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阳把董谷背回横槊峰后,这才晃晃悠悠御风返回自己的犹夷峰,独自蹲在崖畔,用喝酒来解酒。
赊月来到他身边,坐在一旁。
至于那桩婚事,赊月其实没那么难为情,一开始就只是有点措手不及才会扭捏,她又不是不喜欢刘羡阳,没啥好矫情的。
犹夷峰虽然是旧北岳山头,却紧挨着从处州搬来的那座祖山,故而依稀可以听见神秀山那边阮邛打铁铸剑的声响,一锤下去,火星四溅,屋室亮如白昼。
从犹夷峰望向祖山,忽明忽暗,就像神秀山悬了一盏风中灯火,为游子返乡指路。
横槊峰上,董谷很快就清醒过来,揉了揉太阳穴,察觉到屋外的那道熟悉气息。
这位常年黑衣装束、青年模样的元婴境立即起床,推开门,喊了声“小桥”。
横槊峰是宗门财库及收藏珍宝的秘府所在,董谷跻身元婴境后,由于是山野精怪出身,修行一事就宽裕了,再加上徐小桥不擅长也不喜欢经营事务,董谷就勉为其难当起了一个门派的账房。
其实龙泉剑宗支出极少,入账却多,董谷只需要将那些宝物和神仙钱记录在册即可,并不复杂。
徐小桥笑着点头,晃了晃手中的一串钥匙,解释道:“睡不着觉,就来你这边的宝库过过眼瘾。”
董谷坐在台阶上,脑子还是有点晕乎,对于师妹的习惯并不陌生,否则也不会给徐小桥那串钥匙。
龙泉剑宗的宝库,珍奇物件极多,当得起“琳琅满目”的说法,步入其中,如入宝山,徐小桥时不时就去里边游览。
因为师父是王朝首席供奉,大骊朝廷会定时送来丰厚的俸禄。
再加上宋氏用各种名头赏下的灵器、法宝,以及董谷都被蒙在鼓里的各种名目隐秘分成,每年都有五六笔数目不小的神仙钱,每当董谷询问来历,朝廷和户部也只推说是按规矩行事,不肯多说半句。
董谷在档案房却没能找到那些白纸黑字的相关契书,问过师父几次,想要知道是不是师父跟大骊宋氏的口头契约,师父却说记不得了,只管收下就是。
再后来董谷就习惯了,感觉就是躺着收钱。
同时,刘羡阳炼剑、谢灵一路破境都没动用财库家底,所以自家宗门是典型的钱多人少,没地方花钱。
徐小桥说道:“正阳山的庾檩今年初私底下寄了一封信给师父?”
董谷点点头:“主要是跟师父道歉,说自己当年因为年少无知才错过了一桩机缘,遗憾未能成为师父的亲传弟子,希望以后能够登门赔罪。师父就没搭理,没给庾檩正月里拜年的机会。当年我不太理解为何师父要把他们几个赶下山去,现在看来师父才是对的。他们资质虽好,可是品行不端,喜欢投机取巧,留在龙泉剑宗不是好事。金丹开峰,等于在山中自立门户,只会坏事。”
徐小桥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了柳玉。”
董谷搓了搓脸:“约莫男女情爱一事是最没道理可讲的。”
只是这样的道理,董谷可不想亲身领教,嘴上说说别人就行了。
苦酒尚有回甘时,苦情却似无涯山海都填不满的无底洞。
正阳山雨脚峰峰主庾檩是金丹境剑修,琼枝峰峰主冷绮的嫡传弟子柳玉是龙门境剑修,本命飞剑荻花。
这两个有望成为道侣的天才剑修都曾是在龙泉剑宗修行数年的暂不记名弟子,董谷、徐小桥他们几个都曾代师授业。
当年阮邛给庾檩几个留了很大的面子,让他们自行下山,转投别门,庾檩就跑去了那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
原本可以留在神秀山的柳玉因为倾心庾檩,徐小桥挽留不成,还是跟着下山了。
他们一个被秋令山陶烟波收为嫡传,一个被冷绮相中。
上次刘羡阳大闹正阳山宗门典礼,庾檩和柳玉都曾现身问剑。
刘羡阳对柳玉很客气,对庾檩就很不客气了,导致后者现在还是个山上笑话,有了个“一问剑就倒地装死”的说法。
不过笑话归笑话,三十来岁的一峰之主和金丹剑仙也是真。
徐小桥没来由说道:“亏得有刘羡阳在山上。”
董谷点点头,道:“如果不是有刘宗主在,可能师父一年到头跟咱们几个都说不了几句话。”
用刘羡阳的说法,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董谷几个别觉得师父不当宗主了就对他老人家不尊敬,虽说如今师父就是个白丁身份,可毕竟年纪摆在那里。
如果不是有刘羡阳这个活宝,龙泉剑宗会是一个很闷的山头。
徐小桥说道:“假设换成你我来当这个宗主,谢师弟肯定不会跟我们争什么,心里边是不服气的,还真就只有刘羡阳,方方面面都镇得住谢灵。”
先前婆娑洲陈氏有个擅长画龙的山上老前辈来看望多年好友阮邛,刘羡阳他们几个晚辈作陪。
对方不过是出于礼节喊了声刘宗主,再说了句年轻有为的场面话,毕竟刘羡阳属于半个自家人,曾经在醇儒陈氏游学十年,只是以画龙精妙名动天下的老人常年在外云游,不曾见过刘羡阳。
结果刘羡阳立即顺杆子来了一句“陈伯伯如何晓得我是玉璞境剑仙的”,一下子就把见多识广的老人给整不会了。
犹夷峰崖畔,刘羡阳轻声问道:“余姑娘,知道陈平安为什么不去蛮荒天下吗?”
赊月疑惑道:“他不是已经去过一趟蛮荒腹地了吗?立下那么大的功劳,还有人觉得他的隐官头衔名不副实?”
甭管是怎么做成的,反正他都宰掉了一个飞升境蛮荒大妖,如果再加上仙簪城那个比较虚的飞升境,就是两个了。
刘羡阳笑着摇头:“至少文庙那边暂时没人这么觉得。而且你说的跟我问的是不一样的。”
赊月问道:“那么答案是什么呢?”
刘羡阳笑道:“我也想知道答案,回头问问看。”
赊月顿时眼睛一亮:这是要回一趟龙须河畔的剑铺了?
刘羡阳站起身,赊月雀跃道:“这就回啦?”
刘羡阳笑道:“不着急,我先去看看那个铁了心要跟徐师姐拜师的少年到底适不适合上山修行,若是一见投缘,我就要跟徐师姐抢徒弟了!”
赊月摆摆手:“那我就不去了。”
刘羡阳后退几步,挥动胳膊,蹦跳几下,一个箭步往前冲,跳出山崖,身形画出一道弧线。
刘羡阳大喊大叫着坠向大地,回音袅袅,等到距离山谷只差丈余高度,蓦然出现一道璀璨剑光,如龙蛇蜿蜒于大地,还能听见刘羡阳那厮的一连串桀桀笑声。
因为按照刘羡阳的说法,书上的反派角色都是这么笑的。
再按照刘羡阳某些天马行空的设想,以后龙泉剑宗家大业大了,收取弟子一定要小心诸如二皇子、豪门世族私生子、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不起眼之人等等,以及看似修道资质平平,在师门饱受屈辱却隐忍不发的,太耗师门和长辈了,摊上一两个就要吃不消,容易被祭天,多年以后再被人敬酒上坟,热泪盈眶来一句“弟子终于大仇得报,师父泉下有知”……
赊月叹了口气,幼稚是真幼稚。
在那荒郊野岭,刘羡阳看着月色渐满寒酸门窗的草棚子,敲了敲门。
屋内少年睡眠极浅,立即警惕出声道:“谁?”
刘羡阳一板一眼道:“世外高人云游至此,见小子你根骨清奇,适宜上山修道,打算送你一桩缘法。”
面黄肌瘦的少年打开门,一手绕后,凭借月光,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说道:“不必了,我已经是煮海峰徐仙子的不记名弟子了。”
刘羡阳笑了笑。真是张嘴就来啊,这就有点投缘了。
刘羡阳远游求学多年,后来龙泉剑宗建立,他从婆娑洲返回,也只是待在等于废弃不用的龙须河畔的铺子里,连槐黄县城去得都比较少,就更别谈处州城了。
而这个少年,按照年纪,是在州城土生土长的,所以少年不认得眼前这位龙泉剑宗宗主实属正常。
至于少年为何偏偏认得徐小桥,师姐,刘羡阳想着约莫是她在州城与董半城合伙开了个仙家客栈的缘故。
徐师姐自己是不擅长操持买卖,但是擅长跟擅长挣钱的人往来,私房钱是有不少的,嫁妆不薄!
刘羡阳大步走入屋内,从袖中摸出一盏油灯,双指撚动,灯火微黄,照亮草屋。
李深源始终面朝这个不速之客。
刘羡阳环顾四周,真是家徒四壁,八面漏风,看着就有几分熟悉,转头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刘羡阳,人没见过,名字肯定听说过了吧,是龙泉剑宗的现任宗主,所以煮海峰徐小桥是我的师姐。”
身体紧绷的少年终于卸下心防,神色尴尬,因为绕在身后的那只手还握着一把柴刀。
这趟出远门,相依为命的就是一个装了些厚重衣物的包裹,再就是这把用来防身和开路的柴刀了,至于家里卖古董换来的碎银子和铜钱,早就在路上用完了。
其实在这趟出门之前,少年就已经偷偷离家出走过两次,但是都无功而返,苦头没少吃,不过攒了些经验,否则根本走不到龙泉剑宗。
屋内无桌无凳,刘羡阳就坐在床边笑问:“你既然有颗蛇胆石,为何不卖了换钱?家里人欠下的赌债再多,应该都可以一次性偿还才对,估计还有不少盈余。找个买家是不愁的,不说董水井的客栈,就是直接去州郡衙署开价,他们也会收下,保证给你一个公道价格。”
李深源神色黯然,干瘦如柴的少年低头看着脚上的那双破败草鞋:“我年纪太小,守不住钱财。爷爷偷偷留给我的这颗蛇胆石,不管跟谁换了再多的钱也留不住,只会被家里长辈拿去赌庄糟践了。”
刘羡阳问道:“上过学塾,读过书吗?”
“回禀刘宗主,我很早就通过县府两试,是童生了。”李深源抬起头,枯黄消瘦的脸庞泛起几分笑意,“去年本该参加学政老爷主持的院试,但是没有廪生夫子愿意帮我作保,未能入泮成为秀才。”
刘羡阳点点头。
说起来,自己和陈平安都没个功名在身,别说秀才了,如今连童生都不是。
在儒家书院,他们两个也是连个贤人都捞不着,不愧是难兄难弟。
其实李深源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他只是没能参加第二场覆试,而且之前的县府两考,他都是案首,只要继续参加院试,极有可能可以再次摘魁,这在科场就是读书人能够吹嘘一辈子的连中三小元了。
至于少年为何隐瞒事实,还是为尊者讳的缘故。
一个家族里的亲人,往往好是一般好,人心涣散时,坏却有千般坏,有匪夷所思的腌臜心思和层出不穷的龌龊手段。
李深源如今虚岁才十四,他出生的时候家族还算富裕,虽说是个快要被掏空的壳子,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起一般的殷实人家还是要好上许多。
由俭入奢易,只需看几眼身边有钱人是如何过有钱日子的,一学就会;由奢入俭难,李深源的那个家族就是如此。
几乎所有习惯了大手大脚的长辈这些年每天都在怨天尤人,不然就是想着捞偏门财,但是偏门财哪里是那么好挣的,被州城那些行家里手坑骗了很多次,甚至还有做局骗婚的,李深源的一个伯伯就落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刘羡阳笑道:“你选择走出家门是对的,再不自救,不与家族做个切割,这辈子就算完蛋了。”
走投无路的少年笑容苦涩。
他的想法很简单,只希望成为龙泉剑宗的记名弟子,再回去收拾那个烂摊子,否则他在家族里人微言轻,又是晚辈,所有道理都没有道理。
刘羡阳站起身:“行了行了,别苦着张脸,随我上山去吧。”
李深源惊喜道:“是徐仙子愿意收我为徒了?”
既然有了抢徒弟的心思,刘羡阳就开始使坏,给徐小桥下眼药了:“她觉得你小子资质太差,关键又不是个剑修坯子,她却是一峰剑仙,开山弟子当然得是剑修,我在山上好说歹说才说服她这个宗门掌律准许你上山修行,所以不是去煮海峰,而是犹夷峰,先给一位德高望重又英俊潇洒且才情无双的大人物当个不记名弟子,至于能否登堂入室,侥幸成为此人的亲传,还得看你以后的造化。”
李深源有些失落,可毕竟不是那个最坏的结果,无须就这么打道回府。
他跟着刘羡阳离开屋子,好奇问道:“刘宗主,能否冒昧问一句,犹夷峰是哪位剑仙的道场?”
李深源之所以执意要与徐小桥拜师学艺,是因为曾经在州城街道上见过这位神色和蔼的仙师,觉得她是个好人。
刘羡阳将手中那盏油灯交给身边的少年,微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深源手持油灯,停下脚步,呆滞无言,只是不忘伸长胳膊护住那盏灯火。
刘羡阳正色道:“我会带你一路徒步去犹夷峰,山中风大,若是灯火灭了,就说明你我没有师徒缘分。”
李深源霎时间绷紧脸色,紧张得额头渗出汗水,立即解开衣衫,将那盏灯火护在衣衫内,以避山风。
之后若是遇上迎头风,少年便在山路上倒退而走。
山中确实风大,经常可以见到枯松倒在涧壑间,风起波涛如舂撞。
再加上犹夷峰不比山道俱是坦途的祖山,小路尤为曲折崎岖。
刘羡阳当然走得闲庭信步,可怜少年就走得步履维艰。
还有一些跨水道路,或是长满苔藓的狭窄石梁,不然就是一棵枯松作为独木桥,李深源行走其上,如履薄冰,如果不是学那志怪书上的访仙求道,一路徒步赶来龙泉剑宗,习惯了跋山涉水,否则别说行走时护住灯火不被山风吹灭,恐怕光是孑然一身登山都早就体力不支了。
刘羡阳在半山腰停步,让已经头晕目眩的少年略作休歇,养足精神再继续登高。
在这之前,刘羡阳脚步时快时慢,偶尔提醒几句身后少年注意呼吸的节奏。
此刻刘羡阳笑道:“不用那么紧张,你已经走了大半路程。”
李深源嘴唇干裂,心情并不轻松,毕竟行百里者半九十。
刘羡阳双手负后,微笑道:“世间无穷事,桌上有限杯。年年有新春,明年花更好。”
见少年不捧场,刘羡阳只得问道:“你觉得如何?”
“刘宗主即兴吟诵的这首诗寓意很好,有那夫子自道的味道,就是……不押韵,不合诗律体格,而且有……櫽括体的嫌疑。”
“评价得这么好,以后别评价了。”
之后两人继续登山,临近山顶时,李深源突然一脚打滑,摔倒在地,油灯也滚落在地,灯火熄灭。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不知是心神疲惫至极还是措手不及的缘故,一时间都顾不得伤心。
刘羡阳蹲在一旁,笑道:“事实证明,你与此峰确实没有缘分。”
李深源的跌倒和失手,当然是刘羡阳有意为之。
嗯,此峰名为煮海峰,自家犹夷峰在别的地儿。
李深源将那盏油灯默默捡起,用袖子仔细擦拭一番,递还给刘宗主。
一交出那盏油灯,少年霎时间就泪流满面了。
这一路辛苦登山,少年护着那盏灯火,就像怀揣着一丝一缕的希望,灯火既灭,少年的希望就彻底没了。
不同于先前走来龙泉剑宗被拒之门外,少年犹不认命,心有不甘,始终不愿意就此离去,今夜登山至此,是自己摔了油灯,少年就像终于认命了,而且再没有那么多的不甘。
山顶上一直在默默观察的徐小桥忍不住以心声与刘羡阳说道:“刘宗主,这个嫡传弟子,我收了。”
都难得称呼刘羡阳为刘宗主了,她肯定很认真。
刘羡阳却置若罔闻,将那盏灯再次交还给李深源,拍了拍少年肩头,微笑道:“李深源,在你正式求道之前,要先明白一个理:人间仙凡皆有油尽灯枯之时,唯有心灯长明最是不朽,只需一粒灯火,就可以照耀千秋万古。何谓修道?此即修行。若是不信此理,你且回头看道路。”
李深源顺着刘羡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路间有一丝光亮,或笔直或回旋,渐高绵延至自己这边。
与此同时,少年手中油灯蓦然重新亮起火光。
刘羡阳笑眯眯地道:“现在给你一个选择,是继续拜徐小桥为师呢,还是跟我去犹夷峰学道?”
少年的答案让刘羡阳会心一笑,却让徐小桥大为意外,李深源竟然还是决定在煮海峰修行。
刘羡阳笑道:“距离山巅就只有几步路了,自己走,徐师姐正等着你呢。你小子以后见了我,不是喊师父,得喊宗主,可别后悔。对了,这盏油灯是古物,品秩不低,就当是我这个宗主的见面礼了。”
而后他化作一道剑光返回犹夷峰,赊月疑惑道:“干吗把弟子让给徐小桥?”
刘羡阳嘿嘿笑道:“其实走到一半我就后悔了。收个徒弟,就跟屁股后头多个拖油瓶差不多,劳心又劳力。再说了,与其被人喊师父,不如当个宗主师叔来得轻松惬意。”
赊月见他不愿说实话,也无所谓真相是什么了。
刘羡阳正色道:“我准备闭关了。”
赊月说道:“明早能一起吃饭不?”
刘羡阳笑道:“我尽量争取明年的明天咱们能一起吃顿早饭。”
赊月奇怪道:“打个瞌睡而已,需要这么久?”
刘羡阳点头道:“这次确实不太一样。我先前在梦里遇到了一个怪人,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极有可能是远古天下十豪之一的那位不知名剑修。先前在一处古战场遗址碰头,他竟然察觉到了我的踪迹,只是我们没有聊天,对方估计是被我的炼剑资质给震惊到了,在收拾战场的时候就丢了个眼神给我,我是什么脑子,当时就心领神会了。”
说得轻巧,其实当时刘羡阳汗毛倒竖,对方只是一个凌厉眼神,刘羡阳差点就要被直接打退出自己的梦境。
赊月问道:“你心领神会啥了?”
刘羡阳说道:“这位前辈求我与他学剑嘛。”
赊月犹豫了一下,提醒道:“那个家伙好像在远古岁月里就是出了名的性格清高,脾气差,跟谁都不亲近的,你悠着点。”
刘羡阳笑呵呵道:“当年在骊珠洞天,要论长辈缘,我是独一份的好。”
赊月将信将疑:“能比陈隐官更好?”
刘羡阳一听就不开心了,抬起脚,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伸手拍了拍膝盖:“要是比这个,陈平安的本事,只到我这里。”
赊月就喜欢听这些,笑着点点头。
刘羡阳蹲下身,打算闭关之前跟余姑娘多聊几句闲天。
等到跻身仙人境,他与余姑娘就是名副其实的一双神仙眷侣了吧?
其实等到谢灵结束闭关成为玉璞境,龙泉剑宗就同时拥有三位剑仙了。
再说,不还有余姑娘这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昔年陈平安在这个榜单上边只列第十一,就是个垫底货色。
赊月见他不着急闭关,就继续问:“阮师傅好像对自身破境没什么想法?”
尤其是刘羡阳跻身上五境和接任宗主后,阮邛就更不上心了。
刘羡阳笑得合不拢嘴:“阮铁匠资质没我好呗,玉璞境就到顶了。何况阮铁匠更喜欢铸剑,对修行本身不太感兴趣。”
赊月小声说道:“我听徐小桥说,阮师傅辞了两次首席供奉,皇帝都没答应。”
来自旧大霜王朝的道门天仙曹溶,出身俱芦洲骸骨滩的白骨剑客蒲禳,再加上那个自称来自倒悬山师刀房的女冠柳伯奇,这几位都是大骊宋氏极力拉拢却求而不得的供奉人选,他们等到战事落幕便都翩然离去,远游别洲。
想到这里,刘羡阳撇撇嘴。
大骊朝廷未尝没有充实供奉实力、加深山上底蕴的打算,如果不是这几个奇人异士与宋集薪那个小骚包关系更亲近,宋和绝对会花更多的心思去挽留。
其实刘羡阳跟宋集薪不对付很久了,一个嫌弃对方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嫌弃对方穷酸粗鄙。
刘羡阳说道:“放心吧,宋和很会做人的,最少在他当皇帝的时候是绝对不会答应阮铁匠卸任首席供奉的。”
赊月感叹道:“蛮荒那边就没有这样的弯弯绕绕。”
刘羡阳说道:“等我出关,打算走一趟洪州,总觉得那边透着古怪。”
赊月点头道:“不都说那儿是上古十二位剑仙的羽化之地吗,你是剑修,要是心有感应,就对路了。而且我听说那边确实有些代代相传的古老习俗,很有‘娱神遗老,永年之术’的意思,按照你们浩然天下的说法,最早的祭祀之法,在巫在祝,继而在史官,然后才是士大夫。况且自古有高山和巨木处,往往就是祭祀所在。”
犹豫了一下,赊月还是没有把某人扯进来,不然刘羡阳带上对方一起,如果真是奔着访幽探胜求宝而去,肯定把握更大,以某人的行事风格,见好就收,都能让天高三尺吧。
刘羡阳笑容灿烂。老话说娶妻娶贤,况且余姑娘何止是贤惠。
赊月突然说道:“刘羡阳,你真想好了?”
刘羡阳一头雾水:“想好什么?”
赊月瞪眼:“装傻吗?我的身份,终究是藏不住的。”
她倒是无所谓,可刘羡阳毕竟是一宗之主,就像先前董谷因为那个心结,不就在酒桌上喝得两眼稀里哗啦的?
刘羡阳笑了笑:“余姑娘是怕外人说闲话吗?这有啥好担心的,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谁不痛快。谁喜欢说闲话,刚好我又比较闲,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不放过。所以你若只是因为担心我才担心这些,就更没必要了,咱俩都不担这个心。”
赊月小声说道:“你是半点不在意吗?”
刘羡阳咧嘴笑道:“我肯定是一一计较过了,再来不在意啊。”
赊月好像这才满意,圆圆脸上浮现小酒窝。
双手抱住后脑勺的刘羡阳想起一事,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攥在手心,轻轻摩挲。
赊月知道那方印章是谁送给刘羡阳的。
虽说刘羡阳常说年少事,其实她还是不太理解刘羡阳跟陈平安的关系怎么可以那么好,后者甚至愿意将前者视为兄长。
她一直觉得年轻隐官那么聪明的人,是不太会愿意依赖他人的,尤其是认定的事情,就会格外坚决,道心不可移动丝毫。
但是在刘羡阳这边,陈平安好像是很能听劝的。
最让她觉得没道理的一点是刘羡阳心比天宽,陈平安却心思幽深。
一个什么都懒得多想半点,就算天塌下来都不耽误手头的事情;一个好像路边有一粒芝麻都要捡起来揣摩来历。
都说朋友之间性格投缘才能关系长久,刘与陈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
刘羡阳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赊月知道刘羡阳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点点头:“难道不奇怪吗?”
刘羡阳摇摇头:“其实不奇怪,因为他一直胆子最小,长不大嘛。”
少年安能长少年?陈平安能长少年。
小镇东门外不远有个驿站,是与槐黄县衙差不多时候建立的,官方名为如故驿,不过小镇百姓还是习惯称之为鸡鸣驿。
郑大风今天就一路逛荡到了鸡鸣驿,驿丞是小镇本土出身,早年是龙窑督造署的胥吏,挪个窝而已,反正都是不入流的品秩,从驿卒一步步做起,终于混了个一把手。
他年轻时候跟郑大风是酒桌赌桌上的好兄弟,经常是郑大风押大他就押小,总能赢钱。
两人再去黄二娘的铺子喝酒,反正又是郑大风赊账。
这家伙凭此攒了不少媳妇本,据说近期都开始替他那个不成才的孙子谋个急递铺差事了。
今儿见着了消失多年的郑大风,很是嘘寒问暖了一通,只是驿丞官小事情多,两人叙旧的时候,常有携带公文袋的驿卒来花押、勘合,郑大风也不愿打搅这个公务繁忙的老兄弟,约好有空就一起喝酒。
临行之前,郑大风冷不丁问一句:“你不是师兄吧?”驿丞愣了半天,问他说啥,郑大风连忙说没事,踱步走出驿站。
都怪陈平安那家伙,连累自己都喜欢疑神疑鬼了。
郑大风这趟下山,除了驿站,就去了趟以前的神仙坟。
因为今天是二月初三,郑大风就去了文庙那边,却没去主殿祭拜那些吃冷猪头肉的圣贤,而是拣选了一间偏殿,对着其中一尊神像,双手合掌,念念有词。
汉子难得如此神色肃穆。
郑大风都懒得回自己那个位于小镇东门附近的黄泥屋子,连只母蚊子都没,想想就伤心。
岔出驿路,寻个僻静处,郑大风悬好符剑,拈出一张遮掩身形的符箓,御风去往牛角渡。
此符被郑大风取名为墙根劝架符,又名梁上君子符。
汉子又是伤感叹息一声,只觉得这种宝贵符箓落在自己手里实在是大材小用,不务正业,屈才了啊。
牛角渡的包袱斋生意一般,郑大风双手负后,步入一间冷冷清清的铺子。
柜台后边的珠钗岛女修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白了一眼,立即低下头,自顾自翻书看。
郑大风斜靠柜台,笑眯眯道:“管清妹子,几年没见,长大了啊。”
最后几个字,汉子特别咬文嚼字。
名为管清的女子抬起头,就看到那家伙飞快偏移视线。她恼羞成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郑大风唉了一声,嬉皮笑脸道:“咋个不说狗改不了吃屎呢,果然管清妹子还是淑女,骂人都不会,轻飘飘的,挠痒痒呢。”
管清瞪眼道:“姓郑的,警告你啊,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滚蛋。”
她实在是受够了这个自诩风流的家伙,满嘴土得掉渣、腻歪至极的所谓“情话”,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要起鸡皮疙瘩。
陈先生那么个正经人,怎么找了个这么个不靠谱的家伙当落魄山的看门人?
郑大风轻轻捶打心口,咳嗽几声,问道:“流霞姐姐和白鹊妹子呢,没跟你在一起吗?我可是一回家乡就立即与山主询问你们是瘦了还是胖了,修行顺不顺利,山主说如今你们都在鳌鱼背闲着呢。”
管清抄起一把算盘就砸过去,郑大风一个低头转身,再一个伸腿,以脚尖轻轻一挑算盘,伸手抓住,再轻轻放在桌上,摊开手心,滚动算盘珠子,笑道:“大风哥这一手抖搂得漂不漂亮,是不是风采依旧?还是犹胜往昔?”
管清深吸一口气:“郑大风,你再这么无赖,我就要去落魄山跟陈山主告状了!要是陈山主捣糨糊当和事佬,铺子这边的生意我就撒手不管了!你再想恶心人半句,就得去鳌鱼背闯山门!”
郑大风抹了把脸,竟然没有废话半句,一瘸一拐地默默离去。
就在管清略有愧疚,觉得是不是把话说重了的时候,那汉子冷不丁一个身体后仰,探头探脑道:“管清妹子,当真这么绝情吗?大风哥今天专门为你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你就不问问大风哥这么些年去哪儿潇洒了,在外有无娶妻生子……”
管清想起一个百试不爽的独门诀窍,学师妹白鹊,双指并拢,使劲一挥,沉声道:“消失!”
郑大风立即伸手一抓,好似将一物揣入怀中,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但凡是有珠钗岛女修当临时掌柜的铺子,郑大风都一一逛过,她们与管清妹子一般,都与郑大风“打情骂俏”了一番。
神清气爽的汉子来到一间悬“永年斋”匾额的店铺,正了正衣襟。今日登门,绝对不能再次败退而走。
牛角山渡口只租了少数包袱斋给外人,其中长春宫就要了两间铺子,租金可以忽略不计。
铺子掌柜是个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姿容不难看,但也不算好看,正在翻看一部百看不厌的《兰谱》。
她与郑大风并不陌生,见着了多年不曾露面的汉子,立即故意趴在柜台上,嫣然笑道:“哟,这不是大风兄弟嘛,又遛鸟呢。来来来,赶紧把那只小麻雀放出笼子给姐姐耍耍……愣着做什么啊?趁着铺子没有外人,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在外边逛荡那么些年,还是这么脸皮薄,瞧你这点出息……”
郑大风咝一声,真心顶不住啊,只得神色腼腆道:“帘栊道友,哪有你这么待客的,容易吓跑客人。”
道号帘栊的妇人从柜台上的果盘里拈起一个柑橘狠狠砸过去,嗤笑道:“在附近铺子的威风呢?”
郑大风赶紧弯腰接住那枚暗器,悻悻然道:“我这不是长得不那么英俊,相貌不占便宜,就只好在情话上边下功夫了嘛。”
帘栊在这儿看顾生意,纯属散心。
她与长春宫现任宫主是同辈且同脉,不过辈分高,年纪小,是那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关门弟子,因为始终无法打破龙门境瓶颈,心灰意冷,就主动来看铺子了。
郑大风以前常来唠嗑,刚好两个都是能聊的,而且荤素不忌,所以这么多年没见郑大风,帘栊还真有几分想念来着,当然跟那种男女情愫是绝对不沾边的。
郑大风手肘抵在柜台上,斜着身子,伸手捋头发,吹嘘自己与撰写《兰谱》的朱藕是怎么个相熟法,有机会定要介绍给帘栊姐姐认识认识,再拽文几句:“幽居静养山中,作林泉烟霞主人,一日长似两日,若活九十年,便是百八十,所得不已多乎。闲居又有三乐,可以颐养天年,食春笋,夏衣薜荔,雪夜读禁书……”
帘栊就喜欢这个丑汉的那股斯文劲头。说句良心话,要不是郑大风的模样实在是寒碜了点,真心不至于打光棍到今天。
铺子来了个郑大风没见过的外乡女修,她见着了里边唾沫四溅的汉子,可能是听到了帘栊的心声介绍,主动说道:“见过郑先生,我叫甘怡,来自长春宫。”
郑大风立即点头:“甘姨好,很好很好,喊我大风也行,喊声小郑也可。”
甘怡听出汉子的“误会”,只得笑着解释道:“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
郑大风委屈道:“不然呢?我岂会不认得大名鼎鼎的醴泉渡船甘管事。”
人之灵气,一身精神,具乎双目。这位金丹女修就当得起“明眸善睐”的赞誉,尤其是甘怡姐姐在笑时,还有两个酒靥,美。
甘怡一笑置之。山上山下的无赖汉实在是见多了,不缺眼前这么一号人物。
郑大风就要识趣告辞离去。跟帘栊姐姐聊了半天,口渴舌燥的,打算去自家兄弟的北岳山君府喝酒。
不熟知历史典故的人,即便是如今的朝廷史官,恐怕都不会清楚那艘醴泉渡船对大骊宋氏而言意味着什么。
在大骊宋氏还是卢氏藩属国的时候,每逢旱灾,就需要与长春宫借调这艘行云布雨的法宝渡船,再邀请长春宫仙师施法请雨。
可以说,在大骊宋氏最为艰苦的岁月里,这艘渡船每每在干裂大地上空出现,就是一种……希望。
故而最近百年的长春宫年谱上边,不可谓不“满纸烟云、黄紫贵气”。
因为除了大骊宋氏三代皇帝经常莅临长春宫,大骊太后南簪当年更是在此结茅隐居修养,更有国师崔瀺,曾经亲自参加过两次长春宫女修晋升金丹地仙的开峰典礼,这在如今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让那只绣虎参加某个门派的庆典?
别说是新晋宗门,就算是神诰宗,云林姜氏请得动?
那场正阳山观礼,朝廷也只是派出了巡狩使曹枰。
更早的龙泉剑宗建立,以及刘羡阳接任宗主,都是大骊礼部尚书出面。
甘怡再次听到了帘栊的心声,犹豫了一下,以心声与郑大风说道:“郑先生,有一事相商。”
郑大风立即停步转身,搓手笑道:“鄙人尚未婚娶。”
甘怡就当没听见,自顾自说道:“我愿意将跳鱼山转售给落魄山,不知郑先生能否代为传话,帮我与陈山主知会一声?”
郑大风笑着点头道:“好说好说,一定带到。”
落魄山的近邻,除了北边作为自家藩属山头的灰蒙山,还有三座,分别是天都峰、跳鱼山和扶摇麓,各有所属。
只不过不同于衣带峰,比较不显山不露水,居山修士都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尤其是天都峰,修士好像都禁足、闭关一般,几乎无人下山。
而且关于三位山主的身份,大骊王朝虽然有秘档记录,却从不对外泄露,而落魄山也无意探究此事,每每御风往返于落魄山和小镇,都会主动拉开一段距离,绕山而行。
不承想其中这座跳鱼山竟然就是甘怡名下的私产。
帘栊大为讶异:郑大风竟然就这么离开铺子了?
走在街上,郑大风微微皱眉,因为甘怡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远古气息。
补上魂魄的郑大风虽然没有恢复某些记忆,但是他就像凭空多出了数种神通,而且每有所见,不管是人与物或景,就像手中突然多出一把开门的钥匙。
而甘怡的出现,就让郑大风无缘无故记起了一个历史久远的福地,在浩然天下消失已久。
这就对得上了。
当初米裕受魏檗所托,为长春宫出门历练的一行人秘密护道。
带队的是个龙门境老妪,队伍中有个名叫终南的小姑娘,年纪很小,辈分却高,其余三个少女也都是长春宫一等一的修道好苗子。
她们都是头次下山历练,照理说,带着这么四个宝贝疙瘩乱逛,金丹地仙坐镇都未必够,怎么可能只是让一个龙门境当主心骨?
而且那场历练最重要之事是要与风雪庙讨要一片万年松,好给大骊巡狩使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说太上长老宋馀亲自出马,怎么也该派遣宫主露面才算合乎山上的礼数。
郑大风觉得自己需要立即走一趟北岳山君府了,谁知下一刻就在街上见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边跟着个侍女模样的年轻女修,竟然还是一个剑修!
正经人不做点正经事,岂不是风流枉少年?所以郑大风立即跟着走入那家管清当掌柜的铺子,熟门熟路地开始介绍起里边的各色货物。
一聊才知道,老人姓洪名扬波,来自宝瓶洲中部位于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的地龙山仙家渡口,渡口有一座青蚨坊,他就在二楼坐馆做买卖。
至于洪扬波身边的彩裙侍女,她自称情采。
二人一听那汉子是落魄山陈山主的叔叔辈,立即刮目相看。
管清几次欲言又止。
禺州将军曹茂在闲暇时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作为一州将军,其实同时管辖着两州军务,所以也可以视为公务。
此次出行,位高权重的曹茂没有与洪州各级官员打招呼,只是带了几名心腹和随军修士拜访那座采伐院。
但是主官并不在衙署里边,也没有跟下属说去了哪里。
曹茂没有留下来等人的意思,离开采伐院,让两名随军修士去城内打探消息。
曹茂身边一位年轻武将忍不住问道:“曹将军,这个林正诚到底是什么来头,能够不动声色地摆平豫章郡盗采一事?”
曹茂说道:“你要是离开豫章郡都能忍住不问,就可以去陪都兵部任职了。”
年轻武将哭丧着脸:“曹将军,你这不是坑人吗?说好了会帮我与朝廷举荐,怎么又反悔了?官又不大,就是个陪都的兵部员外郎,按照大骊律例,有军功和武勋头衔的武将离开沙场到地方当官,多是降一两级任用,我这都降多少级了?况且只是陪都,又不是京城的兵部。”
在这位禺州将军跟前其实不用讲究太多的官场规矩,说话都很随意。
曹茂淡然道:“我们大骊的陪都六部能跟别国用来养老的陪都诸衙一样?”
另一个随军女修笑道:“曹将军,听说这位新上任的采伐院主官是个不苟言笑的,算不算那种铁面峨冠的端方之士?”
曹茂说道:“关于林正诚,你们都别多问。等会儿见面,我跟他聊天的时候,你们也别插嘴。”
因为先前禺州将军府收到了朝廷密旨,皇帝陛下会在近期秘密南巡至洪州,就在采伐院驻跸,不会带太多的随从,一切从简,可能会直接绕过各州刺史。
所以曹茂才会有这趟豫章郡之行,要先与林正诚见个面,再去巡视洪州边境几个关隘和军镇。
洪州的这个采伐院与大骊朝廷在禺州、婺州设置的织造局相仿,都是与昔年龙窑督造署差不多性质的官场边缘机构,主官品秩不高,但是密折能够直达天听。
只不过采伐院主官的品秩相对说来是最低的,像那禺州的李宝箴李织造,就是官身相当不低的从四品。
这也是因为采伐院还要特殊几分,不属于常设衙门,更像是一个过渡性的衙门,事情办完了,朝廷不出意外就会裁撤掉,所以被抽调来当差的官吏兴致都不高。
一来,采伐院没有什么油水;二来,谁要是当真秉公办事了,还容易惹来一身腥臊,毕竟朝廷和洪州屡禁不止的偷采巨木一事的幕后势力,谁没点朝廷靠山和倚仗?
就说豫章郡南氏,一年到头开销那么大,会没有沾边这档子生意?
在大骊官场,为何会有个“大豫章,小洪州”的谐趣说法?
还不就是因为豫章郡南氏出了那么个贵人,曾经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南簪,是当今天子宋和与洛王宋睦的亲生母亲。
要说母凭子贵,整个宝瓶洲,谁能跟她比?
采伐院刚刚设立那会儿,整个洪州官员都在等着看好戏,想要看看那个从京城来蹚浑水的林正诚在豫章郡如何碰一鼻子灰。
但是林正诚上任后,既没有拜访任何一位豫章郡官员和皇亲国戚,也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甚至都没有去豫章郡任何一座大山逛逛,几乎可以说是足不出户。
结果在一夜之间,所有偷采盗伐山上巨木的,从台前到幕后,全部消失了,都不是那种暂时的避其锋芒,而是主动撤离,销毁一切账簿,一些个走都走不掉的人物,更是被毁尸灭迹。
光是豫章郡境内的十几个店铺就全部关门了,一个人都没有留下。
当然,可能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钉子”,全都自己清理干净了。
只说那个在整个洪州势力盘根交错的南氏家族,就在前不久,正月里,在祖宗祠堂里进行了一场关起门来的议事,七八个嫡出、庶出子弟直接就被除名了,而且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有不服气喊冤的,也有几个言语叫嚣、狂悖无礼的,前者被打得满嘴都是血,至于后者,就那么被直接打死在祠堂里。
朦胧小雨润如酥,有贫寒少女提着竹篮沿街卖杏花。
曹茂最后在一间售卖瓷器的铺子里找到了两鬓皆白的林正诚,跟个郡县里边的老学究差不多,就是显得没那么年迈暮气。
店铺掌柜也是个老人,正在笑话这位林老弟既然兜里没几个钱就别痴心妄想铺子里的那件开门货了。
林正诚瞥了眼门口的曹茂一行人,将一只瓷瓶轻轻放回架子,与掌柜说下次再来。
掌柜挥挥手,说话很冲:“林老弟若还是没钱,就别再来了。”
林正诚走出门去,问道:“找我的?”
年轻武将把手中的油纸伞递给林正诚,自己刚好能与身边女子共撑一把伞,一举两得。
林正诚没有客气,与那个手背满是伤疤的年轻人笑着道了一声谢,接过油纸伞。
曹茂先掏出兵符,自报姓名和禺州将军的身份,再轻声解释道:“本将有命在身,必须亲自走一趟豫章郡和采伐院。相信林院主已经得到上边的消息了。”
林正诚淡然说道:“随便逛就是了,难不成采伐院那么点高的门槛还拦得住一位禺州将军登门?要说曹将军是专门找我谈事情的,免了,我只管偷采盗伐一事,其他军政事务,无论大小,我一概不管,也管不着。”
禺州将军身后那几个随从都觉得这个林正诚不愧是京官出身,官帽子不大,口气比天大,一州刺史都不敢这么跟曹将军话里带刺吧?
曹茂还是极有耐性,说道:“相信林院主听得懂曹某人那番话的意思,事关重大,出不得半点纰漏,我还是希望林院主能够稍微抽出点时间,坐下来好好商议一番。”
林正诚笑道:“曹将军可能误会了,采伐院不比处州窑务督造署和附近的织造局,职务很简单,字面意思,就只是负责缉捕私自采木的人,以后衙门若是有幸不被裁撤,最多就是按例为皇家和朝廷工部提供巨木,所以曹将军今天找我谈正事,算是白跑一趟了。要说曹将军是来谈私事的,家族祠堂或是宅邸需要一些被采伐院划为次品的木头,那我这个主官在职权范围内倒是可以为曹将军开一道方便之门,价格好商量,记得事后别大张旗鼓就是了,否则我会难做。都说官场传递小道消息一向比兵部捷报处更有效率,我这种地方上的芝麻官可经不起京城六科给事中的几次弹劾,曹将军还是要多多体谅几分。”
曹茂有些无奈。跟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最难打交道,面上寒暄,胸中冰炭。
我跟你商议陛下微服私访的天大事情,你跟我扯这些芝麻绿豆的私情琐碎,你林正诚当真会在意与一个禺州将军的官场情谊?
曹茂便跟着转移话题,笑道:“据说如今盗采一事都停了。”
林正诚点头道:“估计是采伐院的名头还是比较能够吓唬人的。”
曹茂之所以如此有耐心,是因为作为大骊前巡狩使苏高山的心腹爱将,比起身后那帮随从,要多知道些内幕。
虽然只有两件事,但是足够让曹茂慎重再慎重了。
第一件事,林正诚并非大骊京城人氏,而是出身骊珠洞天,他是后来搬去的京城,才在兵部捷报处当差多年。
第二件事,林正诚还是那个林守一的父亲。
大骊京城钦天监有个叫袁天风的高人,白衣身份,最擅长月旦评和臧否人物,在林守一这边就曾有一句“百年元婴”的谶语,结果林守一四十来岁就跻身元婴境了。
说错了吗?林守一难道不是在百岁之内跻身了元婴境?
又有好事者询问林守一能否百年玉璞,袁天风只是笑而不言。
曹茂如今在朝中有一座隐秘靠山,姓晏,是个通天人物,如果说大骊王朝是如日中天,那么此人就是大骊王朝的影子。
曹茂从这位大人物那边得知,宋和其实对林守一极其器重,对这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修士早就寄予厚望,甚至愿意把他当作未来国之栋梁来精心栽培,所以早年才会有意让林守一接替担任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在这个作为大骊朝廷最有实权的郎中的清贵位置上,再在京城官场积攒几年资历,即便不参加科举,有先前担任过大渎庙祝的履历,再破格提升为礼部侍郎,朝堂异议是不会太大的,将来林守一如果再获得书院君子的身份,那么有朝一日顺势接掌礼部就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将来大骊庙堂,刑部有赵繇,礼部有林守一,再加上其余那拨如今还算年轻的干练官员,文臣武将,济济一堂。
如果不是林守一出身骊珠洞天那么个千奇百怪的地方,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一辈就有陈平安、刘羡阳、马苦玄、顾璨……再加上林守一喜欢清净修行,埋头治学,不然他会更加引人注目,获得与他的修为、学识相匹配的名声。
林正诚都没有邀请他们去衙署喝个热茶,曹茂已经有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想着实在不行就自掏腰包,与采伐院私底下购买一批被官吏鉴定为次品不堪用的木材。
迎面走来一个沿街叫卖杏花的贫家女,见到了曹茂和林正诚一行人,就立即退到墙角站着。
她眼中有些好奇,不只是民见官、贫见富的那种畏惧。
撑伞的年轻武将将油纸伞交给身边的女修,快步走向前去,与少女询问价格,掏出钱袋子,干脆将一篮子杏花都买了下来。
担任禺州军府随军修士的女子朝他递回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