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肩挑草长莺飞

        李槐睡了一个大懒觉,大太阳晒到屁股了也不愿起床。

        实在是这床铺太舒服了,就像睡在棉花团里。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坐起身,环顾四周,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好不容易才记起这既不是家里的硬板床,也不是荒郊野岭的风餐露宿。

        于是他第一个感觉是有钱真好,第二个念头是难怪陈平安要当财迷。

        李槐其实是还想睡一个回笼觉的,只是因为陈平安没有出现在自己视线当中,便有些慌张。

        他手脚利索地穿上衣服靴子,拎了彩绘木偶就冲出屋子,看到林守一正在和一个穷酸老人下棋,就连天生坐不定的李宝瓶都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仔细关注棋局,于禄和谢谢都站在林守一身边,一起帮着出谋划策。

        陈平安坐在李宝瓶对面,看到李槐后招招手,等到他跑到身边,就把位置让给他。

        李槐刚要落座,就发现一直站在陈平安身后的崔东山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

        李槐想了想,默默地把彩绘木偶放在石凳上,他自己就不坐了,撅着屁股趴在桌边。

        崔东山转头望向于禄和谢谢,晦暗眼神如溪水,在两人脸庞上流转不定。

        谢谢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没有抬头,只是心中疑惑:往常这位大骊国师的阴沉视线一旦投注在自己身上,她的肌肤就会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但是今天不一样,就只是凡夫俗子的视线而已,不再具备先前的那种压迫感,是秋日阳光和煦的缘故?

        于禄坦然抬起头,对这位“自家公子”微微一笑。

        崔东山先伸出手指勾了勾:“于禄,谢谢,你们两个过来。”

        然后对陈平安笑道:“能不能去止步亭那边聊聊,有些事情需要开诚布公谈一谈。”

        陈平安点点头,四个人一起去往凉亭。

        离开之前,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脑袋,打趣道:“这下可以放心坐着了。”

        到了凉亭,崔东山瞥了眼檐下铁马风铃,对于禄、谢谢说道:“你们自己介绍一下真实身份,不用藏藏掖掖。放心,没什么阴谋诡计,哪怕不相信我,总该相信陈平安吧?”

        于禄和谢谢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急于开口出声。

        出关以来,穿着朴素的高大少年于禄一路担任马夫,任劳任怨,是队伍之中帮陈平安最多的一个人,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他都做得格外精细。

        他有洁癖,热衷于清洗衣衫、洗刷草鞋一事。

        见到谁的衣物、草鞋沾了泥土,或是行走山路被刺出破洞,他就浑身不自在,甚至无意间看到李槐那只书箱里歪七倒八的摆放格局,他都会满脸揪心表情。

        只要在水源旁停下,马车就会被他清洗得一尘不染。

        对此,哪怕是陈平安都自叹不如。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消停的人?

        至于面容黝黑古板、身材苗条的少女谢谢,李宝瓶破天荒有些孩子心性,对她深恶痛绝,视为仇寇;林守一对她印象平平,算不得多好多坏,最多就是闲暇时手谈几局的交情;李槐倒是跟她很热络,两人热衷于排兵布阵的游戏。

        崔东山没好气道:“你们敞开了聊,回头我来收尾。”

        俊美少年大步走出凉亭,四处散步,弯腰捡取地上的小石子,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大捧,百无聊赖地坐在老水井边,往底下砸石子听水声。

        一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如此无聊,崔东山眼神迷离,有些恍若隔世。

        他看了眼黑黝黝的水井,想到如今自己是货真价实的肉眼凡胎,再也无法看穿下边的景象,这一刻,他差点就想要一个歪身,投井自尽算了。

        凉亭内,于禄率先开口:“我是前卢氏王朝的太子,之前藏身于卢氏遗民的开山队伍当中。其实我还有另外的化名——余士禄。反过来念的话,寓意为我是卢氏的余孽,别人每称呼我一声,就能够帮我自省一次——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谢谢勃然大怒,猛然起身,指着于禄的鼻子怒斥道:“过去了?太子殿下说得倒是轻巧,云淡风轻得很哪,真是比我们山上修士还要清心寡欲。可我师门上上下下数百条性命为卢氏抛头颅洒热血,殉国而死!怎么个过去法?”

        谢谢泪流满面,颤声道:“你自己摸着良心,天底下有几个证道长生的练气士愿意为一国国祚力战而亡?只有我们!东宝瓶洲自从有邦国、王朝以来,历史上就只有我们一门不退不降,拼着人人长生桥尽断,只为了证明你们卢氏的王朝正朔!”

        于禄神色平静:“那你要我如何?我是卢氏太子不假,可我父皇一向独断专行,不过是害怕那些空穴来风的谶语民谣,担心东宫坐大,就要把我赶去敌国大骊的书院求学。我既从未掌权执政,也从未跟庙堂江湖有任何牵连,一心只读圣贤书而已。谢谢,你说,你要我如何?”

        谢谢被于禄的冷淡姿态刺激得更加失态,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道:“我姓谢,但我不叫谢谢,我叫谢灵越,是你们卢氏王朝最早破开五境瓶颈的练气士!是风神谢氏子弟!我恨你们卢氏皇室的昏聩庸碌,但是我更恨你这个太子的随波逐流,给大骊国师这个大仇人当仆役,竟然还有脸皮甘之如饴!若是你们卢氏先祖泉下有知……”

        于禄脸色如常,依然是平缓的语调,打断了谢谢的指责:“你谢灵越若是有风神谢氏子弟的骨气,怎么不去死?如果觉得自杀不够英雄气概,可以光明正大刺杀国师崔瀺,死得轰轰烈烈,多好。”

        于禄转头望向不远处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笑问道:“陈平安,我可以跟你借一百两银子吗?我好给谢女侠谢仙子建一座大坟,以表我心中敬佩之情。”

        陈平安看了眼高大少年,又看了眼修长少女:“如果还想要好好活着,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他想了想,继续道,“我随便说一点自己的感受啊,可能没有道理,你们听听就好。如果有些账暂时算不清楚,那就先放一放,只要别忘记就行了,将来总有一天能够说清楚、做明白的。”

        看着两个身份尊贵的卢氏遗民,一个是差点坐上龙椅的太子殿下,一个是王朝内最天才的山上神仙,陈平安知道自己的劝架理由,他们可能半点也听不进去。

        这不奇怪,凭什么要听一个在泥瓶巷长大的土鼈家伙的?

        但是此刻看着真情流露的两个人:谢谢不再那么冷漠疏离,会气得哭鼻子;于禄不再那么和和气气,会拿言语刺人。

        陈平安虽然不是幸灾乐祸,但确实才觉得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两个家伙,有了些自己熟悉的人气。

        所以觉得自己最不擅长讲道理的陈平安,使劲搜肠刮肚,勉为其难地说:“你们比我学问大多了,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事情的。但是就拿我自己来说,最怕的事情,就是当我有一点本事,能够决定别人命运的时候,尤其怕自己觉得有道理的事情,其实没有道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比如生死关头,什么都没得选择了,那是没法子,该出手就出手。但是在其他情况下,千万千万别只跟着当下的心思走,被‘我觉得是如何如何’牵着鼻子走。阿良说过,什么事情都要多想一个‘为什么’,我觉得很对。”

        “其实我知道,我跟李宝瓶、林守一讨教学问的时候,或是跟李槐一起在地上练字的时候,你们打心眼里看不起我。所以我要读书,要从书上学道理,我要看更多的人,去更多的地方,就像阿良那样,敢拍着胸脯说,我看过的大江大河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只有这样,我以后……我只是说如果、万一啊,真有那么一天,我有了风雪庙魏晋这位陆地剑仙一般大小的本事,那我出剑杀人也好,救人也罢,一定快得很!或者我练剑没出息,练拳还凑合的话,那一拳挥出去……”

        说到这里,陈平安满脸光彩,像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天”。

        酣畅淋漓出剑,痛痛快快出拳!

        曾经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总是打趣陈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啊,每天有点笑脸行不行?心思这么重多不好。

        陈平安其实次次都很郁闷,很想大声告诉那个家伙:我也想啊,可我现在做不到。

        于禄始终坐在原地,谢谢气势汹汹坐回原位,不过没了先前要跟于禄拼命的架势。

        于禄看着心平气和的陈平安,笑着好奇问道:“陈平安,你不是挺会说嘛,怎么跟李宝瓶、李槐他们从不讲这些?”

        陈平安回答道:“我跟他们熟,不用讲什么道理。”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陈平安跟你们不熟,所以才需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于禄顿时吃瘪。

        谢谢脸色冷漠,可是嘴角微微勾起,又被她强行压平那点弧度。

        谢谢小心翼翼瞥了眼坐在井口发呆的崔东山,犹豫片刻,缓缓道:“我本来是中五境之中第七境观海境的练气士,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第八境龙门境。只是沦为遗民之后,一个心肠歹毒的宫中娘娘派遣了你们大骊一个著名剑修,使用秘法,在我几处窍穴钉入了困龙钉,害我只要驱使真气就会痛不欲生,而且哪怕拼着后患无穷,也只能发挥出四五境的实力。”

        谢谢说完这些事关命运的重大秘密后,死死盯住一旁装哑巴的于禄。后者问道:“干吗?”

        谢谢冷笑道:“你少在这里装蒜,人家陈平安能钓上鱼,是靠日积月累的经验,靠笨鸟先飞……”说到这里,谢谢微微停顿,眼角余光发现被自己戳了一刀的少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傻乐呵,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道,“可你于禄如果不是因为武道修为才钓起那些游鱼的话,我跟你姓!”

        于禄微笑道:“哦,你是说这个啊,我以为这点伎俩,你们谁都看不上的。武夫江湖什么的,哪里值得拿出来说。我当年在东宫,因为太子身份,注定不得修行长生之法,所以就只好跑去翻看那些宫中秘藏的武学秘籍。我之前说过,我父皇忌惮的是那些歌谣,而不是一个吃饱了撑得去熟悉武道的儿子。”

        于禄收起笑意,由衷自嘲道:“何况江湖和武夫的境况如何,别人不清楚,你谢灵越会不知道?山脚的一片池塘罢了,里头的鱼再大,能大到哪里去?不说别处,只说我们曾经的卢氏王朝,九境修士不多,可也不少吧?但是九境武夫呢?一个都没有。所以我当初习武,纯粹是闹着玩的。你们可能会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还是要说一句,在沉闷无趣的东宫里头,若是有位讲学先生不小心放了个屁,那都是值得说道说道的稀罕事。”

        谢谢冷笑道:“哦?听你的语气,武道境界还不低嘛。”

        于禄叹了口气,眼神真诚,摇头道:“不高,才第六境。”

        谢谢眼神中露出一丝震惊,脸色微微僵硬。

        武夫境界的攀登最讲究一步一个脚印,往往是厚积薄发,多是大器晚成之宗师,像大骊藩王宋长镜这样的怪胎,遍观整个东宝瓶洲的历史,将其形容为百年一遇,毫不夸张。

        所以年纪轻轻的高境界修士,旁人会羡慕其天赋、机缘等等,称之为天才,然后就觉得天经地义了,因为“天才”二字足够解释一切。

        但是武道不一样。十四五岁的六境武夫,是货真价实的怪物!

        别忘了,卢氏太子于禄,在东宫养尊处优,极有可能从未有过生死之战。

        看书看出一个武道第六境?

        于禄看到谢谢的眼神和脸色后,把到嘴边的一句话默默咽回肚子:

        差不多就要跻身七境了,最多三五年吧。

        一想到跟一个六境武夫距离这么近,谢谢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会被于禄暴起行凶,然后一拳打烂自己的头颅。

        六境的练气士水分可以很大,但是面对世间的纯粹武夫,最好不要有此念头。

        陈平安站起身,先是望向黝黑少女,开心道:“谢谢姑娘,虽说你如今修为受限,但是眼界还在。林守一也是练气士,以后麻烦你多跟他聊聊修行上的事情。嗯,林守一性子有点冷,你多担待一点。对了,林守一是吃软不吃硬的,脸皮子薄,经不起好话劝说,谢谢姑娘多磨磨他,比如借着下棋闲聊修行之事,我看就很好。”

        然后陈平安望向高大少年:“于禄,你既然是六境高手,以后洗衣服刷草鞋之类的琐碎事情,我就不用担心累着你了,只管开口,衣服管够!”

        最后,陈平安跟远处崔东山喊了一句:“我跟他们两个聊完了,你可以回来了。嗯,用读书人的话说……就是相谈甚欢!”

        陈平安笑着离开凉亭,脚步轻快,显然是真的高兴。

        凉亭内,少年少女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崔东山回到止步亭,在亭子外站着不动。

        由于秋芦客栈不希望有人擅自探究水井,所以亭子只有西边一条进出通道。

        站在东边的崔东山有些发愣,怔怔出神,最后咬咬牙,双手攀住凉亭栏杆,使出吃奶的劲头才爬上去,翻入亭内长椅,躺在上边大口喘气。

        于禄和谢谢有些警惕,只当是大骊国师在耍诈找乐子,必须小心,以免掉入陷阱。

        说句难听的,就算崔东山拿把刀交给这对少年少女,站着不动让他们往身上剁,两人都不敢动手,连刀都不会接。

        在谢谢看来,陈平安之所以能够对崔东山不以为意,是无知使然,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领略过真正的山上风光,不知道沙场厮杀、庙堂捭阖、证道长生这些说法的含义。

        昔年文圣首徒、十二境巅峰的练气士、大骊国师,随便哪个身份单独拎出来都是一座巍峨山岳,能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今体魄脆弱不堪的崔东山躺在长椅上,累得像一条狗,伸手抹去额头汗水:“如你们所见,我这会儿不但惨遭横祸,害得修为尽失,变得手无缚鸡之力,还连累我连方寸物都用不上,成了手无寸铁的穷光蛋。所以你们两个若是对我心怀怨怼,现在动手,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

        说到这里,他转头朝着千山万水之外的大骊版图有气无力地骂娘道:“福你享,锅我背,你大爷的大骊国师,哦,还是我自己大爷……”

        崔东山自顾自嘀嘀咕咕,骂骂咧咧。

        不管如何,一路行来,虽然未曾成功拜师学艺,但是跟李槐相处久了,骂起人来确实顺溜了许多,这不,连自己都骂上了。

        于禄和谢谢习惯了他的神神道道,非但没有觉得他脑子坏了,反而愈发如履薄冰。

        崔东山坐起身,背靠围栏,双手横放在栏杆上,于禄和谢谢刚好一左一右在他身旁。

        他叹了口气:“你们觉得陈平安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所以对我一点都不害怕,这是……”他稍作停顿,哈哈笑道,“对的,无知者无畏嘛。但是呢,你们只想到了一半。不过你们比不上陈平安的地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两个,一个莫名其妙读书读出来的第六境武夫,山河破碎,忍辱负重;一个是惊才绝艳却身负血海深仇的练气士,总觉得未来还很长。所以陈平安敢说杀我就杀我,你们呢,犹犹豫豫,忐忐忑忑。我这么说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毕竟我是崔瀺,你们能够活着都得谢我。”

        崔东山揉了揉腰,愁眉苦脸道:“其实我腰疼得很。”

        他看着于禄:“你们以后就死心塌地跟着我混吧,咋样?”

        于禄微笑道:“从刑徒遗民队伍里走出来,我就跟着国师大人混了,而且感觉不错。这一路远游求学也很精彩,比起在东宫假装书呆子,每天听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如果国师大人有空的时候能够给我讲解一些经义难题,我会觉得人生很圆满。”

        崔东山伸出手指点了点他:“人家陈平安谨小慎微和不苟言笑,是井底之蛙突然跳出了水井,看见什么都要担惊受怕;你于禄真的是城府深沉,一脸奸人相貌,我有些时候真想一拳打扁你的这张笑脸。”

        于禄无奈道:“我跟陈平安相比,好到哪里去了?不一样是井底之蛙吗?”

        崔东山随口道:“富贵烧身火,磨难清凉散。这句圣人的警世名言白送给你了,拿去好好琢磨。”

        早早就熟读万卷书的于禄好奇道:“是文庙哪位圣贤的教诲?”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我啊。”

        于禄更加无奈。

        崔东山从袖子里掏出一粒石子,轻轻砸向檐下铁马,一次不中,两次不中,三次仍是不中。

        他瞥了眼谢谢,扯了扯嘴角,道:“真想把你丢出去,铃铛肯定能响。”

        谢谢像一尊泥菩萨杵在那边,面无表情。

        崔东山笑道:“你呢,是真想杀我,但觉得机会只有一次,一定要有个万全之策,舍不得白白死掉。于禄呢,比你聪明,觉得杀不杀我,意义都不大。”

        他叹了口气:“陈平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四个人。于禄你心中的好感程度,从好到坏,应该是林守一、李宝瓶、陈平安、李槐。”

        “至于谢谢姑娘啊,应该是李宝瓶、李槐、陈平安、林守一。”

        崔东山最后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呢,则是李槐、李宝瓶、林守一、陈平安。我最喜欢傻人有傻福的李槐,因为对我最没有威胁。李宝瓶这样阳光灿烂的灵气小姑娘,尤其像我这种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怎么可能讨厌她?看着她就暖洋洋的,心里头舒服。林守一不是不好,只是这类天才我实在见过太多,提不起兴致了。”

        “于禄最不喜欢李槐,是因为厌恶那种混吃等死的性格,觉得天底下怎么可以有这种得过且过的懒鬼。当然了,还有邋遢,不爱干净。最喜欢林守一,是因为你潜意识里还把自己当作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个国家的兴盛,就需要林守一这样积极向上的栋梁之材。而谢谢呢,看似与林守一很熟,经常下棋,但其实都快嫉妒得发狂了。同样是修道的天才,为何人家林守一顺风顺水,自己却要遭此劫难,极有可能就此大道阻绝,无望长生?”

        于禄默不作声,谢谢脸色难堪至极。

        崔东山大笑道,“那么,为什么我们都不喜欢陈平安呢?而李宝瓶他们三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跟我们三只心智成熟的大小狐狸恰恰相反,最喜欢陈平安,这是为何?是不是很有嚼头?于禄、谢谢,你们谁给出我心目中的正确答案,我就给你们一件用得着的好东西。”

        谢谢缓缓道:“因为他们三人觉得陈平安做事情最公道,而且愿意付出,所以每当遇到坎坷和抉择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看向他。而陈平安对我们三人来说,抛开国师大人您的私人谋求不说,这种看似容易相处、愿意与人为善的凡夫俗子,实在不值一提。”

        于禄摇头道:“陈平安,没那么好相处。”

        崔东山啧啧道:“你们两个半斤八两,真是愚蠢得可爱啊。不然我干脆让你们两个婚配算了,郎才女貌……哦,不对,暂时是郎貌女才,如何?”

        于禄和谢谢都没有搭话,因为都知道这就是个笑话。

        崔东山双指抚摸着腰间的一枚玉坠:“你们根本就不知道,陈平安是一面镜子,会让身边的人比平时更清楚看到自己的不好。所以跟他朝夕相处的话,只要本身心境有问题的人,就会出现问题。曾经就有一个叫朱鹿的蠢丫头给活活逼上了绝路。说她蠢,是因为她蠢而不自知,做了坏事,心里还迷糊,这就叫又蠢又坏了。同样是女子,比起我们大骊那位娘娘,差了太远。咱们那位娘娘啊,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你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我自己心里没数吗’,当年正是这句无心之语,让我决定跟她合作。”

        崔东山指向自己:“按照道家某位大真人的隐蔽说法,人皆有两根心弦,一善一恶,就悬挂在我们心头。就像陈平安所认为的那样,有些事情,对的,它就是对的,而错的就是错的,任是谁来做,谁来帮忙辩解,都改变不了。有意思的是,世事之艰难,就在于为了做成一个大的好事,难免要做许多小的错事。儒家门生不愿违心,可能连官场都待不住,甚至连学宫书院都未必爬得高,到最后就只好躲在书斋里研究学问,闭门造车,对于外边一直在滚滚前行的世道是极少裨益的。有些家伙在书斋里待久了,一身迂腐气息,见不得别人有任何道德瑕疵,动辄指摘贬斥,对于那些坏得彻底的庙堂人物反而束手无策,到最后,就只能是世风日下、礼崩乐坏了。”

        崔东山不去看那两个若有所思的家伙,伸出一只手掌在身前一抹,换了一只手掌在低处又一抹:“上为善下为恶,人心两根线。我崔瀺的善线极高,几乎等天,所以我眼中看不到几个好人;我崔瀺的恶线极低,所以对我而言,任何人皆可交往和利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你们两个,比不得我这么悬殊,但是两根线之间的距离,同样不会小。”

        崔东山收起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留出一小段空隙,低头眯眼看着那两根手指:“陈平安的善线很低,所以做好事对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就是他被当作滥好人的根源。但是你们要知道,善线低,可不代表他就是真的好说话啊。因为陈平安的恶线距离善线很近,所以他认定了一件事情,决定要去做的时候,会极其果决,比如……杀我。其实你们两个很清楚,不管你们如何看不起陈平安,你们,当然还有我,这辈子都做不成陈平安的朋友。”

        于禄突然说道:“我可以尝试一下。”

        谢谢听到这话,嘴角泛起冷笑。

        而当她一想到自己在横山的大树枝头被崔东山胁迫,不得不去主动找到陈平安,为他粗浅讲解武道门路,就有些臊得慌。

        紧接着,她就又想到那个屹立枝头的消瘦身影,山间清风徐徐。

        她突然有些莫名的伤感——自己也曾是这般心境无垢的,视线永远望向远方。

        “我说了这么多,浪费了一大缸口水,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呢?”

        崔东山开始盖棺论定了,站起身,笑呵呵道:“意思就是说啊,以后你们两个蠢货笨蛋,对我崔瀺的先生,发自肺腑地放尊重一点,知道吗?”

        这是于禄和谢谢今天第二次面面相觑了。

        “两个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怜杂碎!”

        崔东山无缘无故就勃然大怒,脸色阴沉似水,大步向前,对着于禄的面门就是使劲一拳:“一个沦为刑徒,差点要在脸上刻字的破太子,知道我大骊宰掉的皇帝、皇子有多少吗?还尝试,你这个如今连姓氏都背叛祖宗的混账,有这个资格吗?”

        于禄措手不及,硬生生挨了一拳,不敢有任何还手的动作,只是有些蒙。

        崔东山转过身,走向谢谢,对着她就是一巴掌甩过去:“一个山门都给人砸烂的小娘儿们,知道我亲手做掉的陆地神仙有几个吗?”

        生性骄傲的少女下意识伸出手,抓住白衣少年的手腕,不让他的耳光打在自己脸颊上,但是下一刻她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崔东山整个人都散发出恐怖的狰狞气息,死死盯住少女,吓得她立即松开手。

        崔东山低头看了眼通红微肿的手腕,狠狠一巴掌甩在少女脸上,厉色道:“你们两个也敢横竖看不起陈平安?他是我崔瀺的先生!”

        崔东山接连甩了四五个耳光在谢谢脸上,谢谢甚至不敢凭仗练气士的修为来卸去劲道,很快就被打得脸颊红肿,嘴角渗出血丝。

        满身杀气的崔东山似乎打得犹不解气,就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来当凶器。就在此时,他转头望见一个快步跑来的熟悉身影,顿时愣在当场。

        那个不速之客刚喊出一个字:“吃……”就看到崔东山动手打人的一幕,赶紧咽下那个“饭”字,开始狂奔,杀向崔东山。

        少年身上那股子气势恐怕更像杀气,吓得崔东山二话不说,连爬带滚翻过凉亭栏杆,跑向老水井,一边跑一边扭头喊道:“陈平安,你干吗?我教训自家丫鬟仆役,关你屁事……唉,有话好好说,我认错还不行吗?咱们都停下来,好好掰扯道理,行不行?”

        陈平安跑入凉亭后,脚尖一点,高高跃出,身形如飞雀快速越过栏杆,落在凉亭外,继续奔向崔东山。

        崔东山心知难逃一劫,干脆破罐子破摔,站在老水井口上,悲怆颤声道:“陈平安,你要是今天真要打死我,我就投井自杀算了!信不信由你!”

        陈平安继续前冲,眼见崔东山就要跳入水井,皱了皱眉头,猛然停下身形。

        崔东山一脚踏出,在千钧一发之际,好不容易才收回脚,身形摇摇晃晃,命悬一线。

        以他如今的体魄,摔入水井底部后,因为下边还有剑气残余,哪怕不被冻死淹死,恐怕也要伤及根本,去掉大半条命。

        由此可见,他是真怕了陈平安。

        陈平安仔细看着崔东山,良久之后,说道:“吃饭。”

        崔东山小心翼翼跳下井口,仍然不敢上前,站在原地悲愤解释道:“我刚才是为你出口气!他们两个打心眼里看不起你,我打抱不平,要他们以后对你客气一点,也有错?你这叫好心当作驴肝肺!”

        陈平安冷笑道:“你少拿我当幌子,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说完之后,陈平安转身离去,绕过凉亭的时候,语气和缓地对那对少年少女说:“林守一他们已经下完一盘棋,吃饭了。”

        崔东山不怒反笑,远远跟在陈平安后头,跑得一摇一摆,两只大袖子飞来飞去,显得狗腿得很:“不愧是我家先生,比那两个蠢货真是聪明太多太多。”

        过了凉亭,崔东山面对两人,立即换上一副嘴脸,训斥道:“愣着干什么?吃饭!”

        于禄微笑如常,走出凉亭。走下台阶后,转身问道:“你没事吧?”

        谢谢眼眶湿润,摇摇头。

        于禄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谢谢回过神后,转过头去,将嘴角血迹擦拭干净。

        一行人吃过了秋芦客栈准备的丰盛早餐,李槐吃得肚子滚圆,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完全没有意识到餐桌上的诡异氛围。

        老秀才对陈平安笑道:“走,带你去逛逛这座郡城的书铺。咱们随便聊聊,如果可以的话,请我喝酒。”

        老秀才望向跃跃欲试的李宝瓶,笑道:“一起?”

        李宝瓶使劲点头:“我回去背小书箱!”

        林守一留在客栈,继续以《云上琅琅书》记载的秘法修习吐纳。

        李槐是实在懒得动,没有逛街的欲望,只是叮嘱陈平安一定要给他带好吃的回来。

        崔东山说自己有点私事,要去找客栈老板,看能不能把房钱算便宜一点。

        于禄和谢谢各自回屋。

        最后就是一老一大一小三人离开秋芦客栈,走过那条行云流水巷,在老秀才的带领下去寻找书铺。

        李宝瓶一直跟老秀才显摆自己的书箱,在他身边绕圈跑。

        陈平安酝酿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文圣老爷,您有没有生我的气?”

        老秀才都快把李宝瓶的小书箱夸出一朵花来了,闻言后笑道:“你是说拒绝当我关门弟子的事情吗?没有没有,我不生气。失望是有一些的,但是回头想想,这样反而很好。齐静春的初衷,以及阿良之后的跟随,不是一定要给你陈平安什么。我上次偷偷取走你的玉簪,说到底……”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手掌横抹的姿势,“是为了让你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而已,没有太多的牵扯。你就是骊珠洞天泥瓶巷里的少年,姓陈名平安,带着李宝瓶他们远游求学,就这么简单。”

        “阿良这个吊儿郎当的惫懒货难得正经了一回,是他让大骊王朝这些世俗存在不给你和孩子们带来额外的负担,之前齐静春已经做到了让上面的……家伙们不来指手画脚。因为我的到来,害得你那位好脾气的神仙姐姐露面了,于是又有一点小麻烦。但是不用怕,我这个老不死的,这点本事还是有的,绝不给你们添麻烦,跟读书人讲道理嘛,我擅长。”老秀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后就安安心心求学吧。”

        说着,他又自顾自笑起来:“少年的肩膀,就该这样才对嘛,什么家国仇恨、浩然正气的,都不要急,先挑起清风明月、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少年郎的肩头,本就应当满是美好的事物啊。”

        李宝瓶眼睛一亮,对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文圣老爷,您这话说得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手掌轻拍肚子:“可不是,装着一肚子学问呢。”

        陈平安看着相互逗乐的两人,深吸一口气。肩头有什么,他感觉不到,心里倒是已经暖洋洋的了。

        黄庭国北方这座繁华郡城,在无忧无虑的李宝瓶看来,就是热闹,是好多好多个家乡小镇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但是看遍山海的老秀才当然会看得更远、更虚,可能早早就看到了以后铁骑南下、硝烟四起的惨淡光景,那些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就会成为以后撕心裂肺的根源;反而是那些衣衫褴褛的路边乞儿,将来遭受的痛苦磨难会更浅淡一些;至于那些个地痞流氓,更有可能在乱世中一跃而起,说不定还会成为黄庭国的官场新贵、行伍将领。

        只不过老秀才历经沧桑,自然不会将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以免坏了少年和小姑娘逛街的好兴致。

        他带着他们一路七拐八弯,找到一家老字号书铺,自己掏钱给两人买了几本书。

        店铺主人是个科举不如意的落第老书生,平日里见谁都不当回事,碰到口若悬河的穷酸老秀才,那算是英雄相惜了。

        加上被老秀才的学问道德所折服,小二十两银子的书钱,愣是十两银子就算数了。

        老秀才出门后,看着满脸钦佩的陈平安和李宝瓶,笑道:“怎么样,读书还是有用的吧?今儿就帮我们省了八两多银子。所以说啊,书中自有黄金屋……”说到此处,老秀才放低嗓音,神秘兮兮道,“还真别说,南边有个地儿,当然不是你们东宝瓶洲的南边,而是醇儒陈氏家族,有个跟我最不对付的老古板,他年轻的时候,日日读书夜夜读书,大概几十年后,约莫是精诚所至,有一天还真给他从书里读出了一座黄金屋和一位颜如玉。”

        陈平安瞪大眼睛,咽了咽唾沫:“那座黄金屋有多大?”

        李宝瓶则好奇问道:“那位颜如玉有多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这俩孩子:“以后有机会自己亲眼去瞧瞧,我可不告诉你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好山好水好风景,书上是有描写,可比不得自己收入眼底啊。”

        李宝瓶突然问道:“文圣老爷,您为什么要给我小师叔买那几本书籍?真的很粗浅啊,就连我和林守一都能教的,不是浪费钱吗?”

        老秀才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不一样,很不一样。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书籍,一定是最深入浅出、最适合教化苍生的。知道这些书本为何反而卖得最便宜吗?比如道祖他老人家的那部《五千文》,卖得多廉价啊,只要想看,谁都买得着;只要愿意读,谁都能从中学到东西。”

        李宝瓶懵懵懂懂道:“印刷得多,加上买的人多呗,所以便宜。”

        老秀才点头笑道:“对了一半。书如果太贵了,谁乐意掏钱买?干吗不去买吃的,还能填饱肚子呢。剩下一半,则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道德圣人如果想要更广泛地传授自己的学问,成为一州、一国甚至是一洲、整个天下的正统学问,自己亲自传授弟子,能出几个?还不如来一个广撒网,把自己的学问道理都印刻在书上,门槛低了,走进去的人就多了。”

        陈平安轻轻叹了口气。

        老秀才忧心问道:“咋了,觉得很没意思?这可不行,书还是要读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就是觉得这挺像老百姓开店铺抢生意。在我家乡骑龙巷那边,我有两间朋友帮忙照看的铺子,不知道如今是亏了还是赚了。”

        老秀才似乎想起了一点陈芝麻旧事,有些唏嘘,大手一挥:“走,喝酒去!陈平安,你如果实在嘴馋,可以喝一点。宝瓶年纪太小,还不可以喝酒。”

        时辰还早,许多酒楼尚未开张,老秀才在一条街的拐角处找到一家油渍邋遢的酒肆,好在三人都不讲究这个。

        如果是崔东山、于禄、谢谢三人在场,恐怕就要皱眉头了:一个眼界高,一个有洁癖,一个自幼养尊处优,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在这种场合喝酒。

        老秀才点了一斤散酒和一碟盐水花生。

        陈平安依然坚持习武之人不可喝酒的原则,李宝瓶其实有点想喝,但是有小师叔在身边,她哪里敢提这个要求,便只是有些眼馋地盯着老秀才喝酒。

        跟陈平安相处这么久,从李宝瓶到林守一再到李槐,一路上耳濡目染,对于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大抵上都心知肚明。

        李宝瓶有些时候其实也会觉得小师叔太严肃了,但是看一看漂漂亮亮的小书箱和厚实柔软的小草鞋,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林守一对于陈平安并非没有看法,因为成了山上神仙,志向高远,觉得眼皮子底下的这点鸡毛蒜皮不值得他分心,所以从来不说什么。

        至于李槐,他是最愿意有什么说什么的,只可惜大多是无理取闹,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就已经被李宝瓶打压了。

        所以这一路求学,四人从未出现过不可调和的分歧,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之后朱河、朱鹿父女离开,在野夫关外,崔东山带着于禄和谢谢闯入队伍,让之前的四人愈发同仇敌忾,关系反而变得更加紧密。

        老秀才喝着酒,才半斤就有些上头,大概是触景生情,又没有刻意运用神通,难得如此放松,就由着自己喝酒浇愁了。

        老秀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有一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家里穷,中途退学,后来去开了一间酒肆,差不多就这么大的小铺子。他从十八岁娶妻生子,到六十五岁寿终正寝,开了将近四十年的酒肆,卖了将近四十年的酒。”

        “我只要兜里一有闲钱,只要想喝酒了,就喜欢去他那里买酒喝,不管隔着多远,一定会去。但是有一天,铺子关门了,找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我那个朋友死了。既然原先的铺子关了,我只好去别处买酒,才知道他卖我的那种酒,卖得比其他人都贵。”

        李宝瓶气愤道:“文圣老爷,您把人家当朋友,可人家好像没有把您当朋友啊。”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

        老秀才喝了口酒:“可又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卖给我的酒,是他亲自上山采药酿造出来的酒,不计成本,全都用了最好的东西,卖得亏了。”

        李宝瓶张大嘴巴,心里头顿时愧疚满满。

        老秀才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四十年里,我从一个寒酸书生,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功名,之后……也有了些本事和名气。那个朋友每次见到我,就只会劝我喝酒这么一件事情,从来不提他子女求学的事情,不提他妻子家族的鸡飞狗跳,就是劝我喝酒。每次他都坐在我对面,就小宝瓶你现在坐的位置,离我最远的位置,但是一抬头就能看到我,每次都傻乎乎笑着。”

        李宝瓶想了想,默默离开原位,坐在陈平安的对面,咧嘴一笑。

        陈平安对她做了个鬼脸。

        老秀才缓缓说道:“又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子女要么当上了当地朝廷的黄紫公卿,祸国殃民;要么年纪轻轻当上了诰命夫人,动辄打杀妾婢。他媳妇的家族骤然富贵,成了郡望大族,一家上下坏得很,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害了很多无辜百姓。”

        老秀才直愣愣望着对面那个空位:“可你硬是在那个小酒肆里,守着个破烂铺子,年复一年酿着酒,直到老死为止。”

        李宝瓶又张大嘴巴,满脸不可思议。

        老秀才收回视线,就着劣酒吃着盐水花生,对陈平安说道:“以后好好习武练剑,不要事事都讲道理,尤其不要都按照书上的道理去做,要懂得变通,要不然你会很累的,可能到最后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半个朋友都没有了。自古圣贤,神位越高,因为要以身作则,不合情理的事情做得还少吗?”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滑出一条线,最后拉直手臂,似乎想要在桌面以外都划出一条道路来,“你想啊,有些道路,你独自一人走上一年,可以。十年呢?百年千年呢?但是问题来了,有些人就是死脑筋,非要走下去,怎么办?那就一定要在适当的岁月做合适的事情,莫要太过老气横秋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以后大道独行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后悔,反而会觉得……”

        老秀才是真的喝高了,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真他娘的牛啊!”

        说完这句豪气纵横的话后,砰一声,老秀才脑袋往前一倒,重重磕在桌面上。

        陈平安跟掌柜结过账,背着老秀才往外走。

        李宝瓶偷着乐呵:原来文圣老爷也会醉酒啊,而且还醉话连篇。

        “陈平安!人不风流枉少年,一定要喝酒哇,喝酒好!”

        “小宝瓶,千万记住喽,一定要珍惜陈平安这个傻好人,不要因为他做得太好太对就觉得他不近人情,反而与他愈行愈远,不然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陈平安也会变成第二个小齐,最后出事的时候,要么根本没人知道,要么知道了都没胆子出手帮忙,那得有多惨……”

        “小平安,我们讲道理,不是为了让自己委屈,而是慢慢攒着,如果有哪天,突然觉得整个天下都不讲道理的时候,你有那份底气和心气去大声跟这个世界说:‘你们都是错的!’”

        老秀才酒气冲天地使劲拍打陈平安的脑袋。

        背着老秀才的陈平安苦着脸,只得拼命点头。

        老秀才打着酒嗝,直起脖子,似乎在寻找李宝瓶。

        李宝瓶赶紧蹦跶了一下:“我在这儿呢!”

        老秀才又是狠狠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小平安,我问你,你将来读书越多,觉得书上的道理越来越有道理,但是如果有一天,整个……或者说半个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开始指责小宝瓶,骂她不知羞耻,竟然喜欢自己的小师叔,你咋办?”

        李宝瓶根本没当回事,气呼呼道:“我喜欢小师叔还有错啊,这些人怎么读的书!”

        陈平安自幼就在市井底层为了活下去而艰难活着,所以要想得更远更多,也知道更多的龌龊事。

        他毫不犹豫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要骂宝瓶的话,得先问过我陈平安的拳头。”

        他转头对李宝瓶笑道:“小师叔除了拳头,以后还有剑,所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告诉小师叔,小师叔就算远在天边,也会赶来护着你!”

        老秀才醉醺醺道:“那如果小姑娘觉得你怎么都打不过那些人,怕你受伤,故意不喊你,你事后才知道可怜兮兮的结局,该怎么办?事已至此,难不成你逮着那些读书人乱杀一通?”

        陈平安停下脚步,望向李宝瓶:“宝瓶,你是想着小师叔事后为了你大开杀戒,被人骂死打死,还是事先就堂堂正正跟人对峙,我们一起面对那些坏蛋,就算死也死得理直气壮,而且一点都没留下遗憾?”

        李宝瓶有些慌张:“小师叔,听上去好像还是后边的选择稍微好点?”

        老秀才哈哈大笑:“没你们想的那么凄惨,读书人还是要点脸皮的,分生死还不至于,就是会有点坎坷罢了。”

        老秀才最后啧啧道:“顺序一说,小子这么快就用上了,学以致用,厉害厉害。”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您吓唬我们就算了,为了赖账装醉,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老秀才脑袋瞬间一歪,鼾声如雷。

        李宝瓶还有些心有余悸,抓住陈平安的袖子。

        陈平安开玩笑道:“怕什么,以后你好好读书,争取讲道理就赢过他们,如果这还不行的话,小师叔从今天起就会更加努力练拳练剑,到时候御剑飞行,咻一下从万里之外来到你身边,所有人都仰着头,瞪大眼睛看着你的小师叔,就像当时我们看到风雪庙魏晋差不多。你就跟人说,这是你的小师叔,问他们帅不帅气,厉不厉害。”

        李宝瓶使劲点头,开怀大笑,蹦跳起来:“哇,帅气帅气!”

        她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充满了稚气的期待,等着小师叔踩着飞剑,咻一下从天涯海角那么远的地方落在她身边,告诉所有人,他是自己的小师叔。

        至于那一天蕴藏的杀机和危险,李宝瓶想得不多,毕竟小姑娘再早慧也想不到那些书上不曾描绘的人心险恶,想不出那些暗流涌动及藏在高冠博带之后的冷酷杀机。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是单纯地选择全心全意信赖一个人。

        趴在陈平安后背上酣畅大睡的老秀才之所以选择泄露天机,恐怕正是珍惜这份殊为不易的娇憨。

        李宝瓶轻声提醒道:“小师叔,如果到时候你吵不过别人,又打不过别人,咱们可以跑路的。”

        陈平安笑道:“那当然,只要你别嫌弃丢人就行。”

        之后陈平安带着李宝瓶逛了几家杂货铺子,给三个孩子都买了崭新的靴子。

        陈平安自己没买,倒不是抠门到这份上,实在是穿不习惯,试穿的时候浑身不自在,简直连走路都不会了。

        除此之外,他还给三人各自买了两套新衣服。

        花钱如流水,陈平安说不心疼肯定是假,可钱该花总得花。

        李宝瓶还是挑选大红色的衣裳,不单单是瞧着喜气的缘故,陈平安很早就听小姑娘抱怨过,好像是小时候有一位云游道人经过福禄街,给李家三兄妹测过命数,其中给李宝瓶算八字的时候,提到了她以后最好穿红色衣衫,可避邪祟。

        李家这些年不管如何宠溺这个小闺女,在这件事上没得商量。

        李宝瓶虽然越长大越郁闷,可还是照做。

        上次在红烛镇驿站收到家里人的三封书信,无一例外,从父亲到李希圣、李宝箴两个哥哥,全都提醒过小姑娘,千万别图新鲜就换了其他颜色的衣衫。

        小姑娘经常私下跟陈平安说,以后见着了那个臭道士,一定要揍他一顿。

        逛铺子的时候,老秀才还在酩酊大睡,陈平安就只能始终背着,好在不沉,估摸着还不到一百斤。

        真不知道这么个老先生,怎么肚子里就装得下那么多的学问?

        回秋芦客栈的路上,李宝瓶的书箱装得满满当当。

        不过这一路数千里走下来,小姑娘看着愈发黝黑消瘦,可长得结结实实,气力和精气神都很好,陈平安倒是不担心这点重量会伤了李宝瓶的身子骨。

        到了那条行云流水巷,依旧是云雾蒸腾的玄妙场景,陈平安看了多次,仍是觉得匪夷所思。

        玄谷子临别赠送的《搜山图》上头画的神神怪怪虽然也很让人惊奇怪异,可还是不如当下置身其中来得震撼人心。

        到了刻有两尊高大彩绘门神的客栈门口,老秀才突然醒来,双脚落地的瞬间,背后就多出了那只行囊,手里握着一块银锭。

        老秀才看着两个满脸茫然的家伙,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要去很多地方,需要一直往西边去,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陈平安,那半个崔瀺呢,善恶已分,虽然不彻底,但是大致分明,以后就交给你了。言传身教,其中身教重于言传,这也是我把他放在你身边的原因。”

        李宝瓶皱眉道:“那家伙是个大坏蛋,文圣老爷您怎么总护着他啊?”

        “没有办法啊。”老秀才有些无奈,笑着耐心解释,“我已经撤去他身上的禁制,如果下一次你觉得他还是该杀,那就不用管我这个糟老头子怎么想的,该如何就如何。我之所以如此偏袒护短,一是他走错道路,大半在于我当年的教导有误,不该那么斩钉截铁全盘否定,给他造成一种我很武断下了结论的误会。”

        老秀才神情疲惫,语气低沉:“何况我当时委实是分不开心,有一场架是必须要赢的,所以根本来不及跟他好好讲解缘由,帮他一点一点向后推演。所以后边的事情就是那样了,这小子一气之下,干脆就叛出师门,留下好大一个烂摊子,马瞻就是其中之一。再者,他挑选的那条新路,如果每一步都能够走得踏实,确实有望恩泽世道百年千年,说不定能够为我们儒家道统再添上一炷香火……这些既千秋大业又狗屁倒灶的糊涂账,当你们以后有机会登高望远,说不定也会碰上的。到时候别学我,要多想一想,不要急着做决定,要有耐心,尤其是对身边人,莫要灯下黑,要不然会很伤心的。”说到这里,老人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又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你们啊,不要总想着快点长大。真要是长大了,身不由己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而朋友会越来越少。衣服靴子这些是越新越好,朋友却是越老越好,可老了老了,就会有老死的那天啊。”

        李宝瓶问道:“林守一说练气士那样的山上神仙,若是修道有成,能活一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呢!”

        老秀才笑问道:“那一百年后,一千年后呢?”

        李宝瓶试探性问道:“那我先走?”

        老秀才被小姑娘的童真童趣给逗乐了,哑然失笑道:“那么反过来说,小宝瓶你这样顶呱呱的好姑娘,若是有天不在人间了,那你的朋友得多伤心啊。反正我这个老头子会伤心得哇哇大哭,到时候一定连酒都喝不下了。”

        李宝瓶恍然大悟,小鸡啄米点头道:“对对对,谁都不能死!”

        老秀才伸手递出那块银锭,陈平安看着它,问道:“不会是虫银吧?崔东山就有一块。”

        老秀才摇头笑道:“那小玩意儿也就小时候的崔瀺会稀罕,觉得有趣,换成老崔瀺,懒得多看一眼。这块看着像银锭的东西,是一块没了主人的剑胚,比起崔瀺藏在方寸物里头的那一块,品秩要高出许多。关键是渊源很深,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往中土神洲,一定要带着它去趟穗山,说不定还能喝上某个家伙的一顿美酒。穗山的花果酿,世间一绝,神仙也要醉倒!”

        陈平安接过银锭。

        老秀才打趣道:“哟,之前不乐意做我的弟子,我磨破嘴皮子都不肯点头答应,现在怎么收下了?”

        陈平安尴尬道:“觉得要是再拒绝好意,就伤感情了。”

        李宝瓶小声道:“文圣老爷,是因为这东西像银子啊,小师叔能不喜欢?”

        陈平安一记栗子敲过去,李宝瓶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