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
今天的黑衣小姑娘因为昨夜做了个好梦,所以心情贼好,难得跑到一条溪涧边,解开小辫子,将脑袋探入溪水,然后站起身,学那大白鹅的步伐,又学那裴钱的拳法,绷着小脸,然后呼喝一声,在一块块石头上旋转飘荡,将手里边攒的瓜子壳当作那飞剑,嗖嗖嗖丢掷出去,丢完收工——又是无敌手的一天嘞。
她一路飞奔回岸边,扛起金色小扁担,手持行山杖,大摇大摆去往山脚看大门。
这大半年来,她一个人巡山的时候多了一个爱好,就是大半夜结束看门后,会一路飞奔到霁色峰祖师堂,然后倒退而走,返回住处睡觉。
今天在山脚,坐在小板凳上看完大门,黑衣小姑娘看了眼黑漆漆的天色,将小板凳放回原位后,就又跑去霁色峰了。
等到她倒退走到台阶边的时候,陈灵均就好奇地问道:“小米粒,你到底弄啥咧?”
周米粒腮帮子鼓鼓的,不说话,只是倒退而走。
陈灵均嗑着瓜子:“右护法,干啥锤子嘛,给我说道说道。”
周米粒咧嘴一笑,而后又赶紧抿起,继续一边倒退行走一边嗓音闷闷地道:“我在想着让光阴长河倒流嘞。你想啊,我以前巡山都是往前走,日子就一天天往前跑,对吧?那我要是每天都往后退……呵!我这么一说,你晓得为啥了吗?你就又不晓得了吧!我每天巡山步子跨得多大,这会儿步子多小?都有大讲究哩。”
陈灵均愣了愣,笑问道:“有用不?”
周米粒抬起持行山杖的那只手挠了挠头:“就我一个好像没啥大用哩。”
陈灵均收起瓜子,走到她身边:“那我陪你?”
周米粒摇头晃脑,开心坏了,喊道:“景清景清景清景清!”
夜幕中,陈灵均陪着周米粒一直走到了竹楼。
周米粒将绿竹杖和金色小扁担都放在桌上,盘腿坐着小声问道:“明儿还一起不?”
她说完挠挠头,嘿嘿笑了笑,大概是觉得陈灵均不会答应,谁知陈灵均点头道:“我喜欢睡懒觉,明儿你去门口喊我,记得多喊几声啊。”
周米粒就又喊了一连串的“景清”,然后趴在石桌上,皱着眉头,喃喃道:“好人山主是不是觉得咱们山上的右护法没啥用,有些丢人,所以就不乐意回家了啊?我想来想去,好人山主很喜欢你们每个人啊。景清,如果你陪我再走几天,还是没啥用,我就去哑巴湖了,说不定我一回家,好人山主也就跟着回家哩,对吧?”
一阵清风悄然拂过落魄山,一个温醇嗓音在周米粒身后响起:“我觉得不对呢。”
周米粒竖起耳朵等了会儿,感觉没后续动静了,就也没转头,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地望向陈灵均,压低嗓音道:“景清,我在做梦哩,肯定是我刚在山门口打盹睡迷糊了……”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继续开口言语,是在按照那本《丹书真迹》上边记载的山水规矩,到了落魄山后,就立即拈出了一炷山水香,作为礼敬“送圣”三山九侯先生。
当陈平安默默点燃香火之后,青烟袅袅,却没有就此飘散天地间,而是化作一座袖珍山岳,如同一座落魄山显化而出的山市,只不过其上唯有陈平安一人的青衫身形。
陈平安差不多跨越了半洲山河,等于是暂借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神通,迅速赶到了落魄山,当下还能逗留一炷香工夫,之后还要重返渡船,再继续赶路北归返乡。
当下陈平安当然是真身至此,不过却是被一道玄之又玄的三山符箓拖拽而来。
依旧是青衣小童模样的陈灵均张大嘴巴,呆呆望向周米粒身后的老爷,然后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大了些,打得自己一个翻转,差点踉跄倒地。
陈平安一步跨出,先伸手扶住陈灵均的肩膀,再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让这个扬言“如今北岳地界,落魄山除外,谁是我一拳之敌”的大爷落座原位。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蹦跳起身,都没敢也没舍得伸手轻轻一戳好人山主,怕还是在做梦。
她双臂环胸,紧紧皱起疏淡的两条眉毛,一点一点挪步,一边围绕着那个个儿高高的好人山主行走,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一边眼眸又带着笑意,小心翼翼问道:“景清,是不是咱俩合力,天下更无敌,真让光阴长河倒流了?不对哩,好人山主以前可年轻,今儿瞅着个儿高了,年纪大了,是不是咱们脑袋后边没长眼睛,不小心走岔路了……”
陈平安弯腰按住她的脑袋,笑道:“不是做梦,我是真回了,不过一炷香后还要返回宝瓶洲中部稍稍偏南的一处无名山头,但是最多一个月,就可以和裴钱他们一起回家了。这不着急来看你们,就用上了一张新学的符箓。”
周米粒一把抱住陈平安,哭喊道:“你带我一起啊,一起去一起回。”
陈平安有些无奈,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脑袋,始终弯着腰,抬起头,挥挥手打招呼,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大管家朱敛、掌律长命、北岳山君魏檗都察觉到了那份山水异样气象,联袂赶来竹楼一探究竟。
朱敛笑道:“公子更有男人味了,浩然天下的仙子女侠们有眼福了。”
一袭雪白长袍的长命施了个万福,嫣然笑道:“长命见过主人。”
魏檗感慨万分,打趣道:“可算把你盼回来了,看来是小米粒功莫大焉。”
陈平安都没办法挪步,周米粒就跟当年在哑巴湖差不多,打定主意赖上了。
陈灵均终于回过神来,立即一脸鼻涕眼泪地扯开嗓子喊了声“老爷”,跑向陈平安,结果给陈平安伸手按住脑袋轻轻一拧,一巴掌拍回凳子,笑骂道:“好个走江,出息大了。”
陈灵均立即有些心虚,咳嗽几声,有些羡慕周米粒,用手指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经地道:“右护法大人,不像话了啊,我家老爷不是说了,一炷香后就要神仙远游,赶紧的,让我家老爷跟他们仨谈正事。哎哟喂,瞧瞧,这不是北岳山君魏大人嘛。原来是魏兄大驾光临啊,有失远迎,都没个酒水待客,失敬失敬了啊。唉,谁让暖树那丫头不在山上呢,我与魏兄又是不用讲究虚礼的情分……”
魏檗微笑点头。
陈灵均呵呵一笑:瞧把你能耐得,一个不比碗口大多少的北岳山君,在大爷这落魄山,你一样是客人,晓不得知不道?
以后那啥披云山那啥夜游宴,求大爷去大爷都不稀罕。
陈平安一回家,陈灵均腰杆子立马就铁骨铮铮了,见谁都不怵。
周米粒终于舍得松开手,蹦蹦跳跳围着陈平安,一遍遍喊着“好人山主”。
哈,好人山主这趟回家没有背个大箩筐呢,那也就是说,没有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站在箩筐里边哩。
陈灵均立即站起身,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石凳,还低头弯腰呵气吹灰尘,笑脸灿烂道:“老爷,这里这里,这儿坐……”
周米粒也没落座,跑去拿起了绿竹杖和金色小扁担,站在陈平安一旁,陪着陈灵均一起当门神。刚好三个空位,就留给朱敛、长命和魏檗坐。
陈灵均和周米粒各自掏出一把瓜子。
周米粒是好人山主这边一半,其余三人均分剩余的瓜子;陈灵均是先给了老爷,再分给老厨子和长命,等到了魏檗面前就没了。
陈灵均还故意抖了抖袖子,空落落的,歉意道:“真是对不住魏兄了。”
魏檗继续微笑,暂且忍他一忍。
陈平安笑道:“渡船还在宝瓶洲中部偏南的一个山头悬停,除了我,船上还有在云窟福地凑巧遇上的裴钱,陪我一起回来的姜尚真,以及我从剑气长城带回的九个剑仙坯子。孩子们年纪都不大,估计以后都要先安置在拜剑台练剑修行,你们如果有谁想要收弟子的,自己挑去。嗯,姜尚真以后就是咱们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了,不过一个月后霁色峰祖师堂议事的时候,你们尽量让此事稍微曲折一些,好事多磨嘛。”
“我离开剑气长城之后,是先到造化窟和桐叶洲,之所以没立即赶回落魄山,还来得晚,错过了很多事情,其中原因比较复杂,下次回山,我会与你们细聊。在来的路上也有些不小的风波,比如姜尚真为了担任首席供奉,在大泉王朝蜃景城差点与我和崔东山一起问剑裴旻。不用猜了,就是那个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所以说,姜尚真为了这个‘板上钉钉’的‘首席’二字,差点就真板上钉钉了。这都不给他个首席,说不过去,天底下没有这么送钱还要送命的山上供奉。这件事,我事先跟你们通气,就当是我这个山主一言堂了。”
陈平安语速极快,神色轻松。终于不用使用心声言语或是聚音成线了。
朱敛与魏檗相视一笑。姜尚真这样的供奉,天底下独一份,上哪儿找去?确实得好好珍惜。至于一言堂不一言堂的,山主说了算。
长命笑眯起一双眼眸。能够重新见到隐官大人,她确实心情极好。
陈平安转头望向老厨子:“朱敛,所有当下在外不忙正事的,都召回落魄山,暂定一个月之后的霁色峰议事,最好都在。至于具体的日子,你和魏山君挑个黄道吉日。”
朱敛笑着点头:“公子返山就是最大的事,什么忙不忙的,公子不在家,我们都是瞎忙,其实谁心里都没个着落。”
陈平安忍住笑,伸出大拇指,嘴上却说道:“狐国搬迁一事,做得不厚道了。”
朱敛立即点头道:“公子不在山上,我们一个个做起事情来,下手难免没个轻重,江湖道义讲得少了,公子这一回家,就可以正本清源了。”
陈平安视线偏移,望向越发丰神俊朗的魏檗:“劳烦山君飞剑传信彩雀府米裕,再让咱们这位米大剑仙去披云山,从北岳山水谱牒上边抹掉‘余米’这个名字,投靠落魄山。咱们落魄山马上要提升为‘宗’字头,所以需要一位剑仙坐镇。除此之外,我还打算在桐叶洲北部地带选址下宗。我个人建议由曹晴朗担任下宗宗主,你们如有异议,当然可以再议,这件大事,我不会一言决之。”
陈平安瞥了眼那团从浓转淡的香火青烟山市,起身歉意道:“我得立即赶回去了,一个月后见。”
结果发现三人都有些神色玩味。
陈平安笑着给出答案:“别猜了,半吊子的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气盛境,面对那个压境仙人的裴旻,只有些许招架之力。”
陈灵均抹了一把辛酸泪,惋惜道:“低了,比预期低了。不像话,太不像话,老爷教我好生失望,不比以前那么英明神武了……”
陈平安瞥了眼青衣小童,他立即止住话头,叹了口气,垂头丧气道:“老爷要骂就骂吧,我晓得自己在俱芦洲那趟走江对不住老爷。”
陈平安却伸手按住陈灵均的脑袋笑道:“你那趟走江,我听崔东山和裴钱都详细说过,做得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就不多夸你什么了,省得尾巴翘得比咱们魏山君的披云山还高。”
陈灵均猛然抬头,嬉皮笑脸道:“老爷不是怕我跑路,先拿话诓我留在山上吧?”
陈平安面朝竹楼,深深看了一眼二楼,背对悬崖,后退几步,然后轻轻抱拳,无声道别,脚尖一点,身形后掠,坠入一片过路的崖外白云中,整个人倏忽间凝为一粒芥子,金光一闪,缩地山河,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朱敛缓缓站起身,一只手掌抵住石桌,会心笑道:“恍若隔世,美梦成真。”
魏檗说道:“先宗门,再下宗,你们接下来又有的忙了。”
长命笑道:“按照山主的脾气,挣了钱,总是要花出去的。”
陈平安一离开,陈灵均立即转身弯腰,伸出双手将桌上一堆瓜子迅速往魏檗那边一个“搬山”,抬头谄媚笑道:“魏大山君,招待不周,嗑瓜子啊,我家老爷余了好多。”
魏檗笑道:“这不好吧,我哪敢啊,毕竟是外人。”
陈灵均痛心疾首道:“谁昧良心将魏山君当外人?哪个?真是反了天!”
约莫三炷香工夫过后,陈平安就走过了“心中观想”之三山。
距离渡船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是最后点香礼敬的,最北边的家乡落魄山则在中间,而他率先礼敬之山,是第一次独自出门南下远游期间路过的小山头。
如果陈平安不想返回渡船,无须重新与裴钱、姜尚真碰头,依次往北点香,就可以直接留在落魄山了。
此刻从小山头御风重返云舟的船头,陈平安一个踉跄止住身形,赶紧一手抚额,一手贴住腹部。这两处伤口,全他娘的拜裴旻所赐。
裴钱立即看了眼姜尚真,后者笑着摇头,示意无妨。
这艘从老龙城新建仙家渡口动身的云舟渡船,在获得一封大骊王朝礼部颁布的山上关牒后,一路往北,其间并无任何停留,直到此地。
此处是中岳以南的一处地界,距离中岳的储君之山并不遥远,所以距离位于宝瓶洲中部的彩衣、梳水两国也不算太远。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闭目养神片刻,睁开眼睛,对裴钱说道:“等你跻身了止境,师父就传授你这道三山符。”
当时在姚府,崔东山装模作样,焚香净手,只差没有沐浴更衣,毕恭毕敬“请出”了那本李希圣送给陈平安的《丹书真迹》。
最后陈平安与崔东山请教了书上一道符箓,位于倒数第三页,名为三山符。
修士心中起念,随意记起曾经走过的三座山头,以观想之术造就三座山市,修士就可以极快远游。
此符最大的特点是持符者的体魄必须熬得住光阴长河的冲洗,体魄不够坚韧的就会消磨魂魄、折损阳寿,一旦境界不够还强行远游,就会血肉消融,形销骨立,沦为山市中的孤魂野鬼,而且又因为是被拘押在光阴长河的某处渡口当中,神仙都难救。
除非有那文庙圣贤愿意消耗自身功德、修为,又有迹可循,比如知晓三山的准确地点,或是靠着祖师堂一盏长命灯,才能将其残余魂魄从光阴长河当中打捞起来。
所以李希圣在此符一旁空白处有详细的朱笔批注:“若非九境武夫、上五境剑修,绝不可轻用此符。止境武夫、仙人剑修,宜用此符三次,裨益体魄神魂,利大于弊多矣。三次最佳,不宜过多,不宜跨洲,此后持符远游,空耗命理气数而已,若是滥用此符,每逢近山多灾殃。”
此符除了运转符箓的门槛极高之外,对于符箓材质的要求反而不高,唯一的“回礼送圣”,就是务必将三山走遍,烧香礼敬三山九侯先生。
一本《丹书真迹》,越到后面,李希圣的批注越多。
科仪精妙,山水忌讳,都讲解得十分透彻、清晰。
崔东山当时在姚府张贴完三符后,有意无意提了两嘴,说《丹书真迹》的书页本身就是极好的符纸,结果挨了先生一顿训斥,崔东山便退而求其次,说先生可以炼字。
所炼之字,当然是读书人李希圣的那些亲笔批注。
崔东山哗啦啦翻书页之时,一眼瞥过,一千两百多个字,足够支撑起一场供奉一千两百多个神位的罗天大醮了。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此事成与不成,将来先问过李希圣再说。
如果炼字一千两百个是为落魄山凭空多出一座护山大阵,陈平安没什么好犹豫的。
但是陈平安有个想法,希望以后太平山重建,能够拥有这么一座山水阵法,这里边涉及道统的香火传承。
太平山老天君、女冠黄庭、李希圣,而陈平安只是做了件类似牵线搭桥的事情,所以陈平安必须先问过李希圣。
裴钱眼睛一亮,点头道:“那我抓紧,争取快些,不让师父久等。”
陈平安欲言又止。
算了,没法多聊。
一般的纯粹武夫,想要从山巅境破境跻身止境,是什么抓紧就有用的事情吗?
就像陈平安自己,在剑气长城逛荡了多少年,都始终不觉得自己这辈子还能跻身十境。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从早早跻身九境,直到离开剑气长城,在桐叶洲脚踏实地了,才靠着承载真名侥幸跻身十境,中间相隔了太多年,这也是陈平安在武道某一境上停滞最久的一次。
最早在云笈峰的时候,崔东山私底下与陈平安有过一场闲聊。
“先生,大师姐自创拳招了,而且极有气势,名气更大。”
“好事啊。”
“三招。皑皑洲雷公庙悟出一招,以八境问拳九境柳岁余,气魄极大。宝瓶洲陪都附近的战场,第二招杀力极大,一拳打杀个元婴兵修。与曹慈问拳过后又悟一招,拳理极高。这些都是山上公认的,尤其是与大师姐并肩作战过的那拨金甲洲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今一个个替大师姐打抱不平,说曹慈也就是学拳早,岁数大,占了天大的便宜,不然咱们那位郑姑娘问拳曹慈,得换个人连赢四场才对……”
“好的……”
外人很难想象,“郑钱”作为某人的开山大弟子,但其实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就没正儿八经教过裴钱真正的拳法。
真正一板一眼、好好指点弟子的拳招、拳桩、拳理,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次都没有。
姜尚真轻声说道:“总共才三次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山主这次还是稍稍急了。不管如何,剩余两次,以后最好拿来逃命。”
陈平安摇头笑道:“你不是纯粹武夫,不晓得这里边的真正玄妙。等我人身小天地的山川稳固之后再来用此符,才是暴殄天物,收益就小了。不过剩余两次,确实是要珍惜再珍惜。”
这道三山符,崔东山当然学了,陈平安还传给了姜尚真。
既是仙人境又是剑修的姜尚真就现学现用,在青虎宫里边当即画了三张金符,跑了一趟太平山、照屏峰和天阙峰,神清气爽,说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温补神魂”的符箓,真真怪事,妙不可言。
在天阙峰,衣锦还乡归故里的陆老神仙见着了“昔年好友”陈公子和姜老宗主,热泪盈眶,感慨不已,说能活着,还能重逢,那这天底下以后就没啥过不去的坎了。
天阙峰青虎宫如今只剩下个空架子,值钱家当都给搬空了。
好在陆雍那趟逃难宝瓶洲因祸得福,什么都挣着了:山上的名望、实打实的神仙钱、文庙记录在册的一笔功德、与大骊铁骑的香火情。
可以说,也就是陆老神仙回家迟了,不然大泉王朝的那场桃叶之盟,到底谁当那山上君主,还真不好说。
陆雍当时一听说陈公子需要一炉坐忘丹送给蒲山云草堂的叶芸芸,立即拍胸脯保证:“屁大点事情,其实一封信送到青虎宫就可以了。等我翻翻皇历,回头挑个日子立即开炉炼丹,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还是有些的。”
姜尚真当时跷着二郎腿喝着茶水,说:“陆老哥,别忘了是一炉啊。”
陆雍眼睛一眨,立即埋怨道:“啥,就一炉坐忘丹?那多不得劲。好事成双,不炼个两炉,筋骨都伸展不开。既然那黄衣芸是陈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那就是青虎宫的头等座上宾了。回头两炉丹我亲自给黄衣芸送去,绝不让她多跑一趟。蒲山要花钱买?开什么玩笑,真不把我陆雍当成是陈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啊!”
其间陈平安拿出那方早就备好的印章,送给老神仙作为谢礼。
陆雍双手接过印章后,一手掌心托印章,一手双指轻轻拧转,感叹不已:“礼太重,情意更重。”
然后转头与陈平安埋怨道:“陈公子,下次再来天阙峰,别这样了。礼物好是好,可如此一来,就真像是做客一般,陈公子分明是回自家山头啊。”
裴钱坐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陆老神仙确实会聊天,一如当年,风采依旧。
到最后,陆雍好像才后知后觉地望向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年轻女子,依稀可见她当年的几分眉眼。
陆雍记得很清楚,当年陈平安身边跟着个黑炭小姑娘,那会儿他就觉得她十分古怪了。
隔断山上山下的天阙峰护山大阵是一座云海,登高之时身陷其中,除非是陆雍这般的元婴,不然哪怕是金丹客都要如坠云雾,看不清任何景色。
可那个黑炭小姑娘就一直拿着根行山杖,拾级而上的时候笃笃笃敲击台阶,不断四处张望,要么就是偷偷打量陆雍,而每当陆雍转头或是刚要转头,小姑娘就立即随之转头,那会儿陆雍就笃定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是一棵修道的好苗子。
问题还不只这个,陆雍越看她越觉得面熟,只是又不敢相信真是那个传说中的女宗师郑钱。
名字都是个“钱”字,但毕竟姓氏不同,所以陆雍不敢认。
一个在中土神洲连续问拳曹慈四场的女宗师?
陆雍真不敢信。
可惜当年在宝瓶洲,无论是老龙城还是中部陪都,陆雍都无须赶赴战场厮杀搏命,只需在战场后方潜心炼丹即可,所以只是遥遥瞥见过一眼御风赶赴战场的郑钱背影,当时就觉得那一张侧脸有几分眼熟。
陈平安笑道:“陆老哥,实不相瞒,我这个弟子,每次出门在外,都会化名郑钱。”
陆雍赶忙起身,竟是郑重其事地打了个道门稽首:“眼拙了,是贫道眼拙了,见过郑……裴大宗师。”
裴钱只好起身抱拳还礼:“陆老神仙客气了。”
姜尚真看着道破天机后满脸笑意的年轻山主。
在那一刻,陈平安就像个书香门第的长辈,一场科举落幕后,与某个久别重逢的官场好友来了那么一句“家中晚辈顽劣不堪,才考中榜眼,前途一般,不成材啊。”
而这些事情,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也好,姜尚真这个外人也罢,现在与不与裴钱说,其实都无所谓。
裴钱肯定听得懂,只是都不如她将来自己想明白,因为落魄山和下宗接下来就该轮到一大拨孩子的成长以及某些年轻人的迅猛崛起了。
离开天阙峰之前,姜尚真单独拉上那个惴惴不安的陆老神仙闲聊了几句,其中一句“桐叶洲有个陆雍,等于让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门”,说得那位差点死在异乡的老元婴竟然一下子就泪水直流,好像年少时喝了一大口烈酒。
按照约定,云舟渡船缓缓去往宝瓶洲东南方向,姜尚真交给陈平安一枚渡船大阵枢纽印符。
先前姜尚真正是靠这个才能极快赶到蜃景城,只不过此举比较吃钱,陈平安就没打算收下。
谁知姜尚真将其随手丢出渡船,陈平安赶紧抓在手中,再让姜尚真和裴钱护着渡船和所有孩子,他头戴斗笠、背剑在后、腰系养剑葫,深吸一口气,单独御风去往彩衣国。
故地重游。
第一次充满了阴煞气息,宛如一处人烟罕至的鬼蜮之地,第二次就变得山清水秀,再无半点煞气。
如今这次,山水灵气好像稀薄了许多,所幸熟悉的老宅依旧在,还是有两尊石狮子镇守大门,依旧悬挂了春联,张贴了两幅彩绘门神。
在这个夕阳西下的黄昏里,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抬起手,停了许久,才轻轻敲门。
开门之人不是那个熟悉的老嬷嬷,而是杨晃,身边跟着妻子莺莺。
陈平安抬手按下斗笠,杨晃刚要说话,给莺莺立即攥住袖子,他便没有开口言语。
陈平安很快摘下斗笠,笑道:“杨大哥,嫂夫人,好久不见。”
进了屋子,陈平安自然而然关上门,转过身后,轻声道:“这些年出了趟远门,很远,刚回。”
杨晃叹了口气,点头道:“难怪。”
莺莺一脚重重踩在开口还不如闭嘴的丈夫脚背上,而后笑道:“我去拿酒,你们先喝着,再帮你们烧几个佐酒菜。”
陈平安笑道:“如果不介意,我来烧菜好了,我厨艺还可以的。”
杨晃大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信不过你嫂子的厨艺?”
莺莺又是悄悄一脚,这一次还用脚尖重重一蹍,杨晃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一个外乡人,一个伥鬼,一个女鬼,主客三位一起到了灶房。
陈平安熟门熟路,开始生火。
熟悉的小板凳,熟悉的吹火竹筒。
莺莺去拿了几壶存了一年又一年的自酿酒水,杨晃不好自己先喝上,闲着没事,就站在灶房门口。
挨了妻子两脚过后,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手持吹火筒,转头问道:“杨大哥,老嬷嬷是什么时候走的?”
杨晃说道:“好些年了。不过还好,除了惦念你怎么总也不来,没什么牵挂。走之前还叮嘱我和莺莺,不要忘记年年酿酒,怕你哪天来了喝不够。”
陈平安说道:“那我回去的时候多带些酒水。”
杨晃犹豫了一下,才道:“别多想,都还好。”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站起身,歉意道:“还是让嫂子烧菜吧,我去老嬷嬷坟上敬香。”
小坟头离宅子不远也不近。老妪当年说过,离太远了,不舍得;离得太近,犯忌讳。
在孤零零的坟头,陈平安上了三炷香,直到今天看了墓碑,才知道老嬷嬷的名字,不好也不坏的。
杨晃原本还有些担心陈平安,但是从头到尾,就像杨晃先前自己说的,都还好。
回了宅子,桌上还是白碗,不用酒杯。
陈平安喝酒还是不快,跟杨晃都不是那种喜欢劝酒敬酒的,但是双方都没少喝,一般不喝酒的莺莺也坐在一旁,陪着他们喝了一碗。
陈平安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与杨晃聊天拉家常,问了些昔年刘郡守和其子刘高华的事情。
原来那位刘郡守在官场平步青云,先前都做到了彩衣国的户部尚书,如今已经告老还乡了。
刘高华这家伙辛辛苦苦考了个同进士出身,但是后来仕途不顺,就干脆辞官,继续游山玩水,等到一打仗,反而靠着祖荫主动为官,去了彩衣国兵部任职,后来更是去了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任职,官不大,但是按照惯例,一个大骊朝廷的六品官就等于藩属国的三品大员了。
刘老尚书前些年一直想着刘高华回彩衣国朝廷任职,去户部先当个侍郎,不说什么报效故国,好歹捞个一门父子两尚书的官场美誉,只是刘高华死活不乐意,把老尚书气得不轻。
至于老尚书的大女儿,后来嫁了个穷书生。
小女儿刘高馨的运气就差了些,当年成为神诰宗的嫡传弟子,可惜在大战当中差点被打断长生桥。
因为战功,她得以保留宗门嫡传身份,养伤后就下山回到家中,虽然境界跌得厉害,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了,可在彩衣国还是挂了个供奉头衔。
陈平安将这些都一一记下,不知怎么的,聊到刘高馨,就聊到了同样是神诰宗谱牒出身的杨晃自己,然后就又无意间聊到了老嬷嬷年轻那会儿的模样。
陈平安想了想,神色恍惚,无法想象。
这一顿酒喝了足足一个时辰,陈平安没醉,其实喝酒还没他多的杨晃倒是醉了个七荤八素。
这一夜,陈平安在熟悉的房间内休歇了几个时辰,在后半夜起床穿好靴子,来到一处栏杆上坐着,双手笼袖,怔怔抬头看着天井。
云聚云散,偶尔收回视线望向廊道,好像一个不留神,就会有一盏灯笼迎面而来。
大清早,陈平安返回屋子,背剑戴斗笠,养剑葫里已经装满了酒水,还带了好多壶酒。
陈平安与夫妇二人告辞,说要去趟梳水国剑水山庄,请他们夫妇一定要去自己家乡做客,在大骊龙州一个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杨晃答应下来,说一定会去。
昨天在酒桌上,杨晃喝酒再多,还是没聊自己曾经去过老龙城战场,差点魂飞魄散的事,就像陈平安始终没聊自己从剑气长城来,差点回不了家。
大概正因为这样,双方才会一次次在酒桌上喝酒,还会约下次再喝。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剑水山庄,因为按照当年的说法,整个山庄都会搬去与古榆国接壤的一处青山绿水间,山庄原址则会变作梳水国仅次于五岳的一座山神府,而宋凤山的妻子柳倩会就地晋升为那座山头的山神娘娘,神位品秩不高,但是属于梳水国的正统封正,纳入礼部山水谱牒。
而且按杨晃的说法,宋凤山这些年剑术精进极多,已经成为仅次于松溪国青竹剑仙的江湖魁首。
但是老庄主宋雨烧已经不问世事很多年,因为如今再没什么剑水山庄了。
如果杨晃不是与神诰宗还有些关系,都不清楚宋雨烧的归隐处,更不清楚这位梳水国老剑圣的孙媳妇竟然能够摇身一变成为坐镇一方山水气数的神祇。
在去往梳水国北境的山神庙之前,陈平安先御风赶路,悄然飘落在地,扶了扶斗笠,青衫背剑,走在了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的一条山野小路上,只是没想到原先的破败古寺也已经变成了一座崭新的山神庙。
陈平安收敛气息,走入香火平平、香客寥寥的山神庙,有些无奈。
大殿供奉的金身神像与那韦蔚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容貌稍稍成熟了几分,再无少女稚气。
山神娘娘身边还有两尊矮了许多的侍奉神女,陈平安瞧着也不陌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混到这个份上,韦蔚挺不容易的,算是实打实地步入仕途,并且官场升迁了。
陈平安翻山越岭无数,再礼敬各地山水神灵,也当真不愿意在这儿给知根知底的韦蔚烧香,就打算转身离去,然后直奔北边另外一座山神庙。
记得那女鬼韦蔚曾经埋怨这个世道,人难活,鬼难做。不知道如今当了享受人间香火的山神娘娘,会不会觉得轻松些。
一地山水气象正不正,陈平安还是看得出来个大概的,所以就没有“叙旧”的想法了。
只不过这位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不善经营的,香火寥寥,再这么下去,估摸着就要去城隍庙赊账了。
陈平安没有走入大殿,只是在门槛外边看了一眼,就直接离开。
只是当他刚走出祠庙大门,便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个祠庙陪祀神女,梳高椎髻,身材高挑,身穿一件云雾升腾的华美彩衣,若是给那些过路的落魄书生瞧见,大概就要觉得是书上所谓的神女青睐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道:“恭喜。”
那个从山野鬼物变成山神侍女的高挑女子越发确定对方正是那个特别喜欢讲道理的年轻剑仙,赶忙施了个万福,战战兢兢道:“奴婢见过剑仙。我家主人有事外出,去了趟督城隍庙,很快就会赶来。奴婢担心剑仙会继续赶路,特来相见,叨扰剑仙。希望剑仙可以让奴婢传信山神娘娘,好让我家主人快些赶回祠庙,早些见到剑仙。”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我只是路过,就不打搅你们韦山神清修了。”
韦蔚肯定是在县城隍那边有借不还,府城隍求过多次,吃了闭门羹,只好求到了一州阴冥治所所在的督城隍那边。
高挑女子都带了些哭腔:“剑仙前辈若是就此别过,我和姐姐定会被主人责罚的。”
陈平安问道:“先前寺庙遗留神像如何处置了?”
高挑女子愣了愣,说道:“回禀剑仙,我家娘娘都小心归拢起来了,说以后好拐骗……请求某个自家山神祠里边的大香客花钱重新修缮一座寺庙。”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山神娘娘有心了。”
拐骗?陈平安一听就是那韦蔚的行事作风,所以归拢破败佛像一事多半是真。
陈平安缓缓而行,在祠庙外一棵青松下的青石长凳上落座,摘下斗笠,指了指青石长凳另一端,笑道:“坐下聊。”
高挑女子赶紧施了个万福:“奴婢万万不敢,剑仙自己休歇就是了。”
美色什么的,自己和主人在这个剑仙面前先后吃过两次大苦头了。
亏得自家娘娘隔三岔五就要翻阅那本山水游记,每次都乐和得不行。
反正她和另外那个祠庙侍奉神女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们俩总觉得凉飕飕的,一个不小心就会从书里边掠出一把飞剑,剑光一闪就要人头滚滚落。
陈平安没打算等那韦蔚赶回山神祠,想了想,缓缓道:“我看先前两个烧香的人是梳水国路过此地的士子吧。你们这边是两国边境接壤,官道就在祠庙地界内,多有商贾过路,山水景色也秀美,还有不少荒诞离奇的山水故事。如今世道太平,照理说走江湖的武林中人、钱囊鼓鼓的游客肯定不少,山神祠这边的香火不该这么差才对。”
科场功名、官场顺遂的文运,江湖扬名的武运,财源滚滚、美好姻缘、祛病消灾、子嗣绵延,一地山水神祇显灵之事无外乎这几种。
高挑女子脸色尴尬,小心翼翼酝酿措辞,才颤声回答道:“我家娘娘暗中栽培过几个江湖少侠,武功秘籍都丢了好些本,没奈何都没谁能混出大出息,至于文运、姻缘什么的……我们山神祠好像天生就不多,所以我家娘娘总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至于那些个商贾,娘娘又嫌弃他们满身铜臭,关键是每次入庙烧香,那些个男人的眼神又……反正娘娘不稀罕理会他们。”
陈平安笑道:“那我倒是有个小建议。求那些城隍暂借香火稳固一地山水气数,终究治标不治本,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只会年复一年消磨你家娘娘的金身以及这座山神祠的气运。只要韦山神在梳水国朝廷还有些香火情就行了,都不用太多,然后精心挑选一个进京赶考的寒族士子——当然,此人自身的才情文运、科举制艺本事也都别太差,得过得去,最好是有机会考中进士的——在他烧香许愿后,你们就在他身后暗中悬挂你们山神祠的灯笼,不用太过节省,就当孤注一掷了,将地界所有文运都凝聚在那盏灯笼之内,帮助其夜游入京。与此同时,让韦山神走一趟京城,与某位庙堂重臣事先商量好,会试能考中同进士出身就抬升为进士,进士名次高的尽量往二甲前几名靠,本身在二甲前列的就咬咬牙送那读书人直接跻身一甲前三。到时候他还愿会很心诚,文运反哺山神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当然,你们要是担心他……不上道,可以事先托梦给他提个醒。”
高挑女子先是听得神采奕奕,两眼放光,突然又哭丧着脸,急得直跺脚:“剑仙前辈,怕就怕这样有才气的读书人根本不会来我们山神祠烧香啊。”
陈平安有些无奈。
你和你家山神娘娘是做啥出身的,自己心里没数?
打家劫舍去啊,山水辖境内县城、府城找不着合适的读书种子,祠庙神女夜游地界,多天经地义的事情,在那大小驿站守着,随时准备半路抢人啊。
何况你们如今又不是害人性命了,明摆着是给人送文运去的天大好事,以前做得那么顺畅,曾经来那古寺跟点卯似的,次次能遇到你们,如今反倒连这份看家本领都生疏了?
山神祠如此香火不济,真怨不着别人。
陈平安只好用相对比较委婉,同时不那么江湖黑话的言语又与她说了些诀窍。
高挑女子听得频频点头:懂了懂了,茅塞顿开,这位剑仙前辈果然学究天人,除了不是那么怜香惜玉,真是处处都好。
陈平安站起身,道:“最后说几句,烦请帮我捎给韦山神。这种山水官场的走捷径,可一可二不可三,你让韦山神多多思量,真想要既能造福一方,又功德圆满金身无瑕,还是要在‘正本清源’四个字上下苦功夫。许多看似亏本的买卖,山神祠也得诚心去做。例如那些市井坊间的积善之家并无半点余钱,哪怕一辈子都不会来祠庙烧香,你们一样要多多庇护几分。天有其时,地有其才,人有其治。山水神灵,灵之所在,在人心诚。圣贤教诲,岂可不知。”
高挑女子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道:“剑仙前辈的墩墩教诲,奴婢定当铭记在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帮她纠正道:“谆谆教诲,谆谆,以后多读书。”
高挑女子顿时涨红了脸,羞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所幸那位年轻剑仙重新戴好了斗笠,一闪而逝。
在梳水国北境,陈平安见到了宋凤山、柳倩夫妇二人,但是宋老前辈竟然出门远游去了,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都没个准。
陈平安得知宋老前辈身子骨还算健朗之后,虽说此次未能见面,少了顿火锅就酒有些遗憾,可到底还是在心底松了口气,在山神府留下一封书信就要离开。
不承想宋凤山竟然一定要拉着他喝顿酒,陈平安怎么推托都不成,只好落座喝酒,结果喝得眼神越发明亮,两鬓微霜的宋凤山就趴桌上不省人事了。
陈平安有些愧疚,那位曾经的大骊谍子、如今的山神娘娘柳倩笑着给出了答案,原来宋凤山曾经在爷爷面前夸下海口,说别的不能比,可要说酒量,两个陈平安都不如他。
陈平安起身告辞,笑道:“这顿酒就别与宋老前辈说了,省得宋大哥下次躲我。”
柳倩微笑道:“陈公子,不然我与爷爷说,你们俩打了个平手?”
陈平安大手一挥:“不行,酒桌上,亲兄弟明算账。”
柳倩突然说道:“陈公子,只要爷爷回了家,我们肯定会立即传信落魄山的。”
陈平安点头道:“到时候我会立即赶过来。”
柳倩轻声道:“爷爷这些年几次出门走江湖都没有带剑,好像就只是出门散心。”
陈平安有些疑惑,柳倩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柳倩以心声言语道:“爷爷一直不相信陈公子会在那场战事的首尾始终销声匿迹,所以爷爷很担心你是出了意外。”
陈平安愣了愣,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宋老前辈肯定是既担心我,又没少骂我。”
他扶了扶斗笠,以心声说道:“等宋老前辈回了家,就告诉他,剑客陈平安,是那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
柳倩呆滞无言。
哪怕是她的丈夫宋凤山,都只听说过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却不清楚剑气长城的隐官意味着什么。
而她因为是大骊死士出身,才得以知道此事,又因为身份,不可轻易说此事。
柳倩问道:“陈公子,那么……隐官陈十一?”
陈平安笑着点头:“就是垫底的那个。”
柳倩想了想,问道:“我把凤山喊醒,你们再喝几壶?”
陈平安无奈道:“余着好了。”
最终柳倩看着那个大步离去的背剑青衫客,都忘了送一程。她只是想着,等爷爷回了家,晓得此事,又得吹嘘自己的眼光独到了吧。
这么多年来,爷爷其实既担心,又挺伤心的,因为对于爷爷来说,好像自己不在江湖了,可只要那个年轻人身在江湖,江湖就还是那个江湖。
行走江湖,会翻老皇历,会讲老规矩,会懂老讲究,这样的老江湖里边,始终有个让老人心心念念寄予厚望的年轻人。
有次爷爷拉着凤山和她,爷爷吃火锅都没下几筷子就喝高了,说那小子只要活着,自己就没啥好生气的,所以千万别不敢来喝酒、吃顿火锅,给一个老头子骂几句算得了什么。
一座偏远小国的武馆大门口,一袭青衫大半夜使劲敲门。
一个身为馆主嫡传弟子的再传弟子的年轻人睡眼惺忪地跑来开了门,没好气道:“找谁?”
如今大骊的官话,其实就是一洲官话了。
背剑男子笑道:“找个大髯游侠,姓徐。”
年轻人白了他一眼:“武馆没啥大胡子游侠,我家馆主倒是姓徐。你这是……问拳?上门切磋的话,明儿再来。大半夜的,没这样的江湖规矩。还有,说好了啊,我那祖师馆主已经金盆洗手了,要论拳脚功夫,你得找我师父。而且劝你别冲动,我师父是出了名的拳头重,尤其是鞭腿,飒飒的,一腿下去,碗口粗的硬木都给你踹断,你别以为背了把剑就了不起!对了,这把剑啥材质啊,精铁铸造?几两银子买的?能不能给我瞧瞧?”
那人摇头道:“我找徐大哥喝酒。”
年轻人给气得不轻:“又是大胡子,又是徐大哥的,你到底找谁?”亏得自己的馆主祖师爷是个读过书的,武馆上下几十号人个个耳濡目染,不然老子都不晓得“大髯”是个啥。
那人笑道:“找徐远霞。”
年轻人堵在门口:“你谁啊,我说了祖师爷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没办法,听师父私底下说,自家祖师爷当年刚开馆立足那会儿,与人问拳切磋,就没赢过几场,所以早年唯一捞到手的就是个“逢拳必输徐大侠”的江湖绰号。
亏得师父和几位师伯师叔拳脚功夫比较过硬,用江湖同道的说法,就是拳脚不凌厉,挨打很本事,所以好歹是把武馆的名号给立起来了,这些年武馆生意还不错。
可是祖师爷拳脚不行,收徒弟也一般,唯独吹牛的本事独一份,说他在还很风流倜傥的当打之年,在江湖里遇到两个朋友,那才算得到他的拳法真传,一个拳快,一个拳慢,搁在咱们这边的江湖,能从山脚打到山顶,那些个飞来飞去的山上神仙都拦不住——毕竟是师父,或者是祖师爷,又是管着钱袋子的馆主,老人家说啥就听啥,还能如何。
深夜犹春寒,上了岁数的人睡眠浅,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人就披了件厚衣衫站在演武场上,怔怔望向大门,喃喃道:“陈平安?”
陈平安踮起脚尖,抬起手使劲挥了挥,一个闪身,从侧门就跨过了门槛,快步走向徐远霞,徐远霞大笑着走向他,一个转身,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气笑道:“你小子才来?!”
陈平安给他拽得身体稍稍歪斜,抬起手,想要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搁放在了昔年大髯游侠的肩膀上。
武馆门外,裴钱、姜尚真,再加上一个死皮赖脸的白玄,三人都是偷偷摸摸过来的,就没进去。
看大门的那个年轻武夫看了眼门外那个长相很像有钱人的中年男子,就没敢嚷嚷,再看了眼那个丸子头女子,就更不敢说话了。
白玄轻声问道:“裴姐姐,这家伙谁啊,敢这么跟曹师傅不客气,曹师傅好像也不生气,反而胆子小小的,都半点不像曹师傅了。”
裴钱轻声道:“是我师父很敬重的一个江湖朋友。”
白玄疑惑道:“曹师傅都很敬重的人?那拳脚功夫不得高过天了?可我看这武馆开得也不大啊。”
裴钱笑着没说话。
姜尚真已经斜靠门口,双手笼袖,笑眯眯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有没有师姐或者师妹啊?”
年轻人叹了口气,摇摇头,大概是给勾起了伤心事,一不小心就说出了真相:“以前本来有两个师姐,可是我师父一喝酒就发酒疯,只要见着女子就哭,怪瘆人的,就把她们给吓跑了,祖师爷他老人家也没辙。”
姜尚真恍然点头道:“那你师父与我算是同道中人啊。”
年轻人疑惑道:“都喜欢发酒疯?”
姜尚真笑道:“你小子挺会聊天啊。”
年轻人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那门外女子,大声道:“我是读过书的。”
白玄小声道:“裴姐姐,这小子对你有意思。好家伙,这份眼光,硬是要得!”
裴钱低头,微笑道:“白玄,你怎么还不练拳?”
白玄双手负后,摇头晃脑道:“不着急啊,到了落魄山再说呗。曹师傅可是都讲了的,我要是学了拳,最多两三年就能跟裴姐姐切磋。还说以前有个同样姓白的,也是剑修,在裴姐姐你面前就很英雄气概。曹师傅让我不要浪费了这个好姓氏,争取再接再厉。”
裴钱点点头:“你跟那个白首确实挺像的。”
白玄嗤笑道:“他像我才对吧。”
裴钱笑道:“反正都差不多。”
白玄总觉得裴钱话里有话。
姜尚真瞥了眼白玄:小小年纪,确实是条汉子。
武馆内,酒桌上。
这辈子喝酒,除了在倒悬山黄粱福地那次,几乎就没怎么醉过的陈平安竟然在今夜喝得大醉酩酊,喝得桌对面的那个老人都以为自己还是豪气干云的大髯刀客,对面那个酒鬼还是少年。
清源郡仙游县城内的小武馆凭空多出了一大拨大大小小的客人,县城夜禁竟然没有半点消息,不曾记录在册,县衙得了消息后,大清早的就急哄哄跑上门,与武馆索要通关文牒。
这等事情,县太爷与徐老哥交情再好,衙役也不敢睁只眼闭只眼,出了任何纰漏可都是要掉脑袋的,一大串,从县太爷到太守,一直往上走,都会被追究,有些人丢了官帽子,比丢脑袋差不到哪里去。
所幸武馆没有让他们难做人,一个年轻县尉接过了三份样式不同寻常的关牒,侧过身,仔细翻阅过后,毕恭毕敬地还给了那个年轻女子。
眼前这女子还好,江湖人,其余两份关牒竟然都是大骊户部定制、礼部颁发的山水关牒,那么年轻都尉就心中有数了,别说是身边带着九个孩子,便是九十个,在这清源郡仙游县都可以随便“仙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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