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隋京城走回大骊龙泉郡的返乡路,陈平安无比熟稔。
依然是尽量拣选山野小路,四下无人,除了以天地桩行走,每天还会让朱敛帮着喂拳,越打越动真格,朱敛从压境在六境,到最后的七境巅峰,动静越来越大,看得裴钱忧心不已,如果师父不是穿着那件法袍金醴,在衣服上就得多花多少冤枉钱啊!
第一次切磋,陈平安打了一半就喊停,原来是靴子破了道口子,只好脱了靴子,赤脚跟朱敛过招。
离开大隋边境后,陈平安就换上了草鞋,看得裴钱乐不可支,然后陈平安也给她做了一双,小黑炭便笑不出来了,草鞋结实,上山下水其实反而比寻常靴子更加可靠,可终究磨脚,好在陈平安也没坚持让裴钱一直穿着。
裴钱拿针挑破脚底水疱的时候,朱敛就在旁边说着风凉话,这一老一小,习惯了每天嘴上斗法。
陈平安当时就坐在溪涧旁,脱了草鞋,踩在水里,思绪飘远。
近乡情怯谈不上,可是比起第一次游历返乡,到底多了许多挂念,泥瓶巷祖宅,落魄山竹楼,魏檗说的买山事宜,骑龙巷两座铺子的生意,神仙坟那些泥菩萨、天官神像的修缮,林林总总,许多都是陈平安以前没有过的念想,经常心心念念想起。
回到了龙泉郡后,要先去书简湖看看顾璨,再去彩衣国探望那对夫妇和那位烧得一手家常菜的老嬷嬷,还有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也必要见见的,还欠老前辈一顿火锅,陈平安也想要跟老人显摆显摆,心爱的姑娘也喜欢自己,没宋老前辈说的那么可怕。
崔东山、陆抬,甚至是狮子园的柳清山,他们身上那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名士风流,陈平安自然无比向往,却也不至于让自己一味往他们那边靠拢。
这叫喜新不厌旧,所以家当越攒越多。
陈平安觉得这是个好习惯,与他的取名天赋一样,是寥寥几样能够让自己小小得意的“拿手好戏”。
陈平安突然转头对裴钱说道:“以后你和李槐他们一起走江湖,不用太拘束,更不用处处学我。”
裴钱羞赧道:“我倒是想要学师父,可是想学师父也学不来嘞。”
朱敛笑道:“裴钱啊,以后我编撰一部马屁宝典,一定在江湖上大卖,到时候挣来的银子,必须跟你平分才行。”
裴钱一本正经道:“可不许反悔,咱俩五五分账!”
朱敛伸手点了点裴钱:“你啊,这辈子掉钱眼里,算是爬不出来了。”
裴钱学那李槐,摇头晃脑做鬼脸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会心一笑:“听李槐说你们决定以后要一起四处挖宝?”
朱敛打趣道:“哎哟,神仙侠侣啊,这么小年纪就私订终身啦?”
裴钱怒道:“我跟李槐是投缘的江湖朋友,没有情情爱爱,老厨子你少在这里说混账的荤话!”
然后裴钱立即换了嘴脸,对陈平安笑道:“师父,你可不用担心我将来胳膊肘往外拐,我不是书上那种见了男子就发昏的江湖女子。跟李槐挖着了所有值钱宝贝,与他说好了,一律平分,到时候我那份,肯定都往师父兜里装。”
陈平安一笑置之。
之后一行人顺顺当当走到了那座位于御江畔的黄庭国郡城。
当时陈平安和崔东山结伴而行至此,见过数位御剑过街的剑修,鸡飞狗跳,当时陈平安并没有阻拦,况且仅凭自身当时的实力,也管不了,只能冷眼旁观。
应了那句老话,庙小妖风大。
不提大骊南方疆土,就说那大隋国境,还有青鸾国京城,似乎练气士都不敢如此横行无忌。
倒是这些藩属小国的州郡大城,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十分放纵,就连老百姓被祸事殃及,事后也是自认倒霉,因为无处可求一个公道。
朝廷不愿管,吃力不讨好,地方官府是不敢管,便是有侠义之士激愤不平,亦是有心无力。
正是在这座郡城内,崔东山在芝兰曹氏的藏书楼收服了书楼文气孕育出真身为火蟒的粉裙女童和还在御江水神辖境作威作福的青衣小童。
粉裙女童,属于那些因世间著名文章、脍炙人口的诗词曲赋,孕育而生的“文灵”;至于青衣小童,按照魏檗在书信上的说法,好像跟陆沉有些渊源,以至于这位如今负责坐镇白玉京的道家掌教,想要带着青衣小童一起去往青冥天下,只是青衣小童并未答应,陆沉便留下了那颗金莲种子,同时要求陈平安将来必须在北俱芦洲帮助青衣小童这条水蛇走江渎化为龙。
陈平安对此没有异议,甚至没有太多怀疑。
郡城依旧热闹,似乎纳贡上国从大隋高氏变成大骊宋氏,黄庭国百姓对此并无太多感触,日子依旧悠哉。
不过听说大骊铁骑当时南征,其中一支骑军就沿着大隋和黄庭国边境一路南下。
谈不上秋毫不犯,可是并未在黄庭国朝野引发太大的波澜。
这一路深入黄庭国腹地,倒是经常能够听到市井坊间议论纷纷,对于大骊铁骑的所向披靡,竟然流露出一股身为大骊子民的自豪,对于黄庭国皇帝的英明抉择,从一开始的怀疑观望,变成了如今一边倒的认可赞赏。
与此同时,黄庭国紫阳府、御江、寒食江、五岳,成为率先被大骊朝廷认可的仙家府邸与山水神祇,风头一时无两。
临近黄昏,进了城,裴钱无疑是最开心的,虽说离着大骊边境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可终究距离龙泉郡越走越近,仿佛她每跨出一步都是在回家,最近整个人焕发着欢快的气息。
朱敛倒是没有太多感觉,大概还是将自己视为无根浮萍,漂来荡去,总是不着地,无非是换一些风景去看。
不过对于前身曾是一座小洞天的龙泉郡,好奇心,朱敛还是有的,尤其是得知落魄山有一位止境宗师后,他很想见识见识。
唯独石柔,充满了忐忑。
陈平安断断续续的闲聊,加上崔东山给她描述过龙泉郡是如何的藏龙卧虎,石柔总觉得自己带着这副仙人遗蜕到了那边,就是羊入虎口。
尤其是崔东山故意调侃了一句“仙人遗蜕居不易”,更让石柔揪心。
陈平安入城先购买了一些零散物品,然后选了一家闹市酒楼,与朱敛小酌了几杯,顺便买了两坛酒水,才去找一家落脚的客栈。
当陈平安再次走在这座郡城的繁华街道上时,并没有遇上游戏人间的“潇洒”剑修。
不然陈平安不介意他们肆意伤人之时,直接一拳将其打落飞剑。
至于有无后续风波,牵连出几个山上祖师爷,陈平安并不介意。
走过倒悬山和两洲版图,就会知道黄庭国之类的藩属小国,一般来说,金丹境地仙已是一国仙师的执牛耳者,高不可攀。
再说了,真遇上了元婴境修士,陈平安不敢说一战而胜之,有朱敛这位远游境武夫压阵,还有能够吞掉一把元婴境剑修本命飞剑而安然无恙的石柔,跑路总归不难。
比如当年一行人,曾借宿于黄庭国户部老侍郎隐于山林的私人宅邸。
程老侍郎着有一部享誉宝瓶洲北方文坛的《铁剑轻弹集》,其人亦是黄庭国的大儒。
陈平安事后得知,老侍郎其实在黄庭国历史上以不同身份、不同相貌游历世间,当时借宿之时,老侍郎盛情款待了偶然路过的陈平安一行。
幽雅宅院附近有大崖,是形胜之地,游人络绎,风景奇绝。
后来崔东山泄露天机,老侍郎是一条蛰伏极久的古蜀国遗留蛟种,当初经由他这个学生亲自引荐,已经被大骊朝廷招徕为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而老蛟的长女,便是黄庭国第一大山上门派紫阳府的开山鼻祖,幼子则是寒食江水神。
老蛟的长女,是一个金丹境雌蛟,受限于自身资质,试图以旁门道法的修行破境,虽然最终破开金丹境瓶颈,跻身元婴境,只可惜还是差了点意思,百年之内,休想更进一步。
蛟龙之属,修行路上,得天独厚,只是结丹后,便开始难如登天。
骊珠洞天当年最大的五桩机缘,大隋皇子高煊的那尾金色鲤鱼,那条死活不愿意留在陈平安祖宅的四脚蛇,化作手镯盘踞在阮秀手腕上的火龙,赵繇那暂时休眠的木雕螭龙镇纸,再加上陈平安当年亲自钓出却赠送给顾璨的泥鳅,它们之所以令人垂涎,就在于它们会毫无阻滞地跻身元婴境,谁能豢养其中之一,就等于必然可以拥有一个战力相当于玉璞境修士的扈从。
在本土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的宝瓶洲,哪个修士不眼红?
而且这五条距离真龙血统很近的蛟龙之属,一旦认主,相互间神魂牵连,它们就能够不断反哺主人的肉身,最终相当于无形中给予主人一副相当于金身境纯粹武夫的浑厚体魄。
陈平安刚要带头走入一家客栈的时候,与朱敛一起转头望向大街,一个面容冷漠的高挑女子姗姗而来。
女子走到陈平安他们身前,露出微笑,以字正腔圆的大骊官话说道:“陈公子,家父与你们大骊北岳正神魏檗是好友,如今担任林鹿书院副山长,而且当年曾经招待过陈公子,离开黄庭国之前,父亲交代过我,若是以后陈公子路过此地,我必须尽一尽地主之谊,不可怠慢。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封从披云山寄来的家书,故而在附近一带等候已久,若是这些窥探,冒犯了陈公子,还希望见谅。在这里,我诚心恳请陈公子去我那紫阳府做客几日。”
陈平安问道:“因为着急赶路,如果我今天婉拒了前辈,会不会给前辈带来麻烦?”
正是老蛟长女以及紫阳府开山鼻祖的高挑女子笑道:“自然不会,不过我是真希望陈公子能够在紫阳府逗留一两天,那边风景还不错,一些个山头特产,还算拿得出手,若是陈公子不答应,我虽不会被父亲和山岳正神责骂,可若是陈公子愿意给这个面子,我肯定能够被赏罚分明的父亲与魏正神记住这点小小的功劳。”
陈平安稍作犹豫,点头笑道:“好吧,那我们就叨扰前辈一两天?”
上古蜀国蛟龙之属遗种的高挑女子取出一只小如女子手指的核雕小舟,往地上一丢,水雾弥漫间,蓦然变出一艘雕栏画栋的袖珍楼船,高三层,乘坐四五十人不在话下,好在抛掷这枚核雕法宝之际,女子已经默默挥袖,将街上行人轻飘飘扯到了街道两旁。
与此同时,她从袖中拈出一叠色彩不一的符纸,松手后,符纸飘落在地,出现了一个个亭亭玉立、姿容秀美的少女,顾盼生辉,根本认不出她们片刻之前还是一叠符箓纸人。
她们手脚伶俐,迅速从楼船上搬出一条登船木板。
高挑女子笑道:“请公子登船。”
裴钱看得目不转睛,觉得自己以后也要有楼船和符纸这么两件宝贝,砸锅卖铁也要买到手,因为实在是太有面子了!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的脑袋,带着她跟随那位高挑女修,一起登船。
在众目睽睽之下,楼船缓缓升空,御风远游,速度极快,转瞬十数里。
站在这艘紫阳府老祖宗的仙家渡船上,脚底下就是那条蜿蜒近千里的御江。
陈平安站在栏杆旁,跟裴钱一起眺望地面上风景如画的山山水水。
他没来由地想起了家乡,以及去往龙泉郡一路上的郡县、小镇集市,那些他走过了就被牢牢记在心头的高山秀水。
他又想起了一些家乡的人。
当时跟随学塾马夫子一起离开骊珠洞天的同窗当中,李槐和林守一最终还是跟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
董水井和石春嘉一个选择留在家乡,一个跟随家族迁往了大骊京城。
其实陈平安对他们观感也很好,一个性情淳朴,大概是出身相似的缘故,当年最让陈平安心生亲近;一个扎着羊角辫子,活泼可爱,瞧着就灵秀聪慧。
陈平安不觉得他们的选择就是错的。
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家乡山水依旧,不管是董水井、石春嘉这样留在大骊的,或是刘羡阳、顾璨和赵繇这样已经远游的,他们心扉间,依然是故乡的青山绿水。
当然,在这次返乡路上,陈平安还要去一趟那座悬挂秀水高风的嫁衣女鬼楚夫人的府邸。当年憋在肚子里的一些话,得与她讲一讲。
暮色里,董水井给馄饨铺子挂上打烊的牌子,却没有着急关上店铺门板,做生意久了,就会知道,总有些上山时与铺子约好了下山再来买碗馄饨的香客,会慢上一时半刻,所以董水井哪怕挂了打烊的木牌,也会等上半个时辰左右。
不过董水井不会让店里新招的两个伙计跟他一起等着,到时候有客人登门,就是董水井亲自下厨,两个贫苦出身的店里伙计,便是想要陪着掌柜同甘共苦,董水井也不让。
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名气越来越大,许多龙泉郡新建郡城的有钱人,都邀请董水井去郡城那边多开两家铺子,只是都被董水井一一婉拒了。
除了这个山顶有山神庙的半山腰馄饨铺子,董水井当年凭借卖出小镇其中一栋祖宅的大笔银子,早早地在新郡城那边买了半条街的宅子。
除了留下一栋宅院,其余都租了出去。
董水井还是最早一拨四处捡漏的当地人,两座祖宅的街坊邻居中,有不少小镇土生土长的孤寡老人,性子执拗,哪怕外人出天价购买他们的祖传物件,仍是死活不卖——晚上能够住银子堆里啊,还是死后塞满棺材就能带到下辈子啊?
那些山上的仙家子弟耐着性子,与那堆指不定几年后就是泥土里一堆白骨的老家伙们磨嘴皮子,只觉得不可理喻,可又不敢强买,只得带着大笔神仙钱失望而归。
可董水井登门后,不知是老人们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念旧情,还是董水井巧舌如簧,总之老人们以远远低于外乡买家的价格,半卖半送给了董水井。
董水井跑了几趟牛角山包袱斋,又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进账,加上他自己辛勤上山下水的一点意外收获,之后他分别找到了陆续光临过馄饨铺子的吴郡守、袁县令和曹督造,无声无息地买下诸多地皮。
不知不觉,董水井就成为了龙泉新郡城屈指可数的富贵大户,隐隐约约,在龙泉郡的山上,就有了董半城这么个吓人的说法。
今天董水井与两个年轻伙计聊完了家长里短,在两人离去后,已经长成为高大青年的他,独自留在店铺里边,给自己做了碗热腾腾的馄饨,算是犒劳自己。
暮色降临,秋意愈浓,董水井吃过馄饨收拾好碗筷,来到铺子外边,看了眼去往山上的那条烧香神道,没看见香客身影,就打算关了铺子。
不承想山上没有返家的香客,山下倒是走来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公子哥,董水井与他相熟,便笑着领进门,又做了碗馄饨,再端上一壶自酿米酒,两人从头到尾,故意都用龙泉方言交谈,董水井说得慢,因为怕对方听不明白。
客人是个怪人,叫高煊,自称是来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的外乡游子,大骊官话说得不太顺畅,却还要跟董水井学龙泉方言。
等高煊吃完馄饨,董水井倒了两碗米酒,米酒想要甘醇,水和糯米是关键,而龙泉郡不缺好水,糯米则是董水井跟那位姓曹的窑务督造官讨要的,从大骊一处鱼米之乡运来龙泉,远远低于市价。
在龙泉郡城那边于是出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米酒酿造处,如今米酒已经开始远销大骊京畿,暂时还算不得日进斗金,可前景与钱景都还算不错,大骊京畿酒楼坊间已经逐渐认可了龙泉米酒,加上骊珠洞天的存在与种种神仙传闻,更添酒香。
米酒销路一事,董水井是求了袁县令的,这桩薄利多销的买卖,涉及吴鸢的点头、袁县令的打开京畿大门,以及曹督造的糯米转运。
郡守吴鸢、袁县令与曹督造三人当中,吴鸢品秩最高,虽然正四品的郡守官位,还不算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可是作为大骊现任郡守中最年轻之人,吴鸢是大骊朝廷不太愿意小觑的存在,毕竟吴鸢的授业先生正是大骊国师崔瀺。
只可惜如今吴鸢升了官后,口碑反而比起离京前差了许多,因为据说在龙泉尚未由县升郡期间,这名被国师寄予厚望送到此地的吴县令,被那些地方大族排挤得很是欲仙欲死,磕磕碰碰,碰了一鼻子灰。
可是人家吴鸢有个好先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然而吴鸢在大骊京城朝廷,已经是个不小的笑话。
反而是后两人,袁县令和曹督造,更被大骊官场看好。
不单单是两位年轻俊彦是两大上柱国姓氏的嫡系子弟,还在于两人于龙泉郡各自领域风生水起。
袁县令担负着一部分西边山头仙家洞府的建造,神仙坟与老瓷山的文武庙顺利开工与完工,也是他的功劳,留在龙泉郡的大姓豪族,不认吴鸢这个郡守,却愿意认这个官帽子更小的县令。
至于曹督造所在的窑务督造官署,明面上是管着那些龙窑烧造宫廷御用瓷器的清水衙门,实则肩负着监督所有龙泉郡山上势力的秘密任务。
而袁、曹两个大骊最尊贵的姓氏,势同水火,大骊铁骑分兵三路南下,其中两路铁骑的幕后,就分别站着两大上柱国姓氏的身影。
董水井能够通过一桩不起眼的小买卖,同时拉拢到三人,不能不说是一桩“误打误撞”的壮举。
事实上这米酒买卖,是董水井的想法不假,可具体谋划,一个个环环相扣的步骤,却是另有人为董水井出谋划策。
董水井事后询问那人,为何袁县令和曹督造这般出身煊赫的世家子弟,一样不拒绝这点蝇头小利,比如去年年末三家分红,董水井挣了七万两银子,袁、曹两人相加不过十四万两白银,相较于市井商贾,可算暴利,未来分红,也确实会稳步递增,可董水井知晓袁、曹两姓的大致家业后,委实是想不明白。
那人便告诉董水井,天底下的买卖,除了分大小、贵贱,也分脏钱买卖和干净营生。
一些杀头的买卖挣着了大钱,是本事,在干干净净的小买卖里边,挣到了细水长流的银子,也是能耐。
何况许多小买卖,做到了极致,那就有机会成为一条真正的钱路,成为能够夯实豪阀底蕴的百年营生。
最后那人摸出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钱,放在桌上,推向坐在对面诚心求教的董水井,道:“便是浩然天下的财神爷,皑皑洲刘氏,都是从第一枚铜钱开始发家的。好好想想。”
那个依旧横剑在身后的家伙,扬长而去,说是要去趟大隋京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够见着商家的祖师爷。
那位看着面嫩的老先生,曾以降落一根通天木的合道大神通,取信于天下,最终被礼圣认可。
董水井思量半天,才记起那人吃过两大碗馄饨、喝过一壶米酒,最后就拿一枚铜钱打发了自己。
不过做买卖习惯了锱铢必较的董水井那次非但没觉得亏本,反而庆幸赚到了。
高煊见董水井喝着酒,有些神游物外,笑着问道:“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帮不上忙,听董掌柜发几句牢骚,还是可以的嘛。”
董水井摇摇头,玩笑道:“胡乱想了些以后的事情,没有牢骚。每天回了郡城宅子,累得半死,数完钱,倒头就能睡,一睁眼就是新的一天,忙忙碌碌,很充实。”
高煊感慨道:“真羡慕你。”
董水井哑口无言,他倒是没有觉得高煊是在无事强说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跟钱多钱少关系不大,董水井便没有接话,只是喝了口自酿米酒。
馄饨铺子这边的酒壶上,都撕去了董家坊的红纸,不然容易惹来是非,让一座用来修养心性的简单铺子,很快变得乌烟瘴气。
如今知晓董水井到底有多少家底的人,整个各路神仙鱼龙混杂的龙泉郡,依然是寥寥无几。
高煊结账后,说要继续上山,夜宿山神庙,明天在山顶看看日出,董水井便将店铺钥匙交给高煊,说如果反悔了,可以住在铺子里,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高煊拒绝了这份好意,独自上山。
董水井则下山,结果碰到了应该是刚从大隋京城返回的许弱,说要吃碗馄饨,垫垫肚子,再去牛角山渡口继续赶路去大骊京城,董水井只得返回,打开铺子大门,直接给这位墨家豪侠做了两大碗,没拿米酒,懒得跟此人客气。
董水井坐在对面,看着许弱狼吞虎咽。
许弱含糊不清道:“你猜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
董水井原本没多想,与高煊相处,并未掺杂太多利益,他也喜欢这种往来。
他是天生就喜欢做生意,可生意总不是人生的全部,不过既然许弱会这么问,董水井又不蠢,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弋阳高氏的大隋皇子?是来咱们大骊担任质子?”
许弱点点头。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别在高煊身上做买卖?”
许弱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之所以说这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
董水井正色道:“先生请说。”
只有这种时候,董水井愿意以先生称呼许弱。
许弱瞥了瞥店铺柜台,董水井立即拿了一壶米酒,放在许弱桌前,许弱喝了口余味绵长的米酒后道:“做小本买卖,靠勤勉;做大之后,勤勉当然还要有,可‘消息’二字,会越来越重要。你要擅长去挖掘那些所有人都不在意的细节,以及细节背后隐藏着的‘消息’,总有一天能够用得到,也不必对此心怀芥蒂。天地宽阔,知道了消息,又不是要你去做害人生意,好的买卖,永远是互利互惠的。”
董水井点了点头。
许弱又问:“你觉得吴郡守、袁县令和曹督造,还有这高煊,展现给你的性情,如何?”
董水井缓缓道:“吴郡守温和,袁县令严谨,曹督造风流,高煊散淡。”
许弱再问:“为何如此?”
董水井早有腹稿,毫不犹豫道:“吴郡守的先生,国师崔瀺如今锋芒毕露,吴郡守必须守拙,不可以得意忘形,否则很容易惹来不必要的红眼和攻讦。袁氏家风素来谨小慎微,如果我没有记错,袁氏家训当中有‘藏风聚水’四字。曹氏家族多有边军子弟,门风豪迈。高煊作为大隋皇子,流落至此,难免有些心灰意冷,即便内心愤懑,至少表面上还是要表现得云淡风轻。”
许弱说道:“这些是对的,可其实仍是流于表面。你能想到这些,很多人一样可以,因此这就不属于能够生财的‘消息’,你还要再往更深处、更高处推敲,多想想更加深远的庙堂格局、王朝走势,对你当下的生意未必有用,可一旦养成了好习惯,能够受益终身。”
董水井点头道:“明白了。”
许弱笑道:“我不是真正的赊刀人,能教你的东西,其实也浅,不过你有天赋,能够由浅及深,以后我见你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再就是我也属于你董水井的‘消息’,不是我自夸,这个独门消息,还不算小,所以将来遇上过不去的坎,你自然可以与我做生意,不用抹不开面子。”
董水井嗯了一声。
许弱拿出一块太平无事牌:“你如今的家业,其实还没有资格拥有这块大骊无事牌,但是这些年我挣来的几块无事牌,留在手上,纯属浪费,所以都送出去了。就当我慧眼独具,早早看好你,以后是要与你讨要分红的。明天你去趟郡守府,之后就会在本地衙门和朝廷礼部记录在册。”
董水井没有拒绝,当场收起了那块无事牌,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这块太平无事牌,如今用价值连城来形容都不过分。
整个宝瓶洲的北方广袤版图,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将相、谱牒仙师、山泽野修和山水神祇,希冀着能够拥有一块。
许弱打趣道:“听说你的未来老丈人,去了趟桐叶洲,返回北俱芦洲途中,在这座家乡小镇出现过,你没有趁机去探望?”
董水井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李叔叔已经离开小镇了。”
许弱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你的那个劲敌,林守一如今在山崖书院混得如何?”
董水井点头道:“想知道。”
许弱笑而不语。
董水井直截了当问道:“多少钱?”
许弱一伸手,将柜台后边一壶米酒招入手中,说道:“尚未跻身中五境,但是在大隋京城声名鹊起,你要是不努力,林守一成为中五境神仙后,就会有大把大把的机缘涌向他,可能动动手指头,动辄就是几十万两真金白银的丰厚收入,很容易让他后来者居上。”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我当然不愿意输给林守一,但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挣多挣少的事。”
许弱笑了笑,拎着酒壶站起身,说道:“有比无好,多比少好,很多看似钱无法解决的事,归根结底,还是钱不够多。”
董水井跟着起身:“先生为何至今为止,还不与我说赊刀人的真正意义所在,只是教了我这些商家之术?”
许弱笑呵呵反问道:“只是?”
董水井懵懂不解,许弱却不再多说什么,离开店铺。
董水井收拾了桌上残局,关上店门,下山去往龙泉郡新城。自认一身铜臭气的他,夜幕中,披星戴月。
龙泉剑宗,宗主阮邛新收了十多个记名弟子,总算让冷冷清清的几座山头多了些人气。
而关于圣人阮邛最后会收取几人作为入室弟子,一时间议论纷纷。
之所以会有这些暂时记名在龙泉剑宗的弟子,归功于大骊宋氏对阮邛这位铸剑大师的重视,朝廷专门挑选出十二个资质绝佳的孩童和少年少女,再让一千精骑一路护送,带到了龙泉剑宗山头脚下。
阮邛当时在开炉铸剑,并未露面,一个刚刚跻身金丹境没多久的黑袍青年负责了接待事务。
待得知这个黑袍青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境地仙后,那些孩子眼中都流露出炙热的眼神,其实阮邛的圣人名头,大骊朝廷的精锐甲士担任扈从,再加上龙泉剑宗的“宗”字头招牌,早就在这些孩子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传说中的修行之路,成为山上仙人,其实充满了未知和凶险,若是能够投身于龙泉剑宗,被阮圣人相中,最终成为入室弟子,就意味着至少跻身中五境神仙将会无比顺遂。
十二人队伍中,其中一人被鉴定为极其罕见的先天剑胚,必然可以温养出本命飞剑。
三人有地仙资质,其余八人,也都是有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良材。
由此可见,大骊宋氏,对阮邛的扶持,可谓不遗余力。
十二人住下后,阮邛在铸剑期间只抽空露了一次面,大致确定了十二人修行资质后,便交由其余几个嫡传弟子各自传道,接下来会是一个不断筛选的过程。
对于龙泉剑宗阮邛而言,能否成为练气士,只是一块敲门砖,修道的天赋,与根本心性,在他眼中更加重要。
这些人上山后才知道原来阮宗主还有个独女,叫阮秀,喜欢穿青色衣裳,扎一根马尾辫,让人一眼看见就再难忘记。
一些少年更是内心雀跃不已,只是不敢将这些心思流露出来罢了。
这些龙泉剑宗的后进之辈,都喜欢称呼阮秀为大师姐。
对谁都和和气气、却也对谁都不特别亲近的阮秀,与他们说了几次,还是没办法改变,便任由他们称呼她为大师姐了。
久而久之,有些已经脱颖而出、有些已经慢慢感觉到吃力的弟子,发现大师姐是本就很奇怪的山门里最奇怪的那个存在。
这个大师姐,旁人从来看不到她修行,她每天要么深居简出,要么在禁地剑炉帮宗主打铁铸剑,要么就在几座山头间闲逛。
除了宗门本山所在的这座神秀山,以及隔着有些远的几座山头,神秀山周边邻近还有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三座山头。
众人是很后来才得知这三座山,竟然是师门与某人租借了三百年,其实并不真正属于龙泉剑宗。
阮秀除了在山水间独来独往,还喂养了一院子的老母鸡和毛茸茸的鸡崽儿。
偶尔,她会远远看着那名金丹境同门为众人详细讲解修行步骤、传授龙泉剑宗的独门吐纳法门、拆分一套据说来自风雪庙的上乘剑术。
她从来不靠近大家,只用一只手托着块巾帕,上边搁放着一座小山似的糕点,慢悠悠吃着,来的时候打开巾帕,吃完了就走。
一些聪慧伶俐的弟子,察觉到每当大师姐离开后,那名已是金丹境地仙的二师兄才会微微松口气。
除了大师姐阮秀,他们有几乎等于半个师父的二师兄,常年独居在龙须河畔的三师姐,还有那个姓谢、天生就有一双长眉的少年四师兄。
年纪不大的谢师兄,对晚辈从来没什么好脸色,但偏偏是这个谢家长眉儿负责龙泉剑宗的戒律。
一开始还有些师弟埋怨这个四师兄太过严苛冷漠,不讲半点同门之谊,只是后来一个在小镇那边听来的小道消息让所有人只觉得震撼不已。
祖宅在桃叶巷的谢四师兄,家中某位老祖犹然健在,是一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十二境的仙人。
上山之前,十二人当中,只有几人得以知道世间地仙也分金丹、元婴两种。
至于元婴境之后,没有谁听说过,误以为那就是练气士的山巅境界了。
上山之后,属于阮邛开山弟子之一的二师兄、那个不苟言笑的黑袍金丹境地仙,便为他们大致讲述了练气士的境界划分,才知道有上五境,有那玉璞境和仙人境。
在那之后,除了几个不谙世事或是实在心大的孩子,其余所有人见到了喜欢板着脸训人的四师兄,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
四师兄只有到了大师姐阮秀那边,才会有笑脸,而且整座山头,也只有他不喊大师姐,而是喊秀秀姐。
只是阮秀对这个师弟,好像也一样不太亲切。
这让许多后进师门的少年心里好受多了。
反正大家谁都不受大师姐的青眼相加,当然就用不着失落。
这天阮邛再次露面,言简意赅,只说了两件事,就返回了剑炉。
一件事,是只要成为入室弟子,阮邛就会亲手为他铸造一把剑。
要知道阮宗主可是当之无愧的宝瓶洲铸剑第一人,故而莫说是那十二人,除了谢四师兄依旧浑然不在意的神色,就连二师兄、赶回山头聆听恩师教诲的三师姐,都有些不可抑制的激动神色。
第二件事,是如今龙泉剑宗又买下了新的山头。
阮邛劝勉了几句,说是将来有人跻身元婴境之后,就有资格在龙泉剑宗举办开峰仪式,独占一座山头。
其实作为剑宗第一个跻身地仙的修士,按照之前早有的约定,董谷是可以破例开峰,挑选一座山头作为自己的修行府邸的,龙泉剑宗也会将此事昭告天下。
但是董谷却拒绝了,恳请阮邛自己在跻身元婴境后,再名正言顺地开峰。
阮邛答应了下来。
被师弟师妹们习惯称呼为三师姐的徐小桥再次下山,去往剑宗龙兴之地的龙须河畔铺子,阮秀破天荒与她同行,这让徐小桥有些受宠若惊。
四师兄谢灵想要跟随她们,结果阮秀不说话,只是瞧着他,谢灵便知难而退,乖乖地留在了山上。
徒步下山的时候,阮秀问道:“其实你才是我爹的开山大弟子,就因为董谷率先结丹,结果你被那些人喊成了三师姐,会不会难受?”
当年被风雪庙驱逐出山门的弃徒徐小桥,老老实实回答道:“心里会难受,但是董谷当这个二师兄,我没有意见。”
阮秀不置可否。
当年握剑之手断去大拇指的徐小桥,沉默片刻,问道:“大师姐,有朝一日,我真的可以跻身元婴境吗?”
阮秀坦承道:“比较难,比起百年内必然为元婴的董谷,你变数很多,结丹相对来说他稍稍容易。到时候我爹会帮你,不会偏袒董谷而忽视你,但是想要跻身元婴境,你比董谷要难很多。”
徐小桥神色黯然。
寻常仙家,能够成为金丹境修士,已是给祖宗牌位烧完高香后、大可以回被窝偷着乐呵的天大幸事。
可是在这座龙泉剑宗,在见识过风雪庙山顶风光的徐小桥眼中,金丹境修士,远远不够。
不承想阮秀还雪上加霜了一句:“至于你们师弟谢灵,会是龙泉剑宗第一个跻身玉璞境的弟子,你如果现在就嫉妒谢灵,相信这辈子你以后都只会越来越嫉妒。”
徐小桥嘴唇抿起,脚步沉重。
董谷是师父阮邛三名开山弟子中出身最低贱的一个,因为是山林畜生成精,但如今却是摇身一变,成了龙泉剑宗人人敬重的二师兄和金丹境地仙。
谢灵是土生土长的小镇百姓,年纪最小,根本就没有吃过半点苦难,但偏偏是福缘最为深厚的那个人。
不但家族老祖宗是一位道家天君,甚至能够让一位地位超然、高出天外的道家掌教,亲手赠送了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珑宝塔。
唯独她徐小桥,身世最坎坷,修行最勤勉,大道最不平坦!
阮秀在山路旁折了一根树枝,随手拎在手里,缓缓道:“觉得人比人气死人,对吧?”
徐小桥眼眶通红。
阮秀突然说了一句话,面带微笑,轻声道:“虽说你可能到金身腐朽殆尽、彻底老死的那一天,也还是远远比不上谢灵和董谷,但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一些,不过好像这对你的修行,没半点用处。”
徐小桥转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再转头时对阮秀笑道:“大师姐,谢谢你。”
阮秀停下脚步,点头道:“谢我?那下次上山,记得给我带些糕点,骑龙巷那间铺子,你知道的。”
徐小桥愣了愣,蓦然笑颜如花:“我的大师姐呀!”
阮秀跟着笑了起来。
阮秀只是将徐小桥送到了山脚。
在那块大骊皇帝或者准确说是先帝御赐的“龙泉剑宗”牌楼下,徐小桥与阮秀道别后,运转气机,脚踩飞剑,御风而去。
在龙泉郡,这是龙泉剑宗弟子才能有的待遇。
换成其他地仙,胆敢升空飞掠,阮邛不会谈什么圣人心性。
从最早几拨前来试探的大骊修士,到后来的剑修曹峻,都领教过了阮邛的规矩,或死或伤。
阮秀站在山脚时,抬头看了眼那块牌匾。
阮邛不喜欢龙泉剑宗多出“龙泉”二字,徐小桥三个开山弟子都一清二楚,阮邛希望三人当中,有人将来可以摘掉“龙泉”二字,只以“剑宗”屹立于宝瓶洲群山之巅,到时候那个人就会是下一任宗主。
阮秀对爹的心结,自认比较理解,可是每次爹私底下要她更用心些修行,她嘴上答应,但满脑子就是那些糕点啊、笋干炖肉啊。
这让阮秀有些愧疚。
于是她收起了念头,打算不去与爹说,是不是给师弟师妹们改善改善伙食,能否顿顿多加个荤菜了。
可怜师弟师妹们没那个口福了。
她这个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大师姐,当得确实不够好。
在阮秀满怀歉意、反身登山的时候,阮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神秀山,来到了龙泉郡城的郡守官署。
郡守吴鸢等候已久,没有跟圣人阮邛做任何客套寒暄,而是直接将一件官事说清楚。
如今大骊境内,一些极有可能是别国扶植的山上势力蠢蠢欲动。
尤其是今年开春以来,光是大的冲突就有三起,其中粘杆郎阵亡七人,朝廷震怒。
阮邛得知冲突的详细过程,和大骊朝廷的意愿后,想了想:“我会让秀秀和董谷,还有徐小桥三人出面,听命于你们大骊朝廷的此事负责人。”
吴鸢显然有些意外和为难:“秀秀姑娘也要离开龙泉郡?”
其实阮邛与大骊宋氏早有秘密盟约,双方职责和酬劳,条条框框,早就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但是这些年都是大骊朝廷在“给”,没有任何“取”,即便是这次龙泉剑宗按照约定,为大骊朝廷效力,礼部侍郎在飞剑传信的密信上也早有交代,只要阮圣人愿意派遣金丹境地仙董谷一人出马,则算诚意足矣,绝对不可过分要求龙泉剑宗。
吴鸢当然不敢自作主张。
所以得知阮秀也要出山后,吴鸢于情于理,都觉得不妥。
应该是知道吴鸢和大骊朝廷为何会感到为难,阮邛笑道:“放心,我会叮嘱秀秀,她这趟出山办事,尽量不出手。而且哪怕出现任何意外,我也不会迁怒你们大骊。”
吴鸢依旧不敢擅自答应下来,阮邛话是这么说,可他吴鸢哪敢当真,世事复杂,只要出了稍大的纰漏,大骊朝廷与龙泉剑宗的香火情,岂会不出现折损?
宋氏那么多心血,一旦付诸流水,整个大骊,恐怕就只有先生崔瀺能够承担下来了。
所以吴鸢也没有含糊,说他必须上报礼部。
阮邛点头道:“可以,郡守大人尽早给我答复就是了。”
然后阮邛问道:“我想在卢氏遗民刑徒当中,挑选几人作为剑宗记名弟子,你可以一并上报给朝廷,看看能否答应,万一与那几拨粘杆郎发生冲突,你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吴鸢苦笑道:“好的。”
说完了正事,阮邛来去如风,毫不拖泥带水。留下一个愁眉苦脸的吴郡守,酝酿着措辞,该如何跟朝廷落笔说这两件事。
大骊朝廷在国师崔瀺手上,打造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下机构,其中所有相关人员,一律被称为粘杆郎,每次奉命离京,三人一伙,钦天监一人,相师一人,阴阳家术士一人,负责为大骊搜罗地方上所有适合修道的良材美玉。
一旦被粘杆郎相中,哪怕是被练气士早就选中却暂时没有带上山的人选,一律必须为粘杆郎让道。
大概这也是粘杆郎这个名称的由来。
崔瀺成为国师、大骊国势兴盛后,历史上不是没有因为此事而大打出手,只是数次之后,大骊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就消停了,因为那头绣虎无一例外,为粘杆郎撑腰到底。
一位元婴境老祖坐镇的仙家府邸,一位老金丹境修士已经考验了某个山下少年长达六年之久,潜心雕琢那块璞玉,准备收为继承衣钵的嫡传弟子,结果被一伙路过的粘杆郎发现少年是棵好苗子,老金丹境修士遇上了蛮横不讲理的粘杆郎,气得咬牙切齿,他甚至愿意交出一大笔神仙钱,但粘杆郎只是执意要带走那名少年。
双方争执不休,最终引发了一场恶战,粘杆郎被当场击杀两人,逃遁一人。
照理说,老金丹境修士的所作所为,合乎情理,而且已经足够给大骊朝廷面子,再者老金丹境修士所在山头,是大骊屈指可数的仙家洞府。
可到头来,仍是被足足六千大骊铁骑围山,更别说近百名武秘书郎,加上数百架无比昂贵珍稀的墨家机关,以及百余被刑部衙门招徕的练气士、纯粹武夫。
美其名曰演武!
战事惨烈。
大骊甚至出动了那尊北岳正神。
最后那座曾是大骊北方边境上最大的仙家门派,被打得等于削掉了半座山头,元气大伤,沦落到二流垫底的势力。
元婴境老祖战死,老金丹境修士被大骊武将亲手割掉头颅,再被一名剑修随身携带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干瘪头颅“传首”边境诸多山头。
在那之后,大骊国境内的山上神仙,气焰收敛了许多,便是一些早就依附大骊朝廷的骄横势力,也开始对门内嫡传弟子叮嘱一番。
据说那次战事落幕后,很少离开京城的国师绣虎,出现在了那座山山巅,却没有对山上残余“逆贼”痛下杀手,只是让人立起了一块石碑,说是以后用得着。
如今那块山顶石碑,依旧空白无字,不知是国师大人忘了这桩陈年旧事,还是时机未到。
一座大骊北境上有仙家洞府扎根多年的高山之巅,有个登山没多久的儒衫老者,站在一块没有刻字的空白石碑旁,伸手按在石碑上边,转头望向南边。
山顶,就只有老人一人,没有任何人陪同。
所有经历过当年那场血腥屠杀的仙家门派老一辈,都战战兢兢汇聚在距离山顶不太远的地带。
至于后来山门新收的年轻弟子们,更是一个个被严令不得离开各自的府邸屋舍,谁敢擅自走动,直接打断长生桥,丢到山脚!
这座大骊北方曾经无比高高在上的门派里的所有老人,此刻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忧惧和无奈,唯恐那个大骊国师,毫无征兆地一声令下,就来一个秋后算账,将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生气的山头斩草除根!
面容肃穆的绣虎崔瀺突然微笑玩味道:“你陈平安不是喜欢讲道理吗,这次我就看看你还能不能讲。”
乘坐那艘核雕小舟变化而成的锦绣楼船,不过一个时辰,就破开一座云海,落在了水雾缭绕的峰峦之间。紫阳府到了。
从稍高处俯瞰,这座仙家门派规模已经不输世俗王朝的皇宫,居中地带有一大片在阳光下泛起紫金颜色的恢宏建筑。
陈平安一行下船后,自称洞灵真君吴懿的高挑女修,便收起了核雕小舟放入袖中,至于那些莺莺燕燕的妙龄少女,纷纷变成一张张符纸,却没有被那位洞灵真君收回,而是随手一拂袖,打入不远处一条潺潺而流的河水之中,化作阵阵氤氲灵气,融入河水。
一个高瘦老者立即识趣地出现在河对岸,向着吴懿跪地磕头,口中大呼道:“积香庙小神,拜见洞灵老祖,在此叩谢老祖的大恩大德!”
朱敛一巴掌拍在裴钱脑袋上,轻声道:“你的同道中人又出现了,不去把臂言欢?”
裴钱翻了个白眼。
吴懿神色淡漠:“无事就退回你的积香庙。”
那名神祇赶紧起身告退,化作一股夹杂有点点金光的青烟掠入河水,一闪而逝。
吴懿笑着解释道:“出门就是这点不好,很难有清净。”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理解。
吴懿随口问道:“陈公子,上次与你同行的众人当中,比如我父亲最喜欢的红棉袄小姑娘,他们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陈平安笑道:“都在大隋那边求学。”
吴懿似乎有些遗憾。
父亲曾经透露过,那个名为于禄的高大少年,正是隐姓埋名的卢氏王朝亡国太子!
一身浓郁龙气,简直就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当年父亲不知为何没有下嘴,她在父亲眼皮子底下不敢妄动,跟着错过了,就是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饱餐一顿,说不定就能够破开那个该死的金丹境瓶颈。
为了破境,为了能够跻身如今蛟龙之属的“大道尽头”——元婴境,弟弟不惜成为寒食江神祇,自己则勤修道家旁门术法,不能说无用,只是进展极其缓慢,简直让人抓狂。
难不成真要之后的百年千年,还要活在父亲的阴影下?
随时随刻提心吊胆,害怕父亲哪天饿了,或是与人厮杀,重伤了需要食补,就拿他们两个子女填肚子?
当年自己与那可怜的弟弟陪同父亲,见到了大骊国师崔瀺,但那次经历就不算好。
绣虎凭借一方古砚台,硬生生以上古神通打去父亲三百年道行,事后父亲迁怒于她和弟弟,打得他们无比凄惨。
不过结果还不错,父亲总算离开了黄庭国,她与弟弟再不必心头如压大山,毕竟数千年悠悠岁月里,被这个性情暴戾的父亲吃掉的子孙不计其数。
况且紫阳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骊朝廷认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独立于黄庭国之外。
吴懿当然只是一个化名,她身为紫阳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后裔,如果不是父亲寄来的那封家书,哪怕是有远游境武夫担任扈从的陈平安,她一样懒得搭理,无非是独木桥和阳关道,各走各的,她何至于如此殷勤,亲自赶去迎接,还得拗着性子对一个年轻人挤出笑脸来?
吴懿带着陈平安他们缓缓行走在河边大路上,大路平整异常,以大块大块的青色条石铺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就一直盯着亮如镜面的青石地板,看着里边那个黑炭丫头,龇牙咧嘴,自得其乐。
吴懿先前在楼船上并没有怎么跟陈平安闲聊,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为陈平安大致介绍了紫阳府的历史渊源。
陈平安应对得只能说勉强不失礼,在这类事情上,别说是风雷园刘灞桥,就是李槐,都比他强。
大概是因为开辟出一座水府、炼化有水字印的缘故,踩在上边,陈平安能够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水运精华蕴藏在脚下的青色巨石当中。
陈平安环顾四周,心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