树叹息一声:“那就别怨我痛下杀手了,只是可惜了一份万瑶宗祖业。”
既然如此,只能另寻法子自立门户了,杀掉陈平安,后遗症太大,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说不定只是收尾,好让自己将来改头换面,在浩然天下某洲重新现世,就要浪费掉斩杀隐官的一半功劳。
至于万瑶宗和三山福地,不用多想,至少在数百年内就只能继续闭关避世了。
韩玉树言语之间,手指撚动背后画轴,一身法袍大袖猎猎作响,显而易见,韩玉树当下作为,哪怕是仙人境,即便身在他来担任老天爷的两座大小天地间,依旧并不轻松。
因为这是光阴长河倒流逆转的大神通。
在这之后,眼前这个时隔多年才返回浩然天下的隐官大人,就要独自一人,凭着武夫体魄和两把飞剑,来面对一位仙人境和半个飞升境了。
片刻之后,韩玉树望向神色似有一丝恍惚的陈平安,神色复杂,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得实在让旁人嫉妒。
光阴倒流,两人重新对峙而立在远处。
陈平安似乎察觉到不对劲,立即伸手做掬水状,轻轻晃动手心一团水运,低头凝神,然后猛然抬头,勃然大怒道:“韩玉树,你竟能篡改光阴长河?方才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真是够小心谨慎的,如此之快就察觉到了意外。
韩玉树还以颜色,讥笑道:“你猜?”
陈平安突然眯起眼:“韩道友言下之意,是没的聊?”
韩玉树心神震动。
“纸糊仙人,不过尔尔。”
陈平安摇摇头,眼神怜悯望向韩玉树:“比文海周密的手段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带你去个好地方。”
下一刻,韩玉树同样置身于两层天地禁制当中,一层是剑气小天地,韩玉树已经顾不得如何惊讶,因为他刹那之间就被陈平安还以颜色,他这个堂堂仙人境竟是被硬生生扯出一粒心神,并不由自主地被拽到了一处山巅之外。
陈平安一直留在此地的一粒心神,在真身将韩玉树心神带来此地后,去势如虹,好似被一位十四境追杀,只得疯狂逃命一般,却依旧当头挨了一拳,摔出天地外。
韩玉树心知不妙,然后只觉得仿佛整座浩然天下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一人身上,只听得一个洪钟大吕一般的威严嗓音响彻天地,彻底震碎韩玉树那一粒心神,以及心神之外的所有魂魄,天地之外的金丹、元婴都一并化作齑粉,只剩下了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
在弥留之际,仙人境韩玉树只听到四个字:“蝼蚁,还蠢。”
画卷天地当中被一拳打得七窍流血的陈平安,这么个差点儿当场脑袋开花的家伙,竭力稳住心神站定后,亲眼见到自己飞剑笼中雀内“韩玉树”身上有一根根丝线瞬间绷断消散,那个山巅存在竟是一拳打得仙人境韩玉树一身因果、命理都消散了?
见此光景,陈平安心中大定,那就可以要钱不要命了,顾不得去擦拭血迹,他赶紧伸手一抓,攥住那两根从韩玉树手中滑落的画轴,双手左右一抹,摊开画卷,竟有百余丈。
然后陈平安循着避暑行宫档案所载的一些秘录术法,以及自己在城头多年钻研那部《丹书真迹》的一些符箓心得,再加上先前那道三山符的大道裨益,开始略显蹩脚地指点江山,同时运转自身山水两件本命物,一边为韩道友代劳主持五岳和江河的气数流转,免得山河画卷一旦打开一角,就要在韩绛树那边露馅,一边极有分寸地攫取天地灵气,用以补充五行之属本命物,人身小天地所有本命气府与那些储君之山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饱餐一顿了。
陈平安终究是第一次施展这种仙人大手笔,十分手忙脚乱,他突然一脚脚尖轻轻挑起,将一件从韩玉树身躯当中迸出的本命物驾驭到自己身边,是那把差点儿砍掉自己脑袋的法刀青霞,陈平安立即收入法袍袖中,才腾出双手来,就又有事可做,一个探臂,与法刀青霞一样,将一枚想要自行融入画卷山河当中的祖山符箓迅速收入里边那件法袍的袖里乾坤当中。
韩道友的那些同道中人,如果以后想要推衍韩玉树的死因,兴师动众地演算天机,陈平安不介意他们心神一头撞入某座“天地遗址”,就像置身于一处战场,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气运纠缠,混淆不清,想要见到承载真名的陈平安,说不定就要在不断抽丝剥茧的过程中,与龙君、“陆法言”,甚至会与老大剑仙很“有的聊”了……
哎哟喂,这位仙人境家底真多,好忙,法宝压手!
这般眼花缭乱捡破烂的包袱斋境遇,和当年跟离真切磋一场,让他“见好就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惜了韩仙人那件咫尺物,由于魂魄、金丹和元婴皆碎,和他一身宝光流转、品秩极高的七八件本命物一起,竟是一样都没能留下。
罢了罢了,终究肥水不流外人田,化作天地灵气,反正都与那座太山一样,留在了画卷天地当中。
最终陈平安手握两支画轴,准备收起山河天地。
至于那尊神灵傀儡主动隐匿其中的云墩、法刀青霞、两枚万瑶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一只温养三昧真火的绛紫葫芦……则都已经在陈平安法袍袖中,还是不太敢随便收入咫尺物,更不敢放进飞剑十五当中。
袖里乾坤这门神通,不用白不用,不愧是包袱斋的第一本命神通。
陈平安突然肩头一歪,小有抱怨,袖子真沉。不由得感慨一句,这类纸糊仙人,多多益善啊。
至于那个山巅存在,为何要留下韩玉树的一副皮囊。陈平安倒是不用猜就知道缘由,是对方在听到那个答案之后的一个承诺。
不过陈平安先前的请求,是自己承受十一境之拳,当然不能死,既不能死在那一拳之下,也不能贻误战机,死在韩玉树术法之下。
那个山巅存在,答应了此事。
不然山巅那边只要有心关门不见客,陈平安恐怕就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将韩玉树的一粒心神带去山巅。
至于何谓十一境一拳,止境武夫一看便知,因为当下韩玉树本身就是一部拳谱。
陈平安一举两得。
太平山那边,姜尚真刚要起身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心声,他立即坐回台阶,听那鸡贼……英明神武的山主吩咐,屈指一弹,将韩绛树打醒,然后也不着急与她叙旧。
姜尚真再将那两尊地仙门神一一定住魂魄,有些和绛树姐姐的闺房体己话,若是被两个糙汉听了去,岂不是大煞风景。
片刻之后,韩绛树并未受到约束,行动无碍,却依旧不敢挪步,越发忧心忡忡,她起身后背对太平山,不知道那场仙人与剑仙之争,结果如何。
约莫半炷香后,一个持刀身形笔直一线从天上撞破天地禁制,整个人凶狠撞入大地,声势之大,如地牛翻背,以至于那人手中狭刀都摔落到了别处。
韩绛树如释重负,只是心声言语处处落空,依旧无法找到父亲。
姜尚真立即站起身,一截柳叶悬停在大坑附近,如同护道。
一袭青衫浑身血迹,踉踉跄跄走出大坑,收起狭刀斩勘,抬起手臂,胡乱擦拭着脸庞,脚尖一点,缩地山河,直接来到山门口。
姜尚真神色凝重,问道:“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他终究没舍得那幅五岳真形图,彻底沦为一处山河废墟,不然还有的打。”
姜尚真点点头,问道:“他人呢?”
姜尚真其实心中很是奇怪,摔出“画卷天地”那一招,多半是陈平安自己打自己的收官手笔,这就意味着韩玉树绝对没讨到半点便宜,但是陈平安脑袋处伤势极重,身上各大气府震颤不已,又半点作不得伪,咱们这位陈山主确实受伤不轻。
那么韩玉树为何消失无踪?
若说陈平安斩杀了此人,姜尚真还真不敢相信。
按照常理,祭出了镇山之宝五岳真形图,韩玉树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个姜尚真演技真心可以啊,当年自己怎就鬼迷心窍,答应他入了落魄山当了供奉?
容易坏了我落魄山的淳朴门风。
以后尤其要让曹晴朗离他远点。
陈平安转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刚要说话,伸手扶住额头,骂了一句娘,一挥袖子,几枚符箓掠出袖子,在韩绛树四周缓缓旋转,山水朦胧,使得韩绛树暂时无法看见、听见山门口这边的场景、对话,若是她胆敢在两位剑仙的眼皮子底下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兴许这位姓陈的剑仙前辈就不介意拿她的脑袋当诱饵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轻声道:“先不谈他,我要赶紧疗伤。如果不是你守在这边,今儿算是栽了,狗日的万瑶宗,仙人境韩玉树,我算是记住了。韩玉树极有可能就躲在暗处,姜宗主你帮着看着点,能做掉他就做掉他,回头反正这笔烂账,你都推到我头上,他已经是万瑶宗的祖师爷,道爷我可是有靠山的,师门长辈不止一位!上次好友怀潜在北俱芦洲那边出事,我还笑话他太不小心,结果这次就轮到我了,祖师堂差点儿就需要点燃一盏本命灯。总之这件事没完!”
姜尚真佩服不已。自家山主的言语神色,像极了一位饱受委屈的大宗门谱牒仙师。
大概是年轻山主和这种人打交道太多?所以学了个惟妙惟肖?
尤其是一个躲藏其中的“道爷”说法,更是点睛之笔。
姜尚真突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低声说道:“不如?”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看也不看那韩绛树一眼,摇头道:“不着急,先不忙着跟万瑶宗彻底翻脸,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总不能连累姜宗主裹挟其中,等着吧,回头道爷我自有手段,一剑不出,大摇大摆去往三山福地,就可以让他们父女乖乖磕头认错。”
嘴上言语之时,陈平安其实一直以心声与姜尚真闲聊,很气定神闲的那种,但是每一句话,都让姜尚真心湖掀起惊涛骇浪。
“韩玉树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绝大多数仙家重宝都已被我收入囊中。”
“他不是我亲手斩杀的,确实做不到,除非以跌境换命才有机会,之所以能杀他,是取巧了,具体缘由不便多说,只能与你说一事,我是首次带外人一起倒行光阴画卷,外加挨了相当于……十一境的半拳吧,所以受伤不轻,伤势是真,却不打紧,是好事。”
“这趟游历重返原地,沿着光阴长河逆流而上,还只是沿着轨迹尚存的原路,带着韩玉树的一粒心神而已,就让我差点儿魂不守舍,这种事情,跻身飞升境之前,实在是……能不做就别做。韩玉树的死,极其隐蔽,我不敢说整个浩然天下,始终无人知晓,近期肯定不会有谁察觉。韩玉树自己的两层小天地,加上我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又是一座天地,足够遮蔽天机多年了,何况我还有一份不小的见面礼,等着对方某位飞升境大修士登门收取。所以对方何时洞悉天机,我会有所感应,好歹心里有数。差不多那会儿,就该是双方见一面聊一聊的时候了。”
杨朴突然小声道:“两位前辈,那个韩绛树,好像在偷看你们对话。”
因为剑仙陈前辈受伤太重,没有以心声与姜老宗主言语,所以杨朴发现那个韩绛树一直在凝神定睛,凭借两位前辈的嘴唇大致判断言语内容。
陈平安立即转头,盯住韩绛树。
姜尚真则无须陈平安多说,朝天上某处抱拳笑道:“韩宗主这就走了?不带上绛树姐姐一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落在姜某人手中,名声堪忧啊。不如韩宗主还是与我和陈道友一起返回神篆峰?有些小误会,说开了就好。”
两人随意笑谈间,就是一个万瑶宗一座三山福地的存亡事。
陈平安以前没有想过这种场景,姜尚真其实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韩绛树沉声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了,陪着姜老宗主多走一趟神篆峰,也无不可。”
这句话,显然她是跟韩玉树说的。
虽然韩绛树始终察觉不到父亲的踪迹,她倒也不如何意外,若是自己都能找到一位仙人境的蛛丝马迹,就意味着台阶上两位剑仙只会更早找到父亲。
姜尚真这厮若是失心疯起来,谁不敢杀?
想必这才是父亲对那位道门剑仙手下留情的原因之一。
这条桐叶洲最大的疯狗,谁都敢咬!
姜尚真在大战首尾之间,光是交手的王座大妖,就有绯妃、袁首,以及顶替王座之位的剑仙绶臣,此外还有山上山下对峙多年的大妖重光,这头大妖,同样在战事后期荣升至蛮荒天下王座高位。
真正让韩绛树忌惮不已的,是今天大战落幕后那位道门剑仙的言语,称呼姜尚真为“姜宗主”,而先前姜尚真口口声声喊对方为我那朋友、兄弟,这比那个“道爷”更加麻烦,因为显而易见,一个说法透着几分生疏,一个说法却略显巴结,这意味着姓陈的道门剑仙所在宗门,一定是个比玉圭宗更加庞然大物的显赫存在……只是那落魄山?
陈平安?
韩绛树突然再次晕厥过去,被迫进入一种身心皆不动的玄妙境地。
姜尚真可斩仙人的一片柳叶,神通可不只在杀伐上,而是玄妙无穷。
只可惜和姜尚真为敌之人,大多开不了口去跟人讲述那一片柳叶的诡谲神通了。
姜尚真为何如此忌惮白帝城城主,忌惮程度甚至要远远胜过龙虎山大天师?
自然是姜尚真与郑居中在某件事上是一路人,并且姜尚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是晚辈。
先擅作主张定住了韩绛树的心神、魂魄,姜尚真才以心声说道:“落魄山陈平安这个说法,已经说出口,韩绛树笨是笨了点,又不是真蠢到无可救药,事后到底会回过味来,所以有点小麻烦,我来帮你解决?”
陈平安笑道:“不然?就等你这句话。做成了,首席供奉,可以商量。”
姜尚真说道:“你是山主,谁来当首席供奉,不就一句话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放你个屁,我那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
姜尚真抛过去一壶酒:“趁着绛树姐姐酣睡香甜,我们先喝一壶。”
韩玉树、韩绛树这对上五境父女,遇到陈平安、姜尚真这对山主供奉,也真是……出门没烧香没翻皇历。
所以说,上山修行要修心,红尘历练少不得。
陈平安突然说道:“杀韩玉树,有我的理由,并非只是万瑶宗染指太平山这么简单。”
姜尚真笑道:“见外了不是?伤感情了不是?”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姜尚真的手臂,却没有说什么。
姜尚真拍了拍陈平安的手背,微笑道:“姜尚真还需要人怜悯?那也太可怜了,不至于。”
陈平安点点头,开始喝酒。
一片柳叶斩仙人,如今却只剩下一截柳叶。
姜尚真早年故意压境在玉璞境瓶颈许多年,就是免得被荀老儿以能者多劳的狗屁理由,抓了壮丁去干活。
要论修行资质,姜尚真那是当真极好,不然年少时分,怎会被视为九弈峰的未来山主?
不然姜尚真最终未能入主九弈峰,怎会有那么多的幸灾乐祸?
很简单的道理,若是完全没资格占据神篆峰,旁人幸灾乐祸的意义何在?
正是因为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走,所以仿佛手持筷子坐在桌旁许多年的姜尚真才值得被笑话。
荀渊的驭人手段更是极好,却唯独对并非嫡传的姜尚真青眼相加,甚至任由云窟福地形同藩镇割据。
韦滢哪怕继任宗主,对姜尚真依旧敬畏有加,不只是韦滢目前与姜尚真为敌,依旧胜算极小。
而是姜尚真的一切作为,一直就被韦滢由衷羡慕和钦佩。
比如韦滢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在荀渊去世后,能够让一位野修出身的仙人境首席供奉刘老成,打心眼忌惮之人,正是在书简湖好似游山玩水了几年的首任真境宗宗主姜尚真。
韦滢心知肚明,只要姜尚真还是玉圭宗谱牒仙师,哪怕连云窟福地之主的交椅都一并让出去,那么无论是桐叶洲玉圭宗,还是远在宝瓶洲的下宗真境宗,就没有任何人敢作乱犯上,甚至连心思都不太敢有,从刘老成到刘志茂,再到李芙蕖,皆是如此。
韦滢之所以对此毫无芥蒂,理由只有一个,他将那飞升境早已视为自己的囊中物。不是野心,而是真相。
姜尚真这个人,想法、言行、仙师风度、挣钱手腕、花钱习惯,以及每个关键时刻的重大决定,始终都太……飘逸了。
在宗门战事最为严峻之际,姜尚真以玉圭宗一门不传之秘,大犯禁忌,以此强行跻身了飞升境。
和桐叶宗旧宗主是差不多的道路,下场也相仿,都属于强行提升境界,代价极大。
原本异常稳固的修士长生桥,在跌境之后,就像在桥头处彻底断去道路,此后修行,就是行至断头路,原地徘徊。
离着飞升境好似只差几步路,却是一道此生再难逾越的天堑。
所以大局一定,姜尚真就功成身退,在玉圭宗都极少现身了。
一来姜尚真确实需要闭关养伤,再者就像姜尚真自嘲当家三年狗都嫌一样。
如今桐叶洲形势乱得很,再不是那种与蛮荒天下表明身份,卷起袖管往死里打的那种,而是风波落定,劫后余生,台面上的江湖重逢道辛苦,满脸笑容,作揖稽首之时,袖里藏刀的那种刀光一闪,玄机重重,不杀人,但是割肉占便宜。
不然就是仙人境韩玉树之流,躲在幕后的运筹帷幄,钩心斗角。
这些年来,外界多有做客神篆峰的桐叶洲仙师,对姜老宗主的豪杰气概佩服不已,对姜仙人的跌境遭遇大为扼腕痛惜,可一转身,和自家人饮酒时,多半聊着聊着就笑得合不拢嘴了,容易浪费酒水。
只是姜尚真倒也真没觉得如何憋屈,姜尚真最有自知之明,自己在修行路上,可没少笑话别人,一逮住机会,那都是正大光明摆酒席庆贺的。
当年桐叶洲飞升境大修士杜懋后来之所以能够荣登“玉圭宗中兴老祖”之位,还不就是姜尚真在桐叶宗地界云海上设宴待客款待八方好友的功劳?
而且不知道别人眼中,再看一洲山河是何等景象,反正他姜尚真是不忍多看几眼,万里山河一残棋,旷怀百感独伤悲。
要知道姜尚真在四处乱窜积攒战功的时候,认认真真,看遍了一洲山河,如今就算回头再看,还能如何?
处处遗址,荒冢无数,山上山下无人掩埋的尸骸依旧遍地都是。
只说这太平山,忍心多看吗?
陈平安收拾干净自己那张脸庞,说道:“你别灰心丧气,不然就不是我认识的姜尚真了。像我,就是靠着跌境十数次,金丹碎了又碎,才辛苦跻身的山巅境。就当我是絮叨了,你应该不需要我来劝慰什么。”
姜尚真仰头望天:“那当然,姜某人是从登山修行第一天起,就将那飞升境视为手中物的人,所以这辈子从来没有像这些年这么认认真真修行过。”
转过头,和陈平安酒壶轻轻磕碰,各自饮酒后,姜尚真抹了一把嘴,眺望远方,笑道:“如果不是收到你的飞剑传信,就算龙虎山大天师再次大驾光临,我都未必肯见了。本来想着养好伤,就走一趟驱山渡,对棋陪乖崖,把剑觅徐君。”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先一个人上山走走。”
姜尚真摆摆手:“山主别耽误我跟绛树姐姐风花雪月。”
陈平安登山后,姜尚真看着那个即将没听过“落魄山陈平安”的上五境女修韩绛树。
多年不见,她境界高了,就不可爱了。
初见她时,还是个有着淡淡忧愁的少女,想要离家出走又不敢,脸色朝霞红腻,眼眸秋波妩媚,身上还会带着一股久居山野的草木香味。
可爱之时是真的可爱,不可爱之后,也是真的半点不可爱了。
姜尚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天高地阔,神清气爽。
走到一个魂魄身躯分开的金丹境地仙身前,姜尚真转头问道:“杨朴,知道这家伙的来历吗?”
杨朴摇头道:“不清楚,此人一直躲藏,我没见过。”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太平山遗址,山水破碎,灵气四散,几无气运可言,其实对玉圭宗这样的大宗门来说,若是撇开什么道义不谈,一样属于比较鸡肋的存在,不过却是万瑶宗和金顶观这些宗门、宗门候补的选址首选,因为再不如当年盛况,太平山还是太平山,地界辖境千里之广,只要运作得当,哪怕捡现成的,对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而言,都是一块值得砸入几千枚谷雨钱的风水宝地,经营得当,砸钱够多,至多两三百年,祠庙一建,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入主各地祠庙,重重凝聚、归拢和拘束山水气数,就又会是桐叶洲一处屈指可数的宗门选址所在。
不过想要真正重返当年鼎盛气象,不可能了。
道理再简单不过,哪怕山水依旧,人皆已是作古的故人。
毕竟换成任何修士来此群居修道,都不是当年那些修真我的太平山修士了。
小龙湫得了中土上宗的祖师旨意,是奔着那把古镜残余道韵来的,未必能成,但是可以碰运气,如果真能顺势拿下太平山地界,当然更好。
金顶观就是如此打算的,只不过今天金顶观的看守修士运道好,没有撞到陈平安,不然这会儿门神就要多出一尊了。
姜尚真其实在藕花福地那会儿,就不愿意和陈平安成为什么死敌,所以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就早早选择主动退让,这其实是极其罕见的事情,而那会儿的陈平安,未必真正清楚一个姜尚真到底有多难缠。
至于后来的事情,他选择死皮赖脸贴上去,同样不单单是姜尚真知道左右和陈平安的那层关系而已。
山上修士,韩玉树稍微好点,脑子其实是很不错的,可如韩绛树这样的,哪怕是玉璞境了,依旧往往知道了一件事情的真相,也只是停步在忌惮陈平安有个师兄叫左右,是一位大剑仙。
会少想好几步,就像是个只会生搬硬套棋谱定式的棋手,比臭棋篓子好,却好不到哪里去。
比如不会去想,陈平安为何能够成为左右的师弟,以及左右这种性情孤僻的大剑仙,又如何愿意用他的独有方式,对师弟陈平安百般偏袒。
世事复杂,一个真相会掩盖很多真相。
就像姜尚真自己,只是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