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有桩生意要商谈,陈平安不会去桃花渡叨扰彩雀府修士,耽误她们炼制法袍就是耽误落魄山挣钱,和谁过不去都别跟钱过不去。
彩雀府位于湖泽水国的水霄国境内,水霄国连同京城在内,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岛屿之上,彩雀府就位于巨湖大溪交汇处,溪水名为桃花水,桃花渡上空常年有白云悬停,围绕彩雀府所在青山,如戴有一顶雪白冠冕,山水相依,白云萦绕,开满桃花,风光绝美。
米裕曾经在此“修行”多年,听说还惹了一屁股情债,算不算坏了落魄山的门风?陈平安默默记账,回了落魄山就与米大剑仙好好聊聊。
山脚有座彩雀府自家经营的茶肆,其实生意一直冷清,因为茶水价格太贵,桃花渡的过路修士更多还是选择游历桃林。
陈平安一行人落座后,他与彩雀府女修自报名号,女修听闻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亲临桃花渡,哪敢怠慢,立即以纸鸢传信祖师堂,毕竟彩雀府女修都心知肚明,宝瓶洲的那个落魄山,虽说开山立派没几年,却土财主得很呢,而且如今都是宗门了。
彩雀府能有今天的气象,都要归功于落魄山提供了那件“祖师”法袍,法袍炼制这才得以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凭借这只聚宝盆,都与大骊王朝搭上线做成了生意,使得彩雀府在短短二十年内,迅速崛起,跻身北俱芦洲一流山头。
按照祖例,彩雀府一向只收女修,所以弟子人数不多,不然宗字头都是可以争一争的。
掌律武峮很快就御风而来,见面就先向陈平安致歉一句,因为府主孙清带着嫡传弟子柳瑰宝一起出门历练去了。
孙清美其名曰为弟子护道,不过是找理由多走一趟太徽剑宗罢了。
按照山上规矩,陈平安这样的一宗之主大驾光临,又是彩雀府的幕后财主,孙清是必须在场的。
哪怕落魄山事先没有飞剑传信,终究还是彩雀府这边失了礼数。
落魄山底蕴如何,彩雀府再清楚不过了,就俩字:无理。
孙清带着柳瑰宝观礼完毕,回了自家山头后,私下和武峮玩笑几句:“咱们这儿,瞪大眼睛都找不着个地仙,在落魄山上,好嘛,好些个元婴境,都是不敢大声说话的。好像只要不是个地仙,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武峮当时只听孙清说了那场开宗仪式的观礼名单,就愣是半天没回过神来,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那种。
武峮见到了那位一袭雪白长袍、背长条剑匣的女子。
宁姚还是那么个说辞:“宁姚,剑修。”
武峮抱拳致礼,爽朗笑道:“彩雀府祖师堂掌律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等会儿!剑修?宁姚?总不会是剑气长城的那个宁姚吧?!
因为直到府主孙清参加那场观礼,她们才知道那个在彩雀府每天游手好闲的“余米”竟然是一位玉璞境剑仙,而且在落魄山都当不成首席供奉。
余米真名为米裕,来自剑气长城!
其兄长米祜,更是一位战功卓着的大剑仙。
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陈平安确实了不起,只是武峮还真不信他能让宁姚跟随在自己身边。
再说了,宁姚跟随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有文庙规矩在那边,如何能够来到浩然天下?
仗剑飞升吗?
这就是浩然山巅宗门与二流仙家势力的差别了,何况彩雀府也无剑修去过剑气长城。
再加上浩然天下山水邸报禁绝多年,所以武峮到现在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喝着茶水的落魄山山主,曾经在倒悬山春幡斋的官威有多大。
只是武峮心存侥幸,万一真的是呢,试探性问道:“宁姑娘的家乡是?”
宁姚说道:“剑气长城。”
武峮瞬间满脸涨红。
北俱芦洲是浩然天下九洲中和剑气长城关系最好的那个,没有之一。所以这里的练气士,哪怕不是剑修,都对剑气长城了解颇多。
武峮亲自煮茶待客,心情激荡,久久无法平静,双手竟是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茶叶是彩雀府后山特产,名为小玄壁,老茶树不过十二棵,由珍禽彩雀衔摘,再用秘法炒制成团,故而极为名贵。
武峮经常忍不住多瞥几眼宁姚。
宁姚,真的是那个传说中的宁姚!
如今北俱芦洲大山头之间,都是有些猜测和说法的,无一例外,都坚信宁姚会是那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人。
关键宁姚是女子啊,武峮平时与府主、瑰宝她们喝酒饮茶,岂会不多聊几句宁姚?
尤其是心高气傲的柳瑰宝,对宁姚更是仰慕。
谈论剑修,绕不过宁姚。就像浩然天下只要提及纯粹武夫,就肯定绕不开裴杯和曹慈这对师徒。
小米粒双手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然后和身边的矮冬瓜小声分享心得:“慢点喝,可不能喝快了。”
白发童子一脸震惊:“喝茶还有这么个讲究门道?小米粒,你从哪本生僻书上看到的?”
小米粒双手持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再轻轻点头,表示满意,滋味极好,然后转头笑呵呵道:“无师自通哈。”
陈平安手持茶杯,轻轻旋转,笑眯起眼,凉风习习,心情舒畅,茶肆水榭之外湖水如镜,溪湖桃花无数,层层叠叠往山上去,花色有浅深,似娇艳女子匀深浅妆。
因为陈平安要跟人谈买卖,宁姚喝过了茶水,就与武峮告辞一声,让来过彩雀府的裴钱带路,她们要去天衣坊那边欣赏那些彩雀府的纺织娘编织法袍。
宁姚在时,武峮一直紧张,宁姚离去,武峮心中又有不舍。
武峮以心声问道:“陈山主,能不能问一下宁剑仙的境界?”
陈平安微笑道:“暂时飞升境。”
武峮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今儿在茶肆待客,亏大了,等到府主和瑰宝回山,自己就说与宁姚一起过喝茶?
到底是差了点意思,远远不如与宁姚一起同桌喝过酒。
白发童子留下了,信誓旦旦说要助老祖一臂之力。陈平安倒是没觉得她在胡吹。就炼制法袍一事,吴霜降的这位道侣心魔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来这里之前,我参加了文庙议事,彩雀府的法袍已经被文庙录档了,暂列候补名单,成了,就是一大笔生意。商家、术家和计然家修士,会继续考量此事。不管最终此事成与不成,落魄山和大骊都会收到文庙传信,希望未来某天有机会向彩雀府道贺。”
陈平安拿出一本册子,是金翠城炼制秘法的手抄本,道诀是蛮荒桃亭给的,放桌上轻轻推给武峮,笑道:“法袍品秩,可以继续完善提升,回头彩雀府抓紧给出炼制法袍所需天材地宝的单子条目,越详细越好,我会帮忙在北俱芦洲各地搜寻合适的仙家山头。”
白发童子以心声说道:“隐官老祖,我能不能瞅瞅啊?”
得到陈平安的许可后,白发童子起身踮脚,趴在桌上,拿过那本册子翻阅起来,然后她抖了抖手腕,远处桃花溪水便有丝丝缕缕的精粹水运凝聚为一支碧绿杆的毛笔,又有几朵桃花掠过湖溪,飘落在桌上,毫尖轻点桃花,如同蘸墨,在那册子上“朱批”起来,蝇头小楷,这里一行道诀,那边几句建言,在书页空白处写得密密麻麻,很快就将一本册子的文字内容翻了一番。
这一幕,看得武峮心神大震。
仙人手笔,道气缥缈!
武峮忍不住以心声询问道:“山主,这位前辈是?”
陈平安笑道:“落魄山新收的杂役子弟,先去骑龙巷那边看铺子,通过考验了,再录入霁色峰谱牒。”
武峮只当是这位前辈的身份不宜泄露,陈平安在和自己开玩笑。
白发童子抬起头,一双眼眸呈现出七彩焕然的琉璃色,前什么辈,臭娘们会不会说话。
陈平安双指弯曲,就是一栗暴砸过去。
白发童子只得收敛那道巡狩心神的秘术,如果不是隐官老祖在这边,她只会更加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武峮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查清楚了。
她再次提笔蘸墨,桌上那瓣桃花的深红颜色便浅淡几分。
她一边辛勤写字,一边和隐官老祖做买卖:“查漏补缺,得记一功。”
陈平安笑眯眯道:“之前你不小心说了个‘赔钱’,被记账了,是在裴钱那边功过相抵,还是各算各的?”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选择功过相抵。
“这次文庙议事,你们北俱芦洲三郎庙的灵宝甲,还有老君巷法袍,都已经正式入选。”
陈平安和武峮大致聊了些议事内幕,比如渡船这边,按照文庙给出的方案,分出了极为详细的三六九等,巨大的山岳渡船、极具攻伐杀力的剑舟、速度极快的流霞舟,都已经被文庙正式采纳,很快浩然各地就会动工建造剑舟在内的七种渡船。
至于法袍一事,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彩雀府的法袍,由于在价格上有点吃亏,所以哪怕是大骊宋长镜提出的建议,远比一般君主、修士更有分量,文庙那边暂时也只是将其列为候选。
炼物一事,北俱芦洲的山上工艺其实很出彩,三郎庙的灵宝甲、恨剑山的剑仙仿剑、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崇玄署的鹤氅羽衣,如果不谈品秩,只说销量,被琼林宗垄断的老君巷法袍冠绝一洲,尤其是莹然袍和大阅甲,一个专门给上五境修士,一个给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不走量。
在得到金翠城法袍那门炼制秘术之前,彩雀府的法袍技艺其实不算顶尖。
白发童子一挥袖子,手中碧玉笔、桌上那几瓣浅红近白的桃花都散入水中。她摆出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大功告成。”
陈平安将册子快速翻阅一遍,再次交给武峮,提醒道:“这册子一定要小心保管,等到孙府主返回,你们只将摹本送给大骊宋氏,他们自会寄往文庙,彩雀府法袍‘补缺’一事,可能性就更大。一旦文庙点头,彩雀府的法袍数量可能至少是两千件起步。再者法袍是消耗品,只要在战场上验证了,彩雀府法袍甚至还能从十余种法袍中脱颖而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单子。最关键的是彩雀府法袍在浩然天下都有了名气,以后生意就可以顺势做到中土神洲、皑皑洲。”
武峮听得心神摇曳,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陈平安却又开始泼冷水,提醒道:“你们彩雀府除了收取弟子一事,必须赶紧提上议程,也需要一位上五境供奉或是客卿了。树大招风,财大招贼,要小心再小心。”
武峮无奈道:“谁不想有,咱们那位府主倒是打好了算盘,心心念念想着和刘先生结为道侣,就可以一举两得,自家姻缘、山门供奉都有了。可是刘先生不答应,有什么法子。披麻宗那边,求个记名客卿不难,可要说让某位老祖师来这边常驻,太不现实。”
不过孙清喜欢太徽剑宗刘景龙一事,是一洲皆知的事情,其实这事本身就是彩雀府的一张护身符。
一旦有人无故招惹彩雀府,就刘景龙那种最喜欢讲道理的脾气,肯定会仗剑下山。不为男女情爱,就是讲理去。
但是等到彩雀府的生意做得足够大,足够让人垂涎,这层关系就未必管用了。
武峮苦笑道:“陈山主,你不能因为落魄山不把上五境当回事,就觉得我们彩雀府是一样的家大业大了。”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我帮你们想想法子,不过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能够常驻彩雀府是最好,但是不一定非要如此。
比如止境武夫王赴愬,只要放出话去,说自己是彩雀府的首席客卿,那么所有的觊觎之辈就该好好掂量一番了。
毕竟王赴愬出拳是出了名的全凭心情。
除此之外,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位狮子峰山主,也会是个合适人选。
不过这两位老前辈到底答不答应,暂时不好说,反正都可以试试看。
真要接连碰壁,那就去找灵源公沈霖,还有龙亭侯李源帮忙。
欠一个人情是欠,欠俩也是欠。
虢池仙师竺泉,之前走了趟中土神洲的披麻宗上宗,回来之后,就卸去了宗主职务,头把交椅暂时空着,她连祖师堂议事都不爱去了,只等杜文思出关破境,跻身玉璞境,就让性情稳重的杜文思继位。
听说在那祖师堂里边,竺泉大笑不已,公然放话,说老娘如今是无官一身轻,想砍谁就砍谁。
只不过竺泉,还有皑皑洲的谢松花,陈平安其实都有些怵,毕竟连荤话都说不过她们。
武峮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抱拳致谢后,心情大好,说话就没那么顾忌了,笑道:“也就是知道陈山主是持身以正、道心清白的君子,不然我都要为陈山主破一次例,喊几个彩雀府弟子拎酒过来,陪着一起喝酒了!”
陈平安脸一黑。白发童子便看那武峮顺眼几分。
武峮重新落座,说道:“落魄山帮着云上城打造了一座私人渡口,好像春露圃那边意见不小?”
她听说之前春露圃修士嚷着要让落魄山将那渡口更换选址,搬迁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属山头,那么一大笔神仙钱,往小小云上城砸,只会打水漂。
陈平安点点头:“人心不足,不奇怪。如果不是春露圃祖师堂内部有过几场争吵,以后落魄山就不会跟他们有任何往来了。”
武峮笑道:“这可不是煽风点火啊。”
停顿片刻,武峮大笑起来:“好吧,我承认,是有点幸灾乐祸。”
白发童子一直规规矩矩坐在隐官老祖身边,瞥了眼这个老娘们,长得不好看,脾气不坏啊。
武峮笑问道:“陈山主已经去过春露圃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我只见了林前辈一人。”
武峮大为意外,一开始觉得这位山主年轻气盛,意气用事,只是细细思量一番,越来越惊讶。
最后再看陈平安,这位彩雀府掌律,眼神就有些异样。
年纪轻轻的,怎么可以如此洞察人心。
不过也对,大概唯有如此,才能如此年轻就当上一宗之主吧。
武峮问道:“鸾鸾那丫头,修行还顺利?”
陈平安点头笑道:“资质很好,所以我比较担心会耽误她的前程。”
武峮摇摇头,啧啧道:“这话说得,真是欠揍。”
赵树下成了陈平安的嫡传弟子,赵鸾也成了落魄山霁色峰的谱牒修士,所以她就没有继续返回彩雀府修行,而是留在了落魄山。
陈平安刚刚帮赵鸾找了个不记名的师父,就是身边这头化外天魔。
再望向远处那些桃花,陈平安记得早年游历途中,跟魏羡、卢白象几个也曾路过一处桃林,恰好有一位村野女子路过,当时老厨子好像触景生情,就随便胡诌了几句,结果被裴钱笑话了半天。
可其实,朱敛那番随口言语,在陈平安看来,还是极有意思的:可爱深红浅红,翠绿衣裙妩媚,频偷眼,意如何。
缘来因君栽桃花,人在心儿里。
陈平安再想起朱敛摘掉面皮的那张真实脸庞,心中忍不住骂了一句。魏檗、米裕这些个,还有曹慈、傅噤,好像都比不过老厨子。
记得早年裴钱听老厨子说自己年轻那会儿在江湖上还是有些故事的,小黑炭还笑得肚子疼,一手捂肚子,一手使劲拍桌子,说老厨子你笑死个人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也没少笑。
临行之前,武峮送了几罐小玄壁,说最新法袍的定价一事,让落魄山和陈平安都放心,保本而已。
陈平安笑道:“不用刻意只求个保本,既然是生意往来,哪怕是跟文庙打交道,钱还是要挣的,我们都少挣点就行。”
武峮摇头道:“这件事,我都不用与府主商量,只要是文庙那边要去的法袍,我们彩雀府一枚雪花钱都不会挣。”
彩雀府修士谁都没去过剑气长城,有机会能这么做一回,以后武峮再去祖师堂为历代祖师爷敬香,会格外安心。
陈平安打趣道:“这让落魄山如何自处?跟着彩雀府一起不挣钱啊?”
武峮一时无言。
陈平安抱拳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最后这位掌律女修望向并肩而立的那对神仙眷侣,笑着向陈平安和宁姚说了句“早生贵子”。
宁姚明显有些措手不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点头不是,摇头也不对。
陈平安面带微笑,像是听见了,又像没听见。
只是立即觉得彩雀府供奉客卿这点小事,算什么事?
包在我身上,这位武掌律只管等好消息就是了。
离开桃花渡,到了那座云上城,城主沈震泽、早已是道侣的徐杏酒和赵青纨都在城内。
一起乘坐渡船离开云上城,去邻近看了看那座仙家渡口,落魄山出钱,云上城负责出地出人,规模不算大,比彩雀府桃花渡还要略小几分。
不过能够拥有一座私人渡口,本身就是山上仙府一种底蕴的彰显,这就跟大宗门有无本事开辟下宗,是一个道理。
陈平安说要马上赶路,沈震泽就没有挽留,如果只有陈平安,怎么都要喝一顿的,等到年轻山主身边站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女子后,沈震泽就不敢了。
故地重游,还是那条满是铺子和包袱斋的大街,宁姚几个逛她们的,陈平安和徐杏酒并肩而行。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杏酒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一起去找刘景龙喝酒?”
徐杏酒神色尴尬道:“还是不去了吧。”
想到如今刘先生那一连串名号,他跟柳剑仙好像都是罪魁祸首。
已经不光是什么“陆地蛟龙爱喝酒,酒量无敌刘剑仙”了,披麻宗竺泉贡献了一句“刘景龙确实好酒量,都不知酒为何物”,老宗师王赴愬说了个“酒桌飞升刘宗主”,还有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说“酒量没你们说的那么好,只有两三个郦采的本事”,反正和太徽剑宗关系好的山头,又是喜欢饮酒之人,只要去了那边,就不会放过刘景龙,哪怕不喝酒,也要找机会调侃几句。
徐杏酒觉得换成自己是刘先生,脾气再好都要破口骂人,只要是找上门喝酒的,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
陈平安轻声问道:“她如今还好吧?”
因为上次观礼,徐杏酒是和桓云一起去的落魄山,道侣赵青纨却没有现身,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些担心。
徐杏酒点头而笑,然后正衣襟,与陈平安作揖拜谢。一切尽在不言中。
山下年关,山上心关,都难过,情关难过心难过。只要过去了,就都还好。
陈平安松了口气,拍了拍徐杏酒的手臂:“别这么客气,用不着。”
徐杏酒直起身子,轻声问道:“陈先生,春露圃那边?”
陈平安说道:“已经解决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人心问题不在落魄山,那么其实就需要他们自己去解决。”
如今的很多麻烦,对于陈平安来说,就真的只是些麻烦了,而不再是什么难题。
春露圃之行,只见林嵯峨一人,就是在讲一个根本不用与春露圃各位修士废话半句的道理。
落魄山山主、宝瓶洲一宗之主,在老妇人那边依旧是晚辈,但也仅此而已,春露圃如果还想和落魄山继续生意往来,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有错改错。
他连玉莹崖和蚍蜉铺子都没去逛,就是摆明了和春露圃划清界限,要公私分明了。
如果愿意改,那最好,至于如何改,你们春露圃自己去找那个分寸!
干脆就不与落魄山做生意了?
落魄山根本无所谓。
很快春露圃就会发现一个真相,不止浮上水面的披麻宗、彩雀府、云上城,之后还会有太徽剑宗、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剑湖、水龙宗、两位大渎公侯……都会是落魄山在北俱芦洲的盟友。
落魄山根本不用刻意针对春露圃,春露圃修士自己就会心虚。
是陈平安和落魄山拢起的那么一条跨洲财路,已经帮忙打通了宝瓶洲各个关节,这里边涉及大骊宋氏、披云山、董水井、关翳然,还有老龙城范家和孙家……都已经如此了,春露圃没理由一个劲往死里挣钱,一门心思想着占尽便宜,这个世道,不讲道理的不能欺负讲道理的。
当然,随着文庙解禁山水邸报,相信很快整个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会知道他是谁。
不单单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那么简单。
不过将隐官这个头衔与陈平安这个名字挂钩,可能还要稍晚一点,所以陈平安必须尽快完成这趟北俱芦洲之行。
然后立即返回宝瓶洲,与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
陈平安说道:“杏酒,我就不在这边住下了,着急赶路。”
徐杏酒笑着抱拳道:“祝陈先生一路顺风。”
陈平安笑着回礼道:“祝修行顺遂,美美满满。”
百花福地的新一届花神考评中,凤仙花神非但没有沦为九品一命,反而稳住了先前的品秩,虽说未能提升,可是少女花神已经足够喜出望外了,以至于她在闺阁内的墙上偷偷悬挂起一幅人物画,打算以后每逢初一十五都焚香礼敬,感谢这位青衫剑仙的“救命”恩德。
她开始憧憬着下次陈先生莅临福地了。
还有个瞧着比凤仙花神年纪更小的小姑娘,是福地的芭蕉花神娘娘,手中持有一把袖珍可爱的芭蕉扇,轻轻扇风,问身边的瑞凤儿姐姐,见着那个阿良没有。
咏花诗词就数她最少了,所以神位很低,少女甚至都没几个别称。
凤仙花神说没能瞧见,不过听说那个阿良好威风,抓住了个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嗖一下就不见了,直接去了剑气长城那边。
手摇芭蕉扇的少女听得眼神熠熠。
老玉璞境剑修于樾身为密云谢氏的首席客卿,职责所在,必须护送那位贵公子返回皑皑洲,只是到了家族名下的那座仙家渡口,于樾就立即动身起程,独自乘坐跨洲渡船,去往宝瓶洲最北端的一线渡。
要去年轻隐官的落魄山挑选弟子去!成与不成,就看自己与那未来嫡传的机缘了,此次不成,多跑几趟就是了。
只说挑选剑修坯子一事,天底下谁有资格和那位隐官媲美?
结果登船后就有敲门声响起,竟是那个偷偷摸过来的谢氏公子哥,这小子说要去游历一洲北岳所在的披云山,听闻那边有个夜游宴,次次都筹办得极有意思。
邵元王朝有个不小心断了条胳膊的远游境武夫桐井。
如今在家乡江湖,桐井在酒桌上逢人就说,自己是与那年轻隐官问拳之人!
而且就在文庙附近,有过一场正儿八经的问拳切磋!
抖了抖那条胳膊颓然下垂的肩头,就这么点小伤。当然了,有一说一,跟隐官大人没对我下狠手有关系。
不认识隐官?
没听过这头衔?
哦,就是剑气长城官最大的那个剑修,这位青衫剑仙,年轻得很,如今才四十多岁。
还不知道?
就是那个能够三两拳打得马癯仙跌境,再让曹慈去功德林主动问拳的止境宗师!
有人会问,这个隐官拳法如何?
高啊,还能如何?
他就只是站在那边,纹丝不动,拳意就会大如须弥山,与之对敌之人,自然就像山脚蝼蚁,仰头看天!
所以我那几拳递出,真算是舍生忘死了。
因此隐官大人不对我下死手,明白了吧?
这就是纯粹武夫之间的一种相互礼敬。
境界悬殊不假,但是隐官看我,是视为同道中人的。
当然,达者为先,登顶为长,他是前辈,我是晚辈,这么说,我不亏心。
对这位年轻隐官,我是心服口服的。
以后江湖上,谁敢对隐官大人说半句不中听的,呵呵。
对不住!那就是与我桐某人问拳了。
许弱跟随墨家钜子来到了那处渡口,哪怕先前钜子离开此地去参加文庙议事,这座城池依旧在自行生长。
哪怕许弱本身就是墨家子弟,亲眼目睹此城,也只有一个感受:叹为观止。
一位老真人护送郁泮水和少年皇帝去了玄密王朝后,就缩地山河,到了一处归墟入口,然后很快现身蛮荒,远游不知几个万里,一路上也没遇到个能打的,最后终于逮住个好像境界不错的,结果定睛一看,不是飞升境大妖。
老真人翻开一幅地图,哟,好像其所在还是个挺有名气的大山头,据说先前打桐叶洲打得很起劲嘛。
于是老真人就施展出了火法与水法。方圆千里之地,大水在天,大火铺地,水作天幕火为地。
老真人抚须点头,自言自语道:“老当益壮,术法尚可。”
沉默片刻,火龙真人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有点气力过大了?”
火龙真人自问自答:“打架不讲究个气派,还打什么架?”
北俱芦洲的江湖上,有个鬼鬼祟祟的蒙面客,踩点完毕后,趁着夜黑风高翻过墙头,身手矫健,如兔起鹘落,撞入屋内,刀光一闪,一击得手,手刃匪寇,之后就似飞雀翩然远去。
这些年行走江湖,都是跟那位好人前辈有样学样,这般隐蔽行事,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化名——杜好事,杜俞的杜,做好事不留名的那个好事。
杜俞每次出手,都会审时度势,量力而行,做完就跑,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他是谁。
大好人间,这边天晴那边雨,此处山花不动别处风。
往北的御风远游途中,陈平安一行人偶尔停步歇息,山上山下不做定数,眼中所见景象也就因时因地而异。
有周遭百里的崇山峻岭灵气沛然,云雾升腾,搅动飞旋,山巅祠庙在夜幕中金光熠熠,如同一盏高悬天地间的大灯笼。
有驿旅客逢梅子雨,藕花风送离人愁。
有大水之滨,官府筹建黄箓斋,祈福禳灾。
在旭日东升之时,朝霞绚烂,有一拨练气士随云而走,其中有少年少女跟随师门长辈一起大声朗诵师门道诀,扬言要活捉三尸焚鬼窟,生擒六贼破魔宫。
有那入山采石的匠人,接连大日曝晒下,坑洞水落石出,在衙署官员监督下,老坑场内所凿采美石都用稻草小心包好,按照世世代代的习俗,人人蹲在老坑门口,必须等到太阳下山,才能带着老坑石下山。
不论老少,肌肤晒得黝黑油亮的匠人们聚在一起,以方言笑语聊着家长里短,家里有钱些的,或是家里穷但孩子更出息些的,话就多些,嗓门也大些。
到了趴地峰,张山峰还是跟当年差不多的年轻面容,只不过在山上好吃好穿,不用一个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就不再那么穷酸落魄了。
白发童子一直在四处张望,这就是那个火龙真人的修道之地?
得知那个女子就是宁姚,张山峰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道:“宁姑娘你好。小道张山峰,目前暂无道号。”
宁姚笑道:“见过张真人。”
张山峰无地自容。
陈平安笑呵呵道:“听老真人说你已经是地仙了!”
张山峰一脸错愕:“是师父口误了,还是你听错了?我才刚刚是观海境啊。”
陈平安微笑道:“那么你知道我这会儿是啥境界吗?”
张山峰试探性问道:“仙人境?难道是飞升境?”
陈平安有些吃瘪:“那还不能够。”
张山峰哈哈大笑,小样,跟我斗,你还嫩得很。
陈平安突然说道:“走,与你学拳。”
张山峰叹了口气:“闹呢。”
陈平安神色认真:“没跟你开玩笑。我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一直在学你的拳,但是不管怎么练,好像都不对,死活练不出你当年的那份……拳意。”
张山峰气笑道:“还说没闹?我一个修道之人,随便比画两下,有个啥的拳意?”
陈平安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怒道:“随便比画两下?!啊?”
你知不知道老子在城头上,拗着性子,硬着头皮,咬着牙慢悠悠,练了多少拳?不还是没能让那份拳意上身?
张山峰抖了抖道袍衣襟,笑嘻嘻道:“没法子,练拳这种事吧,得祖师爷赏饭吃。”
陈平安一晃袖子,伸出手掌:“来,咱俩练练,过过招。”
张山峰一个后跳,伸长胳膊,抖搂了个刀法的裹花架势:“我可是得了徐大哥刀法真传的,因为你习武资质差,当年徐大哥不稀罕教你,又怕你伤心,就只好一直瞒着你。”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那我得谢谢你们。”
白发童子赞叹不已,这个趴地峰小道士很知道天高地厚啊。
小米粒轻轻扯了扯裴钱的袖子,小声道:“张真人的刀法,听上去好强。”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
宁姚笑了起来。很少看到陈平安这个样子。
听说在剑气长城的酒铺那边,他会稍微放开一点,荤话也是会说几句的,好像经常能够赢得满堂喝彩?
郭竹酒这个耳报神,好像又收买了几个小耳报神,所以酒铺那边的消息,宁姚其实知道很多,就连那长条板凳比较窄的学问,都是知道的。
但是每次只要她去那边,陈平安就开始装正经样子。后来她就干脆不怎么去酒铺了,省得他跟人喝酒不痛快。
之后张山峰带着一行人将指玄峰在内的几座山头都逛了一遍。
天边晚霞似锦,老天爷倒是不小气,就这样送给了人间,从不要钱。
陈平安跟张山峰一起散步,说道:“去仙游县见过徐大哥了。”
张山峰笑道:“我比你早去。”
其实他们都知道徐远霞老了,但是谁都没有说这一茬。好像一说,当年那个腰杆挺直闯荡江湖的大髯游侠就更老了。
张山峰最近要与一位师兄走趟北边,参加师父一位好友所在宗门的典礼,就没有跟着陈平安一起去太徽剑宗。
不过双方约好了,张山峰从北边返回,就会立即南游宝瓶洲,去落魄山那边瞧瞧,然后再跟陈平安一起去仙游县喝酒。
这天趴地峰的青石广场上,一个教拳,一个学拳。
一个观海境练气士,却在教拳。一个止境武夫,却是学拳之人。
白发童子目不转睛瞪着那幅画卷,沉默了半天,才怔怔道:“吓死个人,好大气象。”
宁姚问道:“你都学不会?”
白发童子破天荒没有说什么玩笑话,摇头道:“学个形似,毫无意义,所以我还是学不来,因为需要练拳之人的道心相契。”
听张山峰说他家乡那边有座高山,名为武当。好名字。武当山,张山峰。来龙去脉,一峰独高。
张山峰收拳,问道:“学会没?差不多了吧?”
陈平安说道:“你再打一趟拳。”
张山峰急眼道:“陈平安你学个锤子啊。”
那么多人在看戏,还要我继续丢人现眼吗?
趴地峰不少小道童跟一排麻雀似的,都蹲台阶那边瞎起哄,嚷着师叔祖拳法无双,武功无敌呢。
陈平安无奈道:“没跟你开玩笑。”
张山峰只好硬着头皮再打了一套自创的拳法。
陈平安突然收拳站定,随意一个手腕拧转,竟是将趴地峰的山风水雾都拘来了手边,缓缓凝聚,各有大道显化,如有两条袖珍星河流转,最终衔接为一个圆,缓缓运转。
陈平安低头一看那份拳意,再抬头看了眼天色,恰逢日夜交替之际,于是笑道:“大致明白了,不过你还得再打一趟拳。”
张山峰瞥了眼陈平安手边的那份异象,羡慕不已,止境武夫就是了不起啊。
突然他皱了皱眉头,快步向前,走到陈平安身边,对那幅图案指指点点,说了一些自认为不妥当的细微处。
陈平安竖耳聆听,一一记住,等到张山峰不再言语,陈平安突然一把勒住年轻道士的脖子,气笑道:“还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啊?!”
张山峰反手就是一肘,站直身子后,扶了扶头顶道冠,笑眯眯望向那些鸦雀无声的小道童们,刚问了句“拳好不好”,孩子们就已经哄然而散,各忙各的,没热闹可看了嘛。
再说了,今天师叔祖丢脸丢得够多的了,哈哈,还给人称呼张真人,好意思打那么慢的拳,平时也没见师叔祖你吃饭下筷子慢啊。
最后张山峰将陈平安一行人送到山脚。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难为你了。”
张山峰无奈道:“知道就好。”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知道就好。”
最后张山峰的一句话,说得陈平安差点直接掉头返回趴地峰,咱哥俩坐在酒桌上好好聊。
张山峰问了个很真诚的问题:“陈平安,啥时候喝你和宁姑娘的喜酒?”
太徽剑宗,翩然峰。
此处的修道之人,如今就只剩下白首一个了。
因为白首已是金丹境剑修,加上刘景龙又是宗主,就搬去了祖山那边,所以太徽剑宗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开峰仪式,翩然峰就成了白首的修道之地。
只要白首自己愿意,其实都可以开始收弟子了。
只是白首最近每天都无精打采,每次练剑闲暇,就坐在竹椅上发呆。
他其实不喜欢喝酒,喝不惯,所以每次拎着只酒壶,次次都会喝不完。
之前与几位宗门剑修一同下山历练,去了兰房国,在一处名为铁铸关的边境厮杀了一场,有一小撮蛮荒天下妖族修士在那边流窜犯案。
那是一场围杀,因为那拨蛮荒修士境界都不高,胜负没什么悬念。
太徽剑宗在内的几个门派修士几乎没什么折损,受伤都不多。
只是另外还有一场对于敌我双方都算意外的狭路相逢,那是一个金丹境妖族修士,还是个擅长隐匿的鬼修,不知怎的,一样未能通过海上归墟逃回蛮荒天下,反而溜到了北俱芦洲,沉寂了几年,只是为了破境跻身元婴境,竟是直接祸害了一座江湖小门派的数十人,手段歹毒且隐蔽,小门派中的人都被他炼制成了行尸走肉。
如果不是白首当时靠着刺客出身的敏锐嗅觉察觉到一丝端倪,说不定就要错过这个妖族了。
一场险象环生的厮杀,白首出力最多,也正是他的致命一击,成功杀敌,斩下那个鬼修的头颅,飞剑碎去金丹,但是宗门别峰的一位龙门境师侄,虽然辈分比白首低了一辈,可其实年纪要比白首大多了,却在战事中身受重伤,被那个妖族修士的一记术法砸中了心窍,原本有望地仙的剑修彻底没了希望。
白首回到翩然峰之后,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就越发不爱说话了。
哪怕姓刘的,还有那个师侄,都来山上劝过,可白首心里边就是不得劲,尤其是当那个师侄主动来到翩然峰,找白首这个师叔喝酒,说“真没事,白师叔不用上心”时。
说这些话的时候,跌了境的剑修眼神真诚,脸上还有笑意,最后说了句:“真要过意不去,那就帮忙将我的境界一起算上,以后你白首如果都没个玉璞境,那就说不过去了,到时候我天天来翩然峰堵门口骂街。”
这会儿白首双手抱住后脑勺,坐在小竹椅上,怎么能够不上心?怎么会没事呢?
酒又不好喝。心里更难受。而那个剑修的豁达,其实最让白首难受。
在剑气长城那边厮杀多年,那人都不曾跌境,怎的回了家乡,就在那么个小地方,偏偏就跌境了。
而且就在他白首的眼皮子底下,对方只是一头金丹境瓶颈的畜生而已,自己与之同境,而且他白首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那趟下山杀妖,在去铁铸关的路上,有天那个剑修在饭桌上听白首说他和陈平安是称兄道弟的交情,打死不信,说除非下次隐官做客翩然峰,你真能帮忙引荐一二,能让他和年轻隐官说句话,就信。
当时白首拍胸脯打包票,小事一桩。
那个姓刘的,更过分,第二次来翩然峰这边,劈头盖脸直接训了自己一句重话,说:“如果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说明你还不是真正的太徽剑宗弟子,不算剑修。”
姓刘的说完混账话就走了。白首没说什么,讲道理什么的,哪里说得过那个书呆子师父。
白首使劲揉了揉脸,重重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胡乱打拳。
他突然一个站定,双指并拢,指向前方,想象不远处站着个黑炭,大笑一声:“呔!那黑炭,乖乖听好了,你要是再不依不饶,大爷可就要出拳了!”
白首变指为掌,左右摇晃,好像在甩耳光:“好好与你讲道理,不听是吧?这下子吃苦头了吧?以后记住了,再遇见你家白首大爷,放尊重些!”
离翩然峰不过一里路的空中,一行人御风悬停,不过某人施展了障眼法。
白发童子满脸激赏神色,由衷赞叹道:“是条汉子!我等会儿非得向这位英雄敬一杯酒才行。”
前提是这家伙还能喝酒。
刘景龙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出声提醒自己的弟子。
裴钱面无表情,扯了扯嘴角。
小米粒挠挠脸,小心翼翼看了眼裴钱,看样子,是没什么机会挽回喽。
陈平安点头笑道:“果然是好拳法。”
白首一个拧腰腾空回旋,自认为极其潇洒地踢出一腿,落地后,拍拍手掌:“不送了啊。”
然后就是一行人飘然落地现身。
白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再闭上再睁开,好的,老子可以跑路了。
二话不说,手指一抹,屋内墙壁上的那把长剑铿然出鞘,白首踩在长剑之上,匆匆御剑离开翩然峰。
裴钱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微笑道:“叙叙旧嘛。”
裴钱再看了眼刘景龙,后者笑道:“注意分寸就行。”
裴钱摘下书箱,将行山杖交给小米粒,身形一闪而逝,快若奔雷,瞬间就追上了御剑的白首。
白首铆足劲御剑,身边的裴钱始终气定神闲,跟在一旁,白首只好干笑道:“好巧。来做客啊。”
裴钱和白首并肩齐驱,也不说话,只是面带金字招牌的微笑,再斜瞥。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首,这辈子最怕裴钱这个表情。
白首开始破罐子破摔:“我是不会还手的。”
裴钱当头就是一拳。
白首连同脚下长剑,一起笔直落地。
嘴角抽搐,浑身颤抖,大半截身子陷在山间泥土里,没有昏死过去,就是吃疼,真还不如睡一觉,然后醒过来,那个心狠手辣的黑炭就已经离开翩然峰了。
裴钱站在一旁,问道:“接下来怎么说?要不要与我问拳让三招?”
白首颤声道:“让一招就够了!”
裴钱一抬手掌再转腕,将白首整个人拔出地面再往后推出两步。
白首摇摇晃晃,有些眼花脑袋晕。
装,继续装。
裴钱先前那一拳,用了巧劲,根本不至于让白首这么醉酒一般。
她轻轻一跺脚,那把长剑瞬间蹦出,裴钱再一挥手,长剑瞬间掠回翩然峰茅屋那边,绕弧退回剑鞘。
白首好像瞬间酒醒,哈哈笑道:“裴钱,你怎么来翩然峰也不打声招呼。”
裴钱呵呵笑道:“怕被打。”
白首埋怨道:“说啥气话,咱俩谁跟谁,一辈儿的。”
裴钱问道:“一起御风回去?”
白首说道:“让我缓缓。”
今儿丢了太大的面子,现在回去,肯定要被陈兄弟笑话。最好是等到自己回到那边,陈平安都已经跟姓刘的喝了个天昏地暗。
两人徒步走向翩然峰。
裴钱沉默片刻,说道:“铁铸关和兰房国那边的事情,我听说了。”
白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默不作声了。
裴钱继续说道:“有些事情,补救不得的,其实你以后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练剑了,让自己尽量不犯同样的错。愿意愧疚就继续愧疚,又不是什么坏事,总好过没心没肺,转头就不当一回事吧,但是别耽误练剑。不管是习武还是练剑,只要心气一坠,万事皆休。”
白首还是嗯了一声,不过年轻剑修的眼睛里边恢复了些往日神采。
裴钱说道:“还只是个金丹境,好意思当刘先生的开门大弟子,还一辈儿?谁跟你一辈儿?”
其实白首能够在这个年纪就成为金丹境剑修,哪怕在剑修最寻常的北俱芦洲都算当之无愧的天才了。
白首侧身而走,嬉皮笑脸道:“哟,裴宗师口气不小啊。”
裴钱只是目视前方,轻声道:“我有几斤重的拳法,就说几斤重的言语。你不爱听就别听。”
刘先生是师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白首又是刘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所以裴钱希望白首在剑道一途可以登高,越高越好,有朝一日,还可以站在师父和刘先生身边。
不然如果是个外人,裴钱绝对不会多说半句。
白首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有点陌生的裴钱,转过身,点点头:“是得这样。”
裴钱突然说道:“先前你甩了八个耳光,就当你还欠我七拳。”
白首哀号道:“裴钱!你啥时候能改一改喜欢记账的臭毛病啊?”
裴钱冷笑道:“好的。八拳了。”
白首绝望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白首,你不能让刘先生失望,因为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像你我这样,运气这么好,遇到这么好的师父。”
白首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好嘛,我身边喜欢讲道理的人,又多了一个。”
裴钱点点头:“九拳。”
白首打算回了翩然峰,就在桌上刻下八个字的座右铭:祸从口出,谨言慎行。
到了翩然峰茅屋那边,白首有些看不下去了,姓刘的跟陈兄弟,咋回事,喝得很腼腆啊。
陈平安你行不行啊,以前徐杏酒和柳质清来这边做客,姓刘的都不会喝得这么娘们唧唧。
白首痛心疾首道:“师父,你好歹是翩然峰的上任主人,待客不周了啊,陪陈……山主多喝点,我这儿酒水管够的,白瞎了那么好的酒量。”
陈平安摆摆手:“不多喝,等会儿我们要去你们祖师堂敬香。”
太徽剑宗上任宗主韩槐子、上任掌律黄童,还有历史上所有御剑远游、没有返乡的宗门剑修,有三十六位先后都死在了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他乡战场。
还有更多的剑修,哪怕活着返回了宗门,都已做不得练气士,更别谈剑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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