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露圃渡口。
祖师堂在得到唐青青的飞剑传信后,一致决定宋兰樵暂时不用看顾渡船了,近期就留在春露圃亲自接待那位来自骸骨滩的外乡年轻剑仙,直到辞春宴结束,到时候如果陈剑仙还愿意留在春露圃赏景自然更好。
宋兰樵在渡口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但是仍然心情大好,与熟悉面孔打招呼多了几分真诚笑意。
天底下的渡船管事都是修行路上的可怜人,不是师门弃子胜似弃子,宋兰樵也不例外。
除了他的恩师之外,祖师堂其余几位长辈和供奉客卿,哪怕绝大多数明明与他境界相当,有些只是比他高出一个辈分,名字中将“兰”字变成了“竹”字而已,可对他是真不待见。
一来同门不同脉,二来一年到头的渡船收入、嘉木山脉出产的奇花异草美木良材,这些神仙钱其实从来不过他的手,渡船之上专门会有祖师堂嫡传心腹负责与各地仙家势力交接,他只是以船主的身份获取一点残羹冷炙的分红而已,一旦有了意外,祖师堂还会问责颇多,谈不上苦不堪言,反正舒心日子是没有几天的。
一艘渡船缓缓停岸,然后异常繁华的春露圃符水渡里来自北俱芦洲各地的大小渡船都发现了一桩怪事——那艘渡船的乘客竟然就没一个御风而下的,也没谁一跃而下,无一例外,全部老老实实靠两条腿走下渡船。
不但如此,下了船后,一个个都露出像是死里逃生的神色。
陈平安走下渡船,魏白和唐青青那拨人随后,但是隔了几十步路。
见到了越发热络的宋兰樵,陈平安笑着被这位春露圃金丹领着去往嘉木山脉一处形胜之地,那边专门有招待贵客的府邸,一栋栋古色古香的宅子位于竹海之中。
两人坐上一艘符箓小舟,撑篙舟子是一个妙龄女子,小舟之上茶具齐全,她跪坐在小舟一端,煮茶手法娴熟。
宋兰樵与陈平安一起饮茶赏景,宋兰樵介绍了沿途各地建筑店铺、山峰洞府和山水景点。
嘉木山脉占地广袤,符箓小舟航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进入灵气远胜别处的竹海地界,又约莫一刻钟,才停在山巅竹海中的凉亭旁边。
陈平安此次露面再没有背竹箱戴斗笠,也没有拿行山杖,就连剑仙都已收起,就是腰悬养剑葫,手持一把玉竹折扇,白衣翩翩,风采照人。
那位有修行资质却境界不高的春露圃女舟子站在小舟旁,嫣然浅笑,这一路行来,除了递茶添茶时的必要言语之外,就再未出声。
陈平安走近,双指拈住一枚雪花钱。
那女修似乎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赶紧伸手。
陈平安松开手指,轻轻将那枚雪花钱落在她手心,道了一声谢。
宋兰樵看她似乎有些忐忑,笑道:“只管收下,别处那点死规矩,在竹海不作数。”
陈平安与宋兰樵走向府邸的时候,疑惑问道:“宋前辈,可是我坏了春露圃的山门规矩?”
宋兰樵摇头笑道:“嘉木山脉别处款待客人的府邸是有规矩约束的,不许舟子收取客人赏钱,但是到了竹海就随意了。陈公子若是舍得,给一枚小暑钱都行,而且绝对全是舟子的私房钱,春露圃绝对不抽成一毫一厘。”
陈平安笑道:“打肿脸充胖子这种事,做不得。”
辞春宴在三天后举办,刚好在夏至之前。
而且宋兰樵说入夏之后犹有一场鹿角宴,只是比不得先前集市的规模了,所以如今渡船都是去多来少,毕竟春露圃以春为贵。
两人在竹林小径中缓缓而行,来到一座悬挂“惊蛰”匾额的幽静宅子,三进院落。
春露圃有六座以春季六个节气命名的府邸最为清贵,有三座就位于这片竹海之中,不过其中“清明”府邸一般客人不太愿意入住,毕竟名字不是特别吉庆,但是造访春露圃的道家高人却最喜好选择此宅下榻。
其实每次辞春宴前后,关于这六栋宅子的归属都是一件让春露圃祖师堂挺头疼的事情,给谁不给谁,一个不慎,就是惹来怨怼的坏事。
其实还有一栋最有殊荣的“立春”府邸,这两天一位元婴贵客刚离开,暂时也空着,虽说很抢手,但不是不可以拿出来让那位年轻剑仙入住,可祖师堂商议之后,觉得这栋宅子离玉莹崖实在太近,而那位金乌宫小师叔祖就待在那边汲水煮茶,还是不妥。
万一真打起来,好事都要变成祸事。
在商议此事的时候,一大帮原本鼻孔朝天的师门长辈和供奉郑重其事地询问宋兰樵意见,这让宋兰樵有了那么点扬眉吐气的感觉。
不过毕竟是一位老金丹,倒不会流露出半点得意神色,反而比以往更加姿态恭敬,应对得滴水不漏。
山上事,最讲究一个细水长流。今日得意事,明天失意人,太多了。
宋兰樵进了惊蛰府邸,但是没多待,很快就告辞离去。
宅子里边有两名姿容出彩的年轻女修,其中一个竟然还是一位春露圃金丹修士的嫡传弟子。
她们按例负责担任住客的临时侍女,这让陈平安别扭得不行,在将宋兰樵送到门口的时候,直接询问能否辞退两女。
宋兰樵笑呵呵道:“陈公子,你是我们春露圃的头等贵客,当然可以如此做,只不过那两个丫头回头定然是要吃挂落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摇动折扇,不再言语。
宋兰樵轻声说道:“我们老祖原本是要亲自迎接陈公子的,只是刚好辞春宴筹办一事上出了些意外,必须由她老人家亲自操办。她又是心细如发的脾气,委实是脱不开身,只好让我与陈公子告罪一声。”
陈平安笑道:“谈老祖实在是太客气了。”
等到宋兰樵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陈平安没有立即返回惊蛰府邸,而是开始四处逛荡。
等他返回的时候,就看到了金乌宫柳质清站在门口,少年模样,头别金簪,玉树临风。
两名年轻女修随侍一旁,眼神温柔,不只是女修看待剑仙的那种仰慕,还有女子看待俊美男子的秋波流转。
陈平安笑了笑。人比人气死人,要是自己那个学生站在这里,估摸着这两个春露圃女修眼中就再无什么柳剑仙了吧。
柳质清问道:“要不要去我玉莹崖喝茶?”
陈平安摇头笑道:“柳剑仙对我似有误会,我不敢去玉莹崖,怕喝的是罚酒。”
柳质清说道:“我对玉莹崖那汪清泉的喜好远胜金乌宫雷云。”
陈平安恍然道:“那就好。咱俩是徒步行去,还是御风而游?”
柳质清微笑道:“随你。”
陈平安望向那个金丹嫡传的春露圃女修:“劳烦仙子祭出符舟送我们一程。”
女修当然不会有异议,与柳剑仙乘舟远游玉莹崖可是一份求之不得的殊荣,何况眼前这位亦是春露圃的头等贵客,虽说只有别脉的金丹师叔宋兰樵一人出迎,比不得柳剑仙当初入山的阵势,可既然能够下榻此地,自然也非俗子。
符箓小舟升空远去,三人脚下的竹林广袤如一片青翠云海,山风吹拂,依次摇曳,美不胜收。
这一次女修没有煮茶待客,在柳剑仙面前卖弄自己那点茶道,委实是贻笑大方。
到了玉莹崖小渡口,柳质清和陈平安下舟后,陈平安好奇问道:“柳剑仙难道不知道这边的规矩?”
柳质清疑惑道:“什么规矩?”
陈平安说道:“仙子驾舟,客人要打赏一枚小暑钱礼钱啊。”
惊蛰府女修一脸茫然,柳质清却哦了一声,抛出一枚小暑钱给她,道:“以往是我失礼了。”
而后缓缓前行:“再前行千余步,即是玉莹崖畔的那口竹筒泉。”
陈平安环顾四周:“听说整座玉莹崖都被柳剑仙买下了?”
柳质清点点头:“五枚谷雨钱,五百年期限,如今已经过去两百年。”
陈平安转头说道:“仙子只管先行返回,到时候我自己去竹海,认得路了。”
年轻女修点点头,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免得打搅了两位贵客的雅兴,打算回去跟师父好好商量一下,再决定收不收这枚莫名其妙的小暑钱。
春露圃专程重金聘请太真宫打造的符舟样式古朴雅致,并且路过灵气稍稍充沛流溢之地便会有文豪诗文、青词宝诰在小舟壁上显现出来,若是客人恰巧遇上了喜欢的词句,还可以随意抓取文字,如掬水在手,放于扇面、书页之中,文字经久不散,极具风雅古韵。
客人从符舟取字带走一事,春露圃从来乐见其成。
先前宋兰樵就介绍过,只是当时陈平安没好意思下手,这会儿与柳质清同行就没客气,撷取了两句“盛放”在折扇一面上,总计十字:灵书藏洞天,长在玉京悬。
与柳质清在青石板小径上一起并肩走向那汪清泉,陈平安摊开扇面轻轻晃荡,那十个行书文字便如水草轻轻荡漾。
柳质清轻声道:“到了。”
玉莹崖畔有一座茅草凉亭,稍远处还有一座围有篱笆栅栏的茅屋。
凉亭内有茶具几案,崖下有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潭,水至清则无鱼,水底唯有莹莹生辉的漂亮鹅卵石。
陈平安与柳质清相对而坐,合拢折扇,笑道:“喝茶就算了,柳剑仙说说看,找我所为何事?”
柳质清笑道:“你不喝,我还要喝的。”
他一手在几案上画“真火”二字,金光流转,很快笔画汇聚成一线,变作两条红色火蛟,在几案上盘旋缠绕。
他轻轻挥袖,如龙汲水,水潭中约莫数斤重的泉水飞往几案之上,凝聚成球,片刻之后,泉水沸腾开来。
柳质清将一只青瓷茶杯放在一旁,又从茶罐中拈出几枚茶叶轻轻丢入茶杯,一指轻弹,煮开的清泉沸水如岔出一条纤细支流,潺潺涌入青瓷茶杯当中,刚好七分满。
柳质清举杯缓缓饮茶,陈平安道:“给我也来一杯。”
柳质清笑了笑,又拈起一只茶杯,倒了一杯茶,轻轻一推,滑到陈平安身前。
陈平安喝了一口,点头道:“柳剑仙是我见过煮茶第二好的世外高人。”
第一,自然还是陆抬。
柳质清微笑道:“有机会的话,陈公子可以带那第一高人来我这玉莹崖坐一坐。”
陈平安放下茶杯,问道:“当初在金乌宫,柳剑仙虽未露面,却应该有所洞察,为何不阻拦我那一剑?”
柳质清叹了口气,放下了已经举到嘴边的茶杯,轻轻搁在桌上:“拦下了又如何?没头没脑厮杀一场?没意思。在我跻身金丹之后,这么多年来,金乌宫剑修下山游历,靠着我这名字做了多少错事?只可惜我这个人不擅长打理庶务,所以觉得金乌宫雷云碍眼、厌烦那师侄道侣、不喜晋乐之流的桀骜晚辈,却也只能假装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点头道:“有此迥异于金乌宫修士的心思,是柳剑仙能够跻身金丹、高人一等的道理所在,但也极有可能是柳剑仙未能破开金丹瓶颈、跻身元婴的症结所在。来此喝茶,可以解忧,但未必能够真正裨益道行。”
柳质清听闻此话,笑了笑,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道:“先前在宝相国黄风谷,你应该见到我出剑。在北俱芦洲南方诸多金丹剑修当中,气力不算小了。”
陈平安想起黄风谷最后一剑,剑光从天而降。
正是柳质清此剑伤及了黄风老祖的根本,使得它在确定金乌宫剑修远去之后,明知道宝相国高僧在旁,仍然想要饱餐一顿,以人肉魂魄补给妖丹本元。
柳质清缓缓道:“但是剑有双刃,就有了天大的麻烦。我出剑历来追求‘剑出无回’的宗旨,所以砥砺剑锋、历练道心一事,境界低的时候十分顺遂,不高的时候受益最大,可越到后来越麻烦。剑修之外的元婴地仙不易见,元婴之下的别家金丹修士,无论是不是剑修,只要听闻我御剑过境,便是那些恶贯满盈的魔道中人,要么躲得深,要么干脆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无赖架势。我早先也就一剑宰了两个,其中一个该死数次,第二个却是可死可不死的。后来我便越发觉得无聊,除了护送金乌宫晚辈下山练剑与来此饮茶两事,几乎不再离开山头,这破境一事就越来越希望渺茫。”
这涉及他人大道,陈平安便缄默无言,只是喝茶。
这茶水水运荟萃,对于关键气府壮大如江河湖泊的柳质清而言,这点灵气早已无足轻重,对于陈平安这位“下五境”修士而言,却是每一杯茶水就是一场干涸旱田的及时雨,多多益善。
柳质清正色问道:“所以我请你喝茶,就是想问问你先前在金乌宫山头外递出那一剑是为何而出,如何而出,为何能够如此……心剑皆无凝滞,请你说一说大道之外的可说之语,兴许对我而言便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哪怕只有一丝明悟,都是价值千金的天大收获。”
陈平安举起一杯茶,笑问道:“如果我说了,让你了悟一二,你自己都说是价值千金的天大收获,结果就用一杯茶水打发我?”
柳质清微笑道:“你开口扬言多喝一杯茶,除了那点茶水灵气之外,无非是想要看清我画符、运气的独门手法,这算不算报答?”
陈平安摇头道:“一时半会儿我可看不懂一位金丹瓶颈剑仙的画符真意,而且事不过三,看不懂就算了。”
柳质清大笑,抬起手,指了指一旁的清潭和陡崖,道:“若是有所得,我便将还剩下三百年的玉莹崖转赠给你,如何?到时候你是自己拿来待客,还是倒手租赁给春露圃或是任何人,都随你。”
陈平安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清风:“那就有劳柳剑仙再来一杯茶水,咱们慢慢喝茶慢慢聊。做生意嘛,先确定了双方人品,就万事好商量了。”
柳质清会心一笑,此后双方一人以心湖涟漪言语,一人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开始“做买卖”。
一炷香后,陈平安又伸手讨要一杯茶水,柳质清板着脸:“劳烦这位好人兄有点诚意好不好?”
陈平安正色道:“句句是真,字字皆诚!”
柳质清大袖一挥:“恕不远送。”
陈平安想了想,一手摇扇,另外一只手掌一扫而过,从那几案上的符上沸水灵泉当中抓取些许泉水,在自己身前点了两滴,然后以此作为两端,画出一条直线,再以指尖轻点一端,缓缓向右边抹去,直至另外一端才停下:“不去看大,只看一时一地一些人。假设这条线便是柳剑仙所在的小天地,那么柳剑仙是金乌宫土生土长的修士,心性在此端;而金乌宫风俗人情心性,有剑修心性在此、在此,也在此,不断偏移,远离你之心性;更多的剑修,例如那性情暴虐的宫主夫人、行事跋扈的晋乐,还是在另外一端扎堆。而柳剑仙在金乌宫修行便会觉得处处碍眼,只是你境界够高,辈分更高,护得住本心,但也止步于此了,因为你一心练剑,登高望远,一心欲要以地仙修士为自己磨剑洗剑,懒得去管眼皮子底下那些鸡毛蒜皮琐碎事,觉得虚耗光阴、拖泥带水,对也不对?”
柳质清轻轻点头,正襟危坐:“确实如此。”
陈平安再次抬起手指,指向象征柳质清心性的那一端,突然问道:“出剑一事,为何舍近求远?能够胜人者,与自胜者,山下推崇前者,山上似乎更加推崇后者吧?剑修杀力巨大,被誉为天下第一,那么还需不需要问心修心?剑修的那一柄飞剑,那一把佩剑,与驾驭它们的主人,到底要不要在物、心两事之上皆纯粹无杂质?”陈平安收起手,从左端缓缓移动折扇,指向最右端,“你柳质清,能否以此轨迹出剑,直到剑心通明?”
柳质清陷入沉思,陈平安突然又问道:“柳剑仙是自幼便是山上人,还是年少时登山修道?”
柳质清凝视着那条线,轻声道:“自记事起就在金乌宫山上追随恩师修行,从来不理红尘俗世。”
陈平安哀叹一声,起身道:“那当我什么都没说,只能建议柳剑仙以后多下山,多远游了。”
柳质清抬起手,虚按两下:“我虽然不谙庶务,但是对于人心一事,不敢说看得透彻,还是有些了解的,所以你少在这里抖搂那些江湖伎俩故意诈我。玉莹崖你显然是志在必得,转手一卖,剩余三百年,别说三枚谷雨钱,翻一番绝对不难,运作得当,十枚都有希望。”
陈平安果然赶紧坐回原地,笑道:“与聪明人做生意,就是痛快爽利。”
柳质清抬起头,好奇问道:“你对于钱财一事就这么在意?何必如此?”
只见陈平安哀叹一声:“可怜山泽野修,挣钱大不易啊。”
柳质清摇摇头,懒得计较此人的胡说八道。他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要将金乌宫的风俗人心作为洗剑之地?”
陈平安微笑道:“一样米百样人,一句话千种意,柳剑仙天资聪慧,自己悟去。”
柳质清望向那条直线脉络,自言自语道:“无论结果如何,最终我去不去以此洗剑,仅是这个念头,就大有裨益。”他抬起头,“按照约定,玉莹崖归你了。地契拿好,回头我再去跟春露圃祖师堂说一声。”
一张本身就价值连城的金玉笺飘落在陈平安身前,双方画押,春露圃是一个祖师堂玺印的古篆“春”字,柳质清是一个如剑的“柳”字,两百年之后,字中犹有剑意蕴藉。
陈平安没有立即收起那张至少价值六枚谷雨钱的地契,笑问道:“柳剑仙这般出手阔绰,我看那个念头其实是没什么裨益的,说不得还是坏事。我这人做买卖向来公道,童叟无欺,更不敢坑害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还请柳剑仙收回地契,近期能够让我来此不掏钱喝茶就行。”
柳质清心思剔透,笑道:“离开玉莹崖返回金乌宫后,若是果真以种种人心洗剑,自然不会是这种心性手段了。所以地契只管拿走。”
陈平安想了想,以折扇在几案那条横线上轻轻从上往下画出一条条竖线:“金乌宫宫主、宫主夫人、晋乐及那位劝说晋乐不要对我出剑的女修,他们的各自出身、师道传承、修行节点、下山历练、盟友挚友、信奉至理、恩怨情仇……你真有兴趣知道?一旦选择洗剑,就需要直指本心,你身为金丹瓶颈剑修的本命飞剑、一身修为、师门辈分反而才是你最大的敌人,真能够暂时抛开?你如果半途而废,无法一鼓作气走到另外一端,只会有损本心,导致剑心蒙尘、剑意瑕疵。”
柳质清微笑道:“我可以确定你不是一位剑修了,其中修行之苦熬,消磨心志之劫难,你应该暂时还不太清楚。金乌宫洗剑,难在琐碎事情多如牛毛,也难在人心叵测,但是归根结底,与最早的炼化剑胚之难,务必纤毫不差,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不过相当于再走一趟当年最早的修行路,当初都可以,如今成了金丹剑修,又有何难?”
陈平安摇头微笑:“同一件事,时过境迁,偏是两种难。”
柳质清咀嚼一番,微笑点头道:“受教了。”
陈平安笑道:“我故作高深,柳剑仙也真信?真不怕被我从仙家府邸带到山脚水沟里去?”
柳质清站起身:“就不叨扰了,希望以后有机会来此做客饮茶,主人依旧。”
在柳质清眼中,此处玉莹崖,他已是客人。
陈平安看了眼几案上的地契,再抬头看了眼他:“金乌宫怎么就有你这么一位剑修,祖上积德吗?”
柳质清笑道:“你这话难听,不过我就当是好话了。说真的,非是我自夸,金乌宫前辈修士早年口碑确实比如今要好许多。只可惜口碑换不来道行和家业,世事无奈,莫过于此。所以我很多时候都认为我那师侄只是做得不合己意,而并非真是什么错事。”
陈平安站起身:“我与你再做一桩买卖,如何?”
柳质清问道:“此话怎讲?”
陈平安先问一个问题:“春露圃修士会不会窥探此地?”
柳质清指了指凉亭外的茅屋:“当我的剑是摆设吗?有些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例如我在此饮茶,就处处遵守春露圃的规矩,曾经在嘉木山脉见到一个就连我也想出剑的金乌宫仇家,最后不也视而不见了吗?那么礼尚往来,春露圃如果连这点规矩都不讲,我觉得这是请我出剑的取死之道。”
“如此最好。”陈平安指了指自己,“你不是纠结找不到一块磨剑石吗?”
柳质清环顾四周:“就不怕玉莹崖毁于一旦?如今崖泉都是你的了。”
陈平安说道:“拣选一处,画地为牢,你出剑我出拳,如何?”
柳质清笑道:“我怕你死了。”
“求之不得。”陈平安别好折扇,重复,“求之不得。”
一句话两个意思。
辞春宴上,金乌宫剑仙柳质清未曾现身,而住在惊蛰府邸的年轻剑仙一样没有露面,这让如今小道消息满天飞的春露圃人人遗憾。
柳质清不去说他,是北俱芦洲东南沿海最拔尖的修士之一,虽然才金丹境界,毕竟年轻,且是一位剑修。
“金乌宫剑修”这块金字招牌,在当年那位元婴剑修的宫主兵解逝世之后,几乎就是靠着柳质清一人一剑支撑起来的。
春露圃本土和外乡修士更多兴趣还是在那个故事多多的年轻外乡剑仙身上。
一是一剑劈开了金乌宫的护山雷云,传闻这是柳质清亲口所说,做不得假,还邀请此人去往玉莹崖饮茶。
二是根据那艘渡船的流言蜚语,此人凭借先天剑胚将体魄淬炼得极其强横,不输金身境武夫,一拳就将铁艟府宗师供奉打落渡船,据说坠船之后只剩下半条命了,而铁艟府小公子魏白对此并不否认,没有任何藏掖,照夜草堂唐青青更是坦言这位年轻剑仙与春露圃极有渊源,与他父亲还有宋兰樵皆是旧识。
三是那位下榻于竹海惊蛰府邸的陈姓剑仙每天都会在竹海和玉莹崖往返一趟,至于与柳质清关系如何,外界唯有猜测。
在此期间,春露圃祖师堂又有一场秘密会议,商讨之后,关于一些虚而大的传闻,不加拘束,任其流传,但是开始有意无意帮忙遮掩陈剑仙在春露圃的行踪、真实相貌和先前那场渡船风波的具体过程,开始故布疑阵。
一时间,嘉木山脉各地谣言四起,今天说陈剑仙在谷雨府邸入住了,明天说搬去了立春府邸,后天又说去了照夜草堂饮茶,使得许多慕名前往的修士都没能目睹剑仙的风姿。
辞春宴结束之后,修士纷纷打道回府,宋兰樵也在之后重新登上已经往返骸骨滩一趟的渡船。
但是在嘉木山脉的老槐街上,有个小店铺更换了掌柜,悄无声息地开张了。
掌柜是个青衫年轻人,腰挂朱红色酒葫芦,手持折扇,坐在门口一张小竹椅上,也不怎么吆喝生意,就是晒太阳,愿者上钩。
商贸繁华的老槐街寸土寸金,来往修士熙熙攘攘,巴掌大小的一间铺子每年交给春露圃的租金都是一大笔神仙钱。
这间悬挂“蚍蜉”匾额的小铺子里边放满了杂七杂八的山上山下物件,不过一件件在多宝槅上摆放得井然有序。
店铺柜台上搁有一张宣纸裁剪成条的便笺,上书“恕不还价”四个大字,字条头脚以两方印章作为镇纸压着。
除此之外,每一架多宝槅还张贴有一页纸,纸上写满了所卖货物的名称、价格。
铺子有内外之分,只是后边铺子房门紧闭,又有纸张张贴:“镇店之宝,有缘者得”。
字大如拳,若是有人愿意细看,就会发现“有缘者得”的旁边又有四个蝇头小楷好似旁注:“价高者得”。
毕竟是可以开在老槐街的铺子,价实不好说,货真还是有保证的。
何况一间新开的铺子,按照常理来说,一定会拿出些好东西来赚取眼光,老槐街几间山门实力雄厚的老字号店铺都有一两件法宝作为镇店之宝供人参观,不用买,毕竟动辄十几枚谷雨钱,有几人掏得出来?
其实就是帮店铺攒个人气。
而这间“蚍蜉”铺子就比较寒酸了,虽然标明来自骸骨滩的一副副莹白玉骨还算稀罕,壁画城的整套硬黄本神女图也属不俗,可是总觉得缺了点让人能一眼记住的真正仙家重宝,更多的还算些零碎讨巧的古玩,灵器都未必能算,而且……脂粉气也太重了点,有足足两架多宝槅都摆满了仿佛豪阀女子的闺阁物件。
所以一旬过后,店铺客人几乎都变成了闻讯赶来的女子,既有各个山头的年轻女修,也有大观王朝在内许多权贵门户里的女子,成群结队,莺莺燕燕,联袂而至,翻翻拣拣,遇见了有眼缘的物件,只需要朝铺子门口喊一声。
若是询问那年轻掌柜能不能便宜一些,那家伙便会摆摆手,不管女子们如何语气娇柔,软磨硬泡,皆是无用,那年轻掌柜只是雷打不动,绝不打折。
许多不缺金银万两却最烦“不能还价一两枚铜钱”的女子便尤为失望恼火,就此赌气离去。
但是那年轻掌柜至多就是笑言一句“欢迎客人再来”,从不挽留,更改主意。
久而久之,这间小铺子就有了喜好宰人的坏名声。
不承想一天黄昏时分,唐青青带着一拨与照夜草堂关系较好的春露圃女修闹哄哄来到铺子,人人都挑了一件有眼缘的物件,也不还价,放下一枚枚神仙钱便走,也不再继续逛其他店。
在那之后,店铺生意变好了一些,但真正让店铺人满为患的,还是那金乌宫生得比美人还要好看的柳剑仙来了一遭,砸了钱,不知为何,拽着一副骸骨滩白骨走了一路才离开老槐街。
这天,店铺挂起打烊的牌子,既无账房先生也无伙计帮忙的年轻掌柜独自一人趴在柜台上清点神仙钱,雪花钱堆积成山,小暑钱也有几枚。
一个头别金簪的白衣少年跨过门槛,走入铺子,看着那个财迷掌柜,无奈笑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至于这么精明求财吗?”
陈平安头也不抬:“早跟你柳大剑仙说过了,我们这些如无根浮萍的山泽野修,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你们这些谱牒仙师不会懂。”
柳质清摇摇头:“我得走了,已经跟谈老祖说过玉莹崖一事,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别转手卖掉,最好都别租给别人,不然以后我就不来春露圃汲水煮茶了。”
陈平安抬头笑道:“那可是六枚谷雨钱,我又没办法在春露圃常驻,到时候蚍蜉铺子还可以找个春露圃修士帮我打理,分账而已,我还是能挣钱的,可玉莹崖不卖还不租,我留着一张地契做什么,放着吃灰发霉啊,三百年后再作废?”
柳质清叹了口气,陈平安微笑道:“其实想来春露圃煮茶还不简单,你给我三枚谷雨钱,以后三百年你随便来,我离开之前会跟春露圃说好,到时候肯定没人拦着你。”
柳质清问道:“你当我的谷雨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挥挥手:“跟你开玩笑呢,以后随便煮茶。”
柳质清站着不动,陈平安疑惑道:“咋了,难道还要我花钱请你来喝茶?这就过分了吧?”
柳质清恼火道:“那几百颗清潭水底的鹅卵石怎么一颗不剩了?也就值两三百枚雪花钱,你连这都贪?!”
陈平安一拍桌子:“地契在手,整个玉莹崖都是我的家业,我捡几颗破石头放兜里,你管得着?!”
柳质清无奈道:“那算我跟你买那些鹅卵石,放回玉莹崖下,如何?”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枚小暑钱,本店不打折!”
柳质清一巴掌拍在柜台上,抬手后,桌上多出了五枚小暑钱。他转身就走:“我下次再来春露圃,如果水中少了一颗鹅卵石,看我不砍死你!”
陈平安一根手指轻轻按住柜台,不然那么多依次排列开来的神仙钱会乱了阵形。
又多出五枚小暑钱,有点烦。太会做生意,也不太好啊。
陈平安觉得今天是个做生意的好日子,收起了所有神仙钱,绕出柜台,去门外摘了打烊的牌子,继续坐在店门口的小竹椅上,只不过从晒日头变成了纳凉。
与柳质清切磋,自然是分胜负不分生死的那种,是为了掂量一下金丹瓶颈剑修的飞剑到底有多快。
三场切磋,柳质清从出力五分,到七分,最后到九分,陈平安大致有数了。
不过柳质清如今火气这么大,也不怪他,毕竟恐怕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泥土。
当然,陈平安与柳质清的三次切磋,他各有压境,也不太好受。
第四场是不会有的,不然双方就只能是生死相向了,没有必要。
至于为何三场切磋之后,陈平安还留在春露圃,除了当一回包袱斋挣点钱,为咫尺物腾出些位置来,他还要等待一封回信。
先前通过春露圃剑房给披麻宗木衣山寄去了一封密信,所谓密信,哪怕传信飞剑被拦截下来,也都是一些让披麻宗少年庞兰溪寄往龙泉郡的家常事。
所以什么时候龙泉郡寄信到骸骨滩再到春露圃,只需要看那位谈老祖何时现身就知道了。
这位管着春露圃数千谱牒仙师、杂役子弟的元婴老祖师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陈平安面前,但是只要披麻宗木衣山真的回信,她定力再好、事务再多,也一定坐不住,会走一趟铺子或是惊蛰府邸。
夜幕中,老槐街灯火辉煌,“蚍蜉”铺子又有些进账。
陈平安起身,打算关门了,之后只需祭出暂借而来的一艘符舟,就可以御风返回竹海惊蛰府邸。
他刚拿起小竹椅,就又放下了,望向店铺。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妇人凭空出现,微笑而立。
陈平安跨过门槛,抱拳笑道:“拜见谈夫人。”
这位春露圃主人姓谈,单名一个陵字。春露圃除了她之外的祖师堂嫡传谱牒仙师,皆是三字姓名,例如金丹宋兰樵便是兰字辈。
谈陵没有久留,只是一番客套寒暄,将披麻宗祖师堂剑匣交给陈平安后,就笑着告辞离去。
春露圃的生意已经不需要涉险求大了,送出一间老槐街小铺子,以及随后的一艘锦上添花的符舟,火候刚好。
陈平安关上铺子,在僻静处乘坐符舟去往竹海惊蛰府邸,在房间内打开剑匣,有飞剑两柄。
春露圃也收到了一封披麻宗的飞剑传信,说这是木衣山祖师堂给陈公子的馈赠回礼,剑匣所藏两把传信飞剑可往返十万里,元婴难截。
陈平安对于剑匣一物并不陌生,自己就有,书简湖那只,路程不长,品秩远远不如这只。
坐在屋内,打开一封信,一看字迹,陈平安会心一笑。
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在信上絮絮叨叨了几千字,一本正经地告诉师父她在学塾的求学生涯,风雨无阻,寒窗苦读,一丝不苟,老夫子们差点感动得老泪纵横……而一些真正涉及机密的事务,应该是崔东山亲自担任了刀笔吏。
例如周米粒一事,信上隐晦写了一句“学生已了然,有事也无事了”。
陈平安反复看了几遍。
嗯,裴钱的字写得越发工整了,抄书应该是真的没有偷懒,只是写的全是些“师父,我那疯魔剑法已经炉火纯青,师父这都不回家瞅一眼,那就很遗憾了”“我给铺子挣了小山一般的银子,师父你快回家看一看,万一银子长脚跑路我可拦不住”“师父,我麾下虽然阵亡了数十位将士,但是我又收了左右两大护法,骑龙巷这儿家家户户路不拾遗”“师父你放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心,矮冬瓜听话得很,就是饭桶一个,挣钱又不太行,我得掏出私房钱帮她垫伙食费呢。我如今学成了绝世剑术、刀法和拳法,便是有人欺负我,我也不与他们计较,但是矮冬瓜我一定会好好保护的,因为她是师父说的弱者嘛,我已经不是了哩”这样的话。
陈平安笑着轻轻折起这封家书,缓缓收入方寸物当中。
他如今早已脱掉金醴、雪花两件法袍,唯有一袭青衫悬酒壶。
他起身来到廊道上,眺望院墙高处的远方,竹海繁密,人间颜色青翠欲滴。
崔东山风尘仆仆赶回龙泉郡后,在骑龙巷铺子里吃了顿晚饭。
饭桌上主位始终空着,崔东山想要去坐,与裴钱打闹了半天,才只能坐在裴钱对面。
小水怪周米粒就坐在裴钱身边,石柔只要落座,从来只是坐在背对大门的长凳上。
而且她也根本无须进食,以往是陪着裴钱聊天,今天是不敢不来。
一顿饭,她就是凑个数,象征性动了几筷子,其余三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尤其是周米粒,下筷如飞。
之后,崔东山就离开了骑龙巷铺子,说是去落魄山蹭点酒喝。
裴钱也不管他,在院子里边练习了一套疯魔剑法,周米粒在一旁使劲鼓掌。
崔东山没有直接去往落魄山竹楼,而是出现在山脚,如今那里有了栋像样的宅邸。
院子里边,魏檗与朱敛对弈,郑大风在旁边嗑瓜子,指点江山。
崔东山坐在墙头看了半天,忍不住骂道:“三个臭棋篓子凑一堆,辣瞎我眼睛!”
他飘落过去,只是等他一屁股坐下,魏檗和朱敛就开始各自拈起棋子放回棋罐。他伸出双手:“别啊,稚子下棋,别有风趣的。”
郑大风开始赶人,魏檗直接返回披云山,朱敛和崔东山一起登山。
崔东山双袖挥动如老母鸡振翅,扑腾扑腾,三两台阶往上飞一次,随口问道:“姜尚真来过落魄山了?”
朱敛笑道:“你说那周肥兄弟啊,来过了,说要以元婴境的身份当个咱们落魄山的供奉。”
崔东山冷笑道:“你答应了?”
朱敛双手负后,笑眯眯转头道:“你猜?”
崔东山大袖不停:“哟,朱敛,长进了啊。”
朱敛笑道:“别打脸。其余,随便。”
崔东山悬停空中,离地不过一尺,斜眼看他:“姜尚真不简单,荀渊更不简单。”
朱敛微笑道:“所以我拒绝了嘛。这家伙马屁功夫不行,还需要好好修行,暂时入不得我落魄山。周肥兄弟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说是回去好好钻研,下次再来向我讨教一番。”
崔东山这才一个落地,继续拍打两只雪白“翅膀”,向上缓缓飞去:“那个玉璞境剑修郦采呢?”
朱敛哦了一声:“周肥兄弟才情极好,只是我觉得事事差了那么点意思。大概这就是美中不足了,马屁是如此,对付女子也是如此。那郦采受不了大风兄弟的眼神,想要出剑,我是拦不住,所以被竹楼那位递出了……半拳,加上周肥兄弟好说歹说,总算劝阻了下来。”
崔东山脸色阴沉。如今他负责南边事宜,北边事他还真不太清楚。
朱敛笑道:“家大业大了,迎来送往,三教九流各有脾气,是常有的事情。”
崔东山嗤笑道:“还不是怪你本事不高,拳法不精。”
朱敛无奈道:“我这是撒尿拉屎的时候都在狠狠憋着拳意呢,还要我如何?”
崔东山双脚落地,开始行走上山,随口道:“卢白象已经开始打江山收地盘了。”
朱敛双手负后,弯腰登山,嬉皮笑脸道:“与魏羡一个德行,狼行千里吃肉,狗走万里还是吃屎。”
崔东山突然停下脚步:“我就不上山了,你跟魏檗说一声,让他飞剑传信披麻宗木衣山,询问高承的生辰八字、家乡、族谱、祖坟所在,什么都可以,反正知道什么就抖搂什么,多多益善。如果整座披麻宗半点用处没有,也无所谓,不过还是让魏檗最后跟披麻宗说一句肺腑之言,天底下没有这么躺着赚大钱的好事了。”
朱敛问道:“先前魏檗就在你跟前,你怎么不说?”
崔东山笑道:“你去说,就是你欠人情。”
朱敛点点头:“有道理。”
崔东山不再登山,化虹返回小镇。
如今阮铁匠不在龙泉郡,来去自由。
崔东山在夜色中去了一趟戒备森严的老瓷山,背了一大麻袋离去。
然后在一栋当年待过的祖宅里住了几天,每天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就算裴钱去了,他也没开门。
裴钱打算带着周米粒上屋揭瓦,爬上去后,才发现原来有一口天井,只可惜低头望去雾蒙蒙的,什么都瞅不见,她只得带着周米粒返回骑龙巷。
这天,崔东山大摇大摆来到铺子,刚好碰到从台阶上飞奔下来的裴钱和周米粒。
到了院子,裴钱一边练习再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疯魔剑法一边问道:“今儿又有人打算欺负矮冬瓜了,咋办?”
崔东山笑道:“能躲就躲嘛,还能如何,说又说不通,难不成一棍子打死他们?”
裴钱停下手中行山杖,周米粒赶紧搬来小板凳。裴钱坐下后,周米粒就蹲在一旁,上下牙齿轻轻打架,闹着玩。
裴钱横放行山杖,皱眉道:“教书的老夫子们怎么回事啊,就只教书上一个字一个字的道理吗?背书谁不会啊……”说到这里,她一抬下巴,“右护法!该你出马了。”
周米粒心有灵犀,帮大师姐说出剩余的话语:“有嘛用!”
“不分老幼男女,总有一些好玩的人。”崔东山笑道,“见人处处不顺眼,自然是自己过得事事不如意;过得事事不如意,自然更会见人处处不顺眼。”
裴钱大怒:“说我?”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抬起双脚轻轻摇晃,倒也不倒:“怎么可能是说你,我是解释为何先前要你们躲开那些人,千万别靠近他们,就跟水鬼似的,会拖人下水的。”
他抬起一只手,佯装手持折扇,轻轻晃动手腕。
裴钱问道:“这么喜欢扇扇子,干吗送给我师父?”
崔东山动作不停:“我扇子一大堆,只是最喜欢的那把送给了先生罢了。”
裴钱小声问道:“你在那栋宅子里边做啥?该不会是偷东西搬东西吧?”
崔东山闭眼睡觉,裴钱打了个手势,带着周米粒一左一右蹑手蹑脚地来到横躺着却不摔倒的崔东山身边蹲下。
周米粒伸出一只手掌挡住嘴巴:“大师姐,真睡着啦。”
裴钱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大手一挥,示意跟她一起回屋子抄书去。
其后,崔东山悄然离开了骑龙巷和龙泉郡,但是裴钱却有些奇怪。
龙尾郡陈氏开设的龙泉郡小镇学塾一向深居简出的老夫子们竟然开始一家不落地走访蒙童家中。
比如她所在的骑龙巷铺子也一样来了位老夫子,与石柔掰扯了半天有的没的,最后还吃了顿饭来着。
不但如此,原本只在学塾传授道德学问、讲解圣人书籍的教书先生们还会帮着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带着学生们一起去往龙窑游览之类的。
私底下似乎有夫子埋怨这些是有辱斯文的粗鄙行径,但也就是嘴上埋怨几句,该如何还是如何。
不久之后,这座学塾悄悄辞去了几位夫子,又来了几位新面孔的先生。
一个一路往南走的白衣少年早已远离大骊,这天在山林溪涧旁掬水月在手,低头看了眼手中月,喝了口水,微笑道:“留不住月,却可饮水。”
然后他一抖袖,从雪白大袖当中摔出一个尺余高的小瓷人,身体四肢犹有无数裂缝,而且尚未“开脸”,相较于当年那个出现在老宅的瓷人少年,无非是还差了许多道工序而已,手法其实已经更加娴熟了。
崔东山转头望去,伸出手轻轻抚摸瓷人的小脑袋,微笑道:“对不对啊,高老弟?”
陈平安走出惊蛰府邸,手持与竹林相得益彰的翠绿行山杖,孤身一人行到竹林尽头。
犹豫了一下,祭出符舟,御风去往玉莹崖。
其实在春露圃期间,暂借符舟之外,府邸侍女笑言符舟往来府邸、老槐街的一切开销,惊蛰府上都有一袋子神仙钱备好了的,只不过陈平安从来没有打开。
入乡随俗,循规蹈矩是一事,自己也有自己的规矩,只要两者不对立,悠然其中,那么规矩牢笼就成了可以帮人浏览大好山河的符舟。
陈平安到了玉莹崖,就看到柳质清脱了靴子,卷起袖管裤管,站在清潭下边的溪涧当中,正在弯腰捡取鹅卵石,见着了一颗顺眼的,就头也不抬,精准抛入崖畔清潭中。
在陈平安落地将宝舟收为符箓放入袖中后,柳质清依旧没有抬头,一路往下游赤脚走去,语气不善道:“闭嘴,不想听你讲话。”
多半是这位金乌宫小师叔祖不相信那个财迷会将几百颗鹅卵石放回清潭,至于更大的原因,还是柳质清对于起念之事有些苛求,务求尽善尽美。
他原本应该早已御剑返回金乌宫,可是到了半路,总觉得清潭里边空落落的,他就心烦意乱,干脆返回玉莹崖。
已经在老槐街店铺与那姓陈的道别,又不好押着他赶紧放回鹅卵石,柳质清只好自己动手,能多捡一颗是一颗。
陈平安也脱了靴子走入溪涧当中,刚捡起一颗莹莹可爱的鹅卵石,想要帮着丢入清潭,就听到柳质清出声道:“那颗不行,颜色太艳了。”
陈平安依旧丢向崖下清潭,结果被柳质清一袖子挥去,将那颗鹅卵石打回溪涧。
柳质清怒道:“姓陈的!”
“行行行,好心当作驴肝肺,接下来咱俩各忙各的。”陈平安伸手一抓,将那颗鹅卵石取回,双手一搓,擦干净水渍,呵了口气,笑眯眯收入咫尺物当中,“都是真金白银啊。压手,真是压手。”
玉莹崖下那汪清潭,泉水来源是山根水脉交汇处,得天独厚,灵气盎然。
清潭水底石子品秩最佳,受灵气清泉浸染不知几个千百年。
溪涧之中的石子略逊一筹,不过拿来雕琢印章,或是类似羊脂美玉的手把件,稍作修饰,随手摩挲,作为达官显贵的文房清供,还是一等一的好,书房有此物“压胜”,又很养眼,延年益寿兴许做不到,但是足可让人心旷神怡几分。
柳质清挑挑拣拣,十分细致,丢了几十颗溪涧石子进入清潭,感觉比挑媳妇选道侣还要用心。
陈平安跟在柳质清身后一路捡漏,多是柳质清拿起端详片刻又放下的,于是他又有四五十颗鹅卵石进账。
陈平安已经想好了,老槐街有一家专门贩卖文房用品的老字号铺子,掌柜老师傅就算了,请不起,而且对方也未必瞧得上这些鹅卵石。
他只需要找一两个店里的伙计学徒,哪怕只有老掌柜一半的功底,对付这些鹅卵石也绰绰有余。
他打算让他们帮着雕琢一番,或素印章或手把件或小砚台,到时候往自己的蚍蜉铺子一放,说是玉莹崖老坑出产,再随便讲个金乌宫柳剑仙观石悟剑的唬人故事,价格肯定水涨船高。
至于从清潭水底捞取的那些鹅卵石,还是要老老实实全部放回去的。
买卖想要做得长久,“精明”二字永远在诚信之后。
毕竟在春露圃得了一间铺子的自己,已经不算真正的包袱斋了。
至于春露圃祖师堂为何要送一间铺子,很简单,渡船上那个长相十分辟邪的铁艟府老嬷嬷早已一语道破天机,《春露冬在》小册子的确是要写上几笔“陈剑仙”的,但是宋兰樵提及此事的时候,明言春露圃执笔人在陈平安离开之前,会将新版《春露冬在》中关于他的那些篇幅内容先交予他过目。
哪些可以写哪些不可以写,其实春露圃早就胸有成竹,做了这么多年的山上买卖,对于这些仙家忌讳自然十分清楚。
对于这些生财有道的生意经,陈平安乐在其中,半点不觉得厌烦,当时与宋兰樵聊得格外起劲,毕竟以后落魄山也可以拿来现学现用。
柳质清上了岸,往玉莹崖走去,看到那个家伙还没有上岸的意思,看样子是打算再将溪涧搜刮一遍,免得有所遗漏。
他气笑道:“好人兄,你掉钱眼里了吧?”
陈平安弯腰捡起一颗质地细腻如墨玉的鹅卵石,轻轻翻转,瞧瞧有无讨喜的天然纹路,笑道:“小时候穷怕了,没法子。”
柳质清之所以没有御剑离开春露圃,自然是想要亲眼看着那家伙将数百颗清潭石子物归原处才能放心。
但是他现在都怀疑那家伙会不会在自己离开后立马就重新收起来,总觉得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那个姓陈的真做得出来。
陈平安将那好似墨玉的石子收入咫尺物,视线游移不定。
地上捡钱,比从别人兜里挣钱放入自己口袋容易太多了,这要都不弯个腰伸个手,陈平安害怕自己遭雷劈。
因为陈平安的缘故,柳质清走回玉莹崖畔花费了足足半个时辰。
两人到了茅草亭子,陈平安站着不动,柳质清就那么盯着他。
陈平安一拍脑袋,嚷了句“瞧我这记性”,一挥袖子,数百颗鹅卵石如雨落清潭。
柳质清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些石子,大致数目差不多,关键是十数颗他最喜欢的鹅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