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真身体前倾,视线绕过居中的陈平安,向那书院子弟笑问道:“这位读书人,从大伏书院来的?君子头衔有没有?”
儒衫青年立即站起身,走下几级台阶,毕恭毕敬作揖行礼道:“大伏书院儒生杨朴,拜见姜老宗主。”
“客气,太客气了,我又不是读书人。”姜尚真坐着抱拳还礼,然后恍然道,“杨朴,有点印象,是个带把的,以后我可就当与你混了个脸熟了啊。”
陈平安忍不住打趣道:“周肥兄,如今好名声啊,莫不是山上艳本都卖到书院去了?”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这些年山上事多,耽误了不少正经活。”
陈平安问道:“老宗主?”
姜尚真点点头:“当家三年狗都嫌,我这人脸皮薄,受不得每天被人指着鼻子骂,就让位给韦滢那小子了。”
姜尚真在闭关前,已经在那座几乎全是新面孔的祖师堂正式卸任宗主一职,如今玉圭宗的新任宗主,是旧九弈峰主人、仙人境剑修韦滢。
韦滢则顺势辞去了真境宗宗主身份,让位给了下宗首席供奉、书简湖野修出身的仙人境修士刘老成,所以书院杨朴才有“姜老宗主”一说。
当然,姜尚真的岁数,也确实不算年轻。
杨朴直腰后,十分赧颜:“治学还浅,尚未贤人。晚辈更不敢自称和姜老宗主相熟。”
姜尚真打趣道:“都还不是贤人?大伏书院埋没人才了啊,要我看给你个君子,绰绰有余。回头我帮你跟程山长说道说道。如果我的面子不够大,那就拉上我身边这位陈山主,他和你们程山长是老朋友了,还都是读书人,说话肯定管用。”
陈平安不置可否。
杨朴有些慌张,再次作揖,道:“姜老宗主,晚辈杨朴守在这里,并非沽名钓誉,用以养望,何况三年以来,毫无建树,恳请老宗主不要如此作为。不然杨朴就只好立即离去,恳请书院换人来此了。”
姜尚真点头道:“那你就当个玩笑话听,别当真。换个人来这儿,未必对我和陈山主的胃口。你小子傻是真傻,不知道这会儿一走,于你自身而言,是前功尽弃了。如果玉圭宗自家邸报没有出错的话,在书院没有开口的时候,你小子就主动赶来太平山了吧,程山长位置都没坐稳,就不得不亲自跑来,替你这个愣头青撑了一次腰。你要是这个时候撤离太平山山门,就等于做了几年傻子,便宜没占着半点,还落个一身腥臊,只说这三个山上仙家大派,就肯定记住杨朴这个名字了,所以听我一句劝,老老实实待在我们俩身边,安心喝酒看戏。”
杨朴还想要说话,陈平安喝了一口酒,缓缓说道:“书院那边,从正副山长到儒家子弟,所有人其实都在看着你,杨朴可以不顾念自己的前程,因为问心无愧,但是很多由衷佩服杨朴的人,会替你打抱不平,会很愤懑,会觉得好人果然没有好报。这个道理,不妨多想想,想明白了再做决定,到时候是走是留,至少我和姜尚真,依旧当你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欢迎你以后去玉圭宗或是落……真境宗做客。”
姜尚真笑道:“既然山主还是这般有耐心,我就放心不少了。”
三场厮杀,姜尚真只看到了最后一场,有些心悸,不单单是如今陈平安的剑术拳法神通如何高,还担心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二十来年没见面,就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比如变成那种姜尚真很熟悉的山上人。
陈平安瞥了眼不远处那个躺在地上纳凉的玉璞境女修,神色淡漠,眼神幽寂:“有无耐心,得分人。”
姜尚真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道:“大伏书院新山长是你家乡披云山林鹿书院的那位副山长,只不过这次因为担任七十二书院的山长,才头回用了妖族真名程龙舟。程龙舟毕竟是蛟龙水裔出身,担任儒家书院山长引起山上不少非议,大骊皇帝宋和为此动用了不少山上香火情。这还是中土文庙封禁五年山水邸报的结果,不然这会儿的浩然形势,就只剩下各路人马的吵架了,会白白浪费许多大好时机,耽误很多正事。”
陈平安想了想,终于解了心中一个疑惑,为何文庙会选择禁绝邸报五年。
儒生杨朴虽然不知道这两位山巅神仙在聊什么,但是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毕竟自己眼前的地上可还躺着一个生死未卜的玉璞境大修士!
这么大一事儿,你们两位前辈,再术法通天、地位超然,真不稍稍上点心?
陈平安抬起下巴,点了点地上那个女子:“什么来头?”
姜尚真有些幸灾乐祸,道:“回答之前,容我先问个小问题,你出了几成气力?换成是我,杀她彻底,元神俱灭,就是两三剑的事,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边,不但将她打晕过去,更将其魂魄、阴神都一一拘押在气府内,好似被你分兵堵住大门,说实话,我都未必做得到,就更别说其他的寻常玉璞境、仙人境修士了。你要知道,这个娘们打架本事一般般,逃命能耐可不小,一手五行遁术,炉火纯青,只要不被隔绝天地,她随便逃,哪怕是同境的剑修都休想杀她,重伤都难。”
“很难说几成。”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继续以心声言语,“不过方才战场,确实被我临时隔绝出一座小天地,再以一点小手段,在她一十六气府大门上写了几幅……春联符箓,只要敢醒过来,就等于是与我剑修问剑、武夫问拳,所以她这会儿不得不继续装死,不过在这之前,我比较讲道理,让她以秘术传信祖师堂,去搬救兵来太平山向我兴师问罪。”
陈平安笑着伸手出袖,以拇指和食指抵住一支赤红色珊瑚发钗:“当然了,她比较单纯,无论是行走山下,还是厮杀经验,都很……中五境,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跻身的上五境,命太好?”
姜尚真伸手揉了揉眉心:“可怜了咱们这位绛树姐姐,落在你手里,除了守身如玉之外,就剩不下什么了,估摸着绛树姐姐到最后一合计,觉得还不如不守身如玉了呢。”
陈平安置若罔闻,继续以炼物诀小心破解这件信物的山水禁制,开山之时就知道了这位上五境女修所在的宗门,关键是获悉了她的真正靠山。
何况这支珊瑚发钗,是件材质绝佳的上等法宝,值钱,很值钱。
姜尚真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大笑起来,不再以心声言语:“她叫韩绛树,宗门比较古怪,在桐叶洲不显山不露水,寻常福地的本土修士是仰头看着谪仙人落地撒泼,她这一门修士是习惯了外出游历浩然天下,横行无忌,作威作福,闯了祸往福地一躲,神不知鬼不觉。”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珊瑚发钗,心中了然,笑道:“她出身三山福地的万瑶宗?难怪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胆识更是让人佩服。”
避暑行宫档案里边其中一页记载过此地,比东海观道观更加隐蔽。
三山福地方圆万里,虽然名为三山,事实上唯有一座海上岛屿,相传是远古三神山之一,有上位神灵坐镇,还有一句类似谶言的话语:牛蹄踏碎珊瑚声。
陈平安猜测多半是三山福地与藕花福地那位臭牛鼻子老观主起了纷争,万瑶宗没讨到好处。
很正常,万年以来,人间又有几个十四境?
尤其是太平岁月,只会更少,只有乱世到来,如洪水激荡,水起陆沉,水落石出,可能才会多出几个。
比如“陆法言”、文海周密,又比如阿良、崔瀺。
姜尚真点头道:“这娘们是仙人境韩玉树的嫡女。万瑶宗历史上曾出过一位飞升境的开山老祖,所以后世子弟大可以关起门来,躺在山水谱牒上作威作福。韩老儿是晓得桐叶洲观道观不好惹的,担心被咱们那位老观主瞅着心烦,所以万瑶宗约莫每百年才有两三人离开福地。有资格出门游历的,往往修为不差,所以骄横惯了。绛树姐姐毕竟是嫡女,养在闺中。而且那位老祖师兵解离世之前,凭借积攒下来的功德,和中土文庙有过一桩约定,不许泄露福地和宗门消息,所以玉圭宗和桐叶宗都卖他们几分薄面。”
陈平安问道:“这次大战?”
姜尚真说道:“万瑶宗在收官阶段出力不小,真金白银的差不多掏出了一半家底吧,修士倒是没什么折损。”
陈平安微笑道:“好眼力,大魄力,难怪敢打太平山的主意。”
姜尚真喝完了酒,将空酒壶搁在一旁,双手抱头,后仰倒去,躺在台阶上,继续以心声道:“可不是。这份人情,别说书院得认,先前万瑶宗韩仙人拜访玉圭宗神篆峰,我反正是躲起来求个清静了,可韦滢就得捏着鼻子笑嘻嘻和人当面道声谢。所以说啊,万瑶宗想在三山福地之外,来桐叶洲占据一块地盘,相中了这座太平山,大伏书院即便不答应,也不会和万瑶宗闹得关系太僵。”
陈平安却不再以心声言语,反而心念一动,打开韩绛树各大关键气府门口的半数“春联”禁制,这才冷笑道:“亏得如今禁绝山水邸报,不然随便一份邸报流传开来,万瑶宗?万妖宗才对吧,说不定是甲子帐遗留在桐叶洲的棋子,所以恨极了太平山,一门心思想要窃据此地,好彻底断绝太平山的香火。‘说不定’嘛,韩宗主与谁讲理,谁认错就是了,在邸报上道歉就行,专门澄清一事,万瑶宗绝对和蛮荒天下没有半点渊源根脚。”
姜老宗主与这位陈山主的这些对话,儒生杨朴可都听得真切清晰,最后这番言语,听得这位读书人额头渗出汗水,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给吓的。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杨朴,你就算知道了此举可行,能够轻松保住一座太平山遗址,是不是也不会做?”
杨朴壮起胆子沉声道:“非君子所为,晚辈绝对不会如此做。”
陈平安手指间那支鲜红的珊瑚发钗光彩一闪,很快就被陈平安收入袖中,果不其然,韩绛树是喊她爹去了。
仙人境韩玉树?记住了。
陈平安拍了拍杨朴的肩膀,然后打了个响指,“撕掉”遗留在韩绛树气府门口上边的剩余“春联”,望向她:“听见没,你们得感谢这样的读书人,很多事情,被你们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别人没你们聪明,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做你们不愿意做的,你们觉得傻;有所不为,你们还是会觉得傻,偷着乐,偷着乐就偷着乐,其实也行。总之以后别学今天,笑得那么大声。这不就遇见了我?我要不是担心打错了人,你这会儿就该是万瑶宗祖师堂的一幅挂像,每年吃香火了。”
韩绛树默默坐起身,她眼神低敛,让人看不清神色。她没有撂什么狠话,也没有和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对视,甚至没有试图逃离此地。
杨朴看着韩绛树这个惨兮兮的上五境女仙,这还是“陈山主”前辈担心打错了人?
这个韩绛树最近几年在桐叶洲风头正盛,许多场山巅议事,比如在大伏书院的那一场,她就有现身。
这几年杨朴一根筋地守着太平山山门,靠着一个书院儒生的身份,才没有暴毙。
其间韩绛树就来过一次,登山游历太平山,她在祖师堂废墟那边驻足许久。
杨朴远远跟着她,双方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很难想象,一位曾经让杨朴觉得高不可攀的女仙,会被人一路拽着头发随手丢在地上。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就又挨了一句“当挂像,吃香火”,杨朴知道韩绛树根本轮不到自己可怜,可他就是忍不住可怜这位玉璞境女仙。
可怜之余,又有些解气,只觉得这些年积攒的一肚子窝火气,被那酒水一浇,清凉大半。
他小心翼翼瞥了眼韩绛树,活该。
这么想,好像不太应该,可杨朴还是忍不住。
这位姓陈的前辈,也太……会说话了些。先前在自己这么个小人物身边,前辈就很没架子啊,和和气气的,还请喝酒。
只是莫名其妙的,儒生杨朴有些安心了,就像在书院求学翻书一般。
陈平安从袖中伸出双手,悬停拘押着两份都已凝为一团的修士魂魄,那两副留在原地的皮囊,先前被各贴了一张傀儡符箓,这会儿开始自行御风往山门这边而来,神色木讷,宛如两具行尸走肉,一左一右杵在山门口当起了门神。
陈平安随手抛出两团魂魄,却没有让魂魄融入修士身躯,而是悬在他们头顶,微微随风飘荡,又从袖中拈出两张符箓,电光石火之间,就贴在了魂魄之上,震动不已,只是两股痛彻心扉的哀号声响,竟是半点都没能传到杨朴的耳朵里。
韩绛树对此根本视而不见。她心思全部放在了那个藏头露尾的年轻道人身上。
这家伙,肯定是一位仙人境修士!
一个能够肆意拘押她那支珊瑚发钗的仙人境,暂时忍他一忍。
上山修行,吃点亏不怕,总有找回场子的一天。
她韩绛树,又不是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
自家万瑶宗,更是有大功于桐叶洲的宗门!
她就不信此人真敢痛下杀手。
既然如此,低头一时又何妨。
今天算是阴沟里翻船了,那家伙好心机好手段,先前一出手就同时施展了两层障眼法,一层是伪装剑仙,祭出了极有可能是类似恨剑山的仙剑仿剑,而且还是先后两把!
一层是以阵法隔绝天地,伪装成一位圣人坐镇小天地的气象,才使得她一瞬间道心失守,结果原来是个上五境兼修符箓、阵法两派的道门高真,难怪会故意连道冠也不戴、道袍也不穿。
直到那人祭出符箓阵法,被自己以一道本命术法相激冲撞之后,才被迫显出一件绝非伪装的道袍法衣,气象浩大,一顶白玉京三脉之一的莲花冠,道意缥缈,这绝对做不得假,她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尤其是压制她关键气府的那些剑气符箓最是棘手,使得她这位玉璞境修士先前都只能乖乖倒地不起,甚至躺在山门口,她都不敢多看一眼多听一句。
唯一存疑之事,就是那顶道冠,先前那人动作极快,伸手一扶,才打消了些许貌似鱼尾冠的涟漪幻象,极有可能道冠真身并非白玉京陆掌教一脉信物,是担心事后被自己宗门循着蛛丝马迹寻仇,所以才假借莲花冠作为靠山,同时又隐瞒了自己的真实道脉?
不对!
以此人心性,绝对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马脚,鱼尾冠是白玉京道老二一脉的信物,同样是对方拿来震慑人心的手段!
愿意如此为太平山大打出手的道士,对了,肯定是和太平山同出白玉京大掌教一脉的桐叶洲外乡人,来自浩然天下别洲的某座白玉京首脉下宗。
因为她听父亲说,白玉京大掌教消失已久,以至于连太平山山主跻身天君时都不曾现身,所以说这个藏头藏尾的年轻道士,真不是一般的心思多变、城府深沉!
既然双方结怨已深,此人离开桐叶洲之前,哪怕能活,一定要留下半条命!她韩绛树和万瑶宗,绝无理由受此羞辱!
姜尚真看着韩绛树,虽然不清楚先前陈平安和她是怎么个“切磋道法”,他只确定一件事,这个绛树姐姐已经不知道被好人兄拐到哪里去了。
姜尚真坐起身,摇晃了一下酒壶,见身边山主大人没个动静,只好装模作样仰起头,抬起手臂,使劲抖了抖空酒壶,身边好人兄还是没动静,姜尚真只好将酒壶放回脚边。
姜尚真当然认得这位绛树姐姐,不过韩绛树却认不得他,很正常,早年游历三山福地,姜尚真换了名字和面容,因为那么一点小误会,还被她不依不饶追杀过。
后来韩绛树陪着她那个仙人境的爹造访玉圭宗,姜尚真已经不是宗主,又“闭关”躲清静去了,双方就没打照面。
而早年桐叶洲的所有山水邸报,谁都不敢随便拿姜尚真说事,毕竟姜尚真会亲自登门感谢一番。
山上四大难缠鬼,一般是说那剑修、法家修士、师刀房道士和赊刀人。但也有四个难缠鬼在各洲山水邸报上扬名万里。
某个喜欢御风吟诗的狗日的。
为三掌教陆沉撑过船的老舟子,骂架无敌手。
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姜尚真,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那般作妖,都没死,逃命无敌,恶心人更无敌。
还有白帝城那位平时脾气极差、偏偏又旁门手段极多、偶尔耐心极好的女修。
据说如今那位女修,对一位无姓氏、只名为粲然的年轻人,一个刚入白帝城的师侄十分宠溺,为师侄不惜与一个中土宗门大打出手了一次。
她以匪夷所思的诸多手段,与师侄联手,耗时五年,挑战一个宗门,以至于郑居中都不得不飞剑传信白帝城。
至于那封密信的内容,众说纷纭,有说是劝阻的,见好就收;有说是训斥她护道不力、术法太差的;更有说法是郑居中破天荒亲自点拨关门弟子粲然,应当如何出手,才能立竿见影……反正整个浩然天下,也没几人能够猜中郑居中的心思。
姜尚真开口笑道:“两大地仙,一金丹境一元婴境,金丹境高人不认得,这个元婴境大佬,我倒是有幸见过一面,野修出身,成为小龙湫客卿没几年。没法子,如今山上神仙太少,什么货色都可以往山上跑,摇身一变,就是咱们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了。”
陈平安斜眼看那位元婴境大佬,那团在“自己头顶”哀号不已的魂魄,好像察觉到一道冰冷视线,忍着剐心刮骨之痛,立即消停。
不愧是野修出身,相较于谱牒仙师,更吃得住苦。
小龙湫是中土神洲大龙湫的下宗,修士多是仙家镜工。
大龙湫铸造的宝镜极负盛名,只说天下照妖镜六脉,其中专门压胜水裔精怪的水龙镜就被大龙湫镜工垄断。
至于桐叶洲的小龙湫修士,当年搬家比较快,后来回家也不慢。
他们相中太平山这块地盘,就更不奇怪了,因为太平山的护山阵法中枢重宝之一,就是老天君当年寻觅大妖时手持的古镜。
显然大小龙湫都希冀着借助古镜残余道韵,以此推衍溯源,最终铸造出一把仿太平山古镜,然后,然后还能如何,赚大钱嘛。
如今再来气势汹汹追杀那些不成气候的四洲妖族余孽,尤其是流霞洲和皑皑洲的谱牒仙师们,一个比一个起劲,不辞辛苦跨洲千万里。
像驱山渡的刘氏客卿剑仙徐君,都算厚道的了。
加上他还是个早期在金甲洲战场上实打实拼过命的剑修,例如当时完颜老景失心疯后,便是隐姓埋名、隐藏修为的徐獬毅然决然挺身而出,果断递剑,帮助金甲洲挡下了不少损失。
姜尚真也就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韩绛树终于直腰抬头,盘腿而坐,她先抬起手背,擦去嘴角血迹,再伸手捋了捋鬓角发丝,神色平静得让儒生杨朴备觉瘆人。
杨朴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清楚越是这种山上修士,越是让人忌惮,况且这位玉璞境女修身边还有那把出鞘的狭刀斩勘。
陈平安双手笼袖,作势起身,笑眯眯道:“绛树姐姐,这么好的风度啊,真是一把硬骨头,佩服佩服,仰慕仰慕。”
韩绛树下意识站起身,如临大敌,身上一件绛色法袍大放光彩,宝光如层层月晕、虹光重叠,衬得她好似一位从月宫走出的神女。
不承想陈平安已经重新落座,然后微微抬头,只是那么直愣愣地看着韩绛树,也不言语,沉默许久才说道:“看得我眼睛疼,脖子酸。”
韩绛树刚要收起法袍异象,就心弦紧绷,刹那之间,她就要运转一件本命物五行之土,这是父亲早年从桐叶洲搬迁到三山福地的亡国旧山岳,故而韩绛树的遁地之法极其玄妙。
韩绛树刚刚遁地隐匿,下一刻整个人就被那个精通符箓的阵师“砸”出了地面。
阵师一手抓住她的头颅,用力往下一按,她的后背将地面撞出一张大蛛网。
对方力道恰到好处,既压制了她的关键气府,又不至于让她身陷大坑之中。
杨朴呆呆地坐在台阶上,根本就没有看到陈姓前辈出手,倒是看到了那一袭青衫一脚重重踩下,刚好踩在了女子脸庞上。
陈平安一脚踩在韩绛树脸上:“你还有脸当着我的面看一眼太平山?!”
一脚又一脚,踩得一位玉璞境女修的整颗脑袋都已凹陷下去,被姜老宗主称呼为山主的前辈,一边跺脚,一边怒道:“看去!使劲看!给老子瞪大眼睛好好瞧着!”
姜尚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神色自若,好像在欣赏美景。可惜手边无酒,唯一的美中不足。
陈兄弟不愧是山巅境……瓶颈武夫,完全可以当作桐叶洲十境武夫看待了。
姜尚真瞥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杨朴,笑了笑,还是太年轻。
宝瓶洲那位鼎鼎大名的“怜香惜玉陈凭案”,总该知道吧?
就是杨朴你眼前的这位年轻山主了。
是不是很名副其实?
姜尚真轻轻咳嗽几声,握拳挡在嘴边,笑眯起眼。
在不堪回首的年月里,在每天都会生生死死的那些年里边,偶尔会有几件让姜尚真高兴的事情。
比如遇到一个棉衣圆脸姑娘,双方聊得就比较投缘。
又比如妖族内部,有个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广为流传,以至于桐叶洲山上山下,活下来的,反正不管用什么法子活下来的,都听说过了这个分量极重的说法,加上那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榜单,垫底第十一人正是隐官。
所以桐叶洲如今山巅,都很惋惜这个剑气长城的天才剑修,当年还不到四十岁啊,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可惜跟随那座“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然留在浩然天下,只要与齐廷济和陆芝任何一人碰头,或者干脆自己自立门户,那么自家的浩然天下,就注定要多出一个横空出世、崛起极快的年轻剑仙宗主了,最重要的,是此人年轻,很年轻!
至于半山腰的桐叶洲修士对剑气长城几乎没什么了解,就习惯性将那“北隐官”直接当作了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
如果说一个年纪轻轻的天才剑修还有太多意外,可能会夭折在登山半路之上,但是一个剑气长城的隐官,一个身具气运的年轻十人之一,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就身死道消,因为不少有心人已经发现,不管是年轻十人还是候补十人,暂时无谁明确死在战场上,至多是失踪。
蛮荒天下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南婆娑洲战场上大放异彩的背箧,以及在宝瓶洲打生打死的马苦玄,有“少年姜太公”美誉的许白,和来自青神山的纯青,都还活着,而且一个个都是当之无愧的大道可期。
至于那个曹慈,浩然天下的修士和武夫,都下意识不将他视为什么年轻十人之一了。
山水邸报被禁绝之前,有个不涉及天下大势的小道消息,能够在众多邸报秘闻当中脱颖而出,让人津津乐道,就是因为曹慈的出拳。
一个叫郑钱的女子武夫,好像和皑皑洲雷公庙有些渊源,不过却非沛阿香嫡传弟子,她在游历中土神洲期间,在大端王朝京城城头上,先后向曹慈问拳四场,皆输。
见证人不多,除了大端王朝的国师女子武神裴杯,就只有皑皑洲刘聚宝、刘幽州这对财神爷父子了。
只是高兴的事情还是太少,离别人太多,姜尚真再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难以释怀的事还是会有很多。
今天好不容易接连遇到了三件值得开怀、值得痛快喝酒的事情。
与好友陈平安重逢,两人都还好好活着;看到落魄山年轻山主动手,亲眼看到这个年轻人不那么讲道理;以及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真的……很能打。
只是有些事情,好像他姜尚真说不得,还是得让陈平安自己去看去听,去自己知道。
姜尚真一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一手轻轻拍打膝盖,轻声言语:
炼取侠心成古镜,清光直透太虚明,大放光明,江山万里棋局,一时多少豪杰。
窥得古镜十分瘦,书册相携检点梅,细嚼梅花,风流千古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陈平安停下动作,转头笑道:“于韵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难尽,让人听着揪心啊。”
姜尚真抬手握拳,轻轻挥动,笑道:“以后我多读书,再接再厉。”
陈平安一步后掠,坐回原先那个台阶上,问了一个古怪问题:“姜尚真?”
至于那个韩绛树,好不容易才将脑袋从地底下拔出来,以手撑地,呕血不已。
杨朴叹息一声,如此一来,前辈真要与那万瑶宗不死不休了。若是没有旁人看着,韩绛树今天遭遇此事,说不定还有一分回旋余地。
姜老宗主一贯嬉戏人间,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交朋友也从不以境界高低来定,所以杨朴只当什么供奉周肥,什么拜见山主,都是朋友间的玩笑,难道天底下真有一座山头,能够让姜老宗主心甘情愿担任供奉?
可如果不是玩笑,谁又有资格调侃一句“姜尚真是废物”?
姜老宗主可是公认的桐叶洲力挽狂澜第一人,连龙虎山大天师都在大战落幕后,特意从蛟龙沟遗址那处战场跨海重返了一趟神篆峰。
姜尚真一头雾水,转头望向陈平安:“不然我是谁?什么意思?”
陈平安突然问道:“今年是?”
姜尚真越发疑惑不解:“怎么回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答道:“总觉得像是大梦一场,还没有醒过来。”
姜尚真思量一番,给了个说法:“随驾城那边是在神龙十七年更换的年号,如今是元熙九年。”
陈平安稍稍推算当时游历北俱芦洲的年月,皱眉不已,三个梦境,每一梦将近两年?
也就是通过剑气长城和宝瓶洲的山水颠倒,崔瀺现身城头,和自己见面,再到自己入梦以及清醒,从芦花岛造化窟走出那道山水禁制,其实浩然天下又已经过去了五年多?
崔瀺到底想要做什么?
让自己错过更多,返乡更晚,到底意义何在?
陈平安望向姜尚真,眼神复杂。
眼前人,当真不是崔瀺心念之一?
一个人的视野,终究有限,如果有崔瀺的境界本事,再学成一两门相关的秘术道诀,陈平安觉得自己同样可以试试看。
站得高看得远了,当陈平安俯瞰人间时,脚下的山河万里,就只是一幅白描画卷,死物一般,无须崔瀺太过分心施展障眼法。
可陈平安看得近了,人不多,寥寥无几,崔瀺就可以将画卷人物一一彩绘,或是再用点心,为其点睛,栩栩如生。
哪怕陈平安身处市井闹市,像彩衣渡船,或是渝州驱山渡,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大不了就是崔瀺故意让自己置身于类似白纸福地的一部分。
而陈平安之所以怀疑眼前的姜尚真,还有更大的隐忧,当年在牢狱,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霜降只凭一次游历陈平安的心境,就能够衍化出千百条合情合理的脉络。
而崔瀺明摆着要比飞升境霜降道行更深,也就是说,每个陈平安知道的真相,一个起念,“姜尚真”就跟着知道了。
所以此梦之真假,近乎无解。
姜尚真没现身之前,桐叶洲和镇妖楼的天然压胜,已经让陈平安心安几分,此时此刻反而又恍惚几分。
因为才记起,一切感受,甚至连魂魄震动,气机涟漪,落在擅长洞察人心、剖析神识的崔瀺手上,同样可能是某种虚妄,某种趋于真相的假象。
这让陈平安烦躁几分,忍不住灌了一大口酒,早知道就不该认了什么师兄弟,若是撇清关系,一个隐官,一个大骊国师,崔瀺大概就不会如此……“护道”了吧?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书简湖问心局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现在倒好,崔瀺又来了一场更心狠手辣的?
图什么啊,凭什么啊,有崔瀺你这么当师兄的吗?
难不成真要自己直奔中土神洲文庙,见先生,见礼圣,见至圣先师才能解梦,勘验真假?
可若是第四梦,为何崔瀺偏偏让自己如此生疑?
或者说这也在崔瀺算计之中吗?
陈平安自打记事起,就从没这么迷糊过。
没读书,不识字,却也从未活得浑浑噩噩,学了拳,读了书,多次远游,更是咬牙认定几个道理,所以即便走得跌跌撞撞,不那么顺遂,终究身外世事再风雨飘摇,可心里边始终踏实,现如今,好像所有坚信不疑的道理,书上抄来的,自己想到的,还有飞剑、拳法、符箓,众多本命物和人身小天地,都变成了一座缓缓离地的空中楼阁,就像先前在渡船遇到的海市蜃楼,兴许在千百年前,是真的,千真万确,但是当陈平安和渡船乘客所见时,就是假的,因为众人已经身在那条光阴长河的下游某处渡口了。
姜尚真奇了怪哉,问道:“陈平安,到底怎么回事?好像……连我都信不过?”
陈平安无奈道:“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现在处境比较尴尬,怕就怕一叶障目,视线所及,皆是有人刻意为之。”
在姜尚真这边,陈平安还是愿意将其视为姜尚真,就像不管是不是梦境,听闻太平山有此遭遇,陈平安二话不说就赶来了。
姜尚真更无奈:“难不成遇到了白帝城城主,你在和郑居中问道?没道理啊,这家伙这些年在扶摇洲那边很是风生水起。硬是将一洲两军帐的妖族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整个扶摇洲的妖族都被他一人策反了大半,何况郑居中没道理跟你死磕吧。说真的,你惹上谁,不管是不是飞升境,我都可以出把力,唯独摊上了郑居中,实在有心无力。”
能让姜尚真打心底不敢去招惹的山上修士不多,白帝城郑居中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名次极其靠前。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郑居中。”
姜尚真思量片刻,沉声道:“陈平安,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心定片刻,尽量拘押所有念头为一,然后我写些旧事在纸上,到时候一看,便知我之真假。不过事先说好,我如今境界不在巅峰,一个韩玉树不算什么,来两个韩玉树,就够你我吃上一壶罚酒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没有意义。”
姜尚真叹了口气:“看来麻烦确实不小。”
陈平安还是摇头:“也不全是麻烦,就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总也无法脚踏实地,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陈平安是在害怕,害怕年少时那种竭尽全力都是注定徒劳无功的感觉。
在练拳之后,尤其是成为剑修之后,陈平安本来以为那种让人溺水窒息的可怕感觉已经和自己越行越远,甚至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之面对面。
姜尚真闭上眼睛,沉思片刻,伸出并拢双指,轻轻旋转,台阶外不远处灵气凝聚,浮现一物,如磨盘,约莫井口大小,静止悬停。
姜尚真再手指随意扭转,便多出一个身形模糊的人,身高不过寸余,好像摆出一个拳架,要与那磨盘问拳。
姜尚真又以双指凝出一个个磨盘,最终变成一个由千百个磨盘重叠而成的圆球,最终双指轻轻一划,其中多出了一个同样寸余高度的小人儿。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第一个磨盘开始转动,缓缓移动,碾压那位纯粹武夫,后者便以双拳问大道。
另外一处,身处天地大磨盘当中的练气士,竟是随之而动,与那无数条纵横丝线组成的小天地一同旋转。
姜尚真缓缓道:“以纯粹武夫眼光看待世界,和以修道之人眼光看待天地,是不一样的。陈平安,虽然你重建长生桥后,修行修心无懈怠,但是在我看来,你越是将自己视为‘纯粹’武夫,你就越是无法将自己视为一个纯粹的入山修道之人,因为你好像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证道长生,也从未将此当作一件必须要做成的事情?不但如此,你反而一直在有意无意逆流而上。明白了这个心境,此种道理,回头再看,真真假假,重要吗?梦也好,醒也好,当真会让你心无所依吗?大梦一场就大梦一场,怕个什么?”
陈平安仔细听着姜尚真的每一个字,同时凝神盯着那两处景象,许久过后,如释重负,点头道:“懂了。”
姜尚真抬起手,握拳,拇指跷起,指了指两人身后的太平山,笑道:“忘了这里是哪里?”
姜尚真是在说一句话:太平山修真我。
陈平安伸手握住姜尚真的手臂,神采奕奕,大笑道:“冤枉周肥兄了,姜尚真不是个废物!”
姜尚真笑容尴尬:“我谢谢你啊。”
一个是陈大山主的好话实在不好听,再一个是那位绛树姐姐总算晓得自己是谁了,瞧她那双秋水长眸瞪的,都快把眉毛挤到后脑勺去了,看见了你家姜哥哥,至于这么开心吗?
“韩玉树估计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好手段,多半祭出发钗,本身就是一种传信。不然那封密信,不至于那么简明扼要,连姜老宗主都不提。”
陈平安取出一壶酒,递给姜尚真,斜眼看韩绛树,说道:“你身为供奉,好歹拿出点担当来。对付女子,你是行家里手,我不行,万万不行。”
姜尚真接过了酒水,这才嘴上哀怨道:“不好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伤和气,韩玉树可是一位极其老资历的仙人境高人,我要只是你家的供奉,单枪匹马的,打也就打了,反正打他一个真半死,我就跟着假装半死跑路。可你刚刚泄露了我的底细,跑得了一个姜尚真,跑不了神篆峰祖师堂啊……所以不能白打这场架,得两壶酒,再让我当那首席供奉!”
陈平安又丢给姜尚真一壶酒,笑道:“有什么不好的,不打不相识。既然韩玉树认识你,就坐这里喝你的酒。”
原来是将韩绛树交给姜尚真,至于韩玉树,则让他自己来“不打不相识”。
言语落定,陈平安站起身,原本从袖中滑出一对曹子匕首,但是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好像放弃了“曹沫”这个身份。
收起匕首入袖,再轻轻卷起双袖,陈平安伸了一个懒腰,人身小天地的山河千万里如有一串春雷炸响,辞旧迎新,天地迎春。
心湖之中,泛起涟漪,就像一封书信。
果然如崔瀺所说,陈平安的脑子不够好,所以又灯下黑了。直到到了太平山,见到了姜尚真,才能“解梦”。
那封信,在陈平安心湖浮现片刻,就渐渐消逝。
与此同时,心境中的日月齐天,好像多出了许多幅光阴画卷,但是陈平安竟然无法打开,甚至无法触及。
其实那封信,陈平安也是时隔多年才打开。
不单是那个被锁在阁楼读书的我,不单是泥瓶巷孤苦伶仃的你,其实所有的孩子,在成长路上,都在使劲瞪大眼睛,看着外边的陌生世界,也许会逐渐熟悉,也许会永远陌生。
陈平安,你看得太久了,又看得太仔细,所以难免会心累而不自知。
不妨回想一下,你这辈子至此,酣睡有几年,美梦有几回?
是该看看自己了,让自己过得轻松些。
光是认得自己本心,哪里够,天底下的好道理,若是只让人如稚童背着个大箩筐上山采药,怎么行?
让我辈读书人,孜孜不倦追寻一生的圣贤道理和世间美好,岂会只是让人深感疲惫之物?
陈平安,你还年轻,这辈子要当几回狂士,而且一定要趁早。
要趁着年轻,与这方天地,说几句狂言,撂几句狠话,做几件不再刻意遮掩的壮举,而且说话做事、出拳出剑的时候,要高高扬起脑袋,要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治学,要学齐静春;出手,要学左右。
要坚持善待这个世界,也要学会善待自己。
要让身后跟随你的孩子,不但学会待人以善,和这个世界融洽相处,还要让他们真真切切懂得一个道理,当个好人,除了自己心安,还会有真真切切的好报。
这才是你真正该走的大道之行。
这才是真正的三梦第一梦,故而先前三梦,是让你在真梦中悟得一个“假”字,此梦才是让你在假梦里求得一个“真”字,是要你梦里见真,认得真自己犹不够,还需再认得个真天地。
此后犹有两梦,继续解梦。
师兄护道至此,已经尽力,就当是最后一场代师授业。
希望未来的世道,终有一天,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有请小师弟,替师兄看一看那个世道。
今日崔瀺之心心念念,哪怕百年千年之后再有回响,崔瀺亦是无愧无悔无憾矣。
文圣一脉,有我崔瀺,很不如何,有你陈平安,很好,不能再好,好好练剑。
齐静春还是想法不够,十一境武夫算个屁,师兄预祝小师弟有朝一日……咦?
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都是十五境剑修了啊……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哭笑不得。
醒时如梦,梦中求真。
难怪离开芦花岛造化窟没多久,就会有一条恰好路过的彩衣渡船,会先去驱山渡,而不是扶乩宗,然后笃定陈平安会先找玉圭宗姜尚真,最终还肯定会来到这座太平山,不管姜尚真是否点破,崔瀺觉得陈平安都可以想到一句“太平山修真我”,前提当然是陈平安不会太笨,毕竟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崔瀺曾经亲自为陈平安解字“晴朗”,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大概在绣虎眼中,自己都如此作弊了,陈平安如果到了太平山,还是迷迷糊糊不开窍,大概就是真的愚不可及了。
只是为何又是一场错过?
陈平安似睡非睡,心神沉浸,十境气盛,心中人与景,变成一幅从白描变成彩绘的绚烂画卷。
家乡小镇,宝瓶洲,剑气长城,桐叶洲,北俱芦洲。
在这个天下太平的初春时分,相衔接的两座天下,一道道武运齐至桐叶洲太平山。
一袭青衫化虹而去,武运汇聚在身,陈平安向一位仙人境递出一拳。
姜尚真看了一会儿,真是佩服自家山主的脸皮了。
先前那架势,分明是奔着三两拳打死一位仙人境去的,结果双方真过招了,都众目睽睽之下的武运临头了,还假装自己是个以远游境最强跻身山巅境的武夫?
敢情是让那仙人境帮忙喂拳稳固境界呢。
那韩玉树是真傻还是咋的,还真就打人打上瘾了?
一道道术法真是绚烂,一门门神通何等壮观,尤其符箓更是神出鬼没,登峰造极,难怪如今桐叶洲溜须拍马无数,说你是那于玄之下符箓第一人,你韩玉树不会真信了吧?
毕竟这个如今已经板上钉钉的说法,是我姜尚真首创的,然后一个不小心就传开了。
韩仙人估摸着是极少如此酣畅出手、对手又足够皮糙肉厚的缘故?
哦,是姜某人小觑韩仙人了,原来是在悄悄布阵构造小天地。
韩绛树举目远眺,看得她焦急万分,刚想要悄悄传信,好告诉她爹,那人心思幽深、阴险至极,除了是刚刚泄露出的武夫大宗师身份之外,更是一位同样精通符箓阵法的道门仙人,切不可太过依仗自家的三山秘箓阵法,只是不等她传递密信,韩绛树眉心处就渗出一粒鲜血珠子,一截柳叶悬停在她眉心处。
姜尚真埋怨道:“绛树姐姐真是薄情寡义,难不成忘了捡着你那只绣鞋的姜弟弟了吗?好心好意,双手捧着去还你绣鞋,你却反而羞恼,不容我解释半句,可等到四下无人,就震碎了我那一身法袍。绛树姐姐你知不知道,受了这等委屈,我回了桐叶宗,喝了多少壶的愁酒,只是每次揭开酒壶泥封,那个香味……”
“是你?!狗贼闭嘴!”韩绛树瞪圆眼眸,“我派人查过,你当时施展的所有术法,的确都是桐叶宗非嫡不传的独门秘术……”
说到这里,韩绛树也自知说了句天大废话,她死死咬紧嘴唇,渗出血水都不曾察觉,只是恨恨道:“姜尚真!姜尚真!”
姜尚真竟是眼神比她还幽怨:“口口声声化成灰都认得我,结果呢,你们这些漂亮姐姐的言语果然都信不得。”
这等“宫闱艳事秘闻”,一旁读书人杨朴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继续喝酒。
姜尚真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捂住脸,山主大人,你这就过分了啊。
只见一道身影倾斜摔落,轰然撞在山门百丈外的地面上,撞出一个不小的坑。
姜尚真赶紧望向那处尘土飞扬,忧心忡忡问道:“道友受伤了吗?”
那一袭青衫跳起身,以拳罡震去一身尘土:“点子扎手!”
韩绛树脸色铁青,但是一截柳叶已经钉入她眉心些许,由不得她开口言语。
天上,一人悬停,一手握着一枚绛紫色酒葫芦,轻轻呵了一口气,正是仙人鼓吹三昧真火的无上神通,遮天蔽日的金色火焰如瀑布倾泻,浩浩荡荡涌向那一袭青衫。
万瑶宗宗主仙人境韩玉树俯瞰太平山山门那边,冷笑道:“姜宗主,与朋友合伙耍猴呢?刚刚跻身九境武夫不说,还能够以三千六百张符箓破我阵法。姜大宗主,你这朋友,真是了不得,年轻有为,敢问到底是中土神洲哪位道门高人啊?莫不是符箓于玄的亲传弟子?”
姜尚真放下酒壶,缓缓起身,嬉皮笑脸道:“要不是看在你差点儿成为我岳父的分儿上,这会儿三山福地的万瑶宗祖师堂可就要挂像烧香拜老祖了。忍你们很久,真以为姜某人从飞升境跌回仙人境,咱俩就又平起平坐了?”
呆呆地坐在台阶上的书院子弟杨朴又要下意识去喝酒,才发现酒壶已经空了,鬼使神差的,杨朴跟着姜老宗主一起站起身,反正他觉得已经没什么好喝酒压惊的了,今天所见所闻,已经好酒喝饱,醉醺陶然,比起读圣贤书会心会意,半点不差。
看来以后返回书院,真可以尝试着多喝酒。
当然,前提是在这场神仙打架中,他一个连贤人都不是、地仙更不是的家伙,能够活着回到大伏书院。
韩玉树刚要让姜尚真放了韩绛树,就微微皱眉,视线偏移,只见那一袭青衫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双指间夹着一粒微微摇曳的火花,抬头望向自己,竟是将那粒灯火一般的三昧真火,丢入嘴中,一口咽下,然后抖了抖手腕,笑眯眯道:“两次都是只差一点儿韩仙人就能打死我了。”
姜尚真立即火急火燎,跺脚道:“好人兄岂可如此坦诚。”
韩玉树依旧高悬天上,不理会地上两人的唱双簧,这位仙人境宗主衣袖飘摇,气象缥缈,极有仙风。
韩玉树实则内心震动不已,竟然如此难缠?
难不成真要使出那几道撒手锏?
只是为了一座本就极难收入囊中的太平山,至于吗?
一个最喜欢记仇也最能报仇的姜尚真,就已经足够麻烦了,还要外加一个莫名其妙的武夫?
中土某个大宗门倾力栽培的老祖嫡传?
术、武兼具的修道之人,本就不常见,因为走了一条修行捷径,称得上高人的,更是寥寥,尤其是从金身境跻身“覆地”远游境,极难,一旦行此道路,贪心不足,就会被大道压胜,要想打破元婴境瓶颈,难如登天。
所以韩玉树除了忌惮几分对方的武夫体魄和符箓手段,烦心这个年轻人的难缠,其实更在担忧对方的背景。
陈平安好像看破了韩玉树的心思,开门见山道:“不用担心我有什么靠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曹沫,是玉圭宗的二等客卿,坐镇雨龙宗的仙人葱蒨,和驱山渡剑仙徐君,还有彩衣渡船管事黄麟,都可以为我作证。”
韩玉树讥笑道:“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好玩吗?年轻人,你真当自己不会死?”
韩玉树自顾自摇头:“有资格为太平山说上几句话的,撑死了就是百年之后才能够重返桐叶洲的女冠黄庭,至于你,算个什么东西?”
姜尚真叹了口气,得嘞,真要开打了。
这下子是拦都拦不住了。
当然了,姜尚真也没想着阻拦。
老子身为落魄山未来首席供奉,胳膊肘能往外拐?
陈平安看着这个三山符箓一脉的仙人境修士,拔下那根还藏着孩子们的碧玉簪子,收入一处本命窍穴当中,免得打生打死的,一个没收住手,小天地摇晃,连累那些孩子练剑不安生,所以簪子一去,陈平安瞬间披头散发,然后他伸手绕过肩头,双手轻轻攥住头发,以一枚凝气而生的金色圆环系住头发,双膝微屈,身形瞬间佝偻几分,拳意流淌全身,一手负后,一手拈出一枚符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终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纸糊又头硬的仙人。”
纸糊的仙人?好大气性,都敢不将一位仙人境放在眼中了。
韩玉树无视山门口气冲斗牛的气势,只觉得年轻人这个说法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不愧是中土大宗门走出的得意嫡传,说法谐趣,口气不小,简而言之,就是自己好心好意一番劝诫过后,眼高于顶的年轻人依旧不知死活。
除了白玉京大掌教一脉的太平山,宝瓶洲的神诰宗,以及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嫡传之一、在旧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和北俱芦洲的道门天君谢实,尤其是火龙真人的趴地峰,他们的道统大致脉络,以及各家的道法神通路数,韩玉树都有所了解。
姜尚真越发焦急,语速极快:“好人兄莫不是喝酒喝高了,纸糊是个什么鬼,韩宗主符箓神通,甲于桐叶洲,都有那浩然符箓第二人的说法了,小觑不得,不可轻敌。尤其是韩宗主一手源出正宗的三山秘箓,气象森严,只说根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