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天真

        小道童起身走出蒲团,将那卷道家典籍卷起来,轻轻拍打手心,看着失魂落魄的少年,这位能征善战却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的天君,便有些高兴。

        多半是跟那个惹人厌的姑娘分手了吧?

        小道童难得安慰人,尽力挤出一张自认慈祥、真诚的脸庞,笑眯眯道:“那样的臭丫头,脾气太差,性子太冷,也就模样好一点,家世好一点,资质好一点,前程好一点……你喜欢她做甚?所以说嘛,分开就分开了,你瞧瞧这倒悬山,街上随便一抓一大把的温柔姑娘,瞧那腰肢细的,跟一条条腌白菜似的,最不稀罕了。你看上了哪个?我帮你。”

        陈平安无奈一笑,没有附和,这种法力通天的人物,就不要招惹了。

        跟嬉皮笑脸的小道童,陈平安只是不缺礼节地告辞离去,至于那个抱剑汉子,只要是大白天,依旧万年不变地在打瞌睡,陈平安便没有打搅人家的白日美梦。

        宁姚之前提起过这位,十三之战,此人出战第九场,输了,而且是输给一位不过百岁的十二境大妖,输得极为可惜。

        那个手握仙兵的年轻大妖横空出世,一战成名,其名号传遍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抱剑汉子则来此受罚,在倒悬山画地为牢。

        抱剑汉子属于散修剑仙,五百岁高龄,在剑气长城却没有开枝散叶。

        传闻他在中五境之初,有过一个修为平平的道侣。

        她战死沙场后,这位剑仙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就再没有迎娶过任何一个女子。

        他跟谁的关系都不错,但跟谁都算不得关系最好。

        修道之人,尤其是上五境练气士,子嗣一事,既大又玄,尤其是女子想要登仙证道,需要早早斩赤龙,所以生育颇为不易,而且兵家之外的练气士,不太愿意沾染太多俗世因果。

        除非把握极大,能够诞下资质极好的修道坯子,否则生育一事,就会一直搁置下来,只等机缘。

        不然在山上的仙家门第,如何安置那些平庸如凡俗夫子的子孙后代?养鸡犬不成?

        若是这些资质差、眼界却高的可怜虫,愿意安分守己,一心等死也就罢了,可事实上,在历史上他们惹出的灭门祸事,不胜枚举。

        而且哪怕修道之人愿意对这些子孙给予耐心和亲情,可一场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离别,到底是伤心事。

        富贵绵延,香火传承,是自家事。证大道,修长生,是自己事。

        宝瓶洲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虽然是三十六小洞天里占地最小的一座,方圆千里而已,可它却备受瞩目,其原因就在于这座小洞天的人物,资质之好,匪夷所思,寻常市井男女成亲生子,就有望诞下洞天之外两位地仙眷侣苦心孤诣的结果。

        陈平安回到鹳雀客栈,得知桂花岛已经返航。陈平安向年轻掌柜询问去往桐叶洲中部的渡船有哪些,大致是在倒悬山哪个方向的渡口。

        年轻掌柜世代扎根倒悬山,对此如数家珍。

        桐叶洲的海域风急浪高,天然不适合渡船航行,桐叶洲南方地带极为闭塞,跨洲渡船的渡口几乎都在北方,北方桐叶宗之所以能够压过南方玉圭宗一头,与此有关。

        最后年轻掌柜向陈平安推荐了一艘在海底航行的吞宝鲸渡船,由倒悬山上香渡登船,直达桐叶洲中部的扶乩宗。

        吞宝鲸在一旬后起航,陈平安就在鹳雀客栈订了一间屋子。

        年轻掌柜坐在柜台后打着算盘,瞥了眼少年背影,有些疑惑,背剑还是背剑,怎么木匣没了,还多出了一把陌生的长剑?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反正在倒悬山奇怪事太多了。

        这不前不久就有个中土神洲的少年,其武道破境的契机,竟是一步从剑气长城跨入倒悬山的瞬间,他引发了从未有过的天地异象,使得镜面大门出现剧烈震荡,以致坐镇孤峰的大天君都不得不亲自出手,才压下大门的骇人动静。

        还有一拨海上甘霖宗的女子仙师,带来了无数具蛟龙之属的尸体,在倒悬山大赚了一笔。

        蛟龙真君是出钱最多的一个,他购买了大量的金银两色蛟龙之须,以致跟人赊账无数。

        没有人觉得这位倒悬山真君是傻子,因为如此一来,那把本就属于半仙兵中佼佼者的拂尘,现下多半已经趋近于仙兵。

        甘霖宗的修士当中还有一名年轻男子,这名刚刚入赘甘霖宗的幸运儿,不但被大名鼎鼎的甘霖宗滂沱仙子相中为道侣,而且被甘霖宗祖师勘验出极佳的修道资质,随后又得一位享誉南海的雨霖仙子的垂青,与其结为夫妻。

        两位有望跻身地仙的金丹境仙子共侍一夫,如此良缘,羡煞旁人。

        修行路上,命好与命不好,实在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这趟去往剑气长城,到了城头就没挪过窝,在那边的时候,总觉得很多话可以慢慢说,等到被丢回倒悬山,才发现已经来不及说了。

        但是他愁归愁,也谈不上多伤心,担心倒是有很多。

        陈平安领着钥匙来到住处,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放,一把剑,背着,一只养剑葫芦,挂着,除此就没什么外物了。

        在年轻掌柜的建议下,陈平安很快就离开房间,去往客栈附近的商铺购买必需品。

        一部讲述浩然天下风土概况的《山海志》,这是仙家书籍,一页之上,能够记载十数幅图画和三四千字,画面与文字如水似云,缓缓流转。

        一本介绍桐叶洲雅言音律的书籍,一本介绍中土神洲大雅言的书籍。

        陈平安可不希望到了桐叶洲后,从头到尾都没办法跟人交流。

        虽说桐叶洲与宝瓶洲的情况大致相似,王朝藩国之间,多有官话和方言,可学会一洲山上仙门与王朝庙堂通用的雅言,势在必行。

        倒悬山的物件,尤其是法宝灵器,几乎不存在走运捡漏的可能性,这里的练气士修为高,眼力毒,而且这些物件往往价格昂贵,要高出其他地方不少,但是有一点很好,就是几乎没有什么假货。

        有本事在这里开店的商家,几乎都是千百年的老字号,不存在什么一锤子买卖,因此格外珍惜招牌名声。

        既然兜里有钱,暂时又没有什么钱生钱的法子,总不能把钱放着发霉,陈平安就想着为林守一和谢谢两人,分别购置一件实用的灵器,贵一点也不怕。

        至于小宝瓶、李槐和于禄,则不需要为他们购置,前两者都不算修行中人,年纪还小,于禄跟自己一样是纯粹武夫。

        陈平安买了书之后,就去往灵芝斋。

        他第一次跟金粟来此游览时,走马观花,看得不够仔细。

        这次陈平安有了目的,就更加明确针对,价值连城或要求练气士有一定境界的法宝,看也不看一眼,陈平安希望找一样修行雷法的道书或是灵器,要不然就是当初张山峰机缘巧合之下获得的甘露碗,能够日积月累地帮助修行之人收集天地灵气。

        哪怕缩小了范围,陈平安还是看花了眼。

        他在灵芝斋仔仔细细来来回回,足足转了半天,心里大致有了想法,挑选了十数样心仪之物,才返回鹳雀客栈,晚上再思量权衡一番,明天应该就可以入手了。

        这些物件有一部旁注为孤本的雷法道书;有两种洗髓伐骨的上品丹药,一种出自扶摇洲玄素宗,一种出自婆娑洲香炉山,都是道家丹鼎一脉的名门大派;灵器则有七八样。

        其间陈平安无意中瞥见三颗兵家甲丸并排放在一只木匣内,按照旁边的文字注释,这就是古榆国国师披挂的那种神人承露甲,但是品相要高出极多,而且三颗甲丸能够同时穿戴于一人之身,披甲之人却不会有丝毫累赘之感,防御力之高,可想而知。

        就是价格太吓人——三万枚雪花钱!

        一枚雪花钱,大致等价于千两纹银。

        一颗小暑钱,相当于一百枚雪花钱。

        一颗谷雨钱,等于十颗小暑钱。

        这就是山上神仙交易钱币的“千百十”规矩。

        陈平安记得当初打醮山鲲船的镇船之宝,好像也不到这个价格。

        更何况其中两枚甲丸都存在着略有破损的情况,修复得并不完善,称不上“无瑕”。

        这还远远不是灵芝斋最贵的法宝,许多仙家法宝,干脆不用雪花钱或是小暑钱标价,而是用上了谷雨钱。

        有个琉璃柜中,漂浮着一根带着火焰的金黄色羽毛,没有任何旁注,标价一百谷雨钱。

        某些一看就宝光四溢或是瞧着极其不起眼的货物,连标价都省了,只写了“面议”二字。

        陈平安看得直牙疼。

        这天晚上,陈平安决定了最终要买的两件东西:那部灵芝斋自称“世间孤本,可惜残缺数十页,否则无价”的雷法道书,送给林守一;还有一副无法恢复成甲丸状态的神人承露甲。

        其实两物的价格都大大超出了陈平安的预期,几乎相当于法宝的价格。

        陈平安想好了之后,就不再犹豫。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开始走桩练拳。

        他不是心疼钱才脸色这么差,而是因为背负着那把老剑仙暂借十年的长气,被丝丝缕缕的剑气不断渗透神魂。

        背着这把剑时间久了,就要大吃苦头,有点类似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重在累加。

        陈平安发现十八停运气法门,比起杨老头传授的吐纳之法,可以在更大程度上,帮他与这些“冻人心脾,洗涮魂魄”的剑气相抗衡,不过还是很辛苦难熬。

        这种很熟悉的痛感,反而让陈平安感到心安。

        第二天,陈平安去灵芝斋购买了这两件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任何意外。

        唯一的意外,是钱货两清后,灵芝斋额外送了一枚羊脂美玉小件,上面雕刻着白牛衔灵芝。

        灵芝斋的人说今天是一位掌教祖师爷的诞辰,灵芝斋每逢佳辰,都会给一些花钱足够多的贵客,赠送一件小礼物。

        只是这件小礼物是后天灵器之中最便宜的,属于富贵门庭的案头清供,让人随手把玩而已。

        陈平安也发现今天的客人明显比昨天更多,某些在长辈护送下离开灵芝斋的孩子,手中确实有类似白玉灵芝如意的把件,心中便释然了。

        陈平安回到鹳雀客栈。夜幕沉沉,在陈平安走桩的休息间隙,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转头望去,轻声问道:“谁?”

        门外有男人以剑气长城的方言笑道:“拴马桩上看门的那个,宁丫头要我给你捎个口信,顺便给你带一样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上前开门,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数步。

        好在的确是那位抱剑汉子,容貌可以掩饰,但是那份剑气的独有意味,作不得假。

        男人这次前来,没有捧剑,他看到陈平安的疑惑眼神,笑道:“既然职责是看门,总得留点东西在那边,所以人来了,剑放在了拴马桩上边。”男人是直爽性子,他丢给陈平安一只比拳头略大的小包裹,“宁丫头送你的。你可以在倒悬山稍等一段时间。你不是有两根金色蛟须吗?我可以找人帮你制成一根不错的缚妖索。你要是不愿意等,我就省去一桩人情了。”男人自顾自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就是宁丫头找人问过了,那件金色法袍挺值钱的,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寻常的陆地神仙也难求。它名为‘金醴’,是一位龙虎山天师府贵人的珍稀遗物。他与家族决裂之后,与世隔绝,仙逝于孤悬海外的南方岛屿,金醴被散修侥幸获得,最后被蛟龙沟的那头老蛟强取豪夺。你穿在身上,肯定会合身的,毕竟是实打实的法袍,大小宽窄,能够因人而异。拿出来吧,我帮你施展一点小术法,金灿灿的,太扎眼。”

        陈平安这次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从方寸物拿出了金色长袍。

        抱剑汉子打了个响指,然后粗略地向陈平安解释了一下。

        男人所施展的障眼法,与魏檗给陈平安的养剑葫芦所施的障眼法差不多,依旧是地仙以下的练气士看不出端倪。

        当然如果遇上生死之战,法袍会自然而然地庇护陈平安,谁也不是傻子,肯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男人离开的时候,拿走了那两根金色蛟龙长须。

        陈平安关上门,轻轻打开那个棉布小包裹,里头是一块长条形的斩龙台,大小与手掌相当,关键是上边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天真,宁姚。

        这自然是唯有大剑仙才能造就的大手笔,多半是宁姚爹娘精心打造的,作为礼物送给小时候的女儿。

        宁姚长大之后,有一天,她遇上了喜欢的少年,便送给了心爱的少年。

        陈平安就在鹳雀客栈安静等待,离开了剑气长城那处无法之地,打拳又变得轻松起来,他不知不觉就打完了最后八千拳。

        这一天,陈平安停下最后一次拳桩,默默坐在桌旁,掏出一枚翠绿可爱的小竹简。

        这枚竹简跟其他竹简不一样,没有刻上隽永优美的词章,而是陈平安用作计数的小道具,何时十万拳,何时二十万拳,何时五十万拳,上边都记得一清二楚。

        陈平安伸出手指,细细摩挲着上边的一道道刻痕。

        有一些是一千拳甚至是数百拳的计数刻痕,那些时候,往往是陈平安心情最为烦躁的时期,比如在那座破败古寺与齐先生分别之后,比如桂花岛那场浩劫之后,等等,总之,心不静时的练拳,哪怕出拳走桩再多,陈平安都不会将其计入一百万拳之列。

        就这样,一百万拳了。

        平平淡淡,四境还是四境,陈平安还是陈平安。

        陈平安收起那片竹简,这位老伙计就算解甲归田了。他拣选出一片崭新的青神山竹简,打算下一个百万拳,就刻在它上边。

        窗外的阳光溜进了屋子,像一群不爱说笑的稚童,玩累了后,它们便懒洋洋趴在桌上、地上、少年的肩头。

        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原地,什么都不去想,或者想了些什么却不用记住,也挺好的。

        一阵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陈平安立即回过神,这次他没有问是谁。

        有关那名抱剑汉子的一切,陈平安都记得很清楚,说话腔调,面容神色,剑意气概,哪怕是敲门声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陈平安都没有放过。

        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份谨慎的重要性,一点都不比拳法低。

        陈平安起身开门,果然是那位喜欢打瞌睡的剑仙。

        他进了屋子,将一根细软的金色绳索放在桌上,笑道:“以老蛟长须制成的缚妖索,是名副其实的法宝了。我找了倒悬山一位道家符箓派的世外高人,他截留了两段拇指长短的蛟须,象征性作为报酬,事实上他制造此索所耗费的天材地宝,肯定比这点损失要多出许多,光是从一份青词奏章上小心剥落的三朵云纹,就不比这两截蛟须差。之所以说这些,不是跟你邀功,有一说一罢了,归根结底,还是宁丫头的面子。”

        陈平安一直没有落座,拱手抱拳道:“多谢剑仙前辈。”

        抱剑汉子摆摆手,指了指金色的缚妖索:“粗略炼化之后,心意所至,中五境妖族都难逃束缚,只不过面对金丹、元婴两境,这根绳子支撑不了多久。缚妖索之所以流传天下,尤其是品相高的缚妖索最被云游四方的练气士钟爱,就在于它与龙王篓差不多,一招克敌,属于‘一招鲜,吃遍天下’的上等法宝。”

        汉子突然发现陈平安脸色古怪,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汗颜道:“我不知如何炼化法宝。”

        汉子气笑道:“陈平安,你是在说笑话,还是觉得我好糊弄?你那只养剑葫芦里的两把飞剑,若非炼化圆满……”汉子不愧是剑气长城屈指可数的剑仙,脸色凝重起来,看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芦,点点头,不再计较此事,更没有刨根问底,直截了当道,“那我传你一道炼化法宝的通俗口诀,放心,不用承我的情,这门口诀在剑气长城那边是烂大街的货色,你就当是买一送一。以此诀炼化器物,好处是上手容易,坏处就是以此口诀炼化的缚妖索,一旦被地仙强行掳走,很容易削去你布置的禁制,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汉子笑道:“所以,以后遇上浩然天下的高强妖族,能跑就跑,干脆就不要拿出此物,别想着靠它退敌,免得当了送宝童子。好了,我不能多待,我以心声传授你口诀和一些注意事项,如果一遍记不住,我可以多说两遍。”

        陈平安点点头,心湖之上涟漪微漾,剑仙的醇厚嗓音在心头缓缓响起,陈平安默默记下。

        男子问道:“记住了几成?”

        陈平安老老实实道:“都记下了,但是恳请剑仙前辈复述一遍。”

        男子笑道:“你小子倒是个不客气的。”

        男子倒是没觉得丝毫麻烦,反而对陈平安的这种直爽有些欣赏,便再说了一遍口诀,比起第一次,还多讲了点他自己的心得,这些心得自然是高屋建瓴的见解。

        陈平安当下肯定体悟不出,只能死记硬背。

        男子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完了口诀,便起身离去,他走出屋子之前,对陈平安说道:“宁丫头这一代人,资质实在太好,好到了让所有老头子做梦都能笑开花的地步。而且不是三五个人,是多达三十余人,所以那座天下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赢了我的那个年轻大妖,名头很大,但他未必就是百年之内妖族最强的天才。这几百年来妖族一场场攻势过后,我发现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妖族那些稍稍逊色于宁丫头的修道天才,好像一个个都躲了起来,这很不合理。所以我有些担忧,总觉得蛮荒天下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十三之战,不过是序幕罢了。”见陈平安听得认真,男子自嘲道:“跟你说这些,似乎没什么用。你听过就算了。”

        陈平安执意要把这位前辈剑仙送到鹳雀客栈的门口。

        到了客栈外边的巷子,剑仙无奈道:“刚说过你不客气,现在就客气上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剑仙化作一道虹光拔地而起,去往孤峰山脚,磅礴无匹的剑气瞬间远去。

        陈平安有些头疼。

        客栈那边,几个客人面面相觑,年轻掌柜站在柜台后边,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嘴角带着笑意。

        自家客栈的客人来历非凡,肯定不是坏事嘛,蓬荜生辉,能长脸的。

        陈平安走回客栈的时候,那几位在倒悬山算不得出众的山上神仙,哪怕客栈大堂足够宽敞,仍是下意识地主动为陈平安让出道路。

        陈平安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回到了屋子,开始凭借那位剑仙传授的口诀炼化缚妖索。

        和画符一样,他依旧无法长久驾驭这件上品法宝,一切只在纯粹武夫那口真气的“一鼓作气”。

        气长则力大。

        不同于制成一张符箓,对长生桥崩碎的陈平安而言,使用缚妖索要更加棘手,好在跻身第四境后,换气更加隐蔽迅速,新旧交替,远远快过之前的三境。

        对付中五境中的洞府、观海和龙门三境的妖族,可以将缚妖索作为压箱底的撒手锏,出其不意,禁锢住对手后,然后在最短时间内给予敌人杀伤力最大的拳法。

        当然,缚妖索对所有练气士都有用,只不过对付妖族效果更佳而已。

        陈平安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才一点点炼化缚妖索,大功告成之际,他早已大汗淋漓,好在屋内有那张屡试不爽的祛秽涤尘符,替他省去了许多麻烦。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把它放在桌上,然后对着它发呆。

        关于那场十三之战,宁姚说得全无保留,云淡风轻。

        陈平安便听着她说,一点都不敢多问,还要装着只是听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而已。

        宁姚当面跟他说:“爹娘走了,我很伤心,我只是想着亲手杀敌,报仇而已,不会多想,你也不用多想。”说完这些话,宁姚仰头喝着酒,一手轻轻捂住心口。

        在陈平安心中,宁姚的锋芒,在那一刻,远远比头一次见她御剑时更耀眼。

        唯一能够媲美的,是在家乡小镇,宁姚双指并拢,抵住眉心,一丝金黄色光亮从眉心渗出,如开天眼,她扬言要斩开骊珠洞天这座天地,差一点就要祭出她的本命飞剑。

        所以陈平安决定要练剑,要成为大剑仙。

        终有一天,他要在剑气长城的南方城头上,刻字。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收起养剑葫芦,将其别在腰间,其实最近陈平安都不喝酒了。

        既然决定练剑,而且已经有了一部《剑术正经》,身后还背着一把老剑仙暂借给他的长气,陈平安便开始认真思量此事,甚至比起当初决定要练一百万拳,还要来得郑重其事。

        陈平安站起身,闭上眼睛,绕着桌子缓缓踱步。

        剑修用剑,江湖剑客也用剑,但是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当初牵走毛驴的风雪庙魏晋,其一剑风采,陈平安记忆犹新。

        而问鼎一国江湖的梳水国剑圣宋老前辈也好,死在马苦玄手上的彩衣国剑神也罢,无论他们剑术再高,江湖名头再大,还是无法抗衡山上练气士,尤其是剑修。

        之前陈平安之所以想要去往俱芦洲历练,就是因为听说俱芦洲的江湖剑客,其剑术造诣,比起宝瓶洲的江湖剑客要更高,高出极多。

        在那边,剑客如云,哪怕他们是山下的纯粹武夫,一样能够跟练气士掰掰手腕。

        要成为剑仙,需要成为剑修;想成为剑修,先要有一座长生桥。

        旧的修复不成,而且修复了也成就有限,那就搭建一座新的,如何下手?

        去桐叶洲找那座东海观道观,找一个如今甚至还不知姓名的老道人。

        老道人既然能够被老剑仙念叨,想来肯定是一位相当了不得的老神仙,他见与不见自己,还两说。

        陈平安围着桌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有次不知不觉便摘下了养剑葫芦,差点就要喝酒,好在酒香扑鼻,沁人心脾,无形中提醒了陈平安,他赶紧将养剑葫芦别回腰间。

        老剑仙的那把长气,到了桐叶洲后,可以为陈平安指出一个大概方向,所以陈平安才选择在桐叶洲中部地带登陆,先确定南北,然后一路追寻。

        在陈平安思量桐叶洲之行的细节之时,一对夫妇来到鹳雀客栈,说是要找陈平安,他们与少年是旧识。

        倒悬山上,伤人即死,这条规矩很管用,虽然也有诸多高深秘法,可以侥幸瞒天过海,可一经查实,哪怕是百年前的旧案,倒悬山师刀房道人,甚至蛟龙真君,仍会亲自出马,所以倒悬山始终是难得的太平清净之地。

        年轻掌柜领着夫妇二人来到陈平安房间的廊道,指了指方向,没有继续跟随。

        妇人与他道谢,年轻掌柜笑着说应该的,然后就放心离开,只是在拐角处,年轻掌柜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夫妇二人相貌平平,气质温和,年轻掌柜摇摇头,不再多想。

        在陈平安的房间门外,男人埋怨道:“直接在这小子的屋里出现,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妇人瞪眼道:“哪能半点礼数不讲,闺女已经是那样的性子了,还有一个你,如果我也是,真当陈平安是泥菩萨啊,谁都能欺负一下?怎么?就因为闺女运气好,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就觉得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了?”

        男人气呼呼道:“就你看他最顺眼了!他找了咱们宝贝闺女,运气不更好?要是有祠堂,赶紧烧一百支高香都不为过。”

        妇人也是个执拗性子,一听男人说这话,便停下敲门的动作,决定好好跟自己男人掰扯掰扯,省得进了屋子后乱说话,更难收拾。

        自己男人糙,不爱讲究这些,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哪能毫不在乎。

        男人赶紧认错:“行行行,都听你的。”

        妇人狠狠瞪了眼自己男人,后者无奈道:“真知道错啦。”妇人这才轻轻敲门,柔声问道:“陈平安?”

        屋内陈平安一下子紧张得无以复加,额头渗出汗水,应声道:“等一下啊,我马上就出来。”

        片刻之后,少年打开门,他换了一身衣衫,穿了那件金色法袍,他还脱下了万年不变的草鞋,换上了一双崭新靴子。

        先前背着的长气,已经被他搁在桌上,腰间没了养剑葫芦,桌上也没有,竟是被少年给藏了起来。

        妇人和男人相视一笑,看来是猜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夫妇二人跨过门槛,陈平安轻轻关上房门,然后问道:“要喝茶吗?”

        妇人落座后,笑着摇头,然后指了指一张凳子,说道:“陈平安,你也坐。之前在敬剑阁那边我们夫妇二人遮掩面貌,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有自己的规矩,希望你能理解。”

        陈平安在桌对面正襟危坐,使劲点头,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

        男人斜眼瞥着拘谨万分的少年,越看越来气,这么不大气,不潇洒,怎么看都配不上自己闺女。

        结果男人给妇人狠狠踩了一脚,他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切交由妇人。

        在妇人撤去障眼法后,男子也照做,两人露出真容。

        女子绝色,男子英俊,大概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才会有宁姚这样动人的女儿。

        妇人看似多此一举地介绍自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宁姚的娘亲,他呢,是宁姚她爹。我们两人其实早就已经战死在剑气长城以南,但是我们的残余魂魄被老大剑仙挽留,虽然与剑气长城风俗相悖,可是人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一辈子打打杀杀,死了之后为自己‘活’上一次,应该不算过分,毕竟当时宁姚还小……”说到这里,妇人便说不下去了。

        男人只好顺着她的言语,接着说下去:“宁姚第一次离家出走,回来之后,我们就知道出了问题——”妇人轻轻咳嗽一声,男人只好改变措辞,“就知道了你。当时其实我们闺女还没想明白,后来她知道你要帮忙送剑到倒悬山,她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等你。”

        独自一人,坐在那座斩龙台上,看得男人心里直难受。

        男人犹豫了一下,脸色谈不上半点和煦:“你真的能不辜负宁姚吗?你应该知道,宁姚跟寻常女子,很不一样,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陈平安虽然紧张得汗水直流,可仍正色道:“我想过,最坏的结果,是宁姚以后会后悔,会喜欢别的人,如果那个人对她比我对她更好,我就不再见宁姚了。如果宁姚一直喜欢我的话,我会努力,下次见面,我不会再像这次这样,只能成为她的负担。不管她是在北边的城池里,是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还是在更南方的战场上,我都会在她身边,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她。”

        陈平安额头的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赶紧擦拭了一下,继续说道:“两个人相处,刚喜欢一个人时,可能会觉得她所有都好,但是以后在一起了,就要学会喜欢她的不好。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很小的时候,爹娘也会吵架,但是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吵,吵完架之后,我爹也会在院子里闷着,但是第二天,两人就好了。虽然我一直觉得我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是天底下哪有什么都好的人。我会努力知道什么是对错,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然后把最好的,留给宁姚。”

        男人一脸呆滞。话都给你小子说完了,我说啥?还有,你陈平安才多大一人,怎么这些道理你都懂?

        妇人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眶,然后柔声笑道:“陈平安,小时候过得很苦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可是他忍着忍着,憋了半天,还是再次皱起了脸,两边嘴角往下压,颤声道:“娘亲走的时候,苦死了,我那会儿年纪太小,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娘亲还是走了。”

        上山采药,典当家里的东西,烧饭做菜,挑水,煎药,去神仙坟偷偷祈福,在背篓里放好大一捧野果,大半夜为娘亲掖好被角,问她今天好些了没有……

        没有用,都没有用。

        陈平安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说什么。

        那是一句否定当初自己的盖棺论定——年纪太小,做得太少。

        妇人低下头,再次抬起袖子。男人叹息一声。

        苦难一事,世间何其多,有何奇怪?任何一个身世坎坷的孩子,谁缺这个?可奇怪之处,在于“吃苦”二字,怎么一个吃法。

        人间苦难,不消说也,说不得也。

        妇人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挤出一个笑脸:“陈平安,以后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她有不对的地方,你是男人,一定要多担待。”

        陈平安颤声道:“你们要走了吗?你们走了,宁姚怎么办?”

        妇人站起身,微笑道:“宁姚是知道的,她都知道,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因为我是宁姚的娘亲,才说她的好,而是你陈平安喜欢的姑娘,是真的很好呀。”

        陈平安只能点头。

        妇人转头望向一同起身的男人:“有话要说吗?”

        男人点点头。

        妇人善解人意道:“那我去外边等你?”

        男人“嗯”了一声,妇人走出屋子,在廊道拐角处站着。

        男人望向少年,沉声道:“陈平安!”对陈平安一直不冷不热的男人蓦然笑了起来,他绕过桌子,伸出宽厚手掌,重重拍在少年肩膀,然后收起手,后退一步,依旧抬着手掌,手心朝向陈平安。

        陈平安愣了一下,赶紧伸出手,和男人击了一掌。

        男人重重握住少年的手掌:“陈平安,以后我女儿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能不能照顾好?”

        陈平安大声哽咽道:“死也能!”

        男人松开手,笑道:“什么死不死的,都好好活着。”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陈平安,满意道:“嗯,配得上我女儿。”

        男人转过身,大踏步离去,陈平安想要相送,但是男人已经抬起一手,示意陈平安不用跟随。

        男人始终没有转身,缓缓走向门口,笑道:“下次到了剑气长城,让宁姚带着你,去给我们上个坟,敬个酒,报个平安。”

        男人跨过门槛后,突然转过头,笑道:“喝酒怎么了,藏什么酒壶,世间最潇洒的剑仙,都爱喝酒。”男人伸出拳头,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你老丈人我!”

        陈平安一直站在原地。

        上香楼那边的渡口,今天会有一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渡船起航。

        陈平安在前往渡口之前,先去了趟孤峰山脚,因为没有倒悬山的入关玉牌,只是在围栏外远远看了眼那道大门,嘴唇微动,似在自言自语。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大白天还是在打瞌睡,只是喃喃自语,又说了三个字,相较于第一次,将“近”字改成了“远”字。

        少年临近此门,即是剑气近;少年远离倒悬山,即是剑气远。

        今天的泥瓶巷少年,一袭雪白长袍,背负长剑,腰别养剑葫芦,风姿卓然。

        少年,思无邪,最是动人。

        老龙城,风雨欲来。

        大姓之一的方家如临大敌,因为好像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族子弟,祸害了一名市井少女。

        方家有钱,也愿意花钱,如果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麻烦,无论大麻烦还是小麻烦,就都不是麻烦。

        可问题在于这名暴毙的少女,跟灰尘药铺有点关系,药铺是范家的产业,更大的问题,在于这么点淡薄关系,有人还当了真,较了真。

        而这个人,是范家很看重的贵客。

        方家与他们世代交好的侯家和丁家,这三家之间,最近来往紧密,走动频繁。

        迎娶了云林姜氏女子的老龙城苻家,迎来送往,忙得很,根本懒得理会这种破烂事。

        至于年轻人孙嘉树当家做主的孙家,对此袖手旁观,大概是想要隔岸观火。

        孙氏祖宅,孙嘉树刚刚得到一封密信:当年帮着丁家续命的那位桐叶宗修士,今天带着那名丁氏女子重返老龙城。

        此人在桐叶宗地位尊贵,其随行扈从当中,就有一名元婴境地仙,更何况此人本身就是地仙之一。

        而传言那个姓方的纨绔子弟之所以如此横行无忌,是因其祖上结识了一位大修士,至于是谁,姓方的也好,他父亲也罢,都不敢明说。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局已定。

        孙嘉树如今喜欢上了钓鱼,他钓鱼的地点就是当初陈平安垂钓的地方。只要没有太要紧的家族事务,孙嘉树经常忙里偷闲,来这里坐一坐。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次要不要赌,如果要赌,那么到底该赌多大?

        孙嘉树最近遇上了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世外高人,这位高人只用了一句话,不但修复了他略有瑕疵的心境,而且令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那人只是笑问一句而已:“你孙嘉树怎么确定自己就错了?”如同佛家的一声棒喝。

        孙嘉树收起鱼竿,将鱼篓里的收获全部倒回河中。他最终决定,这次不赌。

        老龙城那片云海之上,一个绿裙女子轻轻跳着方格子,每次落地,都会溅起阵阵云雾。

        她偶尔拿出一颗拳头大小的琉璃珠子,丢来丢去。

        最后她瞄准云海某地一掠而去,她的双手垂放,紧贴大腿外侧,双腿并拢,整个人直直坠下,坠入老龙城内城某处。

        就像天上掉下了一棵绿葱……

        触地前一刻,名叫范峻茂的女子飘然落地,她落下的地点正是灰尘药铺的后院。

        掌柜郑大风蹲在台阶上抽着旱烟。

        范峻茂问道:“怎么说?”

        烟雾缭绕,看不清郑大风的神色面容,只听汉子缓缓道:“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我跟李二不一样,他只找老的,我是小的老的都要找。”

        范峻茂看着这个原本成天嬉笑的汉子,眼神玩味。

        狗改不了吃屎,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是这样的性子,好像不正经了一辈子,就只是为了那唯一一次认真。

        看守四道天门的三位神将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职守,为势不可当的“叛军”让出道路,唯独东边的那个,被视为最贪生怕死和最吊儿郎当的那位,不愿让开,死也不退。

        当然,死也不退的结果,就是死——给人一剑钉死在天门大柱上。

        无论敌我,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这位神将的找死,实在让人找不出任何理由。

        范峻茂在心中叹息一声,她倒是很不想知道,可惜偏偏知道。

        圣人阮邛已经在西边大山之中正式开宗立派,正式弟子暂时只有三人。

        龙须河畔的剑铺照样开着,并未关门,阮邛留下了开山弟子之一的少女,她缺了握剑之手的大拇指,于是就将剑悬佩在了右侧腰间,改为左手持剑。

        阮邛的独女秀秀姑娘搬去神秀山的时候,据说随身携带了一只鸡笼。

        鸡笼被阮秀拎在手里,让各路神仙忍不住侧目,误以为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灵禽异兽。

        后来一些去过神秀山的练气士,事后提起这茬,都觉得好笑,原来就只是一窝寻常的老母鸡和鸡崽子。

        于是周边山头一些仙家门派,就觉得秀秀姑娘这是童心未泯,这才算真正的道心。

        他们是很认真的,所以一些个搬迁到崭新府邸的年轻修士,也开始琢磨里头的学问,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不愧是秀秀姑娘,不愧是曾经被风雪庙寄予厚望的天才修士,果然做什么事情都透着玄妙,事事契合大道。

        姓谢的长眉少年听说后,觉得有趣,便将这件事当作笑话说给了秀秀姐听。

        阮秀当时正坐在翠绿小竹椅上,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子四处啄食,她只是说了句‘这样啊’,就没了下文。

        福缘深厚的谢姓少年,望着心不在焉的秀秀姐,皱了皱眉头,这个动作让他的眉毛越发显长。

        阮邛是玉璞境修士,又有“娘家”风雪庙作为靠山,而且他擅长铸剑,交友广泛,因此能够以宗字头作为后缀,将其宗派取名为‘龙泉剑宗’。

        其实起初阮邛想只以“剑宗”二字屹立于世,气魄极大,但是一则中土神洲早就有剑宗存世,不合儒家订立的规矩;二来前来道贺的某个至交好友,私下劝阻阮邛,在大骊版图开宗立派,已经足够树大招风,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太过招摇了。

        阮邛虽然最后定下“龙泉剑宗”的宗派名称,但是内心还是有些不得劲,上山下山,都不爱从山脚悬挂匾额的那座牌坊经过。

        他让大骊官府领着卢氏刑徒开辟了一条小路,惹来旁人不少非议,总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这不是故意不走大道,而行旁门左道吗?

        阮邛对四个弟子撂下一句,将来谁能名正言顺地摘掉“龙泉剑宗”的前两字,谁就是下一任宗主。

        龙泉剑宗如今在大骊王朝,风头一时无两。

        除了大骊宋氏送的开山赠礼——宗门主山神秀山,周边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这三座山头,陈平安租借给圣人阮邛三百年,算是早早纳入龙泉剑宗的版图。

        修为不值一提却是龙泉郡大地主的陈平安,所做的这笔买卖,很划算。

        别人是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进了门想要真正烧香成功,又是一难。

        新敕封的北岳正神魏檗,曾经带着陈平安巡游四方地界,又是一张金灿灿的护身符。

        听说陈平安的书童和丫鬟,腰间都挂上了大骊朝廷颁发给功勋练气士的太平无事牌,这还是一张护身符。

        有了这三张护身符,那幸运儿陈平安,在龙泉郡别说是横着走,想必倒着走都没问题。

        只可惜那少年消失了,据说是远游去了,多半是个不会享福的。

        神秀山有一侧是大峭壁,壁立千仞无依倚。

        峭壁上有四字远古崖刻,是“天开神秀”四字。

        阮邛开宗之后,几乎每天都会有练气士御风而至,欣赏那四个大字的风采,他们觉得阮邛选择神秀山作为宗门主山,说不定是那玄之又玄的天意神授。

        可是阮秀从来不去峭壁那边凑热闹,似乎一次都没有去过。

        不爱动的阮秀好像个子高了些,胖了一些,下巴圆润了些。阮邛觉得挺好。

        其实天底下的父亲看待女儿,多半是觉得怎么都好。

        阮秀偶尔会挑一个天气晴朗的光景,去往神秀山之巅的凉亭,举目远眺,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溪涧,最后汇成龙须河,再变成水流汹汹的铁符江。

        其实阮秀不喜欢看这些溪涧江河,她觉得它们很碍眼。

        河伯河婆,江水正神,雨师云母,等等,只要是跟水沾边的神祇,她自幼就不喜欢,听到这些称呼头衔,就会心烦,就想要像对付新鲜出炉的剑条那样,一锤子砸下去,一了百了。

        今天,阮秀慵懒地趴在栏杆上,打着哈欠。凉亭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阮秀转头望去,远远走来一行四人,皆穿着儒衫文巾。

        阮秀瞥了眼,都认得。

        太守吴鸢,一个升官挺快的年轻男人,大骊国师崔瀺的得意门生。

        一个姓曹的是现任窑务督造官,还有个姓袁的。

        袁曹两姓,都是上柱国姓氏,这次建造在老瓷山和神仙坟的文武两庙,其祭祀供奉之人,就是这两人的老祖。

        最后一人,是披云山林鹿书院的一位副山长,黄庭国老侍郎出身,化名程水东,实则是一条老蛟。

        阮秀站起身,走出凉亭,将最好的赏景位置让给他们。

        四人相视一笑,倒是没有谁太过谄媚示好,而且阮秀毕竟是一位独自出现的女子,他们不好太过热络。

        换成其他练气士,肯定至少也要跟阮秀道一声谢,外加自报名号,混个脸熟。

        四人是相约来此下棋的,吴鸢要与程山长对弈。

        吴鸢的先生崔瀺是当之无愧的大骊第一国手,吴鸢跟随崔瀺做学问的时候,棋力大涨,是京城有名的高手。

        曹、袁二人,这次只是观战而已。

        曹、袁祖上是至交好友,这两姓是大骊双璧,可是数百年之后,曹、袁两姓却有点势同水火,相对而坐的曹、袁二人,几乎连眼神都没有交流。

        如今大隋与大骊结成盟约,双方各自在大骊披云山和大隋东山订立山盟,大骊在整个宝瓶洲北方可谓一家独大,包括黄庭国在内,数个大隋的藩属国,都开始转向大骊宋氏称臣纳贡。

        当然其中有些波折,许多世家高门都觉得此举背信弃义,然后大骊铁骑的马蹄声便开始响起,马蹄停歇之后,掉了好多好多颗原本头顶官帽或是名士高冠的脑袋。

        大隋朝野上下,山上和江湖,都陷入诡谲的沉默氛围。

        堂堂大隋,宝瓶洲北方文脉之正统,国力强盛,竟然未战而降,割地求和!

        一位文坛名士醉酒高歌,登山作赋,在坠崖自尽之前,留下一句遗言,“大隋自高氏开国以来,士人受辱至此,唯有一死,可证清白。”

        一位名动半洲的大隋棋坛国手,将最心爱的棋墩劈了当柴火烧掉。

        大隋京城庙堂,从部堂高官到员外郎中,辞官者陆陆续续多达百余人,传言京城的六部衙门瞬间空了一半。

        不管如何,大骊铁骑开始南下了,宝瓶洲乱象已起。

        凉亭那边时不时传来清脆的落子声响。

        阮秀来到崖畔一棵古松下,一路上她从地上捡起石子,然后往峭壁外轻轻抛下。

        云气如大江之水缓缓流过,天地茫茫。

        她突然丢了手中剩余石子。今天还得帮着爹打铁呢,完了完了,迟到这么久,今晚是肯定吃不着咸肉炖笋了。

        有一家三口,乘坐跨洲渡船,由南到北,总算到了目的地——北俱芦洲的一座名为狮子峰的仙家门派。

        途中这家人的队伍之中,多出一对年轻主仆——一名满身书卷气的贵公子,一名牵着马的年少书童,马背上挂了花翎王朝独有的官制金银闹装鞍。

        书童一路上都没个好脸色,可是自家公子非要给人带路,他不好说什么。

        那一家三口土里土气的,关键是半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虽说那对粗鄙至极的汉子妇人,生了个不错的女儿,可是她生得再好看,哪里配得上自家公子?

        花翎王朝,是北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大王朝,虽然皇帝姓韩,可谁不知道庙堂上戴官帽子的,真要算起来,半数都跟自家公子一个姓氏?

        而且公子虽然不是家族独苗,可家族这一代就公子和他兄长二人,长兄为庶子,公子却是嫡子,公子便是娶了公主都算委屈了,何必跟一个睁眼瞎的山野女子纠缠不休?

        一户来自宝瓶洲那种小地方的人家,真当不起公子您这般殷勤啊。

        书童这一路气得几次掉下眼泪,可是公子最多也就是安慰他几句,依旧跟着那三人一起赶往狮子峰。

        狮子峰的主人虽然是挺有名气的仙家,可那又如何?见着了公子的爷爷,不一样要夹着尾巴做人?

        便是风里来云里去的那些个陆地剑仙,他一个伴读书童,这些年沾公子的光,都见到了一手之数。

        这个眼界奇高的年少书童,见过数位货真价实的剑仙不假,可是对于那座狮子峰的山主,其实他还是小觑了。

        虽然狮子峰的山主只是十境的元婴境地仙,可北俱芦洲的地仙本就值钱,没点真本事,很难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

        狮子峰的山主,是地道的外乡人,可他在短短两百年间,仅凭一己之力,就打得花翎王朝一座宗字头仙家没脾气,这足以证明此人战力卓绝。

        俱芦洲盛产高手、怪人、不讲理的人,以及三者兼具的,所以在俱芦洲坐镇山头,最容易遇上飞来横祸。

        经常有大修士只是看你山门不顺眼,就往山门一通乱捶,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就要你拆掉匾额。

        硬生生抢走皑皑洲那个“北”字的俱芦洲,民风彪悍,朝野皆崇武,修士善战且好战,有许多喜好独行游历的仙家豪阀子弟,下山之后故意假扮成散修、野修,为的就是能够痛快出手。

        这里,剑修如云。一些个享誉江湖的顶尖剑客,剑术通神,甚至能够与山上地仙较劲。

        所以俱芦洲的三个儒家书院,其圣人向来是战力极高的读书人,至于学问高不高,可以先放一放,不然的话根本镇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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