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的西边大山,人迹罕至,唯有烧炭的樵夫和挖土的窑工出没,如今一座座仙家府邸占据山头。
更有牛角山这座仙家渡口,陈平安不止一次看到小镇的孩子,一起端着饭碗蹲在墙头上,仰头等着渡船的掠过,倘若凑巧瞧见了,就要大呼小叫,雀跃不已。
这次返回落魄山的山路上,陈平安和裴钱遇到了一支去往衣带峰的仙师车队。
要在这边落脚,打造洞府,有一点不好,就是阮邛立下规矩,不许任何修士肆意御风远游。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阮邛建立龙泉剑宗后,不再仅是坐镇圣人,也是为了开枝散叶需要人情往来的一宗宗主,所以开始略微开禁,让金丹地仙的弟子董谷负责筛选出几条御风蹈虚的路线,只要跟龙泉剑宗讨要几枚袖珍铁剑样式的“关牒”腰牌,在骊珠福地便可以稍稍自由出入。
只不过迄今为止还留在龙泉郡的十数股仙家势力,能够拿到那把小巧铁剑的,寥寥无几。
倒不是龙泉剑宗眼高于顶,而是铸剑之人,不是阮邛,也不是那几位嫡传弟子,而是阮邛的独女阮秀。
那位秀秀姑娘铸剑出炉的速度,极慢,磨磨蹭蹭,一年才勉强打造出一把,只是谁好意思登门催促?
即便有那脸皮,也未必有那胆识。
如今山上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前些年,礼部清吏司郎中亲自带队的那拨大骊精锐粘杆郎,南下书简湖“讲理”,秀秀姑娘几乎凭借一人之力,就摆平了一切。
当初掏出金精铜钱选址衣带峰的仙家门派,山门祖师堂位于云霞山所在的梦粱国,属于东宝瓶洲山上的二流最末势力。
当初大骊铁骑势如破竹,委实不是这座门派不想搬,而是舍不得那笔开辟府邸的神仙钱就这么打了水漂。
何况祖师堂有一位老祖师,作为自家山上硕果仅存的金丹地仙,如今就在衣带峰结茅修行,身边只跟了十余位徒子徒孙,以及一些仆役婢女,这位老修士与山主关系不和,门派此举,本就是想要将这位脾气执拗的祖师爷送出门,省得每天在祖师堂那边拿捏架子,吹胡子瞪眼睛,害得晚辈们谁都不自在。
陈平安走得不急,仙师们的马车却不慢。陈平安就带着裴钱让出道路,不承想仙师车队也跟着停下。
车队有两辆马车,二十余人,其实真正的衣带峰谱牒仙师才三人而已,其余皆是峰上的杂役扈从。
一位年轻修士与两位貌美女修分别走下马车。其中一位女修怀抱一头慵懒蜷缩的年幼白狐。
年轻修士是衣带峰老祖师的几位嫡传之一,他来到陈平安身边,主动打招呼笑道:“陈山主,我是衣带峰宋园。先前师父带我去拜访落魄山,站得靠后,陈山主兴许没有印象了。”
这话说得圆而不滑,很漂亮。
陈平安其实认得宋园,自己本就记性好,又从来不是那种鼻孔朝天的人,连当年青蚨坊的翠莹都记得住,更别提邻居山头一位金丹地仙的嫡传弟子了。
事实上那天衣带峰地仙拜访落魄山,宋园非但没有站得靠后,反而是几位师兄师姐站在后排,宋园就站在师父身侧,毕竟是关门弟子,最受宠。
皇帝也爱么儿,就是这么个理。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问道:“小宋仙师这是从外地回来?”
宋园有些讶异,衣带峰上,有位师叔也姓宋,所以这位落魄山山主,一口喊出小宋仙师,就很有讲究和嚼头了。
宋园点头道:“我与刘师妹刚刚从云霞山那边观礼回来,有朋友当时也在观礼,听说我们骊珠福地是一洲少有的钟灵毓秀之地,便想要游历我们龙泉郡,就与我和刘师妹一起回了。”
宋园不露痕迹后退两小步,朝两位年轻女修伸出手掌,道:“给陈山主介绍一下,这位是刘师妹,我师父最宠溺的孙女,陈山主喊她润云便是。这位是南塘湖青梅观的周仙子,与刘师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刚刚从陈氏学塾那边过来,打算先去披云山林鹿书院看看,再回衣带峰。”
陈平安喊了声“刘姑娘、周仙子”,然后笑道:“那我就不耽误小宋仙师赶路了。”
宋园微笑点头,没有刻意客套寒暄下去。
关系不是这么拢来的,山上修士,只要是走到山腰的中五境仙家,大多清心寡欲,不愿沾染太多红尘俗事,既然陈平安没有主动邀请他们去往落魄山,宋园就不开这个口了,哪怕身旁那位青梅观周仙子已经给他使了眼色,他也只当没看见。
一路北游行来,这位靠着镜花水月一事让南塘湖青梅观颇多收益的周仙子,十分执拗,不愿错过任何人脉经营和山水形胜,几乎每到一处仙家府邸或是山河秀美的景观,她都要以青梅观秘法“截留”一幅幅画面,然后将自己的动人身姿“镶嵌”其中,逢年过节时分,就可以寄给一些财大气粗,肯为她一掷千金的相熟看客。
宋园一路陪同,其实是有些郁闷的,只不过周仙子与刘师妹关系素来就好,刘师妹又无比憧憬以后自家的衣带峰能打开镜花水月的禁制,自己也学一学这位八面玲珑的周姐姐,他就不多说什么了。
师父对这个孙女很宠爱,唯独此事,不愿答应,说一个女子装扮得花枝招展,抛头露面,成天对着一大帮心怀不轨的登徒子搔首弄姿,像什么话,衣带峰又不缺这点神仙钱。
那位周仙子也不管陈平安已经挪步,捋了捋鬓角发丝,眼波流转,出声说道:“陈山主,我听宋师兄说起过你多次,宋师兄对你十分仰慕,还说如今陈山主是骊珠福地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呢。不知道我和润云一起拜访落魄山,会不会唐突?”
宋园一阵头皮发凉,苦笑不已。
其实他与这位青梅观周仙子说过不止一次,骊珠福地不比其他仙家修道重地,这里形势复杂,盘根错节,神人众多,一定要谨言慎行,想必是周仙子根本就没有听入耳,或者是听到了更加激起了斗志,反而跃跃欲试。
只是周仙子啊周仙子,这大骊龙泉郡,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陈平安对宋园微微一笑,眼神示意这位小宋仙师不用多想,然后对那位青梅观仙子说道:“不凑巧,我近期就要离山,可能要让周仙子失望了。下次我返回落魄山,一定邀请周仙子与刘姑娘去坐坐。”
衣带峰刘润云正要说话,被宋园悄悄一把扯住袖子。
周仙子咬了咬嘴唇,又问道:“是这样啊,那不知道陈山主会何时返乡?琼林好早做准备。”
陈平安摇头笑道:“暂时真不好说。”
婷婷袅袅的青梅观仙子周琼林,侧身施了个万福,直起那纤细腰肢后,娇娇柔柔道:“很高兴认识陈山主,欢迎下次去南塘湖青梅观做客,琼林一定会亲自带着陈山主赏梅。我们青梅观的‘草堂梅坞春最浓’,久负盛名,一定不会让陈山主失望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如果有机会路过,一定会叨扰青梅观。”
周琼林瞧见了那个手持行山杖的黑炭丫头,微笑道:“小姑娘,你好呀。”
裴钱指了指自己还红肿着的脸庞,一副憨憨傻傻的笨模样,道:“我不太好哩。”
周琼林还要试图在这个瞧着很不讨喜的小丫头身上迂回一番,陈平安已经牵起裴钱的手告辞离去。
刘润云似乎想要为周姐姐打抱不平,只是宋园不但没有松手,反而直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吃痛的刘润云,极为讶异,这才忍着没有说话。
虽然从小到大,都在爷爷的庇护下,无忧无虑,性情娇憨,少有城府,可刘润云到底是一位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哪怕至今尚未跻身洞府境,却也不是真傻。
车队缓缓而过,驶出去很远后,事先得了吩咐的车夫才敢加快马蹄赶路。
车帘子掀开,周琼林看着那走在道旁的一大一小,只是那两人顾着埋头赶路,让她有些无奈,自己精通蛊惑男子心思的十八般武艺,却遇上了个不解风情的瞎子。
宋园独坐在前边马车的车厢,唉声叹气。
这个周仙子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回头上了衣带峰,一定要私底下跟师父说两句,省得润云给她带偏了。
道路上,裴钱吭哧吭哧耍了一套疯魔剑法后,笑眯眯问道:“师父,你猜那三个人里面,我最顺眼哪个?”
陈平安随口答道:“衣带峰刘润云?”
裴钱摇摇头,道:“再给师父猜两次的机会。”
陈平安笑道:“跟师父一样,是宋园?”
不料裴钱还是摇头跟拨浪鼓似的,否认道:“再猜再猜!”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为何是周琼林?”
对于善于钻营的周琼林,陈平安谈不上反感,但是更说不上喜欢。
主要是她那种拉拢关系的方式,太不得体妥当了,很容易给宋园惹上麻烦,万一惹来了恶感,周琼林可以返回南塘湖青梅观,继续当她的仙子,但是作为她半个朋友的宋园,以及宋园所在的衣带峰,可都走不掉,这一点,才是让陈平安不愿给周琼林半点面子的关键所在。
裴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动了两下,示意她要与师父说些悄悄话。
陈平安笑着弯下腰,裴钱一只手掌遮在嘴边,对他小声说道:“那个周仙子,虽然瞧着狐媚狐媚的,当然啦,肯定还是远远不如女冠姐姐和姚近之好看的。但是呢,师父我跟你说,我瞧见她心里面,住着好多好多穿破衣服的可怜小人哩,都跟当年的我差不多,瘦不拉几的,快饿死了,而她呢,就很伤心,对着一只空落落的大饭盆,不敢看他们。”
陈平安内心一震,猛然间抬头望去,车队已经远去。
陈平安喃喃说了句先前那位仙子说过的一句话:“是这样啊。”
见陈平安缓缓而行,裴钱挥着行山杖,有些疑惑,扬起脑袋,问道:“师父,不开心吗?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裴钱想了想,很快就想出了补救之法,她张大嘴巴,然后摇晃脑袋,做了一个狼吞虎咽的样子,道:“好了,我已经把话都吃回肚子啦,师父赶紧开心起来!”
陈平安笑容灿烂,轻轻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她的脑袋动不了,但身体反而左摇右晃起来。
“等师父离开落魄山后,你去衣带峰找那个周姐姐,就说邀请她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如果周姐姐要你帮着去拜访龙泉剑宗之类的,你就说自己是个小孩子,做不得主。如果有些事情,实在不敢确定,你就去问问朱敛。”
裴钱“哦”了一声,道:“放心吧,师父,我如今待人接物,很滴水不漏的,压岁铺子那边的生意,这个月就比平时多挣了十四两三钱银子!这在南苑国那边,能买多少箩筐的雪白馒头啊!师父,再给你说件事情啊,挣了那么多钱,我这不是怕石柔姐姐见钱起意嘛,还故意跟她商量了一下,说这笔钱我们偷偷藏起来好了,反正天不知地不知,就当是姑娘家家的私房钱啦,没想到石柔姐姐竟然说要好好想想,结果她想了好多好多天,我都快急死了,一直到师父你回家前两天,她才说了一句‘还是算了吧’。唉,这个石柔,幸好没点头答应,不然就要吃我一套疯魔剑法了。不过看在她还算有点良心的分上,我就自己掏腰包,买了一把铜镜送给她,就是希望石柔姐姐能够不忘本,每天多照照镜子。哈哈,师父你想啊,在镜子里,石柔姐姐看到了个不是石柔的糟老头子……”
裴钱像只小麻雀围绕在陈平安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陈平安摸着额头,不想说话。
真不知道压岁铺子两人,到底是谁逗谁,好像谁也没占着便宜。
“师父为什么不自己邀请周琼林?不过,由我这个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亲自出马,她也应该觉得很荣幸了。”
“我只是认可她那些不为人知的善举,不是认同她在经营关系一事上的不周密,所以师父就不能出面。不然一旦让她误以为龙泉郡处处山头皆如我们落魄山,就她那种行事风格,兴许在青梅观那边顺风顺水,可到了这边,迟早要碰壁吃苦头。能够在这里买下山头的修道仙师,一旦跟她起了冲突,可不会管什么南塘湖青梅观,到最后,可不就是我们害了她?”
“师父,你说得弯来绕去,我又用心好学,喜欢认真想事情,结果我脑壳疼哩。”
“那就别想了,听听就好。”
“可是左耳进右耳出,不是好事啊。朱老厨子就总说我是个不开窍的,还喜欢说我既不长个子也不长脑子。师父,你千万别信他啊。”
“不许在背后说人闲话。”
“哦,晓得嘞。”
“其实不是什么都不能说,只要不带恶意就行了,那才是真正的童言无忌。师父之所以显得不近人情,是怕你年纪小,习惯成自然,以后就拧不过来了。”
“但是如果我自己并不知道是恶意,但其实又是真的恶意,结果就做了错事,办了坏事,怎么办?”
“有师父在啊。”
到了落魄山,郑大风还在忙着监工,不稀罕搭理陈平安这位山主。
朱敛的宅子里,墙壁上已经挂满了画卷,皆是仕女图,而且画的全部是北岳地界的女子神祇,栩栩如生,十分传神,光是发髻就多达十余种。
陈平安憋了半天,问道:“岑鸳机就没说你为老不尊?”
朱敛笑呵呵道:“小姑娘只称赞老奴是丹青圣手。”
陈平安无言以对。
三人一起去往竹楼。
朱敛问道:“少爷这么快就要走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艘跨洲渡船最近几天就会到达牛角山。”
身形佝偻的朱敛揉着下巴,微笑不语。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个说法?有话直说。”
朱敛挠挠头,道:“没事,就是没来由想起咱们这大山之中,鹧鸪声起,离别之际,有些感触。”
陈平安一头雾水。
朱敛说是去瞅瞅岑鸳机练拳,走了。
陈平安到了竹楼下,没有着急登楼,在崖畔石凳上坐着。裴钱很快就带着已经名为陈如初的粉裙女童,一起飞奔过来。
陈平安娴熟伸手,结果手里马上多了一把瓜子。
陈如初是文运火蟒化身,其实读书极多,所以陈平安忍不住问道:“古诗词和文人笔劄,关于鹧鸪,有什么说法?”
陈如初赶忙停下嗑瓜子,正襟危坐,把一大堆关于鹧鸪的诗词篇章娓娓道来,听得裴钱直打瞌睡,赶紧多嗑瓜子提神。
陈平安觉得也没能真正琢磨出朱敛的言下之意,多是“山深闻鹧鸪”,阐述离别苦之类。陈平安懒得多想了,稍后还要登楼,多担心自己才是。
小丫头突然笑道:“还有一句,‘溪流湍急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裴钱灵光乍现,忙道:“哦,老厨子是说秀秀姐姐呢。”
陈平安放下手中还剩大半的瓜子,默默起身,去了二楼。
被喂拳挺好。
二楼内,老人崔诚依旧光脚,只是今日却没有盘腿而坐,而是闭目凝神,拉开一个陈平安从未见过的陌生拳架,一掌一拳,一高一低。
陈平安没有打搅老人的站桩,摘了斗笠,犹豫了一下,连剑仙也一并摘下,安静坐在一旁。
崔诚睁开眼,姿势不变,缓缓道:“天下拳法,无非刚柔。我之拳法,可谓至刚。当年行走四方,柔拳见过不少,可从未有拳种当得起‘至柔’二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与老前辈的拳法相比,如果不争什么双方拳法高低和拳意轻重,只说想要练到至柔境界,应该更难,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愿意转为练拳,做到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纯粹的江湖武夫,很难很难。因为除了拳谱和桩架,心性也要契合,架从下往上走,意由内及外发,心意不到,休想登顶。”
崔诚收起拳架,点头道:“这话说得凑合,看来你对于拳理领悟一事,总算比那黄口小儿要略强一筹。”
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想要从这个老人那边讨到一句好话,难度之大,估摸着跟当年郑大风跟杨老头聊天,想从杨老头嘴里掏出十个字以上,差不多。
崔诚跟着坐下,凝望着这个年轻人。
从书简湖返回后,经过先前在此楼的练拳,外加一趟游历东宝瓶洲中部,陈平安已经不再是双颊凹陷的形神憔悴,而且目为人之神气凝聚所在,他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么是井水干涸,唯有漆黑一片,要么就是井水满溢,更难看破井底景象。
崔诚问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光阴倒流,心境不变,你会如何处置顾璨?杀还是不杀?”
陈平安答道:“仍是不杀。”
崔诚皱眉道:“为何不杀?杀了,无愧天地,那种手刃亲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里,却极有可能让你在未来的岁月里,出拳更重,出剑更快。人唯有心怀大悲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摆钝刀,磨损意气。杀了顾璨,亦是止错,事后你一样可以补救。之前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而且更加省心省力。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难道顾璨就能比你办得更好?陈平安!我问你,为何别人作恶,在你拳下剑下就死得,而于你有一饭之恩、一谱之恩的顾璨,就死不得?”
崔诚的语气和措辞越来越重,到最后,他一身气势如山岳压顶。
更怪之处,在于崔诚分明没有任何拳意在身,别说十境武夫,当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一个正襟危坐,身着儒衫的书院老夫子。
“无愧天地?连泥瓶巷的陈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剑行走天下,替她与这方天地说话?”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讥笑,道:“在书简湖大义灭亲,杀了顾璨,一走了之,难吗?难。可有我在书简湖耗费三年光阴那么难吗?没有。我的选择,最终有没有让书简湖的世道,变得更好一点点?有。顾璨活下来,弥补他欠下的恶果恶业之后,会不会禀性难移,再行恶事,以至于对未来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坏事?我不确定,可我在看。哪怕我远游北俱芦洲,还有曾掖和马笃宜在看,青峡岛刘志茂,宫柳岛刘老成,池水城关翳然,都在看。”
崔诚对这个答案犹然不满意,可以说是更加恼火,他怒目相向,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眯眼沉声道:“难与不难,如何看待顾璨,那是事,我现在是在问你的本心!道理到底有无亲疏之别?你今日不杀顾璨,以后落魄山裴钱,朱敛,郑大风,书院李宝瓶,李槐,或是我崔诚行凶为恶,你陈平安又当如何?”
陈平安神色自若,道:“到时候再说。”
崔诚问道:“那你如今的疑惑,是什么?”
“与魏檗聊过之后,少了一个。”陈平安答道,“所以现在就只是想着如何成为最强武夫,如何炼出剑仙。”
崔诚还是摇头,嗤笑道:“小稚童背大箩筐,出息不大。”
陈平安笑道:“那就恳请老前辈再活个百年千年,到时候看看谁才是对的。”
崔诚瞥了眼陈平安有意无意没有关上的屋门,嘲讽道:“看你进门的架势,不像是有胆子说出这番言语的。”
陈平安拍了拍肚子,道:“有些大话,事到临头,不吐不快。”
崔诚点点头,道:“还是皮痒。”
陈平安突然问道:“老前辈,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崔诚点头,道:“是。”
除了意气任侠之外,施恩不图报,自然算是好人。
陈平安又问道:“觉得我是道德圣人吗?”
崔诚瞥了眼年轻人,道:“像。”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外,微笑道:“那看来这个世道的聪明人,确实是太多了。”
崔诚哈哈大笑,十分畅快,似乎就在等陈平安这句话。
陈平安缓缓道:“我想过东海观道观的老道人处心积虑灌输给我的脉络学,还有我曾经专门去精读深究的佛家因明之学,以及儒家几大脉的根柢学问,当然为了破局,也想了国师崔瀺的事功学问,我想得很吃力,虽说只是略懂皮毛,但也偶有所悟所得,我有个很奇怪的想法……”
说到这里,陈平安从咫尺物随便抽出一支竹简,放在身前地面上,伸出手指在居中位置上轻轻一画,道:“如果说整个天地是一个‘一’,那么世道到底是好是坏,可不可以说,就看众生的善念恶念、善行恶行各自汇聚,然后双方拔河,哪天某一方彻底赢了,就要天翻地覆,换成另外一种存在,善恶,规矩,道德,全都变了?就像当初神道覆灭,天庭崩塌,万千神灵崩碎,三教百家奋起,稳固山河,才有今天的光景。可修行之人证道长生,得了与天地不朽的大造化之后,本就全然断绝红尘,人已非人,那么天地更换,又与早已超然物外的‘我’,有什么关系?”
崔诚指了指陈平安身前那支纤细竹简,道:“兴许答案早就有了,何须问人?”
陈平安低头望去,那支泛黄的竹简上写着自己亲自刻下的一句话:一时胜负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
陈平安喃喃道:“可是一个山下的凡夫俗子,哪怕是山上的修行之人,又有几人能看得到这‘千秋万古’。凭什么做好人就那么难?凭什么此生过不好,就只能寄希望于来生?凭什么讲道理还要靠身份、权势、铁骑、修为、拳与剑?凭什么讲道理都要付出代价?”
崔诚笑道:“想不明白?”
陈平安默不作声。
崔诚站起身,伸手朝上指了指,道:“想不明白,那就亲自去问一问可能已经想明白的人,比如那老秀才。老秀才靠那自称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能够请来道祖佛祖落座,你陈平安有双拳一剑,不妨一试。”
陈平安抬起头。
崔诚收回手,笑道:“这种大话,你也信?”
陈平安笑了笑。
崔诚问道:“一个太平盛世的读书人,跑去指着一位涂炭生灵乱世武夫,骂他即便一统山河,可仍是滥杀无辜,不是个好东西,你觉得如何?”
陈平安答道:“不提根本善恶,只是个蠢坏。关键在于哪怕他说了对方的功劳,实则心中并不认可,之所以有此说,不过是为了方便说出下半句,故而蠢而坏。”
崔诚指了指屋外,道:“凭这个答案,来了落魄山,见与不见在两可之间的一个人,估摸着是愿意见你了,接下来就看你愿不愿意见他了。见了该怎么谈,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出门之后,记得关上门。”
陈平安转头望去,门外的老书生一袭儒衫,既不寒酸,也无贵气。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屋外,轻轻关门。
老儒士凭栏而立,眺望南方。
陈平安与这位昔年文圣首徒的大骊绣虎,并肩而立。
崔瀺率先下楼,陈平安尾随其后,两人一起登山去往山巅的那座山神祠庙。
宋山神早已金身退避。
两人并肩缓行,拾阶而上。
崔瀺第一句话,竟然是一句题外话:“魏檗不跟你打招呼,是我以势压他,你无需心怀芥蒂。”
陈平安说道:“当然。”
崔瀺问道:“书简湖之行,感受如何?”
陈平安说道:“说客气话,就是还好,虽然混得惨了点,但不是全无收获,有些时候,反而得谢你,毕竟坏事不怕早。如果撂狠话,那就是我记在账上了,以后有机会就跟国师讨债。”
崔瀺“嗯”了一声,浑然不上心,自顾自说道:“扶摇洲开始大乱了,桐叶洲因祸得福,几头大妖的谋划早早被揭露,反而开始趋于稳定。至于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陈淳安在,想必怎么都乱不起来。中土神洲阴阳家陆氏的一位老祖宗,拼着耗光所有修行,终于给了儒家文庙一个确切结果,剑气长城一旦被破,倒悬山就会被道老二收回青冥天下,南婆娑洲和扶摇洲,极有可能会成为妖族的囊中之物,所以妖族到时候就可以占据两洲气运,在那之后,会迎来一个短暂的安稳,此后妖族主攻中土神洲,届时生灵涂炭,万里硝烟,儒家圣人君子陨落无数,其余诸子百家,同样元气大伤。所幸一位不在儒家任何文脉之内的读书人,离开孤悬海外的岛屿,仗剑劈开了某座秘境的关隘,能够容纳极多的难民,现在那三洲的儒家书院弟子,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将来的迁徙一事。”
崔瀺略微停顿,继续道:“这只是一部分的真相,敌我双方,还有浩然天下内部,儒家自身,诸子百家当中的押注,可谓一团乱麻。这比你在书简湖拎起某人心路一条线的线头,难太多。人心各异,也就怨不得天道无常了。”
陈平安面无表情,下意识伸手去摘养剑葫喝酒,只是很快就停下了动作。
崔瀺步步登高,缓缓道:“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们都还有时间。”
崔瀺说道:“崔东山在信上,应该没有告诉你这些吧,多半是想要等你这位先生,从北俱芦洲回来再提,一来可以免得你练剑分心,二来那时候,他这个弟子,哪怕是以崔东山的身份,在咱们东宝瓶洲也阔气了,才好跑来先生跟前,显摆一二。我甚至大致猜得出,那时候,他会跟你说一句,‘先生且放心,有弟子在,东宝瓶洲就在’,那是一种令他很心安的状态。崔东山如今能够心甘情愿做事,远远比我让他低头出山,效果更好,所以我也需要谢你。”
陈平安没有说话。
崔瀺瞥了眼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玉簪子,道:“陈平安,该怎么说你才好呢?聪明谨慎的时候,少年老成,可是犯傻的时候,也会灯下黑,对人对物都一样。朱敛为何要提醒你,山中鹧鸪声起?你若是真正心定,与你平时行事一般,定得像一尊佛,又何必害怕与一个朋友道声别?世间恩怨也好,情爱也罢,不看怎么说的,要看怎么做。”
“再者,你就没有想过,老龙城一役,出手之人是飞升境杜懋,连她赠送给你的咫尺物玉牌都毁了,若是寻常的簪子,还能存在?”
崔瀺双手负后,仰起头,接着道:“见微知着。一直看着光明璀璨的太阳,心如花木,向阳而生,那么自己身后的阴影,要不要回头看一看?”
陈平安伸手摸了一下玉簪子,缩手后问道:“国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诚挚之言?”
崔瀺洒然笑道:“半个我,如今是你的弟子,我爷爷,还在你家住着,虽身为大骊国师,我也要公私兼顾。”
陈平安信,只是不全信。
崔瀺走上台阶顶部,转身望向远方。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举了举,说了句“我喝点酒”,然后就坐在台阶上。
崔瀺问道:“你觉得谁会是大骊新帝?藩王宋长镜,放养在骊珠洞天的宋集薪,还是那位娘娘偏爱的皇子宋和?”
陈平安摇摇头。
崔瀺笑道:“宋长镜选了宋集薪,我选了自家弟子宋和,然后做了一笔折中的买卖:观湖书院以南的某地会建造一座陪都,宋集薪封王就藩于老龙城,同时遥掌陪都。这里头,那位在长春宫吃了好几年斋饭的娘娘,一句话都插不上嘴,是不敢说,怕死。现在应该还是觉得在做梦,不敢相信真有这种好事。其实先帝是希望弟弟宋长镜在监国之后,直接登基称帝,但是宋长镜没有答应,当着我的面,亲手烧了那份遗诏。”
陈平安喝着酒,抹了把嘴,道:“如此说来,皆大欢喜。”
崔瀺问道:“你当年离开红烛镇后,一路南下书简湖,觉得如何?”
陈平安说道:“死人很多。”
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补充道:“很多!”
崔瀺轻轻抬脚,轻轻踩下,叹道:“世间的悲欢离合,自然无贵贱之分,甚至分量的轻重都差得不多,但位置,其实有高下之别。”
崔瀺问道:“知道我为何要选择大骊作为落脚点吗?还有为何齐静春要在大骊建造山崖书院吗?当时齐静春不是没得选,其实选择很多,都可以更好。”
陈平安说道:“我只知道不是跟传闻那般,说齐先生想要掣肘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师兄。至于真相,我就不清楚了。”
崔瀺微笑道:“齐静春这辈子最喜欢做的,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怕我在东宝瓶洲折腾出来的动静太大,大到会牵连已经撇清关系的老秀才,所以他必须亲自看着我在做什么,才放心,他要对一洲苍生负责任。他觉得不管是谁,在做一件事的时候,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只要用心再用心,代价就可以减少再减少。而改错和补救两事,就是读书人的担当,读书人不能只是空谈‘报国’二字。这一点,跟你在书简湖是一样的,喜欢揽担子,不然那个死局,死在何处?直截了当杀了顾璨,未来等你成了剑仙,那就是一桩不小的美谈。”
陈平安一言不发。
崔瀺笑道:“我与你说这些,是私事,便有私心。”
崔瀺又问道:“有没有想过,阿良与齐静春关系那么好,当年在大骊京城,为何不杀我,连大骊先帝都不杀,而只是坏了那座仿造白玉京,更留了先帝三年寿命?”
陈平安摇摇头,疑惑道:“不知道。”
崔瀺微笑道:“不妨依循某个臭牛鼻子的脉络学,多想一想你已经看在眼中的既定事实,推算一二,其实不难。”
陈平安缓缓道:“大骊铁骑提前火速南下,远远快过预期,因为大骊皇帝也有私心,想要在生前,能够与大骊铁骑一起,看一眼东宝瓶洲的南海之滨。”
崔瀺伸手指向一处,道:“再看一看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皱眉道:“那场决定剑气长城归属的大战,是靠着阿良力挽狂澜的。阴阳家陆氏的推衍,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终究是出了大纰漏。”
崔瀺偏移手指,又指向另一处,问道:“桐叶洲又如何?”
陈平安说道:“看似气运庇护一洲,使得妖族谋划过早浮出水面,桐叶洲得以逃过一劫。假定妖族真的能够攻破长城,桐叶洲就不适合作为它们第一个攻打地,而是倾向于南婆娑洲和扶摇洲,尤其是后者。”
崔瀺指了指地面,又问道:“我们东宝瓶洲,版图如何?”
陈平安喝了口酒,道:“是浩然天下九洲当中最小的一个。”
崔瀺再问道:“各洲版图有大小,各洲气运按版图分大小吗?”
陈平安摇头,当然不。
崔瀺指向地面的手指不断往南,问道:“你即将去往北俱芦洲,那么东宝瓶洲和桐叶洲相距算不算远?”
陈平安攥紧养剑葫,说道:“相较于其余各洲间距,可谓极近。”
崔瀺抬起手,指向身后,问道:“先前北俱芦洲的剑修遮天蔽日,赶赴剑气长城驰援,是不是你亲眼所见?”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艰难点头。
崔瀺笑了笑,道:“先前怪不得你看不清这些所谓的天下大势,那么现在,这条线的线头之一,就出现了。我先问你,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是不是一心想要与道祖比拼道法之高下?”
陈平安点头。
崔瀺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为何世人喜欢笑称道士为臭牛鼻子老道?”
陈平安说道:“因为传言道祖曾经骑青牛,云游各大天下。”
崔瀺轻声感慨道:“这就是线头之一。那位老观主,本就是世间最悠久的存在之一,岁数之大,你无法想象。”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双手揉着脸颊,手心皆是汗水。
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的真实身份,原来如此。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带给桐叶洲最好结果的线头一端,那个无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谋划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笔,当如何?那少年自己当然是无心,可老道人却是有意。”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以剑炉立桩定心意。
杂念絮乱,如雪花纷纷。
即便不管桐叶洲的存亡,那些认识的人,怎么办?
“劝你一句,别去画蛇添足,否则本来不会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祸得福的,让你一说,大半就变得该死必死了,信不信由你。先前说过,所幸我们还有时间。”
崔瀺显然对陈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当年也曾游历天下,而我的根本学问,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学说之外,还在‘细微’二字。所以我在踏足东宝瓶洲之前,就已经坚信两件事,妖族攻破剑气长城,是必然之势!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叶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叶洲,小小东宝瓶洲算什么?顶尖剑修被抽调半数的北俱芦洲,又算什么?一个商贾横行的皑皑洲,面对强敌,又有几斤骨气可言?”
崔瀺大手一挥,道:“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转瞬之间,尽在手中!一旦皑皑洲审时度势,选择不战而降,即便退一步说,皑皑洲选择中立,两不相帮,此消彼长,谁损失更大?如此一来,妖族占据了几洲实地和气运?这算不算站稳脚跟了?浩然天下总共才几个洲?然后妖族再对西北流霞洲,徐徐图之……当真是某些自诩聪明之人以为的那样,妖族只要一进来,只会被关门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机会一鼓作气,趁势占据蛮荒天下?”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道:“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为何崔东山当初在山崖书院会问那个问题,而且明白了阿良当年为何没有对大骊王朝痛下杀手。
崔瀺放声大笑,环顾四周,道:“说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将一人学问推广一洲,当那一洲为一国的国师,这就算大野心了?”
崔瀺满脸讥笑,啧啧摇头,又道:“一拳打破一座山岳,一剑砍死千万人,厉害吗?爽快吗?大势之下,你陈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着手指头算一算,那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恶,到最后还能留下几座山头,活下几个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涌入桐叶洲的妖族,讲不讲理。”
崔瀺嘴角翘起,笑道:“一切都是要还的。”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斩钉截铁道:“阿良当初在大骊京城,未曾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当时就更加确定,阿良相信那个最糟糕的结果,一定会到来,就像当年齐静春一样。这与他们认不认可我崔瀺这个人,没有关系。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还有蛮荒天下那帮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将一洲资源转化为一国之力,以老龙城作为支点,在整个东宝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条铜墙铁壁的防御线!”
崔瀺一挥衣袖,风云变幻。
落魄山之巅,顿时云雾蒙蒙。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陈平安发现脚下,逐渐浮现出一块块山河版图,星星点点,依稀如市井万家灯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宝瓶洲,东南桐叶洲,抢走北字前缀的俱芦洲,位置正北的皑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终才是被众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圆地方。
这不奇怪,因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妖族占据的蛮荒天下,也都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因为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你崔瀺为何不将此事昭告天下?
说了没人听,听了未必信。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随之会有应对之策。
崔瀺岔开话题,微笑道:“曾经有一个古老的谶语,流传得不广,相信的人估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年少时无意间翻书,凑巧翻到那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那句谶语是‘术家得天下’。不是阴阳家支脉术士的那个术家,而是诸子百家当中垫底的术算之学,比低贱的商家还要被人看不起的那个术家,其宗旨学问被人讥笑为商家账房先生……的那只算盘而已。”
“我们三教和诸子百家的那么多学问,你知道缺陷在哪里吗?在于无法计量,不讲脉络,更倾向于问心,喜欢往虚高处求大道,不愿精确丈量脚下的道路,故而当后人奉行学问,开始行走,就会出问题。而圣人们,又不擅长也不愿意细细说去,道祖留下五千言,就已经觉得很多了,佛祖干脆不立文字,我们那位至圣先师的根本学问,也一样是七十二学生帮着汇总教诲,编撰成经。”
崔瀺转头望向目眩神摇的陈平安,问道:“你在书简湖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见过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顺序学说差?我看未必吧。”
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反而问道:“为何要对我泄露天机?”
崔瀺微笑道:“书简湖棋局开始之前,我就与自己有个约定,只要你赢了,我就跟你说这些,算是与你和齐静春一起做个了断。”
陈平安问道:“赢了?你是在说笑话吗?”
崔瀺点头道:“就是个笑话。”
崔瀺一振衣袖,山河版图瞬间消失散尽,冷笑道:“你,齐静春,阿良,老秀才,还有陈清都,陈淳安,你们做的事情,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聪明人眼中,难道不都是一个个笑话吗?”
崔瀺转过头,望向这个身着青衫、发插玉簪、腰挂养剑葫的年轻人,剑客?游侠?读书人?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书简湖棋局已经结束,但人生不是什么棋局,无法局局新,好的坏的,其实都还在你这里。按照你当下的心境脉络,再这么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会让一些人失望,但也会让某些人高兴,而失望和高兴的双方,同样无关善恶。不过我确定,你一定不愿意知道那个答案,也不想知道双方各自是谁。”
陈平安看着这位大骊国师。确实与少年崔东山很相似,但的的确确已经是两个人了。
崔瀺笑道:“连你陈平安都像是个道德圣人了,这世道真是妙。说实话,我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天下兴亡,关我屁事。”
崔瀺似乎有感而发,终于说了两句无关大局的自家言语。
“豪门府邸,百尺高楼,撑得起一轮月色;市井坊间,挑水归家,也带得回两盏明月。”
“自古饮者最难醉。”
陈平安重新坐在台阶上,摘下养剑葫,却几次抬手,都没有喝酒。
崔瀺说道:“在你心中,齐静春作为读书人,阿良作为剑客,好似日月在天,给你指路,可以帮着你昼夜赶路。现在我告诉了你这些,齐静春的下场如何,你已经知道了,阿良的出剑,畅快不畅快,你也清楚了,那么问题来了,陈平安,你真的想好以后该怎么走了吗?”
陈平安沉默不语。崔瀺便走了。
因为答案如何,崔瀺其实并不感兴趣。
陈平安后仰躺下,将养剑葫放在身边,闭上眼睛。
没来由想起刻在倒悬山黄粱酒馆墙壁上的那句话,字迹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写给齐先生的。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条金色长线从落魄山竹楼处掠出,来到山巅,被陈平安握在手心,剑尖向下,轻轻挑起养剑葫,最终伸臂持剑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够够的了。”
陈平安持剑下山,连连喝酒,是真醉了,身形踉跄,路过朱敛他们宅子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练拳的岑鸳机。
她发现他一身酒气后,眼神畏缩,停下了拳桩,断了拳意。
陈平安一笑而过,摇摇晃晃走远之后,脚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转头道:“岑鸳机,你的拳,真不行。”
岑鸳机闭上一只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说话。
砰然一声。
陈平安应声倒地。
岑鸳机心中哀叹一声,装什么高手说什么大话啊。
只见那位年轻山主,连忙捡起剑仙和养剑葫,脚步快了许多。
瞧瞧,先前分明是装醉来着。
岑鸳机转头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愤愤不平,摊上这么个没轻没重的山主,真是误上贼船了。
在崖畔那边,陈平安趴在石桌上,滚烫的脸颊贴着微凉的桌面,就那么遥望远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龙泉郡,还有人胆敢这么急哄哄御风远游?
极远处,一抹白虹挂空,声势惊人,想必已经惊动很多山头修士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不去管了。在落魄山还怕什么?就这么昏睡过去。
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窍地就为了见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宝尽出,匆匆北归,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将已经酣睡的青衫先生,轻轻背起,脚步轻轻,走向竹楼,喃喃低语喊了一声:“先生。”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最为高耸的几座山头之一,本就是赏月的绝佳地点。
一身白衣的崔东山轻轻关上一楼竹门,当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归来月色和云白。
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二楼,老人崔诚已经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栏杆。崔东山喊了声“爷爷”,老人笑着点头。
老人负手而立,崔东山趴在栏杆上,两只大袖子挂在栏外。
崔诚不愿与崔瀺多聊什么,倒是对这个魂魄对半分出来的“崔东山”,兴许是觉得更加符合自己早年记忆的缘故,所以更亲近些。
崔诚问道:“怎么跑回来了?”
崔东山轻声道:“在外面逛荡来晃荡去,总觉得没啥劲。到了观湖书院地界,想起要跟那些教书匠碰面,鸡同鸭讲,心烦,就偷跑回来了。”
崔诚笑道:“既然做着无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恒心,不能总想着有趣无趣。”
崔东山用下巴当抹布,来回擦拭着栏杆,道:“知道啦。”
崔诚问道:“今夜就走?”
崔东山点点头,道:“正事还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欢较真,这会儿我既然自己选择向他低头,就愿赌服输,自然不会耽搁他的千秋大业,一定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就当小时候与家塾夫子交课业了。”
崔诚没有多说什么,老人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当年他就是迂腐教训得多,死板道理灌输得多,又喜欢摆架子,小崽子才负气离家,远游他乡,一口气离开了东宝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认了个穷酸老秀才当先生。
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
当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索要银钱,老人是既恼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孙,陋巷求学,能学到多大多好的学问?
这也就罢了,既然与家族服软,开口讨要,每个月就要这么点银子,还好意思开口?
能买几本圣贤书?
就算一年不吃不喝,凑得齐一套稍稍像样的文房清供吗?
当然了,老人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个老秀才的学问,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诚说道:“方才崔瀺找过陈平安了,应该兜底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并不觉得奇怪。崔瀺将他看得透彻,其实他看待崔瀺,一样相差无几,到底曾经是一个人。
崔东山转过头,问道:“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诚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拦得住?除了小时候被我关在阁楼念书逃不了之外,你哪次听过爷爷的话?”
崔东山说道:“这次就听爷爷的。”
崔诚道:“行吧,回头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东山笑逐颜开,娴熟地爬上栏杆,翻身飘落在一楼地面,大摇大摆走向朱敛那边的几栋宅子。
他先去了裴钱的院子,发出一串怪声,翻白眼吐舌头,张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过来的裴钱吓得一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黄纸符箓,贴在额头,然后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台那边,闭着眼睛就是一套疯魔剑法,嘴里瞎嚷嚷:“快走快走!饶你不死!”
崔东山怒喝道:“敲坏了我家先生的窗户,你赔钱啊!”
裴钱愣在当场,伸出双指,轻轻按了按额头符箓,防止坠落,心里想着,万一是妖魔鬼怪故意变幻成崔东山的模样,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她试探性问道:“我是谁?”
崔东山笑眯眯道:“大师姐呗。”
裴钱如释重负,看来是真的崔东山,于是屁颠屁颠跑到窗台边上,踮起脚跟,一边张望一边好奇问道:“你咋又来了?”
崔东山反问道:“你管我?”
裴钱摘下符箓放在袖中,跑去开门,却没看见崔东山,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结果一个抬头,就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家伙倒挂在屋檐下。
裴钱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眶里已经有些泪莹莹了,刚要开始放声哭嚎,崔东山就像那大雪天挂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锥子化了,以一个倒栽葱姿势从屋檐滑落,脑袋撞地,咚一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