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陪着茅小冬下山去京城文庙“碰运气”之前,先安排好了书院里边的人手,以免给人莫名其妙就钻了空子,诱使别人咬钩不成,反而白白送给敌人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先让裴钱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谢谢打理的那栋宅院,与之做伴的,还有石柔,陈平安将那条金色缚妖索交给了石柔。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会在崔东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上“杜懋”入住,林守一与陈平安聊过后,便干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里。
陈平安再让朱敛和于禄暗中照看李宝瓶和李槐。
朱敛、于禄,一个见着了女子就会笑眯眯的佝偻老人,一个脸上总是带着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谁能想象,这两位竟是境界不低的纯粹武夫。
李宝瓶和裴钱晚上一起住崔东山的正屋,相信崔东山不会有意见,也不敢有。
谢谢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间偏屋,石柔是阴物,可以担任守夜一职,李槐则与林守一挤一间屋子。
朱敛不用住在院子里,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
但是于禄必须与石柔搭档,守半夜。
陈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够应对一些突发状况。
反观于禄,一直让人放心。
书院那边,巡夜的夫子先生当中,历来就有文武之分,像对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静,就是一位精通雷法的金丹境修士。
还有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更是不为人知的元婴境地仙,还与茅小冬一样,来自大骊,正是那位看守书院大门的梁姓老人,关键时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镇书院。
最后陈平安单独将李宝瓶喊到一边,交给她那两件从李宝箴那边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龙宫”的玉佩,一张品秩极高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李宝瓶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没有隐瞒,将自己与李宝箴在青鸾国遇上的事情经过,大致跟她说了一遍,最后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以后我不会主动找你二哥,还会尽量避开他,但是如果李宝箴不死心,或是觉得在狮子园那边受到了奇耻大辱,将来再起冲突,我不会手下留情。当然,这些都与你无关。”
李宝瓶情绪有些低落,只是眼神依旧明亮:“小师叔,你跟我二哥只管按照江湖规矩,恩怨分明……”
李宝瓶说到这里,又问道:“小师叔,那我可以给我大哥写封信吗,让他劝二哥收手?”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可行。”
李宝瓶想要说话,准备将玉佩和符箓赠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此次下山之前,已经跟他们说了当下的处境,李宝瓶就想着让小师叔多两件东西傍身。
陈平安已经笑道:“我在狮子园跟一个很厉害的法刀女冠,联手擒拿了一只极其罕见、相当于一只活的聚宝盆的妖物,收获颇丰,那个女冠独占了妖物,作为补偿和报酬,她给了我六十二枚谷雨钱。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不是买,是借,有点类似当铺,只是我们反一下,你将符箓当给我,我给你这些谷雨钱。因为这张符箓品秩极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种,能够反复使用,只要神仙钱支撑得起,那两尊日夜游神就可以一直存在于世,甚至被打散灵气金身后,只要画符之人有本事为那符胆画龙点睛,依旧能够敕令两尊神祇现身。说实话,六十二枚谷雨钱,是一笔很大的钱,但是购买这张价值连城的符箓,仍是不太够。所以我不是买符……”
憋了很久,李宝瓶实在忍不住,一本正经道:“小师叔,你这么跟我见外,我很伤心。”
陈平安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跟你,还有你大哥,都不见外,但是跟整个福禄街李氏,还是需要见外一下的。你在小师叔这间临时当铺当掉符箓后,那笔谷雨钱,可以让茅山长帮忙寄往龙泉郡,你爷爷如今是我们家乡土生土长的元婴境神仙,各类法宝之类的,多半不缺,毕竟咱们骊珠洞天要说捡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长,可是神仙钱,你爷爷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虽说家中压箱底的法宝,也可以卖了换钱,而且肯定不愁卖,只是对于练气士而言,除非是与自身大道不符的灵器法宝,一般都不太愿意出手。”
李宝瓶眉开眼笑:“原来小师叔还是为我着想啊,是我错怪小师叔了,失礼失礼,罪过罪过。”
李宝瓶开始有模有样地向陈平安作揖赔礼。
陈平安在李宝瓶站直后,伸出双手,捏住她的脸颊,笑着打趣道:“趁着小宝瓶还没长大,这会儿赶紧捏捏。”
李宝瓶站着不动,一双灵动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儿。
陈平安最后看着李宝瓶飞奔而去。
待他去往书院山门那边,茅小冬等候已久。
两人离开书院,走过大街,拐入那条白茅街,陈平安这才悄悄将那张符箓交给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中。
茅小冬以心湖涟漪问陈平安:“这张符箓不曾见过,材质也古怪,有说法?”
陈平安则以纯粹武夫的聚音成线,回答道:“是一本《丹书真迹》上的古老符箓,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上。书上说可以勾连神祇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箓派敕神之法靠着一点符胆灵光请出的神灵法相,形似多于神似,这张符箓是神似居多,据说蕴含着一份神性。”之后陈平安详细解释了这张符箓的驾驭之术和注意事项。
茅小冬越听越惊讶:“这么宝贵的符箓,哪里来的?”
陈平安略过与李宝箴的私人恩怨不提,只说是有人托他送给李宝瓶的护身符。
茅小冬笑问道:“你就这么交给我?”
陈平安道:“在茅山长手上,才算物尽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况且没有学会那本《丹书真迹》最正宗的法门,所以很容易伤及符胆本元,任何符箓被我开山点灵光后,都属于涸泽而渔。”
茅小冬说了一句奇怪言语:“好嘛,我算是亲身领教了。”
陈平安有些莫名其妙,茅小冬也没有说破。
不愧是被崔东山说成散财童子的小师弟,真是见人就送礼、散财啊。
两人走在白茅街上,陈平安问道:“小宝瓶为了我这个小师叔,逃课那么多,茅山长不担心她的学业吗?”
茅小冬说道:“李宝瓶才是我们书院学得最对的一个。学问嘛,山崖书院藏书楼里有那么多诸子百家的圣贤书籍,只是读书一事,极有意思,你不心诚,不开窍,书上的文字一个个娇气、傲气得很,那些文字是不会自己长脚,从书本挪窝离开,跑到读书人肚子里去的。李宝瓶就很好,书上文字阐述的一些道理,都不大,不但长了脚,住在了她肚子里,还去了心里,最后呢,这些文字,又返回了天地人间,又从心扉间蹿出,长了翅膀,去到了她给老翁推的卖炭牛车上,落在了她观棋不语的棋盘上,飞到了为两个顽劣孩子劝架拉开的地方,跑去了她搀扶的老妪的身上……看似皆是琐碎事,其实很了不起。我们儒家先贤们,不就一直在追求这个吗?读书‘三不朽’,后世人往往对‘言、功、德’三字,垂涎三尺,殊不知‘立’之一字,才是根本所在。如何才算立得起,站得住,大有学问。”
茅小冬双手负后,抬头望向京城的天空:“陈平安,你错过了很多美好的景色啊。小宝瓶每次出门游玩,我都悄悄跟着。这座大隋京城,在这么一个风风火火的红衣裳小姑娘出现后,感觉就像……活了过来。”
茅小冬说得比较感性,陈平安单纯就是有些开心,为小宝瓶在书院的求学有得感到高兴。
茅小冬突然说道:“你如今儒法两家书籍都在看,那我就要提醒你几句了,儒家若是学得杂而不精,就容易捣糨糊,仿佛所有事情都能从书上找出自己想要的道理,所以反而让人困惑,尤其是遇到那些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会让人生出茫然之感。但是你也应当注意,为何遍观历史,从未有一个国家的君主,愿意公然宣扬、独尊法家?”
不等陈平安说话,茅小冬已经摆手道:“你也太小觑儒家圣贤的肚量,也太小看法家圣人的实力了。”
茅小冬轻声感慨道:“你知道圣人们如何看待某一脉学问的高低深浅吗?”
陈平安笑道:“这我肯定不知道啊。”他下意识摘下了酒葫芦,茅山长这些肺腑之言,拿来下酒,滋味极好,可以让他回味无穷。
茅小冬伸手指向熙熙攘攘大街上的人流,随便指指点点几下,微笑道:“打个比方,儒家使人相亲,法家使人去远。”
陈平安若有所思。
茅小冬说道:“这只是我的一点感想罢了,未必对。你觉得有用就拿去,当佐酒菜多嚼嚼,觉得没用就丢到一边,没有关系。书上那么多金玉良言,也没见世人如何珍惜和吃透,我茅小冬这半桶水学问,真不算什么。”
陈平安喝着酒,没有说话。
茅小冬沉默片刻,看着川流不息的京城大街,没来由地想起某个小王八蛋的某句随口之言:“推动历史踉跄前行的,往往是一些美妙的错误、某种极端的思想和几个必然的偶然。”
茅小冬思绪飘远,等到回过神后,还是没有等到陈平安说话,他转头讶异道:“这会儿你不该说几句‘茅山长学问极好,不可妄自菲薄’之类的客套话?”
陈平安哑口无言。
齐先生,剑仙左右,崔瀺,再到身边这个高大老人,陈平安总觉得文圣老先生教出来的弟子,是不是差别也太大了。
只是回头一想,自己“门下”的崔东山和裴钱,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再加上藕花福地的曹晴朗,更是人人不同。
记得一本蒙学书籍上曾言,百花齐放才是春。有道理。
暮色里,陈平安和茅小冬尚未返回书院。
崔东山院子那边,头一回人满为患。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再加上裴钱和石柔。
林守一和谢谢坐在青霄渡绿竹廊道两端,各自吐纳修行。
束手束脚的石柔,只觉得身在书院,就没有她的立锥之地,在这栋院子里,更是局促不安。
关于李槐等人的身世来历或是修为实力,陈平安断断续续大致提到过一些。
李宝瓶的二哥李宝箴,石柔是见识过的,是个极有城府的狠人。
李槐的父亲据说是一个十境武夫,曾经差点打死大骊藩王宋长镜,还一人双拳,独自登山去拆了桐叶宗的祖师堂。
于禄的身份,陈平安没有说过,但石柔已经知道这个年纪不大的高大书生,是一个第八境的纯粹武夫。
谢谢当下的身份,据说是崔东山的婢女,石柔只知道谢谢曾经是一个大王朝的修道天才。
石柔站在院门口那边,有意无意与所有人拉开距离。
她知道这些人第一次来大隋求学,一路上都是陈平安“当家做主”。
按照陈平安和裴钱、朱敛闲聊时的言语,那会儿陈平安才是个二三境武夫?
为何这些放在任何一个大王朝都是天之骄子的人物,好像对于陈平安这个初到书院的外乡人,对于他的安排觉得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在崔东山的小书房那边抄书。
裴钱和李槐搬出了崔东山颇为喜爱的棋盘棋罐,趴在正屋门口那边的绿竹地板上,开始下五子连珠棋。
规矩是当初崔东山坑惨了裴钱的那种下法。
于禄盘腿坐在两人之间,裴钱与李槐约好了,每个人都有三次机会找于禄帮忙出招。
脚踏两条船、担任狗头军师的于禄,比经常斗嘴的裴钱和李槐还要聚精会神。
石柔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外人,可她明明是一副仙人遗蜕的主人。
大道可期,未来成就可能比院内所有人都要高。
换成宝瓶洲任何一座“宗”字头山门,还不得将她供奉起来?
而在这里,谁都对她客气,但也仅此而已,客气中透着毫不掩饰的疏远冷淡。
石柔想不明白。
蔡府总算送瘟神一般将那个便宜老祖宗礼送出门。
从蔡京神到府上灶房的厨子,都如释重负。
大概唯一略有失落的,便是那些有机会伺候那个俊美神仙的俏丽婢女了。
崔东山离开了州城,没有直奔京城,而是寓居于京畿之地的一座大道观内。
道观一位主持斋仪、度人入道,故而在道门谱牒上缀以“法师”尊称的年迈道人,以谈玄论道的名义,登门拜访。
魏羡心知肚明,老道人必然是一个安插在大隋境内的大骊谍子。
这半点不奇怪,崔东山闲来无事的时候,还给魏羡看过一份名单,是大隋如今仍然蛰伏在大骊各地的死士、谍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来的谍子自然更多。
上边许多以朱笔画圈的名字,崔东山说是专门贩卖情报的货色,属于两面谍子,最好玩,六亲不认,只认钱,跟他们打交道,比较提神。
只是有些出乎魏羡意料,老道人虽是大骊谍子无疑,可简明扼要说完了一份谍报后,真与崔东山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上,开始坐而论道,谈天说地。
听得魏羡直打瞌睡。
老道人离开后,崔东山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说道:“趁着热乎,赶紧坐。”
魏羡虽然坐下,却没有坐在蒲团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东山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张古色古香的小案几,上边摆满了文房四宝,铺开一张多半是宫廷御制的精美笺纸,开始埋头写字。
魏羡问道:“崔先生为何临时改变主意,离开蔡家,急匆匆往京城这边跑,但是又止步于此?”这是魏羡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崔东山没有抬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离题万里,反问了一句:“你觉得人心复不复杂?”
魏羡点头道:“自然。”
崔东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认的书法大家,笔下行云流水,魏羡哪怕是远观,仍是觉得赏心悦目。
崔东山继续书写那份所有谍报汇总后的脉络梳理,缓缓道:“人心,看似难料,其实远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世人皆贪生怕死,这是人之禀性,甚至是有灵万物的本性,之所以有异于禽兽,在于还有舐犊情深,儿女情长,香火传承,家国兴亡。对吧?越是出类拔萃之人,某一种情感就会越明显。”
魏羡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的还是那些模糊杂糅的均衡之人。”
崔东山停下笔,放在瓷器笔架上,抖了抖手腕,讥笑道:“什么均衡,就是糊涂蛋,心性摇摆不定,随波逐流,见美人起色心,见钱财见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风、李宝箴、魏礼、吴鸢,这四人就属于聪明人,可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毛病。”
“担任龙泉郡太守的吴鸢,内心认同我的事功学说,更是我名义上的门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于那个在长春宫吃斋修道的娘娘,自认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赏赐而来,所以在私恩与国事之间,摇晃不已,活得很纠结。”
“李宝箴所求,并不稀奇,也没有吴鸢那么符合儒家正统,就是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宝箴暂时还不懂,这会儿还是只知道装傻。可天底下所谓的聪明人,算个屁啊,不值钱。”
“黄庭国魏礼,相对而言,于四人中最像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苍生百姓。但是格局还是小,看到了一国之地和百年风俗,尚未习惯于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计。”
“小小青鸾国县令柳清风,是四人当中,我最看好的。只可惜没有修行资质,最多百年寿命,实在是……天妒英才?”
魏羡听到这里,有些惊讶。
崔先生竟然愿意形容别人为“英才”?
魏羡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在咀嚼崔东山所谓的人心之论。
崔东山从几案上抓起一摞被划分为末流的谍报,丢给魏羡:“这是大骊和大隋两国科举士子最新的落第诗,我无聊的时候用来解闷的法子之一。”
魏羡接住后,崔东山说道:“你大概是想问我判定人心深浅、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实则世事难测,人心起伏不定,说不定一场变故,就会产生诸多临时改变,仍是麻烦至极,而且极难精准,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学问,对不对?”
魏羡点头,没有否认。
崔东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上山修行,除了长寿之外,这里也会跟着灵光起来。”
崔东山随后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钱在几案上:“我先前所说的几大人心划分,可以辅以诸子百家中术家的计数术算,从一到十,分别判定,你就会发现,所谓的人心起伏,并不会影响最终结果。”
不等魏羡开口,崔东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够准确,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羡感慨道:“这术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视为小道,不是历来只被名声好不到哪里去的商家推崇吗?先生还能如此用?难道除了儒法之外,先生还是术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东山冷笑道:“术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东山站起身:“我连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间最细微处,都要探究,小小术家,纸上功夫,算个屁。”
魏羡拿着那一摞写满两国士子落第诗的纸张,怔怔无言。
崔东山绕了十万八千里,总算绕回魏羡最开始询问的那个问题:“书院那边里里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夫子。”
魏羡疑惑道:“一个年迈书生,一个坐镇一座书院小天地的儒家圣人,双方对峙,前者还能掀起波澜?何况按照崔先生的说法,茅小冬并不是刻板酸儒,岂能出现纰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讲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灭亡,否则绝不敢对李宝瓶和李槐动手。”
崔东山直愣愣看着魏羡,一脸嫌弃:“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过你的,站高些看问题。”
魏羡心中一震。
崔东山伸手搓着脸颊,冷笑道:“大隋皇帝在乎国祚,可幕后人,会在乎大骊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吗?如果说刺杀一两个人,就可以决定一洲格局走势,你魏羡会不会心动?商家门生会乐见其成,打仗嘛,发死人财,赚得才多,至于……喜欢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后的纵横家高人,更会!”
魏羡心情激荡,双手竟是有些颤抖。
这才是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真正向往的世道!大乱大争!
什么山上山下,帝王将相与仙师神祇,全部都要被裹挟在大势洪流当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崔东山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抹了把脸,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和学问,这会儿却在做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是蚊子腿上剐精肉,小本买卖。老王八蛋在乐呵呵谋取整个宝瓶洲,我只能给他看家护院,盯着大隋这么个地方,螺蛳壳里做道场,家业太小,只能瞎折腾。还要担心一个办事不力,就要被先生逐出师门……”
崔东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然后魏羡看了看在屋内满地打滚的白衣少年,再低头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说成可见真性情的落第诗。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大隋高氏优厚善待文人,这是自开国以来就有的传统,更别提章埭这样的新科状元郎,虽然暂时仍在翰林院,可已经在京城有了栋十间屋子的三进院落,是朝廷户部掏的钱。
这天黄昏,章埭在空荡荡的宅院散步,喂过了大缸里边的几尾红鲤鱼,就去书斋独自打谱。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县试乡试中的制艺文章写得可圈可点,却算不得惊才绝艳,只是在殿试上一鸣惊人,得以鱼跃龙门。
章埭成为状元郎后,搬来了这栋宅子,唯一的变化,就是聘请雇用了一个车夫和一辆马车,除此之外,章埭并无太多的酒宴应酬,很难想象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是大隋新文魁,更无法想象他会出现在蔡家府邸,慷慨出声,最后又能与开国功勋之后的龙牛将军苗韧,同乘一辆马车离开。
这一切,蔡丰也好,苗韧也罢,都认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章埭拥有一个很值钱的状元身份,是名声传遍朝野的大隋四灵之一,身份卑微却清白,一腔热血,所以易于掌控,觉得此人愿意为了家国大义身先士卒。
章埭听到敲门声,停下围棋打谱,抬头说道:“进来。”
是那个借住在宅院里边的老车夫。
老人站在略显阴暗的书房门口,缓缓道:“茅小冬已经带着一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离开了书院。”
“他们不是嚷着誓杀文妖茅小冬吗,只管去杀好了。”章埭面无表情道,“你让书院里边的内应找个由头,让赵轼和白麋鹿一起离开书院,找个僻静地方,打晕了藏匿起来,控制住那只白麋鹿,你切记不要让看门的元婴境修士梁任思起疑心,只要顺利进入书院,动手果断一点,一定要死一个,死两个更好。”
老人点点头。
章埭犹豫了一下:“我今晚就会离开大隋京城。”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这桩事情,公子回到中土神洲,定能鹏程万里。”
章埭不置可否。
老人离开后,章埭放下手中棋谱,俯瞰棋局,纵横捭阖。
宝瓶洲东南,青鸾国京畿之地的边缘,一处名声不显的私人宅邸。
作为大骊绿波亭谍子头目之一的年轻人,脸色阴沉。
堂上众人身份各异,都是青鸾国官场、文坛的刀笔高手,当然更是被大骊王朝拉拢的心腹。
李宝箴看着地面,手指旋转着一口茶水都没有喝的茶杯。众人战战兢兢。
他们之所以汇聚在此,是为了做一件事。
他们要凭借一支支笔,将青鸾国的斯文宗主、文坛领袖,那位已经归隐狮子园的老侍郎柳敬亭,打落到泥泞中去,要让此人万劫不复,再难对那些仓皇迁徙的南渡衣冠们形成凝聚力。
青鸾国依旧需要一座文风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独秀的柳敬亭。
只要柳敬亭的名声毁于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会分崩离析。
大骊愿意见到这一幕,甚至就连青鸾国皇帝都会觉得各有利弊。
不用再被那群分不清形势的外来户掣肘,不用再忍受这群不懂入乡随俗的家伙,每天吃饱了撑的在那儿针砭时事,对青鸾国朝政指手画脚,到时候唐氏皇帝就可以与大骊坐地分赃,分别拉拢那些世族豪门。
今夜在座的十数人,动用了所有势力,对柳敬亭大肆攻讦,几乎将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了出来,诗词,公文,逐字逐句寻找漏洞。
不承想效果不显著不说,还引起了青鸾国士林绝大多数文人的公愤,一些个原本与柳敬亭政见不合的在朝官员,还有许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开始发声替柳敬亭说话。
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愤,为柳敬亭四处奔走,以至于连柳敬亭即将重返庙堂中枢、升任礼部尚书的小道消息,都开始在京城蔓延开来。
李宝箴抬起头,笑道:“大家不用紧张。这桩事情做得不好,开门没红反而一抹黑,摔了个大跟头,第一个挨刀的,是我李宝箴,之后才轮到你们。如果国师大人体谅,说不定会觉得我们情有可原,换个棋盘,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不说这些“安慰话”还好,李宝箴这么一讲,所有人都觉得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大堂内烛火摇晃。
李宝箴当然恼火万分,一群酒囊饭袋!
就在此时,大堂那边出现两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门外。
看着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宝箴有些无奈,本以为绕开此人,自己也能将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里能想到是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缓缓道:“在座各位,已经做成了一半,接下来还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暂停向柳敬亭泼脏水的攻势,掉转过头,对老侍郎大肆吹捧。这一步中,又有三个环节:第一,诸位以及你们的朋友,先丢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对此事进行盖棺论定,尽量不要让自己的文章全无说服力。第二,开始请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辞越肉麻越好,天花乱坠,将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嘘到他死后可以搬去文庙陪祀的地步。第三,再做另外一拨文章,将所有为柳敬亭辩解过的官员和名士,都抨击一通。不分青红皂白,措辞越恶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须是将所有人形容为柳敬亭的帮闲之辈,比喻成帮腔走狗。”
起先堂上众人听到此人的第一句话后,皆心中冷笑,腹诽不已。
只是越听到后边,越觉得……章法新颖!
那人继续道:“第二步,静等一段时日之后,重新掉转矛头,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与根脚,一律在‘虽然’‘即便’这些措辞上,例如‘虽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些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门下弟子出了许多人才,然后你们可以一一列举出来,杀机在于那一个个令人眼红的显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绩平平,可到底还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动半洲的狮子园而已。”
那人解释道:“为何要如此?因为对于旁观者而言,这些文章表面上还算心平气和,也是在为柳敬亭辩解,许多原本不掺和这场文坛笔战的中立之人,无形之中,都开始默认了那些假定事实,之后暗藏杀机的所谓辩解,便是雪上加霜。”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请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笔优劣,只需要噱头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风雨夜宿尼姑庵的艳事,又比如老汉扒灰,再比如狮子园主人与俏丽婢女的一枝梨花压海棠,顺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诗,编成说书故事,请说书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开去。”
那人看到众人既震惊又不解,依然耐着性子解释道:“别觉得没有用处,没有功名的落魄读书人爱看这个,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爱听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处,聚蚊成雷。”
那人最后笑了,掏出一张纸,走到李宝箴身前,递过去,环顾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晓版刻一部艳情书籍的门路、价格,以及请那些说书先生应该支付多少银钱,种种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我都写在了纸上,免得诸位不小心当了冤大头,而且许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虽然位低,其实颇为狡黠聪慧,各有各的一套处世之道,一旦给他们在钱财上占了大便宜,说不定还要轻视诸位。”
这人告辞离去。临近门口,他突然转身笑道:“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这显摆雕虫小技的机会,希望多少能够帮上点忙。”
所有人怔怔看着那个人离去。
李宝箴口干舌燥,死死攥紧手中纸张。其余诸位,更是头皮发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风。
正是柳敬亭嫡长子。
虽说要去大隋京城文庙索要一份文运,且这涉及陈平安的修行大道根本,茅小冬却没有火急火燎地带着陈平安直奔文庙,而是缓缓而行,闲聊而已。
茅小冬一路上问起了陈平安游历途中的诸多见闻趣事。
陈平安虽有两次远游,但是更多的是在深山大林和江河之畔跋山涉水,遇到的文武庙,并不算太多,陈平安顺嘴就聊起了那个看似粗犷、实则才情不俗的好朋友——大髯豪侠徐远霞。
这个当年离开行伍的汉子,除了记载各地山水,还会以工笔描画各国的古木建筑,茅小冬便说这个徐侠士,倒是可以来书院做个挂名夫子,为书院学生们开课讲学,好好说一说那些山河壮美、人文荟萃,书院甚至可以为他开辟出一间屋舍,专门悬挂他那一幅幅工笔画手稿。
陈平安便答应茅小冬,给已经返回故国家乡的徐远霞寄一封信,邀请他到大隋山崖书院远游一趟。
大隋规模最大、礼制最高的那座文庙,位于京城西北方位,所以两人从东华山出发,得穿过小半座京城,其间茅小冬请陈平安吃了顿午饭。
虽是躲在陋巷深处的一个小饭馆,生意却不冷清,酒香不怕巷子深,饭馆自酿的米酒,很有门道。
茅小冬说每次酿酒,主人家除了必然会精选糯米之外,还会带上儿子出城,赶往京城六十里外的松风泉挑水,父子二人轮流肩挑,晨出晚归,才酿造出了这份京城善饮者不愿停杯的米酒。
陈平安离开酒馆的时候,买了一大坛米酒,到了无人巷弄,小心翼翼倒入已经见底的养剑葫内,再将空坛子收入咫尺物当中。
咫尺物里边,“无奇不有”。衣衫书籍,文案清供,锅碗瓢盆,柴刀针线,草药火石,零零碎碎。
见陈平安收起了不值几文钱的空酒坛,茅小冬提醒道:“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是好事,只是不要钻牛角尖,事事处处吹毛求疵,不然要么心性很难澄澈皎然,要么劳心劳力,虽然筋骨雄壮,却早已心神憔悴。”
陈平安笑道:“记下了。”
茅小冬抚须而笑。
实则吹毛求疵的,是他这个茅师兄罢了,但是不如此,不跟陈平安摆点小架子,怎么体现当师兄的尊严?
自己先生不惦念、唠叨自己半句,他茅小冬总得在先生的关门弟子身上,找补一点回来不是?
随后又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就到了那座所有大隋地方学子心目中的圣地,京城文庙。
文庙散落浩然天地各处,星罗棋布,像是大地之上的一盏盏文运灯火,照耀人间。
除非是一些太过偏僻的地方,否则再小的郡县,按例都需要建造文武庙,所有郡守、县令新官上任后,都需要去往文庙敬香礼圣,再去武庙祭奠英灵。
所以哪怕是骊珠洞天内陈平安生长的那座闭塞阻绝的小镇,在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在大骊版图落地生根后,大骊朝廷第一件大事,就是让首任县令吴鸢,立即着手准备文武两庙的选址。
茅小冬站在文庙外边,陈平安与他并肩而立。
茅小冬问道:“先前喝米酒,如今看文庙,可有心得?”
陈平安答道:“以上好糯米酿酒,买酒之人络绎不绝,可见京城百姓衣食无忧不说,还颇多闲钱。至于这座文庙,我还没有看出什么。”
陈平安答对了一半,茅小冬点点头,只是这次倒真不是茅小冬故弄玄虚,他给陈平安指点道:“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说明大隋文庙那些住在泥块里边的家伙们,并不看好你陈平安的文运。”
说到这里,茅小冬有些讥讽:“大概是给香火熏了几百年,眼神不好使。”
茅小冬继续道:“游学士子,心思虔诚,拜访文庙,若是身负文运盛者,文庙神祇就会有所感应,悄悄分出些许增长文采的文运,作为馈赠。世人所谓的妙笔生花,文章天成,落笔时腕下犹如鬼神相助,就是此理。不过文庙先贤神祇能做的,只是锦上添花,归根结底,还是读书人自家功夫深不深。”
“愿意做这些小动作的,多是本国文臣成神的香火神祇,各国京城文庙,供奉的至圣先师与陪祀七十二贤,就只是泥塑神像罢了。当然,事无绝对,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浩然天下九大王朝的京城文庙,往往会有一位大圣人坐镇其中。”
听到此处,陈平安轻声问道:“现在宝瓶洲南边,都在传大骊已经是第十大王朝。”
茅小冬笑道:“等到大骊新五岳全部出现后,再来谈这个,这会儿才一个北岳披云山,还算名正言顺,为时尚早。”
茅小冬向前而行:“走吧,咱们去会一会大隋一国风骨所在的文庙圣人们。”
陈平安尾随其后。
文庙占地极大,来此的文人墨客、善男信女很多,却并不显得拥挤。
但是当陈平安跟着茅小冬来到文庙主殿时,发现四下已经无人。
看来是文庙庙祝得了授意,暂时不许游客、香客接近这座前殿祭祀天下、后殿供奉一国圣人的大殿。
大院寂静,古木参天。
一位大袖高冠的年迈儒士,腰间悬佩长剑,以金身现世,从后殿一尊泥塑神像中走出,跨过门槛,走到院中。
茅小冬与这位大隋史书上的著名骨鲠文臣,相互作揖行礼。
步入这座院子之前,茅小冬已经与陈平安讲述过几位如今还“活着”的京城文庙神祇的生平与文脉,他们在各自朝代的丰功伟绩,皆有提及。
眼前这位文庙神祇,名为袁高风,是大隋开国功勋之一,更是一位战功显赫的儒将,弃笔投戎,跟随弋阳高氏开国皇帝一起在马背上打下了江山,下马之后,官至吏部尚书、授衔武英殿大学士,殚精竭虑,政绩斐然,死后美谥“文正”。
袁氏至今仍是大隋头等豪阀,英才辈出,当代袁氏家主,曾经官至刑部尚书,虽因病辞官,子孙中却多俊彦,在官场、沙场以及治学书斋三处,皆有建树。
袁高风本人,也是大隋开国以来,第一位得以被皇帝亲自谥号“文正”的官员。
袁高风问道:“不知茅山长来此何事?”
茅小冬反问道:“明知故问?”
袁高风神色不变:“请茅山长明言。”
茅小冬缓缓道:“我要从你们文庙取走一份文运,再借一份。一众文庙礼器祭器当中,我大致要暂时拿走柷和一套编磬,此外簠、簋各一,烛台两支,这是我们山崖书院本该就有的份额,以及那只你们后来从地方文庙搬来、由御史严清光出资请人打造的青花大罐,这是跟你们文庙借的。除了蕴含其中的文运,器物本身当然会如数归还你们。”
袁高风问道:“你茅小冬怎么不去抢?”果然是儒将出身,单刀直入,毫不含糊。
茅小冬笑道:“我要是抢得到,倒是不跟你们客气了。”
袁高风讥讽道:“你也知道啊,听你开门见山的言语,口气这么大,我都以为你茅小冬如今已经是玉璞境的书院圣人了。”
袁高风随即又道:“可是玉璞境似乎还不够,你茅小冬除非能够将整座东华山搬迁到文庙来,才能够得逞吧?境界不足是一难,以仙人移山神通搬动东华山文运又是一难,难上加难,真是难为你茅大山长了。”
茅小冬环顾四周,呵呵笑道:“怎么搬,山比庙大,难道一下子砸下来,覆盖文庙?大隋这座头把交椅的文庙,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袁高风厉色道:“茅小冬,你少给我在这里玩弄商家伎俩,要我袁高风陪着你在这边讨价还价,你可以不要脸皮,我还害怕有辱斯文!文庙底线,你一清二楚!”
茅小冬浑然不觉。
陈平安却感受到一股气势磅礴的浩然正气,隐隐约约,出现一条条七彩流光,聚散游荡不定,几乎有凝如实质的迹象。
陈平安体内真气流转凝滞,温养有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水府,不由自主地大门紧闭,里边那些由水运精华孕育而生的绿衣小童们战战兢兢。
茅小冬没有出手阻拦袁高风的故意示威,由着身后陈平安独自承受这份浓郁文运的镇压。
茅小冬伸出手掌,指了指大殿那边:“我们去后殿详谈。”
袁高风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
茅小冬让陈平安去前殿逛逛,至于后殿,不用去。
茅小冬和袁高风步入后殿,又有数位金身神祇走出泥塑神像。
陈平安则在肃穆庄严的前殿缓缓而行,这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一国京城的文庙主殿。
当时在桐叶洲,他没有跟随姚氏一起去大泉王朝蜃景城,不然应该会去看看;之后在青鸾国京城,由于当时盛行佛道之辩,陈平安也没有机会游览。
至于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可没有祭祀七十二贤的文庙。
走得再远,看得再细,终究会有这样那样的错过,不可能真正将风景看遍。
光阴流逝,临近黄昏,陈平安独自一人,几乎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已经反复看过两遍前殿神像。
先前在神仙书《山海志》、各国文人笔劄、散文游记中或多或少都接触过这些陪祀文庙“贤人”的生平事迹,这是浩然天下儒家比较让老百姓难以理解的地方,连七十二书院的山长,都习惯称呼为圣人,为何这些有大学问、大功德在身的大圣人,偏偏只被儒家正统以“贤”字命名?
要知道各大书院,比起更加凤毛麟角的君子,贤人不在少数。
茅小冬从后殿那边返回,陈平安发现他脸色不太好看。
身在文庙,陈平安就没有多问。
两人走出文庙后,茅小冬主动开口道:“个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真是难聊。”
陈平安点了点头。
茅小冬抬头看了眼天色:“正大光明逛完了文庙,稍后吃过晚饭,接下来刚好趁着天黑,我们去其余几处文运集聚之地碰碰运气,到时候就不磨磨蹭蹭赶路了,速战速决,争取在明早鸡鸣之前返回书院,至于文庙这边,肯定不能由着他们如此吝啬,以后我们每天来此一趟。”
两人横穿两条大街后,就近找了栋酒楼,茅小冬在等饭菜上桌之前,以心声告知陈平安:“文庙的氛围不对劲,袁高风如此不近人情,我还能理解,可其余两个今天跟着冒头,为袁高风摇旗呐喊的大隋文圣人,向来以性情温和著称于青史,不该如此强硬才对。”
陈平安从养剑葫里倒了两碗米酒,问道:“会不会袁高风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京城文庙诸位神祇,面对当下大隋的暗流涌动,必然早就看在眼中,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涉及大隋高氏国祚和文运,他们很难作出决定,就只好袖手旁观,但是又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们被蒙在鼓里,坏了东华山书院的文脉,所以故意以黑脸示人,以违反常理的言行,提醒我们小心文庙之外的形势?”
茅小冬有些欣慰,微笑道:“答对喽。”
茅小冬望向酒楼窗外,啧啧道:“本以为咱们这对抛竿入水的诱饵,对方总该再多观察观察,要么就是趁着晚上人少,先派遣一些小鱼小虾来啄几口,没有想到,这还没天黑,离着文庙也不远,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们就直接祭出了杀手锏,丧心病狂。什么时候大隋文人,如此杀伐果决了?”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那碗香醇米酒。
茅小冬笑问道:“半点不紧张?”
陈平安放下酒碗,道:“不瞒茅山长,我没少打打杀杀,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
茅小冬又问:“多大的世面?”
陈平安想了想,坦诚道:“打过蛟龙沟一条坐镇小天地的元婴境老蛟,背过剑气长城那位老大剑仙的佩剑,挨过一位飞升境修士本命法宝吞剑舟的一击。”
茅小冬爽朗大笑。
陈平安忍着笑,补充了一句马屁话:“还跟茅山长同桌喝过酒。”
茅小冬赶紧端起大白碗:“前边的不去说什么,这后边的,可得好好喝上一大碗酒。”
陈平安喝完了碗中酒,突然问道:“大致人数和修为,可以探查到吗?”
茅小冬点头道:“我这几年陪着小宝瓶看似瞎逛荡,其实有些谋划,一直在争取做成一件事情,事情到底是什么,先不提,反正在我周围千丈之内,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和九境之下的纯粹武夫,我一清二楚。这五名刺客,九境金丹境剑修一人,兵家龙门境修士一人,龙门境阵师一人,远游境武夫一人,金身境武夫一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可能帮不上大忙。”
茅小冬笑着起身,将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从袖中取出,交还给跟着起身的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哪有当师兄的挥霍师弟家当的道理,收起来。”
陈平安犹豫不决。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觉得敌人来势汹汹,是我茅小冬太自负了?忘了之前那句话吗,只要没有玉璞境修士帮着他们压阵,我就都应付得过来。”
陈平安皱眉道:“万一有呢?”
茅小冬笑了笑:“那我就更放心了。出现在这里,打不死我的,同时又证明了书院那边,并无他们埋下的后手和杀招。”
趁着茅小冬暂时没有出手的迹象,陈平安默默又倒了一碗酒。
茅小冬好奇问道:“干吗?”
陈平安正低头大口喝着酒:“学那朱敛,喝罚酒。”
茅小冬笑骂道:“好小子,眼巴巴等着这儿出现一个玉璞境修士,对吧?!”
陈平安微微一笑。
茅小冬瞥了眼那支玉簪子,没有说话。
很奇怪,茅小冬明明已经离开,文庙主殿那边不但依旧没有对外开放,反而有一种戒严的意味。
后殿,除了袁高风在内一众以金身现世的文庙神祇,还有两拨贵客和稀客。
微服出宫的大隋皇帝,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穿大红蟒服的白发宦官。
还有两名男子,老者白发苍苍,在人间君主与文庙圣人之间,依旧气势凌人,还有一个相对年轻的儒雅男子,兴许是自认没有足够的资格参与秘事,便去前殿瞻仰七十二贤神像了。
老人并非宝瓶洲人氏,自称林霜降,只是有一口纯正的宝瓶洲雅言与大隋官话。
林霜降多半是个化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现在大隋京城后,术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后的蟒服宦官,与一个皇宫供奉联手,倾力而为,都没有办法伤及老人丝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风和其余两位联袂现身与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神祇,脸色不悦。
视线偏移,一些开国功勋儒将身份的神祇,以及在大隋历史上虽为文臣身份却建立有开疆拓土之功的神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个庙堂山头,与袁高风那边人数寥寥的阵营,存在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界线。
林霜降最后将视线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军心、民心皆可用,庙堂有文胆,沙场有武胆,大势如此,难道还要一味忍辱负重?若说签订山盟之时,大隋确实无法阻挡大骊铁骑,难逃灭国命运,可如今形势大变,陛下还需要苟且偷生吗?”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个外乡人,给陛下说说看这几年里,大隋挂印辞官的京城官员、去山林逃禅的文人,到底有几百人?还有大隋从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庙气运的衰减有多严重,需要讲一讲吗?说是百年盟约,陛下以一人之青史骂名换大隋一国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当真确定,就算大骊宋氏蛮夷果真信守承诺,不对大隋动用一兵一卒,你们大隋就真能安安稳稳支撑百年?然后眼巴巴望天,等着天上掉馅饼,大骊宋氏自取灭亡,然后由着你们弋阳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脸色冷漠:“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骊宋氏是什么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长镜监国,武夫掌权,当初大骊皇帝连与高氏国祚休戚相关的五岳正神,都能够算计,全部撤销封号,大隋东华山与大骊北岳披云山的山盟,当真管用?我敢断言,无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骊铁骑被阻滞在朱荧王朝,但只要给那大骊皇位继任者与那头绣虎成功消化掉整个宝瓶洲北部,三十年后,大隋从百姓到边军,再到胥吏小官,最后到朝堂重臣,都会以大骊王朝作为梦寐以求的安乐窝。”
之后林霜降厉色道:“等到大隋百姓从内心深处,将他国异乡视为比故国家乡更好,你这个一手促成此等亡国祸事的大隋皇帝,有何脸面去见弋阳高氏的列祖列宗?”
袁高风怒喝道:“林霜降,你放肆!我大隋国事,容不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一位凭借制定国策、一举将黄庭国纳为藩属国的大隋文臣,轻声道:“陛下三思啊。”
林霜降不再说话。
捭阖之术,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默。
说了之后的留白,那些不说直言,更见功力,更能够蛊惑人心。
在后殿沉默的时候,前殿那边,面容给人俊朗年轻之感的长衫男子,跟陈平安一样,将陪祀七十二贤神像一尊尊看过去。
大隋皇帝终于开口说话:“宋正醇一死,才有两位先生今日之拜访,对吧?”
林霜降点头承认。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哪天我给一个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个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一飞剑戳死,又怎么算?”
他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前殿:“若是许弱出手滥杀君王,作为修道之人,他多半会被那边的某位圣人责罚。许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帮忙打造的仿制白玉京遭受破坏,中土墨家主脉反而改变主意,押注、选中了大骊宋氏,许弱极有可能就是关键人物,所以许弱不一定愿意出手,跟我‘兑子’,墨家太亏本。可李二杀我,一个纯粹武夫,好像按照你们山上的规矩,儒家圣人们是不会管的。”
林霜降淡然道:“那个李二,只要没有达到十境武夫中的‘神到’境界,我可以让他连大隋京城都进不来,前提是你们文庙到时候愿意配合我,启动护城大阵。”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没有被说动,继续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