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山不在高

        仰止突然以心声问道:“能不能让我跟那位道友聊几句?”

        陈平安停下脚步,扶了扶斗笠,似乎在与人商量些什么。

        片刻后,远处便响起一阵驼铃声,黄沙古道,驼铃悠悠,有人头戴幂篱,身穿一件碧色长袍,牵了一峰白骆驼,姗姗而来。

        大日悬空,烘烤大地,光线都是扭曲的,铺子里边那桌划拳的酒客,都纷纷转移视线,窃窃私语。

        只因牵骆驼的胳膊露出一节白藕似的手腕,他们便开始猜测那女子的岁数,不知相貌生得如何,有无可能是沽酒妇人的亲眷,有无婚嫁……

        只是很快就被另外一幕奇异景象遮掩过去,远处空中,有车骑掠过座座山头,往酒肆这边风驰电掣而来,巡视阵仗很大,文武佐官,神女宫娥,得有小二十号人物,排场就像那些公案小说里边的八府巡按,手持尚方宝剑,鸣锣开道,有胥吏扛那两块“山肃水静”“生人回避”牌,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陈平安与走到身边的青同点点头,然后挑高视线,仰见黄幔青油车中有一少年,丰仪瑰玮,面白如玉,一双淡金色眼眸,正好往酒肆这边俯瞰而来,只是扫了一眼那两个过路客,便不再上心,不过是一个五境武夫,一个洞府境女修,这么一双山上道侣,成为山神龚新舟的座上宾,绰绰有余,只是还真入不了自己的法眼。

        在酒铺划拳的一大桌子精怪山鬼,纷纷停下吆喝,赶忙起身穿上衣物,着急了,都是就近胡乱拿了件衣衫穿上身,到最后便是瘦子挂宽衣、胖子衣衫紧绷的滑稽场景,只是时间紧迫,已经由不得他们换回衣物,一个个顿时头大如斗,谁不晓得那位府君最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了,只求别因为这点狗屁倒灶的事被穿了小鞋。

        本地山神老爷与那少女河婆都已离开酒桌,来到铺子外边迎接顶头上司的车驾。

        双方一出一入,刚好与青衫斗笠的男子、头戴幂篱的“女子”擦肩而过。

        青同走到酒桌旁,没有摘下幂篱,只是掀起一角,看了眼仰止,嗓音清脆道:“仰止道友,喊我青同便是了。”

        仰止施展的那点障眼法,对青同来说,形同虚设,而在桐叶洲,青同其实经常能够见到仰止的身影,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那会儿的仰止,身为曳落河旧主,十四王座大妖之一,统领蛮荒两座军帐,地位犹在绯妃之上,真可谓是大权在握,大道可期。

        “随便坐。”仰止拿书上蒲扇指了指桌旁长凳,微笑道,“身为阶下囚,也没什么待客之道了。”

        仰止在陈平安重新落座后,问道:“某人是不是忘了给酒水钱。”

        陈平安笑道:“这不是还没走,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仰止只当没听明白言外之意,转头望向青同,轻轻摇晃蒲扇,道:“剑气长城那边都说跟隐官大人做买卖,肯定稳赚不赔,押大赢大,青同道友好眼光。”

        青同幽幽叹息一声,开诚布公道:“只是不得已为之,先与隐官大人问拳一场,再接了小陌的一场问剑,要是再不知趣,隐官大人都要将那半座剑气长城搬迁到桐叶洲了,我又能如何?”

        仰止笑道:“问剑?小陌?”

        青同一想到那个曾经在镇妖楼恢复巅峰状态的家伙,就脸色微变,越发无奈道:“你先前已经猜出其身份了,他如今跟随隐官大人,不知怎的就以死士自居,还当了落魄山的记名供奉,在文庙那边,化名陌生,道号喜烛,平时喜欢自称小陌。”

        仰止停下蒲扇,好奇问道:“比起万年之前,这家伙的剑术精进了几分?”

        青同苦笑道:“那会儿他剑术如何,我又不知底细。”

        仰止点点头,当年人间,最清楚小陌剑术高低的,除了那一小撮山顶剑修之外,大概就数她仰止最有资格说三道四了。

        如果小陌这拨沉睡万年的远古大妖,可以早醒个几年,然后一一入主英灵殿王座,与自己这些十四旧王座并肩作战,那么先前那场架,各大蛮荒军帐只需一路横推便是了。

        不敢说最后一定拿得下底蕴深厚的中土神洲,但是首先,南婆娑洲不会久攻不下,醇儒陈淳安兴许也能落个好名声。

        其次,金甲洲以北的流霞洲会被顺势拿下,皑皑洲那些墙头草只会随风倒,尤其是那个宝瓶洲,不管如今浩然天下谁来当家做主,仰止都可以确定一件事,等到战事结束,一洲山河稀烂,人间再无宝瓶洲。

        苏子柳七即便重返浩然,一样徒劳无功,说不定除了白也,符箓于玄都会一并陨落在扶摇洲……想来自己,也不至于退路被阻,被囚禁在此,只能每天卖酒看书打发光阴。

        青同环顾四周,说道:“文庙在这边好像没有设置山水禁制?”

        仰止嗯了一声:“与小夫子有过一场君子之约,在方圆千里之地,我可以任意行走,只要不滥杀,就没有任何忌讳,而且我也无须给文庙做任何事,像我这种阶下囚,可能不多见了。”

        青同由衷赞叹道:“小夫子还是气量大。”

        双方聊起礼圣,还是习惯称其为小夫子。

        仰止笑了起来,道:“咱们那位白泽老爷,即便有万般好,只是比起小夫子,我总觉得还是差了点意思。”

        青同试探性说道:“是白泽老爷不够心狠的缘故?”

        仰止想了想,开口道:“比较难说。”

        听着很像是两个市井婆姨在倒苦水,说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

        而陈平安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车驾那边,耳边事也就只当听个热闹,倒是不会觉得陌生,只是聊的内容范围稍微大些,不然与早年在家乡街坊间、铁锁井旁听到的妇人碎嘴,没啥两样。

        仰止看了眼那个双手笼袖的年轻隐官,与青同打趣道:“你这算不算是跟剑修命里相克?”

        青同哀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就这么熬着吧。”

        仰止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比我好些。”

        要是不叫陈平安喊来青同,聊这些有的没的,倒还好说,一颗道心如死水微澜,但一聊开了,仰止就难免气短几分,越想越憋屈。

        剑气长城里边曾经安插有不少蛮荒天下的谍子、死士,故而甲子帐那边是知道不少内幕的,又因为宁姚的关系,对一个原本都不是剑修的年轻外乡人,跟着上心了几分。

        想当年,就连那位剑气长城的玉璞境本土剑修列戟,都暗中投靠了蛮荒,说真的,要是列戟当年在城头上没有失手,而是一剑砍死了担任隐官没多久的陈平安,估计也就没后边这么多事了。

        说不定两座天下的大势,都要出现不可估量的改变。

        可惜列戟的那把本名飞剑燃花,先是被米裕出剑阻拦,又被身穿两件法袍的陈平安,以一张锁剑符禁锢,最终列戟不惜炸碎一把本命飞剑,依旧只是重伤了陈平安。

        没法子,很多事情,差了一点,就是差了一万。

        不过那个跻身了上五境便开始混吃等死的米裕,也确实可以,不愧是地仙时得了米拦腰这一绰号的剑修,当时在城头出剑不犹豫,凭借一把霞满天,为新任隐官拖延了一点宝贵时间,再拔剑出鞘之时,剑锋从列戟的肩头处斜劈而下,竟然直接将那个还算是好友的列戟,当场一分为二。

        浩然天下的剑修,即便境界比米裕更高,也肯定会稍稍拖泥带水,做不到米裕那般……出剑杀人不用过脑子。

        城头那场变故,仰止当时就身在甲子帐内,与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一起目睹全程。

        当时周密还曾笑言一句,可惜米裕作茧自缚多年,不然要是被此人成功破境,再侥幸跻身了飞升境,恐怕剑气长城就要多出一个董三更了。

        托月山大祖还专门问了一句,能否招徕米裕?当时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剑仙绶臣,说是如果没有兄长米祜,才有机会让米裕转投蛮荒。

        仰止见那陈平安笑容有几分玩味,立即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蓦然心惊,厉色道:“你能窃取心声?”

        陈平安微笑道:“别忘了你此刻身处何地,真当是自己的地盘了?一位飞升境修士的心弦微颤,声大如雷鸣,就算我双手遮住耳朵,也是听得见的。你让我怎么办?”

        仰止狠狠瞪了眼青同,青同满脸委屈道:“仰止姐姐呀,咱俩熟归熟,可别忘了我与隐官才是一伙的。”

        陈平安忍住心中别扭,亏得不是头一遭了,当初与陆抬一起游历桐叶洲,自己也没少起鸡皮疙瘩,习惯就好了。

        仰止没好气道:“酒水散卖自取。”

        陈平安起身去了盖有木板的酒缸那边,揭开木板盖子,酒缸边沿挂了一支竹酒舀,给自己和青同舀了两碗酒,坐回酒桌后,笑问道:“什么来头?为何是五岳山君的排场,却只挂了山神府的牌子?”

        仰止说道:“叫梅鹤,曾是小国山君,世事变迁,换了国姓,其间他押错注了,就被新皇帝记仇,找了个法子撤销山君头衔,降为一地山神,反正在这边也没谁管这套繁文缛节,梅鹤如今算是管着这一片的万里山河,不过道行浅薄,就是个小小金丹,文庙显然没有通知梅鹤,所以他既不知道我被拘押在此,也不清楚此地的真正来历。只将这片火山群,当作一处灵气淡薄的鸡肋地盘,把我当作一位嬉戏人间的龙门境修士了,可能是他修行火法的缘故,所以才在这边扎根,结出一颗金丹,大概还想与我收点买路钱和安家费吧,这些年里,先后两次暗示我,我只当没听明白,估计这次来,是要与我下最后通牒了。”

        仰止也懒得多看那梅鹤一眼:“按照客人们私底下的说法,这家伙好像生前是个当官的,官做得还不小,什么学士尚书总裁官的,加上那些谥号追赠,弄了一大堆在身上,我至今也搞不清楚里边的门道,说话文绉绉的,跟他聊天,老费劲了。”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水,点头道:“半桶水的读书人,都不愿意好好说话。”

        仰止神色古怪,就这么喜欢骂自己?

        先前那腾云驾雾的巡游车驾,在靠近酒铺这边的山神庙与河婆祠后,故意减慢速度,好像有意让这帮游手好闲的酒鬼,早早做好接驾准备。

        老山神叫龚新舟,按照文庙颁布的金玉谱牒,如今官身品秩是从七品。

        而那少女模样的河婆,名为甘州,她管着酒铺附近那条河流,名为朝湫,与河伯、土地公一样,在山水谱牒上边都是垫底的胥吏,甚至不如县城隍。

        少女河婆嘀咕道:“又来摆阔,烦死个人。”

        老山神连忙提醒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自己算算看,比咱俩高了几级?等会儿见着了梅山君,你千万别再像上次那样,拉着一张臭脸。梅山君府上管事的,上次来我这边喝酒,与我有几分香火情的,他偷偷告诉我,青云府的稽查司,已经对你有意见了,明年的山水考评,你多半又要垫底了。”

        少女没好气道:“垫底咋了,我又没想着升官发财,就是个不入流的河婆,也没得官贬了,半点油水都没有的苦差事,官囊干瘪得都凑不出一枚小暑钱,我这条朝湫,啥个光景,谁不清楚?县城隍爷都要笑掉大牙。姓梅的就算把我就地撤职了,老龚你问那些清云府里边娇滴滴的神女,她们乐不乐意过来遭罪?只要谁肯点这个头,姑奶奶我还真就不伺候了,谁爱当河婆谁当去,大不了以后我就跟你老龚混了。”

        老山神听得差点翻白眼,跟我老龚混?

        你是穷,那我辛苦持家又攒下几个钱了?

        伺候得起你这个小姑奶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万一哪天你想要嫁人了,嫁妆不得自己出?

        龚新舟只得继续苦口婆心劝说道:“信我一句,逢人给笑脸总是对的,朝湫再小,也是自家地头,关起门来就不受气。”

        那帮总算借机重新换好衣衫的精怪,畏畏缩缩地躲在山神、河婆后边,一直在使劲抖动衣襟,好让身上浓重的酒气转淡几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那梅鹤不是山君了,也还是一位开府的山神老爷,建造在跑马梁上边的山神祠庙,那叫一个气派,每次山君巡游,更是地动山摇。

        再瞧瞧这会儿就站前边搓手的老龚,同样是个山神老爷,那栋破宅子,真是给人家梅老爷提鞋拎马桶都不配。

        何况那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说那梅老爷的青云府,每六十年一次的府君寿宴,次次都能够见到几道吓死了个鬼的剑光。

        仰止瞥了眼那个少年姿容的梅鹤,问道:“这家伙腰间挂了块玉牌,上边有‘天末凉风’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有讲究?”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大讲究,就是句自怨自艾的牢骚话,约莫是说自己被流放在了天末之地,远离庙堂,身在江湖,天高皇帝远的,难以施展抱负。大概能算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富贵闲人?”

        仰止啧啧称奇道:“你们读书人评价他人,就是一针见血。”

        陈平安问道:“他就从没怀疑过,你可能是个隐藏境界的世外高人?”

        仰止反问道:“换成是你,在自己家乡,路边随便遇到个摆摊卖酒的,都会觉得是个地仙?”

        陈平安笑道:“当然会。肯定是。”

        在我家乡,地仙算什么?

        哪怕仰止所谓的地仙,是那远古时代的地仙,在骊珠洞天里边,一样不算什么。

        甚至可以说,越是境界高的,不管什么出身、何种背景,反而越是需要行事谨慎。

        仰止一时语噎,才记起眼前的年轻隐官,家乡好像是那个骊珠洞天,实在是习惯了将此人视为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至于骊珠洞天,既然会被周密当成登天之处,想来是不缺神异古怪的。

        那队豪奢车驾缓缓停在地上,龚新舟扯了扯身边少女的袖子,快步向前,作揖道:“香榧山小神龚新舟,与朝湫河婆甘州,拜见梅府君。”

        身后那些精怪便有样学样,与那位梅府君弯腰作揖,一时间闹哄哄的。

        “你们都在外边等着。”梅鹤给山神府官吏下了一道旨意,一步跨出。下了青油车,落在地上,挥了挥袖子道:“免礼。”

        见那沽酒妇人一桌三人,两张陌生脸孔,都还在自顾自喝着酒,没起身相迎,府君大人虽然心中不悦,却也没有如何摆在脸上。

        这些个山泽野修出身的泥腿子,兴许一辈子都没读过几本书,不懂礼数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己何必动气。

        梅鹤步入酒肆,抬手捂住鼻子,微微皱眉,龚新舟拿袖子擦了擦桌面,甘州刚要率先落座,龚新舟连忙伸出脚,踩在她的脚背上,甘州一阵吃疼,只得继续站着。

        梅鹤也不正眼瞧那些辖下精怪,神色淡然道:“换个地儿喝酒去。”

        酒肆里边的三张酒桌,好不容易头回坐满客人,结果那帮酒鬼却如获大赦,赶紧快步逃离酒肆。

        梅鹤与龚新舟、甘州说了些官场话,然后就转头望向那个沽酒妇人,笑问道:“景行道友,就没想过在这边寻一处灵气稍好的道场,开辟府邸?”

        天下名山大川,灵气充沛的形胜之地,被宗门仙府占去一半,又被寺庙道观占去两成,再被山水神灵占据两成,这才有了那个千金难买小洞天的说法,不成气候的散修之流,找个能够称之为道场的好地方,何等不易。

        这个来历不明的妇人,在梅鹤看来,就是个希冀着在此结丹的野修。

        梅鹤此次出游,随身携带了一幅堪舆图,还特意朱批圈出几处,供她选择。

        梅鹤自认已经很给她面子了,她一个尚未结丹的龙门境练气士,自己可是堂堂府君,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坐镇山河,那么对方只要不是剑修,就是一条龙也得盘着!

        见那妇人笑了笑,却未言语,梅鹤便取出一只瓷瓶,拧开盖子,花香扑鼻,嗅了嗅,笑问道:“这两位是?”

        仰止这才开口说道:“是我的两个山上朋友,一位姓陈,一位道号青同,都不是本地人。”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算朋友,讨债来了。”

        仰止脸色如常,心中却很后悔当初这家伙宰了离真,独自站在战场中,手持一剑,剑尖指向他们这些旧王座时,自己那会儿没有随便伸出一根手指碾死他。

        此刻仰止已经有意遮掩自身心境气象,陈平安自然就无法再听到那种所谓心弦震动如打雷的心声了。

        “这个景行,别看她穿着朴素,其实家底颇丰,很有钱的。要是梅山君愿意,”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掌,在脖子那边晃了晃,“事成之后,咱俩可以五五分账。”

        甘州张大了嘴巴。

        这个外乡人,咋个这么凶啊?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都能说得如此正大光明的?

        龚新舟更是泥塑木雕一般,心中叫苦不叠,自己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梅鹤看了眼那个说话不着调的青衫客,笑了笑,看在那个“梅山君”的称呼的分上,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梅鹤也懒得继续与那妇人兜圈子,直奔主题,不给对方装傻充愣的机会:“景行道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结丹一事,可是要消耗一地山水气运的。”

        仰止说道:“结丹?天底下有结两颗金丹的地仙吗?”

        不承想陈平安马上跟上一句极有拆台嫌疑的言语:“还真有。”

        仰止倒是不介意陈平安的言语,只是好奇问道:“谁是?”

        这可比一位剑修同时拥有三四把本命飞剑还要稀罕了。

        只听过文庙儒家圣贤的本命字之说,白玉京的某些天仙道士得神灵庇护,还有佛家罗汉的一尊金刚不败之身……但是仰止还真没听说过哪位练气士,能够一人拥有两颗金丹。

        青同欲言又止,只是不好泄露天机,便捣糨糊一句:“确实有的。”

        梅鹤脸色不悦,这个婆姨如此不识抬举,就别怪自己返回山神府后,教她该怎么当个客人了。

        只是就这么离去,难免折损颜面,梅鹤便与龚新舟问道:“先前我看你在酒铺内,在翻看一本书。”

        这位府君老爷,显然习惯了话说一半,后半句让人全靠猜去。

        龚新舟连忙从袖中摸出一本犹带墨香的崭新印谱,双手递给梅鹤,谄媚笑道:“是一部新版刻出来的印谱,小神闲来无事,随便翻翻的。”

        之所以没有直接报上印谱名称,主要是吃不住某个字的读法,行伍出身的老山神,到底是露怯怕出丑。

        梅鹤接过,先扫了几眼序文,再随便翻了几页,道:“这《皕剑仙印谱》,加上之前的那本《百剑仙印谱》,就是个东拼西凑的玩意儿,落在真正的读书人眼中,就是贻笑大方,两部印谱连同那些印章,也就是在那剑气长城才卖得动,若是搁在我们这边,呵,若是撇开刻印之人的特殊身份不谈,恐怕销量堪忧。”

        少女河婆看了眼老山神,“皕”这个字的读音,好像跟你说的不一样啊。

        至于印谱本身内容,甘州并不感兴趣,读书人的活计,看着眼睛不累,心累。

        龚新舟以心声与她解释道:“其实是个多音字,我也不算读错了。”

        梅鹤又翻了几页印谱,道:“就说这方印章,‘山河’二字,岂可刻得如此支离破碎?再说这方,‘豪杰’一语,失之纤细柔媚。显而易见,这位隐官大人,功夫都花在习武练剑二事上边了,于书法一道,耗费的力气不多,不过也算情有可原,毕竟是位剑仙。”

        这本印谱的序文中,有一句评价极高的赞语:“百皕两谱广海藤,束之高阁类孤僧。”

        梅鹤看后摇摇头,将那本印谱丢在桌上,低头嗅了嗅瓶中花香。

        “就是个金石一道的门外汉。呵呵,年纪轻轻,浮名过实。”

        仰止看了眼那个口气恁大的梅府君,再看身边一脸笑意的陈平安,觉得有趣极了,打死都猜不到吧,正主儿就坐在这儿呢。

        就像一个画符的,当着符箓于玄的面,挑那于玄符箓造诣的瑕疵,这里不对,那里不成。

        又像一个修行火法的练气士,说火龙真人雷法尚可,可惜火法一道,终究差了点火候。

        “这脂粉卷的二十几方印蜕,实在是水准不高,由此可见,这位年轻隐官,即便胸有丘壑,也只是深浅极其有数了。什么乌发如云皓齿明眸的,什么绿鬓腰肢又如何之类的,真是俗不可耐,不堪入目,亏得这位隐官大人当年下得了这份笔刀,说句不中听的,隐官大人的治学本事,很一般了。”

        仰止明显有几分幸灾乐祸,之前没觉得梅府君如此顺眼,说话如此中听啊。

        陈平安举着酒碗,瞥了几眼印谱书页,说道:“《皕剑仙印谱》,应该没有这些专门形容女子容貌的印蜕。”

        龚新舟立即就不乐意了:“这你都知道了?”

        陈平安笑道:“印谱的初刻本,是肯定没有这些内容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似乎也没有什么‘脂粉卷’‘饮酒卷’之类的花哨排版。”

        龚新舟嗤笑一声:“这印谱的初刻本,何等罕见,你难道亲眼见过啊?年轻人吹牛皮,好歹也要打个草稿。”

        老山神言语不客气之时,却偷偷朝那青衫客使劲使眼色,出门在外,莫要做那意气之争!

        你这个外乡人,怎么如此不识趣,半点不晓得察言观色,你就没瞧见梅山君的脸色已经变了?

        仰止摇动蒲扇,笑眯眯道:“梅府君,花钱买道场一事,回头我亲自登门找你商议,今儿就算了,有客人在。”

        她担心这个梅鹤,一言不合被人砍死。

        梅鹤虽然奇怪对方为何会改变主意,却也没有多想什么,起身离开酒肆,登上青油车,乘云一般打道回府。

        龚新舟拉着少女河婆一起送行,等到不见了车驾踪迹,这才返回酒肆,继续喝酒。

        桌上酒碗都空了,就一手一白碗走向酒缸,青衫男子已经站在酒缸那边,老山神去舀酒时,这个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外乡人,这会儿倒是开窍了一般,没有自顾自满酒就作数,竟然主动帮忙舀酒了,老山神心中叹息一声,早干吗去了,非要与梅府君在台面上争执那点不痛不痒的是与非。

        陈平安坐回原位,嘿了一声:“吾印遍天下,伪造者居多。”

        仰止随口问道:“你会不会恨那列戟?”

        可能正因为列戟的出剑,才有了后来陈平安的秘密离开避暑行宫,去往牢狱,才会遇到缝衣人,才能够承载妖族真名,才会合道半座剑气长城……一件必然之事,真不知道也是由多少个偶然串联在一起的。

        陈平安摇头道:“恨他做什么,有理由没道理的事。”

        当年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如萧?、洛衫、竹庵剑仙这般的叛逃者也好,像列戟这种死在剑气长城的也罢,或者是张禄这样从头到尾袖手旁观的,都未必是得了蛮荒天下的什么利益诱惑,可能他们就是纯粹看不顺眼浩然天下,不愿万年无事的浩然天下继续太平无事一万年。

        那些剑修敬重驻守城头一万年之久的陈清都,但是内心深处,绝对不认可老大剑仙的选择,他们觉得太窝囊、太憋屈。

        而那列戟,其实还是最早去小酒铺花钱买酒的上五境剑修之一。

        当年城头之上,陈平安从列戟手中,接过一壶自己酿造的竹海洞天酒,不承想接过酒壶,便是一场命悬一线的领剑。

        陈平安举起酒碗,朝一个方向稍稍抬高几分,然后一饮而尽。

        双方虽在某些战场上分出生死,却不妨碍列戟之流,还是陈平安心目中的纯粹剑修。

        仰止突然想起一事:“米裕在老龙城战场上出过剑,听说离开剑气长城后是投靠你的那座落魄山了?”

        陈平安点点头。

        仰止问道:“他还没有破境?”

        陈平安笑道:“快了吧。”

        仰止不以为然:“破了境,成为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剑仙,意义又在哪里呢?要我说啊,米裕这种剑心粹然的人,当年就该跟随萧?一起去蛮荒天下的,留在这边,尤其是还多了个谱牒身份,只会束手束脚,就像衙门当差,出个远门还要点卯,何苦来哉。”

        “不必以己度人。”陈平安摇头道,“既然不是剑修,就少教剑修做事。”

        不愿多说此事,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少女河婆,和仰止问道:“每天在这边卖酒,闲着也是闲着,你就没想过收取甘州为不记名弟子,传授给她一两种水法?”

        这位朝湫河婆,好像有件本命物,名为蛇盘镜,取自一句气魄极大的佚名古语:“吾观瀛海,巨浸泱泱,九洲居中,如蛇盘镜。”传闻练气士观海境的由来,也出自此。

        虽然少女的这把镜子品秩不高,只是件灵器,但是与仰止,真要按照山上规矩计较起来,多少也算一种道缘了。

        仰止看了眼那个确实不讨厌的少女河婆,笑道:“之前没想过这一茬,既然你今天都这么说了,那就以后看心情吧。”

        陈平安问道:“你们俩聊完了?”

        青同点头道:“以后我如果有机会来中土神洲,再找仰止道友便是。”

        仰止笑道:“青同,你身上有没有一些杂书,送我几本。”

        除了那些价值连城的秘籍道诀,以及曳落河旧藏的一些珍贵孤本古籍,她身上就只那么几本杂书,这些年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要说为这么点小事,与文庙那边开口讨要,仰止还真开不了口,何况就算她有这脸皮,万一文庙那边给了一堆圣贤书籍,岂不是自找没趣。

        青同点头笑道:“小事一桩,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是那三教典籍、稗官野史,还是志怪小说、才子佳人、武侠演义?”

        仰止也不与青同客气,说道:“每个种类,都来几本好了。”

        青同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猜出其心思,笑道:“要是你们俩能够在礼圣的眼皮子底下,做成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也算本事了,我拦个什么。”

        于是青同便放下心来,悄然施展一门术法,送给了仰止几百本书。

        仰止道了一声谢,然后她犹豫了一下,直愣愣盯住陈平安,说道:“先前我提议的那桩买卖,就真没半点想法?”

        陈平安笑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谈,但是你得预先支付两笔定金,要是答应了,等我以后游历中土神洲,就再来这边喝酒,到时候肯定给你一个确切答复。”

        仰止说道:“定金?你说说看。”

        陈平安说道:“你那件法袍,使个术法,算是送我一件低劣的赝品,你可以事先剥离其中三四成最为关键的道法脉络。”

        仰止又说道:“说第二笔。”

        陈平安笑道:“归还南塘湖水。”

        仰止疑惑道:“第二笔定金,就只是这个?”

        陈平安说道:“梅府君真该听听这种话,什么叫家底殷实,这就是了。”

        仰止说道:“我身上那件墨色龙袍,名为走水,又名火炼。法袍有两处不同寻常的神异,能够让七八头蛟龙之属的水仙后裔,走水必然成功。毕竟那些水路,皆在我一手掌控中,功效无异于大渎走水,比如当初那条被抓去剑气长城牢狱里边的青鳅,从元婴境跻身玉璞境,就是靠走了这条捷径。再者,‘走水’本意,你们这种读书人最清楚不过了。”

        仰止顿了顿,又道:“两件事,我都可以答应。”

        见那陈平安明明开出了条件,自己也爽快答应了,这家伙反而又开始犹豫不决,仰止气笑不已,不愧是个从避暑行宫走出的人。

        仰止问道:“我好奇一事,当年你跟离真打完那架,哪来的胆子在战场上挑衅我们?”

        如果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是真有可能半点不怕的,可问题在于,论城府深重,眼前这个家伙,真不算差。

        陈平安说道:“可以视为一种问拳。”

        青同解释道:“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用来砥砺武夫一往无前的心境。”

        仰止虽非纯粹武夫,只是天下修行,道理相通,青同这么一说就明白了。

        陈平安站起身,重新戴好斗笠,笑道:“下次一起结账。”

        “最好别来了。”仰止挥了挥蒲扇,抬了抬下巴,示意陈平安身前桌上那只白碗。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白碗内多了一层“酒水”,而且酒碗内的“水面上”,好似漂浮着一片墨色树叶。

        陈平安将这只酒碗收入袖中,与那老山神和河婆拱手抱拳,然后带着青同走出酒肆,渐行渐远。

        龚新舟两人挥手作别,继续翻看那本被梅府君贬低得一无是处的印谱,瞧着没那么差劲啊?

        只是蓦然肩头一歪,手中印谱摔落在桌上,再去拿起时,竟是提不起一部轻飘飘没几两重的印谱了,好似有那万钧重,老山神低喝一声,运转神通,好不容易才拿起印谱,转头望向那个婆姨,试探性问道:“是你搞的怪?”

        仰止拿蒲扇指向先前两人离去的方向,懒洋洋道:“是那个姓陈的外乡人,算是他与你拜山头的礼物吧,好好收着,别走漏风声,小心被梅府君抢了去。”

        老山神心意微动,连忙翻开书页,在那印谱尾页之上,凭空多出了一方之前肯定没有的崭新印蜕。

        “山不在高,有神则明。”

        少女河婆伸长脖子瞧了瞧,也没如何当回事,只是发现沽酒妇人突然站起身,好像有真正的贵客登门了,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是个满身书卷气的中年儒士,瞧着有几分眼熟啊,儒士身边跟着的穷酸老书生,就很面生了。

        两个读书人一并往这边走来,少女河婆再一个眼花,那穷酸老者便好似缩地山河,来到了酒桌旁边,一拍老山神的肩膀,大笑道:“这位山神老哥,书上印文俊不俊?!”

        仰止好奇万分,以心声问道:“礼圣怎么来了?”

        礼圣笑道:“扛不住某人的反常举动,竟然破天荒没有半点撒泼打滚,就只是一个人喝闷酒,以至于熹平都怕了他,只得通知我,好让某人安心几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以望其项背者。

        白也,人间最得意。于玄,符箓集大成者。苏子豪迈,柳七风流。

        上代龙虎山天师,皑皑洲韦赦,趴地峰火龙真人,剑术裴旻,斩龙之人,中土周神芝,怀荫……

        白帝城郑居中,铁树山郭藕汀,裴杯,曹慈……

        但即便是浩然最得意如白也,性情桀骜如斩龙之人,神鬼莫测如郑居中,大概在中年儒士模样的小夫子这边,都会心悦诚服执晚辈礼了。

        少女河婆小心翼翼问道:“礼圣老爷?”

        礼圣笑着点头。

        老秀才正了正衣襟,咳嗽一声,又接连咳嗽几声,少女河婆只是疑惑不解,一头雾水,干吗,你谁啊,就算是文庙那边的官老爷,当那祭酒司业、书院山长什么的,可我也不认得你啊,让我咋个拍马屁?

        老秀才只得抖了抖袖子,自报名号:“我是刚才那个青衫剑客的先生。”

        龚新舟怔怔看着那位礼圣老爷,咽了口唾沫,千言万语都堵在嘴边,不晓得如何开口了,都怪自己之前多喝了几碗,怨酒!

        然后老山神肩头又挨了那个老秀才一巴掌,老秀才道:“好好好,山神老哥真是好风骨,就算见着了咱们礼圣,还是岳峙渊渟一般,纹丝不动……”

        言语之间,老秀才已经绕过酒桌,先帮礼圣挪了挪长凳,然后屁颠屁颠去舀酒,端酒上桌之前,还拿袖子擦了擦酒桌,与老山神先前如出一辙,之后又跑了一趟酒缸,连老山神和少女河婆那份都没忘,眨眼工夫,一气呵成。

        被人一口一个山神老哥叫着的龚新舟,接过酒碗,颤声问道:“敢问老先生你是?”

        老秀才唉了一声,尾音上扬,埋怨道:“问这个做什么,晓得我那关门弟子是谁就成了。”

        礼圣看了眼已经笑得合不拢嘴的老秀才,轻声笑道:“我们都坐下喝酒。”

        其实之前在功德林那边的老秀才,不是这样的,经生熹平就从没见过那么沉默的老秀才。

        宝瓶洲中部,一座富丽堂皇的巨宅,大渎长春侯府,碧霄宫。

        水府之内悬挂匾额众多,观湖书院山长赠予的“功德永驻”,云林姜氏家主亲笔的“诗礼伴家”,还有林鹿书院送来的“神京屏翰”。

        就连大骊陪都礼部旧尚书柳清风,生前都难得破例一次,赠送了一幅墨宝,那“晴耕雨读”榜书四字,写得极有气势。

        如今宝瓶洲陆地之上,被文庙封侯的杨花,是当之无愧的水神首尊。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找杨花。没办法,这位大渎女侯爷,是个顶会较真的,还需让门房通报一声。

        只是如果有谁能够从头到尾,旁观这一系列梦中神游,就会发现陈平安营造出来的梦境,距离真相越来越近。

        陈平安跨上台阶,走向门房。

        听说杨花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辖境之内的所有山水官吏,不许登门道贺,所以别说侯府辖下许多官身不高的山水神灵,连同品秩不低的江水正神,还有大骊南部各州城隍爷,如今都还没见过杨花的真容。

        再看看咱们那位魏山君,在这件事上就要“平易近人”太多了,就连那些县城隍和土地公、河婆们,都是有幸在夜游宴上亲眼见过自家山君的。

        之前陈平安通过叠云岭山神窦淹之手,寄给了杨花一封书信,相信以杨花的心细如发,如果没有意外,她应该已经去过叠云岭和跳波河旧址,而且多半是微服私访。

        相信以窦山神的多管闲事,岑河伯的治水本事,杨花虽然未必会多惊喜于自己辖境内有这么两位“沧海遗珠”,可她至少不会感到失望。

        门房是位观海境老修士,收拾得干干净净,身穿一件据说是北俱芦洲彩雀府编织炼制的法袍,这如今几乎快要成为大骊山水官场的制式官袍了。

        宰相门房三品官,老门房却依旧神色和蔼,主动出门待客,听到客人自称是落魄山陈平安,老修士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道:“谁?!”

        其实这是个有失礼数的举动,颇为失态了,以老门房的经验老到,原本不至于犯这种错误,只是耳朵里听到的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惊了,毕竟对方是孑然一身,单独登门侯府,方才也无什么一道剑光璀璨亮起于天边,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剑仙的姿态。

        陈平安只得笑着再自报身份一遍,老门房一下子就额头渗出了汗水,也不敢絮叨半句,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隐官大人能否容我通报一声?”

        没有称呼对方为山主,或是陈剑仙,老门房直接就用上了心中分量最重的那个说法。

        老门房倒是想要立即放行,只是侯府规矩重,他最近几年内,不知拦下了多少个贵客,之前有来自大骊陪都的都城隍爷登门议事,门房小心翼翼掂量一番,觉得怎么都该放行,无须通报,结果事后礼制司的刘嬷嬷就把他给狠狠臭骂了一顿,说他怎么如此拎不清。

        陈平安点头笑道:“按规矩走就是了。”

        老门房心中惴惴,陪着那位隐官大人一起站在侯府门槛外。

        当下老门房也有些好奇,不晓得自家侯府,今儿会不会开仪门迎客,这是大骊君主、藩王才有的礼遇,或是一洲五岳山君大驾光临才有的规格。

        但是这位出身宝瓶洲却在剑气长城担任末代隐官的年轻剑仙,难得登门,何况自家主人是从铁符江水神之位升迁上来的,与那落魄山可是近在咫尺的邻居,好像于公于私,侯府都该打开仪门的。

        但是来迎接年轻隐官的,是礼制司的二把手和一位侯府印玺司的掌印神女,长春侯并未露面,只是这么个事,就让老门房有几分愧疚,越发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言语。

        由此可见,先有一场观礼正阳山,再有那个惊世骇俗的隐官身份,通过邸报一夜之间传遍一洲山河,如今在宝瓶洲的山水官场上,“陈平安”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最管用的关牒了。

        那位掌印神女先以女官身份,与陈平安行礼,再施了个万福,歉意道:“陈山主,我家主人正好在待客,暂时不方便撇下客人,还望陈山主体谅。”

        陈平安笑道:“理当如此。仓促拜访贵府,没有事先通报,没有吃闭门羹已经很好了。”

        两位并非铁符江旧官吏出身的侯府神女,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

        与想象中那个高高在上的隐官大人,还是不太像,准确来说是太不像了。

        结果一行三人刚穿廊过道,走到半路,就又来了两位身穿公服的别司女官,看那官补子,应该都是水府诸司的一把手、二把手。

        她们就像早早在路上守株待兔了,凑巧路过,然后顺路一同前往礼制司的官厅待客处,挺滴水不漏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礼制司女官与她们一瞪眼,方才得到门房禀报,自己离开衙署前,就专门提醒诸司官吏不可造次,怎的还是如此儿戏?!

        那位印玺司神女,只得以心声提醒两位,沉声道:“来就来了,但是接下来谁都不许开口!要是今天换成刘礼制在场,你们俩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与北俱芦洲灵源公府差不多,约莫因为府邸主人都是女子,所以女官数量众多,颇有几分阴盛阳衰的气象。

        之后路过的诸司衙署公房,大门或是窗户那边,少不了有探头探脑的,只是都没敢大肆喧哗。

        显然都是好奇那个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刻字剑修,到底是怎么个三头六臂了。

        到了礼制司官厅正屋,掌印神女轻声道:“劳烦陈山主稍等片刻,侯爷先前说了,大概还需要半炷香工夫,不会让陈山主久等的。”

        在这边当差的丫鬟,很快为陈平安端来一杯茶水,只是她身上那件官服露了马脚,就像朝廷六部某司的员外郎,是不太可能亲自端茶送水给客人的。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接过茶水。

        茶杯是家乡那边的龙泉青瓷,釉色是第一等的梅子青,而且一看手艺,就是宝溪那边的窑口烧造的,陈平安甚至知道手上这只茶杯,具体是出自哪位老师傅之手,至少也是这位老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入室弟子。

        只是悄悄掂量了一下茶杯,陈平安便叹了口气,宝溪附近那几座老窑口,按例一贯是用那黄茅尖一带的瓷土,如今竟然用上了八仙岘古道那边的泥土,这就是官窑转为民窑的结果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同样一种统称为紫金土的瓷土,因为山头不同,水土就会有微妙的差异,泥土的分量轻重、黏性都会不一样,之后烧造出来的瓷器纹路,就会千变万化。

        外行看不出差异,内行却是一眼明,比如黄茅尖一带的瓷土,就要比八仙岘古道那边好很多,但是窑口烧造成器的数量会少很多,以前瓷器御用,各大窑口可以不计成本,如今一些转为民窑卖钱,每打碎一只劣品瓷器,可就都是打碎银子呢。

        掌印神女给那“丫鬟”使了好几次眼色,后者这才恋恋不舍离开官厅。

        杨花现身礼制司官厅门外,看见里边那个正在喝茶的青衫剑仙,正跷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喝茶,意态闲适,没有半点不悦神色。

        等到杨花跨过门槛,陈平安也就只是放下茶杯。

        屋内两位女官,赶紧与杨花行礼告辞,脚步轻轻,迅速退出此地。

        杨花坐在对面椅子上,直截了当问道:“陈山主今天登门,又有什么吩咐?”

        陈平安故意略过那个“又”字,与杨花说明来意。

        见杨花有些犹豫,陈平安重新拿起茶杯,微笑道:“不用为难,我喝完茶就走。”

        一语双关。

        杨花多半是要与那位太后娘娘打招呼,不敢自主行事,担心水府与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得太近,惹来猜忌。

        可如果杨花感到为难,那一炷香,其实就没意义了。

        虽说在陈平安看来,杨花已经贵为大渎公侯了,却一直无法从太后南簪的侍女阴影中走出,会有不小的后遗症。

        只是这种事,陈平安一个外人,多说无益,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果然喝过了茶水,陈平安就起身。

        杨花突然说道:“那一炷香,我没问题。”

        陈平安颇为意外,不过仍是与她拱手致谢。

        杨花难得有个笑脸,还礼道:“互惠互利的事,陈山主何必道谢。”

        今天对方从登门起,除了其间见着自己之后,还坐那儿端着茶杯跷二郎腿之外,都算极有礼数了。

        之后杨花主动与陈平安说起一事,原来之前需要她亲自接待的那拨客人,来自南塘湖青梅观,除了两位青梅观女修,还有南塘湖水君,这位水神如今算是长春侯府的辖下官吏,她们刚刚出门没多久,而同行之人,还有龙象剑宗的剑仙邵云岩和那位化名“梅清客”的酡颜夫人。

        在那关牒上边,酡颜夫人用了化名梅清客和道号癯仙。

        于是陈平安不得不笑问一句:“着急赶路,等下我出了官厅,直接御风离去,侯君不会介意吧?”

        杨花不明就里,只说无妨。

        官厅廊道中,一袭青衫与杨花抱拳作别,化作剑光瞬间远去千百里。

        杨花离开礼制司衙署后,几个神女陆陆续续返回官厅屋子这边,那位假装侍女端茶一次、添茶又一次的礼制司女官,抬起胳膊,娇笑不已,说刚见到年轻隐官那会儿,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被顶头上司的礼制司二把手,笑骂了一声花痴。

        陈平安追上云海中的一条青梅观私人渡船,一袭青衫,大袖飘摇,落在船头。

        邵云岩察觉到那份不同寻常的道气涟漪,一步缩地移形,来到船头甲板这边,见来人倍感意外,拱手笑道:“隐官大人怎么来了?”

        陈平安笑道:“就是个巧合,你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进了侯府。”

        青梅观的观主,是位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只是满头霜雪,显然是之前那场被迫搬迁祖师堂的举动,伤了大道根本,这位观主除了修行水法,还与一座南塘湖命理相契,观内女修迁徙别地只是一场搬家,对她而言,却是大伤元气,即便并未与妖族出手厮杀,都差点跌境。

        妇人身边站着观内后辈周琼林,山上镜花水月一道的行家里手。还有一位满身水气的女子,淡金色眼眸。

        如今南塘湖,湖水又满,梅花重开,山水气象一新。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宋观主、秦湖君、周仙子。”

        一番客套过后,陈平安只说找邵剑仙叙旧,就不与青梅观叨扰了。

        看得出来,南塘湖三位,都万分紧张。

        人的名树的影。

        原本只是一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就足够震慑人心了。

        所以听说陈山主很快就会离开渡船,三人既满怀遗憾,又松了口气。

        到了邵云岩住处,邵云岩问要不要喝酒,陈平安说不必了,闲聊几句,马上就走。

        酡颜夫人却是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双手虚握拳,轻放膝盖上,目不斜视,拘谨得像是在自家龙象剑宗祖师堂议事,见着了那位宗主齐老剑仙。

        陈平安问了邵云岩一些龙象剑宗和南婆娑洲那边的近况,然后与酡颜夫人说道:“可以的话,酡颜夫人最好还是换个道号。”

        酡颜夫人苦着脸问道:“与隐官大人请教,这是为何?”

        咋个了嘛,我不过是随便取个好听些的雅致道号,这都碍着你啦?莫不是非要我取个土了吧唧的,隐官大人才觉得顺耳?管得这么宽?

        陈平安笑道:“随口一说,有个纯粹武夫,名叫马癯仙,前不久跌境了。你觉得晦不晦气,吉不吉利?当然,酡颜夫人要是自己觉得没什么,我就更无所谓了。”

        酡颜夫人哀叹一声,轻轻跺脚,这都能被自己赶上?

        邵云岩要比酡颜夫人更关注浩然天下事,问道:“是那个曹慈的大师兄,马癯仙?”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双指好似拈起一物,晶莹剔透如一颗骊珠,宝光流转,水运充沛。

        邵云岩是个识货的,笑问道:“这是?”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中土神洲某地,见过大妖仰止了,算是一桩买卖的额外添头。”

        邵云岩心中疑惑,笑着打趣道:“隐官大人这是做什么?无功不受禄,这趟出门远游,就只是跑腿而已,与游山玩水无异。我又不修行水法,此物送给我,岂不是暴殄天物。”

        酡颜夫人却是听得一阵头大,被一只旧王座大妖吃进肚子的东西,也能……乖乖吐出来?

        咱们隐官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

        陈平安瞥了眼酡颜夫人,没好气道:“去请那位秦湖君过来一叙。记住了,是请。”

        等到南塘湖那位姓秦的水君前来,那陈隐官已经与那位邵剑仙,一同站在门口廊道中,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