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报道先生归也

        冬至时分,虽是日短之至,人影长之至,实则是天地阳气回升之始。

        东宝瓶洲的各国皇帝君主,都会在这一日祭山岳,即便无法亲至,也会让礼部高官去山岳神庙烧香。

        与龙泉郡差不多,梅釉国这边一样有过小年的习俗,即使是贫寒人家,亦要准备饺子、羊肉汤或是糯米饭。

        陈平安三骑啃着市井买来的糯米团,从梅釉国最南部的旌州返程。

        在一处边境关隘,陈平安停马不前,让曾掖和马笃宜先行过关。

        陈平安独自驱马转向一座丘垄,登顶之后,刚好有一位老修士缓缓走向坡顶。

        陈平安翻身下马,老修士以略显生疏的东宝瓶洲雅言笑道:“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对你很熟悉了。”

        陈平安微笑道:“辛苦前辈一路护驾。”

        元婴老修士不理会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任谁被一路盯梢,都不会感到舒服。

        老修士笑道:“我曾是桐叶宗的修行之人,所以这一路隐忍,确实辛苦。”

        陈平安问道:“曾是?”

        老修士依旧将一身气息压制在金丹地仙的境界上,肌肤之上,光华流转,如有日月流转于身躯小天地之中。

        老修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似乎想要看出他到底是靠什么才能成为那名大剑仙的……朋友?

        同门师兄弟?

        暂时都不好说,都有可能。

        只不过天底下可没有白白消受的福气,尤其是山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老修士站在小山坡之巅,环顾四周。梅釉国的山水,实在瞧着无趣乏味,灵气稀薄,更是远远不如书简湖。

        有些秘事,没有说给这个年轻人,他当下是以阴神出窍远游至此,以阳神携带那块用以监视自己的秘制桐叶牌,以此遮掩自己的真正行踪,避免这场见面被书简湖那边察觉。

        之所以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自然有他深思熟虑的考量和算计。

        他们这伙被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当作宫柳岛座上宾的外乡人,能够被精心挑选出来,丢到书简湖,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自然不例外。

        只是大道之上,给人卖命,也得看价格。

        他就觉得价格低了些。

        即便他已经被大阴阳家勘定为无望上五境,好歹还是一位擅长厮杀的老元婴,还有两百年寿命,若是舍得花大钱吊命,再活三百年都有可能。

        接到这个秘密任务后,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是一个借刀杀人的连环扣,那位上五境的领路人,是被人当作了刀子,自己更是。

        可惜东宝瓶洲不是自家地盘,毫无根基,自己无人可用,不然的话,再找把刀,快一点的,脑子差一点的,说不定自己就是富贵险中求,真能够捞到一场泼天富贵,当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借来借去的几把刀,大伙儿一起完蛋,至于那个连他都猜不透身份的真正幕后人,则要逍遥快活了。

        老修士问道:“我有一笔互利互惠的买卖,你做不做?”

        陈平安点头道:“说说看。”

        老修士笑道:“但是我要先得到你的一句承诺,至少百年之内,你陈平安不能与任何人说出我们之间的交易。”

        陈平安问道:“就算我答应下来,你敢信吗?”

        老修士点头道:“我不全信,但是打算赌一把,我站在这里,出现在你面前,已经就是一种证明。山上修行,只要道行比我高,我便看不透深浅,可是与谁朝夕相处这么久,再看性情,不算太难。你这种人,我也曾经见过不少,多是年轻时候认识的,结果发现你们大多死得早,半道而亡,所以我只说了这是一场百年之约。”

        陈平安笑道:“快过年了,麻烦前辈说几句吉利话。”

        这位元婴老修士微笑道:“我若是与你说些客套寒暄的话,你难道不会疑神疑鬼?还如何做买卖?”

        陈平安觉得这话没说错。

        约莫一炷香后,陈平安驱马下山坡,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面如金纸,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像是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本就孱弱的体魄,几乎油尽灯枯。

        吓得过关之后停马等候的曾掖和马笃宜,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

        先前几乎整座关隘内外,都看到了陈平安消失处剑光如虹。

        陈平安摇摇手,道:“没事,摆平了,此行返回,路上都不会再有事情。我们继续赶路,还是老规矩,你们到时候不与我一起返回书简湖。”

        在山坡那边,元婴老修士早已撤去障眼法神通,竟是一位姿色平平的中年妇人,眉心处缓缓渗出一粒鲜血,被她以手指轻轻抹去。

        只是那点痕迹,落在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眼中,稍稍打量,都是无比扎眼的存在。

        与那个年轻人做买卖,还算放心,双方下定决心做买卖后,推敲细节,滴水不漏,几次试探,年轻人都算应对得体。

        她望向天幕,作揖行礼,虔诚且惶恐,颤声道:“李芙蕖粗鄙不堪,只能得罪君子,不敢得罪小人,失礼了。”

        片刻之后,天地寂静。

        妇人哑然失笑,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东宝瓶洲大乱,需要那位陪祀圣人盯着的人和事实在太多,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大骊藩王宋长镜,朱荧王朝皇帝,等等,怎么都轮不到她和那个陈平安,即使被拘押在水牢底层的刘志茂亲口所说,如今陈平安身上带着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的圣人玉牌,但是关于坐在一洲天幕的陪祀圣人,她多少知晓些内幕,只要脚下人间没有太过出奇的厮杀,就不会转移视线,瞥上一眼,至于类似太平山老宗主亲自出手追杀背剑白猿,声势实在太大,肯定会被桐叶洲圣人第一时间察觉。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一些该有的礼数,终归是有比无好,多比少好。

        离开梅釉国那座关隘后,即将进入书简湖地界之际,陈平安在一座乡野村庄附近,转头看着身后两个兴致不高的家伙,沙哑着嗓子笑道:“让你们担心了,这一路想事情比较多。”

        马笃宜捂住心口,有点夸张道:“陈先生,你可总算还魂了,这一路上不是发呆,就是皱眉,这都多长时间没喝酒了,我们两个都快要吓死了。”

        曾掖使劲点头。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遇上了一时半会儿没能想明白的事情,对不住了。”

        马笃宜笑问道:“这会儿想明白啦?”

        陈平安摇头道:“仍然没能想明白缘由,但是退而求其次,大致想清楚了应对之法。”

        马笃宜忧心忡忡道:“真没事?”

        陈平安点头道:“没事了。”

        马笃宜犹犹豫豫道:“那陈先生你喝口酒,给咱们瞧瞧,不然咱们不放心。”

        曾掖脸色尴尬。

        陈平安当然没有真去喝一口酒,笑道:“你们就在这边停步吧,记得不要打搅附近百姓,都好好修行,相互督促,不可懈怠。我争取最晚明年开春时分,赶来与你们会合,说不定可以更早一些。到时候咱们就要往书简湖南边走了,那边瘴气横生,多山泽精怪,据说还有邪修和魔道中人,会比石毫国和梅釉国危险很多,你们两个别拖后腿太多。”

        马笃宜冷哼一声。曾掖倒是赶紧承诺会勤勉修行。

        陈平安独自策马离去。

        不过离开之前,将那根金色缚妖索与几张符箓交给了马笃宜,以防意外,再就是叮嘱要记得藏好那根缚妖索,不许轻易现世,一旦被过路野修瞧见,就是一出板上钉钉的天降横祸。

        涉及生死大事,马笃宜不敢丝毫怠慢,也没有开什么玩笑,只是让陈先生宽心,他们绝不会这么不小心。

        陈平安这天露宿在一座荒郊野岭,阴煞之气颇为浓重,几乎可以笃定有厉鬼藏身其中。

        只是偏偏一夜无事,这让陈平安有些奇怪,如今又不便展露真实修为,对方又隐匿极深,多半是与一地的山根气运有所牵连,只好作罢。

        他骑马缓缓而去,忧愁不已。

        根据那个元婴老修士李芙蕖的含蓄说法,派遣她离开宫柳岛的主使,是一位桐叶宗的上五境修士,曾经管着一宗祖师堂的清规戒律,地位尊崇,哪怕是杜懋在世之时,也是相当有威势的存在,现任桐叶宗宗主都要喊一声师伯。

        这还不算最让陈平安忧虑的事情。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个桐叶宗大修士,如今是玉圭宗的供奉,正是玉圭宗即将选址东宝瓶洲书简湖,作为下宗根基所在!

        玉圭宗,出现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荀姓老人,未来的修道证道之地,以及更早出现在青虎宫的姜尚真。

        其中姜尚真有较大可能,会是玉圭宗下宗历史上的首任宗主,但是玉圭宗祖师堂那边,尚未有确凿说法,所以犹有变数。

        因为姜尚真始终迟迟没有赶赴东宝瓶洲,也是证据之一。

        至于下宗的首席供奉,自然是宫柳岛刘老成。

        那个元婴老修士李芙蕖就说了这么多。

        由于最喜欢凑热闹的姜尚真都没有露面,反而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原桐叶宗老祖,成了玉圭宗开道人物,说不定这位大修士,便有了些天经地义的想法,要与姜尚真掰一掰手腕子,争一争下宗宗主之位。

        难怪李芙蕖会一路追踪,伺机而动。

        也难怪苏高山会对陈平安不假颜色,如果连谭元仪都知道一部分绿波亭档案,清楚陈平安与大骊千丝万缕的瓜葛,那么完完全全不将谭元仪放在眼中的苏高山,只会知道更多。

        到了苏高山这种高位,虽说无法肆意调用绿波亭谍子,但是查阅档案,甚至是获悉比谭元仪更多的内幕,不难。

        好在李芙蕖足够小心谨慎,足够敬畏那些无法预知的大道无常,才与陈平安演了一场各有折损的苦肉计。

        当然是要从山坡之外的关隘边境某处,再次重逢。

        能够在一位老元婴的眉心处戳出一点伤痕,这个消息传出去,搁在宫柳岛之外的书简湖千余岛屿数万野修,谁都不信。

        但是只要刘老成没有铁了心坑害陈平安的念头,不去主动泄露陈平安的真正底细,那么在原桐叶宗老祖那边,多半会将信将疑,这就足够了。

        不过在山坡之上,陈平安对刘老成以刘志茂飞剑传讯的那次提醒,只字不提,并没有因为要与李芙蕖结盟,就以此作为不花半枚铜钱却无比立竿见影的一颗定心丸,向李芙蕖示好。

        有些事,做不得。

        不然陈平安就真要好好反省一番,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书简湖野修了。

        陈平安也好,李芙蕖也罢,竟然都不知道,在双方先后离开关隘后,边境城头上,隐隐约约,涟漪阵阵,虚实不定,最终浮现了一位双方其实都认识的熟人身影。

        如果李芙蕖知晓此事,估计一颗道心都要被吓破不可。

        因为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在得到那块道君祁真都要抢上一抢的琉璃金身碎块后,更加有望跻身仙人境的东宝瓶洲野修第一人,刘老成。

        他此次离开书简湖,是去找了苏高山商议大事,只是如何返回宫柳岛,什么时候回,还没有人能够管得着他刘老成。

        即便是那位从桐叶宗转投玉圭宗,并且顺手偷走祖师堂一件重宝的上五境修士,也一样不敢对刘老成太过约束,更不敢三番两次随便试探。

        上五境的野修,哪怕是在远比东宝瓶洲更加广袤的桐叶洲,一样是极其难缠的存在。

        不管刘老成当时为何会出现在那边,他一挥袖子,收起了几近仙人境修为的掌观山河神通。

        一名山泽野修,总得有一样或是几样特别出彩的拿手好戏,杀力巨大却极其隐蔽的杀招或是法宝,乌龟壳一般庇护阴神阳神的本命物,逃跑,窥探,多多益善,技多不压身,本事越杂且精,没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

        李芙蕖拔地而起,化虹飞掠远去,关隘上空如冬雷震动,轰隆作响。

        刘老成随之现身后,微笑道:“好小子,还是讲一点江湖道义的,算你聪明。不然……呵呵。”

        刘老成一闪而逝。

        这种隐藏在阳关道上让人命悬一线的鬼门关,陈平安哪怕亲自走过一趟,依旧浑然不觉。

        世人世事往往如此,只是很多时候,不会是生死大事,而是更加轻巧一些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的机遇,毫无征兆的失势,无缘无故的争执,突如其来的红运当头,一件件,一桩桩,都教人一头雾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叫苦不叠。

        看似皆有定数,其实不在天命而在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天不看,一个个旁人也在看。

        至于到底应该怎么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无非是根据各自环境的不同取舍,以诚待人,唯利是图,得过且过,皆可以成为立身之本。

        唯独可笑之处,在于这么个浅显道理,不管好人与坏人,许多人都不知,即使知道了也只是安慰自己世道如此,道理无用。

        毕竟每个人能够走到每一个当下,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潜在道理支撑,每个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脉络,就像是那些最为关键的一根根梁柱,修缮房屋阁楼,添砖加瓦,可是要花钱的,若是梁柱摇晃,必然屋舍不稳,或是只想要更换瓦片、修补窗纸还好,若是试图更换梁柱,自然是无异于伤筋动骨、自讨苦吃的难熬事。

        “改变”二字,说已不易行更难,少有人能够做到,年纪越大,阅历越丰,就意味着既有的屋舍,住着越习惯,故而越难改变。一旦磨难临头,身陷困境,便想一想世道如此,人人这般,再从书上借一借几句捣糨糊的处世名言,图个暂时的心安,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怜事,就都是情理之中的念头了。

        陈平安临近书简湖,却突然拨转马头,向梅釉国方向疾驰而去。

        却不是跟曾掖、马笃宜相聚,而是舍了坐骑,将其放养在山林,至于日后能否相见,且看缘分了。

        陈平安直接从一条只有樵夫才会行走的荒芜小路,徒步翻越山岭边境,去找一个人。

        一个能够降服心猿的年轻僧人。

        到了那处山崖下,陈平安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向高处石窟行礼。

        石窟里的年轻僧人从蒲团上起身,似乎并不惊讶,还礼,然后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陈平安只管沿着峭壁攀缘而上。

        陈平安这一路行来,即便没有感知到有人跟踪,也始终走得不算太快,稍稍假装呼吸不如平常顺畅些许,至于内里气象,自有李芙蕖的独门秘法帮忙遮掩,但还是需要处处小心,不然害人害己,既要连累李芙蕖,也会让自己置身于危境。

        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

        年轻僧人站在狭窄石窟那边,在陈平安立定后,他才往里边盘腿坐下,却将那张蒲团让给了客人。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蒲团上。

        至于那头心猿,一直闭眼,仿佛酣眠中。

        年轻僧人开口道:“我来自桐叶洲,你们东宝瓶洲雅言,我并不熟悉,关于佛理,我本就只知晓皮毛,又有两个文字障在,一为你我之间的言语,一为佛法之义与佛经之语的距离,我就更不敢妄言了。”

        陈平安以桐叶洲雅言笑道:“还好,我游历过桐叶洲,会说那边的雅言,勉强可以破去一个小障。”

        年轻枯槁僧人微微一笑,问道:“施主可知桐叶洲有‘别出牛头一派’的说法?”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我对于佛法,认识得极其浅薄,先前几次游历,也无机会接触佛经。”

        年轻僧人竖起单掌在身前,道:“不知也好,少些心中藩篱。”

        陈平安心念一起,却轻轻压下。毕竟降服心猿一事,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机,外人不可轻易提及,陈平安只想要询问一些心中疑惑。

        年轻僧人却已经笑道:“施主与佛法有缘,你我之间也有缘,前者肉眼可见,后者依稀可见。想必是施主游历桐叶洲北方之时,曾经走过一座山峰,见过了一位仿佛失心疯的小精怪,念念有词,不断询问‘这般心肠,如何成得佛’,对也不对?”

        陈平安目瞪口呆。

        年轻僧人微微一笑,道:“是了。”

        年轻僧人望向石窟之外,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万里,缓缓道:“问对了,我给不出答案。”

        年轻僧人继续说道:“当年取经路上,我既是师父,也是弟子,一身化五而不知,深陷我执迷障,偶遇一座与人为善的山精洞窟,好心为我指路,后有风波,结果便是一棒下去,打杀无数。取经之路,在那个时候其实便又断了,一断再断,步步不回头。我依然不知,远游一洲又一洲,历经千辛万苦,离了这座天下,终于见到了佛国净土,我却转头而回,手上心中,空空如也。”

        年轻僧人喟叹一声,望向陈平安,道:“施主,问吧。”

        陈平安便将心中一些疑问缓缓道出,既有佛经上的疑难,也有处世的困惑。

        年轻僧人便以佛法解惑。

        陈平安只看了几部崔东山推荐的佛家正经,对于佛家颇为复杂的派系传承,全无概念,况且也不是特别关心这些,纯粹是以虔诚问道的心思,聆听这位桐叶洲远游僧人的回答。

        有几处,陈平安印象极深,其中就有因明之学。

        一问一答,回答之外,年轻僧人又有延伸。有些说法,竟然明显存在着儒道两教与百家学说的痕迹,僧人对此毫无顾忌。

        当陈平安再无问题的时候,年轻僧人微笑道:“莫怕问了佛法,就会逃禅,这是世人误解。”

        陈平安笑着点头。他确实敬重佛法,却也不想真的去当僧人。

        此后与年轻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经历,尤其是与那位老和尚的闲聊,都一一与年轻僧人说过。

        僧人听得认真,偶有会意,便轻轻佛唱一声。

        最后陈平安从蒲团上站起身,后退一步,对着这位年轻僧人再次低头合十,道:“我惑已解了。”

        年轻僧人随之起身,低头佛唱一声,喃喃道:“如去如来,神秀上座。”

        陈平安退出石窟,原路返回山崖之下。

        年轻僧人望向那张蒲团,再次双手合十,重复了那后半句:“神秀上座。”

        陈平安不解其中深意。

        只记起,家乡那边,确实有座高山大壁之上,篆刻有“天开神秀”四个大字,最早的时候,与人跋山涉水,走到过那边,只是那会儿陈平安眼力不济,加上云雾缭绕,便是举目望去,一样无法看清。

        后来还是魏檗带着他游历北岳辖境,才得以见到。

        当时是觉得阮师傅之所以选择那座山头,作为开宗立派的本山,是因为阮姑娘的名字里边带了个“秀”字。

        陈平安返回梅釉国边境,在山林之中,竟然找到了那匹马,它瞧见了陈平安后,朝他飞奔而来,十分亲昵。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马背,玩笑道:“才发现咱们俩都瘦了啊。不过你还好,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我这叫瘦骨嶙峋,没有几斤肉,风吹即倒。”

        翻身上马,直去书简湖。

        腰间刀剑错,悬挂养剑葫。

        只是如今的陈平安,估摸着当初要是这副模样,紫阳府那晚都不会有江湖险恶的敲门声。

        也怪不得留下关那边的江湖老剑客,要说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都是那剑仙”。

        陈平安再次由绿桐城进入书简湖,依旧将马匹寄养在绿桐城那座客栈,还去了那条陋巷,在那包子铺,买了四只价廉物美的肉包子。

        现在的铺子,比起半年前,生意好像冷清了许多,年轻掌柜神色萎靡,经常唉声叹气。

        陈平安一路上啃着包子,找到了渡口的渡船,清扫一番,撑船赶回青峡岛。

        临近年关,如今的书简湖,比起去年,比那间包子铺还要惨淡。

        去年年末,接连三场鹅毛大雪,书简湖灵气增长明显,连对于过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都像是实实在在过了一个好年。

        不承想今年尚未结束,就已是这般田地,连同青峡岛在内,千余岛屿都需要上缴一半家底,进贡给苏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骊铁骑,一些个与朱荧王朝以及藩属石毫国、梅釉国有关的岛屿,更是苦不堪言,大伤元气不说,还两边不讨好。

        最可怕的地方,还是粒粟岛谭元仪,与素鳞岛田湖君、供奉俞桧在内,联手所有岛屿祖师中拥有地仙修士的,例如鼓鸣岛地仙眷侣,再次结盟。

        这次没有任何争执,异常精诚合作,主动以书简湖畔池水、绿桐在内的四座城池为“关隘”,拉伸出一条包围线,任何胆敢私自携带岛屿钱财潜逃的修士,一律抓捕,交给大骊铁骑方面分别入驻四座城池的那几位,一位铁骑武将,一位文官,还有两位随军修士。

        一座天罗地网,数万山泽野修被围困其中,出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往自己身上割肉,一箱箱神仙钱源源不断运往池水城。

        其间又生出诸多变故和冲突,在死了包括两位金丹修士在内的近百位山泽野修后,书简湖这才终于沉寂下来,乖乖夹着尾巴做人。

        据说这才是第一轮。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接下来一些大的岛屿,还会得到大骊铁骑的许可,大肆开拓藩属岛屿,最终书简湖当下的千余岛屿,极有可能在一年之内,就会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师堂,断了香火,彻底沦为大岛的附庸。

        在这个必然充满血腥的过程当中,所有胆敢反抗的修士,只有一个下场在等着他们——传言苏高山麾下将新设立一个没有品秩的职位,牵马修士,意思就是担任那些正规的大骊随军修士的牵马扈从。

        这拨牵马修士,唯一的幸运,就是当苏高山与曹枰两支大骊铁骑对朱荧王朝发动进攻之时,可以通过与朱荧边军的战场厮杀,积攒军功,有望跻身为底层的随军修士。

        只是十个牵马修士,能否活下两三人,成为随军修士,天晓得。

        就算成了随军修士,大骊铁骑还要南下,怎么办?

        这个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因为经得起推敲,苏高山那个想钱想疯了的大骊蛮子,真做得出这种杀鸡取卵的勾当。

        但是如今人心涣散,大的势力早已分崩离析,谁胆敢率先揭竿而起?

        这会儿,书简湖野修,倒是人人念起刘志茂的好了,当年一个个害怕刘志茂跻身上五境,如今只恨刘志茂修道不够专注,不然何至于沦为宫柳岛阶下囚,无法为书简湖伸张正义?

        陈平安登上青峡岛,先在山门屋子里边坐了一会儿,发现并无灰尘,很快释然,应该是顾璨做的。

        看似违反了双方的约定,可其实这是好事。

        陈平安走出屋子,瞥了眼湖景。

        一路要经过不少岛屿,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晓这个消息。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再无登门拜访的客人。其实上次陈平安由石毫国重返书简湖,就已是这种寂寥光景。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

        自古而然。

        陈平安乐得清静,仍是去了横波府废墟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能够多体会一下山上修道的险恶。

        这次顾璨很快就来到横波府遗址,站在陈平安身边,道:“还以为你要年后才能回来的。”

        陈平安感慨道:“接下来要去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可能耗时会稍多。”

        顾璨点点头。

        陈平安问道:“田湖君找过你没有?”

        顾璨说道:“找过,比较诚恳,说我既然是龙泉郡出身,就是一笔不小的本钱,劝我主动放低身价,不妨去池水城那边找一位年纪不大的随军修士,说这么个年纪,能够驻守池水城,肯定来头很大,与此人打点拉拢关系,说不定可以求个稳妥处境。只是我不太敢相信她。如今她跟韩靖灵还有黄鹤,私底下走得比较近。”

        陈平安想了想,道:“她劝你去池水城的那些个道理,算不得骗人,只是却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个结果。你没有答应去池水城找那个大骊随军修士,不算错,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个所谓极有来头的随军修士,到底是什么性情,会不会早就被韩靖灵和黄鹤给你下了绊子。虽然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却可以说些人之常情,比如那位年轻修士若真是大骊豪阀子弟出身,却能够投军入伍,担任必须上阵厮杀的随军修士,就意味着此人心高气傲,不愿依靠家族成事。这样的世家子,往往对你顾璨之前在书简湖的行事作风,哪怕理解,也不会认可,因为他们熟稔官场规矩,更认可那一套行事准则。所以,我不是说你不去池水城,就一定对,但肯定没有错。”

        顾璨转头看着陈平安,笑问道:“你怎么懂这些的?”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自己脑袋,道:“多看多想,就会少错一点,并且能够时时刻刻做好知错改错的准备,生死之外,事事给自己留点余地,留有退路。路子不能越走越窄,不然哪天就突然发现身在一条断头路的死胡同了。”

        顾璨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石,随手丢出,问道:“不也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陈平安笑道:“那是没得选的时候。这一点,你得先想清楚,什么叫真正没得选了,又为何会走到无路可走的那一步,然后再想一想,有没有可能,天无绝人之路,其实还有得选。”

        陈平安也蹲下身,捡起一块搁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绿色琉璃瓦,道:“你现在可能觉得有些复杂,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搭建起这条脉络,所以觉得很麻烦。其实没那么难,这就像一个人行走在山水之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你只要知道如何开路搭桥,你就会发现,其实遇上山水阻路,没有那么难以过去。当然了,知道了开路搭桥的法子,但如何找那些材料,也很累人,自己拣选石子,自己上山劈柴,实在没了钱,还要与朋友赊欠,甚至是要低声下气,去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借钱,才能开好路搭起桥,但是当你过了河,登了山,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值得的。更甚至,到最后你也可能无法成功,依旧身陷绝境,但是只有到了那一刻,你才好说一句,我问心无愧了,这时候再来谈先前你所说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合乎顺序之理了。”

        顾璨喃喃道:“在书简湖,你就是这么做的吧。”

        陈平安低头吹去那块绿色琉璃瓦的尘土,“嗯”了一声,语重心长道:“说句你可能不太愿意听的,话难听,但属于我的真心话,你先听着。我是到了青峡岛,对你很失望后,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不同。”

        顾璨使劲点头。

        陈平安接着缓缓道:“那是我们第一次走出骊珠洞天,都对这个世界很害怕,对吧?但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理。我在小心翼翼审视着这个奇怪的世界,对于所有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我都竭尽全力去看到他们的真正想法,去学一学他们的好,去想一想他们到底是怎么能够变成强者。你呢,是去摸索一条最省心省力的捷径。我能够理解你在青峡岛的种种艰辛,以及对你娘亲的保护,我佩服你,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与你亲近,知晓你的苦难,就可以对你说,顾璨,你做得没错。世间的事情,其实对错分明,千万别觉得人心复杂,就连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我在这里,说句更混账的话,哪怕是当个坏人,也该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坏了多少规矩,这样的坏人,才能够祸害遗千年。这些,你不懂,而且以前还喜欢不懂装懂。”

        顾璨叹了口气,埋怨道:“还不是怪你,这么晚才来书简湖。要是早跟我说这些,我肯定听得进去。”

        陈平安没有半点生气,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孩子的习惯性嘴硬,反而是心中认可的一种显露,与先前在春庭府饭桌上的第一顿饭,以及顾璨那晚承认自己“喜欢杀人”,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揉了揉顾璨的脑袋。顾璨低着头。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你娘亲哪天偷偷告诉你,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划一场刺杀,好让我留在青峡岛,给你们娘俩当门神,你别答应她,因为没有用,但是也不用与她争吵,因为一样没用。你有没有想过,真正能够改变你娘亲一些想法的,甚至不是你爹,而是你?”

        顾璨抬起头,一脸震惊。

        陈平安笑道:“怎么,已经与你说了?”

        顾璨哀叹一声,嘀咕道:“我有些怕你了,陈平安。”

        陈平安放下手中那块琉璃瓦,沙哑着嗓子道:“那是因为当年在小镇那边,我藏得好,许多糟心的事情,都没有告诉你。”

        顾璨笑了起来,说:“倒也是,那会儿我哪里会想这些,成天想着要你买这个买那个,每次你带着铜钱从龙窑那边回泥瓶巷,我就跟过年一样。对了,你真不心疼钱吗?”

        陈平安摇头道:“换成别人,我会心疼,在你这边,没心疼过。一开始是想着报答恩情,后来不是了,习惯成自然。”

        顾璨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朋友,可能会感到负担?”

        陈平安笑了,道:“这个问题问得好。”

        顾璨嘿嘿一笑。

        陈平安抬起手臂,画了一条长线,对顾璨认真说道:“第一,我们的人生,一般情况下,极有可能会比普通老百姓更加漫长,所以我们要看得长远些,多想一想好的人,好的事,游历四方,看过山河万里。在人生路途上,我也会遇到过不去的坎,遇到想不通的事,那会儿,我会来找你们帮忙的,不会难为情,所以之前才会与你说,好的朋友关系,如那老酒窖藏,余着一年,就香一分。”

        陈平安轻轻握拳,接着道:“第二,顾璨,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见过很多让我感到自惭形秽的人?有的,事实上还不止一两个。哪怕是在书简湖,还有苏心斋和周过年他们,哪怕撇开与你的关系,只是遇见了他们,一样让我心难平,觉得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鬼?”

        陈平安看着顾璨,看着他眼神与脸色的细微变化。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观察。

        顾璨与陈平安对视,道:“陈平安,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能不能将我娘亲送出书简湖?比如回泥瓶巷,或者送到我爹身边。”

        陈平安问道:“你呢?”

        顾璨说道:“你说过,讲理和不讲理,其实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讲理的代价,我懂了,你说讲理的代价,我也想试试看。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和曾掖一起去,你只需要送我娘亲离开书简湖就行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就像是一直在等待这句话,等了很久。

        顾璨双手笼袖,陈平安也双手笼袖,一起望着那座废墟。

        此后顾璨返回春庭府,关于与陈平安的新约定,与娘亲一个字都没有说,只说了些安慰她的言语。

        而陈平安则去了一趟池水城。

        那块大骊太平无事牌,见不着苏高山的面,见一位驻守此城的随军修士,还是分量足够的。

        结果进了戒备森严的范氏府邸后,见着了那位年轻修士,两人都面面相觑。

        关翳然。

        陈平安。

        人生何处不相逢。

        关翳然很客气,热情且真诚。

        但是当陈平安说要将青峡岛顾璨娘亲送往龙泉郡后,关翳然却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公事公办,说此事可大可小,他不好擅自决断,必须上报给大将军苏高山。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这才是做事该有的规矩。

        人情混淆,公私不分,看似敲门砖走捷径,人情往来无比顺畅,暂时交情甘若醴,实则一个个遗患就留在人生道路上,说不定哪天就要报应不爽。

        关翳然说一旬之内,最晚半个月,大将军就会给一个答复,无论好坏,他都会第一时间通知陈平安。

        聊过了公事,两人又喝了顿酒,陈平安请客。

        如上次在石毫国郡城的城门口,这位大骊年轻修士开玩笑所说,什么都可以赖账,可天王老子也不能欠他关翳然的酒。

        关翳然虽然是当代大骊栋梁关氏家主的嫡玄孙,但是如陈平安先前所猜测那般,越是有抱负的官宦子弟,对于“规矩”二字,反而看得更重,换成是顾璨来此,关翳然极有可能会让他直接吃个闭门羹。

        而黄鹤之流,近期确实在关翳然这边没少吹耳旁风,用心险恶却也算不得如何高明,被关翳然一眼看穿,须知关氏可是大骊官场两百年来的中流砥柱,对于这一套,实在是见得太多,哪怕黄鹤可以用一个顾璨换取短期利益,可至少关翳然这条线,是别想要搭上了,因为他根本无法想象关翳然的家世之深厚。

        不过,就像陈平安不曾在李芙蕖那边泄露刘老成的提醒,关翳然哪怕再觉得陈平安投缘,也不会将黄鹤、素鳞岛田湖君他们这伙人的内幕,拿出来作为佐酒的谈资。

        一旬过后,池水城飞剑传讯青峡岛。

        关翳然告诉陈平安,大将军苏高山已经亲口答应下来,顾璨之母,能够乘坐仙家渡船返回龙泉郡,但是不许携带太多神仙钱或青峡岛密库珍宝。

        同时作为交换,陈平安必须交出大骊太平无事牌,归还大骊,并且在礼部衙门那边销档,等于彻底失去了大骊头等修士的护身符,以后再想要获得一块,就得靠功勋换取。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在春庭府那边,妇人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后,如遭雷击,如闻天大的噩耗。

        稍稍稳定心神之后,看到陈平安和顾璨默契地都不说话,妇人似乎认命,便询问陈平安,顾璨怎么办,还说如果顾璨不一起离开书简湖的话,她就是死也不会离开青峡岛。

        顾璨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可以一起离开,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可以自己去。”

        顾璨问道:“我娘亲这趟返回泥瓶巷,安稳吗?”

        陈平安点头道:“苏高山也好,关翳然也罢,只要答应了,就可以相信。如果实在不放心,我也希望你能够陪着你娘一起回去,有些事情,你只要诚心想做,都来得及。”

        顾璨陷入沉思。

        妇人怯生生问道:“以后还能回来吗?”

        陈平安说道:“是有这个机会的,但是我现在不敢保证。”

        之后妇人又询问了返乡的诸多细节,陈平安一一答复。显然她想到的,陈平安都想到了,甚至妇人没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加上,能够带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积蓄,比如一大堆神仙钱,还能够拣选出五到六位府上婢女,字画古玩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额,更能够从青峡岛密库房由着她亲自挑选灵器十件,法宝一件。

        这让心如刀割的妇人稍稍舒坦几分。

        之后妇人就好似蚂蚁搬家,斗志昂然,焕发出一种类似当年在泥瓶巷燕子衔泥、添补家用的光彩。

        陈平安已经不去管这些,都是顾璨一直陪着她。

        最终顾璨来山门口屋子找到陈平安,说他打算陪着娘亲走这一趟,不然还是不放心。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

        两人坐在陈平安亲手打造的小竹椅上,晒着冬日的和煦阳光。

        顾璨问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吗?”

        陈平安摇摇头:“我最怕的事情都发生了,也面对了,就很难再去失望了。”

        顾璨手里边拎着陈平安先前递过来的炭笼手炉,低声道:“对不起。”

        陈平安笑道:“一样的,我当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之前我跟你说了,我与一位姑娘有过十年之约,如果真要在书简湖耗上那么多年,我也会离开一段时间,走一趟倒悬山和剑气长城,见过了她,与她原原本本说过了事情缘由,再返回书简湖,你当时怎么说来着?去吧,只要真的还会回来,十年百年之后,晚一些,都没有关系的。”

        陈平安转过头,道:“但是这次事先说好,你如果来得晚,还不如干脆不来。”

        顾璨点头道:“不会的。信我一次。”

        陈平安点了点头。

        今年年末,书简湖一场雪也未下。

        一天,素鳞岛田湖君亲自让人将一艘青峡岛楼船停靠渡口,妇人带着六位最讨她欢心的丫鬟婢女,以及一只只箱子,上了渡船。

        陈平安陪着顾璨一起站在船头。

        田湖君除了一开始打招呼,没有再露面,不知道是审时度势,还是心怀愧疚,总之没有出现。

        顾璨轻声问道:“为了这件事,又破费了吧?”

        陈平安拎着那只炭笼取暖,笑道:“以前大晚上帮你家争水,被人打过不少次。甚至当了窑工后,由于一有空就回小镇帮你家干农活,传出来的闲言碎语难听得让我差点崩溃。那种难受,一点不比现在付出一些身外物好受,其实还会更难熬,会让我束手束脚,觉得帮忙也不是,不帮忙也不是,怎么都是错。”

        顾璨对于那些长舌妇的嚼舌头,其实一直不太在乎,他用肩头轻轻撞了一下陈平安,低声道:“陈平安,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当年我一直觉得,你真要做了我爹,其实也不坏,换成其他男人,敢进我家门,看我不往他饭碗里撒尿,往他家米缸里泼粪。”

        陈平安瞬间黑着脸,一巴掌使劲拍在顾璨脑袋上。

        顾璨嬉皮笑脸道:“玩笑话,别当真。”随即顾璨有些黯然,道:“说实话,我对那个爹,真没有半点印象了,都不知道见了面,还能说什么。”

        陈平安叹息一声,道:“慢慢来吧。”

        到了池水城,关翳然亲自迎接,与下船后的陈平安相谈甚欢,这让待在顶楼船舱内的田湖君,有些讶异。

        顾璨与陈平安话别,说道:“放心,我会很快赶回来。说不定你可以比预期更早一些,离开书简湖,然后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陈平安拎着炭笼,点点头,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

        池水城范氏白玉广场上,已经停有一艘苏高山亲自调度的仙家渡船,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镇其中,此外还有两位随军修士。

        如今整个东宝瓶洲北部,都是大骊版图,其实哪怕没有金丹地仙,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渡船缓缓升空。

        陈平安收回视线,关翳然站在旁边,笑道:“你的事情,先前只是有所耳闻,知道青峡岛有个奇怪的账房先生,没怎么上心,结果发现原来是你后,我近期便挑了些柳絮岛邸报,以及抽调了一些绿波亭谍报,深入了解了一下,不得不说,真是个最笨的法子了。”

        陈平安笑道:“磨砖做镜,积雪为粮,万一真成了呢?”

        关翳然说道:“不过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壮着胆子多写一封信给大将军,斗胆催促一番。这可不是邀功,更不是自夸,而是现在我还后怕不已。你是不晓得咱们大将军的脾气,我当年最早的老伍长,如今也算是个实权将军了,加上我当下的顶头上司,平日里对咱们吹胡子瞪眼睛,跟老丈人见女婿似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结果等见着了大将军,跟耗子见着了猫,一个比一个会溜须拍马,都不带脸红的,所以我必须跟你讨要一两壶酒喝,压压惊。”

        陈平安哈哈大笑,与关翳然还有他的几位朋友,一起喝了顿酒。

        酒都是陈平安出的,另外几个穷光蛋就跟范氏要了几碟子佐酒小菜,由于平时军中有规矩在,坐拥金山银山,谁都没敢大鱼大肉,现在好不容易逮住了关翳然一个冤大头,就使劲薅羊毛,一点不手软。

        一个名为虞山房的青壮汉子,亦是随军修士,只不过在石毫国郡城那会儿,与关翳然还是品秩相当,这会儿就是下属了。

        汉子抱怨不已,说关翳然这个臭小白脸就是投了个好胎,他不服气。

        关翳然摇头晃脑,嬉皮笑脸,说着不服你来打我啊。

        结果虞山房犹豫了半天,就是轻轻一拳“摸”在关翳然肩头,然后嘿嘿笑着,变拳为掌,轻轻擦拭一番,说:“关大将军最小肚鸡肠了,杀敌的本事不大,记仇的本事不小,我哪敢啊。”

        看着他们袍泽之间的插科打诨,陈平安只是笑着喝酒。

        然后关翳然说了一桩石毫国趣闻。其实算是他们这伙人的糗事。

        当时郡城那边,有个刚刚举家从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书生,听说家世很好,只是落魄了两代人,已经远远不如从前了,就连郡城那边的石毫国本土官员,都不把他当回事。

        这户人家,竟然死活不愿意张贴大骊门神。

        于是气呼呼的虞山房就亲自带兵登门,结果瞧见了至今难忘的一幕。

        虞山房当下说起的时候,还是唏嘘不已,狠狠喝了一口酒。

        那一天,一位双眼近瞎的老人,一袭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旧青衫,独自一人正襟危坐于大堂之中。

        当时,连虞山房在内的十余大骊甲士铁甲铮铮作响,还有那脚步声,都是一种足够让石毫国郡守都心惊胆战的沙场气势。

        但是不等他们开口,那个老书生就以最字正腔圆的大骊官话冷笑道:“崔瀺就是这么教你们打天下的?齐静春就是这么教你们道理的?好一个威风八面的大骊铁骑,好一个听了山崖书院百年琅琅书声的大骊!”

        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竭力瞪大眼睛,对那些大骊甲士怒目而视,骂道:“我倒要看看,这样的狗屁大骊,能够蹦跶几年!”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对着那帮披挂铁甲的大骊精锐,一通怒骂。

        骂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从始至终连同他在内,一兵一卒,无一人抽刀出鞘,甚至一句狠话都没有撂。

        之后,他们就这么离开了那座府邸,并且不许任何人骚扰那座府邸。

        关翳然知晓后,亲自写信给苏高山,询问能否破例,准许这户人家不张贴大骊袁、曹门神。

        其实关翳然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大骊铁律,无人胆敢越界过线一步。

        结果苏高山一封书信寄回,将关翳然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如今石毫国就是我大骊藩属,这样的读书人,不去敬重,难道去敬重韩靖灵那个龟儿子,还有黄氏那拨废物?

        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准许那位老先生门户之外不张贴大骊门神,一旦国师问责,他苏高山一力承担,就算吵到了王爷那边,他苏高山也要这么做,你关翳然要是有种,记得替老子在你太爷爷那边说句好话,劳烦再去国师那边说句好话,说不定可以让国师消消气嘛。

        陈平安默默听着。

        关翳然最后靠着椅子,望向陈平安,说道:“我觉得这样的读书人,可以多一些。陈平安,你觉得呢?”

        陈平安点头道:“多多益善。”

        关翳然眯眼而笑,举起酒碗,道:“这儿,就你我算是半个读书人,虞山房这帮糙汉武夫,晓得个屁。来来来,就我们俩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抬起酒碗,与关翳然酒碗碰一下,没什么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爽快道:“那就走一个。”

        虞山房“呸”了一声,也拉拢其余袍泽,朗声道:“咱们这些边关好汉,自己走一个,别搭理这些酸秀才。”也是酒碗相碰,响声清脆不已。

        最后都喝得有些醉醺醺,关翳然独自将陈平安送到府邸门口,冬夜的冷风一吹,眼神清明了几分,轻声提醒道:“关于书简湖的大局走向,至少在近期,你不要掺和。既然连我都无法调阅你的某些档案,实不相瞒,关于此事,我还专程飞剑传讯给京城家族,回信也很含糊,处处是玄机,所以这意味着什么,我心知肚明,并非是信不过你,只是……”

        陈平安已经点头,打趣道:“看来是酒没喝到位,才会说这些话,不然除了第一句话,其余后边的,你都不用跟我讲。”

        关翳然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笑道:“好家伙,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又欠我一顿酒。”

        陈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当是为你升官,到时候再请你喝一顿庆功酒。”

        关翳然笑着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是陈平安此后经常登门,关翳然也会喜欢,但是这就涉及了许多官场忌讳,对于双方都会有些后遗症。

        可是这种话,关翳然只能放在肚子里,觉得既然认了朋友,这点代价,就得付出,不然他关翳然当真只是贪杯,眼馋陈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几口仙家酒酿?

        他一个大骊庙堂砥柱的关氏未来家主,会缺这个?

        他缺的,只是自己认可的朋友而已。

        但是陈平安既然能够从第一句话当中,就想通了此事,说了“大局已定”四个字,关翳然就更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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