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鸾夫人四人落座,果然是最靠近雪茫堂门槛的位置,适合欣赏门外夜景。
而那个萧鸾夫人的贴身婢女,被八百里白鹄江辖境所有山水精怪,敬称一声小水神的她,紫阳府竟是连个座位都没有赏下。
婢女只得站在萧鸾夫人身后,俏脸如霜。
自从溺死成为水鬼后,两百年间,她一步步被萧鸾夫人亲手提拔为白鹄江水神府的巡狩使,所有在辖境作乱的下五境修士和精怪鬼魅,她都可以先斩后奏,何曾受过如此大辱!
这次拜访紫阳府,算是将两百年积攒下来的风光,丢了一地,反正在这座紫阳府是休想捡起来了。
好在她跟在萧鸾夫人身边,耳濡目染,知晓轻重,不用夫人提醒注意场合,就已经早早低眉垂眼,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更加自然,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
先前夫人与紫阳府现任府主黄楮两人单独聊完大事后,夫人的心情依旧不算轻松,提醒他们四人,真正乘船返回江神府前,还有变数,恳请所有人再忍忍。
当时萧鸾夫人颇为愧疚,神色苦涩,言语中竟带着一丝祈求之意,看得婢女心酸不已,差点落泪。
此刻萧鸾夫人从容貌、衣饰到坐姿,几乎没有瑕疵,只是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她能够坐镇白鹄江,纵横捭阖,将原本只有六百里的白鹄江,硬生生拉伸到将近九百里,权柄之大,犹胜世俗朝廷的一个封疆大吏,与黄庭国的诸多山头谱牒仙师以及孙登先这类江湖武道大宗师关系亲近,自然不是靠打打杀杀就能做到的。
她在两拨人中第一个跨入宴会厅,厅内高朋满座,神仙扎堆,只留出两块空白,连她在内的白鹄江水神府的客人,既然早被通知是靠近门槛的凉快位置,那么剩下那几个位于主位之下最尊贵的左首座位是留给谁的,萧鸾夫人一眼便知。
果不其然,见到陈平安走入雪茫堂,慵懒地高坐主位的吴懿,这个连萧鸾夫人面都不愿意一见的紫阳府开山老祖,竟是笑着起身,走下台阶,走向陈平安一行。
她挽住陈平安的手臂,大笑道:“陈公子不到雪茫堂,我们可不敢擅自开席上菜。”
一身拳意早已浑然天成的陈平安,胳膊骤然间给一个仍算是陌生的女子挽住,破天荒有些身体僵硬,但他又不好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挣脱吴懿的亲昵动作,实在是煎熬无比。
包括府主黄楮在内的紫阳府大修士,一个个心神摇曳不定,越发觉得那姓陈的年轻人,可能是老祖的姘头相好——不过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呀,毕竟老祖创建紫阳府以来,从未有过道侣,老祖醉心于大道,对于儿女情长,从无感觉。
不然就是大骊宋氏某个游历至此的皇亲国戚?
否则老祖吴懿此次宴席的种种表现,太过诡谲反常。
所幸吴懿将陈平安带到座位后,就不露痕迹地松开了手,走向主位坐下,依旧是对陈平安青眼相加的熟稔架势,朗声道:“陈公子,我们紫阳府别的不说,这老蛟垂涎酒,名动四方,绝非自夸之辞,便是大隋弋阳高氏一位皇帝老儿,私底下也曾求着黄庭国洪氏,与我们紫阳府每年讨要六十坛。现在酒水已经在几案上备好,喝完了,自有下人端上,绝不至于让任何一人身前杯中酒空着,诸位只管痛饮,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紫阳府数十个相貌秀美的年轻女修,担任端酒送菜的丫鬟,她们穿上了崭新光鲜的彩衣,从雪茫堂两侧涌出,如彩蝶翩翩,十分出彩。
吴懿率先站起举杯:“这第一杯酒,敬陈公子莅临我紫阳府,蓬荜生辉!”
如此一来,所有人只好跟着都站起来,共同举杯,向陈平安敬酒。
在黄庭国,这是比天大的面子。恐怕洪氏皇帝亲临紫气宫,都未必能够让吴懿如此措辞。
孙登先在陈平安一行人落座后,一时半会儿没回神还魂,怔怔地坐在位置上,好在被朋友踹了一脚,他这才连忙起身。
陈平安只得道了一声谢,饮尽一杯。
裴钱身前那只最为小巧玲珑的几案上,同样摆了两壶老蛟垂涎酒,不过紫阳府十分贴心,也给小丫头早早备好了一壶甘甜清冽的果酿,让跟着起身端杯的裴钱很是快活。
紫阳府,真是个好地方哟。
裴钱打定主意,回头她一定要跟师父念叨念叨,好好磨磨师父的耳根子。
以后咱们要常来紫阳府做客,那个吴懿虽然长得不算俊俏,比黄庭、姚近之差得蛮多,可人好,待客热情,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反正又不是要让师父娶回家当她的师娘,相貌什么的,不重要嘛。
之后吴懿倒是没有太盯着陈平安,就是寻常山上仙家的丰盛筵席了。
各色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由那些身姿曼妙如彩蝶的年轻女修,纷纷端上觥筹交错的雪茫堂。
府主黄楮不愧是紫阳府负责抛头露面的第二把交椅,是个会说话的,带头向吴懿敬酒,说得妙语如珠,赢得满堂喝彩。
吴懿言语不多,但是比起以往紫阳府宴席上的姿态,今夜已平易近人了许多,可谓判若两人,她还主动说了几桩山上趣事,紫阳府众人自然是笑声连连。
其实吴懿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若是换成黄楮来讲述那些内容,说不定都不比说书先生差,可从吴懿嘴中说出,在陈平安听来,真不算好笑,雪茫堂的欢声笑语,却委实是一个比一个眼神真诚、笑脸自然。
大概这也算江湖吧。
其实陈平安第一次有此感触,还是在那座虚无缥缈的藕花福地,大战落幕后,在酒楼遇到那位南苑国皇帝。
萧鸾夫人手持酒杯,缓缓起身。所有人极有默契,停下了喧闹,一时间鸦雀无声。
萧鸾夫人微笑道:“萧鸾代白鹄江水神府,向真君老祖敬一杯酒。”
吴懿置若罔闻,但是目光却停留在了萧鸾夫人身上。
这副姿态,明摆着是她吴懿根本不想给白鹄江水神府这份面子,你萧鸾更是丁点儿脸面都别想在紫阳府挣着。
孙登先差点气炸了胸膛,双手紧握拳头,搁放在几案上,浑身颤抖。
吴懿有意无意,眼角余光瞥了眼陈平安,后者正转头和裴钱低声说话,好像是正在告诫这个丫头在别人家做客,必须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不要得意忘形,果酿又不是酒,便没有那个喝醉了万事不管的借口。
裴钱挺直腰杆,不过摇头晃脑,笑嘻嘻说着“晓得嘞晓得嘞”,结果挨了陈平安一栗暴。
吴懿见陈平安没有掺和的意思,便迅速收回视线,打了个哈欠,一手拧住一壶特制老蛟垂涎酒的壶颈,轻轻晃荡,一手托腮帮子,懒洋洋问道:“白鹄江?在哪儿?”
然后吴懿转头望向黄楮,问道:“离咱们紫阳府多远来着?”
黄楮赶紧起身恭敬回答道:“回禀老祖宗,这白鹄江水神府,距离我们紫阳府只有一条铁券河的路程,三百里水路。”
吴懿故作恍然状:“那也不远啊。”
不远,就算是近邻,市井俗语曾说远亲不如近邻,对于谱牒仙师和山水神祇而言,三百里,也的确是转瞬即至的一段路程,相当于凡夫俗子饭后散步的路途罢了。
既然如此,白鹄江水神府在这数百年间,摆出与紫阳府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落在吴懿眼中,无异于萧鸾夫人的挑衅。
不过吴懿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盘算,才由着白鹄江水神府放开手脚去开疆拓土,并未开口让紫阳府修士以及铁券河积香庙阻拦。
一座融融洽洽的雪茫堂,刹那之间充满了肃杀之意。
萧鸾夫人就那么在身前双手端着酒杯,一张精致无瑕的脸庞上恬静笑容不变:“还望洞灵真君恕罪,那我萧鸾就自罚一杯。”
就在萧鸾夫人抬起手臂的时候,吴懿突然伸出手掌,虚按两下:“萧鸾,小小紫阳府,哪里当得起一位江水正神的罚酒。黄楮,你怎么当的府主,人家萧鸾不来拜访,你就不会主动去水神府?非要这位江神夫人主动来见你?我看你这个府主的架子,可以媲美洪氏皇帝了。赶紧地,愣着干吗,主动给江神夫人敬一杯酒啊。算了,黄楮你自罚三杯好了。”
黄楮二话不说,面朝萧鸾夫人,连喝了三杯。
雪茫堂内已是落针可闻的凝重气氛。
萧鸾始终端着那杯没机会喝的酒水,她弯腰放下那杯酒后,做了一个古怪举动,去左右两侧老者和孙登先的几案上,拎了两坛酒放在自己身前,三坛酒并列,她拎起其中一坛,揭开泥封后,抱着大概得有三斤的酒坛,对吴懿说道:“白鹄江水神府喝过了黄府主的三杯敬酒,这是紫阳府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萧鸾一个妇道人家斤斤计较,但是我也想要喝三坛罚酒,与洞灵真君赔罪,同时在这里祝愿真君早日跻身上五境,紫阳府开宗!”
接下来萧鸾竟是刻意压制金身运转,等于撤去了白鹄江水神的道行,暂时以寻常纯粹武夫的身躯,一鼓作气,喝掉了整整三坛酒。
萧鸾满脸绯红,她三次高举酒坛,仰头饮酒,酒水难免有遗漏,一身华美宫装的胸前衣襟微微浸湿,她转过头去,伸手捂住嘴巴。
裴钱张大嘴巴,看着远处那个豪气干云的女中豪杰,换成自己,别说是三坛酒,就算是一小坛花果酿,她也灌不下肚子啊。
她赶紧摸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酿,准备压压惊。
陈平安对裴钱轻声笑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再次打量陈平安的吴懿眯起眼,转而望向那个还不敢落座的白鹄江水神,点点头:“敬酒喝了,罚酒也没少喝,挺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以后你们水神府与我们紫阳府,就算是半个亲戚了,逢年过节,记得多串门。不过我再提醒一声萧鸾夫人,今儿你有这么个机会,要归功于陈公子,就不意思意思?”
那位萧鸾夫人明显已经相当难受,呼吸急促,便有了峰峦起伏的风光,可仍是笑道:“理当如此,那就再喝一坛,就像洞灵真君所说,机会难得,不醉不归!良辰美景与美酒豪杰,我萧鸾皆不敢辜负,只是希望到时候我若是醉后失态,真君莫要笑话……”
言语间,萧鸾又拎了一坛酒,揭开泥封的手指,已经在微微颤抖。
陈平安起身后,手持酒杯,看了看门口那边白鹄江水神娘娘手捧酒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酒杯,突然转头望向主位上的吴懿,笑道:“真君,我酒量一般,不如我跟江神娘娘都只以杯饮酒?不然我一杯酒,江神娘娘却是一坛酒,于情于理,我都站不住脚,免得以后再次叨扰紫阳府,路过水神府的时候,都不敢拜访水神娘娘了。”
吴懿眼神深沉,晃着酒壶,笑道:“陈公子,这可不行,萧鸾敬我三坛酒,却只跟公子喝一杯酒,这算怎么回事,太不像话。怎么,陈公子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这样的话,倒也巧了,酒水做媒,咱们这位萧鸾夫人又孑然一身多年,陈公子是人中龙凤……”
陈平安赶紧打断吴懿越说越不着边的言语,拎起一坛酒,开了泥封,像是与吴懿求饶道:“真君,说不过你,我也认罚,半坛罚酒,剩下半坛子,就当是我回敬江神娘娘。”
吴懿蓦然大笑。于是雪茫堂再次响起震天响的爽朗笑声。
陈平安面向主位,一口气喝了半坛酒,然后转身向那位萧鸾夫人,高高举起剩余的半坛酒:“敬江神娘娘。”
萧鸾夫人再次一饮而尽。这次顾不得仪态礼数,她赶紧落座,转过头去,用手臂使劲抵住嘴巴。
闹剧过后,酒宴再次热闹起来,一个个彩衣女修忙碌不停。已经有人离开座位,来来往往相互敬酒。
毕竟这次紫阳府中五境修士齐聚,其中不少人都是从紫阳府邸附近的修道洞府赶来的,观海、龙门两境的修行,尤为讲究滴水穿石,这类可谓真正登堂入室的修道中人,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不见一面,十分平常,如果到了传说中的元婴境,更是云中龙隐一般的清静光景。
婢女弯腰,轻轻拍打着萧鸾夫人的后背,结果被萧鸾一震弹开,婢女赶紧收手,噤若寒蝉。
醉眼蒙眬的萧鸾夫人,姿色越发美艳夺人、光彩夺目,她对孙登先轻声道:“登先,不去与你朋友喝个酒?”
孙登先面有难色。
萧鸾夫人不知是否醉酒的缘故,与平时的雍容端庄大不相同,此刻竟是有些小女人娇憨模样,可怜兮兮地望向孙登先。
孙登先有些无奈,他倒是对这位江神娘娘唯有敬重而无思慕,可是天底下的英雄好汉,见着了美人蹙眉、秋波流转的旖旎画面,有几个能够铁石心肠的?
孙登先只得点头,起身持杯,就要去陈平安那边敬杯酒。
孙登先便是这等犟脾气,若是不晓得陈平安是紫阳府的头等贵人,老祖吴懿都要讨好的座上宾,只是当年印象中那个三四境的年轻游侠,大伙儿相逢于江湖,既然又重逢于江湖,别说是陈平安不来敬酒,他也会主动找陈平安去碰杯,聊那么几句。
可如今他反而浑身不自在,豪气全无。
不过孙登先愣住了,只见白衣负剑的陈平安走到他身前,身边还跟着个蹦蹦跳跳的黑炭丫头。
陈平安说道:“孙大侠,敬你一杯。”
孙登先虽说先前有些扭捏,只是人家陈平安都来了,他还是有些高兴的,也觉得自己脸上有光,难得这趟憋屈窝囊的紫阳府之行,能有这么个小小舒心的时候。
孙登先笑着与陈平安相对而立,碰杯后,各自喝完杯中酒。
碰杯之时,陈平安稍稍放低酒杯,孙登先觉得不太妥当,便也跟着放低些,不承想陈平安又放低,孙登先这才算了。
孙登先今晚本就独自喝着闷酒,也有些微醺,现在喝完陈平安敬的一杯酒后,一些跑到嘴边的言语,便脱口而出了:“陈平安,从哪儿学来的酒桌规矩,俗气得很!再说了,我也当不起这份礼数。”
萧鸾夫人已经站起身,老者在内的两个水神府朋友,见孙登先如此不拘小节,都有些哑然。
陈平安眼神明亮:“孙大侠,当得起!”
孙登先乐了:“不就抓了个狐魅吗,至于把你给这么念念不忘的?”
陈平安没有说那些关于江湖感触的心里话,只是就近从一人几案上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给孙登先满上,笑道:“人间路窄酒杯宽,与孙大侠再走一个!”
两人依旧一口饮尽杯中醇酒。孙登先开怀笑道:“好家伙,劝酒本事也不小嘛。”
陈平安笑眯眯,先前一口气喝了一坛后劲十足的老蛟垂涎酒,也已满脸通红。
陈平安与孙登先并未长久寒暄客套,更没有与那位白鹄江水神娘娘闲聊一个字。只是告别离开前,陈平安望向大门口那边。
那个只能守在门槛外的管事,一直眼巴巴望向陈平安和萧鸾夫人这边,总算瞅见了陈平安的视线后,他立即低头哈腰。
陈平安笑了笑,手举空杯,这才返回原位。
那个已经惶恐许久的管事得了这个表示后,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
萧鸾夫人坐在位置上,低下头去,轻轻擦拭衣襟酒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和酒气。
比这种往死里喝罚酒更可怕的是,你想喝罚酒千百斤,对方都不给你举杯喝二三两的机会。
婢女看着那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一番思量后,心头有些感激。
裴钱仰起头,好奇问道:“那老头儿,可会狗眼看人低唉,师父你也不生气?”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是想着孙大侠他们好吧?”
陈平安一拍她的脑袋:“就你聪明。”
离着座位已经没几步路了,裴钱一把抓住陈平安温柔的手掌,陈平安好奇问道:“怎么了?”
裴钱笑嘻嘻道:“蹭蹭好人师父的仙气儿和江湖气。”
陈平安笑道:“对,能够跟着一路蹭吃蹭喝,上哪儿找这样的师父去。”
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师父,我能喝一丁点儿老蛟垂涎酒吗,可香啦,馋死我了。”
陈平安问道:“你说呢?”
裴钱点头道:“我觉得可以喝那么一小杯,我也想人间路窄酒杯宽。”
陈平安扯着她耳朵,把她丢在小绣凳小几案的独有座位上:“喝你的果酿。”
陈平安正要落座,吴懿已经走下主位,来到他身前,她摆摆手,示意瞬间安静下来的雪茫堂继续喝酒,等到酒宴重归喧闹后,吴懿以心声问道:“陈公子,你是不是斩杀过不少的蛟龙之属?”
陈平安摇摇头。蛟龙沟一役,不是他亲手杀的那条元婴境老蛟。
陈平安突然记起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上的黄鳝妖物,确是他从头到尾一手打杀。陈平安皱了皱眉头,问道:“真君可是瞧出了什么?”
吴懿见陈平安摇头,心底便有些不悦,只是一想到那两封比圣旨还管用的家书,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也不好细问公子的过往,但是我看得出来,公子身上沾染了不少业障。”
陈平安好奇问道:“怎么说?”
吴懿笑道:“世间有些妖物,杀了是功德在身,也可能是业障缠身。这种不同寻常的规矩,儒家一直讳莫如深,所以陈公子可能不太清楚。”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可有破解和去除之法?”
吴懿卖了一个关子:“不着急,反正公子还要在紫阳府待一两天,等到酒醒之后,我再与公子说这个,今夜只管喝酒,不聊这些扫兴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吴懿率先离场。陈平安也很快带着裴钱他们离开雪茫堂,原路返回。
裴钱还是很兴奋,没忘记拿上那根行山杖,一路上哼唱着自编自曲的歌谣,都是她从师父那儿听来的一些龙泉郡家乡俗语:“今儿雷公唱曲儿,明儿有雨也不多。燕子低飞蛇过道,蚂蚁搬家山戴帽……月亮生毛,大雨冲壕。天上挂满鲤鱼斑,明日晒谷不用翻……”就是没个消停。
朱敛早将这首歌谣听得耳朵起茧了,劝说道:“裴女侠,你行行好,放过我的耳朵吧!”
裴钱哀叹一声,今夜心情大好,就顺着老厨子一回好了。
她在幽静道路上前冲几步,挥动行山杖:“天底下野狗乱窜,豺狼当道,才使得江湖如此险恶,人人自危。可我还没有练成绝世的剑术和刀法,怪我,都怪我啊。”
朱敛一脚踹在她屁股上。裴钱踉跄几步,依然飘然站定,扭头怒道:“干吗?”
朱敛正要笑话她几句,突然咦了一声,抬头望去,伸出手去:“下雨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还真下起了绵绵细雨。
一行人加快脚步返回那栋藏宝阁。
石柔是阴物,无需睡眠,便守在了一楼。朱敛和裴钱分别住在二、三楼。陈平安独自站在四楼廊道,今夜雨水不大。
他在廊道上走桩半个时辰,散去一身内外酒气后,就返回房间睡觉了。不过他睡眠极浅,终究是在紫阳府,有个性情难测的主人吴懿。
后半夜,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陈平安穿衣起身,开门后,却看到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人——白鹄江水神萧鸾夫人。
只见她眼神复杂,娇羞不已,欲语还休,好像还换上了一身越发合身的衣裙。她侧过头,咬着嘴唇,鼓起勇气,细语呢喃道:“陈公子……”
陈平安砰然关门。
萧鸾夫人站在门外,满脸震惊,只听陈平安在里边怒道:“夫人请自重!”
萧鸾夫人怔怔站在门外,许久没有离开,当她犹豫要不要再次敲门的时候,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个不甚起眼的佝偻老人。
萧鸾夫人擅长察言观色,去往雪茫堂酒宴廊道那边,初见此人,从每次呼吸长短,到脚步触底的声响,隐藏极深,竟是故意维持在了武道五境修为,而这次老家伙悄无声息出现在四楼,已是与孙登先差不多的武道气象,可见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辈。
萧鸾夫人只看得出这个年老扈从是个武学高于孙登先的宗师,可是否已经跻身金身境,双脚开始迈上去往武道止境的炼神台阶,她看不出。
看不出一个纯粹武夫的深浅,这就意味着萧鸾必须小心。
佝偻老人笑得让白鹄江水神娘娘差点起一身鸡皮疙瘩,所说言语,更是让她浑身不适:“萧鸾夫人,吃了我家少爷的闭门羹啦?别上心,我家少爷从来就是这样,并非针对夫人一人。”
萧鸾夫人酝酿一番措辞,神色自若,微笑道:“老先生,今夜骤然有雨,你也知道我是江水神祇,自然会心生亲近,好不容易散去酒气,就借此机会夜游紫气宫,凑巧看到你家公子在楼上廊道练拳,我本以为陈公子是修道之人,是一位前程似锦的小剑仙,不承想陈公子的拳意竟是如此上乘,不输我们黄庭国任何一位江湖宗师,实在好奇,便冒昧拜访此地,是我唐突了。”
朱敛大义凛然道:“不唐突不唐突,天底下只有莽夫不解风情、唐突佳人的份,美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唐突!”
萧鸾不愿与此人纠缠不休,今夜之事,注定要无疾而终,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耗费光阴了。
再者,真当她不知半点廉耻?
堂堂黄庭国第三大江的正神,已经比本国五岳神祇并不逊色太多。
如果不是吴懿和紫阳府太强势,而且如今更是坐拥大势,傍上了大骊王朝,否则换作黄庭国其他任何酒宴聚会,她萧鸾都会有陈平安在今晚享受的待遇。
于是萧鸾客气了几句,打算就此离去。
在这紫阳府,真是诸事不顺,今夜离开这栋藏宝楼,一样还有头疼事在后边等着。
朱敛笑眯眯道:“夫人请留步。”
萧鸾心中恼火不已,只是一身气态依旧雍容华贵,疑惑道:“老先生可是有事?若是不着急,可以明天找我慢聊。”
朱敛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哪里是什么老先生,比起萧鸾夫人的岁月悠悠,我就是个面相稍稍显老的少年郎罢了。萧鸾夫人可以喊我小朱,绿鬓朱颜、朱墨灿然的那个朱。事情不着急,就是在下在雪茫堂,没那胆气给夫人敬酒,刚好这会儿夜深人静,没有外人,就与夫人一样,有了夜游紫阳府的兴致,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萧鸾感觉比喝了四坛老蛟垂涎酒还反胃,但她仍是笑脸相向:“夜已深,明早就要动身离开紫阳府,返回白鹄江,有些乏了,想要早些歇息,还望体谅。”
朱敛已经大步前行:“必须体谅夫人!那就容我护送夫人返回住处,夫人一个人回去,我实在放心不下。夫人国色天香,虽说自有绝代佳人那种凛然不可侵的气度,可我总觉得哪怕是给紫阳府一些个巡夜修士,多看了夫人两眼,我就要心疼不已。不行不行,夫人莫要替我考虑了,我一定要送一送夫人!”
萧鸾一笑置之,以她的养气功夫,都快要忍不住恶语相向了。
她径直转身,既不拒绝,也没答应,一掠出楼,曲线玲珑的曼妙身形,瞬间化虹而去,你有本事跟得上就跟。
不承想那朱敛刹那之间就出现在她身边,跟随她一同御风而游!
萧鸾心神震荡,差点没摔落地面。
远游境!这个老色胚,竟是第八境的纯粹武夫?!享誉黄庭国江湖四十余年的武学第一人,不过是金身境而已。
朱敛跟在萧鸾身边:“夫人,我从一本杂书上看到,说世间蛟龙之属与江水神灵,一旦情动,便有一场甘霖雨露,落在人间,不知是真是假?”
萧鸾夫人羞愤难当,恨极了那个幕后主使,更恨不得将身边这个糟老头儿打入白鹄江水底,把此人魂魄抽丝剥茧,拧为一根根灯芯,挂起灯笼,照耀水府!
朱敛犹然自顾自说道:“能够与萧鸾夫人夜游紫阳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小朱我生平喜好撰写游记,记录千山万水的奇人异事,一直想要将来哪天版刻游记,我觉得今夜有幸与夫人结伴夜游,必须在游记中以浓墨重彩描述,等到出书之后,我一定亲自携书登门,赠予夫人一本!”
萧鸾气得牙痒痒,以至于呼吸不稳,有些胸脯起伏,今夜这身让她觉得太过火的装束,本就是那人强行丢下,要她穿上的。
朱敛瞥了眼那宛如咫尺天地的壮丽景象,迅速转头,望向铁券河,朗声道:“大好风光!”
朱敛早已返回二楼住处。
藏宝楼那边屋内,陈平安已经全然没了睡意,干脆点起一盏灯,开始翻阅书籍,看了一会儿,心有余悸道:“一本游侠演义小说上怎么说来着,英雄难过脂粉阵?这个江神娘娘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雪茫堂那边,好心帮了你一回,哪有这么坑害我的道理!只听说那任侠之人,才没有隔夜仇,当晚了结,你倒好,就这么报恩?他娘的,如果不是担心给朱敛误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赏你一巴掌都算轻的……这要是传出去半点风声,我可不就是裤裆上沾满了黄泥巴,不是屎都是屎了?”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絮絮叨叨,痛骂那个白鹄江水神娘娘。
最后陈平安只好找个由头,安慰自己:“藕花福地那趟光阴长河,没白走,这要换成早先时候,指不定就要傻乎乎给她开了门,进了屋子。”
逐渐心静下来,陈平安便开始聚精会神翻阅书籍,是一本佛家正经,当时从山崖书院藏书楼借来六本书,儒释道法墨五家典籍皆有,茅山长说不用着急归还,什么时候他陈平安自认读透了,再让人寄回书院便是。
陈平安突然合上书,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处。
事出无常必有妖。
楼外雨已停歇,夜幕重重。陈平安伸手按住栏杆,缓缓而行,手心皆是雨珠破碎、合一的雨水,微微沁凉。
陈平安摊开手掌,低头望去。
他跳上栏杆,缓缓而行,眺望远方,紫阳府外铁券河,河外又有青山。
当下身处黄庭国紫阳府紫气宫的藏宝阁高楼檐下栏杆上,思绪飘远。
陈平安想起先前青鸾国之行,在酒楼听当地百姓酒客说那场佛道之辩,有那么一个僧人撑伞在外、儒生檐下躲雨的故事。
若是赶路时遇上下雨,自然就会寻找屋檐躲雨。
又记得陆抬曾经在飞鹰堡小院感慨,人间的遗憾,多是“留不住”三字。最深的肺腑之言,不过是对种种风景、种种人的一句“且慢行”。
陆抬又说,我们很难对世间诸多苦难,真正感同身受,所以当苦难临头,落在一个人的身上时,谁都会措手不及。
且慢行。慢。
那座观道观的观主老道人,以藕花福地的众生百态观道,道法通天的无名老道人,显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条光阴长河,可快可慢,可停滞不前。
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阴洪流,别说掌控,就是想要拦上一拦,据说连道祖都做不到,故而至圣先师曾经观水有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崔东山说过天下所有山头仙府、人间城池皆有玄妙,加上战争和诸子百家的学问,都牵涉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是圣人们希望换一种法子,求一个慢。
已经站得那么高、看得那么远的三教圣人,到底为何非要慢下来?
至圣先师,佛祖,道祖,这三位有开天辟地之功的圣人,又到底在看什么?以至于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间“且慢行”?
第一次与崔东山游历黄庭国,一次在山巅,崔东山陪着他一起练拳,曾经笑言,历史的车轮前行之时,必然要碾碎许多花草。
这不是帝王心性的无情之语,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悯之言,那个读书人,希望所有看到这句话的掌权者,或是当时就坐在那辆马车上的大人物,能够低头看一眼那些稀烂的花草。
世道慢慢变好,需要担心吗?只要是变好,方向是对的,再慢都无所谓,当然不需要担心。
若是世道在变得糟糕,比如历史车轮,以迅猛势头一碾而过,一路碾碎无数花草,哪怕有人想要低头去看一眼,也未必看得清楚。
又何谈弥补?
所以才要慢上一些?
因为若是慢慢而行,哪怕是岔入了一条错误的大道,慢慢而错,是不是就意味着有了修改的机会?
又或者,人间苦难可以少一些?
陈平安在栏杆上缓缓而行,走到尽头便转头,来回反复,一次次行走于栏杆两端。
陈平安此时此刻,并不知道在一个人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内心深处,每一个深刻的念头,就像心田里的种子,会抽芽,可能许多会半路夭折,可有些会在某天开花结果。
陈平安更不会知道,那些以刻刀用心刻在竹简上的文字,那些被他反复咀嚼和念叨,甚至会在大太阳的天气里,让裴钱去晒一晒记载着他由衷认可、视为美好的竹简上的文字,不管好坏,也不管道理对错,都是在他心田撒下的种子。
陈平安并不是孤例,事实上,世人一样会如此,只是未必会用刀刻竹简的方式去具象化。
爹娘的某句牢骚,夫子先生的某句教诲,一翻而过又从头翻回再看的书上语句,某个听了很多遍终于在某天蓦然开窍的老话、道理,看过的青山绿水,错过的心仪女子,走散的朋友,皆是所有人心田里的一粒粒种子,等待着开花。
陈平安仍是不知道,他只是当作一场散步散心的栏杆缓行,人身小天地之中,拥有水字印的那座水府当中,绿衣小童们都停下了手头忙碌的事情,一个个屏气凝神。
而拥有金色文胆的那座府邸,外边盘踞着那条酣睡的真气火龙,府邸里边,背负长剑、腰挂几本金色小书本的金色儒衫小人儿,一身金光越发凝练,熠熠生辉,如一尊神祇塑金身。
只是从那个全身金光流淌的儒衫小人儿身上,不断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彩流溢飘散出去,显然并不稳固。
他充满了期待,期待着陈平安在栏杆上停下脚步的那一刻。
但陈平安依旧在缓缓而行。
这次离开山崖书院,路上陈平安问了朱敛和石柔一个问题。
如果杀一个无错的好人,可以救十人,救不救。两人摇头。
等到陈平安依次递增,将救十人变成救千人救万人,石柔开始犹豫了。
只有朱敛坦言,哪怕可以救整个天下人,他也不杀那个人。
陈平安便问为何。
朱敛当时笑着给出答案:我担心自己就是那个被杀的人。
朱敛便回过头询问陈平安的答案。
陈平安说自己也给不了答案,除非是真正走到那一步,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本心和选择。
气府内,金色儒衫小人儿有些着急,几次想要冲出府邸大门,跑到人身小天地之外,去给那个陈平安打赏几个大栗暴,你想岔了,想这些暂时注定没有结果的天大难题做什么?
莫要不务正业,莫要与一桩千载难逢的机缘擦肩而过!
你先前所思所想的大方向,才是对的!
快快将那个至关重要的“慢”字,那个被世俗天地无比忽略的字眼,再想得更远一些,更深一些!
只要想通透了,这就是你陈平安未来跻身上五境的大道契机!
只是这些内幕,它若是直白告诉了陈平安,反而会让陈平安陷入一种无比糟糕的心境。
陈平安终于在栏杆上停下脚步,两座府邸的金色儒衫小人和绿衣童子们,都充满了期待。然后绿衣童子们面面相觑,突然间哄然大笑起来。
原来陈平安站定之后,那一刻的纯粹心念,竟是开始想念一个姑娘了,而且想法特别不那么正人君子,竟是想着下次在剑气长城与她重逢,可不能只是牵牵手了,要胆子更大些,若是宁姑娘不愿意,大不了就是给打一顿骂几句,相信两人还是会在一起的,可如果万一宁姑娘其实是愿意的,等着他陈平安主动呢?
你是个大老爷们啊,没点气魄,扭扭捏捏,像话吗?
陈平安跳下栏杆,有睡意了,走向屋子的时候,以拳击掌,给自己不断鼓气:“不像话,肯定不像话!再说了,倒悬山那边,你又不是没抱过宁姑娘,只是那次光顾着发蒙了,啥个滋味都记不住,这怎么行?亲个小嘴儿……陈平安找死啊,你?不能想这个,这个有些快了,你不刚想了那么多慢吗?与宁姑娘还是要慢些,文火慢炖,也是好的……好个屁的好……”
绿衣小童们一个个捧腹大笑,满地打滚。
倒不是说陈平安所有心念都能够被他们知晓,只有今夜是例外,因为陈平安所想,与心境牵连太深,已经涉及根本,所想又大,魂魄大动,几乎笼罩整个人身小天地。
一身浓郁金光、几乎要在心扉间结成一颗如丹金胆的儒衫小人儿,后仰倒去,忍不住骂道:“陈平安你大爷啊!”骂完之后,他反而笑了起来。
虽说今夜的“开花结果”,不够圆满,远远称不上无瑕,可其实对陈平安,对他,已经大有裨益。
例如金色儒衫小人心口处的那颗金丹雏形,正是茅小冬当初对陈平安炼化沈温金色文胆的最大期望。
萧鸾夫人与婢女主仆二人,单独住在紫阳府偏远地带的一栋独院。
若是与孙登先三人安排在一起,哪怕以萧鸾夫人的心性也要翻脸。
这会儿萧鸾夫人在大堂站着,有人坐着,婢女已经被那人以秘法使之陷入昏睡境地。
那人斜眼瞥着一身太过紧绷衣裙的白鹄江水神娘娘,笑容古怪。萧鸾夫人满脸尴尬。
此人正是自号洞灵真君的吴懿,紫阳府真正的主人。
萧鸾夫人胆子再大,当然也不敢擅自进入禁地紫气宫,何况穿着这么一身不比青楼花魁好到哪里去的衣裙去敲陈平安的房门。
这都是吴懿的要求。
吴懿并未以修为压人,只是给出了一个萧鸾夫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关于御江水神试图通过龙泉郡关系,祸害白鹄江水神府一事。
府主黄楮已经答应了萧鸾夫人,会帮忙让那个御江水神停下鬼祟动作。
为此,白鹄江水神府以后每十年,都需要向紫阳府上缴一大笔供奉神仙钱。
从此之后,白鹄江就与铁券河一样,成为紫阳府的藩属依附,不过白鹄江水神府这边,也不全是破财消灾,解了燃眉之急这么点好处,投靠紫阳府后,虽说必然要与当今洪氏皇帝愈行愈远,划清界限,但是黄楮承诺萧鸾夫人,会将不到九百里的白鹄江,在百年之内拉伸到一千二百里!
钱,得水神府出,但是所有来自黄庭国那边的朝廷阻力,被侵夺气数的山水神祇们的拼死反扑,紫阳府可以帮忙摆平,白鹄江水神府只需要按照市价,出钱聘请紫阳府修士,就可以一路镇压打杀过去。
神仙钱易求,可白鹄江的长度,决定了一条大江的水运大小、厚薄,不仅需要朝廷点头答应开凿水道,其间还必然遭受各种强大的阻力,绝不是有钱就行的,而白鹄江长达一千二百里后,随着白鹄江水域的增加,江水周边的郡县城池、青山秀水,都将全部划入白鹄江水神府管辖,到时候每年的收益,会变得极为可观,这是萧鸾夫人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
百年之后,别说是超过御江,成功跻身黄庭国第二大江,就算是一鼓作气将寒食江甩在身后,甚至是将来某天升为水神宫,如今都可以想象一下。
这才是萧鸾夫人为何会在雪茫堂那么低三下四的真正原因。
她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份前景!
这已经不是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而是忍一时就能够大道直行,香火鼎盛。
所以吴懿找到萧鸾夫人后,提出了第二笔买卖,已经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萧鸾夫人,一番权衡利弊和犹豫不决之后,仍是强压下心中所有的委屈、悲愤和羞愧,选择点头答应下来。
吴懿说只要萧鸾愿意今夜爬上陈平安的床铺,有了那一夜欢愉,就相当于帮了她吴懿和紫阳府一个忙,她就会让铁券河彻彻底底成为白鹄江的附庸,积香庙再也无法狐假虎威,无法以一河祠庙抗衡一座大江水府,而且从今往后,她吴懿会给萧鸾和白鹄江水神府在大骊王朝那边说说好话,至于最终能否换来一块太平无事牌,她吴懿不会拍胸脯保证什么,可至少她会亲自去运作此事。
于是就有了萧鸾夫人的旖旎夜访。
连那场小雨,都是吴懿运转神通,在紫阳府辖境施展的障眼法,为的就是向陈平安证明,萧鸾夫人确实是春情萌动。
一个诚心仰慕、对你一见钟情的江神娘娘主动献身,结下一段无需负责的露水姻缘,何乐不为?
除此之外,还有玄机。
先前吴懿故意提了一嘴斩杀蛟龙之属妖物的业障一事,那并非虚言,事实上她看出陈平安身上确实存在一段因果,如何解决?
自然是以白鹄江水神娘娘的自身香火功德,帮忙去除,这份折损,吴懿说得直截了当,会以神仙钱的方式弥补萧鸾夫人,后者思量之后,也答应了。
只可惜,萧鸾夫人无功而返。那个陈平安连门都没有让她进。
吴懿缓缓开口道:“萧鸾,这么大一份机缘,你都抓不住,你可真是个废物啊。”
萧鸾夫人笑容苦涩。
吴懿突然问道:“难道是陈平安对你这类女子,不感兴趣?你那婢女瞧着年轻些,姿色也还凑合,让她去试试看?”
萧鸾夫人摇头道:“她估计连真君的那栋楼都进不去。那个叫朱敛的家伙,是远游境武夫,对我纠缠许久,看似轻佻,实则在最后关头,对我都已经起了杀心,朱敛故意没有掩饰,所以换成她去,说不定会被直接打死在楼外边,尸体要么丢出紫气宫,要么干脆就丢入铁券河,顺流而下,刚好能够漂荡到我们白鹄江。”
吴懿揉了揉眉心:“这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鸾夫人一脸无奈,当时那个家伙二话不说就关上门,她何尝不是恼羞成怒?
吴懿打量着萧鸾夫人:“萧鸾,你的姿色,在咱们黄庭国,已经算是首屈一指的绝色了吧?我上哪儿再给他找个皮囊好的女子?山下世俗女子,任你粗看不错,其实哪个不是臭不可闻。萧鸾,你说会不会是你这种丰腴妇人,不对陈平安的胃口?他只喜欢娇小玲珑的少女,又或是格外身材高挑的?”
萧鸾夫人摇头,她是真不知道。
吴懿叹了口气:“那你说,陈平安到底是不是个正常男人?”
萧鸾夫人轻声道:“应该是吧。”
吴懿一脸认真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萧鸾夫人背脊发凉,从那陈平安,到扈从朱敛,再到眼前这个紫阳府老祖宗,全是不可理喻的疯子。
她只得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漂亮话:“真君何等尊荣身份,岂可如此委屈自己?”
吴懿摆摆手,有些心灰意冷:“算了,总不好让你萧鸾硬闯阁楼,对那陈平安霸王硬上弓。”
吴懿站起身:“不过这桩买卖,哪怕今夜不行,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还有效。你还有机会。萧鸾,你自己看着办。”
骤然之间,先是吴懿,再是萧鸾,神色凝重,都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大道气息。
高远,缥缈,威严,浩浩荡荡,不一而足,妙不可言。
两人都猜出了一点端倪。
吴懿厉色道:“萧鸾!如何?”
萧鸾心神激荡不已,再无半点犹豫,斗志昂扬,这位白鹄江水神娘娘的内心答案,已经坚定不移。
比起当年那次白鹄江畔“偶遇”洪氏皇帝先祖,萧鸾夫人的心思,更加炙热。
吴懿大步走后,萧鸾夫人回到屋内休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紫阳府这一晚,又下了一场雨。
朱敛站在二楼屋檐下的廊道上,怪笑道:“好嘛,来真的了。”
陈平安并不知晓这些。他回到屋内,桌上灯火依旧。
陈平安继续翻书看,看着看着,借着昏黄灯光,抬起头,环顾四周。
书上说,有些人心,就像一面照妖镜,让四周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可陈平安却希望自己的本心,只是一盏油灯,在泥瓶巷家徒四壁的祖宅桌上放着,自己可以通过那点光明,看到那些与自己做伴的尘埃与飞蛾,若是有客人来家里了,便可以看到黄泥窗台上,他陈平安在那边摆放着一只粗劣小陶盆,里边有一棵摇曳生姿的小草。
陈平安趴在桌上,下巴搁放在手背上,凝望着那盏灯火。
他其实隐约知道,有一件事情,正在等着自己去面对。
陈平安想了许多种可能性,觉得都不怕。唯独一件事,一个人,让陈平安不敢去多想。
天底下的道理,没有亲疏之别,这是他陈平安自己讲的。
裴钱蓦然惊醒坐起身,像是做了个噩梦。
她想了想,却已经忘记噩梦的内容。她擦去额头汗水,还有些迷糊,便去找出一张符箓,贴在额头,倒头继续睡觉。
她能够看穿人心,看得到一个人的心境景象,比如老厨子朱敛的腥风血雨,唯有一座高楼屹立,比如崔东山的深潭幽幽,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
她内心藏着一个最大的秘密,哪怕是师父陈平安,她都没有告诉。
她只要用心去看陈平安,她就会像是置身于一座小水井,仰头望去,大概是井口上摆放着一盏灯火,一团小小的光明,本该最让她这么个怕鬼怕黑的胆小鬼感到温暖和向往,可偏偏会让她好多次像在藕花福地那样,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骄阳,看得眼眶灼烧、泪水直流,却每次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又忍不住一直抬头去看。
当她低头望去时,井底水面上微漾着一轮明月,再下边,影影绰绰,好像游弋着一条本该很可怕、却让她尤为心生亲近的蛟龙。
师父心中的这口水井,井水在往上蔓延。
可能有一天,水中明月就会与那盏井口上的灯火相逢。
裴钱在酣睡中,下意识伸手放在心口,那儿贴身藏着一只崔东山交给她的小锦囊,说是以后哪天她师父伤透了心,很生气,她就要拿出来交给师父。
陈平安一夜没睡。
临时起意,不再在紫阳府逗留,要动身赶路,就让朱敛与管事知会一声,算是与吴懿打了声招呼。
不承想府主黄楮迅速赶来,竭力挽留陈平安,说是陈平安假如就这么离开紫阳府,他这个府主就可以引咎辞去了,不管如何,都要陈平安再待个一两天,他好让人带着陈平安去游览紫阳府附近的风景。
再就是告诉陈平安一个消息,真君老祖宗已经去往寒食江,但是老祖宗临行前放出话来,陈平安他们离开紫阳府之时,可以从紫气宫藏宝阁一到四楼,各自挑选一件东西,作为紫阳府的送客赠礼,若是陈平安不收下,也行,他这个府主就当着陈平安的面,挑选四件最珍贵的,当场砸烂便是。
陈平安越来越猜不出吴懿葫芦里卖什么药。这种死皮赖脸的热情待客,太不合情理了,就算是魏檗都绝对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陈平安自然是想要立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管你黄楮砸不砸掉四件珍宝,前有吴懿无事献殷勤,后有萧鸾夫人夜访敲门,陈平安实在是对这座紫阳府有了心理阴影。
但是黄楮似乎早有预料,半点脸皮都不要了,也学自家老祖宗摆出一副无赖嘴脸,说:“我还能不能当府主,全在陈公子一念之间,难道一两天的游山玩水,让紫阳府略尽地主之谊,陈公子都不肯答应?眼睁睁看着我丢掉府主之位?”
陈平安与朱敛、石柔商量后,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答应黄楮多待一天,看看附近的风景。
结果当紫阳府派了个人担任领路后,陈平安就悔青了肠子,朱敛则明显有些幸灾乐祸,没觉得是什么坏事。
原来是那位恢复雍容风范的萧鸾夫人,负责带着陈平安一行游览山水。
陈平安硬着头皮,乘坐一艘停靠在铁券河畔的楼船,往上游驶去。
夜幕中,一行人返回紫阳府。
吴懿站在萧鸾的住处小院,笑问道:“怎么样?”
萧鸾夫人欲言又止。
吴懿神色不悦道:“直说便是!”
萧鸾夫人叹了口气:“这一路,任由我百般暗示,之后更是坦诚相见,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思慕之情,陈平安从头到尾,都没给我好脸色,也不说话。只是在下船前,陈平安跟我说了两句话。”
吴懿好奇道:“哪两句?”
萧鸾夫人苦笑道:“第一句话:‘萧鸾夫人,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
吴懿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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