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共斩蛮荒

        夜幕沉沉,转瞬间即不见阿良身形,唯有剑光四起,照耀天地四方。

        一人出剑,就有远古战场诸多神灵手段叠出的气象。

        与绶臣一起负责运转大阵的新妆,作为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离真的师姐,迅速环顾四周,施展了一门通幽神通,双眼熠熠,宝光流转,连那光阴长河和阴冥之路都能寻出蛛丝马迹,竟是依旧找不出那个男人的踪迹。

        难怪阿良早年能够在那场险象环生的大妖围追堵截当中,溜之大吉。

        绶臣已经从剑匣当中抽出一把无鞘长剑,双指夹住剑身,往剑尖处迅猛一抹,好似剥落一层仙人遗蜕。

        剑光化作一道雷光,与那璀璨电光撞在一起,与此同时,绶臣心声提醒道:“别找了,你我只管住持脚下阵法,安心领剑就是。”

        新妆闻言立即收敛心神,祭出了一只不起眼的袋子,轻轻摇晃,云雾升腾,快速弥漫,好像与那远古风神雨师借来一场风雨,将她身形笼罩其中,云雾飘摇看似不过方丈之地,实则别有洞天,一座风雨天地广袤无边,万里之遥,宛如一种另类的芥子神通,帮助新妆隐匿于一座巨湖当中,即便阿良能够随手一剑斩开小天地的山水禁制,也砍不中她的真身。

        此次围杀阿良的一众蛮荒大妖,好像要是谁手上没一两件仙兵,都没脸出门,现身此处战场。

        新妆暂时处境无忧,就多打量了几眼绶臣背着的那只剑匣,论师承,一座蛮荒天下,能够与托月山比拼的,其实就只有文海周密一脉了。

        只见绶臣一次次划抹剑身,不断剥下层层远古剑意,与阿良那份剑道所化的雷震气象相抗衡。

        同样是飞升境剑修,差距悬殊,不单单是绶臣当下境界尚未彻底稳固,更多的还是剑道有高低。

        绶臣不得不承认,想要接近阿良如今的剑道高度,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对方短命,自己长命,然后一点点靠着水磨功夫和后续机缘,才有希望。

        绶臣所背剑匣,绘有一幅远古三山四海五岳十渎图,与后世广为流传的道家符谶真形图,出入极大。

        因为先前被阿良剑意牵扯,剑匣障眼法已经褪去,显露出早已失传的三山真形,一览无余,分别好似神人尸坐、山野猿行、云隐龙飞。

        三山职责,分别掌阴阳造化、五行之属,定生死之期、长短之事,主星象分野,兼水裔鱼龙之命。

        剑匣本身就是一件大仙兵品秩的重宝阵图,传闻上古灵真至人,手持此图,过三山跨五岳,经行江河海渎,百神群灵尊奉亲迎。

        虽是一件远古阵图,可惜铸造此物的炼师,不知名讳,只是习惯被山巅修士尊称为三山九侯先生,之后它又被恩师周密精心炼化为一座名为剑冢的养剑之所,被誉为世间养剑葫的集大成者,最多可以温养九把长剑,孕育出类似本命飞剑的某种神通,一旦练气士得此重宝,不是剑修胜似剑修。

        山上师承就是如此重要,神仙种也讲究一个拜师如投胎,半点不假。

        至于那只作为天下搬山之属老祖宗的朱厌,脚踩长剑定山,大道显化为一处山岳小天地,手持长棍,法天象地,现出千丈真身,长棍一并扩大,一棍砸下,敲中那条火龙的头颅,将其打了个稀烂,火光四溅,山河千里,火雨滂沱。

        不承想那条头颅崩碎的火龙,竟然自行演化为千百条纤细火龙,一条条蜿蜒如山,形同大地龙脉,以此挑衅朱厌这位搬山老祖,喜欢搬山,那就只管搬徙。

        朱厌转为双手持棍,庞然身躯,飞旋不停,放声大笑道:“狗日的阿良,你我虽是敌对阵营,不过敬你是条汉子,回头在我蛮荒山河为你立碑一块,爷爷我亲自为你撰写墓志铭,保管坟头年年堆酒如山,如何?!”

        长棍再一拨,朱厌施展出一门搬山之属的本命神通,是那划江成陆的大手笔,在那满目疮痍且布满剑意的大地之上,拨开那些好似巨湖凝聚的浩然剑意。

        这等堪称不可理喻的分水之法,远胜后世几座天下的山上水土术法,可以将江海大水随意分开,水落石出,分割山河,漏出陆地,简直就是一种俗子肉眼可见的沧海桑田之变化。

        朱厌再一个轰然落地,脚踩裸露出来的大地山根,真身蓦然暴涨五成,一棍横扫,怒喝道:“还不赶紧滚出来,乖乖给爷爷磕头认死!”

        远远观战的新妆微微皱眉,实在是不喜朱厌的厮杀作风,乱吼乱叫,委实聒噪。

        可新妆对其知根知底,知道这些都是障眼法,别看朱厌这位搬山老祖每次在战场上,最喜欢撂狠话,说些不着调的豪言壮语,在浩然天下两洲一路敲山碎岳,手段暴虐,横行无忌,实则朱厌每次遭遇强劲敌手,出手就极有分寸,手段阴险,与绶臣是一样的厮杀路数。

        要是将朱厌当作一个只有蛮力的大妖,下场会很惨。

        新妆身边金甲骑士已经取出腰间一枚流星锤,手腕拧转,金光流转,疾速旋转,凝为一个道法无瑕的金色圆圈,最终迅猛抛出,砸向那颗宛如试图开天辟地的天降彗星。

        他那两枚袖珍流星锤,本就是由拦截下的两颗不同寻常的天外流星,再耗费无数天材地宝精心炼化而成。

        万年以来,儒家文庙的陪祀圣贤,绝大多数都跟随礼圣驻守天外,与神灵经常交手,再加上早年礼圣领衔、诸子百家祖师以及龙虎山天师等山巅修士联袂远游,天外厮杀一直不曾停歇。

        其间造就出颇多人间异象,比如蛮荒天下出现两处禁忌重重的天漏之地,一在地势高耸的西北,一在好似天塌地陷一般的东南地界,前者经常火雨流星坠落大地,后者终岁暴雨,连绵不绝,大雨如注倾泻,几乎一年到头不见天日。

        旧王座大妖绯妃,就是在其中一处,找到了后来成为甲申帐剑修的雨四。

        在阿良出手之前,萧?就已经率先提醒道:“张禄,稍后等到真正打起来,阿良不会对你收手的,不然他就是找死,所以自己小心,给人上坟敬酒,总好过被人祭酒。”

        萧?早年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就是出了名的没心没肺,她交朋友,就一个要求,谁看浩然天下不顺眼,她就与谁投缘。

        在这件事上,阿良又是个例外。

        大概是因为这个身为文庙圣人后裔的儒家子弟,实在太不像个读书人的缘故。

        再加上阿良的剑修身份,以及他竟然能够在剑气长城一待就是百年,萧?其实与他关系极好。

        遥想当年城头,每逢大雪时节,就会有个邋里邋遢的汉子,双手提着小姑娘的两根羊角辫,美其名曰“提笔写字”。

        可能这就像阿良自己说的,每个结局伤感的故事,都有个温暖的开头,每年的大雪隆冬,都是从春暖花开中走来。

        张禄起身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了,知道轻重。今天的战场只有剑修,不谈朋友。”

        这位曾经在剑气长城沦为看门人的大剑仙,拥有两把本命飞剑,一为倒影,一为支离。

        萧?站起身,一个跳跃,并未施展出金身法相,以真身迎向那份剑意,她跃入那条剑道显化的碧绿江河之中,抡起两条纤细胳膊,肆意出拳,搅碎剑意。

        除了与左右那场从浩然天下打到天外的厮杀,萧?在担任剑气长城隐官的岁月里,不但从未祭出本命飞剑,甚至都没有一把趁手的长剑,每次赶赴战场,连那剑坊的制式长剑都懒得用。

        不过,今天不会,因为左右肯定会赶来战场。

        老祖初升示意斐然不着急出手,老修士手持拐杖,数次轻轻戳地,每一次拐杖拄地,就是一种无上神通的施展,大道造化,随心所欲,壶天,禁气,魇祷……

        流白幽幽叹息一声,身陷这样一个完全可杀十四境修士的包围圈,就算你是阿良,当真能够支撑到左右赶来?

        下一刻,不见踪迹的阿良终于在战场现身,先有剑光才见人。

        不是去找新妆,剑光直奔朱厌后脑勺道:“你他奶奶的,喜欢满嘴喷粪是吧,今天非教你吹牛如何打草稿!”

        朱厌来不及撤去真身,便祭出一道秘法,以法相替代真身,哪怕脚踩山根,仍是再不敢真身示人,刹那之间缩回地面。

        只见朱厌那颗法相头颅被一剑当场斩落,刚刚弹起些许,就又被下一道剑光当空斩碎。

        新妆瞪大眼睛,绶臣沉声道:“找你来了!”

        果不其然,一条剑光,并非笔直一线,而是刚好契合阴阳鱼阵图的那条曲线,一剑破阵。

        阿良仗剑一步跨出,闯入云雾天地之中,一身剑意如铁骑凿阵,根本无视新妆第二道阵法禁制。

        所幸新妆方才没有托大,立即运转大阵,阴阳颠倒,与绶臣更换小天地,互换位置。

        绶臣背后剑匣自行脱落,化作一座远古阵图,这位飞升境剑修出现一尊三头六臂的金身法相,各持一剑。

        手中只有双剑的阿良,也无半点剑术可言,就只是乱砍。

        相较于绶臣的法相,阿良那一粒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芥子身形,一次次递剑,剑光画弧,眼花缭乱,纵横交错,砍得绶臣的法相一次次领剑即后退。

        最后一次出剑,阿良身形一闪而逝,直奔新妆而去。

        新妆刚刚再次运转阵法,绶臣便叹息一声,来不及提醒了。

        阿良重返原地,一剑直落,新妆心神震撼,毫无还手之力,只得以身上一件法袍替死,法袍蓦然大如云海,最终碎若散花,却不见新妆。

        阿良面无表情,手腕拧转,倒持一把即将崩碎的长剑,剑尖往大地虚空随便一戳,那把长剑如仙人蹈虚,消逝不见。

        下一刻,长剑就从新妆后背心处捅穿,将其身躯倾斜挑起,与此同时,一把长剑恰好崩碎,新妆的人身小天地当中,就像下了一场飞剑暴雨。

        与剑修厮杀,就是如此,从不拖泥带水,往往是转眼间,就连胜负同生死一并分了。

        阿良是跟山巅大修士打了无数交道,见多了乱七八糟的术法神通,在一剑伤及新妆大道根本之后,几乎同时,就震碎手中第二把长剑。

        碎剑无数,剑气冲天,在新妆那边聚拢,等于临时布起一座剑阵,困住新妆四周天地,你们谁有那本事,逆转光阴长河,随意,反正无法让新妆沿河倒流而走就是了。

        所幸有那老祖初升掌心抵住拐杖,心声默念,不知祭出何法,护住了新妆性命不说,还让新妆能够暂时维持仙人境界,同时打散阿良的剑气残余,顺利缝补上了那座已经无法聚拢的阴阳鱼阵图。

        阿良对此早有预料,早就习以为常,一人围殴一群人,自己吃点亏没什么。

        双手按住腰间两把佩剑的剑柄,阿良再次从原地消失。

        流白看得触目惊心,这就是真正放开手脚与人厮杀的阿良?

        蛮荒天下的一处天幕,漩涡翻转,风起云涌,最终一股令人窒息的大道气息,缓缓降落人间。

        不见飞剑踪迹,却是毋庸置疑的一把本命飞剑。

        而蛮荒天下的北方,犹有一道剑光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南下。

        阿良左右,一竖一横,剑道剑术,共斩蛮荒。

        京城火神庙,老宗师鱼虹不再看那个年轻女子,强行咽下一口鲜血后,这位终于坐稳武评第三的老人,大步走出螺蛳道场,原本渺小的身形渐大,在众人视野中恢复正常身高,老人最终站定,再次抱拳礼敬四方,顿时赢得无数喝彩。

        这位大骊刑部一等供奉,哪怕不靠那一身名动京城的巅峰武学,只靠这个供奉身份,都足以在一洲山河横着走。

        经此一战,鱼虹在山上和江湖的威望,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人群之中,有人默默抱拳,或是悄然作揖,礼送鱼虹。

        他们都是旧朱荧王朝的遗民出身,后来或在大骊朝廷就职为官,或在京城讨生活,与那中岳山君晋青是差不多的处境。

        今天他们来这自然要比一般看客多出一份复杂心思,朱荧王朝作为曾经东宝瓶洲中部国力最强的存在,和那些山河版图好似豆腐块大小的诸多大骊藩属不同,故而朱荧独孤氏是注定复国无望了。

        至于此举会不会犯忌,这些人倒是都无所谓,大骊宋氏朝廷这点肚量还是有的,而支撑这份气度的,归根结底,自然还是国力。

        当年大骊铁骑一路从北往南,势如破竹,马蹄声响彻于南海之滨,各国山河皆成故乡,令人胆寒,深感畏惧,最终大骊王朝护住了一洲山河不至于陆沉破碎,又赢得了一份敬重。

        同样是山巅境武夫的周海镜,暂时就没有这类官身,她先前曾与青竹剑仙开玩笑,让苏琅帮忙在礼、刑两部那边引荐一二,牵线搭桥,与那董湖、赵繇两位大骊中枢重臣说上几句好话。

        不过苏琅心知肚明,这只是周海镜一贯的言语风格,当不得真。

        这场问拳过后,周海镜只是略输一筹,那么一个头等供奉身份,肯定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说不定不等周海镜回到京城下榻处,兵部武选司或是礼部祠祭清吏司就会主动找到周海镜。

        一想到周海镜选的地方,据说是她到了京城,一路随缘而走挑中的风水宝地,苏琅便倍感无奈。

        委实是过于寒酸了些,苏琅都无法想象,原来大骊京城也有那么遍地鸡屎狗粪,甚至路边就是猪圈的地方。

        先前去找周海镜,苏琅甚至是这辈子第一次走过暗娼窑子的门口,反正一条光线阴暗的狭窄巷弄,两边都是,躲都无法躲。

        当时苏琅找到周海镜后,她大笑不已,第一句话就是得赔偿青竹剑仙一双靴子。

        此刻苏琅轻声问道:“周姑娘,你还好吧?”

        “不太好,老匹夫下手贼重。”

        周海镜伸手绕到后背心,揉了揉被鱼虹一肘砸伤处,哀怨不已:“半点不知道怜香惜玉。”

        问拳一场,她那一脸精致妆容,已经都花了,至于那些早先堆积成山的发饰,都给鱼虹拳罡打得七零八落,可惜了,都是钱啊,要是能留下几件,就又能小赚一笔。

        她恼火道:“下次问拳定要找回场子,等没这么多人观战了,看老娘我直奔下三路,到时候请你吃蛋炒饭。”

        苏琅听得哑口无言,这位年龄相近却高出自己一个境界的女大宗师,多年不见,言语……风趣依旧。

        周海镜钻进了车厢,掏出帕巾,呕出一大口淤血,收入袖中,她浑然不在意这点伤势,手指蘸了蘸口水,撚动几张票据,都是她先前在京城几大赌庄的押注。

        屋顶那边,陈平安问道:“我去见个老朋友,要不要一起?”

        宁姚瞥了眼远处街巷的那辆马车,道:“那个车夫?”

        陈平安点点头,解释道:“叫苏琅,有个‘青竹剑仙’的绰号,松溪国的江湖人,算是宋老前辈的半个邻居。”

        苏琅如今既然有了个官身,又跻身了远游境,即便最后无法跻身山巅境,可只要苏琅没个大灾殃,至少还有百来年的寿命,所以将来肯定还是要跟那座山神祠,与宋凤山柳倩夫妇长久打交道的。

        当年苏琅刚刚破境跻身七境武夫,正值宋雨烧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作为一个晚辈的苏琅,其实已经赢了名声,却还是咄咄逼人,陈平安就给了苏琅一拳,将其打退回小镇,不过后来还是配合主动登门的苏琅,演了一场戏,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白送给苏琅偌大一份“山下剑术不输山上剑仙”的江湖名声。

        老一辈的江湖规矩和人情往来,多半如此。

        同在江湖,只要没结死仇,酒桌上就多说几句甘人之语。同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将独木桥走成一条阳关大道。

        宁姚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摇头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怪话,就只是找苏琅平常叙旧。”

        就像行走江湖,出门不露黄白。一般情况,陈平安不会轻易打开箩筐,泄露那份“家底”,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打人不打脸。

        宁姚说道:“那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笑道:“那我回去路上,买几样京师吃食。”

        宁姚点点头,一闪而逝,凭空不见,悄无声息。

        她其实知道陈平安还是挂心那场战事,就想要找点事情做做,分心就是散心。

        所以就让他单独去见所谓的江湖朋友。

        在官府各色衙役胥吏的虎视眈眈之中,众人有序离场,在一条僻静巷弄,马车缓缓停下,苏琅微微皱眉,眼前有一僧一道,堵住了去路,年轻道士,少年僧人,都是生面孔。

        年轻道士自报名号,掏出了一块象征身份的道正院谱牒司玉牌,道:“京师道录葛岭,有事找周姑娘商量,恳请周姑娘先下马车,再随贫道去往道观一叙。”

        小和尚双手合十,道:“小僧是译经局小沙弥。”

        苏琅眯起眼,大骊崇虚局辖下的一名道官?

        京城道正之下,分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这个自称葛岭的年轻道士,掌管谱牒一司。

        道录的上司,是京师道正,掌理京城道士的谱牒颁发、升迁贬谪,却管不着自己这位纯粹武夫,要是道正亲临,苏琅说不定还愿意礼让几分,虽说道正官品不高,到底还算手握实权,至于仅是一司主官的道录,芝麻官不说,与刑部衙门还有井水河水之分,真当自己那个刑部颁发的二等供奉身份,是个摆设虚衔?

        苏琅腰别一截青竹,以彩线系挂一枚无事牌,二等,不低了。纯粹武夫,只有山巅境,才有机会悬佩一等无事牌。

        大骊二等供奉,多是金丹境剑修、远游境武夫、元婴境练气士这三种人。除非军功极大,非剑修身份的金丹境练气士,都只能列为三等。

        苏琅淡然道:“有事说事,无事让开。”

        葛岭笑道:“是松溪国的青竹剑仙吧,贫道久仰大名,只是今天找周姑娘有事相商,不宜外人旁听,苏剑仙见谅个。”

        小和尚轻声问道:“剑仙?”

        现在小和尚一听到什么剑仙,就一颗光头两个大。

        这才几天啊,自己就已经给佛祖捐了两次香油钱。

        这次邀请周海镜议事,是宋续的意思,问拳结束,就要正式邀请她进入地支一脉。

        其实之前袁化境找过她一次,只是双方没谈拢,一来袁化境没有泄露身份,再者礼部、刑部的意思,也想借鱼虹试一试周海镜的武道斤两,看其到底有无资格补缺。

        至于这个风流倜傥的赶车武夫,小和尚还真不认识,只认得那块无事牌。再说了,再英俊你能英俊得过陈先生?

        地支一脉修士,十一位练气士,人人都是东宝瓶洲应运而生、取势而起的天之骄子,大半修士都不是大骊本土人氏,大骊朝廷对他们寄予厚望,向他们倾斜了无数财力物力,还耗费了不少山巅香火情。

        最大的依仗,除了各自的修士境界和天赋神通,还有冥冥之中的一洲气运,而唯一的缺陷,就是厮杀一事太过依赖人数的完整。

        这次与周海镜碰头,不只是小和尚惴惴不安,女鬼改艳、苦手他们几个都是如出一辙的忧心忡忡,最后还是余瑜帮忙说出所有人的心声:“能够补足最后一人,实力暴涨不假,可是老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咱们不会再去找隐官大人的麻烦了吧?”

        宋续当时玩笑道:“我和袁化境肯定都没有这个想法了,你们要是气不过,心有不甘,一定要再打过一场,我可以硬着头皮去说服袁化境。”

        这会儿苏琅神色不悦道:“我不管你们什么崇虚局、译经局,给我让路!”

        仗着有点官府身份,就敢在自己这边装神弄鬼?

        葛岭有些为难,其实最适合来这边邀请周海镜的人,是宋续,毕竟有个二皇子殿下的身份,不然就是境界最高的袁化境,可惜后者开始闭关了。

        周海镜听见了外边的动静,运转一口纯粹真气,使得自己脸色惨白几分,她这才掀开帘子一角,笑容妩媚道:“你们是那位袁剑仙的同僚?怎么回事,都喜欢鬼鬼祟祟的,你们的身份就这么见不得光吗?不就是刑部秘密供奉,做些台面底下的腌臜活计,我晓得啊,就像是江湖上收钱杀人、替人消灾的刺客嘛,这有什么没脸见人的,我刚入江湖那会儿,就在这一行当里边,混得风生水起。”

        周海镜自顾自说道:“可惜我这点武夫境界,难入山上高人的法眼,不敢奢望什么大骊头等供奉,可要说二等供奉,还是有点机会的。再说了,我可信不过你们,万一是那拐卖良家女子的江湖惯犯,回头我吃了个天大的闷亏,你们个个地头蛇,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女子,能找谁诉苦去?”

        苏琅等到周海镜说完,就要继续驾车,既然不让路,有本事就拦着。

        反正江湖历练,神仙道侣,就缺一场患难与共,今天机会难得。

        何况在这京城之地,苏琅还真不怕与这些三教中人的练气士起冲突,他最大的依仗,甚至都不是刑部无事牌,而是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

        葛岭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多喊几个人过来,才能请得动这位周姑娘的大驾了。

        小沙弥语重心长道:“陈先生说过,凡事恭谦有礼,不可盛气凌人。”

        一个温醇嗓音在小和尚身后响起:“不,我没有说过。”

        小沙弥立即侧身,双手合十,低头道:“陈先生最擅长给人赠送吉言良语,暂时没说过,以后会说的。”

        葛岭转身,与来者打了个道门稽首,神色恭谨,道:“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我这趟来是找朋友叙旧,你们忙正事便是。”

        然后补了一句:“回头我可能会去译经局和道观做客,希望不要耽误你们修行。”

        小沙弥一边点头,一边琢磨着又得去找座寺庙捐香油钱了。

        出家人,心疼钱做啥嘛。

        葛岭诚心笑道:“欢迎之至。”

        到时候可以与陈剑仙虚心讨教几手符箓之法。

        苏琅立即停下马车,再不敢往前冲去。

        因为他认出了对方身份。

        周海镜刚要放下帘子,这时也停下动作,一双水润的桃花眸子,瞬间眯成一线,望向那个站在小光头身边的青衫男子,约莫是小和尚个头太矮,显得那男人身材尤其修长。

        女子加上山巅武夫的双重直觉,让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从小巷高处飘然而落的不速之客,绝对不好惹。

        大骊武神宋长镜,风雪庙大剑仙魏晋,真境宗上任宗主韦滢……都不对。

        奇了怪哉,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让自己感觉完全打不过、干不翻?

        陈平安暗自点头,这位周宗师果然是同道中人,勤俭持家,都不舍得在镜花水月一事上有开销。

        苏琅神色微变,心情复杂至极,迅速收敛心神,聚音成线,与周海镜出声提醒道:“周姑娘,小心此人,他就是那个问剑正阳山的陈平安!”

        那场声势浩大的正阳山庆典,苏琅当然没有错过,通过镜花水月欣赏过那场观礼和问剑,也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位多年未见的青衫剑仙。

        所以苏琅跟朦胧山是同样的尴尬处境,只是相较于后者,这位青竹剑仙略好几分,当年那场剑水山庄附近的风波,双方虽然不算什么好聚好散,可到底没有就此结仇。

        周海镜听到“陈平安”这个名字后,神采奕奕,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那位如今东宝瓶洲最负盛名的年轻剑仙,极有可能还是浩然天下最年轻的一宗之主,惹不起惹不起,一个能让袁真页出拳在身如挠痒的剑修,招惹他作甚,只会亏钱的。

        她立即放下帘子,将车厢里边的大小物件打包,斜挎个大包裹,低头弯腰走出车厢,就要跳下马车:“那我就随葛真人走一趟,苏先生,劳烦你帮忙看顾马车了啊。”

        江湖水深,淹死胆大的;山上风大,吹散神仙风流啊。

        葛岭笑道:“我来帮忙驾车就是了。”

        苏琅犹豫了一下,下了马车。

        陈平安侧过身,站在墙根那边,给马车让路。

        周海镜坐回原位,然后掀开车壁一旁的窗帘,笑问道:“陈剑仙,容我多嘴问一句啊,咱俩没啥七拐八拐的怨怼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素未谋面,无冤无仇。倒是先前遥遥观战,与周先生学了几手拳招,受益匪浅。”

        周海镜眯眼而笑,天然妩媚,抬起手臂,轻轻擦拭脸颊上边的残余脂粉,道:“就是这会儿我的模样丑了点,让陈剑仙见笑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不会。”

        周海镜心中狐疑,先生?自己可是个娘们,如此称呼一个婆姨,不合适吧。

        这些个山上修士,真是怪得很。

        只是不能露怯,老娘是小地方出身,没读过书怎么了,奈何模样好看,就算自己是一本书,男子也只会抢着翻书。

        她认定那个年轻剑仙,多半是大骊豪阀世族的出身了。呵,甲族子弟,看着就烦,白瞎了那份皮囊和气度。

        马车缓缓驶出巷弄,车轱辘声响渐渐远去。

        陈平安转身笑道:“恭喜苏剑仙破境。”

        苏琅立即抱拳道:“大骊供奉苏琅,有幸重逢陈宗主。”

        听着苏琅的自我介绍,陈平安哑然失笑,自己又没眼瞎,那么大一块刑部牌子,还是瞧得见的。

        苏琅当然紧张万分,只是这些年自己与宋雨烧再无瓜葛,照理说,陈平安不该找自己的麻烦。

        只是这类偶尔下山、嬉戏人间的剑仙,实在性情难测,仙迹缥缈,每次出手,只凭心情,不问是非,往往就是剑光直落,头颅滚滚。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如今的东宝瓶洲,对这些个目无法纪、傲视王侯的修道之人约束极多。

        而且苏琅在被大骊刑部招徕之后,做过几桩秘密行事,针对的就是几拨自以为行事隐蔽的犯禁修士。

        不过这会儿最伤人的,还是周海镜就这样将自己一人晾在这边,女人啊。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道:“巧了,与苏剑仙是半个同行。”

        苏琅瞥了眼那块无事牌,竟是一枚三等供奉无事牌……只比候补供奉稍高一等。

        苏琅难免有些臊得慌。

        陈平安倒是没想要借机调侃苏琅,不过是让他别多想,别学九真仙馆那位仙人云杪。

        两人一起并肩走在巷中,陈平安笑问道:“我这些年远游异乡,久不在东宝瓶洲,刚刚回,宋老前辈的剑水山庄如何了?”

        苏琅小心翼翼地打腹稿,字斟句酌道:“当年一别,我就再不曾去过宋前辈的山庄,只听说他让出了祖业山庄,搬去了梳水国边境。如果不是参加了几场大渎战事,后来又闭关,之后就来了京城,我其实应该去为柳夫人的那座山神祠道贺的。听江湖朋友说过,宋前辈这些年身子骨还硬朗,走过几趟江湖,经常外出散心,这是好事,等到闲下来,下次返乡,理当补上那份贺礼。”

        陈平安始终神色和悦,就像是两个江湖老友的久别重逢,只差各自一壶好酒了,他点头笑道:“是该如此,苏剑仙有心了。江湖故人,别来无恙,怎么都是好事。”

        苏琅原本紧绷的心弦松弛几分。

        “对了,松溪国离着梳水国和彩衣国都近,苏剑仙有无听说过彩衣国胭脂郡出身的刘家?”

        “陈宗主是说那位刘老尚书,还是刘高华刘高馨兄妹二人?”

        刘高馨本是神诰宗嫡传弟子,只是运道不济,在那场大战中受伤极重,大道无望了,之后就没有返回宗门,只是居家修行。

        刘高华虽是凡夫俗子,在苏琅眼中,却更加不容小觑,因为他有个大骊陪都的官员身份。

        陈平安说道:“都是故交好友。”

        苏琅立即懂了。

        好像记起一事,陈平安拿出一壶百花酿,递给苏琅:“劳烦苏剑仙,帮忙将此物转交给刘仙师,我就不与苏剑仙说什么道谢的客气话了。”

        苏琅双手接过那壶从未见过的山上仙酿,笑道:“小事一桩,举手之劳,陈宗主无须道谢。”

        苏琅早已心中有数,将来自己衣锦还乡之际,就顺路拜访梳水国宋雨烧、彩衣国刘家。

        再以后,也简单,不用频繁往来,只需对双方暗中照拂几分即可。

        陈平安与苏琅走到巷口那边,率先停步,说道:“就此别过。”

        苏琅抱拳告辞,突然一个没忍住,问道:“敢问陈宗主如今是多大岁数?”

        陈平安笑道:“不到一百。”

        苏琅感叹道:“陈宗主真是剑道一途的天纵奇才,在晚辈看来,丝毫不输风雪庙魏大剑仙。”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这位青竹剑仙,难怪能跟周海镜凑一堆去,一个不看镜花水月,一个不看山水邸报。

        马车那边,周海镜隔着帘子,打趣道:“葛道录,你们该不会是宫中供奉吧,难不成是陛下想要见一见民女?”

        侧坐葛岭身边的小沙弥双腿悬空,赶紧佛唱一声。

        一车厢的脂粉香气,从那挂紫竹帘子浅浅渗出,熏得小和尚都快晕头转向了。

        葛岭驾车娴熟,父辈是逻将出身,年少时就熟谙弓马,微笑道:“周宗师说笑了。”

        小沙弥羡慕不已:“周宗师与陈先生今儿萍水相逢,就能够被陈先生敬称一声先生,真是让小僧羡慕得很。”

        周海镜打趣道:“一个和尚,也会计较这类虚名?”

        小沙弥立即使劲摇头道:“可当不起‘和尚’称呼,小僧尚未受戒圆具呢。”

        宁姚回了客栈,结果看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笑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裴钱,手持行山杖。曹晴朗,一袭儒衫。

        裴钱笑道:“先前得了师父的飞剑传信,说要在这边逗留约莫半月光阴,小师兄就让曹晴朗来这边参加个婚宴,说师父不合适露面,曹晴朗的身份比较适合,我就跟着来这见师父师娘。”

        曹晴朗作揖道:“学生曹晴朗,见过师娘。”

        他偷偷松了口气,裴钱总算没有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跪地磕头砰砰砰。

        直起身,曹晴朗解释道:“裴钱此行陪我入京,是小师兄为了防止意外。再就是我要与翰林院,正式辞官卸任。”

        离开东宝瓶洲,南下桐叶洲选址下宗。

        本来按照小师兄的意思,是保留翰林修撰身份,反正小师兄自有手段。

        不过曹晴朗没答应,光领俸禄不做事,衙门点卯都不去,终究于礼不合。

        欲正其心,先诚其意。

        作为文圣一脉的读书人,需要以“意诚”二字作为行事准绳。

        宁姚点头:“你们师父要见个江湖朋友,等会儿才能回来。”

        她与老掌柜借了两条长凳,坐下后,宁姚随即问道:“火神庙那场问拳,你们怎么没去看看?”

        裴钱赧颜答道:“还是在这等着师父要紧。”

        曹晴朗坐在另外那条长凳上,一直没有说话。

        街上来了个蹦蹦跳跳的少女,临近客栈,立即稳重了几分。

        少女不与宁师父客气,她一屁股坐在宁姚身边,疑惑问道:“宁师父,没去火神庙看人打架吗?过瘾过瘾,打得确实比意迟巷和篪儿街两边毛孩子的拍砖、挠脸好看多了。”

        宁姚笑道:“去了,就是人太多,加上去得晚了,没能占个好地儿,看不真切。”

        少女愧疚道:“怪我怪我,一大早就出门了,担心被我爹拦着,就没喊宁师父。我跟几个江湖朋友占了个大好地盘!”

        她坐在宁姚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那个周女侠,可漂亮了!”

        “鱼老神仙,真是名不虚传,简直就是书上那种随便送出秘籍或是一甲子内功的绝世高人,宁师父先前瞧见了吧,从天上一路飞过来,随便往擂台那儿一站,那高手气势,那宗师风范,简直了!”

        “真不知道排名比他们还要高的裴钱,裴大女侠,是怎么个厉害,肯定一瞪眼,就能让与她对敌之人,当场肝胆欲裂,吓出内伤!”

        “我听说裴女侠年纪不大的,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拳脚功夫早已出神入化,一身正气。宁师父,你也是闯荡江湖的女侠,有没有那个荣幸,远远看过裴女侠一眼?”

        宁姚忍住笑:“你觉得呢?”

        少女想了想,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也没见过。”

        裴钱面无表情地坐在宁姚另外一边,听得脑壳儿疼。

        幸好师父不在。

        也幸好兼职耳报神和传话筒的小米粒没跟着来京城,不然回了落魄山,还不得被老厨子、陈灵均他们笑话死。

        曹晴朗始终端坐在另外一条长凳上,双手握拳轻放膝盖,目视前方。

        笑容和煦,谦谦君子,气态沉稳,不过如此。

        宁姚转头对裴钱笑道:“你师父先前想收刘姑娘为弟子,刘姑娘没答应。”

        裴钱身体前倾,对那个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眨了眨眼睛,瞥了眼裴钱手边那把斜靠长凳的兵器,信心十足,可以一战!

        干吗,替你师父打抱不平?

        那咱俩按照江湖规矩,请宁师父让出座,就咱俩坐这儿搭搭手,事先说好,点到即止啊,不许伤人,谁离开长凳就算谁输。

        裴钱微笑不语,好像只说了两个字:“不敢。”

        你听得懂我说话?

        不懂。

        双方就这样用眼神交流,而且双方都看得明白。

        裴钱有些好奇,哪来的憨憨?想了想,她就迅速瞥了眼少女的心境。愣了片刻,裴钱立即收起打量的眼神。

        少女心境中的那个小女孩,与表面上开朗活泼的少女完全不同。

        陈平安与苏琅分别后,很快就回到客栈,看见了开山大弟子和得意学生,也很意外。

        裴钱和曹晴朗同时起身。

        陈平安快步走来,笑着朝两人摆摆手。

        这一幕看得少女暗自点头,多半是个正儿八经的江湖门派,有点规矩的,这个叫陈平安的外乡人,在自家门派里头,好像还挺有威望,就是不知道他们的掌门是谁,年纪大不大,拳法高不高,打不打得过附近那几家武馆的馆主。

        而且看那个年轻人,很有书生气,都赶上意迟巷那些读书种子了。

        她更加笃定,宁师父所在门派,不是那种野路子。

        陈平安坐在曹晴朗身边,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裴钱抿起嘴,没敢笑。

        师父与师娘是一模一样的开场白。

        曹晴朗就又给先生解释了一遍。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先前崔东山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建议你保留翰林院编修官的身份。”

        曹晴朗摇头道:“小师兄没说,约莫是见我执意辞官,就收回言语了。”

        陈平安转头说道:“那就先不着急辞官,裴钱,再飞剑传信一封,与崔东山问一下详细缘由。”

        曹晴朗听出了言下之意,轻声问道:“先生是与小师兄一样,也希望我保留大骊官身?”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呵呵道:“废话,我们文圣一脉,虽说如今赵繇在朝廷里边的官身最高,当了个刑部侍郎,可他不是清流出身啊,路子不正,属于朝廷不拘一格拔擢人才。你不一样,你是最名正言顺的一甲三名出身,你要是辞了官,以后先生跟人吹嘘,就要失去一半功力。”

        曹晴朗无言以对。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一拍曹晴朗肩膀,道:“没来京城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结果真到了这边,尤其是逛过了南薰坊那边的衙署,才发现你没有考中状元,未能大魁天下,先生还是有点失落的。”

        林君璧那小子如今都当上邵元王朝的国师了。

        没事,自己的学生,很快就是浩然九洲年纪最轻的一宗之主了,后无来者不好说,注定前无古人。

        先前陈平安与先生专门聊过此事,都觉得破例行事不太妥当,因为曹晴朗离跻身玉璞境还早,那就给个落魄山下宗的代宗主身份。

        曹晴朗越发无奈:“学生也不能再考一次啊。而且会试名次可能还好说,但是殿试,没谁敢说一定能够夺魁。”

        陈平安笑道:“我见过那个荀趣了,你们俩交朋友的眼光都不错。”

        曹晴朗有些担忧,只是很快就放心了。

        担忧的是荀趣会被卷入大骊朝廷的官场是非,只是先生做事情,有什么可担心的,哪怕是件坏事,都可以变成好事。

        宁姚以心声问道:“还是不放心蛮荒天下?”

        陈平安嗯了一声,双手笼袖,身形佝偻起来,神色无奈道:“很难放心啊。”

        宁姚问道:“那我们走一趟剑气长城?”

        陈平安疑惑道:“京城这边?”

        其实他去了剑气长城也帮不上什么忙,真要掺和,只会帮倒忙。

        但是哪怕就近看一眼也好,不管是剑气长城遗址,还是被文庙命名为天目、黥迹、神乡和日坠的四处归墟,或者是浩然天下打造出来的秉烛、走马和地脉三座渡口,都随便。

        宁姚说道:“想这么多做什么?你与那个矮冬瓜约定一旬,大不了让裴钱给皇宫捎句话,就说你不在京城的日子,不计入那一旬光阴就行了。就算她不答应,关你屁事。”

        陈平安眼睛一亮,可行啊。

        不料宁姚刚起身,就重新落座,道:“算了,你赶路太慢,说不定你还在半路上,山水邸报就有结果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揉了揉下巴,难不成等先生回来,再让先生求一求礼圣?自己求,不妥当,还是得让先生出马。

        蓦然间,客栈门口出现了两位读书人的身形,都是从文庙跨洲远道而来,一个年老,一个中年,后者微笑道:“赶路太慢?倒也未必。说吧,想要去哪里。”

        从中土文庙返回的先生,果真带了礼圣一起赶来东宝瓶洲。

        陈平安他们几个都立即起身,曹晴朗与先生一起作揖行礼,裴钱看到了师娘抱拳致礼,就有样学样,不然给人作揖,挺别扭。

        唯独客栈少女有点尴尬,只得跟着起身,左看右看,最后选择跟宁师父一起抱拳,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嘛。

        方才她正纳闷着呢,这都什么武林门派啊,说话没声的,难道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传音入密?

        少女再顺藤摸瓜那么一琢磨,莫非宁师父的这个帮派,其实是一窝的绝顶高手?

        不承想这会儿又跑出个读书人,她一下子就又心里没谱了,宁师父到底是不是出身某个躲在犄角旮旯的江湖门派?

        宁姚摸了摸少女的脑袋,笑道:“你先回客栈,保证不会偷你家的长凳。”

        少女嗯了一声,留这儿也没啥意思,她独自跨过门槛,进了客栈就趴在柜台那边,与爹小声说道:“爹,外边新来了个不认识的读书人,个儿蛮高,瞧着还挺有书卷气,说不得就是个当大官的进士老爷呢。”

        老掌柜正在小菜就酒翻书看,都懒得转头看一眼门外,笑道:“意迟巷的读书人还少了?”

        客栈门外,礼圣对曹晴朗笑道:“难得。”

        曹晴朗再次作揖。

        老秀才与关门弟子,都只当没有听出礼圣的言外之意。

        除了曹晴朗是难得的读书种子之外,文圣一脉难得出了位不像文圣一脉的读书人。

        礼圣转头望向裴钱,说道:“看一看无妨。”

        裴钱摇摇头,她哪敢随便看礼圣的心境气象。

        礼圣最后对宁姚说道:“只要你还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那么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至少在浩然天下这边,你就必须遵守。等你回了五彩天下,哪怕天塌下来,我都不管,因为我和文庙,一样需要遵守某些规矩。宁姚,切记任何一位山巅强者的任何一次随心所欲,不管出发点是好是坏,对我们所处的这个世道,都存在着一种巨大的冲击,很多无形中的影响,可能会持续千百年。”

        没有语重心长,没有疾言厉色,甚至没有敲打的意思,礼圣就只是以平常语气,说个平常道理。

        宁姚默不作声。

        老秀才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立即开口问道:“礼圣先生,不如去我师兄宅子那边坐会儿?”

        礼圣点头道:“好的。”

        一行人去往那条小巷,礼圣一路打量着大骊京城的街道,确实是多年不曾踏足东宝瓶洲了。

        陈平安问道:“礼圣先生,能不能不送我和宁姚去往蛮荒天下,只帮我和宁姚从某地返回浩然天下即可。”

        同样是只让礼圣出手一次。

        “某地?不就是托月山吗?”

        礼圣笑道:“靠那三山符,跨越两座天下,亏你想得出来,伤势本就没有痊愈,如此作为,只会雪上加霜,是打算在托月山先睡几天,让宁姚跟托月山看守山门的大妖打个商量,等你休息好了,再由着你和宁姚一起拆人家的祖师堂?真有这样的好事,我自己去托月山就行了,都不用让他们等个两三天,给我半炷香工夫就成。”

        陈平安点点头,毫不犹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明白了。”

        关于此事,陈平安之前在宁姚提议走一趟剑气长城的时候,就已经在心中迅速有过一场估算,如今看来误差极大,问题还是出在自己低估了三山符跨越两座天下的后遗症,以及托月山禁制。

        既然礼圣给出了这个最终结果,陈平安就可以倒推三山符的效果,甚至可以粗略计算两座天下如今通过那道大门的难度,以及四处归墟通道的衔接程度。

        礼圣在街上缓缓而行,继续说道:“不要病急乱投医,退一万步说,就算托月山真被你打烂了,阿良所处战场还是该如何就如何,你不要小觑了蛮荒天下那拨山巅大妖的心智才略。”

        “我不是否认你担任隐官的功劳,只不过就事论事,当年你主持避暑行宫一切事务,隐官一脉的发号施令能够那么畅通无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得了老大剑仙无处不在的庇护。老大剑仙将他万年以来的道理,都给了你这位末代隐官。换成是山下朝堂,哪怕是在文庙,不管谁为你撑腰,你都绝对无法复刻此事。”

        “除此之外,你有没有想过,托月山说不定真正在等的人,除了阿良,还有你,甚至还有宁姚?”

        陈平安只是一字不漏听着。

        老秀才抚须而笑。

        礼圣从来不是那种吝啬言辞的人,事实上只要礼圣与人说理,话都不少的,但是咱们礼圣一般不轻易开口啊。

        老秀才与宁姚心声说道:“宁丫头,别生气,犯不着,礼圣为人处世,一直如此,死板得很。用某人的话说,何谓自由,就是我们下雨天出门,手里边有把伞,唯一的不自由,就是得撑着伞,别走出伞之外。”

        宁姚嗯了一声。

        至于某人是谁,不用猜。

        礼圣说道:“停水镜一事,我们到了宅子里边再说。”

        到了小巷口,老修士刘袈和少年赵端明,这对师徒立即现身。

        陈平安指了指裴钱和曹晴朗,解释道:“我的弟子学生,都不是外人。”

        刘袈横移两步,挡在小巷中间,指了指那个中年儒士,与陈平安问道:“等会儿,这位呢?”

        你小子跟我装蒜,想捣糨糊?想要蒙混过关,没门。

        陈平安有些尴尬,师兄真是可以,找了这么个铁面无私的看门人,当真半点官场规矩、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自己带头先行领路,先生陪着礼圣并排走在后边,再后边才是宁姚、裴钱和曹晴朗。

        都这架势了,你刘袈还是看不出个轻重深浅?

        礼圣倒是毫不介意,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余客,来自中土文庙。”

        刘袈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过。不管你是谁,别怪我不近人情,要是觉得我狗眼看人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