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衫老者在门口作揖道:“晚辈卢生拜见陆掌教。”
二人久别重逢,一个喊西洲兄,一个自称晚辈。
儒衫老者与那道士言语都未用上心声,故而少女听得真切,瞬间眉头蹙起,陆掌教?
掌教?这个自称“仙法傍身”的年轻道士,难道其实是个江湖中人?如果是山上门派,谁敢立教?
明明只是一个纯粹武夫,可是她肩膀上这张符箓,重达万钧,压得她无法动弹。莫不是他家底深厚,财大气粗,与山上仙师花重金买来的?
陆沉视线偏移,望向那少女,点头道:“姑娘好眼光,没有猜错,除了会几手不入流的仙法,小道其实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习武之人,‘大宗师’这个说法,就是为小道量身打造的。”
卢生闻言会心一笑,这位白玉京三掌教还真就写过一篇《大宗师》,只是时过境迁,最终就演变成了纯粹武夫的尊称。
卢生步入灶房,与陆沉相对而坐,桌上早就多备了一份碗筷,就连酒壶都是两壶,显然就是为了招待这位异乡重逢的故人。
陆沉好奇问道:“姜老宗主怎么舍得让你离开云窟福地?”
卢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与姜尚真有过约定,我来此了结一桩宿缘过后,还是要回去继续当撑船舟子的。”
在那云窟福地,他化名倪元簪,撑船为生。
历史上,在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黄鹤矶,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古剑仙,在亭内痛饮美酒。
大醉酩酊之际,打了个酒嗝,便口吐剑丸一枚,剑光如虹,江上斩蚊。
当初崔东山和老舟子同在渡江小船,二人言语中机锋不断,都道破了对方的一部分身份。
一个是“青牛独自谒玉阙,却留黄鹤守金丹”,皮囊曾是“昔年名高星辰上”的远古黄鹤之遗蜕。
一个是“星君酌美酒,劝龙各一觞”的古蜀国老龙,皮囊主人曾经远游星河,被北斗仙君劝过酒。
化名倪元簪的老篙师,当年醉酒后斩杀的,是一个连姜尚真在玉璞境时都无可奈何的玉璞境妖物,以天地灵气为食,来去无踪,极难捕获,老舟子却能够凭借独门神通和玄妙剑术,大道压胜那个妖物,最终一剑将其斩杀,为云窟姜氏解决了心腹大患。
陆沉问道:“西洲先生,就一直没见过那位从画卷走出的隋姑娘?如果贫道没记错,隋姑娘在成为宝瓶洲真境宗嫡传之前,曾经在玉圭宗祖山修行数年,与西洲先生只有一步之隔,为何你们师徒却不相见?要是能够在浩然天下重续旧缘,恢复师徒名分,岂不是一桩山上美谈?”
卢生摇头道:“前生之事与前身之缘,能在今生止步就止步,不然来世又是一笔糊涂账,何时是个尽头。”
陆沉喟叹一声,拍案叫绝道:“听君一席醍醐灌顶话,惊醒多少山上梦中人。”
卢生笑着摇摇头:“陆掌教何必说谀言。”
邹子谈天,陆沉说梦,都是独一份的。
陆沉抬起酒碗晃了晃,满脸愁容,眼神哀怨道:“在收徒这件事上,贫道自愧不如,那些个不成材的弟子,至今也没谁能够得个‘天下第一人’的名头,害得我这个当师父的,走哪儿都不吃香。看看老秀才,就算到了青冥天下,在那玄都观里边,都和在自个儿家一样。”
卢生哭笑不得,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岂能与浩然天下的相提并论?陆掌教的这一顶高帽,卢生万万不敢戴在自己头上。
陆沉的那些嫡传弟子,哪个不是道法大成之辈。只说留在浩然天下的曹溶、贺小凉,都是有望飞升的仙人境了。
藕花福地观道观内,除了身为东道主的碧霄洞主,偶然会有类似纯阳真人的贵客,还有那拨去往福地红尘历练道心的桐叶洲谪仙人。
此外,福地本身也不缺资质惊艳之辈,要不是老观主有意为之,刻意收拢天地灵气,不许俗子修行,估计就会像那扶摇洲的灵爽福地,或是姜尚真的云窟福地,早就涌现出一大批地仙了,而藕花福地的历史上,公认最接近天道的纯粹武夫,其实是一位女子。
隋右边。
她是一个能够让湖山派俞真意都极为推崇的江湖“前辈”。
人间打转,江湖称雄,得魁首名号,在心气极高的俞真意看来,兜兜转转就只是鬼打墙,终究难逃凡俗窠臼。
而隋右边却不一样,当年这名女子,仗剑飞升,朝天幕递出三剑。
隋右边在藕花福地的出身,其实相当不错,有点类似后来的贵公子朱敛,而她那些门第内的长辈,又不是目不识丁,怎么会在她的取名一事上,如此敷衍了事?
当然是高人对“隋右边”寄予厚望的缘故,希望她能够另辟蹊径,不与俗同。
隋右边之“右边”,是与那“邯郸道左人”相对立的。
而眼前这位自称“卢生”的读书人,便是隋右边在福地学问、武道、剑术的传道恩师。
作为黄粱一梦主人公之一的卢生,当然是希望弟子隋右边,将来能够别开生面,走出一条与自己不同的大道来。
“三清大路少人行,旁门左道争入去。人间自古多歧路,天仙难见道难寻。”陆沉喝了一口酒,掰了一只油腻鸡腿,含糊不清道,“贫道觉得那位隋姑娘,以后的成就不会低,换成我是西洲兄,就算违逆了老观主的安排,也要将那颗金丹送给隋姑娘。若是得此助力,隋姑娘的大剑仙将是囊中之物,若是她运道再好些,早年藕花福地之‘落’,就会是浩然天下之‘起’,当年做不成的事,以后可以补上。”
卢生无奈道:“陆掌教如此解字,就有点生搬硬套的嫌疑了。”
因为“隋”一字,如果不谈作为姓氏的那个起源,只是按照文庙《守祧》的说法,古义是祭祀过后剩下的祭品,“既祭,则藏其隋”,故而又有圣贤添加注解,“尸所祭肺脊黍稷之属”。
此外,按照“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说文解字,隋字又有“垂落”的一层意思。
陆沉嘿嘿笑道:“当真?隋右边仗剑飞升失败,其‘形销骨立,灰飞烟灭’状,像不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场‘尸解’?正因为有了隋右边的举动,才有了后来俞真意的野心勃勃,从武夫练拳转去登山修仙,立志要完成前人未完成之壮举。”
俞真意对隋右边确实推崇备至,曾经有句自嘲,“天下豪杰大丈夫,竟然皆是裙下之臣”。
要说历史上比隋右边武学境界更高的,不是没有,但是如隋右边这般要跟老天爷较劲的,实无一人。
“你们藕花福地,如果一定要评选出历史上的十大宗师,”陆沉可以为昔年完整为一的藕花福地,说几句盖棺论定的言语了,“除了天下武学集大成者的丁婴,被陈平安带出福地的画卷四人,再加上那个半点不讲江湖武德、独自跑到山上修仙的俞真意,都可以跻身此列。”
陈平安身边的画卷四人,连同隋右边在内,在各自所处的不同朝代年月里,都曾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魏羡是寻仙不成,最终老死,不过仍是活了一百二十岁,两甲子高龄。
魔教教主卢白象死于一场围杀。
武疯子朱敛……是自己求死,在那一城之内,几乎将天下十人之中的九个,全部宰掉了,最终被年纪轻轻的丁婴侥幸“捡漏”,得到了朱敛头上的那顶银色莲花冠。
而隋右边,则做了一桩“前无古人,仗剑飞升”的惊世壮举,汲取天下半数武运在一身,如仙人御剑冲天而起,可惜功败垂成,她未能真正打碎那个坚不可破的天道瓶颈,她递出无比璀璨的三剑后,竟是落了个血肉消融、形销骨立的悲壮下场,尸骨坠落人间,继而白骨化尘,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在那之后,天道不可违,好像就成了后世天下武夫的一条铁律。
直到出现了丁婴,以及福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登山修行的“仙人”俞真意。
卢生笑着点头:“没什么争议。”
陆沉说道:“按照各自巅峰实力来算,西洲兄,你觉得前三,该是怎么个名次?”
卢生摇头道:“离开福地太久了,没有亲眼见过那些豪杰出手,卢生不敢妄加评论。”
其实眼前这位卢生,当然可以占据十人的一席之地,而且名次不会低,说不定能够跻身前三。
全然当得起“剑术通神”这个说法,不然也教不出隋右边这样的嫡传弟子。
其实在与天问剑这件事上,卢生要比弟子隋右边先走一步,只是不如隋右边那么万众瞩目罢了,因为他是与老观主问剑一场。
至于下场,毫无悬念,与隋右边一样,失去了肉身,落败后,不得不“身穿”一件羽衣鹤氅,也就是当下这副老者形容的皮囊。
之后像是将功补过,奉了一道老观主的法旨,离开藕花福地,来到桐叶洲,而卢生“飞升”一事,颇有几分墙里开花墙外香的意味,就像刑官豪素当年从自家福地仗剑飞升,动静极大,以至于大泉王朝京畿之地,因为这处仙迹,有座郡城得名骑鹤城,当地百姓口口相传,曾经有仙人在此骑鹤飞升。
所谓仙迹,其实就是个小山包,至今大泉市井坊间还有一句广为流传的童谣,“青牛谁骑去,黄鹤又飞来”。
之后卢生奉命去往玉圭宗,隐居在姜氏云窟福地,变成撑船摆渡挣几枚雪花钱的老舟子,守着那颗藏在黄鹤矶崖壁间的金丹。
而这颗金丹的旧主人,曾是老观主在远古岁月里的一位道友,他经常做客碧霄洞落宝滩,与老观主论道说法。
陆沉说道:“以纯粹真气‘填海’,是你的首创,至于‘肝胆相照’,也是你率先摸索出来的一条炼气路数。可惜隋右边得了你的亲传,依旧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后世俞真意是只得其神,因为你留下的那些书,隋右边当年有意将其珍藏起来,并未销毁,只是辗转流落到俞真意手上的,到底不足半数。”
卢生抿了一口酒水,神色萧索,道:“我当年翻遍官家史书和一些稗官野史,最终发现历朝各代,好像都有那些外乡谪仙降临,一些人是性情大变,一些人是凭空出现,在人间横行无忌,我因此得出一个结论,既然人外有人,那就定然是天外有天了,古书上所谓的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可能就是个笑话,比如我所处的‘天下’,可能是一处无人问津的僻静山野之地。”
“我当年不知自己亦是其中一员,颇为忧愁此事,就想要出去看看,又舍不得一身武学,半途而废,只好自己一边默默摸索道路,再寻找一个最接近书上所谓‘修道坯子’的弟子。只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作为一个儒家门生,修道学仙,参禅学佛,结果三事都不成。”
否则隋右边又岂能说舍了武道不要,转去修行,就真能一下子就成为剑修?
陆沉点点头。
三教融合一事,最早想到这条道路的,正是白玉京大掌教,陆沉的师兄,寇名。
这也是青冥天下一小撮山顶修士,为何会觉得大掌教的道法似与佛法相参的原因所在。
郑居中、吴霜降、眼前的卢生、道号纯阳的吕喦,还有如今的陈平安……
其实在这条大道上,都各有尝试。
当然还有那个骊珠洞天一甲子的齐静春,他走得最远、最高。
陆沉放下筷子,揉了揉下巴,瞥了一眼门口的少女,最后又剥了一颗荔枝干,丢入嘴中。
之前在那采伐院,陆沉与担任骊珠洞天“阍者”的林正诚,有过一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闲聊。
齐静春当年为了护住一座骊珠洞天,选择以一己之力承担天劫。
这件事落在中土文庙眼中,有点类似后来白也的仗剑远游扶摇洲。可以劝,却无法阻拦。
即便是佛门那边,在那场浩劫当中,对齐静春的态度,也远远没有白玉京紫气楼仙人那般气势凌人。
当时出手阻拦齐静春肩挑全部因果的三教一家,其实唯独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这边,准确说来,是在余斗和陆沉这两位白玉京掌教这里,性情道心与行事风格可算迥异的一对师兄弟,难得达成了共识,可谓极其鲜明,没有任何余地。
因为他们担心这是齐静春的破而后立,一旦成功了,就会是一种足可立教称祖的证道之举。
陆沉不是担心齐静春的境界变得更高,对陆沉来说,别说什么十四境,就算是十五境,又与他何干?
但是陆沉却不愿眼睁睁看着一件事发生,那就是与齐静春起了大道之争的大师兄,因此大道断绝。
这就意味着陆沉希冀着大师兄来帮助自己验证的那件事情,落了空。
而在师兄余斗看来,一旦被齐静春捷足先登,做成了此事,就等于白玉京再无大掌教、人间再无师兄了。
而师兄寇名,于他余斗,有代师收徒与代师授业之恩。
所以在陆沉离开白玉京之前,余斗近乎是以一种警告的语气告诫师弟。
“陆沉,你要是敢在最终关头有所犹豫。”
“我来动手。”
事后陆沉一句“贫道明明什么都没做啊”,糊弄得过别人,如何骗得过“阍者”林正诚,就更别谈骗得过陈平安了。
陆沉只觉得愁啊,重新拿起筷子,自言自语道:“修行一事,说破天去,也就是个‘反客为主’。”
斜眼看了看门口那边的少女,陆沉微笑道:“你觉得呢?”
少女嗤笑道:“天底下没几个人,有资格说这种大话。”
“那就当贫道是替大师兄、孙观主、赵天师他们说的。”陆沉嘿嘿笑道,“对吧,隐官大人?”
卢生闻言悚然,一位玉璞境剑修,道心震动不已。
这才几天没见,那陈平安就有这份道法造诣了?
竟然能够躲在某地,遥遥掌观山河,自己却毫无察觉?
那么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是早就知道了?
故意瞒着自己?
与卢生对视一眼,陆沉神色尴尬,信誓旦旦保证道:“日月可鉴,天地良心,此事跟贫道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啊!”
暂借给年轻隐官十四境道法一事,算不算挖坑埋自己?今儿这事,要是被玄都观的那位孙道长知道了,还不得笑话自己几百年几千年?
陆沉收敛神色,难得如此严肃,拿起一双筷子,轻轻一磕桌面。被筷子敲击的那张桌子,竟然如流水一般起了阵阵涟漪,如梦如幻,真假不定。
陆沉深呼吸一口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可怕,真是可怕。”
门口那少女似笑非笑,抬起手,轻轻一弹肩头符箓,符箓随之飘落在地,她后退一步,身形渐渐消散。
与此同时,灶房之外的整个“吕公祠旧址”,如同出现数以亿计的细微缝隙,同样开始“褪色”。
一丝一毫,一点一滴,恢复成真正的宅邸原貌。
什么女鬼,什么山泽野修,什么斗法,什么请神降真淫祠大仙,原来皆是虚妄,根本就不存在。就像有人为陆沉……精心编写了一个故事。
陆沉苦笑一声,贫道岂不是白挨了一记飞镖?
汾河神祠外的水池岸边,青同猛然间站起身,颤声道:“你在我出门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陈平安依旧是坐在竹椅上,保持那个持竿垂钓的闲适姿势,缓缓开口道:“刚才不是说了,让你暂作水观。”
青同摇头道:“不可能,就算你骗得过我,如何能够骗得过陆沉?!”
一个不小心,青同都开始对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直呼其名了。
即便在这浩然天下,陆沉只能以飞升境修为行走天下,可陆沉终究是陆沉啊。
何况之前包括穗山周游在内的五岳山君,还有水君李邺侯,几乎一瞬间就能够察觉到梦境的存在,李邺侯就曾站在真假的梦境边界线上,周游更是随随便便就扯碎了整座梦境。
难道陈平安先前拜访水君李邺侯,以及去中土五岳拜山头,已经给出了一种秘不示人的礼敬之举?
只是青同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不说陆掌教,只说那卢生,好歹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只说卢生在那藕花福地,本就是一位学究天人的读书人了,卢生“误入府邸”之后,随便扫一眼,哪怕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视线游弋,只要稍有不对,就会察觉到端倪。
之前与陈平安联袂神游各地拜访水府、山头的种种梦境,只是将各路山水神灵强行拽入梦境,并不会额外多出一物。
但是在那“吕公祠旧址”内,陈平安除了设置那些女鬼、修士和两尊淫祠大仙,以及廊道中那两排剑戟森森的祠庙甲士……最关键的是,他们需要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而且每一次开口说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每一次心声,都需要符合他们的身份、境界,甚至是心性……此外,那些凭空出现的建筑景观,都需要细微处小心雕琢,宏大处契合地理……
这意味着陈平安除了是一个擅长编撰故事的说书先生,还需要是一位精通修缮、营造土木的大家,画师,书家……
陈平安微笑道:“你觉得你看到的池内画面,就是当下发生之事吗?你以为骗过你的,真的只有水中画卷?不如你转头,往汾河神祠里边看几眼。”
青同转头看了一眼祠庙那边,顿时泛起满脸惊恐神色,再看自己身边,已经没有钓鱼人了。
青同颓然坐地。因为先前那张陈平安递过来的竹椅……也是假的。
真正的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大殿廊道中,身边就是那几个丢掷铜钱玩耍的小道童,只是道童与铜钱,皆如同画面定格。
最让青同觉得可怕之事,还不是这个,而是宛如一幅画卷缓缓摊开,光阴长河好似重新流转,祠庙内月洞门那边,“重新”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环佩声响,走出两名女子,妇人依旧是挽朝云髻,少女依旧是藕白衫系葱绿裙,踩着一双略旧的绣花鞋,穿竹叶对襟道袍的庙祝老妪随行,一并走出月洞门,那少女依旧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某人……唯一的不同之处,是陆沉站在“曾经的青同”身边,顶替了陈平安。
只见那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两条腿如同钉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将心神安定,这才挪步闪过一旁,让那三位女子过去,视线依旧跟着那两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妇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念叨:“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然后陈平安以心声开口道:“陆沉。”
听闻这两个字,祠庙外杨柳荫中的青同,如遭雷击,脸色剧变。
因为先前青同曾询问陈平安在等谁,当时陈平安说的就是“陆沉”。
陆沉转过头,使劲唉了一声,然后屁颠屁颠跑向大殿廊道,快步拾级而上,笑容灿烂道:“又是耗费一大笔功德的梦境,既要祭出本命飞剑,还要消耗金身碎片,更要在那些细节上耗费心神,贫道都要替隐官大人心疼本钱呢。亏得一座‘吕公祠旧址’里边,只有不到双手之数的‘假人’,一旦过了‘九’字,那么隐官大人营造梦境的开销,恐怕就不是翻倍那么简单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厉害厉害,委实厉害!”
陆沉一个转身,蹲在台阶上,拿袖子抹了抹脸,道:“好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鼈,千年王八万年龟,呸呸呸……”
陆沉苦兮兮道:“这要是传出去,贫道就没脸出门混江湖了。”
陈平安笑着安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而再,再而三,习惯就好了。”
陆沉抬起一只手:“别!贫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瓮中如梦中,君在梦中即瓮中。
陈平安就像只是借了个地方,打造成一只大瓮,让陆沉主动步入其中。
城内那座荒废已久的宅邸之内,其实没几样东西是货真价实的。
但在某种意义上,那些女鬼、野修和淫祠神灵的一切言行,却又是千真万确的。
尤其是那个由一本千年牡丹炼形而成的少女,只说她当时主动走到灶房门口,与陆沉可谓近在咫尺,而她的所有言语、神态、嗓音,种种心境起伏,所有心弦之声,尤其是她编撰的那些故事……哪一字,哪一句,对她自己而言,不是真的?
当然,对陆沉来说,全然无所谓也是真,所以才会掉以轻心。
否则数座天下,恐怕除了三教祖师亲自设局,陆沉别说是误入一座梦境,以他的脾气,估计巴不得多梦游几次。
可是作为旁观者的青同,却越发觉得头皮发凉,背脊生寒。
因为就像一场大考,考卷给了,答案也给了,甚至就连批注都一并给了,青同却依旧未能想明白所有关节。
只说这场被自己当成游山玩水的梦中神游,身边这个陈平安,或者说郑先生,到底琢磨出了多少的新鲜门道?!
陆沉抬起头,仰头望向那个站着的青衫客,笑问道:“恳请隐官帮忙解惑,到底是哪位屏蔽了贫道的些许‘天心’?”
如果不是如此失了先手,陆沉自认自己就算傻了吧唧一头撞入梦境天地中,也不至于那么晚才察觉到不妥当。
陈平安笑道:“是至圣先师让我送客,将陆掌教礼送出境。”
陆沉恍然大悟,赶紧站起身,连忙打了个道门稽首,满脸诚挚神色,喃喃道:“礼重了,至圣先师实在是太客气了。”
小夫子可做不出这种勾当,那位至圣先师倒是真有可能这么做。
陆沉感慨道:“陈平安,这种压箱底的杀手锏,不该这么早就显露出来的,就不怕贫道将这件事传遍白玉京?”
陈平安说道:“练手一事,机会难得。要是今天错过了陆掌教,我上哪里去找另一个十四境的修士。”
陆沉踮起脚尖,使劲招手道:“青同道友,这边这边。”
青同只好硬着头皮走入汾河神祠,都没有用上缩地山河的神通。
这种好似高高在天上的神仙打架,很容易殃及池鱼的。
陆沉与青同笑着解释道:“要不是文庙规矩重,只许我游历两洲山河,否则之前我肯定是要去一趟镇妖楼的,青同道友,别介意啊。”
青同神色拘谨道:“当然不会介意。”
廊道内的那几个小道童,又开始丢掷铜钱,一门心思玩耍,童真童趣,天真无邪。
那两位来此敬香的女子,也乘坐上了那辆马车,老车夫轻轻吆喝一声,祠庙外便响起了车轱辘声响。
手执一支玉如意的庙祝老妪,也满脸笑容返回了神祠内,有了这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可以过个好年了,祠庙明年开春时分的那些个庆典,就都可以办得阔绰些了。
庙祝见着了台阶那边的三位香客,便与他们点头致意,廊道三人也与老妪各自点头还礼,尤其是那个头戴道冠的年轻道士,还开口笑道:“年尾还有香客来这边敬香,是好兆头啊,明年咱们汾河神祠的香火,肯定少不了。”
老妪闻言心情大好,越发神色和蔼,点头笑道:“预祝道友云游顺遂。”
等到庙祝步入月洞门后,陈平安说道:“云霞山那边,比我预期的结果还要好,果然陆掌教做事情,还是很老到的。”
陆沉说道:“黄钟侯是个不错的酒友,下次我返回这边,肯定要找他喝酒去。”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问道:“接下来作何打算?赶回去见至圣先师?”
陈平安说道:“不一定能见着。而且我打算先走一趟黄粱派,那边有场观礼,落魄山已经有人赶过去了。虽不可能待到观礼那天,但是既然来到了梦粱国,没理由不过去打声招呼。”
陆沉搓手笑道:“介不介意贫道一起凑个热闹?”
陈平安笑道:“随意。”
陈平安说道:“那么陆掌教是不是可以撤掉梦境了?”
陆沉眨了眨眼睛。
青同呆若木鸡。
陆沉轻轻一跺脚。一座汾河神祠,竟是消失一空。
青同已经麻木了。接下来随便你们两位怎么折腾。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就得了,一梦还一梦,清清爽爽。”
陆沉嬉皮笑脸着再次一挥袖子,廊道三人,依旧是在汾河神祠的殿外廊道中。
陈平安侧过身,抬起一脚就要踹过去。
陆沉往旁边一个蹦跳,哈哈大笑。
等到陆沉双脚落定之时,三人已经来到那座破败府邸之内,楼内的三口棺材,里边空无一物。
陆沉站在门槛外,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
其实山下市井,对棺材是绝无半点忌讳的,从不会觉得有些晦气,否则许多富贵之家的老人,也不会早早为自己备好一副棺材了。
至于帝王之家,几乎所有的皇帝君主,在生前就会为陵墓选址,动土开工,准备身后事。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只要陆掌教自己不躺进去,就没陆掌教的份。”
陆沉置若罔闻,青同却是噤若寒蝉。
卢生来到这边,笑着摇摇头,神色间颇为无奈。
陈平安抱拳致歉道:“倪夫子,多有得罪。”
倪元簪,或者说是卢生,洒然笑道:“本就是陈先生技高一筹,何况也无半点凶险风波,完全可以视为一场不同寻常的山上游历,不花钱白看了一场走马灯。”
陈平安笑道:“那倪夫子就当晚辈是礼多人不怪了。”
倪元簪打趣道:“那就当是道高者说了算。”
陆沉脸上挂满了“委屈”二字,在贫道这个被请君入瓮的正主儿这边,也没见隐官大人你这么礼数周到啊。
陆沉环顾四周,杂草丛生,了无生气,瞧着好像还不如先前梦境呢,忍不住翻转手腕,感叹道:“良时如飞鸟,回掌成故事。”
此生此身在此时此地见此景,心不可得。
一袭青衫,五岳归来一尘不染,百城坐拥万法皆空。
陆沉突然说道:“陈平安,当年我们初次相见,算不算……哎哟喂,贫道词穷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陆掌教是想说一句‘初逢两少年’?”
陆沉拍掌而笑:“一生痴绝处,无梦到龙州。青山立眼前,初逢两少年。”
陈平安说道:“原来好诗都不押韵。”
青同与卢生对视一眼,竟有几分同病相怜。你怎么会与陆沉同桌喝酒?你怎么会给陈平安当跟班?
黄昏中,黄粱派的山门口。
摆放有长条桌案,桌上备有笔墨纸砚。有专人负责记录观礼客人的山头、名字,同时还需要勘验请帖和关牒,当然也就是走个过场。
此时来了几位陌生面孔的访客。
黄粱派修士又不是那种眼窝子浅的小门小派,一般来说,来自附近山头、周边数国的山上贵客,都能认得出来。
为首之人,是个青衫长褂的年轻男子,神色温和。总觉得此人看着有点眼熟,而且越看越眼熟。
此人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幂篱、身穿碧绿长袍的“女子”。
还有一位儒衫老者,一位头戴游鱼冠的年轻道士,道士瞧着就有点吊儿郎当了,走路的时候,喜欢甩袖子。
偏是这个年轻道士快步向前,率先送出了一份贺礼,两枚谷雨钱,然后第一个提笔落款。
神诰宗秋毫观,道士陆浮。
年轻道士没忘记用蝇头小楷添上四个字,“有度牒的”。
之后三位一同前来道贺的访客,也就跟着各自取出两枚谷雨钱,再写山头和名字。
桐叶洲,仙都山客卿,青同。桐叶洲,云窟福地客卿,倪元簪。
落魄山,山主,陈平安。
在这梦粱国境内,与那云霞山当山上邻居的黄粱派,祖山名为娄山,位于梦粱国槐安府鼈邑县。
自从黄粱派在骊珠洞天旧址的西边大山里,买下一座作为“下山”飞地的衣带峰,好像就从一直走背运,开始转头行好运了。
先是早年用一袋子迎春钱作为买路钱,再用剩下的一袋子压胜钱,从大骊朝廷买下衣带峰,如今价格已经翻了好几番。
然后当年等于是被恭送到衣带峰养老的师伯刘弘文,结识了那座落魄山的重要人物,据说被山主陈平安敬称一声刘老仙师,此外刘弘文与那落魄山的供奉陈灵均,更是关系极好的酒友,还曾参加过好几次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与魏山君怎么都算混了个脸熟吧。
用刘弘文的话说,我在那魏山君的夜游宴上,座位次次在前排,哪次不是元婴之下我的位置最靠前,只说坐我对面那排的山水神灵,两次是绣花江的江水正神,一次是那龙州的州城隍爷,在那大骊朝廷的山水官场,哪个差了?
搁在梦粱国,就算是神位最高的五岳山君,就能与绣花江水神并排坐了?
之后便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果真成功跻身了金丹。
一门之内三金丹,再加上掌门高枕的关门弟子,就是当年去骊珠洞天寻求机缘无果的那位,如今也有了龙门境瓶颈松动的迹象。
这才有了黄粱派这场办在明年正月里的开峰庆典。
先前高枕与刘弘文有过一场君子之约,既然他当真完成了那份“赌约”,果真为黄粱派请来了落魄山的观礼客人,那么衣带峰自然就不用卖了。
那名儒衫青年,名叫李槐,自称来自山崖书院。
而他身边那个黄衣老者,好像是个随从,名叫耦庐,也没个姓氏,道号龙山公,关牒上面显示是南婆娑洲的一位散修,长得鹘眼鹰睛,瘦骨嶙峋,却穿了一件宽大法袍。
由于这对主仆是意料之外的访客,黄粱派那边便有些猜测,想来这位书院子弟,多半是那山下的豪阀出身了,才能年纪轻轻便拥有一位修士担任扈从。
黄粱派特地选了两处风景最佳的毗邻宅邸。
此刻,李槐正在屋内翻看一本类似文人笔记的书,是随手从书架角落抽出的,书上钤印了几枚印章,好像都是梦粱国当地文人的藏书印,也算传承有序了,书末两页还夹有一张便笺,大致说明了此书的来历,得自某个名叫汾河神祠的地方,是庙祝所赠。
由于李槐有个书院儒生的身份,黄粱派就给了这么个雅致宅院。
匾额对联,文房四宝,岁朝清供,应有尽有,几只书画缸里边,插满了字画卷轴。
李槐其实很受之有愧,只是总不好嚷嚷一句:“其实我读书不多吧。”
嫩道人就坐在门槛那边,似睡非睡,潜心钻研那本老瞎子当垃圾一般随手丢给他的《炼山》,可惜只是上半部。
不过仅仅是上半部,就已经让嫩道人受益匪浅,他与那蛮荒天下旧王座大妖之一的搬山老祖袁首,自然是有一场大道之争的,后者之搬山,与嫩道人的撵山,术法手段,道法高度,都差不多,唯独在炼化山岳龙脉的“吃山”一途,真名朱厌的袁首,好像从姘头仰止那边得了一门远古神通,这就使得虽然双方都是飞升境大修士,但朱厌早就是大道境界趋于“圆满”,而他却是稍逊一筹的“巅峰”,只有境界圆满了,才有本钱和底气,去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十四境。
嫩道人之前不是没有动过歪心思,想让李槐去求老瞎子,结果李槐两句话就打消了嫩道人的念头。
“即便愿意帮你,你真觉得只要我求了,我那大半个师父就愿意给你下半部古谱?”
“退一步说,就算他在我这边抹不开面子,给了你下半部,你又当真敢修行吗?”
嫩道人喟叹不已,自家公子,真心不傻。
李槐是在为尊者讳,不好直说,作为他那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对他李槐是很好说话,在老嫩这边,难说。
其实这位蛮荒桃亭只是在老瞎子那边,给遮掩了全部的风头,否则只说在鸳鸯渚那边,从南光照到仙人云杪,再到那遥遥观战的芹藻、严格和天倪之流,谁敢将这位嫩道人当成一个缺心眼的“老不死”?
至于嫩道人在沦为十万大山的看门狗之前,在那蛮荒天下,都能跟旧王座袁首结结实实打上几架,岂会是个好惹的?
蛮荒历史上,曾经有个声名鹊起的“年轻”飞升境,号称“小袁首”,搬山一道,炉火纯青,在短短一千年之内,不知吃掉了几百座山头和祖师堂,以至于外界都在猜测他与桃亭对上,到底有几成胜算,其中不少人猜测至少是五成。
结果就是这位风头一时无两的大修士,在一次外出游历途中,真被桃亭堵住去路了,双方缠斗转战百万里之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过后,只剩下桃亭一个,悬空而停,拍了拍肚子,打了个饱嗝,只撂下一句话:“五成饱。”
李槐好奇问道:“为何黄粱派历史上有过那么多的金丹修士,偏偏一位元婴都没有,风水是不是太古怪了点?”
嫩道人笑道:“可能是有借有还吧。”
之前在那渡船上,作为天下撵山一脉当之无愧的“祖师爷”,嫩道人早就瞧出了娄山的来龙去脉,是块不同寻常的风水宝地,以至于嫩道人都需要掐指算一算,才发现娄山地界一条不起眼的“去脉”,崖壁间藏着一处石窟道场,刚好属于斗柄璇玑所映照之地,曾有一位高人在此得道,道气余韵经久不散,且极为凝练内敛,故而极难寻觅。
若说娄山之山势,是那如人着绯衣的一种显著“官相”,但凡会一点望气术的,都看得出深浅,那么此地,就属于宝葫芦择地深栽,孕育着一件长生宝,而那地脉,就是一件宛如天然障眼法的“金鱼袋”。
嫩道人见自家公子听得迷糊,便耐心解释道:“这个黄粱派,早年气运最旺之时,据说加上几位供奉和客卿,一座祖师堂内,拥有十二位金丹境,在那会儿的宝瓶洲,可不就是当之无愧的一流仙府了。但是有一位得道之士,精通万事万物盛衰之理,便为娄山年复一年积攒了些家底,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座宝库。只是黄粱派的修士,始终未能出现一个真正的修道坯子,故而不得其门而入。这座宝库,需要一把钥匙,需要有人能打开门。”
李槐啧啧称奇:“祖师堂议事,同时坐着十二位金丹境地仙啊,壮观壮观。”
所以那会儿的黄粱派,即便看待拥有元婴境坐镇山头的云霞山,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而且黄粱派与梦粱国的关系,只看门派名字与国名,就很明白了。
相比云霞山,想必历代君主的内心深处,都要更加天然亲近娄山,当然愿意不遗余力扶植黄粱派。
嫩道人呵呵一笑。要是在那修行只求一人吃饱的蛮荒天下,十二位地仙?管你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都不够自己一口吃的。
李槐好奇道:“高掌门都算是一位剑仙了,还当不成那个有钥匙的开门人吗?”
嫩道人一时语噎。
本想说那个黄粱派掌门人,就只是一个资质稀烂的金丹境剑修,算个什么东西。
只是与李槐朝夕相处,晓得自家公子不喜欢这类说辞,嫩道人便换了一个说法:“高枕距离我先前所谓的修道坯子一说,还有点远。”
掌门山主高枕,是个年纪很大的“年轻”金丹境,他勤勉修道三百载,也曾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修道天才,跻身中五境,一路顺畅,之后陆续打破洞府境、观海境两瓶颈,也没用太多年,却在龙门境停滞了将近两百年之久,按照山上的计数方式,成为金丹客的“道龄”,其实不过短短四十来年。
早年高枕能够以龙门境担任黄粱派山主,唯一的原因,便是他的剑修身份。
黄粱派上上下下,数百年来,就只有两位剑修,而且年纪轻的那个,还是个上山没几年的孩子,虽然是黄粱派别脉修士在山下找到,再亲自领上山的,最终结果却毫不意外,成为了掌门高枕的入室弟子,亲自传授剑术。
这是浩然天下的山上常例,比如之前正阳山茱萸峰的田婉,先后找到了苏稼和吴提京,这两位剑仙坯子,一样会在山上改换门庭,离开茱萸峰,转投别脉山峰。
所以那位黄粱派的领路人,也不觉得自己有半点委屈,甚至在那位剑修拜高枕为师时,还特地送出一件珍藏多年的灵器作为贺礼。
上任山主在闭关之前,就已经立下一道遗嘱,如果自己闭关不成,只能兵解离世,就让高枕接任掌门位置。
高枕与师伯刘弘文的关系不睦也是因此而起,刘弘文是个最重脸面、规矩的老一辈修士,就像那些山下江湖的老人,守着旧例老风俗,觉得让一个龙门境担任一山掌门,太不像话,自家祖上何等阔绰,若是搁在山下王朝,就是那种四世三公的豪阀门第,这种事情传出去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愧对列祖列宗,有何颜面去祖师堂烧香?
之后即便是掌门高枕成功结丹,成为一位宝瓶洲南方地界小有名气的“剑仙”,与师伯刘弘文的关系也没有如何缓和。
咋个还要我刘弘文一个当师伯的山门长辈,低头去与师侄认错啊?
嫩道人无奈道:“公子,怎么金丹修士到了你这边,还是个世外高人?”
李槐好像更无奈:“山上不都说‘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既然成了陆地神仙,怎么就不是高人了?我只是见过一些大修士,又不是我就是大修士了,对吧?”
嫩道人立即谄媚道:“公子这一颗平常心,比我的道心,高了何止十万八千里,难求难求。”
李槐继续翻书,看了约莫半本书,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字都认识,等到连成句子,就经常看不懂了,总觉得太过玄乎了,道理太大,如那清谈名士的玄言,不着边际,空白处也没个高头讲章啥的注解。
李槐叹了口气,自己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啊,只得合上书,放在桌上,伸手细细抹平,哪怕不是个能够光耀门楣的读书种子,对入手的书,还是要善待的。
嫩道人习以为常了,自家公子只要看本书,就要皱眉头,认真是认真,至于能读进去多少,呵呵。
就说手上那本《炼山》,嫩道人想要让自家公子翻翻看,结果李槐连忙摆手直摇头,说:“我看这个做啥?看得懂吗?即便文字内容都看得懂,凭我的资质,就能修行啊?老嫩你想啥呢,是不是故意看我笑话?”
不过说实话,嫩道人觉得自己即便得了下半部的《炼山》,对于跻身十四境一事,也没有半点信心。
那袁首,靠着那场大战,吃掉了扶摇、桐叶两洲多少山头,又如何?不还是个飞升境。
再说这浩然天下,皑皑洲的韦赦,之前嫩道人以道号龙山公、名耦庐的身份,行走此地天下时,就已经猜出了端倪,这个曾经号称资质碾压同辈的第一流天才修士,就是在“山”字上边吃了大苦头,极有可能是一次,甚至是两次跻身十四境无果,才会如此心灰意冷。
“老嫩。”
嫩道人疑惑道:“公子,咋了?”
李槐说道:“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你听听就算啊,要是我说得不对,你觉得幼稚,就忍住笑。”
嫩道人这会儿就开始绷着脸忍住笑了:“公子请说。”
李槐轻声道:“老嫩,你境界都这么高了,如果说靠着搬徙山头,吃掉条条山脉,再凭本命神通一一消化,增添道行,一点一点拔高境界,可是我总觉得……距离你们山上神仙,尤其是得道修士心目中的那种……大道,差着点距离。你手上这本古谱,不是叫《炼山》吗,炼化之后,是不是可以见着那些不缺水、只缺山的地方?那你就偶尔吐出几座山头呗……就像我刚才看的这本书上,有一句话叫作‘修得三千功满,是为道基法础’,基础基础,是说我们凡俗所住的屋子宅邸,不也是说山脚山根,我就觉得挺有道理的,等会儿啊,容我翻翻书,喏,还有这句,写这本书的人,这里又说了一句,‘入水火炼,居山玉炼,何必与吾说洞天’……好像还有这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为身外山,此玉为心中山’……无论是道家所谓的‘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还是诗家所谓的‘天地逆旅’,还是儒释道三教都喜欢提及的那个‘天人合一’,我觉得归根结底,是什么,不好说,但是我至少确定一件事,绝对不是……类似下棋的事情,不是必须要分出个胜负的,修道一事,绝不是你有我就无、你加我便减的对立关系。放在老嫩你身上,如果只是一味与天地索要山岳、丘岭和那龙脉,一路吃,那么哪天才是个头?总不能把天下五岳名山道场都吃掉吧?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整座天地,可以被视为某位类似神灵道妙德高的大修士,想必他面对人间修士无止境的取而不舍,恐怕也会觉得烦吧,是不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我就只是个修行门外汉,随便瞎扯几句。”
一开始嫩道人还是神色轻松的,只是听到李槐说出“大道”二字后,便蓦然道心一震,无缘无故地就提起了精神,下意识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起来,再等到李槐说那“道基法础”一语,嫩道人已经神色变幻不定,道破“居山玉炼”一语过后,嫩道人已经是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等到李槐说得口干舌燥,停下话头,不管老嫩听着觉不觉得滑稽可笑,反正李槐已经把自己都说得尴尬了。
自觉语无伦次,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毫无章法……
陈平安在就好了。
嫩道人猛然间回过神,伸手轻轻拍打屁股底下的门槛,喃喃道:“吾闻道矣,已见道矣。”
李槐低头看了眼那本书的封面,写书之人,姓吕名喦。
嫩道人神采奕奕,双目如有神光激荡不已,抬头问道:“公子,这本书是谁写的?”
李槐笑道:“吕喦,好像是一位道士。”
嫩道人疑惑道:“哪个字,言语之言,还是岩石之岩?”
李槐说道:“下山上品的那个‘喦’字。”
嫩道人站起身,抖了抖袖子,面朝李槐和桌案,作揖而拜了三拜,拜李槐,拜古谱,拜吕喦。
临近的宅子,陈灵均蹲在台阶上,看着郭竹酒在那儿呼呼喝喝地走桩练拳。
黄粱派这边,山上没有吃年夜饭的习俗,陈灵均与嫩道人一合计,客随主便,就算了,否则只会让黄粱派觉得为难。
陈灵均问道:“郭竹酒,你是剑修啊,咋个每天在这边走桩练拳?”
郭竹酒一个高高跳起,回旋扫腿,身形落定后,说道:“勤能补拙啊。”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我是问你这个事吗?
郭竹酒突然说道:“那个叫黄聪的,真是一个当皇帝的人?”
那个黄聪,是郭竹酒来到浩然天下后,见着的第一个皇帝。
陈灵均站起身,双手叉腰,趾高气扬道:“你说我那黄聪兄弟啊,那必须是一国皇帝啊,也没点架子对吧,就是酒量差了点,其余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说到这里,陈灵均苦兮兮道:“我已经把话放出去了,郭竹酒,回头在老爷那边,你能不能帮我说几句好话啊?”
郭竹酒嗯了一声:“必须的。”
陈灵均反而愣住了:“啊?你真愿意帮忙啊?”
郭竹酒疑惑道:“我见着了师父,有一大箩筐的话要说,帮你说几句好话而已,就是大箩筐里边装个小簸箕,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陈灵均点头飞快如小鸡啄米,心里暖洋洋的,差点当场热泪盈眶。
真是十个不讲江湖道义的魏山君,都不如一个侠义心肠的郭竹酒!
郭竹酒突然停下走桩:“找李槐去。”
陈灵均站起身,随口问道:“去干吗?”
郭竹酒历来想一出就是一出,脚尖一点,就跃上了墙头,说道:“找李槐,让他施展本命神通啊,大师姐说过,十分灵验,屡试不爽!”
陈灵均听得一阵头大,晓得了郭竹酒在说什么,是说那李槐次次在地上鬼画符,写下陈平安的名字,就真能见着自家老爷,陈灵均抬头望向那个已经站在墙头上的家伙,说道:“李槐胡说八道,裴钱以讹传讹,你也真信啊?”
郭竹酒身形如飞鸟远去,撂下一句:“相信了,会掉钱啊。”
陈灵均琢磨一番,好像也对,立即扯开嗓门喊一句:“等我一起!”
只是郭竹酒这个不走大门喜欢翻墙的习惯,真是叫人一言难尽。下次见着了她的师父,自己的老爷,自己一定要偷偷谏言几句。
山门这边以一只符箓纸鸢传信娄山祖师堂,纸鸢振翅,在空中划出一道金黄流萤,直奔祖山。
既是传信,更是报喜。
两位暂任门房的年轻修士,一男一女,都是洞府境,不过都是黄粱派的未来希望所在,借此机会,到山脚这边算是一种小小的红尘历练。
至于那位行事更为老到的真正看门人,前不久领着一拨观礼客人上山去了,尚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