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在年少时曾经感叹宝瓶洲实在太大了,可它竟然还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
而对于一位十四境修士来说,原来一洲之地,小得像是自家庭院。
得道之人御风远游,鸟瞰人间,将千奇百怪尽收眼底。
陈平安曾亲眼看到一名僧人盘腿坐在瀑布下入定,双手合十,仿佛一尊金身罗汉。
一只鸟雀倾斜低掠,翅尖划破池塘水面,引得涟漪阵阵。
豪门庭院内,有女子凭栏赏花。她可能是在默默想着心上人,一处翘檐与花枝偷偷牵着手。
大骊藩属小国的山岳,山路险峻,抬滑竿的轿夫健步如飞,乘轿登山的女眷却蒙着眼睛,错过了沿途的大好风景。
一处水乡,路边有荷花裙少女,光着脚,拎着绣花鞋,踮起脚尖走路。
有位豪门公子带着数百奴仆在一处沿途山水神灵皆已沦落又无补缺的僻静地界凿山浚湖。
有高士醉卧山中凉亭,亭外忽来白云,他高高举起酒杯随手丢出,醉眼蒙眬,高声言语,说此山有九水顽石横卧,不知几千几万年,此亭下白云提供皴法最多矣,见此美景,感激不尽。
有数位仙师骑乘仙鹤云游,其中有清秀少年随手挥动拂尘,使得身边白云飞若乱雪,一旁少女笑靥如花。
在一处林木深幽的山中,有位身高两丈的山神娘娘行走在廊道,裙摆曳地,身后跟着两排夭折后被她收拢魂魄的童男童女。
一座脉络不显的高峰,整个山势就像一把刀子劈砍在案板上。
在那条山巅羊肠小道尽头的崖畔竟然建造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白墙黛瓦,有口天井,四水归堂,附近唯有一棵扎根崖壁的古松与之相伴。
但他看得更多的还是那些大小城池的遍地废墟。大战落幕已经多年,却依旧未能恢复往日的容貌。
半洲山河,人物两非,唯有山上老旧的崖刻榜书及山下无数崭新的墓志铭相对无言。
之前在大骊京城,曹晴朗那个在鸿胪寺任职的科举同年荀趣帮陈平安拿来了一些近期的朝廷邸报。
陈平安就按图索骥,去了邸报记载的几处地方,大多只是停留片刻,看完就走。
豫章郡有满山参天大木,无论是拿来建造府邸还是作为棺木都是一等一的良材,故而京师贵戚、各地豪绅、山上仙师等都对山中巨木索取无度,陈平安就亲眼看到过一伙盗木者在山中跟官府兵丁持械斗殴。
在那号称茧簿山立的婺州,一座织罗院已经建成,连官衙匾额都挂上了,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足可见大骊各个衙门对政令的运转速度。
黄庭国郓州地界的那条溪涧果不其然是古蜀国一处龙宫遗址的入口所在,水质绝佳。
陈平安在此汲水数十斤,之后无视那些古老禁制,比大骊堪舆地师更早进入其中。
只不过他并未取走那几件仙家材宝,只当是一趟山水游览了。
因为陈平安曾在桐叶洲的藕花福地和俱芦洲仙府遗址先后遇到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以及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让他如今对于这类探幽访仙实在是有点犯怵。
邸报上还有大骊陪都一个名叫李垂的工部官吏精心绘制的一幅导渎图,涉及十数条大渎附庸江河的改道,不出意外,大骊朝廷已经派遣精通堪舆的钦天监练气士勘验此事是否可行。
对于山水神灵而言,也有天灾人祸一说。
一场大战,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山水神灵陨落无数,这才有了一洲山河各国的文武英烈阴灵大量补缺各级城隍爷和山水神祇。
而江河改道一事,对于沿途山水神灵而言就是一场巨大灾难了,它能让山神被水淹没金身,让水神遭大日曝晒。
金身与祠庙,一般情况下,迁徙一事难如登天。
空有祠庙,没了人间香火,又会被朝廷按律从金玉谱牒上除名,只能沦为淫祠。
那么就只能苦熬,最多就是与邻近城隍暂借香火,何况那也得借得来才行。
所以在山水官场,一向宁愿当那职权极为有限的县城隍爷,也不当那明明约束更少的小山神、河伯河婆之流的山水胥吏。
一个庄稼汉模样、身材精壮的老人这会儿正蹲在河边长堤上长吁短叹,愁得不行。
他旁边坐着个年轻人,垫了一张湘纹簟竹席,轻摇折扇,竹扇纹路与竹席的相似。
年轻人的肌肤有几分病态的白皙,像是那种常年躲在书斋里不晒日头的读书人。
老人说道:“回头我跟大骊陪都仪制司的刘主事求个情,看能不能让他帮忙递份折子。”
年轻人摇摇头,说话耿直得像个拎不清半点好坏的愣头青:“只是个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说不上话的。”
老人恼火道:“那几位郎官老爷咱俩高攀得上?就咱俩这种小神,管着点小山岭、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刘主事就已经是我认识的最大的官了。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在这儿等死。”
所谓郎官,是指作为礼部一司主官、辅官的郎中、员外郎。对于他们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灵而言,就是衙门里边的天官大老爷了。
年轻人淡然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法子?只能认命了。改道一事,撇开自身利益不谈,确实有利民生。”
老人丢了块石子到河里,闷闷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年轻人依旧是淡定从容的神色口气:“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
老人转头往旁边瞥了一眼,轻声道:“来了个练气士,面生,看不出真实境界高低,反正乍一看是个观海境。”
年轻人也看了过去,见来人青衫长褂布鞋,行走间呼吸绵长,一看就不是什么凡夫俗子。
世间山水神灵都擅长望气,往往比修道之士更能断定对方是不是练气士,至于能否一眼看穿其道行深浅,就得看金身塑像的高度了。
年轻人合拢折扇,笑道:“劝你别病急乱投医。再说了,此地总计废弃六条江河支流,对你这位山神老爷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就别瞎折腾了,被你兼并了我那些辖下旧水域,就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附近其余几位山神、土地公如今都眼巴巴等着礼部工部着手大渎改道一事,至于那些江水正神和品秩低微的河伯河婆则是听天由命了,虽然陪都的礼部工部官员承诺大骊朝廷会安排退路,可就怕只是些场面话,一旦翻脸不认账了,找谁诉苦?
老人气呼呼道:“好个屁的好事,地盘大了,是非就多,何况原本都是属于你这条跳波河的,我糟心!你一走,留我一个,算怎么回事,帮你守墓啊?你岑太傅生前是官大些,可我好歹也是个生前封侯、死后美谥的,怎么都轮不到老子来给你看守陵墓吧?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老爷啊。”
年轻人劝道:“就算就此断了人间香火,靠我积攒下来的那些家底,加上以后再跟你借些香火,你那叠云岭就当养了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客卿,估计再熬个甲子终究不难。你得这么想,山下的凡夫俗子,六十年差不多是活了一辈子的岁数了,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那个青衫客停下脚步,抱拳笑道:“散修曹沫,见过叠云岭窦山神。”
再转头望向年轻人:“这位想必就是这条跳波河的岑河伯了。”
叠云岭有那仙人驾螭飞升的神仙典故流传市井,山神窦淹生前被封为侯,历任县城隍、郡城隍和此地山神。
跳波河的河伯岑文倩生前曾经担任过转运使,主持一国漕运疏浚、粮仓营建两事,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被追赠为太子太保,谥号文端。
窦淹笑着点头,高高举起双臂,与青衫客抱拳还礼:“幸会幸会。”
哟,小娃儿看着年纪不大,眼光倒是不错,竟然认得出自己和岑文倩。
尤其身边老友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不管是谁大驾光临,一律闭门谢客,架子比那江河正神还大。
岑文倩这装聋作哑的犟脾气,就连窦淹也无可奈何。
跳波河因河中老鱼跳波嚼花而食得名,在山上山下都名气不小,来此垂钓的山上仙师和达官显贵就跟河里独有的杏花鲈、巨青一般多。
几百年间,也没见岑文倩与谁套近乎,若换成窦淹,早结识几大箩筐的豪贵公卿,再拉拢为自家祠庙的大香客了。
青衫客环顾四周,微笑道:“岑河伯果然如外界传闻一般性情散淡,根本不在意香火多寡,只管着河内水裔不犯禁即可,不屑经营山水气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被跳波河恩泽的数十万百姓已经差不多有两百年没出过一位二甲进士了,只是断断续续冒出过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
其实一早的跳波河无论是山水气数还是文武气运都十分浓厚醇正,在数国山河享誉盛名。
只是岁月悠悠,数次改朝换代,岑文倩也就意态阑珊了,只保证跳波河两岸没有洪涝灾害,自家水域之内也无旱灾,就不再管任何多余事,以致至今还是个河伯,不然以跳波河的名声和水运浓郁程度,怎么都该是朝廷封正的水神老爷了,甚至在那一国礼部供奉的金玉谱牒上边抬河升江都不是没有可能。
窦淹忍着笑,憋着坏:好好好,解气解气,这小子拐弯抹角骂得好,岑文倩本来就是欠骂。
虽然对于老友如今的处境十分心酸,但无论是生前官场还是山水官场,疏散清淡,洁身自好,半点不去经营人脉,能算什么好事?
不过听着那“如夫人”的调侃,窦淹又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官场说法有点损啊。
赐同进士出身,相较于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就类似小妾嘛,如夫人而非夫人。
听着一个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为意。毕竟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登门骂街,就当没听明白好了。
见那外乡人挑选了一处钓点,竟然自顾自拿出一罐早就备好的酒糟玉米,抛洒打窝,再取出一根青竹钓竿,在河边摸了些螺蛳,挂饵上钩后,就开始抛竿垂钓。
窦淹是个天生的热心肠,也是个话痨,与谁都能攀扯几句:“这位曹仙师,哪儿人哪?”
“大骊本土人氏,这次出门南游,随便走随便逛,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这敢情好,要是再晚来个几天,说不定就与杏花鲈、大青鱼错过了。”
“窦山神,此话怎讲?”
岑文倩轻轻咳嗽一声,窦淹却懒得理会他,反而起身来到青衫客身边蹲着,自顾自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如今大骊那边大渎改道,跳波河说不定就要成为往事了,不少水裔都已经开始搬迁,届时河床裸露,两岸杏花枯死,何谈什么杏花鲈?”
陈平安点头道:“如此一来,跳波河确实遭了大殃。亏我来得巧。”
后边那句话,听得窦淹心凉了半截:“曹老弟,我见你面善,也不与你兜圈子,不妨与窦老哥说句透底的话,你该不会是大骊京城工部的官员吧?表面上垂钓自娱,实际是在勘验山川河流?官儿大不大,老哥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差,看老弟你这一身官气,啧啧,不小,真真儿不小,得是一司主事起步吧?以后职掌一司,我看问题不大。”
“如果我没猜错,曹老弟是京城篪儿街出身,是那大骊将种门户的年轻俊彦,所以担任过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等到战事结束,就顺势从大骊铁骑转任工部任职当差,是也不是?!”
“再看曹老弟这一身山水相貌,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门的虞部还是水部高就?”
工部这两司郎官掌天下川渎山泽、官驿桥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务,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陈平安一直没有搭话。这位窦山神要是去摆算命摊子,会饿死的。
窦淹犹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给工部郎官,当然,侍郎老爷更好了,你只需帮忙递句话,不管成与不成,以后再来叠云岭,就是我窦淹的座上宾。”
陈平安摇头道:“窦山神想岔了,我不是什么大骊官员。”
窦淹小声问道:“难道曹老弟是大骊钦天监的青乌先生?”
陈平安还是摇头,很快钓起一条鲈鱼,伸手攥住,轻轻抛入鱼篓。
窦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气不错,看来是真的与跳波河有缘。”
为了朋友,这位窦山神真是什么老脸都不要了。
往日里,无论是山水官场的同僚,还是管着数州数十府县山水的自己的顶头上司督城隍爷,窦淹都不曾如此低声下气赔笑脸——他是笃定这位气态不俗的曹仙师是那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或意迟巷的工部官员了。
大骊官员,不管官大官小,虽然难打交道,但在公事上还是很上心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做事情极有章法。
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
陈平安大致心里有数了,便以心声问道:“听说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窦山神之外,不知道还有没有一个姓崔的老人?”
“没有。”
“老人姓崔,是位纯粹武夫。”
“不认识,他与江湖人一向没什么往来。”
陈平安继续说道:“那位崔老爷子曾经悉心教过我拳法,不过觉得我资质不行,就没正式收为弟子,所以我只能算是崔老前辈一个不记名的拳法徒弟。”
在落魄山竹楼,崔诚可从不跟陈平安聊什么往事,像与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这种事情,还是他与暖树她们闲聊,陈平安再靠着周米粒通风报信才得以知晓。
说来奇怪,崔诚在陈平安跟前从没什么好脸色,但对暖树和周米粒,简直和蔼得不像话。
岑文倩沉默片刻才道:“曹仙师真会说笑,一个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练拳,岂不是空耗光阴,浪费仙材?曹仙师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长辈埋怨一句不务正业?”
显而易见,这位河伯相较于先前那场问答的言简意赅,话多了些。
陈平安又钓上了一条金黄色的鲈鱼,再次抛竿入水,微笑道:“家里也没什么长辈了,至于上山修行一道,有领路人,可一样没有什么师徒名分,所以先前自称散修,非是晚辈有意诓人。”
岑文倩笑问:“一个修道之人,学拳滋味如何?”
陈平安轻声道:“学拳大不易,尤其是崔老先生教拳,难熬得让人后悔学拳。”
岑文倩叹了口气:那就作不得假了,这个深藏不露的大骊年轻官员,多半真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崔诚看待习武一事,与对待治家、治学两事的严谨态度如出一辙。
岑文倩问道:“既然曹仙师自称是不记名弟子,那么崔诚的一身拳法可有着落?”
陈平安笑答:“我有个开山大弟子,习武资质比我更好,侥幸入得崔老爷子的法眼,被收为嫡传弟子。只不过崔老爷子不拘小节,各算各的辈分。”
岑文倩点点头,是崔诚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崔老先生也会与岑河伯诗词唱和?”
岑文倩笑道:“当然,崔诚的学问才情都很好,当得起文豪硕儒的说法。刚认识他那会儿,他还是个负笈游学的年轻士子。窦淹至今还不知道崔诚的真实身份,一直误以为是个寻常小国郡望士族的读书种子呢。”
他转向窦淹:“窦老儿,曹仙师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窦淹疑惑道:“哪个崔诚?”
岑文倩笑道:“就是那个每次路过都要与你叠云岭蹭酒喝的穷书生。”
窦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说那个小崔啊,记得,怎么不记得,见过几次。不过那小崔眼界高,只与你关系亲近,每次只晓得从我这边骗酒。”
然后窦淹就发现那个大骊年轻官员的脸色、眼神都有点怪,于是他疑惑道:“咋个了,不喊他小崔喊什么,双方年龄差着两三百年呢,难不成我还得喊他一声崔兄啊?那也太矫情了。”
陈平安怔怔看着河面。河水碧如天,鲈鱼恰似镜中悬,不在云边在酒边。
原来也曾年轻过,就像那个老嬷嬷。
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事情,就像齐先生、崔诚、老嬷嬷之于陈平安,陈平安之于裴钱、曹晴朗、赵树下他们,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之于白玄、周俊臣这些孩子。
而那些如今还小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也会是落魄山及下宗子弟们无法想象的前辈高人。
大概这就是薪火相传。
陈平安蹲在河边,将鱼篓里边的两条鲈鱼抖搂入河,收起钓竿、鱼篓后,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换了一个称呼,笑道:“岑先生,大渎改道一事,晚辈是大骊官场外人,无力改变什么,不过岑先生是否愿意退一步,无须更换金身祠庙和河伯水府,就在这附近担任一湖河伯?”
那人说得没头没脑,窦淹听得云里雾里:岑文倩转任一湖河伯?
可是方圆数百里之内,哪来的湖泊?
咋的,要搬山造湖?
年轻人真当自己是位上五境的老神仙啊,有那搬山倒海的无上神通。
退一万步说,就算可以搬徙几条山岭的无主余脉,再从地面凿出个承载湖水的大坑雏形,水从哪里来?
总不能架起一条桥梁河道,水流在天,牵引跳波河入湖吧。
如今是枯水期,跳波河水量可不够。
何况真要如此肆意,山水气数牵扯太大,会影响两岸老百姓今年的秋收,届时大骊朝廷一定会问罪,即便大骊陪都与京城工部都可以破例通融一番,江河改道终究已成定局,新湖即便建成,还会是那无源之水的尴尬境地,湖泊水运死气沉沉,旧跳波河水域的一众水裔精怪是绝对不会跟着岑河伯搬迁到一处死水潭的,到时候岑文倩还是个香火凋零的孤家寡人,那么此举意义何在?
年轻气盛,不知所谓。不过话说回来,这份好意,还得心领。
岑文倩笑着摇头道:“曹仙师无须如此吃力不讨好,白白折损修为灵气和官场人脉。”
陈平安笑道:“容晚辈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此事半点不吃力,举手之劳。”
窦淹以心声气笑道:“文倩,你瞧瞧,这神色、这口气,像不像当年那个穷光蛋崔诚?”
“晚辈去去就回。”陈平安一手端碗,只是跨出一步,转瞬便消失不见。
窦淹施展一番本命神通,收回心神后震惊道:“好家伙,已经不在叠云岭地界了!”
很快,那一袭青衫就重返跳波河畔,依旧手端白碗,只是碗中水已满。
窦淹大失所望:雷声大雨点小?
这么点大的白碗,就算施展了仙家术法,又能装下多少水?
还不如一条跳波河的流水多吧?
舍近求远,图个什么?
只是岑文倩却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曹仙师是与大渎借水了?”
陈平安摇头道:“稍稍跑远一些,换了个取水之地。”
岑文倩追问:“可是海水?!”
陈平安点头道:“岑先生放心,虽是在入海口附近取的水,但晚辈已经去浊取清,暂时比不得跳波河的水流清澈,但是假以时日,水运品秩不会太差。这一碗水,水量尚可,足可支撑起一座三百里大泽湖泊。”
岑文倩无言以对。这叫“尚可”?
相传远古仙人,袖中有东海!窦淹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看着那一碗白水:年轻人该不会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吧?
陈平安将那只盛满水的白碗递给岑文倩,笑道:“岑先生与崔老先生相识一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岑文倩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大大方方接过那只水碗。
陈平安打量了几眼四周山水,双指并拢,画了一个圆相,先界定疆域,再一个翻掌,刹那之间,山河震动,跳波河周边三百里地界瞬间凹陷下去。
陈平安一抖袖子,一切有灵众生都如腾云驾雾一般被抖搂到跳波河上游岸边。
陈平安再轻轻一虚握,那些塌陷的山根地脉便凝为芥子大小的土球,来到陈平安的手中。
陈平安又学那仙簪城与陆沉的一人一符,先后在大坑底部与手中土球上分别画水字符与山字符,让未来大湖与叠云岭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雏形。
神乎其技。
饶是河伯、山神,对于这等搬山运水之法,窦淹和岑文倩依旧闻所未闻,以致金身震动,心神摇曳不已:什么曹仙师,得尊称一声“曹仙人”或“曹仙君”才妥当吧?
陈平安将那袖珍土球递给窦淹,笑道:“窦老哥,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以后再与老哥讨要酒水喝。这枚山字符可以搁放在地界山根处,以后土气生发,于叠云岭的山运小有裨益。至于将来叠云岭与湖泊山水接壤,更无须担心山水相犯,只会两相稳固。”
窦淹接过被说成是“山字符”的古怪土球,竟是一个踉跄,差点没能接住,顿时老脸一红,瞥了眼轻松端碗的岑文倩:奇了怪哉,为何就只有自己出丑了?
陈平安说道:“稍等片刻,我还要写一封书信,有劳窦老哥转交给那位大渎长春侯了。我与她算有半分同乡之谊,今日此地动静,说不定她可以帮我在陪都、工部那边解释一二。”
陈平安言语之间,手腕一拧,从袖中取出纸笔,纸张悬空,水雾弥漫,自成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禁制。
陈平安很快便写完了一封给那位补缺大渎长春侯水神杨花的密信,大致解释了今天跳波河地界的变动缘由,最后希望她将来能够在不违禁的前提下对叠云岭山神窦淹稍加照顾。
就像浩然九洲的每尊大岳山君也会管辖众多江河,那么身居高位的大渎公侯的辖境之内一样拥有诸多山脉。
陈平安最后取出一枚印文“陈十一”的私人印章,朝那底款三字轻轻呵了一口气,盖在书信末尾。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用这方珍藏多年的印章正式钤印书信,以后落魄山与别家山头书信往来,只要是山主的亲笔手书,要么钤印“落魄山陈平安”,要么就是“陈十一”——这才是名正言顺的山上礼数。
陈平安将书信放入信封,交给窦淹,最后抱拳与两位笑道:“岑先生、窦老哥,晚辈还着急赶路,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岑文倩和窦淹各自还礼。
窦淹唏嘘不已:“文倩,这次是我沾你的光了,天大福缘,说来就来。”
当之无愧的神仙手笔,轻描淡写造就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仙迹。
岑文倩笑着没说话。
窦淹突然问道:“咦?岑文倩,你可记清了那位曹仙君的面容相貌?”
岑文倩微微皱眉,摇头道:“确实有些记不清了。”
窦淹感慨道:“这算哪门子事,山巅仙人行事,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岑文倩轻声道:“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无非是君子施恩不图报。”
如果他没有猜错,在那封信上,神出鬼没的青衫客定会嘱咐长春侯杨花不要在窦淹面前泄露了口风。
窦淹将那枚山字符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使劲抹了把脸,正要说话,再次金身震动,全身光彩流溢。
不光是窦淹的叠云岭霎时间山雾升腾,彩云萦绕,明明是夏秋之际的时节,跳波河两岸竟是杏花绽放无数,如遇春风。
岑文倩轻声道:“是那‘山高水长’四字谶语使然。”
窦淹颤声道:“莫不是一位口含天宪的道德圣人?!”
岑文倩默不作声。
窦淹自挠头:“到底咋个回事?”
岑文倩笑着打趣道:“又不是只有我认识崔诚,你不也认识小崔?”
窦淹突然一个灵光乍现,恍然大悟。先前自己那个踉跄,莫不是那位敬称崔诚为老先生的曹仙君在记仇自己的一口一个小崔?
窦淹问道:“就没问崔诚如何了?”
只知道这位老友曾经数次犯禁,擅自离开跳波河辖境,要不是小小河伯已经属于世间水神的最低品秩,官身已经没什么可贬谪的了,不然岑文倩早就一贬再贬了。
州城隍直接放话给跳波河水府,每年一次的城隍庙点卯免了,一座小庙万万伺候不起岑大水神。
岑文倩神色黯然:“在那位青衫客的神色里早有答案,何必多问。”
陈平安随后走了一趟梅釉国,只是未能在那座熟悉的县城见着当年算是个疯癫酒鬼的年轻县尉,与县衙打听,才知道那人早就辞官北游了。
当年那笔买卖实在太过划算,陈平安只用五壶山上酒酿就买了一大摞草书字帖,文字既天光焕彩,又法度森严。
陈平安自己的字写得一般,但是自认鉴赏水准不输山下的书法大家,何况连朱敛和崔东山都说模仿不出那些草书字帖七八分的神意,这个评价,实在是不能再高了。
崔东山直接说每一幅都可以拿来当传家宝,年份越久越值钱。
就连魏檗都死皮赖脸跟陈平安求走了一幅《仙人步虚帖》,上书:仙人步太虚,脚下生绛云,风雨散天花,龙泥印玉简,大火炼真文。
种夫子的手法比魏檗更胜一筹,也不强求索要,只是三番五次去竹楼跟小暖树借某幅字帖,说是要多临几次,否则难得其中神意。
陈平安后来重返落魄山得知此事,就识趣地将那幅字帖主动送出去了。
种夫子还一本正经地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曹晴朗就回说他可以帮种夫子将那幅《月下僧帖》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池水城买了几坛当地酿造的乌啼酒,喝着喝着就想起了“刚刚交过手”的那位飞升境鬼修,仙簪城城主玄圃的师尊刚好道号乌啼。
当年一直被当成傻子的少城主范彦如今已经成了城主,还攀附上了大骊朝廷,使得池水城的势力能够在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日渐壮大。
就是这么一号枭雄人物,曾经对着屁大孩子顾璨一口一个“顾大哥”。
陈平安走在水边,回首望去,遥遥看见一座生意兴隆的酒楼。好像自己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儿八经地置办酒局,就是在那儿。
其实那天顾璨要比陈平安更熟稔自在,一个半大孩子,谈笑风生,眉眼飞扬。
姜尚真在自己还管事的时候,从真境宗所在的书简湖划拨出五座岛屿给了落魄山,不过这块飞地挂在了一个叫曾掖的年轻修士名下。
姜尚真都没有折腾什么祖师堂议事,完全是一言决之。
谁敢对此有异议?
能算自己半个儿子的韦滢,当时的首席供奉刘老成,还是次席供奉刘志茂,或者李芙蕖?
书简湖北边的石毫国皇帝韩靖灵因为不曾修道,年近半百就已经显出几分老态了。
今天退朝后得闲,又开始拉上孙子孙女老调重弹:“那位落魄山陈剑仙,当年请我喝过酒!”都不是什么“我们”了。
再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一茬故人故事也得提,时不时就提,与龙子们说多了,就再与龙孙们说。
当了皇帝后,韩靖灵与黄鹤一起走了趟青峡岛,要求去那间账房里边坐一坐,被顾璨拦下了。
当时双方闹得还不太愉快,只不过那会儿的顾璨就像变了个人,城府深沉,没有摆在脸上而已。
“可不是什么随便丢壶仙家酒酿的那种,是正儿八经的酒局,摆了一大桌子酒菜,就只是寻常酒水。这里边的门道,你们这些孩子不懂,要是山上的酒水,反而就没劲了。”
这些老皇历,两个孩子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摇头晃脑,相互做鬼脸。
一个孩子早早张开嘴巴,无声言语,帮皇帝爷爷说了那句每次拿来收尾的话:“当时座上皆豪逸!”
陈平安不过是两步就往返了石毫国和书简湖一趟,对于韩靖灵那些个添油加醋的措辞也不以为意。吹牛皮又不犯法,何况还是一位皇帝陛下。
之后他悄无声息去往宫柳岛,找到了李芙蕖。
李芙蕖新收了个不记名弟子,来自一个叫仙游县的小地方,叫郭淳熙,修行资质稀烂,但是李芙蕖却传授他道法,比对嫡传弟子还要上心。
见到了陈平安,李芙蕖备感意外。
陈平安询问了一些关于曾掖的修行事,李芙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双方顺便聊到了高冕,原来李芙蕖在那场观礼之后,还担任了无敌神拳帮的供奉,并非客卿。
高冕已经卸任帮主,这位曾经两次从玉璞境跌境的高老帮主先前在大渎附近的战场上被一只大妖打断长生桥,又跌境了,只勉强保住了个金丹境,这辈子是不太能够跟人逞强了。
李芙蕖参加的第一场祖师堂议事,两拨人就吵了起来,不是吵到底要不要更改山头名字,而是吵哪个新名字更好,毕竟一个正儿八经的修士门派怎么能取一个连江湖门派都不会取的糟心帮名呢?
早年要不是看在老帮主身子骨还硬朗的分上,打也打不过,骂更骂不过,不然早就将此事提上议程了。
在真境宗哪里能够见到这种场景,三任宗主都很服众。真境宗也算厉害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接连出现了三位宗主。
李芙蕖一开始还颇为担心高老帮主会不会因为此事大为失落,英雄气短,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她找到高冕的时候,老人兴致极高,原来是正阳山的苏稼仙子重新纳入祖师堂嫡传谱牒了。
绰号一尺枪的荀渊,绰号玉面小郎君、别号武十境的高冕,以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崩了真君,这几个土财主都是山上镜花水月的著名豪客,号称撑起了一洲镜花水月的半边天,不知多少仙子得过这几位的一掷千金。
此外还有一位道号浪里小白条的不知名仁兄,花钱倒是不多,但是次次捧场,用几枚雪花钱,扯开嗓门,帮着一些冷清的仙子营造出一种千军万马都已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气势。
李芙蕖问道:“陈山主这次来宫柳岛,不见一见刘宗主或是刘岛主?”
陈平安摇头道:“这次就算了。”
其实姜尚真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除了那桩以公肥私之举,还曾喊来首席供奉刘老成。
两人走在宫柳岛湖边小路上,姜宗主随手折了一枝柳条,笑嘻嘻对刘老成说了两句话:“你觉得打破玉璞境瓶颈跻身仙人就得亲手打杀了她,这是你的自家修行,我管不着。但是你想要让她死,我就一定让你先死,这是我姜尚真的自家事了,你一样管不着。”
刘老成不敢不当真。
约莫是天无绝人之路,反而让不得不另辟蹊径的刘老成竟然成功跻身了仙人境,并从首席供奉升至真境宗历史上继姜尚真、韦滢两位剑仙之后的第三任宗主。
陈平安之后走了一趟青峡岛,却不是找刘志茂,而是去那座朱弦府。
青峡岛女鬼红酥真实身份是上一世的宫柳岛女修黄撼,更是刘老成的道侣。
她前几年辞去了横波府女官之职,重新当起了朱弦府的门房,因为她还是不擅长处理那些女子之间的钩心斗角。
不过在横波府当差的那几年,她也攒了不少雪花钱,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开销一枚,从面容丑陋瘆人的老妪重新变成年轻女子,让自己瞧着不那么面目可憎,结果给马老爷骂了句“败家娘儿们”。
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如今还是青峡岛的二等供奉,在刘志茂手底下混饭吃。
跟着这位步步高升的截江真君,他也鸡犬升天,在真境宗混了个谱牒身份。
其实都不用做事,就是每年白拿一份俸禄。
马远致颇有一副雅致心肠,给自己的府邸取了个“朱弦”的名字,源自故国一首生僻诗词里边的那句“重润响朱弦”。
“响”谐音“想”,而旧珠钗岛岛主刘重润正是他那故国的长公主殿下。可惜心心念念的长公主殿下带着一群莺莺燕燕早就搬出了书简湖,去了个叫鳌鱼背的异乡山头落脚了。
这些年来,马远致没少骂那个账房先生:一边信誓旦旦说自己对长公主殿下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绝不主动招惹,另一边却偷摸将长公主殿下给拐骗到他那家乡去了。
鳌鱼背……他娘的,鱼,滑不溜秋的,至于背,马远致只是稍稍想象了一下长公主殿下那白皙柔嫩滑腻的背脊就想哭。
话说回来,长公主殿下如此尤物,陈平安那么一个年轻小伙儿,有点绮念,有些歪心思,倒也正常。
就是不知道隔着千山万水,长公主殿下这么多年没瞧见自己,会不会相思成疾,憔悴瘦削得那小腰肢儿越发纤细了?
当年为了她,马远致真是实打实地把命都给搭上了,早就把心给了她。
今天马远致想要出门一趟,去珠钗岛逛荡一圈,想着万一长公主殿下回来了,第一眼就能瞧见自己的伟岸身影不是?
门房红酥壮起胆子问道:“老爷,陈先生真的当上了宗门山主啊?”
马远致停下脚步,嗤笑道:“骗你能挣钱吗?”
红酥怯生生地道:“那不能够。”
马远致揉了揉下巴:“不晓得我与长公主那个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到底有没有版刻出书。”
红酥赧颜道:“还有奴婢的故事,陈先生也是抄写下来了的。”
马远致瞪眼道:“你也是蠢得无可救药了,不知道在咱们刘首席的横波府那么个富贵乡好好享福,偏要跑到我这么个鬼地方当门房。”他双臂环胸冷笑,“下次见着了那个姓陈的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他。年轻人不讲信用,混什么江湖,当了宗主成了剑仙又如何?”
有一袭青衫凭空现身,笑眯眯接话问道:“又如何?”
马远致定睛一看,哈哈大笑道:“哎哟喂,陈公子来了啊。”
书简湖那几座相邻岛屿上鬼修鬼物扎堆,几乎都在岛上潜心修行,不太外出,倒不是担心出门就被人肆意打杀,毕竟只要悬挂岛屿身份腰牌,在书简湖地界就出入无碍,可以得到真境宗和大骊驻军双方的认可。
至于出了书简湖远游,就需要各凭本事了。
也有那忘乎所以的鬼物,做了点见不得光的老行当,与山上谱牒仙师起了冲突,打杀也就打杀了。
不过真境宗竟然赔了一笔神仙钱给曾掖,还说是依照大骊山水律例办事,罪不当诛,如果曾掖他们不愿意就此作罢,是可以继续与大骊刑部讲理的。
曾掖其实当时很犹豫,还是马笃宜的法子好,让他去问章老夫子——既然曾掖没那脑子,就去找脑子灵光的人。
曾掖心知肚明,真境宗和青峡岛之所以愿意对他们这帮不入流的鬼修、鬼物区别对待,其实都是陈先生的功劳。
曾掖这个曾经的茅月岛少年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机遇连连,先是被青峡岛管事章靥带离火坑,成了那个账房先生的帮手,然后就一直跟在顾璨身边,前些年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练气士,如今俨然是一个山上门派的执牛耳者了。
顾璨离乡远游中土神洲之前,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留给了他。
一开始曾掖挺担心此举不合大骊律例,根本不敢拿出来,毕竟冒用大骊刑部无事牌是死罪。
后来才知道顾璨一早就办妥了,将其移到了曾掖名下。
这种事情,按照章靥的说法,其实要比挣得一块无事牌更难。
至于马笃宜,她是鬼物,就一直住在那张狐皮符箓里边,胭脂水粉买了一大堆。
陈先生和顾璨的家乡怪人怪事真多,只说陈先生的落魄山,曾掖和马笃宜就曾被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女吓了一大跳,亲眼看到她从极高的山崖上摔下来,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大坑,一个更小的姑娘就那么双手抱头蹲在大坑边缘。
等到少女落定,穿着草鞋的脚上鲜血直流。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肌肤微黑的少女名叫裴钱,是陈先生的开山大弟子。
用独有的法子确定了他们两个外乡人的身份后,那个肩挑金扁担、手持青竹杖的黑衣小姑娘一下子就变得活泼起来,说:“我们裴钱是在问拳嘞,要给地面的小脑壳狠狠一锤!”
小姑娘蹦蹦跳跳,一路叽叽喳喳,反正都是在说裴钱如何厉害,结果被裴钱按住小脑袋,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我辈江湖儿女,行走江湖,只为行侠仗义,虚名要不得。”愣是把也算见多识广、江湖半点没少走的曾掖和马笃宜说蒙了,因为他俩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当年并不清楚裴钱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之处,更无法理解那种“以纯粹体魄问拳大地”的拳法高度。
这些年,曾掖始终关注陈先生和顾璨的动向,真境宗的山水邸报那是一封不会落下的,只可惜陈先生一直杳无音信。
倒是顾璨,当年在龙州分别后,竟然摇身一变,从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嫡传弟子变成了中土白帝城城主的关门弟子。
对于曾经的书简湖众多野修而言,那座白帝城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至于那位被誉为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郑城主,更是高高在上,犹如天一般的存在。
早年曾掖在青峡岛只要一见到顾璨就会怕得直哆嗦,后来跟着顾璨四处游历,情况才有所好转。
到最后,曾掖出门,甚至觉得只有待在顾璨身边才能心安几分。
马笃宜曾经提醒过曾掖,说其实顾璨还是顾璨。
他确实变化很大,变得循规蹈矩,会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好事,甚至很多事情由顾璨做来还会让人觉得大快人心,但是不能因此就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了。
至于曾掖有没有真的听进去,马笃宜无所谓,她只认定一件事:只要陈先生在人间,山中的顾璨就会变得“更好”。
哪怕未来顾璨顺利走到了浩然山巅,在顾璨的心中,依旧都会长长久久存在着某条不为人知的准绳。
其实与曾掖说过那番不讨喜的言语,马笃宜自己心里边也有些愧疚,毕竟当年跟着顾璨一起游历四方,多多少少能算半个朋友吧。
不得不承认,跟着顾璨厮混,放心,就像跟着半个陈先生一起走江湖,只管蹭吃蹭喝,无忧无虑。
陈平安离开青峡岛朱弦府来到此地,发现岛主曾掖在屋内修行,就没有打搅这位中五境神仙清修。
马笃宜也在自己院子里荡秋千,陈平安就独自去了岛屿山顶,坐在栏杆上慢慢喝酒,看着有些陌生的书简湖。
曾经在这儿兜兜转转数年之久,却也正是此地让陈平安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陈平安将一只乌啼酒的空酒壶抛入湖中。
当时座上皆豪逸?如果是说剑气长城的大小酒桌,就对了。
陈平安喝过了一壶酒,在去往云霞山之前,路过一地。
看着眼前的惨淡景象,很难想象这里就是昔年享誉一洲的南塘湖了。
大湖干涸,据说是被旧王座大妖仰止汲取殆尽,如今水位高度不足当年的一成。
几年前,这里还曾是宝瓶洲的形胜之地,南塘湖青梅观“草堂梅坞春最浓”,风景绝美,被誉为“几生修得此梅花”。
千年道观前,每逢梅开便车水马龙,外乡仙师、帝王将相、公卿豪绅、文人雅士络绎不绝,留下过无数诗篇。
这些年,青梅观女修们除了不惜耗费灵气,竭力施展水法聚云降雨,还要一直从别处江河借水搬水,试图重新填出一座湖,但是都进展缓慢。
一来邻近几座山头的新晋山神、土地没少告状——这也怨不得他们秉公行事,终究涉及一地山水气运。
二来观内梅树折损严重,而且山上填水可不是什么添补江河流水那么简单的事情。
陈平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当下正在做她最拿手的事情:开启镜花水月,挣神仙钱。
这位青梅观的周琼林周仙子是镜花水月的行家里手,“借景”一事更是信手拈来,早年每到一座山上门派、一处仙家府邸,都会以青梅观的摹拓秘法将其截留下来,再将自己的身形嵌入图画中,然后寄给那些关系熟稔的山上仙师、山下豪客。
上次她游历龙州,就跟在衣带峰的宋园和刘润云身边,不愿错过任何与朋友的朋友成为朋友的机会,就想要将衣带峰作为桥梁,与落魄山搭上关系。
陈平安当时觉得她做事情不讲分寸,太过刻意和势利。
钻营人脉没有错,但是没有像她这么不讲究的,所以就婉拒了。
双方分别之后,裴钱偷偷告诉陈平安的一番言语,却让他心神震动。
裴钱当时说,她瞧见那个狐媚的姐姐心里边住着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怜小人儿,就跟小时候的自己差不多,瘦不拉叽的,一个个都快饿死了,那个姐姐很是伤心,对着一只空落落的大饭盆,不敢看那些孩子。
那会儿还是个孩子的裴钱不太理解自己的几句无心之语会让师父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一直反省。
陈平安此刻背靠一棵枯败梅树,看着那场镜花水月竟然弯来绕去,不知怎么就与自家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原来是观礼一事在一洲山上山下闹了个沸沸扬扬,谈资无数。
越是年轻的练气士就越是不以为然,对那个出尽风头的年轻剑仙观感极差,说他倚仗境界嚣张跋扈,做事情半点不留余地。
其实周琼林一开始也没想着如何为落魄山说好话,只不过是习惯使然,聊了几句自己有幸与那位陈剑仙相熟,想着以此自抬身价,就是个简单至极的江湖路数,不料一下子就炸锅了,实属失策。
有人砸了不少雪花钱,就为了说几句怪话:“与落魄山认了爹,喜欢当孝子?”
又有人跟着砸钱附和:“说错了说错了,漏了个字,咱们周仙子啊,说不定是认了个财大气粗的干爹。”
周琼林也全然无所谓,笑容依旧,只要那些家伙花了钱,她就挺开心的,只回了一句:“贤孙儿,你们都说得对。”
陈平安看得出来,她是当真半点不在乎。
周琼林撤掉镜花水月后,轻轻握拳晃了晃,给自己鼓劲打气:懂了懂了,找着一条发财门路了,下次还要继续搬出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年轻剑仙,最好将双方关系说得更水月朦胧些,肯定可以挣更多钱。
以陈平安如今的显赫身份,怎么可能与她一个青梅观的小修士计较什么?
只是当她看向那座水面清浅的南塘湖时,却又有些茫然:就算能够重新开出一座南塘湖来,可是那么多枯死的梅树呢?
还有旧南塘湖原本充沛的水运呢?
她心生绝望,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好像人生总有些坎坷是怎么熬也熬不过去的,就算熬过去了,过去的也只是人,而不是事。
周琼林猛然抬头,满脸匪夷所思。原来是眨眼工夫便出现了黑云滚滚的异象,云海瞬间聚拢,电闪雷鸣没有半点征兆,气象森严,惊心动魄。
云海笼罩住旧南塘湖水域方圆百里之地,大雨倾盆落向人间,南塘湖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迅猛上涨。
周琼林身上的法袍能够辟水,倒是不介意这场滂沱大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悄然离去,而是出声笑道:“刚好路过贵地,巧了,白看一场不花钱的镜花水月,得谢过周仙子为落魄山美言几句。”
周琼林立即转过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与那位落魄山剑仙施了个万福,有些心虚地笑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说道:“只是凑巧路过,就碰到这等天地异象,虽然没能见到传说中的青梅观胜景,也算不虚此行了。”
周琼林眨了眨眼睛。既然这位年轻剑仙自己不愿说破真相,那么她也就只好跟着装傻了,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其实周琼林最初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山主观感很一般,觉得他清高得很,半点不平易近人,后来那场惊世骇俗的观礼与问剑更是让周琼林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跟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至于今天陈剑仙为何如此行事,周琼林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反正不会是看中了她的姿色,不然当年就不会将她拒之门外了。
何况就算看中了又如何,她怕什么?
只要真能帮青梅观恢复往年风采,她就什么都不怕,做什么都是自愿的。
一个在烂泥沟里摸爬滚打的市井孤儿,能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