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炎炎夏日就像撑起一把阴凉大伞的老槐树,没了;铁锁井被私家圈禁起来,让老人们心心念念的甘甜的井水,喝不着了;神仙坟少了好多的蛐蛐声;一脚下去吱呀作响的老瓷山再也爬不上去了;所幸春天里犹有桃叶巷的一树树桃花,深红可爱,浅红也可爱。
人生有聚终有散,所幸有散又有聚。
今天旧学塾那边,聚拢了许多离乡之后的返乡人。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石春嘉,在返回书院之前,约好了今天一起重返学塾,也没太多说头,就是去那边看看、坐坐。
董水井托人找县衙户房那边的胥吏,取来钥匙帮忙开了门。
寻常不知道董水井的能耐,不知道董半城的那个称呼,可是董水井贩卖的糯米酒酿,早已远销大骊京城,据说连那如鸟雀往来白云中的仙家渡船,都会搁放此酒,这是谁都瞧得见的滚滚财源。
四个曾经在此求学的同窗好友,李槐和董水井一路挑水而来,扁担、水桶、抹布这些物什,都是从李槐祖宅里边拿来的,石春嘉手挽篮子,抹布就装在里边。
林守一当年便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吃穿不愁,不太有机会做这些活计,今天也想要挑水,结果董水井笑道,李槐家附近汲水处,那边我更熟悉些。
所以两手空空的林守一,就跟凑近了身边的石春嘉一路闲聊。
两人的家族都迁往了大骊京城,林守一的父亲属于升迁为京官,石家却不过是有钱而已,落在京城本土人氏眼中,就是外乡来的土财主,浑身的泥腥味。
石家早些年做生意,并不顺利,被人坑了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石春嘉有些话,因先前那次在骑龙巷铺子人多,便是开玩笑,也不好多说,这会儿只有林守一在,她便敞开了挖苦、埋怨林守一,说家里人在京城磕磕碰碰,提了猪头都找不着庙,便去找了林守一的父亲,不承想虽不至于吃闭门羹,也只是进了宅子喝了茶叙过旧,就算是完事了,林守一的父亲,摆明了不乐意帮忙。
石春嘉嫁为人妇,不再是早年那个无忧无虑的羊角辫小丫头,但是之所以愿意开门见山聊这些,还是愿意将林守一当朋友。
父辈怎么打交道,那是父辈的事情,石春嘉离开了学塾和书院,变成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妇道人家,就越发珍惜那段蒙学岁月了。
能够与人当面牢骚的言语,那就是没在心底怨怼的缘故。
林守一也没有为自己父亲和家族遮掩什么,说道:“我爹是什么性情,我家是怎么个光景,你还不清楚?当年同窗,谁敢去我家玩耍?宝瓶当年胆子大不大,你看她去过我家几次?”
林家门风,早年在小镇一直就很古怪,不太喜欢与外人讲人情。
林守一的父亲,更奇怪,在督造衙门做事,清清爽爽,是一个人;回了家,沉默寡言,是一个人;面对庶子林守一,近乎苛刻,又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男人几乎与任何人相处,都处处拎得太清楚,因为做事得力的缘故,在督造衙署口碑绝好,与几任督造官都处得很好,所以除了衙门同僚的交口称赞之外,林守一父亲身为家主,或是父亲,就显得有些刻薄寡情了。
当年远游大隋书院,寄给林守一的家书,内容从来简明扼要,好似算账一般。
不管林守一如今在大隋朝野,是如何的名动四方,连大骊官场那边都有了偌大名声,可那个男人,一直好像没这么个儿子,从未写信与林守一说半句“得空回家看看”的言语。
石春嘉记起一事,打趣道:“林守一,连我几个朋友都听说你了,多大的能耐啊,事迹才能传到那大骊京城,说你定然可以成为书院贤人,便是君子也是敢想一想的,还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相貌又好……”
说到这里,石春嘉侧过身,打量着一袭青衫的林守一:“哟,还真俊,以前真是半点瞧不出,成天板着个脸,跟小夫子似的,可不讨喜。”
林守一说道:“这种话,有本事当着边文茂的面说。”
石春嘉笑道:“我也没说你比我夫君好看啊。”
林守一摇摇头,没说什么。
石春嘉有些感慨:“那会儿吧,学塾就数你和李槐的书籍最新,翻了一年都没两样,李槐是不爱翻书,一看书就犯困,你是翻书最小心。”
林守一笑道:“这种小事,你还记得?”
石春嘉反问道:“不记这些,记什么呢?”
林守一点头道:“是个好习惯。”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后若是京城有事,我会找边文茂帮忙的。”
石春嘉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伸手指了指林守一:“从小就你说话最少,念头最绕。”
林守一哪里需要有求于边文茂?
这种帮人还会垫台阶、搭梯子的事情,大概就是林守一独有的温柔和善意了。
在学塾那边,李槐一边打扫,一边大声朗诵着一篇家训文章的开头:“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遥想当年,每个清晨时分,齐先生就会早早开始打扫学塾,这些事情,从来亲力亲为,不用书童赵繇去做。
董水井笑着接话道:“要内外整洁。”
石春嘉抹着桌案,闻言后扬了扬手中抹布,跟着说道:“即昏便息,关锁门户。”
不远处林守一微笑道:“必亲自检点。”
林守一仔细擦拭着窗棂,山下求学,山上修道,修身修心,何尝不是如此?
石春嘉的夫君边文茂,也回到了这座槐黄县城,小镇属于县府郡府同在,边文茂投了名帖,需要拜访一趟宝溪郡守傅玉。
傅玉亦是位身份不俗的京城世家子,边家与傅家有些香火情,都属于大骊清流,只是边家比起傅家,还是要逊色很多。
不过傅家没曹、袁两姓那般钟鸣鼎食,终究不属于上柱国姓氏,傅玉此人曾是龙泉首任县令吴鸢的文秘书郎,很是深藏不露。
龙泉郡升为龙州后,辖下青瓷、宝溪、三江和香火四郡,袁郡守属于就地升迁的青瓷郡主官,其余两郡太守都是京官出身,世族寒族皆有,宝溪郡则被傅玉收入囊中。
边文茂愿意投帖宝溪郡守府,却不敢去青瓷郡衙门拜访,这就是上柱国姓氏积威深重使然了。
事实上傅玉虽然如今与袁家嫡孙品秩相当,都是一郡太守,但是每次去往州城刺史官邸议事,别说傅玉,便是刺史魏礼,面对那位袁郡守都不轻松。
不光光是袁郡守的出身,袁郡守自身操守、治政手段,更是关键。
于禄和谢谢先去了趟袁氏祖宅,然后赶来学塾这边,挑了两个无人的座位。
他们两个都曾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外乡学子,只是不比李槐他们跟齐先生这么亲近。
他们作为卢氏遗民流徙至此,只见到了崔东山,没能见到创办山崖书院和这座小镇学塾的齐先生。
很凑巧,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是今天故地重游,他们没有去学塾课堂落座,宋集薪在学塾那边除了赵繇,跟林守一他们几乎不打交道,宋集薪带着稚圭去了后院,他坐在石桌那边,是齐先生指点他和赵繇下棋的地方,稚圭像往常那样,站在北边柴门外边。
宋集薪神色落寞,伸手拂过桌面。不知道那个下棋总输给自己的赵繇,如今远游异乡,是否还算安稳。
宋集薪转过头,望向那个闲来无事正在扳弯一枝柳条的稚圭。
稚圭踮起脚尖,轻轻摇晃树枝。
宋集薪看着她那张百看不厌更喜欢的侧脸,恨不起来,不愿意,舍不得。
稚圭转过头,好似完全忘记了那天的开诚布公,又变成了与宋集薪相依为命的婢女,松了手,嫣然笑道:“公子,想下棋了?”
宋集薪微微摇头。
除了李槐、宋集薪这两拨人之外,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官场大人物大驾光临。
勤政务实的袁郡守,风流不羁的曹督造。
都没有携带扈从,一个是故意不带,一个是根本没有。
事实上,这两位皆出身上柱国姓氏的同龄人,都曾是大骊京城旧山崖书院的学生。
不过与亡国太子于禄差不多,都不曾亲眼见过齐先生,更没办法亲耳聆听齐先生的教诲。
曹督造斜靠窗户,腰间系挂着一只朱红色酒葫芦,是寻常材质,只是来小镇多少年,小酒葫芦就陪伴了多少年,摩挲得光亮,包浆可人,是曹督造的心爱之物,千金不换。
见着了那位脱了官袍穿上青衫的郡守大人,曹督造惊讶道:“袁郡守可是大忙人,每天陀螺滴溜溜转,脚不离地,屁股不贴椅凳,袁大人自己不晕头,看得旁人都好似喝醉酒。这槐黄县往返一趟,得耽误多少正事啊。”
袁郡守神色淡漠:“与你言语,比较耽误事。”
大骊袁、曹两姓,如今在整个宝瓶洲,都是名气最大的上柱国姓氏,理由很简单,一洲版图,张贴的门神,半数是两人的老祖宗。
槐黄县境内的老瓷山文庙、神仙坟武庙,两家老祖亦是被塑造金身,以陪祀神祇的身份享受香火。
曹督造摘下腰间酒壶,抿了一小口,眯起眼,仿佛每当喝酒时,便是人生圆满时分。
袁郡守站姿笔挺,与那惫懒的曹督造是一个天一个地,这位在大骊官场上口碑绝好的袁氏子弟说道:“不知道袁督造每次醉醺醺出门,晃悠悠回家,瞧见那门上的老祖宗画像,会不会醒酒几分。”
曹督造是出了名的没架子,嗜酒如命,不喜豪饮,就是小口慢饮,所以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喝,人生路就是去买酒的路,半路停步,与谁都能聊天打屁。
所幸地址就在小镇上的那座窑务督造署,就是个清净衙门,天不管地不管的,名义上属于礼部直辖,京城吏部那边也无权过问。
事实上礼部能不能管得着龙泉窑务督造,大骊京城官场人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曹督造专门叮嘱过佐官,衙门里边所有官员、胥吏的政绩考评,一律写好或极好。
只得了个“好”字的,若是送些好酒,那就极好了。去年到了极好的,不送些酒,今年那就不再极好了。
窑务督造衙署的官场规矩,就这么简单,省心省力得让大小官员,无论清流浊流,皆要目瞪口呆,然后笑逐颜开,这样好对付的主官,提着灯笼也难找啊。
曹督造自己不把官帽子当回事,小镇百姓久而久之,见这位年轻官老爷真不是假装平易近人,也就跟着不当一回事了。
黄二娘敢笑骂他,搬去了州城的刘大眼珠子之流,也敢与曹督造在酒桌上称兄道弟,回了州城,见人就说与那位曹督造是好哥们,甚至连那些穿开裆裤的屁大孩子,都喜欢与游手好闲的曹督造嬉戏打闹,若是与爹告状,多半无用,若是与娘亲哭诉,只要妇人泼辣些,都敢扒曹督造的衣服。
曹督造早已将小镇方言说得无比地道了,若是与人以大骊官话言语,反而不自在。
曹督造斜眼看那极其相熟的同龄人,回了一句:“不晓得最恪守礼仪的袁郡守,每次见着了门神画像,会不会下跪磕头啊。”
若是两人没有这趟小镇历练,作为官场的起步,郡守袁正定绝对不会跟对方言语半句,而督造官曹耕心多半会主动与袁正定说话,但是绝对没办法说得这么“婉约”。
袁正定沉默片刻:“如此不务正业,以后有脸去那篪儿街吗?”
曹耕心晃荡着手中酒壶,笑嘻嘻道:“用脸走路啊,袁大人这句说得十分谐趣了。下次京城再有谁敢说袁大人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稍稍不够风趣,我在路上碰着了,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子。”
袁正定继续问道:“还记得关翳然和刘洵美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小时候这两个将种子弟,都喜欢跟在你屁股后头厮混。”
如今那两人虽然品秩依旧不算太高,但是足可与他袁正定和曹耕心平起平坐了,关键是后来官场走势,好像那两个将种,已经破了个大瓶颈。
那就是文武身份的转换。
曹耕心微笑道:“袁大人,既然不认得我是谁,就别说自以为认得我的言语。”
袁正定故作惊讶:“哦?敢问你是谁?”
曹耕心喝了口酒:“喝酒没到门的时候,我是曹酒鬼;喝酒到门了,那我可就是曹大酒仙。”
袁正定笑了笑:“果然耽误事。”
曹耕心摇头道:“我是来看看齐先生的嫡传学生们,尤其是要与董兄讨要些不用赊账的糯米酒酿,袁大人就不一样了,是来找王爷攀交情的,高下立判。我是踩了都脏靴子的陋巷烂泥,袁大人是那高悬门上的铜镜,高风亮节,光明正大。”
袁正定皱眉道:“这么些年,就只学会了耍嘴皮子?”
曹耕心反问道:“那你学会了吗?”
袁正定沉声道:“不是儿戏!”
曹耕心悬好小酒壶,双手抱拳讨饶道:“袁大人只管自己凭本事平步青云,就别惦念我这个惫懒货上不上进了。”
袁正定心中叹息。
不喜此人作风那是十分不喜,只是内心深处,袁正定其实仍是希望这位曹氏子弟,能够在仕途攀爬一事上,稍微上点心。
当然,袁正定主要为自己。
无论是官场、文坛,还是江湖、山上。
世事就是这么怪,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喜欢有那旗鼓相当的宿敌之争,愿意给予更多的注意力。
若是谁早早单枪匹马,一骑绝尘,反而不是多好的好事。
窑务督造衙署的职责,其实很大。袁正定十分羡慕,不仅防贼,还可亲自捉贼。
小镇四姓十族,宋、赵、卢、李、陈、石等等,督造衙门都有监察权力。
这座表面上只是监督御用瓷器烧造的衙门,其实什么都可以管,杨家铺子,北岳披云山,林鹿书院,龙泉剑宗,落魄山,小镇西边所有的仙家山头,龙尾溪陈氏后来开办的学塾,州郡县的大小文武庙,城隍阁城隍庙,铁符江在内的各路山水神祇,冲澹、绣花、玉液三江,红烛镇,封疆大吏,大姓门户,清白人家,贱籍,即便修道之人,有那太平无事牌,只要曹督造要查,那就一样可以查,大骊刑部礼部不会也不敢追责。
只是这位先帝钦定的曹督造,好像选择了什么都不管。
袁正定既高兴,又忧心。
高兴的是身边邻居,原本会是未来大骊庙堂死敌的同龄人,如此不济事;忧心的是锐意进取的年轻皇帝,看这个曹耕心不顺眼,哪天忍无可忍,连曹氏面子都不卖了,干脆换上一人。
将来袁正定顺势升任龙州刺史之后,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一员封疆大吏,反而会变得束手束脚。
毕竟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新任督造官,绝对不会太好说话。
在学塾不远处,站着马苦玄与婢女数典。
与曹耕心和袁正定分别有过眼神交会,只是双方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从来不是一路人。
马苦玄说道:“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很喜欢骂人,无非是当着面骂,当面不敢骂的,背后骂。认识的人里边,就三个人不去骂。学塾齐先生,算一个。我奶奶说过齐先生是真正的好人。”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双臂环胸,身体后仰,斜靠一堵黄泥墙:“我这家乡,说话都喜欢口无遮拦不把门。”
马苦玄笑了,然后说了一句怪话:“当背当得此。”
数典完全听不懂,估计是乡土谚语。
数典只知道一点,小镇方言,多平调,故而无起伏。
马苦玄难得与她多说些不伤人的言语,反而就像是破天荒的拉家常,笑着解释道:“意思是说,听了他人言语,就跟挑担似的,担不担得起那份重量。”
一个从泥瓶巷祖宅走出的年轻人,路过陈平安祖宅的时候,驻足许久。
顾璨原本打算就要直接去往州城,想了想,还是往学塾那边走去。
而牛角山渡口,一艘从老龙城北去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上,走下一个离乡之后头回返乡的高大男子。
阮秀笑着打招呼道:“你好,刘羡阳。”
刘羡阳快步走去,笑容灿烂:“阮姑娘!”
阮秀点点头,抛过去一块剑牌,得了此物,就可以在龙州地界御风远游。
事实上,刘羡阳再过几年,就该是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嫡传了。刘羡阳只是借给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二十年而已。
刘羡阳接过那块剑牌,告辞一声,直接御风去了趟祖宅,再去了趟龙窑附近的一座坟头,最后才返回小镇。
堵在泥瓶巷口子上,打了顾璨一顿,顾璨没还手。
一位在云海之上跳格子赶路的红衣女子,也改变了主意,算了下时间,便没有去往大骊京城,绕路返回家乡小镇。
低头一看,她便落在了学塾那边。
阮秀去了趟骑龙巷压岁铺子,一路吃着糕点,也是去往学塾那边。
于是本就热闹的学塾,越发人多。
边文茂从郡守府那边离开,坐马车来到学塾附近的街上,掀起车帘,望向那边,惊讶地发现曹督造与袁郡守竟然站在一起。
边文茂权衡利弊一番,既然那两位上柱国子弟都在,自己就不去客套寒暄了,便放下车帘子,提醒车夫将马车挪个地方。
至于学塾附近的其他人,边文茂要么认识,已经打过交道,要么面生,就都不去管了。
边文茂只是等待石春嘉离开那座小学塾,然后一起动身返回大骊京城。
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家伙,竟然反悔了,带着那位龙伯老弟,步步小心,来到了小镇这边逛荡。
结果被学塾那边的“动静”吸引,柳赤诚一咬牙,默默告诉自己就是去瞅瞅,不惹祸,便是这巴掌大小地方的某个路边黄口小儿,莫名其妙跳起来甩自己一耳光,自己也要笑脸相迎!
于是柳赤诚与那位龙伯老弟就看到了让他震惊的一幕。
学塾那边,差不多同时开始散去,所以在某一刻,所有人都落入了大街那边行人的视野。
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阮秀。
穿着红棉袄的李宝瓶。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于禄、谢谢。
马苦玄。
宋集薪、稚圭。
刘羡阳、顾璨。
那些人,多多少少瞥了眼杵在路边的柳赤诚。尤其是顾璨,笑容玩味。
柳赤诚头皮发麻,悔青了肠子,不该来的,绝对不该来的。
如果四下无人,早一巴掌打龙伯老弟脸上了,自己犯傻,你都不知道劝一劝,怎么当的挚友诤友?
柴伯符境界没了,眼光还在,不过反而比柳赤诚更硬气些,老子如今烂命一条,拿去就拿去。
柳赤诚虚心求教道:“龙伯老弟,你要是在这边讨生活,能活几天?”
柴伯符无言以对。
只是当那些人越来越远离学塾,越来越靠近大街这边,柴伯符便越发感到窒息。
柳赤诚不再心声言语,而是与龙伯老弟微笑开口:“晓不晓得,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
柴伯符想了想,点头道:“我也是。”
杨家铺子,李二、郑大风、苏店、石灵山这些弟子都已经陆陆续续出远门,杨老头乐得清闲。
在前边守着铺子的杨暑,是个听不懂人话的,杨老头懒得多说一个字。
当然杨暑也不愿意与他这个糟老头扯上关系,老王八趴窝,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若不是杨家祖上念旧,就铺子这冷清生意,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
换成他杨暑当家做主,早就该好好算算账了。
魏檗、阮邛几乎同时登门拜访。
一位北岳山君,一位坐镇圣人,悄然而来。
阮邛比较随意,坐在檐下长凳上喝酒,秀秀这次回家,带了些好酒,平时其实不太舍得喝。
魏檗站在长凳一旁,神色凝重。身边这条长凳,坐过很多位圣人。
杨老头坐在对面正屋外边的台阶上,白雾茫茫。
阮邛收起了酒壶,开门见山道:“如果秀秀没去学塾那边,我不会来。”
杨老头笑道:“我可管不了她。阮邛,这得怨你自己。”
阮邛点点头,有了这么个答案,只要不是杨老头的算计,就足够了。
魏檗却越发心情沉重,少了阮邛这么个天然盟友,他这小小山君,压力就大了。
说实话,与这位老前辈打交道,任谁都不会轻松。
杨老头往台阶上敲了敲旱烟杆,说道:“白帝城城主就在大骊京城,正瞧着这边呢,说不定眨眼工夫,就会造访此地。”
阮邛皱紧眉头。
魏檗问道:“国师那边?”
杨老头笑了:“猜中了那头绣虎的心思,你这山君以后做事情,就真能轻松了?我看未必吧。既然如此,多想什么呢。”
当初骊珠洞天破碎之际,一桩桩机缘,流散不定,随人而走。就像一件瓷器从桌案上边摔砸在地面,大大小小的碎瓷片,落在了四面八方。
其中就有最大的五份大道福缘。
圣人阮邛独女阮秀手腕上的那枚火龙手镯。
顾璨早年从陈平安那边要来的小泥鳅,养在了自家水缸当中,被刘志茂带离小镇后,小泥鳅在书简湖大肆进补,化为人形,被取名为炭雪。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边,那条额头生出犄角的四脚蛇。
大隋皇子高煊从李二手中买下了金色鲤鱼,买一送一,附赠一只品秩极高的龙王篓。
以及早早骑乘牛车离开小镇的赵繇,齐静春的书童,当年除了木龙,身上还偷藏了一枚自家先生作为临别赠礼的春字印。
表面上看,只差一个赵繇没在家乡了。不过崔瀺布局,注定不会有此遗漏。
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签订山盟,是一棋局,高煊作为质子,在弋阳高氏老祖的庇护下,已经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那条金色鲤鱼,这些年一直放养在群山溪涧中,大骊朝廷明显暗中叮嘱过龙须河、铁符江和宋煜章在内的三位山神,不许对外泄露此事。
书简湖又是一个棋局,顾璨身在局中,阮秀跟随大骊粘杆郎修士,一路南下,追杀一位武运昌隆却被人带离大骊的少年,阮秀也差点入局。
书简湖风波过后,顾璨娘亲吓破了胆,选择搬回家乡,最终在州城扎根,再次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
理由有三:第一,陈平安的提议,顾璨的附议,妇人自己亦是心有余悸,怕了书简湖的风土人情;第二,顾璨父亲的死后为神,先是在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积攒功劳,后来又升任为大骊旧山岳的一尊煊赫山神,一旦返乡,便可安稳许多;第三,顾璨希望自己娘亲远离是非之地,顾璨从心底,信不过自己师父刘志茂和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
至于宋集薪,从头到尾,什么时候离开过棋盘,什么时候不是棋子?而赵繇,又岂能是例外,真正逃过崔瀺的算计?
阮邛离去,魏檗却依旧不愿意就这么返回披云山。
这场聚会来得太过突兀和诡谲,如今年轻山主远游剑气长城,郑大风又不在落魄山,魏檗怕就怕郑大风改变主意,不去莲藕福地,都是这位老前辈的刻意安排。
如今落魄山的主心骨,其实就只剩下朱敛一人了,他魏檗在那霁色峰祖师堂终究永远只是客人,没有座位。
杨老头笑道:“魏山君,早年那份造化之恩,报恩何至于此?”
魏檗苦笑道:“劳烦老前辈与我诚心说一句,此事并非针对落魄山,那我就绝不再叨扰前辈的清净。”
杨老头想了想:“有些牵连,但矛头不是直指落魄山,崔瀺没这个必要,何况你信不过崔瀺,总该信得过崔东山。”
魏檗神色无奈,他还真信不过那个言行举止稀奇古怪的白衣少年。
杨老头最后说道:“那总该信得过霁色峰祖师堂悬挂的那三幅画像吧。”
魏檗仿佛蓦然之间吃了一颗定心丸,豁然开朗,作揖致谢。
杨老头说道:“久居山水白云中,看似逍遥神仙客,实则云水皆障眼,魏山君不可不察啊。”
魏檗再次抱拳而笑:“人间美景,既是障眼,也能养眼,不去得了便宜再卖乖。”
杨老头笑道:“魏山君好性情,散淡得很呢。”
魏檗稍稍心安,告辞离去。
杨老头自言自语道:“好一个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所有的一切,崔瀺的谋划,都是帮助稚圭用一种“天经地义”的方式,不逾矩地获得一份完整的真龙气运。
必须让三教一家的各方圣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宋集薪对这位相依为命的婢女,情根深种,一条四脚蛇的那点机缘,宋集薪肯定愿意付出,说不定还嫌给得少了。
阮秀根本不会在意一条火龙的得失。若是能够为龙泉剑宗做点什么,阮秀会毫不犹豫。
顾璨在书简湖迅速成长之后,认识了“规矩”二字的真正力量,也就自然而然学会了做买卖。
更何况,爹娘未来之生死际遇,终究还是顾璨的软肋。
皇子高煊,在大骊林鹿书院求学多年,为了高氏的山河社稷,即便交出一条金色鲤鱼会心如刀割,同样义不容辞。
至于赵繇,当年既然连那枚春字印都守不住,如今就能守住那条木龙了?难。
小镇这些晚辈当中,唯一一个真正远离棋盘的人,其实只有陈平安,不单单是人远在剑气长城那么简单。
只不过崔瀺一样有本事将陈平安拽回棋局,前提是陈平安还有机会返回家乡。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陈平安是棋子,还是下棋之人。又或者,干脆顶替了他崔瀺?
药铺前边,杨暑看到一位老儒士跨过门槛,笑问道:“老先生是要看病,还是买些药材?可曾带了药方?”
这么会说话,杨家铺子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那老儒士倒是不介意,笑道:“自身有病能自救,随便看看而已。”
杨暑便有些不乐意了,随口说道:“药材本就金贵,如今进山采药越发困难了,客人看看就好,莫要乱翻。”
老儒士点点头,四处看看,便要往后院走去。
杨暑急眼了,老家伙还真不见外啊。
不承想一个晃眼,老儒士掀了帘子就已经去往后院,杨暑犹豫了一下,腹诽几句,与那杨老头打起来才好,两个老东西,一个不会挣钱,一个不愿意掏钱,老胳膊老腿的,最好伤筋动骨一百天。
杨老头笑道:“稀客。”
崔瀺站在那条长凳附近,没有落座,笑道:“既然反客为主,能做的,就只是少来这边碍眼了。”
杨老头说道:“你这是认定陈平安暂时回不来宝瓶洲,无法为那女子画龙点睛,大骊只得退而求其次,使出后手?”
崔瀺点头道:“这是小事。”
当年王朱与陈平安签订的契约,十分不稳当,陈平安若是自己运道不济,中途死了,王朱虽然失去了束缚,可以转去与宋集薪重新签订契约,但是在这之间,她会损耗掉诸多气数。
所以在那些年里,灵智未曾全开的王朱,对待陈平安的生死,许多举动一直自相矛盾。
为大局考虑,既希望陈平安茁壮成长,主仆双方,一荣俱荣,只是在泥瓶巷那边,双方身为邻居,朝夕相处,蛟龙本性使然,她又希望陈平安夭折,好让她早早下定决心,专心攫取大骊龙脉和宋氏国运。
她就这样别别扭扭过了很多年,既不敢妄动,坏了规矩打杀陈平安,毕竟怕那圣人镇压,又不愿陪着一个本命瓷都碎了的可怜虫虚度光阴,更不愿祈求天地怜悯,宋集薪和陈平安这两个同龄人的关系,也随之变得一团乱麻,纠缠不清。
自陈平安长生桥被打断的那一刻起,王朱其实已经起了杀心,故而宋集薪与苻南华的那桩买卖,就暗藏杀机。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势汹涌,让王朱立即收敛许多,再不敢轻举妄动。
让一条真龙心肠慈悲,怜悯他人,就像让大骊皇帝必须去做那道德完人。
只不过先前造访此地的阮邛也好,魏檗也罢,所看所想,并不深远。
大势已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崔瀺必须提前让王朱凝聚真龙气运,尽量恢复巅峰。
只是崔瀺此次安排众人齐聚小镇学塾,又绝非仅限于此。
杨老头笑道:“身为客人,登门讲究。作为主人,待客厚道。这样的邻居,确实多多益善。”
崔瀺说道:“按照约定,只要我在世一天,就不会让水火之争在浩然天下重蹈覆辙。”
杨老头问道:“你死了呢?崔东山算不算是你?你我约定会不会照旧?”
崔瀺笑了起来:“前辈就要问他去了。”
杨老头啧啧道:“读书人全心全意做起买卖来,真是一个比一个精。”
崔瀺说道:“希望前辈也要信守约定。”
杨老头点点头:“当然,买卖公道,是我一直以来的立身之本。”
阮秀出生于风雪庙,却跟随父亲来到了骊珠洞天修行。
李柳生在骊珠洞天,却跟随爹娘远游北俱芦洲狮子峰。
双方偶有碰头,却绝对不会长久为邻。
阮秀四周有相互间一眼投缘的李宝瓶,落魄山开山大弟子裴钱。
龙泉剑宗嫡传刘羡阳,世间朋友所剩不多的泥瓶巷顾璨。
卢氏王朝五行属火,承载一国武运的亡国太子于禄,身负极多山上气数的谢谢。
李柳身边,有弟弟李槐。
真龙稚圭,自然天生大道亲水,那么宋集薪的阵营选择,十分明显。
马苦玄,一是他自己愿意跟随稚圭,二是他奶奶从龙须河河婆晋升为河神。
林守一、赊刀人董水井,两人皆喜欢李柳。
一旦涉及大是大非,两座暂时还是雏形的阵营,人人各有牵挂,若是件件小事累积,最后谁能置身事外?
那就需要在这双方之间,多出一个愿意讲理并且能够服众的人物——陈平安。
崔瀺落子下棋,不是将那些棋子一味视为手中傀儡。
崔瀺从不觉得世人生死皆操之于我手,将其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算得什么大本事,更非什么快意事,反而需要为那些棋子悄然铺路,使得那些棋子们的大道轨迹,兴许会弯弯曲曲,可最终仍是能够在某个时刻,出现在那一记关键手的位置上。
若是贪图长生大道,崔瀺便不会叛出文圣一脉;若是喜好权柄,学宫大祭酒、中土文庙副教主,唾手可得,入我崔瀺囊中,又有何难?
杨老头吞云吐雾,笼罩药铺,问道:“那件事,如何了?”
崔瀺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神色:“信不过他人,他人也当不起此事,只好魂魄分离,我静观崔东山,他一天之内,念头最少两个,最多之时有七万个。换成崔东山静观,我最少三个念头,最多之时八万个。我们两个,各有优劣。”
杨老头问道:“那些根本脉络,捋顺了?”
崔瀺摇头道:“争执不小。三个层次的三种进制转换,我们双方出现了根本分歧,几乎是完全顺序颠倒,很麻烦。”
杨老头笑问道:“为何一直故意不向我询问?”
崔瀺微笑道:“论年岁论境界,你是前辈,我是晚辈,可要谈算计一事,我们平辈。”
杨老头摇头道:“无须自谦,你是前辈。”
崔瀺抱拳笑道:“不敢坦然,惶恐受之。”
客气话,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弟子,到再传弟子,好像都很擅长。
杨老头哑然失笑,沉默片刻,喟叹道:“老秀才收徒弟好眼光,首徒布局,群星璀璨,左右剑术,如那将圆未满的明月悬空,齐静春学问最高,反而一直脚踏实地,守住人间。”
书简湖真境宗,牵连着桐叶洲的玉圭宗。
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生意做得不小。
墨家巨子,商家老祖,加上许多暂时依然隐藏幕后的,先后都已经被崔瀺请上了赌桌,如今又有白帝城城主大驾光临宝瓶洲。
崔瀺坐在长凳上,双手轻轻覆膝,自嘲道:“就是下场都不太好。”
杨老头笑道:“修道长生贵命好,文章学问憎命达。”
崔瀺微笑道:“前辈此语,甚慰我心。”
柳赤诚带着龙伯老弟,与顾璨同行,要去趟州城。
如今槐黄县城四通八达,大小道路极多。
学塾那些年轻人一经散去,分道扬镳,各回各家,柴伯符心中那股铺天盖地的压力便随之骤减,说不清道不明。
柳赤诚敏锐感知到柴伯符的心境变化,拍了拍白头少年的肩膀:“龙伯老弟,看不出来,你原来如此有慧根,大道可期啊。”
柴伯符一板一眼道:“谢过前辈吉言。”
石春嘉上了马车,与夫君边文茂一起返回大骊京城,李宝瓶说找匹马来骑乘,很快就会跟上马车。
李槐、林守一他们则要跟随茅小冬一起返回大隋书院。
曹耕心与董水井相约去了黄二娘酒铺喝酒。
郡守袁正定与宋集薪、婢女稚圭同行,找了个由头,一起去往老瓷山文庙祭拜。
马苦玄带着数典去神仙坟武庙看看。
刘羡阳跟随阮秀去往龙泉剑宗山头,还不是嫡传弟子,自然无须去祖师堂烧香拜挂像,就真的只是逛荡一圈而已。
不过刘羡阳说要先去趟落魄山,阮秀好像一直在等这句话,但是她提议说可以先去了龙泉剑宗,再去落魄山,刘羡阳觉得有道理。
然后御风远游的两人,看到了李宝瓶正徒步走向大山。
来自剑气长城的外乡少年,拜剑台张嘉贞、蒋去,在剑修崔嵬的秘密护送下登上了落魄山。
大管家朱敛先前提过,打算让两人去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帮忙,张嘉贞和蒋去一合计,便觉得应该先来这边,好与朱老先生询问些注意事项。
崔嵬其实也有自己的一番计较,需要征得朱敛的同意。
裴钱刚好带着小米粒从莲藕福地返回落魄山,见到了张嘉贞和蒋去,还是有些开心。
最少见着了一麻袋瓜子的陈暖树,便不絮叨裴钱和小米粒了,得招待两位已算自家人的少年。
小米粒可滑头了,先前被暖树埋怨买多了瓜子,价格又不算实惠,小米粒倒也不诉苦,就是假装义气不吭声,却一个劲瞥裴钱。
这是啥个意思嘛。
元来跟张嘉贞、蒋去打过交道,关系不错,一起登了山。
至于那憨憨的元宝,估计又在跟傻傻的岑鸳机,在山顶那边一起切磋拳法了。
李宝瓶来落魄山是借那匹马,是她小师叔从书简湖那边带回家乡的,这些年一直养在落魄山地界。小师叔总是这般念旧。
裴钱一听说宝瓶姐姐到了山门口,便立即带着揉着耳朵的小米粒飞奔过去。
隔着百余台阶,裴钱一蹬地,高高跃起,飘然而落,站在李宝瓶身前。
周米粒肩挑小金扁担,手持行山杖,有样学样,一个骤然停步,双膝微屈,轻喝一声,不承想劲道过大了,结果在半空咿咿呀呀,直接往山脚山门那边撞去,被裴钱伸手一抓,拽回身边。
黑衣小姑娘摇摇晃晃站定身形,笑哈哈。
见着了蹿个儿挺快的裴钱,李宝瓶捏了捏裴钱的脸颊,然后弯下腰,双手一拍小米粒的脸蛋,轻轻一拧,黑衣小姑娘的两撇疏淡微黄眉毛,顿时一高一低,十分滑稽。
在元来的带领下,张嘉贞和蒋去走了趟山神祠,几乎没什么香火的一座祠庙。
岑鸳机和元宝就像裴钱猜测那般,正在广场上相互问拳。
三个少年在远处栏杆那边并排坐着。
张嘉贞对于那两位收拳之时亭亭玉立的姐姐,看过一眼便算了。
转过头,望向落魄山外的山水重重复复,凑巧有一大群飞鸟掠过,就像一条悬空的雪白河水,晃晃悠悠,缓缓流淌。
张嘉贞在剑气长城酒铺当伙计的时候,私底下曾经问过陈先生一个问题:“陈先生的学问这么大,陈先生的学问,一开始就都是文圣老爷亲自传授的吗?”
那个说完了山水故事,拎着板凳和竹枝的说书先生,与张嘉贞并肩走在街巷中,笑着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最早的时候,我家乡有一座学塾,先生姓齐,齐先生说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你以后要是有机会去我的家乡,可以去那座学塾看看,如果真想读书,还有座新学塾,夫子先生的学问也是不小的。”
当时张嘉贞念叨那句关于道理和书本的言语。
陈先生微微抬手,指了指远方,笑道:“对于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孩子来说,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就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座金山银山,路有些远,但是瞧得见。拎柴刀,扛锄头,背箩筐,挣大钱去!一下子,就让人有了盼头,好像总算有点希望,这辈子有那衣食无忧的一天了。”其实陈先生许多与道理无关的言语,张嘉贞都默默记在心头。
浩然天下也有很多穷苦人家,所谓的过上好日子,也就是年年能张贴新门神、春联福字。
所谓的家底殷实,就是有余钱买很多的门神、春联,只是宅子能贴门神、春联的地方就那么多,不是兜里没钱,只能眼馋却买不起。
当少年好不容易来到了陈先生的家乡时,陈先生依旧远在少年的家乡。
竹楼二楼那边,李宝瓶带着少女裴钱和两个小姑娘陈暖树、周米粒,一起趴在栏杆上看风景。
个儿高的,不需要踮脚。个儿最矮的周米粒,吊在栏杆上。
好像某个下一刻,可能就会突然看到一个手持行山杖、背着竹箱的归乡人。然后他一抬头,便会与他们笑着招手。
裴钱轻声问道:“今儿明月在河,明儿星垂平野,那么后天是不是师父就会回家了呢?”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好像一直在为别人奔波劳碌,从离开家乡第一天起,就没停过脚步,在剑气长城那边多待些时日,也是很好的,就当休歇了。”
陈暖树笑道:“听说那边也有酒铺、瓜子,还有很大碗的阳春面。”
周米粒晃荡着悬空的脚丫,使劲点头道:“阳春面好吃,越大碗越好。”
剑气长城酒铺那边,第二次离开城头陷阵又再次返回城池的陈平安,换了一身洁净衣衫,这会儿刚好坐在桌旁,要了一壶酒,独自吃着一碗阳春面,虽然与孩子打过招呼,说了让他爹记得不要放葱花,可最后碗里还是放了一小把葱花。
二掌柜如今难得来这儿,所以铺子碗不大,阳春面分量却足,葱花更要多放些才像话。
冯康乐与桃板两个孩子,就坐在隔壁桌上,一起看着二掌柜低头弯腰吃酒的背影。
陈平安转过头,抬起手中空碗,笑道:“再来一碗,记得别放葱花,不需要了。”
顾璨到了州城宅邸大门口,门口蹲着两尊出自仙家之手的白玉狮子,气势威严,便是饿极了的乞丐见着了,应该也再没有靠近大门乞讨的胆子。
顾璨没有着急敲门,柳赤诚与柴伯符就只好跟着站在街上喝西北风。
顾璨走上纤尘不染的台阶,伸手去扯兽首门环,又停下,动作凝滞片刻,是那公侯府门才能够使用的金漆椒图铺首,顾璨心中叹息,不该如此僭越的,哪怕家中有一块太平无事牌镇宅,问题不大,州城刺史官邸应该是得了窑务督造署那边的秘档消息,才没有与这栋宅子计较此事,只是这种事情,还是要与娘亲说一声,没必要在门面上如此大手大脚,容易节外生枝。
顾璨叩响门环,后退一步,一个衣衫贵气的门房开了门,见着了穿着普通的顾璨,神色不悦,皱眉问道:“城里哪家的子弟,还是衙门当差的?”
顾璨愣了一下,才记起如今自己这副模样,变化有点大了,对方又不是青峡岛老人,不认得自己也正常。
当年娘亲带着一起离开书简湖的贴身婢女,这些年也都修行顺遂,先后成了中五境练气士,境界不高,却也不太会掺和府上杂事。
关于她们的修行,顾璨早年与娘亲的书信往来上,都有过详细提点,还帮着挑选了数件山上宝物,她们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炼化本命物及破境即可。
门房迅速瞥了眼年轻男子身后台阶下的两人,一位文弱书生,一个少年白头的孩子,瞬间便自认为掂量出三人的家底了。
门房男子是位遮掩了实力的纯粹武夫,五境,在寻常江湖上,也确实是好把式,在任何一个藩属小国,开创个门派都绰绰有余,当门房当护院,屈尊了,估计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缘故,要么就是个惹了祸的躲门户,来此避难,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对方心怀叵测,放长线钓大鱼,与山泽野修勾连,贪图这栋豪宅的丰厚家产。
顾璨这些年走惯了江湖,见过不少环环相扣的江湖骗局,还故意远远旁观,从头到尾目睹了两场蜂雀局。
一户为富不仁的人家,就此家破人亡,顾璨在那伙匪人得手分赃的时候现身,向他们请教了些门道,对方藏藏掖掖,言语不爽快,顾璨就让曾掖施展了术法,鸠占鹊巢,自取了学问。
另外一户门风瞧着不错的,顾璨就随手帮忙解了围。
顾璨笑道:“我叫顾璨,这是我家。”
门房男子立即变了一副嘴脸,低头弯腰让出道路:“见过少东家,小的这就去与夫人禀报。”
顾璨跨过门槛,摆手道:“不用,就几步路,不劳烦你通报。”
那门房男子笑容谄媚:“小的方才乍一看,都要误以为少东家是书院君子贤人了。”
门房男子早已摸清楚这户人家的家底,家主是位修道中人,远游多年未归,此事府上说得语焉不详,估计是见不得光,少东家是个在外求学的读书种子,所以只剩下个穿金戴玉、极有钱财的妇道人家。
那位夫人每次提起儿子,倒是十分得意,如果不是妇人身边的两位贴身丫鬟,竟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他们早就动手了,这么大一笔横财,几辈子都花不完。
所以这一年来,他们专门拉了一位道上朋友入伙,让他在其中一位婢女身上花心思。
顾璨笑道:“好眼光。”
柳赤诚点头道:“真是绝好。”
柴伯符瞥了眼那个纯粹武夫,可怜,真是可怜,那么多条发财路,偏偏一头撞入这户人家。
一窝自以为精明的狐狸,闯入龙潭虎穴瞎蹦跶,不是找死是什么。
柳赤诚一巴掌按住柴伯符脑袋:“龙伯老弟,怎么回事?一声不吭,是觉得咱们顾少爷不配君子贤人?”
柴伯符如同五雷轰顶,各大关键气府震颤起来,好不容易稳固下来的龙门境岌岌可危!柴伯符连忙说道:“顾少爷配得起,配得上。”
寻常歹人,出手之前都是先咋呼几句吓唬人,可身边这位性情乖张的前辈,都是先动手再讲理的。
不过相处久了,柴伯符的向道之心越发坚定,自己一定要成为中土神洲白帝城的谱牒弟子。
门房男子关了门,蓦然觉得脖颈后边一凉,原来是身材修长的顾璨伸手攥住了他的脖子,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