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珠山离李二的宅子不算远,从李二家出来后,陈平安缓缓走到不大的山顶,登高远眺小镇的夜色。
灯火在福禄街和桃叶巷连绵成片,此外灯火依稀,星星点点。
随后,陈平安御风远游,去了趟州城。
那里并无夜禁,陈平安递交了文牒,去城内找董水井。
如今的董水井聘请了两个军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担任供奉客卿,其实就是贴身扈从。
这么些年来,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势力中,不是没有手段下作的人,花钱只要能够消灾,董水井眉头都不皱一下。
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财力,是完全养得起这么一个供奉的。
不过董水井能够请到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地仙担任自己的扈从,光靠砸钱还不行,还要归功于曹耕心与关翳然的牵线搭桥,以及董水井与大骊军伍的几桩“小买卖”。
曾经的督造官曹耕心和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骊铁骑在书简湖的驻守将军关翳然后来转去了京城户部,包括老龙城孙家、范家,再往北到俱芦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不论山上山下、庙堂江湖。
董水井如今手上经营着十数桩生意,而且无论大小,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内的几条大街,将近两百间宅子、铺子,龙州境内的三座仙家客栈,都是这位董半城名下的产业。
此外,他还有两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龙道边上,一座在南岳地界,只不过都见不着“董水井”这个名字。
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帮朋友挣些既在台面下,同时又很干净的银子、神仙钱。
进了屋子,董水井笑问道:“来碗馄饨?”
陈平安点头道:“惦念多年了。”
饭桌上,一人一碗馄饨,陈平安打趣道:“听说大骊一位上柱国、一位巡狩使,都争着抢着要你当乘龙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应下来,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时候,某个选择本身,就是在树敌。
董水井停下筷子,无奈说道:“往伤口上撒盐,不厚道。”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董水井说道:“大骊朝廷肯定很快就会派人来找你,我猜赵繇的可能性比较大。”
院子里边出现了一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转头笑道:“直接说事,这里没有外人。”
那名地仙供奉说道:“州城刺史府邸刚到了一拨贵客,没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点点头。
陈平安吃完了馄饨,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说谁谁来,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说道:“既然我们都没吃饱,就再给你做碗馄饨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陈平安想了想,就没有离开这栋宅子,重新落座。等到两人将第二碗馄饨吃完,就有客人敲门了。
董水井笑道:“你们随便聊,我避嫌,就不见客了。”
陈平安说道:“有你这样避嫌的?”
董水井说道:“其实还是沾你的光,让某些人识趣些,以后少盯着我兜里那几两辛苦银子。银子是不多,撑不死人。”
陈平安接过话头,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馄饨烫嘴。放心吧,不谈私交,甚至不谈生意,我就冲今晚这两碗馄饨,都应该帮你捎句话。”
董水井笑着抱拳。
陈平安笑眯眯道:“对了,一直忘了说,我刚从李叔叔那边来。”
董水井叹了口气,走了。陈平安如果早说这话,一碗馄饨都别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无仆役,身为主人的董水井去了书房避嫌,将宅子让给了两拨客人,陈平安就只好自己去开了门。
来者有三,其一是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公认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
这位来自青鸾国的年迈读书人身形消瘦,皮包骨头,但是眼神熠熠。
第二位是家乡就在骊珠洞天的大骊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赵繇。
还有一位是大骊京城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资历极深,负责所有大骊粘杆郎。
陈平安望向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书生,作揖道:“见过柳先生。”
柳清风笑着缓缓作揖还礼:“见过陈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陈平安笑道:“幸好巷子小,牛车进不来。”
柳清风会心笑道:“幸好路上没有郑钱挡道,附近也无水塘。”
赵繇以心声说道:“在飞升城,我见过宁姚一次,她很好。”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谁啊,关你屁事。”
赵繇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对天各一方的山上道侣怎么都这么欺负人呢?
他突然道:“我见过你们女儿了,长得很可爱,眉眼相貌像她娘亲更多些。”
陈平安“哦”了一声,卷起袖子。下一刻,门外巷子瞬间就没了两人身形。
那个清吏司老郎中皱紧眉头,柳清风微笑道:“没事,出身同一文脉,师叔跟师侄叙旧呢。”
老郎中只好装傻。叙旧总不需要卷袖子抡胳膊吧?只是反正拦也拦不住,就当是同门叙旧好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独自返回,神清气爽的模样,笑着说那赵郎中已经告辞,先睡去了。
州城内,有个鼻青脸肿的青衫书生挂在树枝上,果真是昏睡过去了。
进了小巷宅子,陈平安和柳清风一路叙旧,只是相较于他和赵繇的,要更“见外”些。两人多是聊青鸾国的风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狮子园。
柳清风的弟弟柳清山与师刀房女冠柳伯奇成亲后一直在远游,其间去过一趟倒悬山,有点像是省亲。
山上拜师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师正是驻守大门的那位倒悬山年迈女冠,与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云生,以及剑气长城的剑仙张禄,一门之隔,就是两个天下。
柳伯奇当年返回师刀房,柳清风首次游历倒悬山,避暑行宫那边是得到了消息的,只是陈平安当时没有露面。
落座后,陈平安笑道:“最早在异乡见到某本山水游记,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柳先生无心仕途,要卖文挣钱了。”
那位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有旧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与那赵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选司,一直是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小”衙门。
老人曾经参加过一场大骊精心设置的山水狩猎,围剿红烛镇某个头戴斗笠的佩刀汉子。
只是悬念不大,给那人单挑了一群。
老郎中在那之后,还曾带着龙泉剑宗的阮秀、徐小桥一起南下书简湖,最终在芙蓉山落脚,粘杆捕蝶捉蜓,追捕一个大骊本土出身的武运坯子。
所以说,老话说得好,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对这个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况且二十多年来,不管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如何帮着落魄山云遮雾绕,终究逃不开大骊礼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审视。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庙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升官去了大骊陪都,加上飞升台崩碎,大骊礼部对落魄山的秘密监察也随着这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告一段落。
而无论是两任大骊皇帝对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选择吊儿郎当的曹耕心来担任密报可以直达御书房的窑务督造官,让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种示好。
所以年轻宗主落座后这句开门见山的调侃,让老郎中察觉到一丝杀机四伏的迹象:难道是打算与大骊秋后算账?
说实话,如果不是职责所在,老郎中很不愿意来与这个年轻人打交道,他身世履历太过复杂,行事风格太过谨慎。
老郎中这么多年来,经常时不时就翻阅礼部密档,当作一碟佐酒菜,想要从陈平安的发迹过程当中找出个“理所当然”。
可无论是陈平安在家乡当窑工学徒的那段惨淡岁月,还是后来在书简湖担任账房先生,老郎中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一语。
可仿佛每次书页翻篇,陈平安就会悄无声息地再登高处。
换成一般的年轻人,诸多位于山低处的陈年恩怨,意气风发时早就干脆利落解决了,结果这位年轻山主就这么一直余着,年复一年,偏不去动。
如今一座北岳地界的山头,与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说法,其实才隔了几步远,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为宗门,而且竟然绕过了大骊王朝,合乎文庙礼仪,却不合乎情理。
就像那鸡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个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的憨厚汉子突然有一天买了壶好酒,默然无语,痛饮一顿,满身酒气,夜间提刀而出。
劣绅豪横和纨绔子弟鱼肉乡里还能让旁人提防,可一个老实人的暴起杀人如何预料?
桌上无茶也无酒,反正陈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风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笔,除去开篇几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余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说其艳,仿骸骨滩壁画城的丹青手笔,再仿云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画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缘怪境多写曲折,浓墨重彩,着重一个‘仙’字。与人厮杀,写其杀伐果决,绝不拖泥带水,侧重一个‘狠’字。置身官场,夸其老到城府,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突显一个‘稳’字。”
“闲暇时,逢山遇水,得见隐逸高人,与三教名士袖手清谈,谈精诚,论道法,说禅机,无非一个‘逸’字。教人只觉得虚蹈高处,群山为地,白云在脚,飞鸟在肩,看似缥缈,实则虚无。文字简处,直截了当,占尽便宜;文字繁处,出尘隐逸,却是绣花枕头。行文宗旨,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穷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写所说、所作所为的‘买卖’二字。得钱时,为利,为务实,为境界登高,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亏钱时,为名,为养望,为积攒阴德,为赚取美人心。”
“找到俱芦洲的琼林宗,九一分账,甚至我可以不要一枚铜钱,只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处的市井书铺都要有几本山水游记的……上册?上册撰写此人之心机幽微,深不见底,书中有那十数处细节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让好事者咀嚼。君子伪君子,模棱两可间。下册大写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乱局当中潜入蛮荒天下军帐,结识诸多王座大妖,仅凭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鱼得水,一心为浩然,立下不朽功。”
听到这里,陈平安笑道:“游记有无下册的关键,只看此人能否安然脱困,返乡开宗立派了。”
所幸这些都是棋局上的复盘,所幸柳清风不是那个写书人。
一个只会袖手谈心性的读书人根本折腾不起浪花,妙笔生花,著作等身,可能都敌不过一首童谣,就天翻地覆了。
但是每一个能够在官场站稳脚跟的读书人,尤其是这个人还能平步青云,那就别轻易招惹。
柳清风笑了起来,说道:“陈公子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忌惮你?”
陈平安不置可否,问道:“我很清楚柳先生的品行,不是那种会担心能否赢得身前身后名的人。那么,是在担心无法‘了却君王事’?”
柳清风拍了拍椅子把手,摇头道:“我同样对陈公子的人品深信不疑,所以从不担心陈公子是第二个浩然贾生,会成为什么宝瓶洲的文海周密。我只是担心宝瓶洲这把椅子依旧榫卯松动,尚未真正牢固,陈公子返乡后,裹挟大势,身具气运,然后被你这么一坐,一晃悠,一个不小心就塌了。”
陈平安笑道:“所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柳清风说道:“所以皇帝陛下希望陈山主可以同时担任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山长。此后下宗选址,无论是宝瓶洲中部的旧朱荧王朝,还是桐叶洲或者俱芦洲,大骊朝廷都会全力相助,帮助文圣一脉开枝散叶,三洲山河之内独尊文圣一脉的学问,却又不会排斥百家争鸣。争取百年之内,连同山崖书院、林鹿书院、观湖书院、鱼凫书院、大伏书院在内,三洲版图上至少有十座书院。山门口会立碑铭文,以大隋山崖书院为例,铭刻《劝学》,林鹿书院立碑《修身》。说不定终有一天,会有第三十二座书院立碑。”
浩然九洲,儒家设置七十二书院是定例,至于书院山门口的碑文则无约束。
山门有无石碑矗立,以及碑文的内容选择,只看历任书院山长的喜好。
不过大体上遵循一个只增不减的规矩,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场三四之争落幕后,因为文圣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庙,失去了陪祀地位,使得许多书院碑文都被撤销。
陈平安靠着椅背,笑眯眯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柳清风摇摇头:“陈公子只需要将这山主和山长都当得安安稳稳的,就是大骊和宝瓶洲的福气。”
陈平安微笑道:“事关重大,得让我好好想想。圣人教诲,三思而后行嘛。反正有一点可以保证,我绝不会让柳先生难做,落魄山绝不会让柳尚书难当就是了。”
“恭祝落魄山跻身浩然宗门,蒸蒸日上,步步顺遂,如日中天,高悬浩然。”柳清风站起身,抱拳笑道,“相信这一天肯定会来,不过按照关老爷子的那个说法,柳某人也已是走不动路、咬不动肉、舍不得梳头的三不岁数,多半是瞧不见这种盛况了,憾事。不管如何,陈公子有曹编修这样的得意弟子,柳某人有这样的半个门生,需要亲自答谢一句,再与陈公子额外道贺一声,文脉兴盛。”
陈平安抱拳还礼:“曹晴朗是新科榜眼,又是柳先生的半个官场门生,幸事。我也需要为大骊朝廷道贺一句,文采荟萃。”
大骊陪都的那场会试,因为版图依旧包括半洲山河,应试的读书种子多达数千人。
大骊按新律,分五甲进士,最终除了一甲夺魁三名,此外二甲赐进士及第并赐茂林郎头衔十五人,三、四甲进士三百余人,还有第五甲同赐进士出身数十人。
主考官正是柳清风,两位小试官分别是山崖书院和观湖书院的副山长。
按照科场规矩,柳清风便是这一届科举的座师,所有进士就都属于柳清风的门生了,因为最后那场殿试廷对,在绣虎崔瀺担任国师的百多年以来,大骊皇帝一向都是按照拟定人选过个场而已。
赵繇相对名声不显,是众多阅卷官之一,分房阅卷,是十数位科场房师之一,而且赵繇的中试者门生,相对其余阅卷官,进士数量最少,一甲进士只有两人:状元张定,榜眼曹晴朗。
探花郎杨爽是十八人中最少年者,风姿卓绝,如果不是有一个十五岁的神童进士,才十八岁的杨爽就是会试中最年轻的新科进士,而杨爽骑马“探花”大骊京城,曾经引来一场万人空巷的盛况。
十五名二甲进士中,王钦若文采最好,被誉为“仙气缥缈,多神仙语”。
此外还有程姓兄弟二人,文理质朴,“如圣贤立言”,由此可见大骊士林对兄弟俩评价极高。
一甲三名,加上王钦若和“二程”三位茂林郎,这六人如今都辅佐册府学士、文坛领袖,参与翰林院的编撰、筛选、校勘四大部书一事。
一行三人走出宅子后,柳清风在门口停步,笑道:“我与陈公子再闲聊几句。”
那位清吏司老郎中点点头,与陈平安率先告辞一声,快步离去,走出小巷。
柳清风跟陈平安一起走在巷弄,果然是闲聊,说着无关一国半洲形势的题外话,轻声道:“舞枪弄棒的江湖门派,弟子当中,一定要有几个会舞文弄墨的,不然祖师爷出神入化的拳脚功夫、精彩纷呈的江湖传奇就埋没了。搁在士林文坛,或是再大些,身在儒家的道统文脉,其实是一样的道理。一旦香火凋零,后继无人,打笔仗功夫不行,或是宣扬祖师爷丰功伟绩的本事不济,就会吃大亏。至于这里边,真真假假的,又或者是几分真几分假,就跟先前我说那部山水游记差不多,老百姓其实就是看个热闹。人生在世,烦心事多,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探究个真相。好像隔壁一条巷子,有人哭丧,路人途经,说不得还要觉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些烦人晦气。街上迎亲,轿子翻了,路人瞧见了那新娘子貌美如花,反而欣喜,白捡的便宜;若是新娘姿色平平、气态粗鄙,或是新郎官从马背上给摔得丑相毕露,耽误了洞房花烛夜,旁人也会开心几分,至于新娘子是好看了还是难看了,其实都与路人没什么关系,可谁在意呢?”
老人坐着说话还好,行走时言语就有些气息不稳,脚步迟缓。
陈平安已经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点头笑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底下所有人都读得起书、认得了理,能明辨真假。”
柳清风“咦”了一声,讶异道:“竟然不是明辨是非?”
陈平安说道:“知道世事的真假,会一直比较难。至于心中有无是非,跟读不读书,关系不大。”
柳清风点点头,然后提醒道:“越是太平盛世,读书人的媚态,尤其一涉官场,就会花团锦簇。读书人的凶性,更是蘸了墨汁,躲藏极好,落笔越好,存世越久,你都要小心再小心啊。你如果不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些都是身外事,无须在意。证道长生,断绝红尘,跺跺脚,抖抖肩,山下有事,山上无事,你还是你,无事一身轻。”
进了门,是一个历经宦海风波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在跟落魄山山主谈公事;出了门,就只是一个迟暮之年的书生柳清风与同道中人说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贵为一宗之主的陈平安依旧书生意气还吃苦不多,不懂得一个身不由己的入乡随俗;分得清楚,是入乡随俗又不流俗,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昔年陋巷贫寒的少年果真远游有成。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请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还有青鸾国的柳氏祖宅狮子园,以及以后的一个个读书种子,我都会尽量护住该护住的人和事。”
柳清风无奈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陈平安笑道:“不凑巧,我有这个心意。”
柳清风又不是那种迂腐之辈,会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领了。
柳清风与陈平安站在小巷路口,沉默片刻,问道:“连同灰蒙山那隐居三人在内,你总喜欢自找麻烦,费心费力,图个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骤至,道路泥泞,谁不当几回落汤鸡?”
柳清风点头道:“雨后初霁,酷暑时节,那就也有几分冬日可爱了。”
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双方作揖道别。
柳清风走出去没几步,突然停下,转身问道:“咱们那位郎中大人?”
陈平安一脸茫然:“谁?”
柳清风“嗯”了一声,恍然道:“年老不记事了,郎中大人刚刚告辞离开。”
老人才转身,又转头笑问道:“剑气长城的隐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陈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他斜靠小巷墙壁,双手笼袖,看着老人登上马车,在夜幕中缓缓离去。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与柳先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凭借药膳温补和丹药的滋养,最多让不曾登山修行的凡夫俗子稍稍延年益寿,面对生死大限,终究无力回天。
而且平时越是温养得当,当一个人心力交瘁导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场势不可当的洪水决堤,再要强行续命,就会是药三分毒了,甚至只能以阳寿换取某种类似“回光返照”的境地。
天底下除了没有后悔药可吃,其实也没有包治百病的仙家灵丹。
柳清风一走,大概陪都那边的藩王宋睦会松口气,京城的皇帝陛下却要头疼美谥一事了,高了麻烦,低了愧疚。
董水井来到陈平安身边,问道:“陈平安,你已经知道我的赊刀人身份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
董水井没有藏掖:“当年是许先生去山上馄饨铺子找到了我,要我考虑一下赊刀人。权衡利弊之后,我还是答应了。光脚走路太多年,又不愿意一辈子只穿草鞋。”
陈平安笑道:“咱俩谁跟谁,你别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还不是觉得自己没钱娶媳妇,又担心林守一是那书院子弟,还是山上神仙了,会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铁了心要挣大钱,攒够媳妇本,才有底气去向李叔叔登门提亲?要我说啊,你就是脸皮太薄,搁我,呵呵,叔婶他们家的水缸就没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着;叔婶他们去俱芦洲,大不了稍晚动身,再跟着去,反正就是死缠烂打。”
董水井差点憋出内伤来。也就是陈平安例外,不然谁哪壶不开提哪壶试试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这个家伙,说道:“不对啊,按照你的这个说法,加上我从李槐那边听来的消息,好像你就是这么做的吧?护着李槐去远游求学,与未来小舅子打点好关系,一路任劳任怨的,李槐独独与你关系最好。跨洲登门做客,在狮子峰山脚铺子里边帮忙招徕生意,让街坊邻居交口称赞。”
陈平安气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样吗?既然喜欢一个女子,还畏畏缩缩,傻了吧唧的。”
董水井叹了口气:“也对,你小子当年说去剑气长城,就去了。”
董水井其实最佩服陈平安这件事,少年时分就一个人背剑远游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只为与心爱的姑娘见一面。
喜欢她,得让她知道。
她喜欢是最好,她不喜欢,好像少年也不怕自己知道。
董水井就做不到,林守一也一样。所以两个包到最后只能凑一起喝闷酒,摆些虚张声势的花架子。
董水井突然说道:“能走那么远的路,千山万水都不怕,那么神秀山呢?跟落魄山离得那么近,你怎么一次都不去?”
陈平安默然无声,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心中答案不宜说。
人生路上有些事,不单单是男女情爱,其实还有很多的遗憾,就像一个人身在剑气长城,却不曾去过倒悬山。
可能从来不想去,可能想去去不得。
谁知道呢,反正终究是不曾去过。
陈平安隐匿身形,从州城御风返回落魄山。
主山集灵峰的档案房是掌律长命的地盘,姜尚真和崔东山在这里已经仔细看过了关于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秘录,有数十本之多,归档为九大类,涉及两座“宗”字头的山水谱牒、藩属势力、明里暗里的大小财路,以及众多客卿供奉的境界、师门根脚,错综复杂的山上恩怨,还有双方敌对仇家的实力……内容一旁分别写有“确凿无误”“存疑待定”“可延展”“必须深挖”等朱红文字。
张嘉贞虽然是泉府账房小先生,但其实这些档案、情报的分门别类,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是他在辅助长命。
见到了敲门而入的陈平安,张嘉贞轻声道:“陈先生。”
习惯使然。就像那些剑仙坯子见着了陈平安,还是喜欢喊一声“曹师傅”,陈灵均还是喜欢称呼为“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来到桌旁,随手翻开一本书页写有“正阳山香火”的秘录,找到大骊朝廷那一条目,拿笔将藩王宋睦的名字圈画出来,在旁批注一句“此人不算,藩邸依旧”。
陈平安再翻出那本正阳山祖师堂谱牒,将田婉那个名字重重圈画出来,跟长命单独要了一页纸,开始提笔落字。
姜尚真啧啧称奇,崔东山连说“好字好字”。
陈平安将这张纸夹在书册当中,合上后,伸手抵住那本书,起身笑道:“就是这么一号人物,比咱们落魄山还要不显山不露水,做事做人都很前辈了,所以我才会兴师动众,让你们俩一起探路,千万千万别让她跑了。至于会不会打草惊蛇,不强求,她如果见机不妙,果断远遁,你们就直接请来落魄山做客,动静再大都别管。这个田婉的分量,不比一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轻半点。”
姜尚真说道:“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可能性很大。”
姜尚真摩拳擦掌,神采奕奕道:“桐叶洲有了,宝瓶洲有了,那么俱芦洲某个幕后主使就躲在那个两袖清风不挣钱的琼林宗里边喽?”
俱芦洲姜尚真很熟,是他的第二家乡,山上朋友遍及一洲。在俱芦洲,只要报上姜尚真的名号,喝酒都不用花钱。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咱们只要动刀子,刀子一定要快,快到已经割了对手脖子,对手还不自知。稳、准、狠,就像先生在太平山收拾韩玉树一样。”
陈平安点头道:“刘羡阳和我在明处,你们俩在暗处,三洲之地,离中土神洲不近的,所以足够了。毕竟裴旻只有一个,刚好咱们又遇到过。”
能够让他们三个合力对付的人物,确实不多。
崔东山笑眯眯望向姜尚真,道:“若是有人要学你们玉圭宗的半个中兴老祖,当那过江龙?”
姜尚真笑道:“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哪怕没有什么过江龙,我们也要凭借田婉姐姐和我这个‘韩玉树’制造机会,让过江龙来宝瓶洲做客。”
陈平安瞥了眼另外一摞册子,是有关清风城许氏的秘录,想了想,还是没有去翻,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喊上刘羡阳直奔清风城而去。
相较于正阳山,那边的恩怨更加简单清晰。
所以陈平安只是抽出一本记录正阳山山水谱牒的册子,找到了位于前边几页的护山供奉名单。
崔东山趴在桌上感慨道:“这位搬山老祖早已名动一洲啊。”
姜尚真瞥了眼那只搬山猿的真名——袁真页。浩然天下的搬山之属,多姓袁。
姜尚真神色凝重:“一个能够让山主与宁姚联手对敌的存在,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亲手筛选谍报、记载秘录的张嘉贞被吓了一大跳。
隐官大人与宁姚曾经联手抗衡袁真页?
莫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幕?
可是落魄山这边,从大管家朱敛,到掌律长命,再到魏山君,都没有提过这桩密事啊。
张嘉贞死死盯住那一页,心思急转。
那位正阳山的护山供奉昔年为陶紫护道骊珠洞天之行,曾经有过两桩天大的壮举:一、差点搬了披云山回正阳山。
二、与老藩王宋长镜在督造衙署问拳一场,双方点到即止,不分胜负。
后来披云山就晋升为大骊新北岳,最终又提升为整个宝瓶洲的大北岳。
至于宋长镜,也从当年的九境武夫,先是跻身止境,最终在陪都中部大渎战场凭借半洲武运凝聚在身,以传说中的十一境武神姿态拳杀两仙人,那只搬山猿的名声也随之水涨船高。
这些事情,张嘉贞都很清楚。
只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评估,这个袁真页的修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最多最多,就是等于一个清风城城主许浑。
陈平安双指拈住书页,翻过一页再翻回,不去看那些袁真页的修道癖好、与谁交好,只将他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千年以来,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几十栏事迹反复看了两遍。
张嘉贞越发惴惴不安,轻声道:“陈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该如此马虎下笔。”
陈平安笑道:“这还马虎?我和宁姚当年才什么境界,打一个正阳山的护山供奉当然很吃力,得拼命。”
姜尚真感叹道:“搬走披云山,问拳宋长镜,接受陈隐官和飞升城宁姚的联袂问剑,一桩桩一件件,一个比一个吓人。我在俱芦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铆足劲四处闯祸,都不如袁老祖几天工夫积攒下来的家底。这要是游历中土神洲,谁敢不敬,谁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陈平安合上书:“不用气。”
崔东山微笑道:“因为搬山老祖不是人。”
姜尚真点头道:“那我这就叫畜生不如。”
张嘉贞听得半句话都插不上,掌律长命则笑意盈盈。
陈平安带着姜尚真和崔东山去往山巅的祠庙旧址,先让崔东山围绕着山巅白玉栏杆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的山水禁制,这才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幅禁制重重的画卷,一手攥紧一端的白玉卷轴轻抖,画卷铺展开来。
陈平安松开手,轻轻抬起双袖,画卷随之“飞升”,悬在空中,缓缓旋转。
崔东山和姜尚真相视而笑,皆是恍然大悟。
当初陈平安在天宫寺外问剑裴旻,崔东山和姜尚真其实都对一个至为关键的环节始终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各自的先生、山主大人到底是如何抵挡住裴旻的倾力几剑的,最终又如何能够护住那支玉簪。
崔东山接应得手玉簪之前,裴旻哪怕一剑杀人不成,先击碎玉簪,一样可以再杀陈平安。
现在极有可能会成为落魄山护山大阵的这幅画卷,想必就是答案了。
倒悬山,敬剑阁,剑仙画卷。这些半剑灵之姿的剑仙英灵曾经陪伴年轻隐官一起守护半截剑气长城。
陈平安拈出三炷香,分给崔东山和姜尚真一人一炷。
陈平安作揖致礼,心中默念道:“过倒悬山,剑至浩然。”
随后姜尚真和崔东山一起离开落魄山,先行探路。
不管是姜尚真还是崔东山,任意一个做事就已经足够让人放心,两个一起,陈平安都不知道“担心”两个字怎么写。
陈平安走到竹楼,拿出一壶酒,有些犹豫。
朱敛来到崖畔石桌边坐下,轻声问道:“公子这是有心事?”
陈平安本就想要找老厨子说一说这桩心事,便与朱敛说了裴钱年少时所见的心境景象,又说了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五梦七心相。
五梦分别是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五梦之外又有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雏、蝴蝶七相,跟随陆沉的大道之行依次显化而生。
当然,还有丁婴的那顶莲花冠。
朱敛抱拳笑道:“首先谢过公子的以诚待人。”
然后两两沉默。
陈平安转过头,发现朱敛神色自若,斜靠石桌,远眺崖外,面带笑意,甚至还有几分释然,好似大梦一场终于梦醒,又像久久未能酣睡的疲惫之人终于入梦香甜,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整个人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
这绝不是一位纯粹武夫会有的状态,更像是一位修道之人的证道得道,知道了。
魏檗心生感应,立即现身落魄山,但是不敢靠近石桌,只是站在竹楼廊下。
巡山归来的陈灵均和周米粒在小路上大摇大摆而来,魏檗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两人先不要说话。
朱敛转过头,望向陈平安,说道:“若是大梦一场,陆沉先觉,我帮助那陆沉跻身了十五境,公子怎么办?”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道:“怎么办?简单得很,朱敛一定要还是朱敛,别睡去,要醒来。此外不过是我仗剑远游,问剑白玉京。”
朱敛站起身,陈平安也起身,伸手抓住老厨子的胳膊:“说定了。”
朱敛笑着点头道:“我终于知道梦在何处了,那么接下来就有的放矢。解梦一事,其实不难,因为答案早就有了一半。”
陈平安说道:“我那师兄绣虎和学生东山。”
陆沉当年重返家乡浩然天下,在骊珠洞天摆摊算命多年,极有可能还有过一场“顺手为之”的观道,在等崔瀺与崔东山的神魂之别,以及随后崔东山的造就瓷人,都属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朱敛发现陈平安还攥着自己的胳膊,笑道:“公子,我也不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啊,别这样,传出去惹人误会。”
魏檗松了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就发现朱敛笑呵呵转过头,投以视线,魏檗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陈平安松开手,笑道:“真当我傻啊,石柔当年在那边关栈道对你的态度改变那么大,一定是她看到了些什么,否则就她那脾气,绝不是你与她说了什么道理就让她开窍的。我不过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故意不问、假装不知而已。”
朱敛伸出一根手指搓了搓鬓角,试探性问道:“那我以后就用真面目示人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何不可?咱们落魄山都是宗门了,不差这件事。”
朱敛便背对竹楼,揭了两张面皮,露出真容。
武疯子,贵公子,谪仙人。
藕花福地这些个流传江湖的说法,陈平安都很清楚,只是到底是怎么个贵公子、谪仙人,具体怎么个神仙姿容气度,陈平安以往觉得撑死了也就是陆抬、崔东山、魏檗那样的。
所以这一刻,陈平安如遭雷击,愣了半天,转头瞥了眼幸灾乐祸的魏檗,再看了眼依旧身形佝偻的朱敛,笑容尴尬起来,竟然还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好像离朱敛那张脸远些才安心,压低嗓音劝说道:“朱敛啊,还是当你的老厨子吧,镜花水月这种勾当,挣钱昧良心,风评不太好。”
“确实,天底下最不要脸的勾当,就是靠脸吃饭。”朱敛点点头,嗓音温醇,十分陌生,然后笑着重新复上两张面皮,一张是掌柜颜放的,一张是老厨子的。
陈平安提醒道:“嗓音,别忘了嗓音。”
朱敛笑道:“好的。”总算面容嗓音都变成了那个熟悉的老厨子。
陈平安如释重负,不过补上一句:“以后落魄山要是真缺钱了,再说啊。”
落魄山的镜花水月确实值得期待:朱敛、姜尚真、米裕、魏檗、崔东山。
客卿当中还有柳质清,以后可以再加上个林君璧。
更年轻一辈,还有陈李、白玄……人才济济,绝无半点青黄不接之忧虑。
两人落座,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朝魏檗招招手。
陈灵均跟在魏檗身边,一口一个“魏老哥”,热乎得像是一盘刚端上桌的佐酒菜。
对魏山君的态度,自打陈灵均来到落魄山,反正就这么一直反反复复。
有一道明显的分水岭:山主下山远游,家中无靠山,陈灵均就与魏山君客气些;山主老爷在落魄山上,陈灵均就与魏老哥不生分。
登山的修道之士一般都是记打不记吃,景清大爷倒好,只记吃不记打。
一个一瘸一拐的孩子走到石桌旁,鼻青脸肿,破天荒地不双手负后了。
白玄一手捂着脸,言语含糊道:“隐官大人,拳,我还是要练的,但是能不能别让裴钱教拳啊,她不厚道,喂拳不压境啊。”
陈灵均低下头,辛苦忍住笑。
周米粒挠挠脸,站起身,给白玄让出位置,小声问道:“你让裴钱压几境啊?”
白玄怒道:“我高看她一眼,算她是金身境好了。事先说好了压四境的,她倒好,还假装跟我客气,说压五境好了。”
白玄赶紧转头看了眼竹楼附近的小道,见并无裴钱的身影,这才继续说道:“结果她出拳凶得不讲道理,老子都瞧不见她咋个出拳,整个人就在空中飘来荡去,跟把飞剑似的乱窜,挨了好些拳,结果小爷我才落地,那裴钱的脚背就杀到眼前了,等我醒过来,裴钱蹲在一边,说她最后是临时收了脚的,不然一记脚尖戳在心窝,我都得一边吃饭一边呕血,要不就是一边睡觉一边……走桩。”
白玄哭丧着脸,揉了揉红肿如馒头的脸颊,哀怨道:“隐官大人,你怎么收的徒弟嘛,裴钱就是个骗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喂拳的路数,半点不讲同门情谊,好像我是她仇家差不多。”
陈平安有些痛心疾首,然后轻声道:“你傻不傻,下次问拳,问她能不能压六境,只要她点头答应,接下来怎么回事,我绝不偏心。”
白玄眼珠子一转,试探性问道:“压七境成不成?”
陈平安微微皱眉,好像有些嫌弃:“你自己问去,我都不管。”
白玄摇晃着站起身,踉跄走到小道上,到了无人处,立即撒腿飞奔去找裴钱,就说:“你师父陈平安说了,要你压七境。哈哈,小爷这辈子就没有隔夜仇。”
约莫一炷香过后,白玄步履蹒跚地走回石桌,脸颊两边都红肿得没个人样了。
他这次说话含糊不清是半点不作伪了,有气无力道:“小爷不练拳了,曹师傅,我回拜剑台了啊。能不能让魏山君捎我一程,小爷我夜观天象,今天不宜御剑飞行。”
陈平安笑道:“练拳一半不太好,以后换人教拳好了。”
白玄坐在周米粒让出的位置上,把脸贴在石桌上,一吃疼,立即打了个哆嗦,沉默片刻:“练拳就练拳,裴钱就裴钱,总有一天,我要让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武学奇才。”
白玄想起一事,病恹恹问道:“隐官大人,裴钱到底啥境界啊,她说几百上千个裴钱都打不过她一个师父的。”
陈平安无奈道:“你真信啊?”
白玄站起身:“问拳去!”
陈灵均瞪大眼睛,刮目相看。落魄山上,竟有不输自己的英雄豪杰?!
白玄瘸拐着离去,在小道上,遇到了裴钱。
“裴姐姐裴姐姐。”白玄肩头一晃一晃,快步向前,然后一个侧身,走在小道边缘,开始一点一点挪步,“天色不早了啊,你师父让我去好好休息呢,回见回见。”
等到与裴钱擦肩而过,白玄一鼓作气埋头飞奔,回过神时已经到了台阶边,又不敢转身回住处,就沿着台阶一路登高,最后坐在山顶揉脸。
岑鸳机走桩登顶后,白玄已经转过身,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小爷还没学隐官下山大杀四方呢。
岑鸳机坐下休息,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白玄,怎么回事?”
照理说,落魄山上,不会有人欺负白玄才对。
白玄闷闷道:“半夜梦游,摔了一跤。”
岑鸳机闷闷起身,继续走桩下山。
朱敛和魏檗一起乘着月色回院子手谈一局,两人都很想念大风兄弟。
竹楼外的崖畔,暖树走了趟莲藕福地又返回。所以最后坐在崖畔的人就有陈平安、头顶的莲花小人儿、裴钱、暖树、周米粒、陈灵均。
牛角山渡口,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一起乘坐骸骨滩渡船去往俱芦洲,快去快回。
大致路线是披麻宗—鬼蜮谷—春露圃—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龙宫洞天,最终重返骸骨滩,就此跨洲返乡。
在大海之上,北去的披麻宗渡船突然收到了一封飞剑传来的求救信,一艘南下的俱芦洲渡船遇到了那条传说中的夜游渡船,无法躲避,即将一头撞入秘境。
陈平安原本打算让裴钱继续护送周米粒先行去往披麻宗等他,只是后来改了主意,与自己同行便是。
他们悄然离开渡船,裴钱带着周米粒在海上慢慢御风,陈平安则独自御剑去往高处——那里视野更为开阔,俯瞰人间的同时还能留心裴钱和周米粒——就此一路南游,寻找那条古怪渡船的踪迹。
一天夜幕中,陈平安御剑落在海上,收剑入鞘,带着裴钱和周米粒来到一处地方。片刻之后,陈平安微微皱眉,裴钱眯起眼,也是皱眉。
一艘大如山岳的渡船,在海上竟然就那么与他们交错而过。
裴钱疑惑道:“师父,这么古怪?不像是障眼法,也非海市蜃楼,半点灵气涟漪都无。”
周米粒双手抱胸,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毛,使劲点头:“是有一丢丢古怪嘞。”
陈平安略作思量,祭出一艘符舟。
果不其然,那条行踪不定极难拦截的夜游渡船倏忽之间从大海之中跃出水面,好像搁浅般,出现在了一座巨大城池的门口。
裴钱屏气凝神,举目望去,城头之上,金光一闪而逝,如挂匾额,模糊不清。
裴钱轻声道:“师父,好像是个名叫‘条目城’的地方。”
“条目城?闻所未闻。”陈平安笑了笑,以心声与裴钱和小米粒说道,“记住一件事,入城之后都别说话,尤其是别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没有城禁,只是当陈平安他们入城之后,豁然开朗,视野所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得像是一处繁华京城。
陈平安转头望去,裴钱手持行山杖,背着个箩筐,箩筐里边站着周米粒,扛着根金扁担。
他伸手一拍裴钱的脑袋,再拍周米粒的脑袋,微笑道:“不讲究那个了,随便问随便答。天大地大,我们随意。”
细雨蒙蒙,一艘从南往北的仙家渡船缓缓停靠在正阳山地界的白鹭渡口,其上走下一名英俊男子,青衫长褂,脚踩布鞋,撑起了一把油纸伞,伞柄是桂花枝。
他身边跟着一个身穿墨色长袍的少年,同样手持小伞,伞柄是寻常青竹材质,伞面却是由仙家碧绿荷花炼制而成。
这二人正是覆有面皮、施展障眼法的姜尚真和崔东山,他们各自背剑,都是中土神洲和俱芦洲的秘府遗物,从不曾在宝瓶洲现世,分别名为“甲午生”和“天帚”。
他们身后是一帮同样游历正阳山,正谈笑风生的谱牒修士。
有青年正在与身边一名身姿婀娜的妙龄女子说他的恩师与那正阳山拨云峰的剑仙老祖是有数百年交情的山上挚友,而那位拨云峰老祖师在老龙城战场上曾经与俱芦洲的郦剑仙并肩作战,联袂剑斩大妖。
崔东山听得乐和,以心声笑嘻嘻问道:“周首席,不如咱们换一把伞?”
姜尚真瞥了眼那把碧绿荷花伞面下边,幽绿幽绿的,摇头道:“算了吧,不讨喜。”
身后队伍里有个眉清目秀的孩子,七八岁大,撑着把大伞,以水法在伞面聚拢、积攒了一大摊雨水,然后骤然间拧转伞柄,雨滴向四周激射如箭矢。
那孩子是个刚刚踏足修行的修道坯子,雨水四溅也无甚威力,只是打得前边两把伞砰砰作响,他的几个师门长辈也只是笑。
这些修道有成的谱牒修士自然无须撑伞,灵气流溢,风雨自退。
中五境的山上神仙云游四方,水火不侵,污秽避让,那些个井底之蛙的藩属国,稗官野史、志怪笔记上边的奇人异士,多是记载此辈修士。
若是前边那两个游历之人能够如他们一般化雨珠于无形,自然就会有人出面阻拦孩子继续玩伞,说不得还要主动道歉一声,说几句孩子顽劣、道友勿恼之类的客气话。
结果崔东山随手向后一袖子,将那孩子一巴掌打入水中,转头嬉皮笑脸道:“小崽子喜欢玩水,就到水里耍去。”
事出突然,那孩子虽然年幼就早已登山,也毫无还手之力,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划出一道弧线,掠过一大丛雪白芦苇,摔入渡口水中。
姜尚真转头笑道:“差点吓死老子。你们不用道歉,可以赔钱了事。”
崔东山“嘿”了一声,姜尚真立即改口道:“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一个魁梧汉子伸手握住腰间法刀的刀柄,沉声道:“孩子玩闹,至于如此?”
如果不是那撑伞男子带着点俱芦洲独有的口音,他早就抽刀出鞘,一刀劈去了,反正自己这边占理,就算闹到正阳山,再闹到附近的大骊藩属朝廷都不怕,只会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虽说如今的宝瓶洲山下不禁武夫斗殴和神仙斗法,但是二十年下来,习惯成自然,一时间还是很难更改。
崔东山一手撑伞,一手叉腰,理直气壮道:“老子岁数不大,也是孩子啊。”
姜尚真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佩剑,嗤笑道:“搁在老子家乡,敢如此问剑,那小崽子这会儿已经挺尸了。”
一个性情沉稳的老修士立即以心声与众人言语道:“听口音,确是俱芦洲修士,至于是不是剑修,暂时还不好说。”
如今的俱芦洲是宝瓶洲的兄弟洲,至于桐叶洲,只能算是孙子洲。
渡口水中异象横生,有火光如电激射而出,如火龙出水,竟是一件宝光流转的上等灵器小锥,青铜材质,长一尺有余,刻九龙,正是那孩子的本命物。
他人还没爬上岸,就已经祭出小锥,直刺崔东山。
众人只见那墨袍少年大笑着说了一声“来得好”,猛然收束碧绿荷花伞,双手攥住伞柄如持剑,却是以刀法劈砍而下,结果只是被那小锥一撞,少年一个气血激荡,神魂不稳,立即就涨红了脸,只得怒喝一声,气沉丹田,双脚陷入被雨水浸濡的软泥寸余,依旧被那青铜小锥的锥尖抵住伞身,倒滑出去丈余才稳住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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