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临近鹦鹉洲,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位正与柳赤诚唾沫四溅的嫩道人,问道:“听说前辈与金翠城相熟?”
金翠城法袍炼制手艺之高超绝妙,名动蛮荒,不然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墨色龙袍,就不会用上金翠城水路分阴阳的独门秘法。
彩雀府就是靠着一件陈平安得手,再通过米裕转交的金翠城法袍财源广进,从而偏居一隅的彩雀府才有了跻身北俱芦洲一流仙府山头的迹象,仅是大骊王朝,就通过披云山魏山君的牵线搭桥,一口气向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被大骊宋氏赐予各地山水神灵、城隍文武庙,这使得彩雀府女修,如今都有了纺织娘的绰号,反正缝制、炼化法袍,本就是彩雀府练气士的修行。
落魄山也通过和彩雀府既定的抽成分账,一本万利,每过五年,就会有一大笔谷雨钱落袋,被韦文龙记录在册,收缴入库。
彩雀府掌律武峮每次去牛角山渡口送钱,渡船一路,她都走得战战兢兢,生怕遇上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剪径贼寇,登上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后,还好些。
只说从彩雀府到骸骨滩这一程山水路途,她走得尤其提心吊胆,因为身边只有一个“金丹境剑修余米”。
余米几次护送武峮到骸骨滩渡口,她都会反复询问:“真不需要披麻宗修士帮忙护驾?你们落魄山反正和披麻宗关系不错,花钱雇人走一趟彩雀府,求个稳当,不过分吧?”米裕却说:“花这冤枉钱做什么,还要挥霍山主与披麻宗的香火情,有我在呢。”
武峮就忍不住问那个相貌得有上五境、境界却只有金丹境的男子:“真要给人半路抢了钱,算谁的过错?”
米裕笑着回答:“真要丢了钱,算我的。”
好看的男子说大话的时候,委实是哪怕让人不喜欢,却也讨厌不起来。
武峮便无可奈何,钱是落魄山的,落魄山自己都不上心,她又何必着急忧心?
好在她几次送钱到落魄山都无意外。毕竟是披麻宗渡船,大骊北岳披云山,都是护身符。
至于什么剑气长城,什么中五境的米拦腰、上五境的米绣花,远在天边的山水故事,近在眼前的身边男子,姓余名米,来自落魄山,两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陈平安很清楚,当下成为彩雀府最大聚宝盆、落魄山最大一笔“偏门横财”的那件法袍,品秩就像兵家甲丸里最低的神人承露甲,还可以往上再跨出一个台阶,如何做到,自然是向蛮荒天下的金翠城寻宗问祖,让那炼制技艺一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只是金翠城修士不曾过剑气长城去浩然。
在让人帮忙转交给大骊王朝的那本小册子上边,陈平安就曾提醒大骊,务必在战场上缴获金翠城出产的法袍,多多益善,一定要拆解出更多的术法禁制。
最好抓几个金翠城修士,境界越高越好。
嫩道人如临大敌,赶紧否认道:“不熟,几百上千年没个往来,关系能熟到哪里去?金翠城所有金丹境女修的开峰分府仪式,甚至连那城主三百年前跻身仙人境的庆典,仰止那婆娘都跑去亲自观礼了,隐官可曾听说桃亭现身祝贺?没有的事。”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原来如此。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不是这么写的,不过大概是我看错了。回头我再仔细翻翻,看看有无误会前辈。”
嫩道人一脸没吃着热乎屎的憋屈表情。在飞升境南光照那边挣来的英雄豪气,硬是还给了这位心黑隐官。
嫩道人在心中迅速做出一番利弊权衡,试探性问道:“隐官和金翠城有仇?金翠城可没有任何修士侵扰浩然。”
陈平安摇头道:“于公于私,都无仇怨,晚辈只是一向对金翠城的法袍炼制神往。”
事实上,当年北游剑气长城的那驾车辇上,一群妖族女修,莺莺燕燕,其中既有大妖官巷的家族晚辈,也有一位来自金翠城的女修,因为她身上那件法袍,就很惹眼。
嫩道人恍然道:“也对,听说隐官每次上战场,穿得都比较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如果前辈能够拿出足够多的金翠城炼制秘法,我可以给出半成分账。”
嫩道人抬手抹了抹嘴,隐官大人真是个会说笑话的,老子差点笑掉大牙。关键只有半成的分红,你小子当是打发乞丐呢?五成还差不多。
陈平安继续说道:“文庙这边,除了大批量炼制铸造某种兵家甲丸之外,有可能还会打造出三到五种制式法袍,因为还是走量,品秩不需要太高,类似早年剑气长城的衣坊,北俱芦洲有个彩雀府,有机会占据其一。嫩道友,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天底下的钱财,干干净净的,细水长流最可贵,我相信这个道理前辈比我更懂,何况在文庙那边,凭此挣钱,还是小有功德的,哪怕前辈光风霁月,不要那功德,多半也会被文庙念人情。”
蛮荒桃亭当然不缺钱,都是飞升境巅峰了,更不缺境界修为,那么“浩然嫩道人”如今缺什么?无非是在浩然天下缺个安心。
怕来怕去,归根结底,桃亭还是怕自己身为异类,在文庙那边不受待见,许多可错可对的事情,文庙会偏袒浩然大修士。
那么当下,年轻隐官就等于帮着嫩道人把一条弯弯绕绕的请香路铺好了。走远路心更诚,年关更易过。
嫩道人神色肃穆起来,以心声缓缓道:“那金翠城是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这可不是我胡说八道,至于城主鸳湖,更是个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修士,更不是我胡诌,不然她也不会取个‘五花书吏’的道号,避暑行宫那边肯定都有详细的记录,那么,隐官大人,有无可能?”
话说得含糊。
陈平安心中了然,微笑道:“如今不好承诺什么,不然别说前辈不信,我自己都觉得没诚意。但是前辈帮助金翠城多出一条退路,事有万一,到时候城主鸳湖走不走这条路,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了,前辈这边,已算很厚道极念旧了。”
嫩道人想了想,说道:“回头我得跟李槐的师父说一声,事情太大,我可不敢自作主张。”
其实说个屁说,老瞎子稀罕听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不过是桃亭觉得好像两人这场闲聊,一直被年轻隐官牵着鼻子走,太没面子。
陈平安点头道:“前辈年长,处世之道,老成持重。”
嫩道人记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隐官大人,我当年偷溜出十万大山,去为鸳湖那小婆姨道贺破境,避暑行宫那边怎就发现了?我记得自己那趟出门,极为小心,不该被你们察觉踪迹的。”
陈平安笑道:“没写过,我瞎说的。”
避暑行宫的档案秘录,只写了十万大山的桃亭和金翠城鸳湖关系不错,再就是上代隐官萧?在上边批注一句,字迹歪扭:姘头无疑了。
嫩道人笑容尴尬。信好还是不信好?好像都不好。
陈平安沉默片刻,疑惑道:“前辈对那半成收益,就没点异议?其实晚辈是很希望前辈能够开口讨要个一成的。”
嫩道人刚要说话,陈平安就已经神色诚挚地感慨道:“不承想前辈实在慷慨磊落,竟是半点不提此事,晚辈佩服,这份山巅风范,浩然罕见。”
嫩道人还能如何,只能抚须而笑,心中骂娘。只是转念一想,嫩道人又觉得自己其实不亏,赚大了,当然身边这个年轻人只会赚得更多。
嫩道人憋了半天,以心声说出一句:“和隐官做生意,果然神清气爽。”
陈平安摇头笑道:“晚辈远远不如前辈才对,因为前辈根本就不是一个生意人,所以为人处世,才能气定神闲。”
这话,实在。
嫩道人这下子是真的神清气爽了。
这艘文庙安排的渡船,走得慢悠悠,快不起来。
一路上,几条更晚动身赶赴鹦鹉洲包袱斋的渡船都更早到了那边渡口,都是山上的私人渡船,不过路过时,有意无意都改变路线,选择稍稍绕开,显然是对那位脾气极差的青衫剑仙,以及脾气更差的嫩道人,有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谁都不希望成为下一个仙人境云杪或是飞升境南光照,说不定一个眼神交汇,就碍了对方的眼,然后自家渡船就会挨上一剑?
唯独一条流霞洲渝州丘氏的私家渡船,不远离反靠近,陈平安主动向那条渡船遥遥抱拳行礼。
身为丘氏客卿的林清,抬手向对面渡船那一袭青衫抛出一物,是那方刚刚雕琢完毕的山水薄意随形章。
老人以心声笑道:“欢迎剑仙去老坑福地做客。”
陈平安伸手接住印章,再次抱拳,微笑道:“会的,除了向林先生请教金石学问,再厚着脸讨要几本《玉璇斋印谱》,还一定要吃顿天下无双的渝州火锅才肯走。印谱肯定是要花钱买的,可要是火锅名不副实,让人失望,就别想我掏一枚铜钱,说不定以后都不去渝州了。”
林清笑道:“都没问题。”
两条渡船就此别过。
林清与丘氏兄弟说了那位剑仙想吃火锅一事,丘神功和丘玄绩这对渝州丘氏俊彦相视一笑,家乡渝州别的不说,火锅最留人。
丘神功问道:“林先生,这位不知名剑仙,是故意拿这渝州火锅和我们套近乎,还是真老饕?”
林清笑道:“这么一位连云杪都不放在眼里的剑仙,需要刻意和渝州丘氏攀关系吗?别忘了九真仙馆的靠山,是那位正在文庙议事的涿鹿宋子,你看他客气了吗?”
丘玄绩笑道:“那敢情好,老祖师说得对,喜欢我们渝州火锅的外乡人,多半不坏,值得结交。”
陈平安打量起那方工料俱佳的老坑田黄印章,入手极沉,对喜欢此物的山上仙师和文人雅士来说,一两田黄就是一两谷雨钱,而且供不应求。
印文:金天之西,白日所没,仙人醉酒,月窟中来,飞剑如虹,脚拔南辰开地脉,掌翻北斗耀天门。底款:曾见青衫。
陈平安一见倾心,立即觉得手中印章更沉了。
渡船停靠鹦鹉洲渡口,有人早就在那边等着了,是一拨年纪都不大的少年少女,人人背剑,正是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中的几个。
陈平安一行人下船后,其中一位少女壮起胆子,独自走出队伍,挡在道路上。
作为龙象剑宗客卿的酡颜夫人,假装不认识这位练剑资质绝好的少女。
在宗门里边,就数她胆子最大,和师父齐廷济言语最无忌讳,陆芝就是对这个小姑娘寄予了厚望。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你是?”
少女微微脸红:“我是龙象剑宗弟子,我叫吴曼妍。”
陈平安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他静待下文。
吴曼妍瞬间涨红了脸,生怕这个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她心中的陈先生,误会了自己的名字,赶紧补充道:“是百花争妍的妍,美丑妍媸的妍。”
陈平安只得继续点头,这个字,自己还是认得的。
吴曼妍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天底下最让人难堪的开场白,她做到了?先前那篇腹稿,怎么都忘了?怎么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
见吴曼妍既不言语也不让路,陈平安就笑问道:“找我有事吗?”
吴曼妍额头都渗出细密汗水了,她使劲摇头:“没有!”
可她就是不挪步。
其实走到这里,不过几步路,就耗尽了吴曼妍所有的胆气,哪怕这会儿内心不断告诉自己赶紧让开道路,不要耽误隐官大人忙正事,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动路啊。
小姑娘于是头脑一片空白,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肯定会被隐官大人当成那种不知轻重、半点不懂礼数、长得还难看的人了,自己以后乖乖待在宗门练剑,十年几十年一百年,躲在山上,就别出门了。
她的人生,除了练剑,无甚意思了啊。
陈平安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表情,只是轻声笑道:“好好练剑。”
吴曼妍总算回过神来,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她抽了抽鼻子,侧身让路,低头喃喃道:“好的。”
陈平安其实也很尴尬,就硬着头皮和吴曼妍多说了一句:“以后可以向你们陆先生多讨教剑术疑难。”
吴曼妍微微抬头,仍是不敢看那张笑容和煦的脸庞,嗯了一声。
酡颜夫人心中幽幽叹息一声,真是个傻姑娘。
此时此刻,好像飞来一片云,停留少女容颜上,俏脸若朝霞。
所幸有位少年帮着解围,以心声向那位年轻隐官说道:“我叫贺秋声,以后跻身了上五境,就与隐官大人问剑一场!”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朝气勃勃的背剑少年,点头笑道:“可以。”
看来自己的晚辈缘也不错。
两拨人分开后,吴曼妍擦了擦额头汗水,向贺秋声问道:“你方才与陈先生说了什么?”
贺秋声说道:“双方约好了,等我成了玉璞境,就问剑一场。”
吴曼妍疑惑道:“等你晃悠悠跻身上五境,陈先生不该是十四境了?还打什么,问什么剑?”
贺秋声伤心道:“师姐!”
师姐,不能因为我喜欢你,你就这么欺负人。
吴曼妍头一甩,马尾辫微微晃,望向那个青衫背影,突然觉得山上练剑有意思极了。
还没走到鹦鹉洲那处包袱斋,陈平安就停步转过头,望向远方高处,两道剑光散开,各去一处。其中一道剑光,正是脚下这座鹦鹉洲?
陈平安有些疑惑,师兄左右为何出剑?是与谁问剑,而且看架势好像是两个?一处鹦鹉洲,另外一处是泮水县城。
陈平安亲眼看到那道剑鞘带起的剑光,就落在了不远处。
至于一般修士,境界不够,早已本能地闭眼,或是干脆转头躲避,根本不敢去看那道璀璨剑光。
鹦鹉洲本身并无太多异样,只是岛屿四周的河水骤然一浅,使得一座原本不大的鹦鹉洲仿佛水落石出,山根地脉露出极多。
所有刚刚从鸳鸯渚赶来的修士,叫苦不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哪哪打架吗?
嫩道人拍了拍身边好友的肩膀:“柳道友,托你的福。”
柳阁主所到之处,必有风波。
柳赤诚笑道:“好说好说。”
鹦鹉洲一处府邸,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冯雪涛正在和几位山上好友议事。
所谓好友,其实就像南光照身边的那位严大狗腿,会说话,识得趣而已。
他们一起商量着如何在桐叶洲开枝散叶,言语之间,除了皑皑洲刘氏需要礼让几分,此外什么玉圭宗,不值一提。
而泮水县城那边的流霞洲大修士荆蒿,这位道号青宫太保的一宗之主,也是差不多的场景,只不过身边比野修出身的冯雪涛帮闲更多。
二十多号人和坐在主位上的荆老宗主一同谈笑风生,先前众人掌观山河看鸳鸯渚,对于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的剑修都很不以为然,有人说那家伙也就只敢与云杪掰掰手腕,如果敢来此地,连门都进不来。
一把出鞘长剑,破开宅子的山水禁制,悬在庭院中,剑尖指向屋内的山上群雄。
荆蒿停下手中酒杯,眯眼望向屋外那把长剑,瞧着眼生,是哪个不讲规矩的剑修?
屋内有人开始起身,来到门口这边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打搅荆老喝酒的雅兴?!”
一人身形飘落在庭院中,伸手轻轻握住长剑,淡然说道:“左右。”
门口那人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脸上惨白无色,再说不出一个字。
左右说道:“我找荆蒿。闲杂人等,可以离开。”
左右瞥了眼门口那人:“你可以留下。”
那人进退两难,很想与这位左大剑仙说上一句:别这样,其实我可以走的,第一个走。
此地所有人,就算没见过左右,肯定听过左右的大名。
屋外那人,被誉为浩然剑术最高者,是公认的儒家脾气最差的读书人,两者都没有什么之一。
荆蒿站起身,拧转手中酒杯,笑道:“左先生,既然你我先前都不认识,那就不是来喝酒的,可要说是来与我荆蒿问剑,好像不至于吧?”
左右说道:“问剑过后,我是喝酒还是问剑,都是你说了算。”
懒得继续废话。左右向前跨出一步,持剑随手一挥,向这位号称“八十术法大道共登顶”的青宫太保递出第一剑。
门口那人与屋内众人,纷纷使出看家的遁法本领,纷纷从两侧疯狂逃离这处是非之地,五花八门的术法神通,一时间让人眼花缭乱。
却只有门口那人,蓦然悬停在墙头处,因为四周如牢笼,皆是剑气,造就出一座森严天地。
左右递出一剑后,头也不转,向那人说道:“不认个错再走?”
那人立即抱拳低头道:“是我错了!”
刹那之间,那位玉璞境修士被剑气牢笼裹挟,重重摔在泮水县城数百丈之外的一处屋脊上,所幸只是一身法袍稀烂,此人起身后,仍是遥遥抱拳致谢一番才远遁。
荆蒿丢出手中酒杯,酒杯蓦然幻化出一座袖珍山岳法相,杯中酒水更是变成一条碧绿长河,如腰带环绕山岳,与此同时,在他和左右之间,出现了一座百里山河的小天地。
抬手间,便是袖里乾坤的大道外显。
不想却被一剑悉数劈斩而开,百里路途,剑气转瞬即至。
荆蒿伸出并拢双指,指间拈有一枚不同寻常的青色符箓,堪堪打消了那条纤细剑气。
青宫太保荆蒿手中那张价值连城的符纸也被剑气残余打散了灵气,迅速燃烧殆尽,小小符箓,竟有灿若星河的气象。
只是不知左右这随手一剑,使出了几成剑术?
左右持剑一步跨过门槛,提醒道:“起座天地。”
荆蒿不得已,好像听命行事一般,只好祭出数座环环相扣的小天地。
片刻之后,这位大名鼎鼎的青宫太保坐镇自家天地,八十道术法尽出,可那个左右,每次就只是递出一剑,或破荆蒿一道术法,或数道。
至于荆蒿层出不穷的术法,哪怕侥幸成为一道道剑光下的漏网之鱼,却根本无法近身左右,稍微靠近那人,就自行崩碎。
最终左右好像之前和小师弟说的一样,打架有什么复杂的,你多递出一剑就行了。
当真就只是多递出一剑的左右,仗剑走出屋子,就此御风离去,在天上拦下一位见机不妙就跑路的飞升境大修士,问道:“要去哪里?送你一程?”
冯雪涛没有停下身影,越发快若奔雷,朗声道:“不敢劳驾左先生。”
左右就刚好与那位道号青秘的大修士真身并驾齐驱,说道:“可以劳驾。”
那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相较于泮水县城的青宫太保,要更果决,见左右今天不像是会留情面的,立即就祭出了一门压箱底的攻伐神通。
这位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眉心处蓦然金光灿灿,如开天眼,隐隐约约,就像大门开启,显露出一座小巧玲珑的帝王宫阙小天地,再从中走出一位蟒服白玉腰带的少年,金色眼眸,双手持铁锏,两支铁锏每次相互敲击,磕碰之下,就绽放出一条金色闪电,不断壮大,最终交织成网,好似一座道意无穷的雷池重现人间。
左右每递出一剑,就会在天地间留下一条清晰稳固的出剑轨迹,不可撼动。
所以天幕处,就像多出了十几条悬空停滞的丝线。
这大概就是最名副其实的划破长空。
冯雪涛其实已经施展了数种玄妙遁法,可是不知为何,左右总能精准找到他的真身所在,瞬间御剑而至。
而那位蟒服白玉腰带的少年,也就是冯雪涛的阳神身外身,名为青秘,铁锏所化雷鞭,一样可以自行寻觅左右,可惜那些雷法一接近左右,便要落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下场。
并非那青秘是什么绣花枕头,而是这般声势等同于天劫的攻伐雷法,面对左右,才显得寻常。换成任何一位仙人,早就焦头烂额了。
陈平安仰头眯眼,细看之下,每条雷电都蕴含着一长串的金色文字,仿佛就是一篇完整的雷部秘籍。
只是这么一个多看几眼的细微动静,天幕处的一条雷电长鞭,就好像一尊雷部神将,察觉到了凡夫俗子的冒犯,迅猛劈砸而下,气势汹汹,往鹦鹉洲渡口附近的陈平安一冲而去。
陈平安脚尖轻轻一点,瞬间离地十数丈,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钩,以手心挡住那条金色雷电,另外一手再拧转手腕,驾驭武夫罡气,不让那些雷电真意崩散流逝,最后抖了抖袖子,将一粒金色雷电珠子丢入袖中。
等于是收下了一部雷法真箓的残篇,意思不大,聊胜于无,闲暇时争取多炼出几个字。
能够不损分毫雷法道意、全盘接纳下这条雷电长鞭的练气士极少,寻常飞升境都未必有这个本事,除非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这样的半步登天大修士。
山巅秘传的仙家宝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一两句话,或是几个关键文字,说不定就会让修习之人误入歧途。
成为落魄山供奉的目盲老道士贾晟,撇开某个隐秘身份不谈,就是因为修习一道残缺不全的旁门雷法,伤到了脏腑,继而导致双目失明。
嫩道人心中惴惴,显而易见,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左右剑术又有精进。
李槐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左师伯。
一想到自己肚子里的那点浅薄学问,李槐就很心虚,总觉得自己见着了这位左师伯,估计要被骂死。
因为裴钱早年说过,左师伯学问高啊,当年她跟随大白鹅一起游历剑气长城,三生有幸,见着了学问比剑术更高的左大师伯,那一番学问考校,左师伯问得惊天地泣鬼神,亏得她死记硬背,才能够涉险过关,要知道左师伯一口气问了她几十个难题,她只回答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李槐对这位师伯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欢逮住晚辈,问很多问题”。
嫩道人刚要言语,柳赤诚已经抢先一步,赞叹不已:“好个左前辈,剑术已通神。”
嫩道人说道:“前辈?柳道友,不至于吧。按照岁数,你可比左右大了不少。”
柳赤诚感叹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如是而已。诚心诚意喊那位左先生一声前辈,是柳某人的肺腑之言。”
陈平安向嫩道人提醒道:“前辈。”
嫩道人疑惑不解:“作甚?”
他是在装傻,心中却大骂不已,他娘的,你师兄左右出剑,老子掺和什么,是帮忙啊,还是找砍?
在那剑气长城,宁肯骂阿良一百句,不与左右对视一眼,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
陈平安只得耐心解释道:“地上有一堆白捡的香火情,前辈就这么懒得弯腰?”
嫩道人恍然,大笑一声:“有理有理。”
原来是来鹦鹉洲逛荡的不少修士,境界不够,胆量不小,不知轻重利害,看惯了山上一般热闹,不晓得山巅修士切磋道法的玄妙,尤其是那青秘道人的雷法,太过诡谲,长眼睛一般,竟然能够自行生发,轰砸一切睁眼窥探之人,如此一来,便有数十条雷电长鞭垂落而下。
嫩道人一个身形离地而起,悬在鹦鹉洲岛屿上空,大袖挥动,将那些金色雷电一一打碎。
陈平安再次提醒道:“前辈救人过后,记得骂人,不用客气。”
嫩道人便顺势低头大骂道:“小娃儿们不知天高地厚,不想要一对招子了吗?!”
鹦鹉洲附近的道谢声连绵不绝,一些对晚辈劝诫不及的护道人竭尽全力也能护住身边晚辈的性命,只是有人出手相助,当然更好,可以免去诸多道行消磨和法宝折损。
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不承想这位横空出世的嫩道人,先前在那鸳鸯渚瞧着行事跋扈、气焰嚣张,竟还是个爱惜晚辈的世外高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
陈平安又提醒道:“若有人邀请前辈登门做客,可以拣选两三个顺眼的,答复他们一个有空再说。”
嫩道人一掌遥遥打碎一条金色雷鞭,怒道:“这点人情世故,老子还需要你教?!”
陈平安呵呵笑道:“哪敢教前辈做事,教前辈做人还是可以的。”
跟这位蛮荒桃亭相处,就不能太顺着对方。
嫩道人瞥了眼那个看似远在天边却能一剑近在眼前的左右,悻悻然御风返回原地。
柳赤诚轻声问道:“桃亭老哥,你觉得双方要打多久?”
至于胜负,毫无悬念。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是飞升境大圆满,经不起左右几剑的。将左右视为大半个十四境剑修就是了。”
大半个十四境,听上去好像还没一位飞升境巅峰好听。
可事实上,别说大半个,哪怕只是半个十四境,就与一般飞升境拉开了一条天堑。
因为这意味着一位山巅大修士到底有无登天的资质。
由于暂时性命无忧,那冯雪涛就有意无意瞥了眼鹦鹉洲那边的青衫剑仙。不承想青秘道人的这么一个分心,就平白无故多挨了一剑。
左右一剑横抹再竖切,使得那座雷池对半再对半。
先前在泮水县城打那青宫太保也好,当下在这天幕处打这冯雪涛也罢,左右还是留力不少,只以出海访仙时的剑术境界,向两位飞升境问剑,而且还没有倾力出手。
这等于是压境又压境了。
一来这两位飞升境的出手顾忌重重,都太过担心被文庙问责,同样不敢全力施展神通。
再者左右也不清楚对方飞升境的底蕴深浅,不太愿意没出几剑,就不小心将对方砍个半死。
可如果是在海上,两说。不小心就不小心了。
说到底,浩然天下的某些飞升境,南光照、荆蒿之流,捉对厮杀的本事,确实是要逊色于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更多是为了境界,为了证道长生。
蛮荒天下那边,更加纯粹,境界我也要,长生不朽也要,但是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大道之上的打杀痛快。
同样是追求与天地同寿的那个结果,却是两条不同的修行道路。
冯雪涛不愧是野修出身,以心声言语道:“左剑仙要是一心杀人,就别怪方圆千里之地,术法流散如雨落人间,到时候殃及无辜,当然主要怨我,只是人死脸朝天,怨不着我,就只好怪左剑仙的咄咄逼人了。”
左右说道:“你大可以试试看。”
冯雪涛一时语噎,差点没被这个左右气出内伤。
换成别人如此混不吝,冯雪涛还会认为是虚张声势。可是眼前这位转去练剑的读书人,不可以常理揣度。
冯雪涛问道:“你到底为何要与我问剑一场?打架总需要理由吧?我与你,与你们文圣一脉,素无恩怨。”
左右说道:“看你不爽,算不算理由?”
冯雪涛脸色阴沉:“凭什么我一定要置身战场?!老子在山上清净修行几千年,修身养性,也不曾妨碍浩然山下半点,你左右莫不是当自己是文庙教主了,管得这么宽?!”
左右皱眉说道:“最后与你废话一句,只有骨头硬的人,才有资格在我这边撂句硬话。”
这几个飞升境,修行本事不弱,给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更强。
去了各洲战场,哪怕学不来周神芝,难不成学那算盘子怀荫都不会?
会,不愿意而已,半点亏都不肯吃。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等到天下无事了,还要幸灾乐祸。
比如流霞洲的南边,是有几场惨烈战事的,那位家乡和宗门都在流霞洲的青宫太保,就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中土剑修周神芝战死在扶摇洲山水窟,与周神芝有宿怨的冯雪涛,事后就跑去瞻仰遗址。
哪怕到了文庙这边,这些个躲过刀兵劫的山巅大修士,还是不知收敛。
天将倾之时,低头弯腰,苟且偷生,可以。
等到世道太平之时,关起门来偷着乐就是了,别得寸进尺,装得好像自己顶天立地,腰杆挺直,只是不小心错过了那场席卷天下的战事。
左右与那冯雪涛说话其实没几句,只是每多说一句,就不爽此人一分,所以左右打算递出最后一剑。
就在此时,文庙那边突然有一个身影暴起,高声喊道:“让我来!”
左右犹豫了一下,没有递出那一剑。
任由那人与自己擦肩而过,按住躲无可躲的冯雪涛脑袋,一同“飞升”离开浩然天下。
看架势,是带人直接去剑气长城了。
文庙周边的各地修士,一个个目瞪口呆。
左右收剑归鞘,飘然返回文庙。没有多余的出剑,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回了文庙门口,左右坐在台阶上,林君璧还在呼呼大睡,小天师赵摇光护在一旁。
赵摇光犹豫了半天,还是壮起胆子说道:“左先生,晚辈赵摇光,有一事相求。”
左右说道:“不会答应,别开口了。”
赵摇光憋了半天,只得乖乖说道:“好的,晚辈知道了。”
将来回了天师府,对家中那位长辈,也算有了个交代。真不是自己没心没肺,而是左剑仙根本不给自己开口邀请的机会。
左右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
遥想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陈清都曾经私底下对他说过一个道理。
如果你没有办法保证在十剑之内,彻彻底底砍死一个飞升境,就去跻身十四境,有意思吗?
没意思的。
临了,那位老大剑仙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又撂下一句话:“岁数不小了,剑术不够高,替你着急啊。”
门口那边,经生熹平以心声笑道:“左先生两次出剑,都比预料中要轻巧几分。”
左右答道:“只要文庙这边给句准话,我可以再重些出剑。”
经生熹平摇摇头,无言以对。
鹦鹉洲这边,嫩道人说了些公道话:“比起南光照,这个道号青秘的家伙,确实是要强些。不过脸皮更厚,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着不动,挨那一狗爪子。”
反正阿良不在,随便骂,不骂白不骂。
柳赤诚笑道:“冯雪涛其实不止这么点本事,藏私颇多。野修嘛,都是这个德行。当然,主要还是冯雪涛不敢动。”
已经招惹了板上钉钉会跻身十四境的左右,再来个早已领略过十四境风光的阿良,浩然天下没人敢这么不怕死。
陈平安说道:“大修士青秘,更适合战场厮杀。”
嫩道人只当耳边风。打架本事不如自己的,都不值得上心。
柳赤诚却听出了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冯雪涛当年比南光照更适合下山。
嫩道人交给陈平安一块宝光莹然的玉版。上边篆刻了金翠城法袍炼制的诸多关键秘术,以蝇头小楷写就,洋洋洒洒七八千字之多。
嫩道人笑道:“说好了,一成分账。”
陈平安没计较桃亭的这点耍无赖,以心神迅速浏览一遍,心中大定,按照这份秘录记载,确实能够将彩雀府法袍拔高一个品秩。
别说一成分红,两成都不过分。
陈平安说道:“每过一甲子,落魄山都会按约结账给钱,除了那笔神仙钱,再加上一本账簿。”
是每一甲子给钱,还是十年三十年一结账,其实差距不小。
嫩道人皱眉道:“烦不烦,查账,当我是打算盘的账房先生吗?是你小子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信不过你?信不过你,还做个屁的买卖。要是你信不过我,以后就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陈平安笑道:“当朋友有当朋友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尤其是朋友合伙做生意,半点含糊不得,前辈可以不翻账簿明细,落魄山却不能不给账本。如果觉得这都会伤了感情,就说明根本不适合一起挣钱。”
嫩道人不耐烦道:“都随你。”
一行人去了包袱斋,是一处别有洞天的山水秘境,有点类似倒悬山的那座黄粱酒铺。
这一路走去,旁人多有侧目,纷纷主动让道。
一个不讲道理的青衫剑仙,一个差点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再加上一个久负盛名的白帝城柳道醇,只说这三人同行,确实会有一种“求你们来惹我啊”的独有气势。
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包袱斋当得不差,等到今天走入这处秘境,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家底,什么叫道行。有些自惭形秽了。
自家牛角山那边,连同渡口,加上那些店铺,其实就是包袱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手笔,让披云山和落魄山得了个天大便宜。
包袱斋是个松散门派,听说都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金玉谱牒,也没有山头和祖师堂,开山老祖师也行踪不定,门派修士反正走到哪里,生意就跟着做到哪里。
至于练气士如何进入包袱斋,门派律例又有哪些,都是个谜。
只知道包袱斋的老祖师每次现身,亲自做生意,都会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处“和气斋”,开门迎客,总计九十九间屋子,每间屋子,一般只卖一物,偶有例外。
陈平安一行人依次走过屋子,几乎都会步入其中,看一看那些包袱斋所卖货物。
有那出自琳琅仙府的笔海,雕刻有一幅仙家走马图,二十四节气,各取一景,依次展现;篆文极其稀少的小暑钱;绘五谷丰登进宝图的五彩大碗;几点力士石像头颅;山鬼雷公八卦花钱;一对彩绘门神大木板;清禄福地山水画册;一只山上名为下山罐的小陶罐,看着不起眼,却是一件压胜鬼物的山上重宝。
还有几座破碎的洞天福地,只要钱足够,一样都可以买走。
如果已经卖出货物,屋内的符箓美人就会在门外挂个小木牌,上书四字:“已结善缘。”
说实话,如果不是这些包袱斋老祖师亲自掌眼的宝物不存在任何捡漏的可能性,陈平安很想一扫而空。
只说当下屋内所见那把玉竹扇子,一面节录苏子《祈雨贴》,一面草书《龙蛰诗》,末尾写那“芒种时节,风雨雷电,闭户写此”。
落款是谪仙山柳洲。
陈平安就差点想要跟柳赤诚借钱,买下此物,只是一看那个价格,实在让人知难而退。
这处包袱斋,所有宝物,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开门,可惜价格确实让人只恨挣钱太难,自己钱袋子太瘪。
陈平安没着急挪步。
屋内那位姿容清秀的符箓美人好像暗中得到了包袱斋祖师爷的一道敕令,她突然向陈平安施了个万福,笑容婉约,嗓音轻柔道:“剑仙若是相中了此物,可以赊欠,将这把扇子先行带走。以后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处包袱斋,随时补上即可。此事并非单独为剑仙破例,而是我们包袱斋历来有此定例,所以剑仙无须多心。”
包袱斋最大的特点,就是买方可以赊欠一事,不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囊中羞涩的修士,都有机会和包袱斋订立一张契据,然后就可以带走货物,比山下买卖屋舍,都要更加简单,而且契据几乎没有任何约束力,也就是说还不上钱,包袱斋认栽,绝不追债。
所以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经常会有时隔百年,甚至是千年,才有修士现身,与包袱斋还上当年所欠的那笔神仙钱。
当然不是人人都可如此,修士也要看能否入包袱斋的眼。
陈平安对此有些猜测,多半是包袱斋有那秘宝,能够窥探他人的财运。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做买卖的路数。
陈平安与那符箓美人先道了一声谢,然后问道:“是相中了任何物件,我都可以与你们赊欠吗?”
符箓美人笑着点头:“都行。我们包袱斋这边只有一个要求,九十九间屋子,依次走过后,剑仙不能回头。”
陈平安看了眼李槐,李槐点点头,说道:“那就去下一处看看。”
酡颜夫人以心声道:“隐官大人,我其实还有些积蓄,买下这把扇子,还是够的。”
陈平安笑道:“不用。”
其实陈平安是想要先与包袱斋欠个人情。唯有如此,才会有人情往来。
最后他们足足走过三十多间屋子,看得李槐眼睛都有些发涩,才下定决心,相中了一件颇为奇怪的物品,是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篆刻“山仙”二字,有一株老根盘踞的袖珍柳树,就好像一处盆景,树底下还站着个观海境修为的树精,白发苍苍的老翁模样,自称城南老仙君,见着了进屋子的客人,后者稍有动心,刚有买下的念头,老翁就破口大骂,跳起来朝那些练气士吐唾沫,说:“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玩意,也配请爷爷去家中落脚,可把你们能耐的,咋个不白日飞升去啊……”
包袱斋这边标价不过十枚谷雨钱。柳树精魅的境界、山石的材质等事,屋内的符箓美人都会与客人一一说明。
不过这处山水秘境所卖,也不全是价值连城的珍稀之物,那几十枚雪花钱的奇巧物件一样有,门槛高的屋子,会一直挂不出那块木牌,门槛低的,却是谁都买得起,客人先到先得罢了。
等到李槐跟树精大眼瞪小眼时,约莫是骂得费劲,着实有些口渴了,老柳树精背靠石壁,摘下腰间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酒水。
只是十枚谷雨钱,陈平安其实完全可以自己买下,只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与那符箓美人签订契据,算是打了张只是十枚谷雨钱的欠条。
在那之后,陈平安东拼西凑,向柳赤诚和酡颜夫人都借了谷雨钱,陆陆续续买下了几件李槐觉得有眼缘的物件,一座价格不菲的镇妖塔,一对脂粉气比较重的小金葫芦耳坠,还有一幅画满虾兵蟹将的水仙夜游图。
其间碰到了一群山上女修,其中一位气态雍容的妇人,将那满屋子数十件之多的法袍衣裙全部包圆了,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到了下一处屋子,有十套百花福地的花神杯,加在一起,可就是千只酒杯,她只给后边的人留下一套,其余九套,全部带走。
关键是陈平安都没有看到那妇人取出什么方寸物,与包袱斋掏钱结账。
两位符箓美人好像早已习以为常,根本就没有多说一个字。
陈平安也就认出了那妇人的身份,天底下最有钱之人的道侣、皑皑洲刘财神的妻子。
出门不用带钱,一样可以大手大脚。
离着文庙不远的城内,那个陈平安拍拍手站起身。
背靠墙壁的蒋龙骧挨了顿揍不说,还被砸了几十颗石子,老书生当下气得浑身颤抖:“你到底是谁?!有本事就报上名来,难不成堂堂剑仙,还怕一个中五境修士寻仇?!”
这个岁数不小的读书人,其实脸上写满了四个大字:色厉内荏。
读书人的所谓寻仇,当然不会打打杀杀,岂不是有辱斯文,他当然是去请求文庙的圣贤,帮忙主持公道,好好管一管这些以武犯禁的山上修士。
陈平安指了指蒋龙骧的嘴巴,提醒道:“这是上次你在这里没管住嘴的下场,这次还要不要去文庙那边告状,自己掂量。话可以随便说,牙齿就那么几颗,好好珍惜,不然以后在家乡传道授业解惑,口齿不清,听课的学子们容易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蒋龙骧脸色阴晴不定。
他现在最大的疑惑,其实不是对方为何对自己出手,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而是对方为何有胆子出手行凶,为何近在咫尺的文庙圣贤们,就没有一人赶来管一管!
陈平安笑道:“今天在文庙这边,我不敢动你。不过千万别以为这样就算了,我以后肯定还会去邵元王朝游历一趟,到时候咱俩接着叙旧,所以不用你辛苦寻仇。”
蒋龙骧心中愤懑万分,悲苦与畏惧各占一半。
这也叫不敢动我?!下次见了面,你还想要怎的?
陈平安抬起手,轻轻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我会好好跟你算账,连本带利,一一拿回来。”
蒋龙骧刚要挣扎着站起身,陈平安作势要打,吓得他赶紧转头。
陈平安笑着离去。
头戴幂篱的女子从拐角处现身,然后停步不前,远远望向那一袭青衫。
虽然不见容貌,但是身姿婀娜,她就只是站在那边,便宛若墙角一枝梅。
陈平安就将蒋龙骧晾在一边,向那幂篱女子走过去,抱拳笑道:“见过姚掌柜。”
女子笑着抱拳还礼道:“陈公子。”
陈平安说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陈平安身边这位正是九娘,她当初先是跟随荀渊离开大泉王朝去了玉圭宗,在那边修行数年,之后跟随大天师赵天籁离开桐叶洲,就在龙虎山天师府后山潜心修道。
她与十尾天狐炼真属于同源不同脉,只不过天然相亲,这些年朝夕相处,情同姐妹。
天狐炼真大道已然高远,极为超脱,山中久居,仙气缥缈,早已不是寻常精怪可以媲美,偏喜欢听九娘讲那些充满市井气息的江湖故事,就连狐儿镇那些衙门捕快与鬼物邪祟的斗智斗勇,炼真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九娘转过头,伸出手指,揭开幂篱一角,笑眯眯道:“都快要认不出陈公子了。”
当年在大泉边陲客栈,双方初次相逢,陈平安还是少年。
一身白袍,腰悬一枚朱红酒葫芦,身边带着个古灵精怪的黑炭小姑娘,还有几个气象各异的扈从。
曾经的少年郎,如今却已经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剑仙了。
陈平安笑道:“姚掌柜风姿依旧,很是怀念客栈五年酿的青梅酒,再有一只烤全羊,实在是山上没有、山下少有的风味。”
九娘松开手指,放下幂篱一角:“喊什么姚掌柜,生分,公子喊我九娘就行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
这辈子第一次听说“人生路窄酒杯宽”,就是这位九娘在酒桌上的言语。
九娘笑问道:“那个魏海量,如今没跟在公子身边当扈从了?”
那个姓魏的武夫,自称海量,结果一碗酒下肚就成了一摊烂泥,趴在桌上鼾声如雷。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陈平安摇摇头:“都有自己的人生。”
九娘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听说钟魁如今还在西方佛国,错过了这场议事。”
九娘跟他陈平安没什么好叙旧的,一场萍水相逢,虽说双方关系不差,可还不至于让九娘赶来找他。话没问,可她来了,本身就是在问话。
九娘却说道:“提他做什么,混得不人不鬼的,喜欢自讨苦吃。”
陈平安就说道:“钟魁当年胆子小,可能是因为他猜到了后来的处境,由不得他胆子大。”
九娘白了一眼:“他的胆子还小?”
她随即笑了起来:“胆大胆小,跟我没什么关系,他就只是个账房先生,聚散都随缘。”
陈平安就不再多说什么。
和九娘闲聊几句大泉王朝的近况后,双方就分道扬镳了。
钟魁跟这位身份特殊的九娘,就像是一笔姻缘簿上的糊涂账。
这位九娘,或者说浣纱夫人,对那担任账房先生的钟魁,最大的生气,甚至不会是钟魁隐藏书院君子身份,在那边监视客栈,盯着她这位浣纱夫人的一举一动,而是钟魁的胆子太小,他所有看似胆大包天的胡言乱语其实都是胆小。
我未必答应你钟魁,但是你钟魁既然喜欢我,却连“喜欢”二字都不敢说,算怎么回事?
可能她希望的,是钟魁这个账房先生,规规矩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