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在正阳山边缘地界,撤去障眼法,缓缓北归。
渡船这边,落魄山众人纷纷落下身形。
唯独隋右边没有登船,她选择独自御剑远游。
泓下和沛湘依旧站在一起,一个走江成功的化蛟水裔,一位狐国之主,都是山泽精怪出身,如今又都在莲藕福地修行,而且每次霁色峰议事,总觉得与众人格格不入,所以显得双方相依为命,哪怕没什么可聊的,也会不由自主站在一起。
至于先前沛湘的那份破境契机,谁都看在眼里,谁也没当回事,甚至连沛湘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毕竟就算她明儿就跻身了玉璞境,又能如何呢?
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正与夫子种秋谈笑风生。
小米粒手持行山杖,围绕着裴钱叽叽喳喳,说着自己那会儿陪着小师兄一起御风悬停,她跟在田地里安营扎寨的一根萝卜差不多,纹丝不动,稳当得很,从头到尾,连毛毛雨大小的紧张,都是绝对没有的。
陈灵均又开始发挥某种玄之又玄的本命神通,与那个化名于倒悬的玉璞境老剑修称兄道弟,双方聊得极其投缘。
一个说自己在北岳地界和北俱芦洲,都很吃得开,报他的名号,喝酒不用花钱。
一个说自己在流霞洲和皑皑洲,也算薄有名声,只是比起景清老弟,难免逊色。
至于那位尚未被自家老爷娶过门的山主夫人,陈灵均在宁姚登船时,离着距离稍远,就几个行云流水的滑步,如一尾游鱼穿过人群,双手抱拳,毕恭毕敬,一揖到底,屁股撅得老高,正要开口言语,结果挨了崔东山一脚,当场摔了个狗吃屎,陈灵均趴在地上干脆就不起身了,大声喊道:“景清拜见山主夫人。”
宁姚无奈道:“起来说话。”
陈灵均脱口而出:“回山主夫人的话,地上凉快。”
男儿膝下有黄金,越跪越有。
早年有裴钱在剑气长城宁府门口的珠玉在前,宁姚勉强还算适应落魄山的门风。
其实在陈平安那边,她听过不少关于这个青衣小童的事迹。
每当说起陈灵均的时候,宁姚甚至能从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中,看到一座不缺好酒的江湖。
可能陈灵均自己都不知道,他走过的江湖,弥补了年轻山主心中不少的缺憾。
好像在陈平安只是擦肩路过的别处江湖里,虽然没有亲身走过,但是总算看见过,那里有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
青衣小童刚刚起身,那只大白鹅作势抬脚又要踢。
陈灵均摆出一个守势的双手拳架,崔东山收脚转身,蓦然再转身又要出拳,陈灵均立即一个蹦跳挪步,双掌行云流水划出一个拳桩。
最后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同时站定,抬起袖子,气沉丹田。
高手过招,如此文斗,比武斗更凶险,杀人于无形,学问比天大。
姜尚真独自站在一旁,凭栏而立,崔东山来到他身边,踮起脚尖,趴在栏杆上,问道:“打算回了?”
姜尚真点头道:“韦滢当宗主没问题,却未必懂得挣大钱,再者他也不宜对我的云窟福地指手画脚,所以需要我亲自出面,按着很多人的脑袋,手把手教他们如何弯腰捡钱。在这之后,等到落魄山下宗选址完毕,我打算走一趟剑气长城遗址,有些旧账得算一算。”
当下这条龙舟渡船,唯独少了一位落魄山山主。
姜尚真转头瞥了眼正阳山的轮廓,道:“山主还是太客气了。搁我,就把那本账簿公之于众,再让竹皇摆事实讲道理,好好说清楚,为何要将护山供奉除名。”
崔东山嘿嘿笑道:“算是咱们这位搬山老祖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下场。比起夏远翠这拨喜欢当缩头乌龟的老剑仙,还是要更加有英雄气概,输就输,死就死,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姜尚真扯了扯嘴角:“在一洲山河横行无忌,造孽千年,明里暗里,山上山下,手上至少几千条人命,偏偏有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瞧见了今天死得轰轰烈烈,便竖起大拇指,将其视为豪杰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观礼仙家当中,早年在袁真页手上吃过闷亏和大苦头的,可不止一两个门派。”
崔东山还是嬉皮笑脸:“周首席,你这么聊可就没劲了啊,什么叫看热闹,就是琼枝峰那些不得不委身于达官显贵的年轻女修,熬不过去,只能等死,熬过去了,就要眼巴巴等着看别人的热闹。”
姜尚真懒洋洋道:“帮人夜中打灯笼,雨中撑伞,到头来只被嫌弃灯火不亮堂,埋怨雨水湿了鞋。”
崔东山双手笼袖:“你得这么想,没有这些人心,强者何必奋起?”
人生路上,真正的过失,错过和失去的,不是擦肩而过的机缘,不是失之交臂的贵人,而是那些原本有机会改正的错误。
姜尚真笑着点头:“这个道理,说得足可让我这种老人的心境,枯木逢春,重返美少年。”
崔东山随口说道:“除了先生家乡,槐黄县城之外,其实还有两个好地方,堪称神仙窟、金玉丛林。”
姜尚真好奇道:“还有这么个说法?”
崔东山说道:“青冥天下,一个大王朝的京畿之地,涌现了一大拨号称五陵少年的修道天才,其中最著名的,就有被白玉京视为米贼的王原箓,另外那个同样跻身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其实也是出自那边。至于蛮荒天下,刘叉的开山大弟子背箧,还有两个托月山百剑仙,以及几个年轻更小的,虽不是剑修,但修行资质都很好,都是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的。”
姜尚真问道:“是有人在幕后篡改天时,有意为之?”
崔东山摇摇头:“这种容易遭天谴的事情,人力不可为,至多是从旁牵引几分,顺势添油,裁剪灯芯,谁都休想凭空造就这等局面。”
姜尚真问道:“咱们山主,走了又回去,打算做什么?”
崔东山眨眨眼,姜尚真转过身,开始在手心写字,崔东山亦是如此作为,等到两人摊开手掌,握在一起,两人哈哈大笑,心有灵犀一点通,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都写了四个字:太上宗主。
剑顶祖师堂荡然一空,一座仙人背剑峰尽碎,雨脚峰换了一座山顶,几座新旧诸峰的藩属小山头被连根拔掉,一宗千里私家山河,山水气数混乱不堪。
秋令山的消暑湖,此刻水位矮如溪涧,满月峰被开出了一条山洞道路,琼枝峰既挨了曹峻三剑,又像被米裕霞光剑气冲洗了一遍,水龙峰精心饲养的水裔,被那只龙王篓镇压得当下还在瑟瑟发抖,拨云峰那把镇山之宝的古镜先前被人随意拨转,就像孩子手里边的一只拨浪鼓,云聚云散,使得一座拨云峰,时而是昏暗夜幕,时而是明亮白昼……
正阳山诸峰剑修,拦阻刘羡阳登山问剑,死人不多,但是受伤之人多达数十人,心气坠落谷底。
供奉元白叛出对雪峰,转投中岳山君晋青,公然乘船重回故里。
被视为“宝瓶洲小魏晋”“李抟景第二”的吴提京不知所终,据说茱萸峰田婉那边收到了一封信,吴提京这个逆徒,在信上对师父竹皇破口大骂,骂其不配剑修身份,以后师徒二人再有相逢,还是师徒名分,不过由他吴提京来当师父,竹皇当弟子。
大骊京城礼部侍郎董湖,反正都不用纠结什么登山不登山了,提笔书写一封密信,轻轻吹了吹墨汁,他这一手楷体既规矩,又别有几分写意风采,故而早年在大骊官场和文坛有那“神似绣虎笔锋”美誉,确实是怎么看都赏心悦目,董湖与礼部衙门尚书大人禀明情况后,老侍郎无事一身轻,下令渡船北去,人与渡船皆悠哉白云中。
魏晋即将离开渡船之际,余蕙亭问道:“魏师叔是要去见那位年轻隐官?”
魏晋摇摇头:“不见,这人酒品太差,见他没什么好事。”
当年在剑气长城,酒铺卖酒,就他魏晋买酒被坑钱最多。
余蕙亭却心知肚明,心高气傲的魏师叔如果没有把那位隐官当朋友,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一场原本恭贺搬山老祖跻身上五境的庆典,就这么惨淡收场,宗主竹皇依旧是亲自收拾残局,再烂的摊子,好歹还是个摊子,还是个即将开创下宗的“宗”字头仙家。
竹皇抱拳,礼敬四方天地和诸峰观礼客人,洒然笑道:“庆典取消,今天让诸位白跑一趟,正阳山事后必有回礼和补偿。”
琼枝峰峰主冷绮得了宗主授意,让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赶紧撤掉了所有案几。
竹皇收起视线,以心声与一众峰主言语道:“就此离开正阳山的客人,谁都不要阻拦,不可有任何不满情绪,不能有半句冒犯言语,就是装,也要给我装出一份笑脸来。晏掌律,你派人去诸峰山头,盯着所有送客之人,一经发现,违者一律当场剔除金玉谱牒,如果有客人愿意留在正阳山,你们就派人好好款待,牢记这份香火情,患难之交,不过如此,必须珍惜。”
竹皇施展望气术神通,看着一线峰之外的群山气象,虽是潦草不堪、元气大伤,但竹皇依旧没有心灰意冷,反而犹有心情与身边几位各怀心思的老剑仙打趣道:“可惜庆典还没有开始,就被陈山主和刘剑仙各自登山问剑。不然咱们收取的贺礼,多少能够补上些窟窿,之后缝补山水,不至于拆东墙补西墙,太过焦头烂额,不得不从下宗选址的款项中挪用钱财。”
夏远翠喟然长叹一声,这个师侄,确实心性了得,事到如今,言语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这位正阳山辈分最高的满月峰老祖,一时间竟然收敛了几分阴幽心思,大敌已去,若是那落魄山当真能够就此收手作罢,那满月峰是不是要与竹皇的一线峰摒弃前嫌、精诚合作?
财神爷陶烟波欲言又止。
晏础满脸遮掩不住的惊喜,因为竹皇这句话,是与自己对视笑言,而不是与那秋令山的陶财神爷。
显而易见,原本风光无限的秋令山,是注定要江河日下了。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
留下的客人,寥寥无几。
一条条观礼渡船如山中飞雀,纷纷掠空远游,正阳山这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竹皇正色道:“刚好借此机会,趁着这会儿供奉客卿都人齐,我们进行第二场议事。”
晏础立即以掌律祖师的身份,板着脸挥手道:“闲杂人等,都赶紧下山去,就留在停剑阁那边,不要随意走动,回头听候祖师堂命令。”
竹皇笑道:“既然袁真页已经被除名,那么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一职,就暂时空悬好了,陶烟波,你意下如何?”
关于护山千年的袁真页,竹皇依旧只说除名,不谈生死。
陶烟波惨然道:“宗主,遭此劫难,秋令山难辞其咎,我自愿卸任职务,闭门思过一甲子。”
大势已去,此时挣扎只会犯众怒,连累整座秋令山被枭雄心性的宗主竹皇大为记恨。
竹皇盯着陶烟波,缓缓道:“那就由晏掌律转任此职。秋令山从今天起封山百年,以后秋令山一脉剑修的下山历练,都要听从一线峰祖师堂安排,不可有异议,劳烦陶剑仙回山之后,好好安抚人心。夏师伯德高望重,在此危难之际,只好劳烦师伯出山,暂缓练剑修行一事,担任祖师堂掌律。”
夏远翠抚须沉吟道:“只好如此了。”
晏础虽然心有不舍,本以为能够以掌律祖师身份兼任财神爷,不过能够管着未来上下两宗的钱财,还是有赚。
陶烟波闻言勃然大怒,封山百年,一线峰全盘接管所有秋令山剑修?!
你竹皇是要以钝刀子割肉的法子,对秋令山剑修一脉数峰势力赶尽杀绝吗?
一旦封禁秋令山长达百年,本脉剑修,尤其是年轻两辈弟子,不都得一个个人心思变,学那青雾峰,一个个去往别峰修行?
添砖加瓦,你推我搡,各有苦衷为难,墙倒众人推,傻子都会。
竹皇说道:“陶烟波,你有异议?”
陶烟波脸色阴晴不定,瞥了眼竹皇腰间悬挂的那枚玉牌,最终还是摇摇头。
虽然是一场祖师堂议事,但是竹皇分明根本不给任何人说个“不”字的机会,没有了祖师堂的剑顶,竹皇今天就是一言堂。
竹皇转头笑望向那个茱萸峰女祖师,说道:“田婉,你职责不变,依旧管着三块:镜花水月、山水邸报、山门情报。”
田婉神色慌张,颤声道:“宗主,正因为茱萸峰谍报有误,才使得咱们对那两位年轻人掉以轻心,田婉百死难赎此罪,愿意与陶祖师一样,就此闭门思过。”
竹皇笑了笑,摇摇头,拒绝了田婉的请辞。
他当然知道这个娘们很不对劲。
竹皇甚至笃定她与落魄山,要么极有渊源,要么达成了某个盟约,但是没办法,这是正阳山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一线峰和他竹皇,不得不向那个陈山主双手奉上的一份诚意。
晏础瞬间心弦紧绷起来,再不敢计较什么兼任不兼任了。毕竟水龙峰才是一直手握谍报大权的山头。
田婉这个臭婆娘,哪壶不开提哪壶。
至于那茱萸峰,别说什么嫡传,平时连个杂役弟子都没有,历来只有田婉一人在那边幽居修行,这不明摆着是往水龙峰泼脏水?
竹皇心情复杂,这位宗主的心境,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气定神闲,事实上早已疲惫不堪,再有半点风吹草动,饶是竹皇,都要觉得独木难支了。
水落石出,人心显露,一览无余。
都不用去看停剑阁那边各峰嫡传的茫然失措,惶恐不安,只说剑顶这边,不是蠢笨的酒囊饭袋,就是聪明人的各怀鬼胎,再不然就是袖手旁观、选择明哲保身的墙头草。
竹皇心中没来由苦笑不已,莫不是老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竹皇视野快速掠过各处,试图找出那人的踪迹。
竹皇敢断言,那个人此刻一定就在山中某处。
满月峰那处临崖而建的观景亭内,云林姜氏兄妹二人,依旧留下。
匾额是黑底金字的孤云亭,两侧亭柱悬楹联,内容颇长。
晨起开门雪满山,目送鹤唳松风里,岁月抛身外,心月本来圆。
暮归醉梦落樵声,君语白日飞升法,花木供真赏,焚香听雨中。
亭内姜笙疑惑道:“如此一来,正阳山还有脸开创下宗?”
那个当宗主的竹皇,简直就是个脸皮厚如城墙的主儿,算是让姜笙大开眼界了。
东宝瓶洲一洲山上修士,山下各大世族豪阀,可都瞧见了这一幕,毕竟镜花水月关得太迟。
何况听说文庙已经解禁山水邸报,正阳山至多在今天管得住别人的眼睛,可管不住别人的嘴。
有儒家君子身份的姜山点头道:“当然。”
竹皇其实是一个极有城府和韧性的宗主,这种人无论在哪里修行,都会如鱼得水,好像只要不被人打杀,给他抓住了一两根稻草,就能重新登顶。
听到大哥这两个字,姜笙此刻震惊不已,好像比亲眼看见刘羡阳一场场问剑、一路登顶,更觉荒诞不经。
姜山说道:“下宗的建立毫无悬念,连同正阳山上宗,无非是一同重蹈覆辙,变成之前数百年的光景,仿佛被李抟景一人踩在头上,压得死活喘不过气来。当然,正阳山这次形势更加险峻,因为落魄山不是风雷园,不止一个剑仙,何况两位山主,陈平安和李抟景都是剑仙,可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姜山放眼望去,一座正阳山的人心,云雨聚散琉璃脆,散若飘絮脆脆碎,几场问剑之后,确实不堪一击。
韦谅所谓的拆解,其实精髓就是“切割”二字。
姜山笑道:“通过巡狩使曹枰,与大骊朝廷和大骊边军做出一定区分,意义重大。再通过极有可能会转去书简湖修行的元白,让中岳晋青和真境宗围困选址旧朱荧境内的正阳山下宗。南岳储君采芝山,雍江水神,咱们家附近的那条钱塘江风水洞老蛟,都各自做出了选择。要想做成这些,需要落魄山那位年轻山主耗费很多的山上香火情,动用暗中培养起来的人脉,还有货真价实的利益交换。”
“这只是第一步。”
姜山娓娓道来:“第二步,是针对正阳山内部的,将拨云峰、翩跹峰这些剑修,所有之前经常在一线峰祖师堂率先表明立场的剑仙,与永远一屁股坐到议事结束的同门分开来,让一盘散沙更散,最重要的还是藏在这其中的后手,比如让正阳山上宗和未来的下宗,从今天起就开始产生不可弥合的分裂。”
“如果换成我是那个落魄山年轻隐官,问剑结束,离开之后,就有第四步,表面上看似放任正阳山不管,等于给了大骊朝廷一个面子,为双方各自留下台阶。只在暗处联手中岳和真境宗,全力针对正阳山那座下宗,很简单,除了拨云峰这几处山头的剑修,都别想有好日子过,甚至让他们无人胆敢出门历练。”
姜笙疑惑道:“表面上?第四步?”
姜山笑道:“白鹭渡和青雾峰之流,早已不成气候,满月峰夏远翠最是识时务,琼枝峰冷绮最擅长攀附强者,晏础喜欢钻营,唯利是图。秋令山少了一个几乎等于是自家护山供奉的袁真页,最为元气大伤,不然陶烟波其实是最适合也最有希望担任下宗宗主的人选。不管缘由为何,正阳山沦落至此,与李抟景当年一人力压正阳山,截然不同。”
“虽然李抟景可以随便问剑正阳山,打杀任何一位剑修,但是那三百年的正阳山,所有人同仇敌忾,因为人人都不觉得一座风雷园,一个李抟景,当真可以覆灭正阳山,可是落魄山此次联袂观礼不一样。这场观礼,就是年轻隐官的第三步,让正阳山所有人,从老祖师到所有最年轻一辈弟子都在心中明白一件事,别跟落魄山硬碰硬了,寻仇都是痴人说梦,年纪大的打不过,年轻一辈最出类拔萃的,庾檩输得难堪至极,吴提京都已经走了,人心散乱至此。拼计谋,拼不过,相差悬殊。硬碰硬,掰手腕,就更别谈。既然如此,姜笙,我问你,如果你是正阳山嫡传,山中修行还需继续,你能做什么?”
姜笙试探性问道:“内讧?”
姜山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姜笙怒道:“还来?!”
极少喝酒的姜山,掏出一壶酒,抿了一口,斜靠亭柱,遥遥望向一线峰那边:“在外人看来,是内讧。可在正阳山自己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各有所争,外门争亲传名分,嫡传争各峰座椅名次,争天材地宝,名利不分家,修行路行走不易,登高更难,处处都是要争的。”
“而且只会比之前,争得更厉害,因为他们猛然发现,原来心目中一洲无敌手的正阳山,根本不是什么有望顶替神诰宗的存在,一线峰祖师堂哪怕重建了,也好像每天都岌岌可危,担心哪天说没就没了。”
姜山拎着酒壶,抬起手臂,画了一个大圈,道:“以前的正阳山,可以通过不断扩张,暂时无视许多藏在深处的隐患,甚至有机会一直无视。”
然后姜山画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圆:“如今好像缩减为这么点地盘。”
最后姜山在大圈小圆之间,用手中酒壶又画出一个圆圈:“虽然事实上有这么大,可是人心不会如此乐观。他们走了极端,从曾经的盲目乐观,眼高于顶,感觉一洲山河皆是正阳山修士的自家山门,变成了如今的盲目悲观,再无半点心气,所以只好盯着脚尖几步远的一亩三分地。”
姜笙皱眉不已:“光是听你说,就已经这么复杂了,那么落魄山做起来,岂不是更夸张?”
姜山笑道:“做起来复不复杂,我一个外人,不好随便评论,可只是嘴上说起来,真心不复杂吧?”
简而言之,陈平安的这场问剑,非但并未就此结束,反而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第一场问剑,姜山猜测落魄山那位青衫剑仙的落剑处,就是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
姜笙抱怨不已:“只是听着,就烦死个人啊。”
“居高临下,提纲挈领,迎刃而解,水到渠成。”
姜山指了指山崖外大地上一条名为胭脂溪的蜿蜒流水,笑道:“既然落魄山帮着正阳山凿出了一条河床,那么此后人心似流水,自然而然会流泻其中,行走之人,步入其中,浑然不觉。”
姜山突然起身,与凉亭台阶那边作揖再起身,笑问道:“陈山主,不知我这点浅见,有无说错的地方?”
去而复还的陈平安微笑道:“都对,没有什么大的纰漏。不过远没有姜君子所说那么玄妙高远,在我看来,天下学问之根本,不过‘耐烦’二字。”
姜山思量片刻,微笑点头:“陈山主见解独到,确实比我所说要更加简明扼要,一语中的。”
陈平安知道他是在等自己,那就来见一见这位云林姜氏的未来家主。
姜笙心中惊骇,猛然转头,瞧见了一个去而复还的不速之客。
正阳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了这么个阴魂不散的难缠鬼。
只见陈平安面带笑意,缓缓走上台阶,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更换了一身装束,头戴一顶僭越道统的莲花冠,外罩一袭青纱道袍,脚踩云履,手捧一支白玉灵芝,道气缥缈云水身,山下志怪神异小说上所谓的仙风道骨,也不过如此。
分别落座凉亭内,姜山笑问道:“陈山主,如果不杀袁真页,会不会更好?”
陈平安说道:“只说结果,会更好,但是做事情,不能因为最终那个结果是对的,就在许多环节上不择手段,操控人心与玩弄人心,哪怕结果一样,可两者过程却是有些区别的。于己本心,更是天壤之别,姜君子以为呢?”
不杀袁真页,留给正阳山一个极大的意外,其实陈平安确实可以做到此事,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当时在背剑峰那边,祭出一把笼中雀即可。
姜山点头沉声道:“极是。”
陈平安笑着递过去一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道:“不是什么好酒,价格也不贵,只不过我这边库存不多,喝一壶少一壶。”
姜山道了一声谢,接过酒壶,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终说道:“好像滋味一般。”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那一定是姜君子喝得少了。”
姜山转移了话题:“陈山主,为何不将袁真页行事暴虐、滥杀无辜的过往在今天昭告一洲?如此一来,总归是能少去些不明真相的山上骂名。哪怕只是拣选最粗浅的一事,比如袁真页当年搬迁三座破碎山岳,懒得让当地朝廷通知百姓,致使那些凡俗樵子最终枉死山中。”
陈平安摇头笑道:“哪怕知道真相的,该骂还是会骂,更何况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山上修士,拦不住的。落魄山太好说话,处处讲理,恪守规矩,被骂得少了,某些人就会有恃无恐;落魄山不好说话,背地里被骂得多,那些人反而不敢招惹我们。既然难以两全其美,就务实些,捞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姜山想了想,道:“有理。”
这位儒家君子,放下手中酒壶,正襟危坐,面朝这位年轻山主,微笑道:“如果让正阳山一步步崛起,最终成为我们东宝瓶洲的剑道第一宗门,至少在我看来,会是个天大的笑话。”
姜笙神色尴尬,她到底是脸皮薄,大哥是不是喝酒忘事了,是咱们云林姜氏帮着正阳山在文庙通过了下宗建立一事。
陈平安看了眼这个“身材臃肿”的老龙城苻家儿媳,有些奇怪,姜山、姜韫都很聪明,好像唯独这个女子,不是特别聪明?
支持正阳山创建下宗一事,云林姜氏的私心,自然是有几分的,可也谈不上太过偏袒,因为正阳山当下还不清楚,文庙即将大举攻伐蛮荒天下,作为条件,正阳山这边是必须派出相当数量的一拨“额外”剑修赶赴蛮荒天下,再加上大骊宋氏那边的定额,如此一来,两拨人马各自下山后,正阳山诸峰剑修其实不会剩下几个了,而且这一次远游出剑绝非儿戏,到了蛮荒天下那些渡口,连大骊铁骑都需要听令行事,正阳山再想破财消灾,难了。
所以姜山如此直言不讳表露出对正阳山的不顺眼,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个姜笙犯不着心虚。
不过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问剑,以正阳山那几位老剑仙的保命能耐,大可以故伎重施,用拨云、翩跹诸峰剑修的出剑和性命,帮着一线峰攫取名利。
姜山要比已经远嫁老龙城的姜笙,知道更多关于剑气长城的真相。
那场城下之战,陈平安顶替宁姚,剑斩离真。
一场甲申帐精心设置的围杀之局。
背箧、离真、雨四、涒滩、流白,这五位师承、机缘、资质都不缺的天才剑修,皆在托月山百剑仙之列。
结果陈平安不但成功脱困,而且反杀流白。
南绶臣北隐官。
陈平安领衔隐官一脉,坐镇避暑行宫,等于为浩然天下多赢取了约莫三年时间,最大程度保留了飞升城剑修种子,使得飞升城在五彩天下一枝独秀,率先开疆拓土,远远胜过其余势力。
听说如今的托月山新主人,名义上的蛮荒天下共主斐然,还曾在战场上专门针对过陈平安。
陈平安独自一人枯守城头多年,与一位王座大妖龙君对峙。
以至于那场文庙议事,家主回家乡后笑言,当时两座天下对峙,开口调侃陈平安的大妖有很多。
传闻那个身居高位的周清高,身为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却一直希望能够与陈平安复盘棋局,可惜求而不得。
姜山自认自己远远不如眼前同龄人多矣。
除了年轻隐官当年境界不够,未能在战场上亲手斩杀一只飞升境大妖,刻字城头。
这个同样出身东宝瓶洲的年轻人,好像做成了此外一切事情。
可事实上,姜山很清楚,未来东宝瓶洲山上,一样会有那么一小撮人,哪怕知道了这些消息和内幕,依旧会觉得陈平安当年都不是玉璞境剑修,也配当那隐官?
也配让浩然剑修礼敬几分?
有人觉得强者都是对的,哪怕是被强者践踏之人。
有人觉得强者都是错的,哪怕是被强者庇护之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望向外边,好像风波过后,青山依旧在,云水更无恙,沉默片刻,转头笑道:“姜山,你们云林姜氏,或者说你本人,有没有兴趣当正阳山幕后的太上宗主?”
姜山有些遗憾,摇头道:“终究非君子所为。”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点头道:“还好,我连书院贤人都不是。”
姜山跟着起身,问道:“陈山主是要亲力亲为?文庙那边会不会有意见?”
陈平安摇头道:“怎么可能,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做不来这种事情。”
姜山试探性问道:“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是那山水谱牒尚未正式勾销名字的元白?”
陈平安笑道:“我原本要与竹皇宗主举荐一人,由真境宗的首席供奉刘志茂,更换门庭,担任下宗宗主,当然会很难,说不定就要跟竹皇撕破脸,大打出手一场,显然姜君子的提议更好。”
姜山一脸错愕,无奈摇头道:“陈山主,这样就不厚道了。”
陈平安抱拳道:“姜山,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肯定是一位诤友。”
姜笙反正也说不上话,只是坐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
先前自己只是手欠,接了那把飞剑传信,大哥你更厉害,早知道这家伙是什么人了,这会儿还是和他又喝酒,又聊天的。
姜山环顾四周,有些意外,因为竹皇并没有如预想之中在凉亭附近现身。看来这位年轻隐官,还算厚道。
陈平安笑道:“姜君子这么想就不厚道了。”
姜山抱拳告辞,不再多说一句,只是没忘记拎走那壶酒。
走出孤云亭很远,姜山才回头望一眼,凉亭内已无身影,这就很厚道了,好像对方现身就只是与自己随便扯几句题外话。
青雾峰外,白鹭渡旁,过云楼中,刚刚失魂落魄返回客栈的倪月蓉尚未完全缓过神,就又呆滞无言,她怔怔看着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又来?!
陈平安重新要了那间甲字房,然后安安静静等着竹皇议事结束,再闻讯赶来。
他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晒着日头,睁眼转头望去,好像看见了一个傻子,竟然真在夏天堆出了个雪人。
陈平安起身来到栏杆旁,朝白鹭渡那边一人,轻轻挥动手中的白玉灵芝。
返回白鹭渡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定睛一看,瞧见了那个昔年自家青峡岛的账房先生,着一身大有僭越嫌疑的道门装束,不过估计神诰宗祁天君亲眼瞧见了,如今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
刘志茂大笑一声,御风来到过云楼,飘然而落,抱拳道:“陈山主此次问剑,让人心神往之。”
陈平安收起那支白玉灵芝入袖,笑着抱拳还礼:“见过刘真君。”
原来先前一线峰的传信飞剑,如百花缭乱开遍诸峰,刘志茂就得了陈平安的一封密信,说是等到问剑结束后,让他赶赴白鹭渡,有事相商。
陈平安递过去一壶青神山酒水,开门见山道:“先前打算与正阳山建言,举荐刘真君担任正阳山下宗宗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中途事情有变,只好让刘真君白跑一趟了。”
刘志茂接过酒壶,不着急揭开泥封喝酒,天晓得是敬酒罚酒?
况且听得如坠云雾,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一个真境宗首席供奉,在玉圭宗祖师堂供奉的那部金玉谱牒上边,名字都是很靠前的,让我担任正阳山下宗之主?
这个账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要说真让刘志茂自己选择,或者说有的选择,比如在姜尚真和韦滢都不记恨此事的前提下,刘志茂还真不介意顺水推舟答应了,毕竟就刘老成那老当益壮的身板,如今已是仙人境,刘老儿修道资质又好,只要无灾无恙无意外,随便再多活个千八百年,毫无问题。
再者宗主与首席供奉,按照山上不成文的规矩,看似一步之隔,实则万里之遥,刘老成当初能够破例从供奉升任宗主,那是与荀渊的香火情使然,加上姜尚真念这份旧情,韦滢当时忙着返回桐叶洲,接任上宗宗主职务,才没有从中作梗,或者说是不愿落了姜尚真的面子。
故而真境宗第四任宗主,十之八九,将来会是玉圭宗派人过来接任,反正绝对不会是他刘志茂,这点粗浅的官场规矩,刘志茂门儿清。
韦滢是不太瞧得起自己的,以至于如今的玉圭宗祖师堂,虽然空了那么多把椅子,刘志茂作为下宗首席供奉,依旧没能捞到一个位置,如此于礼不合,刘志茂又能说什么?
私底下抱怨几句都不敢,既然朝中无人,无山可靠,乖乖认命就好。
刘志茂到底是山泽野修出身的玉璞境,在陈平安这边,毫不掩饰自己的遗憾,感慨道:“此事不成,可惜了。”
借助书简湖,成为一宗谱牒供奉,若能再借助真境宗,担任别家一宗之主,这就叫树挪死人挪活。
一个习惯了野狗刨食四处捡漏的山泽野修,没什么不敢想的,也没什么不敢做的。
刘志茂举起酒壶,爽朗笑道:“不管如何,陈山主的好意心领了,以后再有类似好事,还是要第一个想起我刘志茂。”
陈平安提起酒壶,轻轻磕碰,点头笑道:“不敢保证什么,不过可以期待。”
刘志茂听得眼睛一亮,虽然明知可能是这家伙的胡说八道,可到底有些盼头,总好过在真境宗每天消磨光阴,瞧不见半点曙光。
刘志茂喝了口酒水,听陈平安说这是他铺子出产的青神山酒水。
一般山上酒水,什么仙家酒酿,喝了就喝了,还能喝出个什么滋味不成?
刘志茂今儿只喝一口,便回味一番,微皱眉头,以表敬意,再轻轻点头,以示好酒。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拎着酒壶轻轻摇晃。
刘志茂也不是喝酒而来,他看了眼身边男子,一时间恍若隔世,不敢相信当年那个身若一叶浮萍、人生只能一路随水打旋儿的陋巷少年,真的能够一步步走到这里,给旁人酒,旁人不敢不接,还不敢说不好喝。
青峡岛山门口那边,至今还留着那几间账房,那个不成材的大弟子田湖君,每次去青峡岛觐见师尊,参与议事,都不敢多瞧一眼,视线都会有意无意绕开账房。
相信以后的正阳山年轻人,不管是御剑还是御风,只要路过那座仙人背剑峰的废墟遗址,差不多也会如此光景,愤懑挂在脸上,敬畏刻在心头。
刘志茂喝酒很快,喝完收起了空酒壶入袖,看陈平安今天架势,不像是翻旧账来的,刘志茂就心情多了几分闲适,再没有来时路上的惴惴,担心这位莫名其妙就成了剑仙的账房先生,觉得收拾完了正阳山犹不过瘾,要与青峡岛再好好合计合计。
毕竟刘志茂很清楚,陈平安当年离开书简湖的时候,其实很多事未能做成,比如移风易俗。
刘志茂没来由感叹道:“今儿吃得下穿得暖睡得着,明儿起得来,就是修行路上好光景。再有一壶好酒水,两个无事人,聊几句闲话。”
陈平安笑道:“莫道闲话是闲话,往往事从闲话来。”
刘志茂点头道:“确实是个千金难买的老理儿。”
陈平安转身说道:“竹皇马上赶来此地,那我就不送刘真君了,以后有机会去春庭府做客,再与刘真君喝酒叙旧。”
刘志茂笑着点头,御风离去,原本轻松几分的心境,再次提心吊胆,当下心中所想,是赶紧翻检这些年田湖君在内几位弟子的所作所为,总之绝不能让这个账房先生,算账算到自己头上。
陈平安瞥了眼一线峰方向,议事结束了,诸峰剑仙和供奉客卿们打道回府,各回各家。
再看了眼那个截江真君的远游身形,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清风拂面,举目眺望,白云从山中起,水绕过青山去。
山上祖例,官场规矩,行伍条令,江湖道义,乡约习俗。
不管是谁,只要置身其中,就要循规蹈矩,比如以前的书简湖,宫柳岛刘老成、青峡岛刘志茂,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天爷,这些书简湖地仙修士,就是唯一的规矩所在,等到真境宗接管书简湖,绝大多数山泽野修摇身一变成了谱牒仙师,就要遵循玉圭宗的律例,连刘老成和刘志茂在内,整个书简湖野修,都仿佛蒙学稚童走入一座学塾,重新翻书识字学道理,只不过有人学得快,有人学得慢。
身后屋外廊道,有轻柔的敲门声响起,是客栈掌柜倪月蓉,说是宗主来了,要与陈山主一见。
陈平安转头笑道:“请进。”
宗主竹皇与青雾峰出身的倪月蓉联袂跨过门槛,后者怀捧一支白玉轴头的画轴,到了观景台后,倪月蓉搬来一张几案和两张蒲团,跪坐在地,在几案上摊开那幅卷轴,是一幅仙家手笔的雅集画卷。
她抬起头,看了眼宗主,竹皇轻轻点头,倪月蓉这才抬起右手,左手跟着虚扶袖口,从绢布画卷中“拈出”一只香炉,几案上顿时紫烟袅袅,再取出一套洁白如玉的白瓷茶具,将两只茶杯搁放在几案两边,最后捧出一盆仙家瓜果,居中而放。
做完这一切杂事庶务,倪月蓉跪坐原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她既不敢看宗主竹皇,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位头顶莲花冠的山主剑仙。
落魄山和正阳山,两位结下死仇的山主,各自落座一边。
哪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氛围,更像是两位故友在此饮茶怡情。
山上恩怨,不是山下两拨市井少年斗殴落幕后,各自扬言,等着,回头就砍死你。
而是江水滔滔的中流砥柱,水过千年石还在。
竹皇笑道:“倪月蓉,你先离开,有事再喊你。”
半点不担心她会偷偷传信水龙峰晏础,因为这无异于找死。
倪月蓉立即起身,一言不发,敛衽为礼,姗姗离去。
竹皇提起茶杯,笑道:“以茶代酒,待客不周,陈山主不要见怪。”
陈平安伸出双指,按住茶杯,笑道:“不着急喝茶。”
竹皇点点头,果真放下茶杯。
陈平安笑问道:“不知道竹宗主来此过云楼,是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若是晏础之流在此,估计就要在心中破口大骂一句:竖子猖狂欺人太甚了。
竹皇却神色如常,说道:“趁着陈山主尚未返回落魄山,就想确定一事,如何才能彻底了结这笔旧账,从此落魄山走阳关道,正阳山走独木桥,互不相犯,各不打搅。我相信陈山主的为人,都不用订立什么山水契约,落魄山必然言出必行。”
陈平安环顾四周,收回视线后,缓缓道:“正阳山能够有今天的这份家业,竹宗主功莫大焉。作为一家之主、一宗领袖,既要不耽误自家修行,又要处理千头万绪的杂乱庶务,此中辛苦,掌律也好,财神爷也罢,哪怕在旁看在眼里,也未必能够体会,更别提那些身在祖辈凉荫之中却不知福的嫡传再传了。”
竹皇直接挑明对方的言下之意,微笑道:“陈山主是想说今天这场风波,得怪我竹皇约束不力,其实与袁真页关系不大?”
陈平安笑道:“年少时翻书,看到两句金玉良言、圣贤教诲,放之四海而皆准。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山下门户一家一姓,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山上遍地神仙的一宗之主?”
竹皇笑道:“那就是没得聊了?”
陈平安说道:“你说没得聊,未必没得聊,我说有的聊,就一定有的聊。如果只是好心白送竹皇一个书上的圣贤道理就没得聊,我得是多无聊,才愿意捏着鼻子故地重游过云楼?”
竹皇沉声道:“那就请陈山主不要拐弯抹角,大可以有话直说。行,竹皇照做,不行,正阳山诸峰只能是破罐子破摔,劳驾落魄山观礼客人,乘船返回,只管打烂新旧诸峰,断绝我正阳山祖师堂香火,从今往后……”
这才刚刚开了个头,就已经耐心耗尽,开始撂狠话了?
陈平安笑而不言。
遥想当年自己在那书简湖,与刘志茂同桌喝酒,耐心可比你竹皇好多了。
至于要论形势的凶险程度,自己去宫柳岛找刘老成,也比你竹皇来过云楼找我,更加生死难测。
但是竹皇很快就收起话头,因为来了个不速之客,如飞鸟落枝头。
她现身后,抖了抖两只袖子,与那陈平安作揖,喊了声先生,然后这个茱萸峰的女祖师田婉一屁股坐地,笑意盈盈望向竹皇,甚至像个走火入魔的疯婆子,从袖中摸出梳妆镜、脂粉盒,开始往脸上涂抹,摇头晃脑说道:“不讲道理的人,才会烦道理,就是要用道理烦死你,能奈我何?”
竹皇懒得多看这个神神道道的田婉,只是提起腰间悬挂的那枚玉牌,搁放在几案上,那位仙人之前在剑顶至多支撑一炷香,现在又有新的一炷香光阴了。
陈平安一脸为难道:“礼重了。”
那田婉捧腹大笑,后仰倒去,满地打滚,花枝乱颤得恶心人至极。
竹皇瞥了眼田婉,问道:“陈山主,这算怎么回事?”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怎么来了?我很快就会跟上渡船的。”
下一刻,竹皇就发现田婉对面的几案那边,出现了一个背剑匣的女子,她手持剑鞘,底端抵住几案上的玉牌,问道:“怎么个破罐子破摔?”
她轻轻一按剑鞘,玉牌当场崩碎。
竹皇心中惊骇万分,只得赶紧一卷袖子,试图竭力收拢那份流散剑意,不承想那女子以剑鞘轻敲几案一下,那一团复杂交错的剑意竟是如获敕令,完全无视竹皇的心意驾驭,反而如修士谨遵祖师法旨一般,瞬间四散,一条条剑道自行剥落出来,几案之上,就像开了朵花,脉络分明。
“田婉”立即起身作揖道:“见过师娘。”
宁姚轻轻点头,忍不住说道:“换副面孔。”
“得令!”崔东山立即施展障眼法,变成白衣少年的容貌。
田婉早已被他神魂剥离开来,等于走了一条崔东山当年亲身走过的老路,然后田婉的一半魂魄被崔东山抹掉全部记忆,在那少女姿容的瓷人当中,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如花生长。
宁姚对陈平安说道:“你们继续聊。”
陈平安笑道:“好,不用几句话就能聊完。”
宁姚去往栏杆那边,崔东山重新落座,这次正襟危坐,再无半点嬉戏打闹。
竹皇纹丝不动,甚至没敢继续收拢剑意,眼角余光中的那些玉牌碎片,让这位宗主心碎。
幸好来时行踪隐秘,又将此处观景台隔绝天地,不至于泄露他与陈平安的见面一事,不然被师伯夏远翠瞧见了这一幕,说不定立即就有了篡位的心思。
正阳山历任宗主不管心性、境界如何,都能够坐稳位置,靠的就是这枚玉牌。
陈平安重新坐下,笑道:“来这边等着你找上门来,就一件事,还是让竹皇你做个选择。”
先前在一线峰祖师堂喝茶,是让竹皇在正阳山和袁真页之间做出选择。
竹皇说道:“洗耳恭听。”
陈平安说道:“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你可以从三人当中选一个,陶烟波、刘志茂、元白。”
一个即将被迫封禁秋令山百年的上任财神爷,一位书简湖野修出身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一个尚未被正式除名的对雪峰剑修。
竹皇哑然失笑,不敢确定道:“刘志茂?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崔东山伸手拍打心口,自言自语道:“一听说还能创建下宗,我这茱萸峰修士,心里边乐开了花。”
竹皇置若罔闻,说道:“刚才祖师堂议事,我已经拿掉了陶烟波的财政大权,秋令山需要封山百年。”
竹皇苦笑道:“至于元白,中岳晋山君那边岂肯放人?何况元白心性坚定,为人处世极有主见,既然他公然宣称离开正阳山,恐怕就再难回心转意了吧?”
崔东山啧啧道:“哎哟喂,竹宗主真是妄自菲薄了,既然当年都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元白一个外乡人,当了自家客卿再当供奉,让元白不计生死,不惜违背剑心,也要去与黄河问剑一场,怎么这会儿就开始念叨元白极有主见了?还是说竹宗主年纪大了,就跟着忘性大了?”
陈平安将茶杯推给崔东山,笑着训斥道:“怎么跟竹宗主说话呢。”
崔东山双手接过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竹皇心中有了决断,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就这样?陈山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陈平安笑道:“就这样。”
竹皇叹了口气,说道:“劳烦陈山主有话就说,直言不讳,给我一句痛快话。”
陈平安说道:“就只是这样。”
竹皇摇摇头,显然不信,犹豫了一下,抬起袖子,只是刚有这个动作,那个眉心一粒红痣的俊美少年,就双手撑地,满脸神色慌张地往后挪动,嚷嚷道:“先生小心,竹皇这厮翻脸不认人了,打算以暗器行凶!不然就是学那摔杯为号,想要号令诸峰群雄,仗着人多势众,在自家地盘围殴咱们……”
陈平安说道:“闭嘴。”
崔东山哦了一声,重新挪回原位。
竹皇从袖中掏出一摞封禅玉册,顿时宝光流转,说道:“这是竹皇与落魄山的赔罪礼,七道禅地玉册,分别来自东宝瓶洲诸多古山岳,原本是打算炼化了用作下宗选址诸多藩属山头的奠基之物、镇山之宝,帮忙凝聚归拢山水气运。如果不够,我可以带着陈山主亲自走一趟宝库,任凭挑选。”
陈平安摆摆手:“免了。”
竹皇默不作声,只是死死盯住这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如此兴师动众,问剑正阳山,除了报仇,你陈平安总得别有所求吧?
难不成就只是大闹一场,留给整个东宝瓶洲山上一个耀武扬威、强势跋扈的印象?
天下人心,看热闹不嫌事大,可看完了热闹,总是喜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眯眼笑道:“只说一事,琼枝峰那边,你以后多管管,总不能幸运登山、侥幸修行了,就是奔着给山中各峰祖师没名没分暖床,或是被送去山下给将相公卿当小妾。当然,自己愿意如此的,两说,各有姻缘。不愿意这般的,你们正阳山,好歹给她们一个摇头拒绝的机会,还不用担心被峰主记恨,从此修行处处是门槛,日日是年关。”
竹皇跟着站起身,点头道:“我以后会亲自盯着琼枝峰,还有呢?”
峰主冷绮,她以后就可以安心修道了,至于琼枝峰一切大小事务,就别再管了。
至于峰主人选,柳玉似乎不错?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