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对钟魁的话将信将疑。
老道人曾经领着他在藕花福地看遍人间百态,他大致熟悉了官场架子。
这么个烂摊子,陈平安一出手就做好了流窜南方的打算,说不定还会被大泉王朝的练气士追杀万里。
钟魁哪怕出身桐叶洲的山上仙家大宗,比如桐叶宗、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这四大势力之一,仍是很难应付当下的棘手局面。
至于钟魁来自某座儒家书院的可能性,陈平安认为不大,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书院的贤人君子,除非涉及一国正统,否则不愿意也不可以随便插手世俗王朝的“家务事”。
不管如何,钟魁的好意,陈平安还是心领。
只是他没有冒冒失失望向钟魁,以免露出蛛丝马迹。
因为他最忌讳之人是那名身穿大红蟒衣的宫中宦官,一身灵气凝聚到了传说中“滴水不漏”的境界,只在丹田处如有一盏灯笼悬挂气府之中,随着每一口绵长的呼吸,一明一暗,光芒持久,晦暗短暂,尚未能够长久光明,可即便不是真正的金丹地仙,恐怕也只有一线之隔。
虽说一步之差,天壤之别。
唯有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可这种话,是成就地仙境界的山上神仙才有资格说的,对于所有中五境练气士和御风境之下的纯粹武夫而言,这种金丹半结的存在依然高高在上,举手投足,威势惊人。
客栈外,或者说是门口魏羡视野中,一个个练气士飘掠而来,落在年轻骑卒身旁,其中就有先前车厢内的耄耋老仙师与那个年轻女修。
在十数名练气士之后,是迅速散开阵形的数百精骑,将客栈包围得水泄不通。
一张张朝廷特制的弓弩,每次离开武库都需要向兵部衙门报备,无论是折损、毁坏还是遗失,都需要层层把关,仔细勘验。
年轻骑卒蹲下身。多年好友死不瞑目,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和疑惑。骑卒轻轻抚过这位小国公爷的脸庞,让他闭上了眼。
显而易见,骑卒才是这些人里的地位最崇高者,地上这具尸体,已经淹死在江湖中的高树毅,实则是此人的伴读。
事实上,除了高树毅,客栈内还有两个年轻人也是皇子伴读,他们皆是勋贵世家之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皇子称呼能换一个字变成太子,若是能够直接从皇子换成皇帝当然更好。
年轻骑卒便是大泉王朝三皇子刘茂,虽然他的两位兄长各自在文官、武将中拥有很高的威望,可刘茂却是当今天子最宠溺的皇子。
而且市井传闻,这位皇子殿下少年时便喜好偷偷出宫游历,每次回宫都带着一箩筐的江湖故事和乡野趣闻,总能把皇帝刘臻逗乐。
加上刘茂生母又是刘臻最心爱的妃子,早早病逝,所以对于刘茂,刘臻很是呵护。
大概是爱屋及乌,对于高树毅这些老臣子送往三皇子府的伴读也极为优待。
刘茂站起身,让人背走高树毅的尸体,对着客栈说道:“我很奇怪,你既然想要救姚氏,为何还要执意杀死申国公之子?为何不等一等,等到客栈信鸽将消息传递给姚氏,让姚老将军出面解决此事?杀了高树毅,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魏羡斜靠大门,觉得有点意思。
征南大将军姚镇刚刚遇袭,受了不轻的伤势,即便得到客栈消息,也未必能够亲自赶来,多半是派遣一名姚氏嫡系子弟和心腹前来与疯狗一般乱咬人的高树毅斡旋。
眼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大泉皇室子弟之所以故意要在客栈停留,美其名曰慕名而来喝那青梅酒,明摆着是一个顺手牵羊的局,欲牵之羊自然是姚家铁骑的领头羊,远在边陲、手握大军的姚镇。
高树毅的桀骜跋扈不全是装出来的,由他跳出来跟姚镇之外的所有姚氏子弟交恶,分寸刚好。
若是姚镇亲临,高树毅就不合适了,毕竟他不是申国公高适真,还与姚镇差了辈分。
但是姚镇之外,都是高树毅可以肆意拿捏的软柿子,所以不论姚氏来多少人,都只是添油而已,自耗元气,形势只会步步恶化。
魏羡敢断言,今年已经错过数次大典的皇帝刘臻,要么病危,要么极有可能遭遇变故,对朝堂彻底失去了掌控,原本需要各皇子孔雀开屏的太子之争直接变成了龙椅之争,自然而然就会变得残酷血腥起来。
姚氏若不曾嫁女入京城豪阀,不曾因为女婿李锡龄而与吏部尚书攀扯上关系,依循以往的祖训,确实有机会继续稳坐边关,坐等云谲波诡的京城厮杀水落石出,到时候姚镇要么派遣嫡子进京觐见新帝以表忠心,要么干脆就是新帝直接南巡边境,收买姚氏人心。
刘茂的这些话其实不是说给陈平安听的,而是故意说给姚九娘和驼背老人听的。
一旦他们听进去,那么客栈局面就更有意思了:你陈平安拼了命护着姚家,若是姚氏不解风情,反过来埋怨你多此一举,陷姚氏于大不忠,仗义出手的陈平安还能有一腔热血吗?
侠义心肠,历来受得起刀山火海的摧残,江湖投缘,千金一诺,可换生死,却唯独经不起一杯忘恩负义酒。
刘茂又冷笑道:“你难道是要逼着姚氏造反?只会逞一时之快意恩仇,当真是江湖豪杰吗?”
果不其然。
人心最经不起推敲试探,而且世人往往如此,在事情没有彻底糜烂之前,哪怕已是身处绝境,仍然总怀揣着一丝侥幸。
家主姚镇虽然遭遇阴险刺杀,可终究只是负伤。
而姚氏的亲家吏部李老尚书当初上书请辞,皇帝陛下在奏章上回了一句颇为谐趣的答复:鲜才去一半,辞官为时尚早。
然后命人往李府送去了几尾贡鱼。
姚氏铁骑的战力依然是南方诸军中的佼佼者,谁都不敢轻视。
跟随朝廷秘密渗入北晋境内的姚氏随军修士想必已经返回家主姚镇身边。
姚家的乘龙快婿李锡龄,据说有望进入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儒家大伏书院。
姚氏与李家在大泉朝野上下是国之栋梁,是清流高门,哪怕两家联姻,老百姓都不会觉得是什么野心勃勃,而是天作之合,是大泉王朝国力鼎盛的锦上添花,是当之无愧的一桩美谈。
既然如此,姚氏怎么可能说亡就亡了?
九娘脸色微变,驼背老人脸色阴晴不定,姚岭之更是望向那一袭白袍,秀丽脸庞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复杂神色,既有发自肺腑的感恩,又有情难自禁的埋怨。
倒不是说她贪生怕死,而是姚氏边军自大泉刘氏立国起,姚家祠堂内那些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灵位牌坊每年都还在增加。
这些战死沙场的先人除了带给后人慷慨赴死的勇气,无形中也是一种压力:姚氏之清白,容不得后世子孙有半点玷污,容不得什么白玉微瑕。
这是人之常情。姚氏子弟可以死,姚家声誉不可损,否则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悲壮且可敬。
三皇子刘茂的两次问话,陈平安都没有理会。
刘茂第三次开口:“看样子你是不会回心转意了,那就让客栈里边的无关人等退出来,如何?这些年轻人都是我大泉刘氏的王侯子弟,勋贵之后,没有躺在祖荫和功劳簿上享福,而是亲身涉险,深入敌国腹地杀敌,他们最不应该死在这里。”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有江湖道义。
客栈内两桌年轻扈从人人义愤填膺,对陈平安怒目相向。
尤其是跟高树毅同坐一桌的三人,双眼冒火,恨不得一刀剁掉陈平安的脑袋,日后提头去给高树毅上坟赔罪。
魏羡转头望向陈平安,等待答案。是放人,还是杀人。
陈平安对魏羡吩咐道:“别放走一个人,但是他们只要不靠近大门,就别管。”
魏羡笑着点头。
蟒服宦官是唯一一个当着三皇子刘茂的面还能够自作主张的权势人物,以宦官独有的阴柔嗓音冷声道:“殿下,这就是一帮不知好歹的玩意儿,恳请殿下允许老奴与许将军、徐先生出手拿下这拨北晋贼子。剑修又如何,不过是多出一两把飞剑的废物而已。”
姚九娘正要开口说话,钟魁已经抢先安慰道:“九娘,事已至此,反正已经不可能更加糟糕,还不如静观其变。这会儿你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
躲在灶房门口帘子那边的小瘸子使劲点头:“这个姓钟的这辈子就这句话还有些道理。”
驼背老人转头怒道:“已经是个瘸子了,还想要再变成哑巴?!”
小瘸子噤若寒蝉,立即闭嘴。
客栈之内,包括陈平安在内五人都是纯粹武夫,本就擅长近身厮杀。
而对方除了武将许轻舟,蟒服宦官和徐桐都是练气士,又有两桌属于他们自己人的年轻扈从,只会束手束脚。
姚岭之突然对着陈平安喊道:“你不要再杀人了!不然我们姚家会被你害死的!”
二楼房门打开,裴钱死死盯住她,愤愤道:“臭丫头,闭上你的臭嘴,再敢对我爹指手画脚,我就用爹教我的绝世剑术戳死你!”
然后裴钱转向一楼:“爹,书读完一遍了,咋办?”
陈平安背对二楼:“再读一遍。”
然后补了一句:“再敢瞎喊,以后就不是让你读书,而是吃书了。”
裴钱使劲点头:“好嘞,爹!我都听你的。”
在裴钱关上门的一瞬间,敌我双方所有人几乎同时出手。
二楼隋右边驾驭那柄法宝品相的长剑痴心,以弧月式抹向徐桐的脖子。
徐桐脚踩罡步,令人眼花缭乱,不但一次次躲过了痴心,而且双指掐诀,双袖灵气充盈,一身法袍之上浮现出五彩云篆的雾霭画面。
与此同时,他身边出现了一尊尊黑甲武将,它们空有盔甲,里边却无身躯,但是灵活异常。
痴心虽然能够轻易刺穿那些铠甲,却仿佛完全无损这些符箓甲士的战力。
有一次长剑穿透一尊甲士的“面门”,它竟然双臂抬起,十指攥紧剑刃,滋滋作响,溅出一大串火光。
以兵家甲丸护身的许轻舟与手持狭刀停雪的卢白象在电光石火之间同时前踏,刀锋相敲,双方刀尖像是都流淌出一条银色丝线,刹那之间互换了位置。
客栈门外,练气士手中七八件仙家灵器齐齐朝着堵在门口的魏羡劈头盖脸砸来,在夜幕中格外璀璨光彩。
魏羡手心猛然握紧那颗神人承露甲的甲丸,将真气灌注其中,瞬间身披甲胄,与许轻舟如出一辙。
出拳如龙,快若奔雷。
一身凝如瀑布倾泻的浑厚拳罡,加上一件上品甘露甲的庇护,魏羡却不是硬撼那些仙师兵器,只是将其纷纷打偏,双方之间,那些法宝牵扯出来的一条条流萤在魏羡身前七歪八斜,铿锵作响。
转瞬过后,魏羡就被那些光彩包裹其中,但他反而愈战愈勇,气势暴涨。
客栈内,隋右边神色淡漠,一手双指并拢竖立于胸前,驾驭痴心主攻徐桐,白皙如羊脂的另外一只纤手轻轻拧转手腕,一楼酒桌上那些筷子如得军令,半数变成了一把把“飞剑”,见缝插针,越过那些甲士刺杀徐桐,剩余半数飞掠到二楼她身侧,悬停四方,应对徐桐双掌之下神出鬼没的雷法,每一次交锋,就会有一支筷子化作齑粉。
武疯子朱敛始终默默蹲在栏杆上,不言不语,无声无息。他眼中,只有陈平安和那个蟒服宦官。
真正能够决定结局的这两个人极有默契,一出手就倾力而为。
以方寸符缩地而至,陈平安第一拳就是神人擂鼓式。那位大泉王朝的守宫槐则是阴神与阳神同时出窍神游,两尊法相虚无缥缈,却有神人威严。
陈平安不但一拳被阻,心口处还被宦官其中一尊阴神探臂而入,所幸身穿法袍金醴,虽然心口处传来痛彻心扉的撕裂感觉,仍是不动如山。
一跺脚后,魂魄分离,也出现了三个陈平安,其余两个再度分别以神人擂鼓式笔直而去。
神人擂鼓式的精髓就在于两拳之间的罡气牵引,如天空上的日落月升、世人的生老病死,规矩极大,必然而至。
跻身第五境的陈平安,经过藕花福地的牯牛山一战,已经能够做到魂魄分离,一分为三,可惜只能坚持一口气的光阴。
不过配合很不讲道理的神人擂鼓式,只要递出一拳就足够,就显得绰绰有余。
一拳击中宦官后,如沙场擂鼓声,瞬间就是十数拳,拳拳到肉,沉闷声响起。
陈平安的魂魄重新归位。毕竟不是正统练气士,魂魄离体时间太久会伤及本元。
反观蟒服宦官的第一次出手,姚九娘和姚岭之这些人震撼于这位大宦官的修为之高,竟然能够同时阴神出窍、阳神远游,这分明是地仙修为,但也品出了一层匪夷所思的意味:不是说这位大泉守宫槐是武学大宗师吗,怎么变成了修道长生的山上神仙?
宦官错算了一招,就是没想到陈平安身上那件袍子品相如此之高,竟然硬生生挡住了自己那尊阴神伸臂剐心的杀手锏。
大泉江湖有数位大宗师就死在这一手上,不会真正出现鲜血淋漓的画面,但是会使得一个人的“心田”干裂,瞬间扯断心脉与所有窍穴的联系,毙命之后,人死如腐朽枯木,有点类似一拳打断长生桥的手段。
宦官被视为武道大宗师,并非什么拙劣的障眼法故意蒙蔽对手,而是此人拥有一具名副其实的宗师身躯,气血强壮,筋骨坚韧,足以媲美纯粹武夫的六境巅峰。
所以无论是近身搏杀还是以山上术法对峙、法宝远攻,他两者兼备,故而最不怕与人换命。
但是挨中第二拳后,宦官就意识到不对劲。
不是对手的拳罡如何了不得,而是不该躲不掉。
五拳之后,宦官心中了然,大致梳理出了此人这一拳的拳理脉络。
十拳之后,宦官似乎完全放弃了躲避的念头,而是选择了以伤换伤。
在这期间,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盯上了宦官的阴神和阳神。
一个貌似纯粹武夫、实则练气士的蟒服宦官,一个貌似剑修、其实是纯粹武夫的陈平安。
两人在方寸之地、两臂之间,把一场架打得十分粗鄙,相较于二楼隋右边的驭剑迎敌、卢白象和许轻舟之间的刀光森森、客栈门外魏羡的气象万千,陈平安和大泉宦官的厮杀除了一个“快”字就没有其他,枯燥乏味,却凶险万分。
两桌扈从已经躲到了楼梯口,他们深知客栈内这场乱战他们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对此,唯一闲着的朱敛没有出手阻拦,连正眼都没有看一下。
钟魁斜靠柜台,望向陈平安。
他云游四方,从未见过能够把一种拳架打得这么……行云流水的纯粹武夫。既然年纪不大,那么就得走过很远的路,看过很多高山大川才行吧?
杀气、戾气、凶悍之气全无,甚至连争胜之气都不重,但气势偏偏还很足,钟魁有些好奇这个年轻人的拳法宗旨到底是什么。
不过人力有穷尽时,自身体魄所能承载的拳意反扑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对上这个大名鼎鼎的大泉守宫槐李礼,年轻人如果拳法止步于此,哪怕拼着受伤,最后一拳成功“打杀”了李礼,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纯粹武夫不为世人所重,不被庙堂敬畏,反而是那些修道之人受人顶礼膜拜,是有理由的。
“万千术法,一剑破之。”这句话在山上流传很广,很多人都觉得是在忌惮剑修的杀力,其实不全对。“万千”二字,早就说出了修行之人的厉害之处。
陈平安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果真将李礼的一拳打得粉碎,甚至就连那一袭大红蟒衣都像是虚无之物了。
但是当陈平安发现李礼身上并无半点鲜血溅射时就心知不妙,立即以《剑术正经》中化用为拳的镇神头式采取防御姿态,一退再退。
所幸一刺莫名其妙落空的初一已经出现在身前,加上身上的法袍金醴,应该可以争取到一口崭新的纯粹真气。
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在这里,同辈武夫,以及所有练气士都会死死盯住一名纯粹武夫的换气瞬间。
宦官李礼此举,与飞鹰堡外那名阵师的替死符异曲同工,只不过李礼是以一尊阳神的毁弃消散替换了真正身躯,转移去了飞剑初一对峙的位置上。
陈平安这一通毫无留力的神人擂鼓式已经是强弩之末,而阳神消散不过是让李礼那颗尚不完整的湛然金丹的光彩稍稍暗淡几分。
那尊阴神再次以挖心手段,五指如钩一探而入,如拳砸纸,法袍金醴就像韧性极佳的宣纸,使得陈平安的魂魄不至于被一下打得溃散,护住了心田,可是金醴也因此被牵制住。
不但如此,挡在陈平安身前的飞剑初一也深陷泥泞,被禁锢在阴神体内。
李礼已经出现在陈平安身侧,一掌拍散镇神头的拳意,一步向前,双指并拢,戳中陈平安太阳穴,陈平安整个人横滑出去。
李礼的强大,不在于踩在金丹境界门槛上的半个地仙,而是他不倚仗外物的攻防兼备。至于他到底有没有压箱底的法宝,更是难说。
李礼没有趁胜追击,站在原地,先前打散镇神头的手掌早已握拳,再迅速松开,上边的掌心纹路开始蜿蜒灵动,丝线鲜红,最终就像是变成一张朱红符箓。
戳中陈平安太阳穴的并拢双指在手心一抹而过,李礼心中默念“开符”二字。
刚要竭力换气的陈平安只觉得山岳压顶,那件法袍金醴之上,双袖和肩头各处出现一张张灵光绽放的符箓,陈平安太阳穴处鲜血直流。
“我也有一拳,就当是我大泉王朝的待客礼数了。”李礼微笑前行,在说这句话期间,蟒袍大袖飘荡不已的他脑袋歪斜,躲过刺向后脑勺的初一,以手指夹住轻轻丢出,恰好砸中不远处的十五。
他一步就来到陈平安身前,那只掌心有符箓的左手看似轻描淡写般放在了陈平安心口,右手一拳砸在自己手背上,如重锤砸钉,死死钉入法袍金醴之中,势大力沉。
陈平安倒退数步,李礼如影随形,依旧是以拳打掌,又一拳砸下。陈平安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剧烈飘荡,袖内山水灵气与武夫罡气一同崩碎四溅。
陈平安一退再退,李礼这一次没有跟上,只是伸出手指拈住脖子上一条凭空出现的金色绳索使劲一扯,带起脖颈间一道血槽。
李礼对这些伤势浑然不觉,任由那条应该是缚妖索的金色绳索缠绕手腕,蟒服袖口已经被撕扯破碎,在手臂上勒出一道道铁青色印痕。
李礼啧啧道:“身上好东西倒是多,又是一件法宝吧,只可惜你既不是剑修也不是练气士,用得差了,不然我第三拳是没有机会这么快送你的。”
原来李礼右手被金色缚妖索缠住后,画有符箓的左手重新握拳,对着陈平安额头遥遥指了指,陈平安眉心处就如遭重击,皮肤崩裂,渗出鲜血,脑袋向后倒去,只是陈平安一步步重重踩踏在地上,硬是没有让自己后仰倒地。
李礼眼神深处闪过一道阴霾,身后就是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与自己那尊出窍阴神纠缠不休。
他冷笑道:“两个小东西倒是跟姚氏一般忠心,可惜你们貌似不是本命之物,威力大减,若是能够抹掉你们的灵性,说不定可以为我所用,可谓意外之喜。”
阴神竟是刹那之间生出三头六臂来,面目全非,也不再是李礼“中年宦官”的模样,而是三位大泉王朝武庙神灵的脸庞,分别是大髯壮汉、文雅儒将和一名木讷老者,三双手臂分别持有香火弥漫而成的一对铁锏、双斧和一杆铁枪。
李礼虽然稍稍分心去关注阴神与两把飞剑的“磕碰”,却不妨碍他对陈平安的戒备。
这位享誉桐叶洲中部诸国的大泉守宫槐虽然失了先手,之后却稳占上风。
但是他没有想到那小子挨了这么多拳,太阳穴那边现在还在流血不已,仍像个没事人一样,比一身拳意更玄妙的那股精气神不但没有跌入谷底,反而还在上涨?
不过没关系,李礼还是可以钝刀子割肉,慢慢耗去这个年轻人的底子就行了,哪怕年轻人再来一通乱拳,大不了就是暂时失去阴神,可是年轻人的身躯和魂魄都绝对支撑不住。
李礼不是不想速战速决,实在是没有办法一锤定音,寻常七境武夫或是龙门境修士早就可以被他宰掉两回了。
卢白象在与许轻舟的交手中处于劣势。
一来卢白象不比魏羡,是刚刚走出画卷,尚未适应浩然天下的灵气倒灌;二来许轻舟身披金乌经纬甲,若非卢白象手中那把狭刀停雪是太平山已逝元婴地仙的遗物,恐怕他就会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卢白象胸口和肩头处都有可见白骨的刀伤,这位藕花福地魔教的开山鼻祖依旧神色自若,好像对于许轻舟刀法的兴趣远远多于战胜此人。
隋右边虽然是武人出身,与徐桐的捉对厮杀却更像是两名练气士之间的较量。
徐桐显然将她当成了剑师,即便棘手,可只要不是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剑修,那就无妨。
门外魏羡有一身源源不断的雄浑罡气,加上陈平安赠予的甘露甲,把这场架打得酣畅淋漓。至于漏网之鱼带来的一点点小伤,不痛不痒。
这几人厮杀的同时,其实都在时刻留心李礼与陈平安的胜负。
隋右边率先开口问道:“公子?”
伤痕累累的陈平安摇摇头,并未说话。一口纯粹真气只能始终吊着,不敢转换。
李礼笑问:“怎么,就这么点伎俩?”
陈平安如果不是身穿金醴,一身血腥气早就让整间客栈都闻得到了。
李礼将手心符箓狠狠“钉入”陈平安心口,金醴只挡住大半,仍有小半渗入。
这无异于剖心之痛。陈平安额头冷汗和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沿着脸庞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李礼心中杀机更浓,只等陈平安真气竭尽之时。
若说身躯伤势的疼痛,眼前年轻人还可以靠着毅力强行压下,但只要真气涣散,他的机会可就来了。
李礼等得起,可陈平安等不起。
所以李礼没有得寸进尺,继续跟陈平安近身厮杀。
何况驾驭阴神阳神一同离开气府并不轻松,如果不是半颗金丹使得李礼灵气底蕴远超同境修士,身后那尊阴神别说是维持住三头六臂的武圣人姿态掣肘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可能早就自行消失,重返李礼真身。
李礼眼角余光瞥了眼蹲在二楼栏杆上的朱敛,有些纳闷为何此人从头到尾都要袖手旁观。
正在此时,陈平安好似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开始要强行换气。
李礼心中冷笑不已:垂死挣扎,你这次可要赌输了。
阴神一闪而逝,来到陈平安身前,六条胳膊持有五件兵器,朝着他当头落下。
李礼则亲自对付两把飞剑,从大红蟒衣上流泻出无数条雪白灵气,像是张开了一张巨大蛛网,彻底挡住初一、十五救援主人的路线。
虽然这些雪白蛛丝困不住飞剑,可只要稍稍滞缓速度,李礼就能够出现在飞剑附近,或屈指轻弹,或一挥袖子,击飞两把飞剑。
李礼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年轻人不知死活,原来根本就没有换气,应该是诱骗自己靠近而已。
可是有何意义?
今夜冒冒失失为姚氏出头是如此,当下抖搂的小机灵还是如此。
大概是年轻人出身太高,又有高手扈从,这辈子一直顺风顺水,所以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这种背景肯定惊人的对手,既然已经结仇,就应该斩草除根,一旦放虎归山,说不定整个大泉王朝都要有天大麻烦。
比起先前陈平安和李礼的拳拳到肉,现在与阴神的互相捶打更加惊心动魄,好在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
当初在牯牛山对峙丁婴金身法相,不也是这般山崩地裂的气象?
只是上次他只能硬扛,并无还手之力,一座牯牛山被丁婴金身打得山头炸碎。
现在他却是在与这“小小”阴神互捶,双方皆是绝不躲避,法袍金醴已经被打出了原形金色。
陈平安十拳神人擂鼓式之后,李礼眼神有些晦暗,不过仍是没有理睬,任由那个年轻人拳拳累加。
三头六臂、武圣人姿态的阴神烟消云散,灵气流溢四方。而金醴法袍也出现一条条破碎划痕,暂时无法复原,亦是有紊乱灵气散乱开来。
李礼一把扯掉破碎不堪的大红蟒衣,看着那个胸口剧烈起伏的年轻人,双手的手心手背都已经血肉模糊,竭力睁开双眼,一张鲜血流淌的脸庞像是只剩下那双清澈的眼眸了。
李礼笑道:“只可惜你是纯粹武夫,这意味着与桐叶宗、玉圭宗没什么关系,不然我还真不敢杀你。”
陈平安闭上一只眼睛,沙哑说道:“你这两具分身不经打,才十七八拳就碎了,比不得丁婴。”
李礼微笑道:“然后?”
陈平安含糊不清道:“然后我只要第三次出拳,就可以跟你换命了。你怕不怕?”
李礼报以冷笑,显然不信。再者,他身为大泉守宫槐,金丹半结,怎么可能没有后手,只是代价太大罢了。
两两沉默,片刻之后,李礼突然皱眉,厉色道:“你一个纯粹武夫,为何反其道行之,偷偷摸摸汲取灵气?!”他后退数步,认为此人是故意打开一座座气府大门,任由灵气倒灌,是这小子想要为自己赢得玉石俱焚的机会。
真是失心疯了!
钟魁轻轻点头,又摇头。
纯粹武夫以灵气淬炼魂魄,胆识很大,但是危险也大。
那第三拳,是有机会递出去的。
如果李礼掉以轻心,还要再吃个大亏。
年轻人这场架没白打,五境武夫,正是苦苦寻觅一颗英雄胆的时候,这位大泉守宫槐的古怪阴神刚好是观想三位武庙圣人而成,不过此等观想是旁门左道,有亵渎神祇之嫌,而且有损武运,是李礼公器私用了,相信大泉朝堂未必有人知晓真相。
年轻人与阴神一战,胜而碎之,冥冥之中,三位刘氏王朝的武圣人便会有感应,将来年轻人如果有机会去往大泉京师,进了那座武庙,相信必有厚报。
但一切的前提是,年轻人和他的古怪扈从们能够活着离开这间客栈。
自己答应可以帮他收拾残局,却不是说要袒护他。
李礼环顾四周,走了十数步路走到一张酒桌旁,拿起酒杯喝了口酒,然后轻轻放下,看了眼楼梯口那些年轻扈从,其中有一位小侯爷,有一位龙骧将军子弟,其余也算是前程似锦的禁军精锐。
许轻舟这个废物,不但没有拿下那个用刀的,甚至沦为喂招之人还不自知。
草木庵的徐桐还沉浸在一手旁门雷法的狗屁威势之中,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那个根本不是剑师的娘儿们心中剑意生发如春草勃勃,对方资质之好,简直就是个剑仙坯子。
至于门外,那边打得倒是热闹,双方你来我往,可也就只是热闹而已。
李礼最后望向姚九娘和驼背老人,没有半点兴趣,倒是钟魁让李礼有些吃不准,不过无所谓。客栈之内,无论敌我,所有人都要死。
李礼一挥手,客栈大门砰然关上。
朱敛缓缓道:“小心。”
李礼伸手覆在丹田外的腹部,开始大口呼吸。每一次吐纳,都会有猩红气息喷吐而出。
陈平安默然前冲,第三次神人擂鼓式,砸在李礼贴在腹部的手背上,李礼一拳砸在陈平安心口。
简简单单的第二拳已至,李礼烦躁不已,好似心性再不是那个深居宫内看护京城的御马监地仙,脸色变得狰狞,双眸通红,一巴掌横拍在陈平安太阳穴上。
陈平安上半身飘来荡去,唯有双脚扎根,为的就是递出下一拳。
一拳比一拳更快,李礼更是一拳比一拳声势如雷。
飞剑初一和十五在穿入此人身躯后,竟然好似身陷迷宫,在那些气府之间乱撞,始终不得其门而出。
陈平安体内传出一阵阵骨头碎裂声,李礼保养如中年男子的脸上,不过浮现出一条条丝线,有的地方高高鼓胀,有的地方凹陷下去,仿佛这张脸皮是假的。
那颗半结金丹砰然碎裂,不过只是碎裂了外边一层,就像李礼先前随手扯掉披在外边的大红蟒衣。
朱敛心中叹息一声,脚下栏杆粉碎,地板亦是跟着破开,整个人落在一楼,速度之快,可谓风驰电掣,看似随随便便跨出两三步就已经来到李礼身侧,脚尖一点,身形跃起,一肘击在那名八十岁高龄的老宦官脑袋上,另外一只手闪电抽出,以手刀姿势从李礼脖子插入,一穿而过。
本该必死无疑的李礼依旧对着陈平安出拳,一拳过后,陈平安双耳淌血如泉涌,而朱敛轰然倒飞出去,直接撞破远处的墙壁。
半截脖子的李礼神色漠然,一心想要先杀死眼前的年轻人,其余人等,在他现出真身后,都算不上一合之敌。
朱敛摔入外边一队精骑之中,吓得那些人心头一颤,正要围杀,朱敛已经吐出一口血水,向后翻滚起身,如猿猴在山林间辗转腾挪,武疯子的暴戾开始展露无遗。
客栈内,不约而同地,徐桐和许轻舟、隋右边和卢白象双方各自停手,因为李礼的变化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他们在隐约之间,凭借敏锐直觉,都将李礼视为了最大敌人。
就在此时,姚九娘、驼背老人、小瘸子及二楼的姚岭之莫名其妙瘫软在地。
钟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李礼身后,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夹住一颗猩红丹丸,低头凝视,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微微加重力道,将这颗货真价实的金丹捏碎。
听到身后陈平安一拳砸在已死宦官的胸口,而陈平安自己的手骨也碎得一塌糊涂,钟魁转过头,由于还隔着尚未倒下的李礼,他只好身体歪斜,对陈平安龇牙咧嘴,眼中满是佩服:“这位小兄弟,你不知道疼吗?”
陈平安全然沉浸在拳意之中,最后一拳,其实已经谈不上杀伤力,轻飘飘的。
要知道,这神人擂鼓式可是站在武夫十境巅峰的崔姓老人想要凭此向那道祖问高低的最得意拳法。
陈平安身形摇摇欲坠,视线模糊,依稀看到那个脖子稀烂的宦官耷拉着脑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陈平安站在原地,还保持着一拳递出的姿态,没有收回。
这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最后一拳,幸好没有落在崔姓老人眼中,不然肯定会被老人骂得狗血淋头。
钟魁看着徐桐和许轻舟,眨眨眼,问道:“君子动口不动手,这种鬼话,你们真信啊?”
徐桐和许轻舟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双臂颓然下垂,一屁股坐在地上,盘着双腿,使出最后的气力,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只能睁开一只眼。
法袍金醴损坏严重,灵气稀薄近无,暂时已经失去功效。
一身的血,比先前李礼身上穿的大红蟒衣还要扎眼。
钟魁对他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什么?”
不过因为客栈还有许多人,钟魁倒是没有说更多。
眼前年轻人在自己出手前的气机变化,大概是深藏不露的自保之术,或是杀力最大之招,他只能猜出一点端倪。
陈平安缓缓抬起头,仍然是只能睁着一只眼,微笑道:“身前无人。”
钟魁蹲下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闭上眼睛。钟魁翻了个白眼。
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如稚童涂鸦,在空中圈圈画画。
客栈内,李礼身躯和金丹崩溃后的天地灵气缓缓流向陈平安,而且聚拢汇聚之地刚好是陈平安剑气十八停所经过的那些气府外。
除此之外,陈平安一招手,李礼的尸体便消逝不见,但是初一和十五从中蹦出,飞快悬停在陈平安肩头两侧,剑尖指向钟魁。
钟魁对此视而不见,抬起头,对二楼喊道:“小丫头,别读书了,快来看你爹。”
早就没力气读书的裴钱跑出房间,先看了眼钟魁,然后故意装傻:“啥,看你爹?”
钟魁啧啧道:“哎哟,还挺会拣软柿子捏啊。”
裴钱一溜烟跑下楼,踩得楼梯嘎吱作响。
蹲在钟魁旁边,裴钱看着陈平安,轻声询问:“该不会死了吧?”
钟魁点点头:“英年早逝,令人扼腕痛惜啊。”
裴钱左看右看,欲言又止。陈平安睁开眼睛。
裴钱转头怒视钟魁:“你干吗咒我爹死?你爹才死了呢!”
钟魁一脸无辜:“我爹是早早死了啊,每年清明节都要去上坟的。”
陈平安摘下腰间酒葫芦,小口喝起了青梅酒,抬手的时候,那只手凄惨至极,看得裴钱冷汗直冒,想法跟身边书生如出一辙: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怕疼的人?
钟魁笑问道:“为了姚家差点死在这里,不后怕?”
陈平安说道:“不是为了姚家。”
钟魁坏笑道:“姚家遭此大祸,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红颜祸水,相信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连我这般心如磐石的痴情男子也差点见异思迁,那女子的好看程度可想而知。”
卢白象和隋右边,一个双手拄刀,一个负剑身后,站在陈平安身边。
一个两枚谷雨钱,另一个竟然只需要一枚谷雨钱。四人加在一起,刚好用光陈平安所有谷雨钱的积蓄。老道人真是坑人。
钟魁突然疑惑问道:“你该不会是知道我的存在,才把一场生死厮杀当作砥砺武道的修行吧?”
陈平安抹了抹脸上的血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问道:“你是?”
钟魁摆摆手:“不值一提。”陈平安便不再问什么。
钟魁转头看了眼瞪大眼睛的裴钱。她的一双眼睛如日出东海,如月挂西山,真是漂亮。就是这性子,实在不讨喜。
钟魁望向大门:“姚镇和另外一位皇子殿下的人马也快到了。”
他最后笑道:“你安心养伤便是,接下来交给我处理。”
陈平安挣扎着起身,先对钟魁拱手抱拳,那双手,看得钟魁又是一阵头皮发麻。
陈平安最后对卢白象说道:“谢了,早知道如此,你应该第一个出来。”
卢白象淡然一笑。
陈平安瞥了眼隋右边,后者与他对视,神色坦然。
陈平安走上二楼,裴钱跟在他身后。
那些年轻扈从,一个个面无人色。
钟魁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挠挠头,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干脆不去费神了。
他一想到今夜过后就没办法在这边蹭吃蹭喝了,便有些恼火。
于是接下来,一个书生坐下来开始喝闷酒,一个腰间悬挂玉佩的书生出门而去,客栈大门对他而言好似并不存在,他一巴掌把刘茂打得在空中翻滚好几圈;一个仗剑书生直接化作白虹远远离去,找到了另外一位大泉皇子殿下,一脚踹翻在地,对着那张脸就是一顿猛踩。
在书生的阴神、阳神各自出窍神游后,方圆千里之内,只要是阴物鬼魅,哪怕是那些淫祠神祇,皆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世间万鬼,见我钟魁,便要磕头。
走到二楼屋门前,裴钱已经快步跑过陈平安,率先打开门,很是狗腿。
陈平安大步走入其中,裴钱正犹豫要不要跟进去,陈平安已经转头吩咐道:“你去跟客栈再要三间屋子,钱让九娘先记在账上,同时和魏羡说一声,我会闭关几天,在这期间谁都不见,你们五个最好不要离开客栈太远。”
裴钱看着陈平安:“你没事吧?”
陈平安哭笑不得。自己这副模样,像是没事的样子吗?随口道:“死不了。”
裴钱小心翼翼关上房门,最后说了一句:“有事就喊我,就在隔壁呢。”
陈平安点点头。
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悬停在屋中,陈平安先取出了一摞涤尘符张贴在屋内各处,然后取出两只瓷瓶,一只丹红瓷瓶是陆抬赠送,可生白骨,飞鹰堡外山林一役,陈平安就亲身领教过这瓶丹药的妙用;另外一只则是杨家铺子的独有秘药,任你有天大的疼痛都可以止住,两次出门游历,遇到那么多山水神怪和魑魅魍魉,陈平安都没有机会用到,不承想在一座边陲小镇给拿了出来。
陈平安脱去身上那件受损严重的法袍金醴,牵扯到许多血肉筋骨,疼得他满头冷汗。
他坐在桌旁,伸手颤颤抖抖打开杨家药铺的素白瓷瓶,倒出一粒漆黑丹药,丢入嘴中强行咽下,还摘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青梅酒,然后才开始涂抹丹红瓷瓶里的浓稠药膏,双手、胳膊、肩头,又是一场折磨。
李礼的强大大大出乎陈平安的意料,为了应付这场风波,他已经足够谨慎,除了武疯子朱敛,还接连请出了画卷中余下两人。
可是没有想到李礼如此不讲理,练气士境界之外,体魄竟然足以媲美一位六境纯粹武夫。
之前陈平安手边只剩下三枚谷雨钱,顺着老道人和背着金黄养剑葫的道童他们的想法,陈平安小赌了一把,往隋右边那幅最不会去动的画卷丢了一枚谷雨钱。
果不其然,只需要一枚谷雨钱,藕花福地的女剑仙就姗姗走出了画卷,来到此处人间。
显然,那道童是掐死算准了陈平安会最后请出隋右边。
若非莲花小人儿“指点迷津”,按照陈平安自己的选择顺序,会是先请出败给丁婴的武疯子朱敛,之后才是开国皇帝魏羡、魔教卢白象、隋右边。
那么需要足足十五枚谷雨钱的朱敛就是一个天大的下马威,说不定陈平安真有可能将其余三幅画卷束之高阁。
陈平安坐在桌旁,闭上眼睛,双手自然下垂,却观想自己在以剑炉立桩姿态而坐,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如老僧入定,道人坐忘。
两天后的正午时分,陈平安换上一身洁净衣衫,终于走出房门。
他站在栏杆旁,发现一楼大堂有些古怪,古怪之处恰恰在于客栈过于风平浪静了:驼背老人坐在帘子边的长凳上吞云吐雾,小瘸子在擦拭桌凳,姚九娘在照顾一桌豪饮呼喝的客人,钟魁则坐在门槛边,眼神哀怨。
如果不是陈平安敏锐察觉到两边屋内包括朱敛在内那四股绵长细微的呼吸,都要误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遇到什么申国公之子,什么蟒服太监。
陈平安只觉得恍若隔世。这回生死一线间的武道砥砺,虽然比与丁婴一战收益要小,但感慨更多,大概与心境和胜负都有关系。
率先走出屋子的“画中人”是朱敛,他依然身形佝偻,以笑脸示人,对陈平安抱拳晃了两下,说道:“少爷因祸得福,可喜可贺。”
陈平安点头后,问道:“当时屋外那些骑军和姚家人?”
朱敛凑到陈平安身边,低声笑道:“那个落魄书生是大伏书院的君子,一出手就镇住了三方人马,门外那位皇子殿下马上就带人离开了,只带走了小国公爷高树毅的尸体,至于御马监掌印太监的那具尸体提都没敢提一嘴。另外那位年长一些的皇子殿下跟匆忙赶来客栈的姚家边军根本就没敢来,掉头走了。等到客栈老板娘那些人醒来,这位君子就编了个理由,说公子你大杀四方,以拳服人,又有另外那位皇子插手其中,便大事化了。那位君子继续留在这蹭吃蹭喝,如果浩然天下都是这样的读书人,那也太有趣了。”他随后又聊了一些那场风波的细节。
陈平安走向楼梯,疑惑道:“九娘他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这也行?”
朱敛笑道:“这位书院君子肯定跟三方打了招呼,不许泄露他的身份。”
陈平安问道:“裴钱人呢?”
朱敛指了指狐儿镇方向,道:“跟人借了些铜钱,在狐儿镇快活着呢。”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走到一楼后,径直走向门口书生。朱敛没跟上,挺像是个小门小户里的老管家,留在最靠近门槛的桌子旁边坐下。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摘下酒葫芦,递过去。钟魁摇摇头,直愣愣盯着姚九娘:“不喝,不是九娘亲手递给我的酒水,没个滋味。”
陈平安收回手,自顾自喝了一口,问:“当时高树毅他们押送的犯人是南边北晋国什么人?”
钟魁随口道:“好像是松针湖水神庙的余孽,以及正统山神金璜府君和他的妻子、门客。反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给那位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一网打尽了,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囚车里头恐怕还要加上好些个姚家人。不过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烂摊子我来收拾,不用担心大泉王朝视你为敌。不过三皇子殿下也好,申国公府也罢,对你心怀恨意,我可拦不住,你要是连这些都应付不了……”
陈平安笑道:“应付这些还好,相信大泉王朝不太可能出现第二位守宫槐了。”
这个大泉刘氏王朝确实比起东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彩衣国,国势要强出一大截。
至于那位印象不错的金璜府君为何突然从一国山神沦为别国阶下囚,陈平安并不感兴趣,更不会刨根问底,去管上一管。
当陈平安说到御马监李礼,钟魁也有些脸色晦暗,似乎是一件挺大的烦心事。
陈平安见他沉默,就转头望向客栈外边,犹不放心,站起身,来到官道旁,望向狐儿镇,担心裴钱在那边闹出么蛾子。
等到陈平安回到客栈,跟姚九娘要了一桌子饭菜,让朱敛去喊卢白象三人下楼。
刚吃完饭,裴钱就晃晃荡荡返回客栈,很是开心的模样,见着了陈平安,便有些心虚,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也没有细问什么,只问她吃过没有。
肚子滚圆的小女孩摇头,便吃上了桌上的残羹冷炙。
陈平安独自走出客栈,散步也散心。
等到他走回客栈,就发现客栈给人堵住了大门,对着客栈里边骂骂咧咧,很是热闹。
这群男女得有二十号人之多,青壮汉子满脸怒容,妇人叉腰骂人,一拨孩子倒是没心没肺,要么歪头舔着糖葫芦,要么偷偷拿弹弓打那酒招子。
陈平安在人堆里待了会儿,愣是没听明白缘由,因为说的是狐儿镇方言。不过瞅着二楼裴钱见到自己后的慌张,陈平安心里有数了。
裴钱原本蹲在二楼栏杆边,不是挖鼻屎就是掏耳屎,很不当回事,还故意拿捏姿态恶心人,外边骂得越凶,她笑得越乐呵。
好在那些狐儿镇男女到底没敢进客栈。
小瘸子嫌吵吵闹闹太烦人,闷头闷脑收拾着酒桌上的残羹冷炙;驼背老人坐在远处抽旱烟;姚九娘坐在柜台后边嗑瓜子,不嫌事情大;半吊子账房先生钟魁原本想要当个和事佬,结果给一个汉子使劲推了把,踉跄退回客栈,悻悻然走到柜台,装模作样拿起了雪白茫茫的账本,挨了姚九娘一记白眼。
等到陈平安板着脸跨过门槛,裴钱就想要溜回屋子,结果被陈平安喊住,要她下楼。
她畏畏缩缩下了楼梯,不等陈平安问话,就竹筒倒豆子,不打自招了。
按照她的说法,是自己去了狐儿镇,想要找药铺给陈平安买些药材,结果那边的同龄人就合伙欺负她一个外乡人,一开始是抢了她那串原本打算留给陈平安的糖葫芦,她忍了,说是读书读了好些道理,懂得了以和为贵。
那些人还喜欢跟在她屁股后头说难听的话,成群结队,还用石子砸她,她没搭理。
后来她买了只蜻蜓纸鸢,又有人眼红,拽了她一把,害她放开了纸鸢,纸鸢就那么嗖一下飘出了狐儿镇,彻底没影儿了。
她气不过,就跟人打了一架,五六个人都没能打过她,还要哭着回家喊爹娘长辈来打她,她又不傻,就赶紧跑了。
再说了,那蜻蜓纸鸢要二十文钱呢,就这么没了,她快心疼死了,害得她在狐儿镇外边找了大半天……
虽然裴钱自己都没什么底气,扯谎的时候一直留意着陈平安的脸色,随时准备挨揍,到时候护住脑袋就行,肚子或是胳膊给陈平安踹几脚、掐几把又不打紧,吃顿饱饭就又是一条好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